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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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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5 15:30: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http://www.tianyabook.com/guwenguanzhi/index.htm

卷一 周文
卷二 周文  
卷叁 周文
卷四 秦文  
卷五 管晏列传  
卷六 汉文
卷七 六朝唐文  
卷八 唐文  
卷九 唐宋文
卷十 宋文  
卷十一 宋文  
卷十二 明文
附录一 元文  
附录二 清文
 楼主| 发表于 2009-8-5 15:30:34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 周文

    郑 伯 克 段 于 鄢 隐公元年    《 左 传》

  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
生,遂恶之。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於武公,公弗许。

  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公曰:“制, 邑也。虢叔死焉,佗邑唯命。”请京,
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

  祭仲曰:“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之一,中、五之
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
对曰:“姜氏厌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
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既而大叔西鄙北贰於己。公子吕曰:“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欲与大叔,臣
请事之。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公曰:“无庸,将自及。”

  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於于廪延。子封曰:“可矣!厚将得众。”公曰:
“不义不 ,厚将崩。”

  大叔完聚,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夫人将启之。公闻其期曰:“可矣。”
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
奔共。

  书曰:“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
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

  遂 ,姜氏于城 ,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既而悔之。 考叔为
谷封人,闻之。有献於公,公赐之食。食舍肉,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
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公曰:“尔有母遗, 我独无。” 考叔曰:
“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对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隧而相
见,其谁曰不然?”公从之。

  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
遂为母子如初。

  君子曰:“ 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
其是之谓乎。”
    周 郑 交 质 隐公叁年    《 左 传》

  郑武公、庄公为平王卿士。王贰于虢,郑伯怨王。王曰:“无之。”故周郑交
质:王子狐为质於郑,郑公子忽为质於周。

  王崩,周人将畀虢公政。 四月,郑祭足帅师取温之麦;秋,又名成周之禾。周
郑交恶。

  君子曰:“信不由中,质无益也。明恕而行,要之以礼,虽无有质,谁能间之?
苟有明信,涧溪沼 之毛,苹蘩 藻之菜,筐  釜之器,潢污行潦之水,可 於鬼神,
可羞於王公;而况君子结二国之信,行之以礼,又焉用质?风有采蘩采苹,雅有行
苇 酌,昭忠信也。”





    石  谏 宠 州 吁 隐公叁年    《 左 传》

  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又娶于
陈,曰厉妫。生孝伯,早死。其娣戴妫,生桓公,庄姜以为己子。

  公子州吁,嬖人之子也。有宠而好兵,公弗禁,庄姜恶之。

  石 谏曰;“臣闻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於邪。骄奢淫佚,所自邪也。四者之
来,宠禄过也。将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犹未也,阶之为祸。夫宠而不骄,骄而能
降,降而不憾,憾而能者,鲜矣。且夫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
淫破义,所谓六逆也。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爱,弟敬,所谓六顺也。去顺
效逆,所以速祸也。君人者,将祸是务去,而速之,无乃不可乎。”弗听。

  其子厚与州吁游,禁之,不可。桓公立,乃老。

    曹 刿 论 战 庄公十年     《左 传》

  十年春,齐师伐我,公将战。曹刿请见,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
刿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遂入见。

  问何以战?公曰:“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人。”对曰:“小惠未偏,
民弗从也。”公曰:“牺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对曰:“小信未孚,神弗
福也。”公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对曰:“忠之属也,可以一战。
战则请从。

  公与之乘,战於长勺。公将鼓之。刿曰:“未可。”齐人叁鼓,刿曰:“可矣。”
齐师败绩,公将驰之,刿曰:“未可。”下视其辙,登轼而望之,刿曰:“可矣。”
遂逐齐师。

  既克,公问其故,对曰:“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叁而竭。彼竭
我盈,故克之。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

    齐 桓 公 伐 楚 盟 屈 完 僖公四年     《左 传》

  春,齐侯以诸之师侵蔡,蔡溃,遂伐楚。

  楚子使与师言曰:“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
涉吾地也,何故?”

  管仲对曰:“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大公曰:『五侯九伯,女实征之,以夹辅室。』
赐我先君履,东至於海,西至於河,南至於穆陵,北至於无棣。尔贡包茅不入,王
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徵。昭王南征而不复,寡人是问。”对曰:“贡之不入,
寡君之罪也,敢不共给?昭王之不复,君其问诸水滨!”

  师进,次於陉。

  夏,楚子使屈完如师。师退,次於召陵。齐侯陈诸侯之师,与屈完乘而观之。
齐侯曰:“岂不 是为?先君之好是继,与不 同好何?”对曰:“君惠徼福於敞邑
之社稷,辱收寡君,寡君之愿也。”齐侯曰:“以此众战,谁能御之?以此攻城,
何城不克?”对曰:“君若以德绥诸侯,谁敢不服?君若以力,楚国方城以为城,
汉水以为池;虽众无所用之。”屈完及诸侯盟。

    宫 之 奇 谏 假 道 僖公五年    《左 传》

  晋侯复假道於虞以伐虢,宫之奇谏曰:“虢,虞之表也。虢亡,虞必从之。晋
不可启,寇不可 ,一之谓甚,其可再乎?谚所谓辅车相依, 亡齿寒者,其虞虢之
谓也。”

  公曰:“晋,吾宗也。岂害我哉?”对曰:“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大伯
不从,是以不嗣。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为文王卿士,勋在王室,藏於盟府。
将虢是灭,何爱於虞?且虞能亲於桓庄乎?其爱之也,桓庄之族何罪?而以为戮。
不唯逼乎?亲以宠逼,犹尚害之,况以国乎?”

  公曰:“吾享祀丰 ,神必据我。”对曰:“臣闻之,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
故周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又曰:
『民不易物,惟德 物。』如是则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冯依,将在德矣。
若晋取虞,而明德以荐馨香,神其吐之乎?”

