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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新贴]《潜伏者•1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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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30 15:45: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马营

民国二十五年的初夏,燥热提前降临了古城西安。午后的阳光似乎有重量似的,挤压着西大街上行色匆匆的路人。刚出来的汗水即刻就被晒干,只留下汗渍紧绷在皮肤上,一层一层积结,抽得人如同要蜕皮的蚕儿般难受。西大街和南大街一样,都是才拓宽的街道,街面扩到了店铺门口,伐了老树,未栽新树,连巴掌大个树荫都没有。而东大街和北大街,早在拆除城墙时就已经拓宽,栽植的杨树已经有大臂粗细。西大街的街面还未铺设沥青,或许将来也不会铺,接连几日曝晒,人流踩踏石子地面,泛起了一层细细的尘土,随着脚步沾染在鞋面上,如同一层土黄色的蒙布。

国民党陕西省党部的后楼虽与西大街近在咫尺,却完全是两样景象,幽静清凉,有着古宅特有的静谧。武伯英放下文件,抬手看看腕表,从办公桌后站起身来:“再等等,再等一个小时,他要还不来,就各忙各的去吧。”

“新运分会”办公室西北角,就是总干事武伯英的天下。他三十二、三年岁,中等偏瘦身材,头发一丝不苟。眼不大有神,眉不浓有棱,鼻不高有隆,唇不厚有痕,这些极富男人味道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却不孔武,被天生的忧郁所控制,流露出悲天悯人似的气质,很有些内在魅力。衬衣外套了件紧凑合身的薄西装,领带解下来挂在衣帽钩上,又添了几分不羁的洒脱。

武伯英手下的三个男干事听见头儿的话,随声附和,轻声抱怨,议论纷纷。干事小栾还说了句调皮话:“咱们像什么?就像早年间宫里头选妃,和等着点选的秀女一样。”

大办公室中开两扇木门,正中迎门拼着两张会议桌,桌子上下堆满了文件纸张和一些宣传小册子。屋子四角各摆着办公桌,散立着一些木质文件柜,分成四个办公区域。东南角窗下的两张办公桌,头对头坐着调查干事小栾和设计干事小董,西南角窗下坐着推行干事小杨,每人分管着原来一个科的事务,都是二十多岁年纪的社会新人,却因为埋头书案而未老先衰,人也邋遢了起来。

屋子东北角坐着的新运妇女指导员黄秀玉,正坐在办公桌内精心修剪指甲,根本不参与同仁们的议论。她二十出头,长相虽不十分漂亮,却因为青春和白皙,自有一份迷人的魅力。

党部后楼二层的房间不用承重,都是三间开的大屋,原来做过官塾讲堂。最西端这间是省“新生活运动分会”办公室,蒋委员长提出了“亲爱精诚”加“礼义廉耻”的主旨后,力图上行下效,要从根本改进国民精神、改良社会风气、促进民族复兴,省党部也就成立了这么一个分支机构。今年春节夫人宋美龄掀起了新生活运动的又一次高潮,在南京成立了新运妇女指导总会,自任指导长。黄父在中央党部任职,黄小姐也算是大家闺秀,从英国留学归来,积极响应号召奔赴陕西开展活动。不过来了这三个多月,就是组织妇女唱唱新运歌谣,别的也没什么作为,已没有了刚来时要改造世界的理想与狂热。办公室东北角窗下是她的小天地,办公桌除了比其他人整洁外,还有一些新女性特有的小情调。窗台上的盆栽文竹,水杯上的钩织杯套,玻璃板下压着的几张电影男星小照,都显露着她的趣味所在。

武伯英踱步到中间的窗子前面,看了一眼黄秀玉,顺手推开了花格窗扇,眯眼看着阳光照耀下的西大街,用以放松伏案的疲乏,感受着内外炎凉的差别。楼外紧挨的这排店铺虽也是两层,民间建筑讲求节俭实用,要低矮很多,于是站在小楼上,西大街的风物人情倒是可以一览无余。

南北走向的广济街一头连着清真寺,一头连着党部大院,和西大街交汇而成的十字离钟楼不远,也算是繁华地段。小摊贩们几乎把买卖摆到了马路中间,只留下了一道豁豁啦啦的裂缝,偶尔有一辆汽车驶来就在夹缝中晃荡,懒洋洋地向东大街方向驶去。几辆人力洋车跟在公共汽车后借光,也借来了不少尘土,车夫光着膀子露出黝黑的脊背,任凭尘雾落在面目上,车上的太太小姐用香帕捂着口鼻,不时放下和熟人打个招呼,催促车夫超过汽车。巡街警察夹着木质警棍,躲在仅有的阴凉下嘬着纸烟,不时掸去落在身上的已经开败的槐米。三五个从医院里逃出来的伤兵闲逛着,只把眼睛朝洋车上的女人瞧来,目光野蛮而大胆。在公家做事的文员夹着皮包匆匆而过,虽然洋装在身,表情却和那些小学徒一样乖巧规矩。路过的穷学生三俩成群,看着油布大伞下的酻子水和大碗茶,舍不得口袋里的铜子,只好咂巴咂巴嘴唇。尽管还没有蝉鸣,人们耳膜里却充满了烦躁的噪音,如同眼前的局势一样让人焦虑不安。

武伯英掏出烟夹,抽出一根烟卷叼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了,吸了一口,然后把烟雾吐出窗外,魂游天外似的想着心事。

黄秀玉捏着指甲钳,观察着武伯英的一举一动,表情不由得有些呆傻。她这个年龄,正是对成熟男人着迷的时候。一来因为恋父,青涩而无所成就的小伙子难以打动芳心。二来初入社会,闺中美梦开始走向现实,总有害怕惊醒的恐惧,而冒失善变的青年总与薄幸和背叛牵扯在一起,没有成熟男人的稳重和宽厚。武伯英这个年纪的男人,恰如一缸陈醋,既没有新醋的凛冽,也没有老醋的腐气,酸香皆有刚刚好。

三个年轻干事看到黄秀玉的表情,相视窃笑,声音很轻却足够她听到,既是善意的嘲讽,也是蓄意的提醒。黄秀玉这才反应过来,狠狠白了他们一眼,撇了撇嘴。放下指甲刀,拿起办公桌上看了一半的小说,翻到书签标记的页面。眼睛虽然在文字上移动,心思却怎么也从武伯英身上拉不回来了。