  弗听,许晋使。宫之奇以其族行,曰:“虞不腊矣!在此行也,晋不更举矣。”

  冬,晋灭虢。师还,馆於虞,遂袭虞,灭之,执虞公。

    子 鱼 论 战 僖公二十二年    《左 传》

  楚人伐宋以救郑,宋公将战。大司马固谏曰:“天之弃商久矣!君将兴之,弗
可赦也已。”弗听。

  及楚人战于泓,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济。司马曰:“彼众我寡,及其未既济
也,请击之。”公曰:“不可。”既济,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未可。”既
陈而後击之,宋师败绩。公伤股,斗官歼焉。

  国人皆咎公。公曰:“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寡
虽亡国之馀,不鼓不成列。”子鱼曰:“君未知战。 敌之人,隘而不列,天赞我也。
阻而鼓之,不亦可乎?犹有惧焉!且今之 者,皆吾敌也。虽及胡 ,获则取之,何
有於二毛?明耻教战,求杀敌也。伤未及死,如何勿重?若爱重伤,若爱重伤,则
如勿伤。爱其二毛,则如服焉!叁军以利用也,金鼓以声气也,利而用之,阻隘可
也。声盛致志,鼓 可也。”

    介 之 推 不 言 禄 僖公二十四年    《 左 传》

  晋侯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

  推曰:“献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怀无亲,外内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
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置之,而二叁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窃人之财,
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

  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谁怼?”对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且出怨言,
不食其食。”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对曰:“言,身之文也。”身将隐,
焉用文之?是求显也。”其母曰:“能如是乎?与女偕隐。”遂隐而死。

  晋侯求之不获,以, 上为之田。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

     烛 之 武 退 秦 师 僖公叁十年     《左 传》

  晋侯泰伯围郑,以其无礼於晋,且贰於楚也。晋军函陵,秦军泛南。

  佚之狐言於郑伯曰:“国危矣!若使烛之武见秦君,师必退。”公从之。辞曰:
“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公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
求子,是寡人之过也。然郑亡,子亦有不利焉。”许之,夜缒而出。

  见秦伯曰:“秦晋围郑,郑既知亡矣。若亡郑而有益于君,敢以烦执事。越国
以鄙远,君知其难也。焉用亡郑以陪邻?邻之厚,君之薄也。若舍郑以为东道主,
行李之往来,共其乏困,君亦无所害。且君尝为晋君赐矣,许君焦、瑕,朝济而夕
设版焉,君之所知也。夫晋,何厌之有?既东封郑,又欲肆其西封,若不阙秦,将
焉取之?阙秦以利晋,唯君图之。”

  秦伯说,与郑人盟。使杞子、逢孙、杨孙戍之,乃还。

  子犯请击之,公曰:“不可,微夫人力不及此。因人之力而敝之,不仁。失其
所与,不知。以乱易整,不武。吾其还也。”亦去之。
 楼主| 发表于 2009-8-5 15:31:00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二 周文

    吕 相 绝 秦 成公十叁年     《左 传》

  晋侯使吕相绝秦。曰:“昔逮我献公及穆公相好,戮力同心,申之以盟誓,重
之以昏姻。天祸晋国,文公如齐,惠公如秦,无禄献公即世,穆公不忘旧德,俾我
惠公,用能奉祀于晋;又不能成大勋,而为韩之师。亦悔於厥心,用集我文公,是
穆之成也!文公躬擐甲胄,跋履山川,逾越险阻,征东之诸侯,虞、夏、商、周之
胤而朝诸秦,则亦既报旧德矣。

  郑人怒君之疆埸,我文公帅诸侯秦围郑。秦大夫不诣于我寡君,擅及郑盟,诸
侯疾之,将致命于秦。文公恐惧,绥靖诸侯。秦师克还无害,则是我有大造於西也。

  无禄,文公即世,穆不为吊,蔑死我君;寡我襄公;迭我肴地;奸绝我好;伐
我保城。殄灭我费滑;散离我兄弟;挠乱我同盟;倾覆我国家。我襄公未忘君之旧
勋,而惧社稷之陨,是以有肴之师。犹愿赦罪于穆公,穆公弗听,而即楚谋我。天
诱其衷,成王陨命,穆公是以不克逞志于我。

  穆、襄即世,康、灵即位。康公我之自出,又欲阙翦我公室;倾覆我社稷;帅
我蝥贼,以来荡摇我边疆,我是以有令狐之役。康犹不悛,入我河曲;伐我涑川;
俘我王官;翦我羁马,我是以有河曲之战。东道之通,则是康公绝我好也。

  及君之嗣也,我君景公,引领西望,曰:『庶抚我乎!』君亦不惠称盟,利吾
有狄难入我河县;焚我箕、郜;芟夷农功;虔刘我边陲;我是以有辅氏之聚。君亦
悔祸之延,而欲徼福于先君献穆,使伯车来命我景公。曰:『吾与女,同好弃恶,
复修旧德,以追念前勋。』言誓未就,景公即世,我寡君是以有令狐之会。君又不
祥,背弃盟誓。白狄及君同州,君之仇雠,而我之昏姻也。君来赐命曰:『吾与女
伐狄』寡君不敢顾昏姻,畏君之威而受命於使。君有二心於狄,曰:『晋将伐女。』
狄应且憎,是用告我。楚人恶君之二叁其德也亦来告我曰:『秦背令狐之盟,而来
求盟于我。昭告昊天上帝,秦叁公,楚叁王,曰:“余虽与晋出入,余唯利是视。”
不谷恶其无成德,是用宣之,以惩不壹。』诸侯备闻此言,斯是用痛心疾首, 就寡
人。

  寡人帅以听命,唯好是求,君若惠顾诸侯,矜哀寡人而赐之盟,则寡人之愿也。
其承宁诸侯退,岂敢徼乱?君若不施大惠,寡人不佞,其不能以诸侯退矣!耙尽布
之执事,俾执事实图利之。”

    驹 支 不 屈 于 晋 襄公十四年    《 左 传》

  会于向,将执戎子驹支,范宣子亲数诸朝。曰:“来,姜戎氏。昔秦人迫逐乃
祖吾离于瓜州,乃祖吾离被苫盖,蒙荆棘,以来归我先君。我先君惠公有不腆之田,
与女剖分而食之。今诸侯之事我寡君,不如昔者,盖言语漏 ,则职女之由。诘朝之
事,尔无与焉,与将执女。”

  对曰:“昔秦人负恃其众,贪于土地,逐我诸戎。惠公蠲其大德,谓我诸戎,
是四岳裔胄也。毋是翦弃赐我南鄙之田,狐狸所居,豺狼所嗥。我诸戎除翦其荆棘,
驱其狐狸豺狼,以为先君不侵不叛之臣,至于今不贰。