新运分会所在的后楼,是党部社工部的办公楼,原是旧官学的学馆。二层砖木结构,坐北朝南,与繁华的西大街只隔着一排店铺,如同一个闹中取静的书生,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样子。党部大院原是前清陕甘总督的府邸,科举时省试考取的举人,要集中由总督象征性地辅导,官学故而设在总督衙门后院。总督早在满清新政时就已取消,所以辛亥革命时不成为攻击目标,保存相对完整。辛亥革命后打通了隔墙,总督衙门和官学连成一体,学馆就成了省党部的后楼。官学原来朝东开的大门,隔墙打通后就变成了省党部的东偏门,因为路两边全是卖竹编器具的摊贩,无名之街也就叫了竹笆市。张学良、杨虎城、邵力子各自机构联合使用的“新城黄楼”,与省党部隔着钟楼遥相呼应,形成西安城内权力的两极,互相制衡。如今加入了尾追、堵截红军而来的中央军,还有中统和军统等各种势力,权力结构转向多极,共同支撑着国民党与蒋介石在西安乃至陕西全境的统辖。省党部南大门外是东西走向的粉巷,与西大街平行,与广济街相接,再延伸过去就接了南大街。粉巷历来是西安城内烟花兴盛之地,古时文人以流连青楼为雅事,于是娼窑妓寨聚集于此也就不足为奇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11:45:47 | 显示全部楼层
省新运分会风风火火成立了起来,原本分着三个调查、设计、推行三科,经过两年多的大力运作却收效甚微,于是就成了一个闲散单位。水至清则无鱼,大部分干事都钻空子补了肥缺,只留下了分会总干事武伯英带着几个人应付上面的各类活动,如同委员长在新运运动中剃的光头一样硕果仅存。随着人员流失,办公室也压缩得只剩这一个大间,武伯英是去年底上任的总干事,没有享受到一楼单间的办公待遇。

黄秀玉放下小说,对武伯英抱怨:“他架子倒不小,整个党部都在等着他,我下午还要去妇女教习所呢。”

武伯英没有答她,还是看着窗外,凝眉眯眼,似乎受不了强烈阳光的刺激。
突然有一队军车从西门驶来,沿着西大街朝钟楼疾驰,开道敞蓬吉普车上的军官不可一世,后面四辆大卡车坐满了兵丁,荷枪实弹。巡街警察来了营生,吹着哨子挥舞警棍,路人和摊贩纷纷躲避,广济街口原本挤成的人疙瘩,霎时间分开一个宽绰的通道。风驰电掣般的车队扬起了浮尘,飞进路边小吃摊的锅碗瓢盆。
卖酸梅汤的老汉用蒲扇在大瓷缸上狠劲扇了两下,带着点怨气大声吆喝:“酸梅汤,加了土的酸梅汤!”

烟尘一直通到钟楼,然后转而向北,沿着北大街向北门而去。武伯英认得这是东北军的军车,德国制造,声音浑厚有力。老蒋和德国的老希商谈过购买坦克的事情,前几年报纸传过一阵子,当时gc的主力部队在南方丘陵地区,德式重型坦克用来剿共显然施展不开,时人都推测他要用来对付侵占了东三省的日寇。随着德日联盟的建立,德国人转而偏袒日本,购坦克的事情搁浅了,换成了这些军卡,先紧着装配张学良,用以运送兵员剿灭转移到陕北的gc。

武伯英把半截烟卷弹到窗下房顶的青瓦上,关上窗扇,把飘来的尘土据之窗外,随口吟道: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武处长,真是有大学问啊!”黄秀玉从小说里抬起头,话音未落就接了口。
武伯英听言笑笑:“小时候念家塾,祖父教的几句旧诗。”

武伯英并不是处长,可黄秀玉却喜欢这么称呼他,因为新运分会独立在社会部各处之外,自成一家。“武处长,你念的这几句是唐诗么?寥寥几句,就把一个女儿家的心思写得惟妙惟肖,这句‘悔叫夫婿觅封侯’,更是绝了。”

“晚唐王昌龄的《闺怨》,看见军车,站在楼上,不由得就涌起这几句。”
喜好打趣的栾干事搭腔:“黄小姐从小受得是西洋教育,自然不知道这首《闺怨》,我们这些土包子,小时候读《诗三百》、《千家诗》时,被先生戒尺打着手心,却都读过,呵呵。”

独自在自己角落里打瞌睡的杨干事也来了兴致,站起身来边说边比划:“哈哈,黄小姐闺怨倒是有的,不过恐怕都是些西洋闺怨,我轻轻地走,正如我轻轻地来,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董干事已经成家,河东师吼在耳,似乎丧失了挑逗女性的本能,虽不说话,却看着黄秀玉笑得更加挪揄。

黄秀玉的父亲虽不是大员,毕竟在中央党部供职,所以她在这些人面前居高临下惯了,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恶气,非常气恼,“啪”地把小说拍在桌上。大家都是玩笑嬉闹,自觉火气发得就有些过分,于是偏转了目标。“武处长不西洋吧?但是人家有绅士风度,抽烟时知道开窗子,不像有些没教养的土包子,一根烟卷接着一根烟卷,火柴倒是省了不少,却把屋子弄得着火一样,还臭烘烘的!”
这一手把三个年轻人震住了,都窃笑着收敛了一些。

武伯英看看黄秀玉,把手插在西裤口袋里,身子靠在文件柜上缓缓说:“小黄说的很对,这诗末一句就是精华所在,王昌龄一个大男人,朝廷命官,没来由这么小家子气,他貌似在写闺怨,实则在担心国家的战事。”

黄秀玉有了武伯英这口底气,更来劲了:“就是,你们也该学学武处长,别不懂装懂,不学无术,哼,先生打手心学的诗,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我要是你们先生,就打你们的嘴!”

黄秀玉骂完,出了口恶气,反倒没有了刚才的认真,自己先笑得趴在了桌子上。三个年轻的见她这样,也都回到了玩笑的轨道,于是皆哈哈大笑。黄秀玉好一阵子才平复了情绪,对武伯英抱怨:“我下午还要去妇女教习所一趟呢!一个破巡官,就把你们吓成了这样。”

武伯英劝慰道:“再等等,也不急在这一时。”
三个干事原本在心底里有些不满,却自惭得难以抱怨,听黄秀玉这么说,也都纷纷发起了牢骚。

闲散单位自有闲散单位的好处,虽无油水可捞,却有大把的时间以供支配。往常下午这个时候,办公室基本就剩下武伯英一人,其他四个各找由头去了外派,十有八九为着私事。他们倒是深刻领会了新生活运动的实践指引——“三化”,即生活艺术化、生活生产化和生活军事化。小杨喜欢听秦腔,此时往往要去易俗社的戏园子,免费看个下午场的本戏,把生活艺术化了。小栾喜欢打麻将,几个好友拉开场子,经常要从午后战到午夜,吃苦耐劳地躬行生活生产化,虽说有赔有赚,种庄稼还有个丰收减产,一个道理。小董是生活军事化的典范,早早回家向老婆报到,手里干着家务耳朵听着数落,待遇和扛枪挨骂的粮子丘八基本相同。
发表于 2009-3-31 16:34:35 | 显示全部楼层
不错!
 楼主| 发表于 2009-4-1 11:16:38 | 显示全部楼层
黄秀玉洋化新潮,很符合蒋委员长新运训话的要旨,“适于现代生存,配做一个现代的国民”。她从英国回到上海,又从上海到了西安,喜欢的那些情调越来越远,心中难免寂寥。还好竹笆市上的阿房宫电影院近在咫尺,门头修成宫殿式样,两个朱漆柱子盘着金龙,从办公室经东偏门过去,也就两三分钟的路程。阿房宫一天三场电影,据说龙眼和龙珠晚场时点亮,黄秀玉却从未见过,晚上城内宵禁,兵荒马乱,三教九流,女孩子家出来不安全,所以总要去放映厅看个下午场。沉浸在各种臆造的情节里,浑然忘我,也忘了身边的纷扰和眼前的失意,电影已成了抚慰心灵的良药,和信徒做礼拜似的执着虔诚。她懂英语,那些美国片子根本不是障碍,只是气恼每隔几秒画面全无后黑幕上出来的汉字台词,让梦做得不那么顺畅。

当然,她初来乍到,旷工时还忐忑不安,间隙会回到办公室,对独自伏案忙活的武伯英撒谎。武伯英从不深究她的去向,也对她挑起的话题不感兴趣。党部里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些同仁,都巴巴地和她套近乎,年老的为了她父亲的提携,年少的为了临近芳泽。所以,黄秀玉觉得武伯英是个不寻常的人,反倒激起了她的好奇,也附带激起了好感,乃至于激起了心动。

武伯英心里清楚,这个党务巡官一定不是盏省油的灯。
上午调查处一科长胡汉良给武伯英打过电话,通知说南京来的专属视察员齐北昨天抵达西安,今天即来党部公干,上午高层召开见面会,下午到各个部门拜访同仁。调查处是干什么的,大家都心里清楚,那是随时能让人面临牢狱之灾更甚从世界上消失的部门,而且无论你是何人,都能拉下马来。中央党部有特工总部,其下属机构在省党部就是调查处,俗语所谓“西安中统”。

调查处空缺处长,一科机要科长胡汉良代行处长之职,这个齐视察员的架子不小,胡科长都成了他的传令兵,于是下午整个党部的底层人员比较齐整,各自在办公室内齐聚一堂恭候大驾。

新运分会挂靠社会部,下午一上班,米部长就过来给武伯英交代:“上午开会时我见了姓齐的,不好惹,把你手下的都留住了,给我长个脸,这可是钦差,听说是小陈部长亲自点将,前来督察陕西党部的办事不力,看样子咱们成绩的好坏,全在他一句话上。”

武伯英刚才关于解散的承诺有些自作主张,却不是傲慢,只是觉得自己这个闲散部门无关紧要,就算没有跪阶而迎,也不会引起齐巡官的不满。
小栾说:“党部如果是头牛,社会部就是牛尾巴,咱们新运分会就是尾巴尖,虱子从牛鼻子爬到尾巴尖,也就快下班了。”

小栾的趣话引起了一片笑声,而武伯英却没有一丝笑意。黄秀玉借风起浪:“齐北,我见过,在中央党部不过是个小角色,进我爸爸的办公室,还要喊报告。”
武伯英抬眼看看黄秀玉,不温不火:“但是在这里,你得给他喊报告。”

黄秀玉刚想张嘴反驳,武伯英突然张开双臂做个下压手势,示意大家安静。他面冲着南面,透过南窗看见有两个人正沿着外廊过来,走在前头的正是机要科长胡汉良。陕西地方邪,说谁谁就来了。

胡汉良先迈步进来,破天荒穿着一身中央军少校军服,更显得身材瘦长,也更突出了那颗与身子不成比例的大头。凭心而论,胡汉良的头颅并不硕大得无朋,只是满脸横肉张扬着凶残狠毒的性格,也膨胀了头颅。他是中统头子徐恩增的得意弟子,徐是中央党部老陈部长的表弟,小陈部长的表哥,黄父偶尔提起来都带着几分惧怕,女儿临行时告诫的唯一忌讳就是别招惹CC系的人。黄秀玉讨好的方法带着女孩子的味道,她也这样恭维武伯英,在党部里和胡汉良照了面,先大声称呼“胡处长”。胡汉良也乐得领受这个虚职,并不推辞。不过党部里的同仁都称胡汉良为处长,而武伯英只有黄秀玉叫他处长,别人最多尊称为“武总”。
黄秀玉笑着招呼:“胡处长,今天穿的,可真威风。”

胡汉良带着几分矜持点了下头,让开身子,紧跟的那人就进了办公室。那人一进门,大家都感觉到一股阴气扑面而来,无形震慑了满屋人员,不由得站起了身子,武伯英也把脊背离开了文件柜。
胡汉良张手介绍:“齐巡座,来看望诸位。”

齐北中等身材,四十来岁年纪,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皱纹不多却每条深可到骨,如同刀刻一般。穿着一身看起来挺厚的深灰色中山装,人却丝毫没有闷热的迹象,浑身上下反倒散发着逼人的寒冷。
胡汉良摊手指指武伯英:“总干事武伯英。”

武伯英绕过会议桌,伸出右手与齐北相握。齐北抬手轻轻一捏,冷着脸说了两个字:“辛苦。”
武伯英也冷着脸,点了点头放下手臂。

胡汉良转手介绍黄秀玉:“妇女指导员黄秀玉,南京黄主任的女儿。”
黄秀玉连忙离开办公桌迎上来,堆笑伸手。齐北却把手垂在身侧没有回应,只是多说了几个字:“我和你爸爸是朋友。”

嘴上说着朋友,表情却如同念叨仇敌,黄秀玉收手一笑,非常尴尬。胡汉良又把其他三位干事做了介绍,几个青年陪笑哈腰,齐北却连头都不点,只是冷冷看一眼。胡汉良打圆场:“巡座到社会部办公楼,主动提出来,先从最后一个办公室走起,所以就先到了咱们新运分会。”