  昔文公与秦伐郑,秦人窃与郑盟而舍戍焉,於是乎有肴之师。晋御其上,戎亢
其下,秦师不复,我诸戎实然。譬如捕鹿,晋人角之,诸戎掎之,与晋踣之。戎何
以不免?自是以来,晋之百役,与我诸戎,相继于时,以从执政,犹肴志也。岂敢
离惕?今官之师旅,无乃实有所阙,以携诸侯,而罪我诸戎。我诸戎饮食衣服,不
与华同,贽币不通,言语不达,何恶之能为?不与於会,亦无瞢焉!”赋青蝇而退。





  宣子辞焉。使即事於会,成恺悌也。

    子 产 告 范 宣 子 轻 币 襄公二十四年     《左 传》

  范宣子为政,诸侯之币重,郑人病之。

  二月,郑伯如晋。子产寓书於子西,以告宣子,曰:“子为晋国,四邻诸侯,
不闻令德而闻重币。侨也惑之。侨闻君子长国家者,非无贿之患,而无令名之难,
夫诸侯之贿,聚於公室,则诸侯贰;若吾子赖之,则晋国贰。诸侯贰则晋国坏,晋
国贰则子之家坏。何没没也?将焉用贿?

  夫令名,德之舆也。德,国家之基也。有基无坏,无亦是务乎?有德则乐,乐
则能久。诗云:『乐只君子,邦家之基。』有令德也夫!『上帝临女,无贰尔心。』
有令名也夫!恕思以明德,则令名载而行之,是以远至迩安。毋宁使人谓子,子实
生我,而谓子浚我以生乎?象有齿以焚其身,贿也。”

  宣子说,乃轻币。

    晏 子 不 死 君 难 襄公二十五年     《左 传》

  崔武子见棠姜而美之,遂取之。庄公通焉,崔子弑之。

  晏子立於崔氏之门外,其人曰:“死乎?”曰:“独吾君也乎哉?吾死也。”
曰:“行乎?”曰:“吾罪也乎哉?吾亡也?”曰:“归乎?”曰:“君死安归?
君民者,岂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岂为其口实?社稷是养。故君为社稷死则
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 ,谁敢任之?且人有君而弑之,
吾焉得死之?而焉得亡之?将庸何归?

  门启而入,枕尸股而哭。兴,叁踊而出。人谓崔子必杀之,崔子曰:“民之望
也,舍之得民。”

    子 产 论 政 宽 猛 昭公二十年    《左 传》

  郑子产有疾。谓子大叔曰:“我死,子必为政。唯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
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 之,则多死焉。故宽难。”
疾数月而卒。

  大叔为政,不忍猛而宽。郑国多盗,取人于萑苻之泽。大叔悔之,曰:“吾早
从夫子,不及此。”兴徒兵以攻萑苻之盗,尽杀之,盗少止。

  仲尼曰:“善哉!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
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

  诗曰:『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施之以宽也。『毋从
诡随,以谨无良,式遏寇虐,惨不畏明。』纠之以猛也。『柔远能迩,以定我王。』
平之以和也。又曰:『不竞不 ,不刚不柔,布政优优,百禄是遒。』和之至也!”

  及子产卒,仲尼闻之,出涕曰:“古之遗爱也。”

    蓼  莪            《诗 经》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
生我劳瘁!

   之罄矣,维 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出则衔恤,入则靡
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
昊天罔极!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谷,我独何害!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谷,
我独不卒!

    劝  学             《荀 子》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於蓝,而青於蓝;冰、水为之,而寒於水。木
直中绳,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曝,不复挺者, 使之然也。故木受绳则直,金
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
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干越夷貉之子,
生而同声,长而异俗,教使之然也。.................

  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吾尝 而望矣,不知登高之博见也。登高
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假舆马者,非
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戢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於物也。

南方有鸟焉,名曰“蒙鸠”,以羽为巢,而编之以发,系之苇苕.风至苕折,卵子
死.巢非不完也,所系者然也.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茎长四寸,生於高上
之上,而临百仞之渊.木茎非能也,所立者然也.蓬生麻中,不扶而直接!白沙在
涅,与之俱黑.兰槐之根是为芷,其渐之 ,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质非不美也,
所渐者然也.故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所以防邪僻而中正也.物类之起,必有
所始;荣辱之来,必象其德.肉腐生虫,鱼枯生蠹.怠慢忘身,祸灾乃作.强自取
柱,柔自取束.邪秽在身,怨之所构.施薪若一,火就燥也;平地若一,水就也.
草木畴生,禽兽群焉.物各从其类也.是故质的张而弓矢至焉,林木茂而斧斤至焉,
树成荫而众乌鸟焉,醯酸而蚋聚焉.故言有招祸也,行有招辱也,君子慎其所立乎!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
故不积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骑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
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
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 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
也.是故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  之事者,无赫赫之功.行衢道不至,
事两君者不容.目不能两视而明,耳不能两听聪. 蛇无足而飞,梧鼠五技而穷.诗
曰:“尸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故君
子结於一也.昔者瓠鼓瑟,而流鱼出听;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故声无小而不闻,
行无隐而不形.玉在山而草润,渊生珠而崖不枯.为善不积邪?安有不闻者乎?学
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
.真积力久则入,学至乎没而後止也.故学数有终,若其义则不可须臾舍也.为之,
人也;舍之.禽兽也.故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礼者,法之大
分,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
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

  君子之学也,入乎耳,箸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 而动,一可以
为法则。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
迸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君子之学也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故不问
而告谓之傲,问一而告二谓之 。傲,非也, 、非也;君子如向矣。
 楼主| 发表于 2009-8-5 15:31:30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叁 周文

         召 公 谏 厉 王 止 谤    《 国 语》

  厉王虐,国人谤王,召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卫巫,使监谤者。
以告,则杀之。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

  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谤矣,乃不敢言。”召公曰:“是障之也,防民之
口,甚於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
之使言。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於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蒙诵;
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辨;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後王斟酌焉,
是以事行而不悖。

  民之有口,犹土之有山川也,财用於是乎出;犹其原隰之有衍沃也,衣食於是
乎生;口之宣言也,善败於是乎兴。行善而备败,其所以阜财用衣食者也。夫民虑
之於心,而宣之於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

  王弗听,於是国人莫敢出言。叁年,乃流王於彘。

     襄 王 不 许 请 隧     《国 语》

  晋文公既定襄王郏,王劳之以地。辞,请隧焉,王弗许。曰:“昔我先王之有
天下也,规方千里,以为甸服。以供上帝山川百神之祀;以备百姓兆民之用;以待
不庭不虞之患。其馀以均分公侯伯子男,使各有宁宇,以顺及天地,无逢其灾害。
先王岂有赖焉?内官不过九御,外官不过九品,足以供给神 而已,岂敢厌纵其耳目
心腹,以乱百度。亦唯是死生之服物、采章,以临长百姓,而轻重布之,王何异之
有?

  今天降祸灾於周室,余一人仅亦守府,又不佞以勤叔父,而班先王之大物,以
赏私德。其叔父实应且憎,以非余一人。余一人岂敢有爱,先民有言曰:『改玉改
行。』叔父若能光裕有德,更姓改物,以创制天下,自显庸也,而缩取备物以镇抚
百姓。余一人其流辟於裔土,何辞之有与?若犹是姬姓 也,尚将列为公侯,以复先
王之职,大物其未可改也。叔父其懋昭明德,物将自至,余何敢以私劳变前之大章,
以忝天下。其若先王与百姓何?何政令之为也?若不然,叔父有地而隧焉,余安能
知之?”

    敬 姜 论 劳 逸     《 国 语》

  公父文伯退朝,朝其母,其母方绩,文伯曰:“以 之家而主犹绩,惧干季孙之
怒也。其以 为不能事主乎?”其母叹曰:“鲁其亡乎?使僮子备官而未之闻耶?居,
吾语女。昔圣王之处民也,择瘠土而处之,劳其民而用之,故长王天下。夫民劳则
思,思则善生;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沃土之民不材,淫也。瘠土之
民,莫不向义,劳也。

  是故天子大采朝日,与叁九公九卿,祖识地德,日中考政,与百官之政事。师
尹惟旅牧相,宣序民事。少采夕月,与大史司载纠虔天刑。日入,监九御,使洁奉
郊之粢盛,而後即安。诸侯朝修天子之业命,昼考其国国职,夕省其典刑,夜儆百
工,使无 淫,而後即安。卿大朝考其职,昼讲其庶政,夕序其业,夜庀其家事,而
後即安。士朝受业,昼而讲贯,夕而习复,夜而计过,无憾,而後即安。自庶人以
下,明而动,晦而休,无日以怠。王后亲织玄 ,公侯之夫人,加之  。卿之内为
大带,命妇成祭服。列士之妻,加之以朝服。自庶士以下,皆衣其夫。社而赋事,
蒸而献功 ,男女效绩,愆则有辟。古之制也!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先王之训也!
自上以下,谁敢淫心舍力?





  今我寡也,尔又在下位,朝夕处事,犹恐忘先人之业。况有怠惰,其何以避辟?
吾冀而朝夕修我,曰:『必无废先人。』尔今曰:『胡不自安?』以是承君之官,
余惧穆伯之绝祀也?”

  仲尼闻之曰:“弟子志之,季氏之妇不淫矣!”

句践复国       《国 语》

  越王句践栖於会稽之上,乃号令於叁军曰;“凡我父兄昆弟及国子姓,有能助
寡谋而退吴者,吾与之共知越国之政。”大夫种进对曰;“臣闻之,贾人夏则资皮,
冬则资 ;旱则资舟,水则资车,以待乏也。”夫虽无四方之忧,然谋臣与爪牙之士,
不可不养而择也;譬如蓑笠,时雨既至必求之。今君既栖於会稽之上,然後乃求谋。
遂使之行成於吴曰;“寡君句践乏无所使,使其下臣种,不敢彻声闻於天王,私於
下执事曰;寡君之师徒,不足以辱君矣,愿以金玉子女赂君之辱,请句践女女於王,
大夫女女於大夫,士女女於士,越国之宝器毕从;寡君率越国之众,以从君之师徒,
惟君左右之。若以越国之罪为不可赦也,将焚宗庙,系妻子,沈金玉於江;有带甲
五千人,将以致死,乃必有偶,是以带甲万人事君也,无乃即伤君王之所爱乎?与
其杀是人也,宁其得此国也,其孰利乎?”
  夫差将欲听,与之成。子胥谏曰;“不可!夫吴之与越也,仇雠敌战之国也,
叁江环之,民无所移,有吴则无越,有越则无吴,君将不可改於矣。员闻之;『陆
人居陆,水人居水。』夫上党之国,我攻而胜之,吾不能居其地,不能乘其车;夫
越国,吾攻而胜之,吾能居 其地,,吾能乘其舟。此其利也,不可失也已,君必
灭之。虽悔之,必无及已。”越人饰美女八人,纳之太宰 ,曰;“子苟赦越国罪,
又有美於此者将进之。”太宰 谏曰;“ 闻古之伐国者,服之而已;今已服矣,又
何求焉。”夫差与之成而去之。
  句践说於国人曰:“寡人不知其力之不足也,又与大国执雠,以暴露百姓之骨
於中原,此则寡人之罪也,寡人请更。”於是葬死者,问伤者,养生者,吊有忧,
贺有喜,送往者,迎来者,去民之所恶,补民之不足,然後卑事夫差,宦士叁百人
於吴,其身亲为夫差前马。
  句践之地,南至於句无,北至於御儿,东至於鄞,西至於姑蔑,广运百里。乃
致其父母昆弟而誓之曰;“寡人闻古之贤君,四方之民归之,若水之归下也,今寡
人不能,将帅二、叁子夫妇以蕃。”令壮者无取老妇,令老者无娶壮妻。女子十七
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将免者以告,公令医守之。生丈
夫,二 酒、一犬;生女子,二 酒、一豚;生叁人,公与之母;生二人,公与之饩。
当室者死,叁年释其政;支子死,叁月释其政;必哭泣葬埋之如其子。令孤子、寡
妇、疾疹、贫病者,纳其子。其达士,洁其居,美其服,饱其食,而摩厉之於义。
四方之士来者,必庙礼之,句践载稻与脂於舟以行,国之孺子之游者,无不哺也,
无不 也,必问其名。非其身之所种则不食,非其夫人之所织者不衣。十年不收於国,
民居有叁年之食。
  柄之父兄请曰;“昔者,夫差耻吾君於诸侯之国;今越国亦节矣,请报之!”
句践辞曰:“昔者之战也,非二、叁子之罪也,寡人之罪也。如寡人者,安与知耻?
请姑无庸战!”父兄又请曰;“越,四封之内,视吾君也,犹父母也,子而思报父
母之仇,臣而思报君之雠,其有敢不尽力者乎?请复战!”句践既许之,乃致其众
而誓之,曰;“寡人闻古之贤君,不患其众之不足也,而患其志行之少耻也。今夫
差衣水犀之甲者,亿有叁千,不患其行之少耻也,而患其众之不足也。今寡人将助
天灭之。吾不欲匹夫之勇也,欲其旅进旅退。”进则思赏,退则思刑;如此,则有
常赏;进不用命,退则无耻,如此,则有常邢。”果行,国人皆皆劝;父勉其子,
兄勉其弟,妇勉其夫,曰;“孰是君也,而可无死乎?”是故败吴於囿,又败之於
没,又郊败也.
  夫差行成,曰;“寡之师徒,不足以辱君矣,请以金玉子女赂君之辱!”句践
对曰;“昔天以越与吴,而吴不受;今天以吴予越,越可以无听天命听君之令乎?
吾请达王甬句东,吾与君为二君乎?”夫差对曰;“寡人礼先壹饭矣,君若不忘周
室而为敝邑 宇,亦寡人之愿也。君若曰;『吾将残汝社稷,灭汝宗庙。』寡人请死,
余何而目以视於天下乎?越君其次也!”遂灭吴。