胡汉良话音未落,齐北已经转身出门,他只好紧跟了出去。
人虽走了,却留了一屋子的冰冷,半天都没有一个人说话,似乎害怕打破这寂静。大家各自坐在办公桌后不再言语,看文件抄表格,似乎都忘了自己那些上不了台面的私事。

武伯英坐在办公桌后,看看大家,心事重重的样子,拿出一根纸烟,在烟夹子上磕了半天,才用打火机点燃,根本没有去开窗子的意识。这个新来的齐巡官非常有震慑力,给大家的是惧怕,给武伯英的却是一副套索似的。
 楼主| 发表于 2009-4-1 11:16:54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文学斑竹的欣赏哦
 楼主| 发表于 2009-4-2 10:27:04 | 显示全部楼层
齐、胡二人走马观花般转完了社会部二楼,下楼梯的时候,胡汉良很识相,落后一个台阶,走在齐北身侧。齐北在楼梯拐弯处突然慢了下来,轻声感叹:
“人物啊!”
胡汉良有些不解:“谁?”
“武伯英。”

“巡座好记性,居然能叫出他的名字。”胡汉良夸完,笑容从讨好转为轻蔑,“他算哪门子人物?”

齐北冷着脸:“从组织部到社会部,他是唯一没给我笑的人。”
胡汉良赶紧收住笑容,若有所思点点头:“我们俩私交不错,他这个人,我还算了解。读书人,就是这个臭毛病。”

齐北缓缓摇了下头,盯着他:“看来你对他,了解得很浅。”
新运分会办公室唯一的一部电话,静静躺在会议桌的一角,猛然“叮呤呤”响起来,平素倒没觉得它刺耳,此时却吓了大家一跳。电话靠近武伯英这边,他陷入沉思浑然不觉,脑海中翻腾着齐北那张冰冷地瘦脸。黄秀玉冲小栾使了个眼色,他赶忙起身跑过去接听,先招呼接线员。“喂,接过来。”

稍等片刻小栾变得异常热情:“嫂子啊,你好你好。”
黄秀玉一听小栾称呼“嫂子”,就知道来电的是武伯英的老婆沈兰,于是表情就不自然起来。上次米部长摆生日酒,家眷们也都去了,黄秀玉和她同桌而坐,算是谋过面。一个规矩本分的少妇,既不像米部长夫人那样缠着小脚般老套,也不像年轻一辈太太们花枝招展,穿着还算入时,只是颜色有些过于素雅,性格含蓄少语,如同新瓶装着旧酒。黄秀玉倒没有鹊巢鸠占的想法,沈兰难以和自己相比,就像看报纸上的花边新闻,赵丹娶了叶露茜,八竿子打不着,却也要吃些闲醋。

“不忙,没什么事情……,你等下。”小栾说着把听筒递向武伯英,武伯英还是丝毫没有反应,他只好轻声叫,“武总,你家里的。”

武家的住宅电话不是武伯英的级别待遇,二十年代末西安城刚兴起电话,大户人家都纷纷安装以显身份,武伯英的父亲当时在湘子庙经营着恒泰当铺,暗中也做些古玩生意,家境殷实,就装了这部电话。三年前家境败落,老父亲一病归西,但这电话还是留了下来。从军政一把抓的杨虎城到分权行政的邵力子,接力发展陕西民生,武家也粘了邮电局更新设备的光,换了一个拨盘电话。从武家打过来需要总机接转,打回去只需拨四个号码,就是等得时间要久一些,如此方便,武伯英却很少给家里打电话,武太太也很少打过来,除非有紧要事情。

武伯英这才收回思绪,起身接过话筒,也许因为在同仁面前,语气冷冰冰的:“有什么事?”
“家里来了个人,要见你。”
“什么人?”

“没见过,四十来岁,南方口音,留着两撇大胡子。”
武伯英立刻警觉起来,抬眼看了看同事们,沉默片刻。老婆继续补充:“正在院子里和奶奶说话,他还说,以前和你兄弟共过事。”

“知道了,回去再说。”武伯英心里一惊,扣上电话,转头平静地给手下交代,“我有事回家一趟,你们处理好手头的事情。”

武伯英掩饰得很好,却也有点一反常态,没有收拢办公桌上摊开的文件,连领带都忘了取下来,就急急出了办公室。走在外廊上,热气袭来,武伯英脚步不停,边走边脱下西服,搭在左臂上。下楼梯时有同仁笑嘻嘻打招呼,他随口无心地应声,出了楼门直奔东偏门而去。

胡汉良拉开了一楼米部长办公室的门,齐北走了出来,米部长紧跟着送出来。齐北还是那副寒冷的表情,头都不回,左手稍向后撇,有力地下压了一下:“留步。”

米部长不由得听从了指挥,止步办公室门口,笑着说:“慢走,慢走。”
胡汉良放开门扇赶紧跟上,亦步亦趋的样子。二人走了一会儿,齐北看着东侧门突然停下脚步,站在树荫里,轻声问:“那个人是不是武伯英?”

胡汉良拧眉细瞧:“巡座好眼力,见了一次的人,印象都如此深刻。”
齐北撇嘴:“是,还是不是?”
胡汉良被弄得非常窘迫:“是。”
“他去干什么?”
胡汉良这次学乖了:“不知道。”

武伯英左臂搭着西装,出侧门上了竹笆市,随即左拐消失不见。
齐北一直盯着武伯英的背影,直到消失,转头问胡汉良:“听说党部的人,都叫你胡处长?”
胡汉良羞愧难当:“他们瞎叫的。”
“那我,就提拔你做处长。”

胡汉良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双脚并拢一个立正,前鞠后躬:“多谢巡座栽培!”
“知道我为什么升你吗?”
胡汉良不敢吭声。

齐北眼睛扫了扫满院的房屋,自问自答:“因为你,是我目前,唯一信任的人。”
胡汉良紧跟答应:“是。”

“我要让你,成为党部人见人怕的人,不,我要让调查处,调查处所有的人,成为西安城内,人见人怕的人。”
胡汉良欣喜道:“鞍前马后,一切听从巡座安排!”
齐北撇了下嘴,抬头看着树冠,浓密的树叶里夹杂着一爪爪的青果,如同青涩的葡萄幼果,随着微风隐约闪现。“这是什么树?”
胡汉良抬头看了一眼:“回巡座,楝子树。”

“知道为什么,要在官学前种这颗树吗?”齐北不给他回答的机会,或许知他根本不懂,“武死战,文死谏。这个楝树的楝字,和谏字非常相近。楝籽可以入药,味道很苦。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派你来西安有三个年头了吧,怎么没有一点长进,一介武夫。”
胡汉良非常惶恐:“属下该死。”

“不至于这么严重。”齐北鼻子里冷哼一声,“不要瞧不起读书人,因为我,就是一个读书人。”
武伯英没有叫洋车,从竹笆市一直向北,穿过鼓楼出了北院门,转而向东经过旧巡抚衙门,到西华门才拐上北大街,急急朝后宰门的家中走去。
 楼主| 发表于 2009-4-3 10:51:25 | 显示全部楼层
后宰门有门之名却无门之实,不过是个北大街上的十字路口。
明朝重修长安城墙,取西方安定之意改城名为西安,城墙完全围绕防御战略体系构建,四面仅各开一门,不像唐时长安十门之通达。东面长乐门,南面永宁门,西面安定门,北面安远门,虽失却了唐都长安的恢宏大气,却有了重镇西安的固若金汤。

清军入关后,满汉分离,派驻西安的旗人在城内又筑满城,形成一个城中城。满城东、北两面依托西安城墙,南面、西面筑了两道新墙,南墙立在东大街上,西墙立在北大街上,圈住了西安城东北部,钟楼变成了满城西南角的敌楼。

满城内无一汉人居住,而满城外亦无一旗人,在满城南面、西面各开二门,东大街由东向西分别是东厅门和端履门,北大街由南向北分别是西华门和后宰门,用于往来交通,其中东厅门供满族官员去官厅署理政务时使用。民国初拆除满城城墙,城内大街又恢复了“井”字形布局,留下了四个带“门”字的地名,各形成了一个大马路十字。

武家的宅子在后宰门十字东北角上,面南背北,前清时是旗人的房子,包在满城里面,民国八年武家买了过来。门前的街道没有名字,就叫了后宰门街。武伯英走近自家大门口,躲在电线杆子后点了一支烟卷,看似避风,实则眼睛四处扫视,发现没什么异常,才从容进了门楼,随手把吸了一口的烟卷扔进了门后的青石莲花承露。

武宅是三间三进的庭院。第一进是门楼,进门后就是前院,邻居都起门面房开了店铺生意,武家却还保留着旗人老宅的布局,当年父亲的恒泰当铺开在湘子庙租房经营。

第二进是前房,中间留了条通道,两边各有一间隔房,里面放着恒泰当铺失当的杂物,值钱的都被父亲变卖了应付三年前那场变故,剩下的就是一些衣物器具。

过了前房夹道就是中院,两侧各有三间厢房,是半边盖的厦房,和前房、正房围合成一个小四合院,武伯英和沈兰住东厢房。

三间正房就是堂屋,由奶奶和雇来伺候她的乡下小丫头居住,正房后门外有个小后院,后邻的檐墙就是后围墙。
武老太太已经八十多岁,卧在堂屋门口的躺椅上,晒着树荫里撒下的斑点阳光。人老了没火气,反倒穿着棉衣隔暑。耳朵不好使了眼睛却还清亮,三进房的四个门对成一条直线,武伯英一进门她就看见了,大声嚷了一嗓子:“我家英儿回来咧!”

武伯英一直朝里走,没有搭腔。老婆沈兰从堂屋迎了出来,幽幽地看了丈夫一眼。小丫头也跟了出来,伸手接过武伯英手上的西服。武老太太眼睛一直盯在孙子身上,嘴里唠叨:“英儿,把衣服穿上,刚进伏天,还要捂捂。”

武伯英没有理会她,看了老婆一眼。沈兰眼神给堂屋一挑,意思来人就在堂屋。武伯英前脚踏进堂屋,来人从圈椅上站起身来,一身薄布长衫,嘴唇前突,更使两撇大胡子翘了起来,分外显眼。

武伯英看见来人,后脚犹豫片刻,站在门口停住脚步,盯着他上下打量。
来人也仔细打量着武伯英,神情有些吃惊,不禁感叹道:“太像了!”
武伯英皮笑肉不笑,冷冷伸出手去:“我是武伯英。”

“太像了!”与此同时,在视察员的办公室里,齐北也向胡汉良感叹了一声。“我都怀疑,当年威震上海的gc四把枪,还有一把活在世上。”
胡汉良笑笑:“双生兄弟,肯定像。”

“不光相貌,连眼神,姿态,几乎都是一样的。”
胡汉良问:“巡座见过武仲明?”

齐北点点头:“嗯,三年前见过一面,武汉特工分部抓了共党特科头子顾顺章,竹筒倒豆子,交代了一大堆人,上海特工分部立刻展开行动,挖出了上海党部隐藏的一个共党锄奸队成员,就是这个武伯英的弟弟,武仲明,审了半个月,没掏出来一点有价值的东西,徐老板就把我从南京派了过去。”
胡汉良巴结说:“巡座在咱们中统,可是有名的审讯专家。”

“不是专家,只不过善于抓住人的心思,所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拿下过几个共党死硬分子。”齐北傲慢地摇摇头,“可是武仲明,不好对付,我记得最牢,他是第一个让我彻底失败的人。”
胡汉良洗耳恭听。

“武仲明是一个真正的特工,比他狂热的共党分子我见过很多,但只要我从理想入手,破灭他些的理想,基本就会攻克,他些眼睛里有团火,只要你能把水泼进去,那火自然就灭了。”齐北陷入了回忆之中,“武仲明受过日本特高课的严格培训,反审讯专门培训,我根本就控制不了他的思想。他眼睛里也有团火,被冰裹着的火,越泼水,冰结得越厚。”

胡汉良笑得讨好而不屑,表情非常奇特:“那还是用刑不够,要是叫我去,保证撬开他的嘴巴。”

齐北眼中露出寒光:“你的大刑,在西安很有名,对付那些学生绰绰有余,但是对付真正的共党特工,根本不起作用,更别提武仲明这样的红队杀手。可见你这几年,抓住的只是一些共党普通党员,没有抓住一个共党的特工。”
胡汉良面红耳赤陪笑:“巡座批评得极是。”

“当时,武家倾尽家财,已经在南京托关系走门子,估计徐老板也收了卖放钱,同意把武仲明移交南京审问。我力劝阻止,亲自到上海走了一趟,审了三天,我给南京的结论就是,此人不能放。就算他现在身份暴露了,潜伏不下去了,到了江西苏区,也对我些潜伏的特工是个很大的威胁。”
胡汉良应合:“宁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

“我没有要杀他,是别人要杀他,我建议无期徒刑。”齐北继续修正胡汉良的话,“错杀是难免的,共党的特工,总和我些搅在一起。那些普通共党,自有军队和警察去对付,我些要对付的是他些的钉子,插在我些心口的钉子。为什么顾顺章交代了那么多人,抓住的没有几个?”