   宋人及楚人平 宣公十五年      《鲍羊传》

  外平不书,此何以书?大其平乎己也。何大乎其平乎己?
  庄王围宋,军有七日之粮尔;尽此不胜,将去而归尔。於是使司马子反乘堙而
宋城,宋华元亦乘堙而出见之。司马子反曰;“子之国如何?”华元曰;“备矣!”
曰;“何如?”曰;“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司马子反曰;“嘻!甚矣惫!
虽然,吾闻之也。围者,柑马而秣之,使肥者应客,是何子之情也?”华元曰:
“吾闻之,君子见之厄,则矜之;小人见人之厄,则幸之。吾见子之君子也,是以
告情于子也。”司马子反曰:“诺,勉之矣!吾军亦有七日之粮尔,尽此不胜,将
去而归尔。”揖而去之。
  反于庄王。庄王曰;“何如?”司马子反曰;“惫矣!”曰;“何如?”曰;
“日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庄王曰;“嘻!甚矣惫!虽然,吾今取此,然後
而归尔。”司马子反曰;“不可。臣已告之矣。军有七日之粮尔。”庄王怒曰:
“吾使子往视之,子曷为告之。”司马子曰;“以区区之宋,犹有不欺人之臣,可
以楚而无乎?是以告之也。”庄王曰:“诺,舍而止。虽然,吾犹取此,然後归尔。”
司马子反曰;“然则,君请处于此,臣请归尔。”庄王曰;“子去我而归,吾孰与
处于此?吾亦从子而归尔。”引师而去之。故君子大其平乎己也。此皆大夫也。其
称人何?贬。曷为贬?平者在下也。

  虞师晋师灭夏阳  僖公二年   《比梁传》

  非国而曰灭,重夏阳也.虞无师,其曰师何也?以其先晋,不可以不言师也.
其先晋何也?为主乎灭夏阳也.夏阳者,虞虢之塞邑也,灭夏阳而虞虢举矣.
  虞之为主乎灭夏阳何也?晋献公欲伐虢,荀息曰:“君何不以屈产之乘,垂棘
之璧,而借道乎虞也?”公曰:“此晋国之宝也!如受吾币,而不借吾道,则如之
何?”荀息曰:“此小柄之所以事大国也!彼不借吾道,必不敢受吾币.如受吾币
而借吾道,则是我取之中府而藏之外府,取之中 而置之外 也!”  公曰:“宫之
奇存焉,必不使受之也.”荀息曰:“宫之奇之为人也,达心而懦,又少长于君.
达心则其言略,懦则不能强谏,少长於君,则君轻之.且夫玩好在耳目之前,而患
在一国之後,此中知以上,乃能虑之.臣料虞君中知以下也.”公遂借道而伐虢.

  爆之奇谏曰:“晋国之使者,其辞卑而币重,必不便於虞.”虞公弗听,遂受
其币而借之道.宫之奇又谏曰:“语曰:『 亡则齿寒.』其斯之谓与!”挈其妻子
以奔曹.
  献公亡虢五年,而後举虞.荀息牵马操璧而前曰:“璧则犹是也,而马齿加长
矣.”
   晋献公杀世子申生        《檀弓》
  晋献公将杀其世子申生.公子重耳谓之曰:“子盖,言子之志於公乎?”世子
曰:“不可.君安骊姬,是我伤公之心也!”曰:“然则盖行乎?”世子曰:“不
可.君谓我欲杀君也.天下岂有无父之国哉?我何行如之?” 使人辞於狐辞狐突
曰:“申生有罪,不念伯氏之言也,以至於死;申生不敢爱其死?虽然,吾君老矣,
子少,国家多难.伯氏不出而图吾君;伯氏苟出而图吾君,申生受赐而死!”再拜
稽首,乃卒.是以为恭世子也.

   杜蒉扬觯    《檀弓》

  知悼子卒,未葬.平公饮酒,师旷、李调侍.鼓钟.杜篑自外来,闻钟声,曰:
“安在?”曰:“在寝.”杜篑入寝,历阶而升.酌曰:“旷饮斯.”又酌曰:
“调饮斯.”又酌,堂上北面坐饮之.降,趋而出.平公呼而进之,曰:“蒉,曩
者尔心或开予,是以不与尔言.尔饮旷,何也?”曰:“子卯不乐.知悼子在堂,
斯其为 子卯也大矣!旷也,太师也,不以诏.是以饮之也.”“尔饮调,何也?”
曰:“调也,君之亵臣也,为一饮一食,亡君之疾.是以饮之也.”“尔饮,何也?”
曰:“篑也,宰夫也,非刀匕是共,又敢与知防.是饮之也.”平公曰:“寡人亦
有过焉.酌而饮寡人!”杜篑洗而扬觯.公谓侍者曰:“如我死,则必无废是爵也!”
至于今,既毕献,斯扬觯,谓之“杜举”.
 楼主| 发表于 2009-8-5 15:31:55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四 秦文