“这个属下知道,正因为徐老板身边出了共匪特工,钱壮飞,李克农,胡底,接力赛跑,冒死通知了共匪中央,才战果不大。”胡汉良满脸带着痛惜表情。
齐北的惋惜犹如牙疼,脸上的皱纹都扭曲了:“要是那次,端了gc的上海中央,网住周恩来、博古、洛甫几条大鱼,还有不尽其数的小鱼,你想想现在是个什么局面?”

胡汉良夸张地拍了一下沙发把手,怒冲冲站起来踱步。
“后来抓的小鱼小虾越多,越证明我的判断没有错,起码有四个恐怖案件,是武仲明亲手做的。当时上海的党国要员,听见红队这两个字,都惊惶得难以入睡。”齐北冷静地看着胡汉良,“武仲明眼里那团火,今天我又看见了,那团包在冰里的火,就在武伯英眼睛里,我又看见了。”

胡汉良很惊讶:“您认为武伯英,有可能是gc?”
齐北不置可否:
“是也罢,不是也罢。gc最喜欢顺着亲戚朋友,发展自己的关系。他是武仲明的亲哥哥,正是薄弱环节。最起码,要控制在我手中。”
 楼主| 发表于 2009-4-6 11:07:09 | 显示全部楼层
武家神秘的来访者自报家门叫李泽中,和武伯英寒暄已毕,自称以前在上海市d部做过小吏,和老二武仲明算是交情不错的朋友。时局变化,“一二八事变”后随大军撤出上海,不愿再在官场厮混,于是就回了老家广西做生意,这次路过西安,特意来探访一下故人的家眷。

李泽中说着从茶几上拿过随身的皮包,从里面掏出一包麻布裹着的东西,沉甸甸的一看就是银元。“令弟的遭遇,鄙人很同情,当时却实在是无能为力,这是一点心意,还望笑纳。”

武伯英看了他一眼,没有伸手去接:“谢谢美意,愧不敢受,时局动乱,生意不好做,你的心意我领了,银钱还请收回。”

李泽中看了看堂屋门口的武老太太:“算是我替令弟尽的一点孝道。”
武伯英有些不近人情:“尽孝道有我,断不能收。”

李泽中听罢有些焦急,眼睛不停的看门口的武老太太,很多话似乎不合适出口。武伯英冷冷道:“她耳朵聋,什么都听不见。”

李泽中干笑了一声,把银元放回皮包,然后摸出一块黄铜桃子,递给武伯英。武伯英接过端详了一眼,上面中间刻着镰刀锤头标志,周围刻着一圈魏碑体汉字——中华s维埃政府。武伯英把铜桃子捏在手里:“第一眼,我就知道了你是什么人。”

李泽中不搭腔,默认了他的判断。
武伯英问:“你胆子不小,不怕我把你送进警察局吗?”
李泽中这才开口:“我知道你武伯英,不是这样的人。”

武伯英把铜桃子“嗑噔”扣在茶几上,死死盯着他,语气有些恼怒:“人都死了,要这个勋章有什么用?”

“对于我们来说,组织的肯定和褒奖,胜过一切。”李泽中也正视着他的眼睛,并不回避,“武先生,能否借一步说话?我有一些单独的内情。”

武伯英看他一眼,又看看堂屋口的老太太,站起身冲东厢房喊道:“兰子,把咱婆扶回来,太阳不能晒得太多了。”

沈兰带着丫头从东厢房出来,看了李泽中两眼,沈兰搀扶奶奶,丫头收拾躺椅,一起给堂屋里面转移。李泽中起身想过去帮忙,见武伯英站起身朝屋外走去,连忙左手拎起皮包,右手从茶几上抠起铜桃子,握在手心里,紧跟着出来。

调查处的会议室内坐着十几个人,除了二科和三科的科长,还有一些骨干分子。齐北在胡汉良的陪同下,缓缓步入会议室,然后在会议桌的一头坐下,眼睛冷冷扫过每个人的脸庞。胡汉良紧挨着坐在他身侧,宣布开会,一段简单地开场白后,看看齐北:“请巡座训话。”

大家被齐北的汹汹气势所压迫,犹豫着想鼓掌,又觉得气氛凝重不能鼓掌,左右不是,个个表情非常奇怪。
齐北瘪嘴道:“刚才五分钟时间,有三个人看表,急着回家抱老婆。”
有几个平时散漫惯了的,被这句话逗乐了,压不住窃笑,发出“嗤嗤”的声音。

胡汉良拍着桌子咆哮:“不要笑!”
大家赶紧挺身板脸,洗耳恭听。

齐北挥手阻止了他,眼中的激射着寒光:“以前,西安是我些的次要城市。如今,到了陕北,看样子还要长期经营下去。于是西安,就成为了码头,也成了我些交锋的最前线,是最重要的堡垒。西安一发,牵动全国,如此压力之下,诸君还有心情嘻笑吗?”

“可你些这一年时间,把西安弄成了什么样子?虎城的秘书长南汉晨,学良的高参刘玎,都是老牌的员,在西安城里招摇过市。学生动辄上街,你些却没有一点办法。如此败绩之下,诸君还有心情嘻笑吗?”

齐北又冷冷扫视了一圈,惊得几个人脸上的肌肉轻微跳动。“j统早我些一步,建立了西北站,在陕西境内又建了七八个分站,捷报频频传回南京。徐老板脸上无光,小陈部长更是被委员长训斥。如此竞争之下,诸君还有心情嘻笑吗?”