       苏秦以连横说秦      《战国策》

  苏秦始将连横说秦惠王曰:“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马之
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东有肴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
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也!以大王之贤,士民之
众,车骑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诸侯,吞天下,称帝而治.愿大王少留意,臣请
奏其效.”
  秦王曰:“寡人闻之,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诛罚
.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顺者,不可烦大臣.今先生俨然不远千里而庭
教之,愿以异日.”
  苏秦曰:“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昔者神农伐补遂;黄帝伐涿鹿而禽蚩尤,
尧伐兜,舜伐叁苗,禹伐共工,汤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纣,齐桓任战而霸天
下.由此观之,恶有不战者乎?古者使车毂击驰,言语相结,天下为一.约从连横,
兵革不藏,文士并饬,诸侯乱惑,万端俱起,不可胜理.科条既备,民多伪态;书
策稠浊,百姓不足;上下相愁,民无所聊;明言章理,兵甲愈起;辩言伟服,战攻
不息;繁称文辞,天下不治.舌敝耳聋;不见成功,行义约信;天下不亲.於是及
废文任武,厚养死士,缀甲厉兵,效胜於战场.夫徒处而致利;安坐而广地,虽古
五帝叁王五霸,明主贤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势不能,故以战续之.宽则两军相攻,
迫则杖戟相撞,然後可建大功.是故兵胜於外;义强於内.威立於上;民服於下.
今欲并天下,凌万乘, 敌国,制海内,子元元,臣诸侯,非兵不可.今之嗣主,忽
于至道,皆 於教,乱於治,迷於言,惑於言,沈於辩,溺於辞,以此论之,王固不
能行也.”
  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赢
   ,负书担橐,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状有愧色.归至家,妻不下 嫂不为炊,
父母不与言.苏秦喟然叹曰:“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
是皆秦之罪也!”
  乃夜发书,陈箧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读书欲睡,
引锥自剌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
乎?”
  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於是乃摩燕乌集阙,见说赵王
於华屋之下.抵掌而谈,赵王大悦.封为武安君,受相印.革车百乘,锦绣千纯,
白璧百双,黄金万镒,以随其後.约从散横,以抑强秦.故苏秦相於赵,而关不通
.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欲决苏秦之策.一费
斗粮,未烦一兵,未战一士,未绝一弦,未折一矢,诸侯相亲,贤於兄弟.夫 人在
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故曰:“式於政,不式於勇.式於廊庙之内,不式於
四境之外.”当秦之隆,黄金万镒为用,转毂连骑,炫 於道.山东之国,从风而服,
使赵大重.
  且夫苏秦特穷巷、掘门桑户、 枢之士耳,伏轼撙衔,横历天下,庭说诸侯之主,
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伉.
  将说楚王,路过洛阳.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叁十里.妻侧目
而视,侧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後卑也?”
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苏秦曰:“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
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厚,盖可忽乎哉?

  邹忌讽齐王纳谏     《战国策》

  邹忌 八尺有馀,而形 丽.朝服衣冠,窥镜,谓其妻曰:“我孰与城北徐公美?”
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

  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忌不自信,而复问其妾曰:“吾孰与徐公美?”
妾曰:“徐公何能乃君也.”  旦日,客从外来,与坐谈.问之曰:“吾与徐公孰
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  明日,徐公来,熟视之,自以为不如.窥
镜而自视,又弗如远甚.暮寝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
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於我也.”  於是入朝见威王曰:“臣诚知不如徐公
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於臣,皆以美於徐公.今齐,地方千
里,百二十城.宫妇有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
求於王.由此观之,王之敝甚矣.”  王曰:“善.”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面
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议於市朝,闻寡人之耳者,
受下赏.”  令初下,群臣进谏,门庭若市.数月之後,时时而间进. 年之後,
虽欲言,无可进者.燕赵韩魏闻之,皆朝於齐,此所谓战胜於朝廷.

    颜 说齐王       《战国策》

  齐宣王见颜 曰:“ 前.” 亦曰:“王前.”宣王不说.左右曰:“王,人君
也. ,人臣也.王曰 前, 亦曰王前,可乎?” 对曰:“夫 前为慕势,王前为趋
士,与使 为慕势,不如使王为趋士.”
  王忿然作色曰:“王者贵乎?士贵乎?”对曰:“士贵耳,王者不贵.”王曰:
“有说乎?” 曰:“有.昔者秦攻齐,令曰:『有敢去柳下季垄五十步而樵采者,
死不赦.』今曰:『有能得齐王头者,封万户侯,赐金千镒.』由是观之,生王之
头,曾不若死士之垄”也。”
  宣王曰:“嗟乎!君子焉可侮哉?寡人自取病耳。愿请受为弟子,且颜先生与
寡人游,食必太牢;出必乘车,妻子衣服丽都。”颜 辞去。曰:“夫玉生於山,制
则破焉。非弗宝贵矣,然夫璞不完。士生乎鄙野,推选则禄焉。非不得尊遂也,然
而形神不全。 愿得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净贞正以自虞。”则
再拜而辞去。君子曰:“ 知足矣!遍真反璞,则终身不辱。”

     冯谖客孟尝君             《战国策》

齐人有冯谖者,贫乏不能自存,使人属孟尝君,愿寄食门下。孟尝君曰:“客何好?”
曰:“客无好也。”曰:“客何能?”曰:“客无能也。”孟尝君笑而受之,曰:
“诺!”左右以君贱之也,食以草贝。居有顷,倚柱弹其剑,歌曰:“长铗归来乎!
食无鱼!”左右以告。孟尝君曰:“食之,比门下之客。”居有顷,复弹其铗,歌
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尝君曰:“为之驾,比门下
之车客。”於是,乘其车,揭其剑,过其友,曰:“孟尝君客我!”後有顷,复弹
其剑铗,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左右皆恶之,以为贪而不知足。孟尝
君问:“冯公有亲乎?”对曰:“有老母!”孟尝君使人给其食用,无使乏。於是
冯谖不复歌。後,孟尝君出记,问门下诸客:“谁习计会能为文收责於薛者乎?”
冯谖署曰:“能!”孟尝君怪之曰:“此谁也?”左右曰:“乃歌夫长铗归来者也。”
孟尝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负之,未尝见也。”请而见之,谢曰:“文倦於事,
愦於忧,而性 愚,沈於国家之事,开罪於先生。先生不羞,乃有意欲为收责於薛乎?”
冯谖曰:“愿之!”於是,约车治装,载券契而行,辞曰:“责收毕,以何市而反?”
孟尝君曰:“视吾家所寡有者!”驱而之薛。使吏召诸民当偿者,悉来合券。券遍
合,起矫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长驱到齐,晨而求见。孟尝君怪其
疾也,衣冠而见之,曰:“责毕收乎?来何疾也!”曰:“收毕矣!”“以何市而
反?”冯谖曰:“君云视吾家所寡有者。臣窃计君官中积珍宝,狗马实外厩,美人
充下陈。君家所寡有者以义耳!窃以为君市义。”孟尝君曰:“市义奈何?”曰:
“今君有区区之薛,不拊爱子其民,因而贾利之。臣窃矫君命,以责赐诸民,因烧
其券,民称万岁,乃臣所以为君市义也。”孟尝君不说,曰:“诺!先生休矣!”
後*年,齐王谓孟尝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孟尝君就国於薛,未至
百里,民扶老携幼,迎君道中。孟尝君顾谓冯谖曰:“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今日
见之。”冯谖曰:“狡兔有叁窟,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
请为君复凿二窟。”孟尝君予车五十乘,金五百斤,西游於梁,谓惠王曰:“齐放
其大臣孟尝君於诸侯,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强!”於是,梁王虚上位,以故相为上
将军,遣使者黄金千斤,车百乘,往聘孟尝君。冯谖先驱,诫孟尝君曰:“千金重
币也,百乘显使也,齐其闻之矣!”梁使叁反,孟尝君固辞不往也。齐王闻之,君
臣恐惧,遣太傅*黄金千斤,文车二驷,服剑一,封书谢孟尝君曰:“寡人不祥,
被於宗庙之崇,沈於谄谀之臣,开罪於君,寡人不足为也。愿君顾先王之宗庙,姑
反国统万人乎?”冯谖诫孟尝君曰:“愿请先王之祭器,立宗庙於薛。”庙成,还
报孟尝君曰:“叁窟已就,君姑高枕为乐矣!”孟尝君为相数十年,无纤介之祸者,
冯谖之计也。
      触 说赵太后              《战国策》

赵太后新用事,秦急攻之,赵氏求救於齐。齐曰:必以长安君为质,兵乃出。太后
不肯,大臣强谏;太后明谓左右,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左师触
愿见太后,太后盛气而揖之。入而徐趋,至而自谢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
不得见久矣。窃自恕,而恐太后玉体之有所 也;故愿望见太后。”太后曰:“老妇
恃辇而行。”曰:“日食饮得无衰乎?”曰:“恃 耳。”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
乃自强步,日叁,四里,少益嗜食,和於身也。”太后曰:“老妇不能。”太后之
色稍解。左师公曰:“老臣贱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窃爱怜之,愿令得补黑
衣之数,以卫王官。没死以闻。”太后曰:“敬诺。年几何矣?”对曰:“十五岁
矣。虽少,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太后曰:“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对曰:
“甚於妇人。”太后笑曰:“妇人异甚。”对曰:“老臣窃以为媪之爱燕后,贤於
安君。”曰:“君过矣!不若长安君之甚。”左师公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
深远。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
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太后曰:
“然。”左师公曰:“今叁世以前,至於赵之为赵,赵王之子孙侯者,其继有在者
乎?”曰:“无有。”曰:“微独赵诸侯有在者乎?”曰:“老妇不闻也。”“此
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位尊而无功,奉厚而
无劳,而挟重器多也。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
及今令有功於国。一旦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於赵?老臣以媪为长安君计短也;
故以为其爱不若燕后。”太后曰:“诺。恣君之所使也。”於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
质於齐,齐兵乃出。子义闻之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
无劳之奉,而守金玉之重也,而况人臣乎?”

    鲁共公择言             战国策梁王魏婴觞诸侯於范台,酒
酣,请鲁君举觞。鲁君兴,避席择言曰:“昔者帝女令仪作美,进之禹,禹饮而甘
之,遂疏仪狄,绝旨酒。曰:“後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齐桓公夜半不 ,易牙乃
煎敖燔炙和调五味而进之,桓公食之而饱,至旦不觉。”曰:“後世必有以味亡其
国者。”晋文公得南之威,叁日不听朝,遂推南之威而远之。曰:“後世必有以色
亡其国者。”楚王登强台而望崩山,左江而右湖,以临彷徨,其乐忘死,遂盟强台
而弗登。曰:“後世必有以高台陂亡其国者。”今主君之尊,仪狄之酒也;主君之
味,易牙之调也;左白台而右闾须,南威之美也;前夹林而後兰台,强台之乐也。
有一於此,足以亡其国;今主君兼此四者,可无戒与?”梁王称善相属。

      李斯谏逐客书            李斯

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诸侯人来事秦者, 为其主游间秦耳,请一切逐客。”李
斯议亦在逐中。斯乃上书曰:“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
余於戎,东得百里奚於宛,迎蹇叔於宋,求丕豹,公孙支於晋。此五子者,不产於
秦,而穆公用之,井国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
国以富 ,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
计,拔叁川之地,西井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
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废穰侯,
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
观之,客何负於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与,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
秦无强大之名也。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
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
必秦国之所生然後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
不充後官;而骏马  ,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所以饰後
官,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於秦然後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
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於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於侧也。夫击 叩
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韶虞武象者,异国之
乐也。今弃击 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
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笆
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致诸侯之术也。臣闻地广者粟多,
国大者人众,兵强者士勇。是以泰山不让士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
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
降福。此五帝,叁王之所以无敌也。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
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 盗粮者也。夫物不产於秦,可
宝者多;士不产於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雠,内自虚而外树
怨於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

    卜居             屈原

楚辞屈原既放,叁年,不得复见;竭知尽忠,而蔽鄣於谗,心烦虑乱,不知所
从。乃往见太卜郑詹尹曰:“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詹尹乃端策拂龟曰:
“君将何以教之?”屈原曰:“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
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
贵,以 生乎?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将 訾粟斯,喔咿儒儿,以事妇人乎?宁廉
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 楹乎?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泛
泛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 以全吾躯乎?宁与骐骥亢轭乎?将随驽马之*乎?宁与
黄鹄比翼乎?将与鸡 争食乎?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  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
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
之廉贞!”詹尹乃译策而谢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
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

     渔父       
屈原屈原既放,游於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
“子非叁闾大夫与!何故至於斯?”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是以见放。”渔父曰:“圣人不凝滞於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 其泥而
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 其酾?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屈原曰:
“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
赴湘流,葬於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渔父莞尔而笑,
鼓 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遂去,不复与言。
  宋玉对楚王问       宋玉
楚辞楚襄王问於宋玉曰:“先生其有遗行与?何士民众庶不誉之甚也!”宋玉
对曰:“唯,然,有之!愿大王宽其罪,使得毕其辞。客有歌於郢中者,其始曰
『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
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属而和
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故鸟有凤而鱼有鲲,凤凰上击尢千里,
绝云霓,负苍天,翱翔乎杳冥之上;夫蕃篱之 ,岂能与之料天地之高哉?鲲鱼朝发
昆仑之墟,暴 於碣石,暮宿於孟诸;夫尺泽之鲵,岂能与之量江海之大哉?故非独
鸟有凤而鱼有鲲也,士亦有之。夫圣人瑰意琦行,超然独处;夫世俗之民,又安知
臣之所为哉?”
 楼主| 发表于 2009-8-5 15:32:26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五 汉 文 

孔子世家赞    《史记》

史记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
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
低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於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己焉!孔子
布衣,传十馀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 中国言六艺者,折中於夫子,可谓至圣
矣!”