大家听了这三句问话,如芒在背,如鲠在喉,额头不由得渗出了细细的冷汗。
齐北示意胡汉良说话。胡犹豫了一下,朗声道:“下面宣布人事变动,由鄙人我,正式出任调查处处长,由一科副科长李直,接任科长。”

李直听见自己名字,“腾”地站起身来,如军人般立正。他三十出头年岁,外表清秀文静,如果不是处于目前这种场合,更像一个工程师。“感谢巡座栽培,卑职一定不辱使命。”

齐北示意他坐下,接过话头:“一科无线电侦听,是我些z统的优势,也是我些的根本。李直是内行,非常合适。”
大家听了都默默点头,齐北又评说:“二科,三科……”

二科长和三科长听见齐北提到自己的部门,也呼啦拉站起身来,齐北眼中的寒光稍微缓和,这当头一炮很有效果。

“你些要完全放弃对党内派系的调查,不管什么派系,能有gc和我些的分歧大吗?能有gc这个派系大吗?能有gc危险吗?你些以后的任务,只有一个,调查一切有共d嫌疑的人,和有可能关联的人。”
“是!”
“注意,是可能,要抓住一切可能。”齐北特意强调,示意两位科长坐下,“诸君可知,为什么在西安,我些远远落在j统之后?”
大家不好回答也不敢回答。

“因为他些,虽然挂靠在杨虎城绥靖办公厅下,依托的却是西安市警察局。所有大小头目,都在jc局兼职,这就是关键所在。我些侦听、跟踪、调查,最后还要靠他些去抓人、关押、审讯,我些栽了树,却被他些摘了果子。我来西安,是来做事的,不是来搅事的。但是今后,再也不能靠他些了。我些靠谁,我些只能靠自己。所以我要新成立一个特务科,也就是四科,独立在各科之外。这个特务科,就是给我些摘果子的。”
 楼主| 发表于 2009-4-7 11:00:16 | 显示全部楼层
武家西厢房正对门摆着茶桌和两把椅子。南半部分摆着一张书桌,用博古架隔开形成一个小书房,武父生前经常一个人在此把玩古董,如今博古架上却连半件器物都没有了。北半部分靠墙有个神龛,里面供着浆布制作的祖荣,层层叠叠写着武家历代先祖的名讳。供桌上礼器一应俱全,烛台、香盒和铜瓶,以香炉为轴心,相对排开。后面摆着青器和碟架,再内侧立着一个还不算太旧的牌位,上供武伯英父母灵位,并排写着:显考武老大人、显纰张老孺人之神主,落款为不孝男武伯英。

武伯英随手关上房门。李泽中把皮包放在茶桌上,打量了一下厢房内的陈设,看见了供桌,过去给武家父母的灵位鞠了一躬。他抬起身子,盯着供桌右手下方一个青花瓷罐不放,眼中含满了泪水。罐口用红布包裹,看似骨灰盅的样子。他太为激动,手都颤抖起来,颤巍巍掏出手帕,上前一步擦拭瓷罐上的灰尘,动作轻柔,似乎怕惊醒罐里的魂灵。然后把铜桃子郑重放在罐口上,深深鞠了一躬。
武伯英看着他,眼睛不免也潮湿了。

李泽中回到茶桌前坐下,好一阵子才平静了心绪。“那时候,仲明受叛徒顾顺章单线指挥,连我都从未见过面,只知道他叫秦武。递送情报,处决叛徒,暗杀反动派死硬分子,是打狗队的一把快刀,为党立了大功。因为他在上海国民党党部,顾顺章一反水,他第二天就被捕了,我们来不及通知转移。”

武伯英奚落:“可是你的高级人员,连夜逃之夭夭,没有一个落难。”
李泽中满脸惭愧:“他的身份太秘密了,所以我们联系不上。一同被捕的七八个同志,秦武是骨头最硬的,没有背叛同志。”

武伯英强压着痛苦:“他在监狱里,就只有我去营救。他没有背叛同志,可他的同志却跑得不见一个。你不必解释了,就是丢车保帅。”

李泽中的表情更加痛苦:“当时的形势,除了你们亲属,谁去营救都等于送死,我们有严格的纪律,不能做无谓的牺牲。”然后看了眼骨灰盅,“仲明泉下有知,也会原谅我们的,为了更大的目标,很多人不得不做出牺牲。”

武伯英回忆道:“我在龙华监狱,见过他一面,他也这样说。没有牺牲就没有胜利,只有牺牲累积到一定程度,才会使形势转变。他对于你们的理想,只是一个小小的牺牲。而对于我们家,却是大大的牺牲。”
李泽中无话可说,武家的事情他全都知道。

“父亲表面平静,心里吃了大亏。倾家荡产,也没保住儿子一命。我带着骨灰进家门那一刻,能瞒着奶奶,却瞒不住父亲。他看着我的眼睛,一言不发,什么都知道了。”武伯英动情地站起来,走到父亲生前使用的书桌前面,张手指着墙壁,“我把骨灰罐,从柳条箱子底刚掏出来,他就喷了一大口血,就溅在这面墙上!”

李泽中眼神焦虑不安,武家的牺牲实在是难以弥补。
“父亲自此一病不起,不到一个月也就去了。革命,老二的革命!到底在革谁的命!革他自己的命,革了这个家的命!”

沈兰正在堂屋陪着奶奶,由丫头帮忙,用羊肚手巾蘸水,轻轻擦拭奶奶的脸庞,消除日晒后留下的火色。她心思一直记挂着西厢,。隐约听见丈夫一声咆哮,不觉手上一抖。奶奶被弄疼了,不满地哼了一声。

李泽中不由得也抬高了声音:“我家也是大户,如果赤火烧到广西,打土豪分田地,我父亲也是要被打倒的!”然后他又低了声调,“我们革的是‘不均’的命,目的是建立一个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的社会。就连张学良、杨虎城这样的旧军阀,也逐步接受了我们的思想,可我真没想到,你却没有一点进步思想,算我看错了人。”

武伯英不无讥笑:“你们观察我的时间,不短了吧?”
“是的,但也不是。除了我的上级,就只有我在留心你,这件事情如果不保密,那就没有了意义。”李泽中回答得直截了当,“因为你是武仲明的哥哥,所以我们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眼下日本人想要吞并中国,外辱当前,亡国灭种。我们只想抛弃前嫌,与国民党携手抗日,得到了国人普遍赞同,其中也包括大部分国民党将领。而蒋介石死抓攘外必先安内不放,一味剿共,挑起内战,什么攘外,分明是让外。人心自有向背,也希望你能以国家民族为重,必要时伸出援手。”

“我一个小小俗吏,能帮你们什么?”武伯英苦笑一声。
李泽中也苦笑了一声:“我们不要你去做大事,更不会让你做危险的事。毕竟你们武家,已经为革命牺牲的太多,这个家,不能少了你这根顶梁柱。”
“你们不是有刘玎、南汉晨吗?”

“他们的身份,连你都清楚,西安城乃至全国,就没有不知道的了。他们的成绩很大,但是已经在明处,很多暗处的工作,就再也做不成了。”
“你的上级和你,找错人了,我天生不是一个爱冒险的人。”

“冒险?我们gc,都是爱冒险的人,哪个不是提着脑袋干的,不冒险就不革命。我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养尊处优的商人,但是我不愿意,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也是这样的人,几年前你在西北公学教书,还积极参与学生运动。因为你的体内,流着你祖父戊戌变法的血,流着你父亲辛亥革命的血。这些血,在你弟弟身上开了花朵,在你身上难道连一片叶子都不长吗,你就看着目前的局势无动于衷吗?”

“但是现在不同了,我是武家唯一的男人,不能冒险。”
“你不是一个冒险主义者,但你是个理想主义者。我不强求,如果你想通了,愿意为我们做一点事情,就在报纸上,登一则寻人启事,署名陆浩,自然会有人来联络你。”李泽中看着武伯英的眼睛,“我们可以等。”
“陆浩?”
“陆浩。”

“哼哼,给我把化名都起好了,你们也太想当然了。”武伯英思虑了一下,起身过去拉开房门,冲堂屋喊了一声,“倒茶!”
 楼主| 发表于 2009-4-8 10:32:53 | 显示全部楼层
堂屋里的沈兰听见这一嗓子,和丫头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没有动身。
李泽中见武伯英下了逐客令,知趣地起身拎起皮包,朝门外走去。
武伯英把住房门,冷冷地看着他:“我能过几天平静日子,能让祖母颐养天年,就已经足够了。”

李泽中停下脚步,针锋相对:“完全可以,但是我只希望,你在党部,不要参与反对我们的行动,就足够了。”

武伯英放开门扇,朝茶桌走去。“你在那边是什么职务?”
李泽中没有回头,眼角向后撇了一下。“边区保卫部副部长。”
“真是失敬。”武伯英在椅子上坐下来,口气不无讥讽,“那你的上级,应该就是gc的首脑了,却不知是哪一位?”

李泽中不再理他,出了西厢房,急急朝大门走去。
武老太太在堂屋里看着李泽中的背影,悠长地喊道:“明儿!送送,送送你哥的朋友!”
李泽中慢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堂屋,然后加快脚步出了大门,溶入后宰门大街的行人车马之中。

武伯英坐在茶桌前想着心事,奶奶又把自己和二弟搞混了,她老糊涂了,总以为自己兄弟俩都在家中,把自己一时称作英儿,一时又称是明儿。自从父亲死后,奶奶的痴呆日益加重,这样也好,也免得有更多的痛苦。有时候恨不得自己也能这么糊涂,早日结束这内外的煎熬,想想上海的龙华监狱,更恨不得被枪毙的是自己,躺进那个骨灰盅里,一了百了,那该多好。

想着想着,武伯英双手捂住太阳穴,双肘撑在大腿上,低下头颅,佝偻身子,似乎难以承受回忆的痛苦。眼睛盯着茶桌下的承木,难以移动目光。竹编上漆的茶叶桶闪着甑光,藤编上漆的旱烟簸栳里没有烟末,却放着李泽中拿出来过的麻布包,鼓囊囊显出银元的轮廓。武伯英长叹一声,仰身靠在椅背上,痛苦得闭上了眼睛。

齐北拒绝了省党部的一切接风应酬,来相请的几个党部委员知道他身份特殊,也不敢强拗,怕节外又生了枝,反倒弄巧成拙。下面的部长、处长,也不敢来办公室造扰,一改新官上任大宴三天的党部惯例。齐北就在党部食堂吃晚饭,一个小单间,几样小菜,只有胡汉良作陪。

胡汉良打心眼里佩服:“巡座的作风,让全体同仁耳目一新。”
齐北还是那副冷笑:“党国的事业,都是被这些贪吃的家伙,给吃坏了。贪吃的人软弱,贪穿的人虚伪。说起来都是笑话,正是一个贪字,害了我些的革命。我管不着省党部的风气,却能管住自己。”

“巡座说的极是,如果人人都能按委员长的训示办事,何愁gc不灭,何愁日本人不灭。”
齐北看看他:“委员长就不贪了吗?”
胡汉良听言窘迫,蒋委员长是他心中的神灵,不敢置评。
齐北没有他的顾忌,非常大胆:“蒋家天下陈家党,这句话你听过吧?”
胡汉良默默点头,更不敢多说话。

“胡处长,我说过,党部我最信任你。如果你刚才摇头,那就是我看走了眼。”
胡汉良松了口气,露出欣喜之色,凶神恶煞般的人物,被齐北玩弄得像只小猫。

齐北继续评说:“蒋家天下陈家党,只是表面现象。这党,还是蒋家的。委座我还算熟悉,他在广州当黄埔校长,曾经请我过去,给学兵上课,教授间谍手段。一期学兵半年时间,我的课只有三天,但委座曾经给过很高的评价。我能有今天的成就,一半是我为国效力的志向,一半和委座的栽培分不开。”

“总的说来,委座是个旧派人物,固执是他最大的特点。但是其他特点,却是同时代的旧人物所没有的,这正是他的过人之处,那就是,雄心。手握重兵的张作霖、吴佩孚等人,十年前,大家都以为,他些能统一中国。可恰恰就是一个黄埔军校的校长,几年时间,就统一了中国。”

“来之不易,所以到手的权力,委座绝不会轻易放弃。别人贪财贪色,他贪的是权力。派系之间的争斗,不过是他的政治手腕,用来平衡各种力量,巩固自己的地位。不管党、国还是军队,实际都姓一个蒋字。那些赫赫的大员在你看来不可一世,在我看来就是委座的一颗颗棋子。为了对付西山派,他扶植了改组派;为了对付改组派,他扶植了CC系;眼见CC系的权力日大,他就扶植黄埔系。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大权还是牢牢掌握在老头子手中。咱些徐老板的中统日渐势大,他就打出军统这张牌来制衡,要不然戴老板怎么会窜得这么快,还不是老头子在后面撑腰。”

胡汉良听得呆傻了,这些话他不曾听别人说过。自己也许想过,却被西安的四面城墙禁锢了脑筋,只在这口锅里搅勺把,从没敢想的这么深、这么广、这么高,于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齐北冷笑着接受了恭维:“我来西安,毕竟只是一段时间,这里还是你的天下。但是,只有打了天下,才能坐天下。”

武伯英一直在西厢房里呆到天黑,悄无声息,丫头做好了晚饭,沈兰也不敢去叫他。丈夫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情绪低落一次,如果被打扰了清净,不管是何人,他都会暴跳如雷,和疯了一般。奶奶饿得嘟囔,沈兰让丫头伺候她先吃了,还好天热,饭菜倒不用回锅。她和丫头坐在饭桌边,静静地等着,等着丈夫自己醒来。结婚三年了,丈夫低落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她坚信这是一种病态,但不敢说让他去看看西医。如此下去,以后还不知会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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