伯夷列传   《史记》

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於六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尧将
逊位,让於虞舜、禹之间,岳牧咸荐,乃试之於位。典职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後
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而说者曰:“尧让天下於许由,
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何以称焉?太史公曰:余登
箕山,其上盖有许由 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余
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
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其传曰:
“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
『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於是伯夷、叔齐闻西
伯晶善养老,『盍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
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杀君,可谓仁乎?』
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
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於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
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於首阳山。”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 行,如此
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 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
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 ,睢聚党数千人,横行
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着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
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後出言”,“行不由
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
邪?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
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岁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举世混
独,清士乃见。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贾子曰:
“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
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
骥尾而行益显。 穴之士,趋舍有时;若此类,名堙灭而不称,悲夫!闾巷之人,欲
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於後世哉!

   管晏列传 《史记》
避仲夷吾者, 上人也。少时,常与鲍叔牙游,鲍叔知其贤。管仲贫困,常欺鲍叔;鲍
叔终善遇之,不以为言。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纠。及小白立为桓公,公子纠
死,管仲囚焉;鲍叔遂进管仲。管仲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管仲之谋也。
避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
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叁仕叁见逐於君,鲍叔
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叁战叁走,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
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於天下也;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鲍叔既进管仲,以身下之。子孙世禄於齐,有封邑者十馀
世,常为名大夫。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
管仲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 兵,与俗同好恶,故其称
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下令
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故论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其
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慎权衡。桓公实怒少姬,南袭蔡;管仲因而
伐楚,责包茅不入贡於周室,桓公实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於柯之会,桓
公欲背曹 之约,管仲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故曰:“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
管仲富拟於公室,有叁归反坫;齐人不以为侈。管仲卒,齐国遵其政,常 於诸侯。後
百馀年而有晏子焉。
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既相齐,食
不重肉,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语及之,即危言;语不及之,即危行。国有道,即顺命;无
道,即衡命。以此叁世显名於诸侯。
越石父贤,在缧绁中,晏子出,遭之涂,解左骖赎之,载归。弗谢,入闺,久之,越石
父请绝,晏子惧然,摄衣冠谢曰:“婴虽不仁,免子於厄,何子求绝之速也?”石父曰:
“不然,吾闻君子 於不知己,而信於知己者。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夫于既已感寤
而赎我,是知己;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晏子於是延入为上客。
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间而 其夫;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
扬,甚自得也。既而归,其妻请去,夫问其故。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
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
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後,夫自抑损,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晏子荐以为大夫。
太史公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详哉其言之也。
既见其着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管仲世所
谓贤臣,然孔子小之。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及称霸哉?语曰:『将
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岂管仲之谓乎?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後
去,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至其谏说,犯君之颜,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
者哉!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货殖列传序    《史记》
老子曰:“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
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必用此为务,挽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
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
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虽户说以眇论,终不能
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
“夫山西饶材、竹、谷、 、旄、玉、石;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江南出、
梓、姜、桂、金、 、连、丹、沙、犀、瑁、珠玑、齿、革;龙门碣石北多马、牛、羊、
旃、裘、筋、角、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奇置:此其大较也,皆中国人民所喜好,谣俗被
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宁有政教发徵
期会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徵贵,贵之徵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
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邦?
“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叁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
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则饶,原小则鲜,上则富国,下则
富家: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馀,拙者不足。故太公望封於营丘,地泻卤,人民
寡。於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 至而辐奏。故齐冠带衣履天下,
海岱之间,敛袂而往朝焉。
“其後:齐中衰,管子修之设轻重九府。则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
有叁归,位在陪臣,富於列国之君。是以齐富 至於威宣也。故曰:『仓廪实而佑礼节。衣
食足而佑荣辱。』
“礼生於有,而废於无。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
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势益彰,失势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夷狄益甚。谚
曰;『千金之子,不死於市。』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
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报任少卿书    司马迁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於接物,推贤进士气为
务;意气勤勤垦垦,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是也;虽罢驽,亦尝侧闻长
者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抑郁而无谁语。谚曰:“谁为为
之?孰令听之?”盖锺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
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材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书
辩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指意。今少卿抱不测之
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上雍,恐卒然不可讳,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
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过!
仆闻之, 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
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托於世,列於君子之林矣。故祸莫 於欲
利,悲莫痛於伤心,行莫丑於辱先,而诟莫大於宫刑。刑馀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
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袁丝变
色;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关於宦竖,莫不伤气,况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庭虽乏人,
奈何令刀锯之馀,荐天下豪隽哉?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馀年矣。所以自惟,上
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
穴之士;外之,又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又不累日积劳,取尊官
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於此矣。乡者,仆
亦常厕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维纲,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
茸之中,乃欲卯首信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
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材,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
伎,出入周卫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竭其不肖之材
力,务壹心营职,以求亲媚於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相
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 酒,接殷勤之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
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
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壹不当,而全
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
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 胡,卯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馀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
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徵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
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李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沫血饮泣,张
空 ,冒白刃,北首争死敌者。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後数日,陵
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
惨凄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
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
於天下。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
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深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於理,拳拳之忠,终不
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视;左右亲近不为壹言。
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 者,此正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
邪?李陵既生降, 其家声,而仆又佴之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
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闲,固
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 何异?而
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为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人
固有一死,死有重於泰山,或轻於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
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 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 楚受辱,其次
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支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大夫。”此言
士节不可不厉也,猛虎处深山,百兽震恐,及其在阱槛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
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入,削木为吏议不对;定计於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
榜 ,幽於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
也。及己至此,言不辱者,所谓 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於牖里;李斯,相
也,具於五刑;淮阴,王也,受械於陈;彭越、张敖,南乡称孤,系狱具罪;绛侯诛诸吕,
权倾五伯,囚於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关叁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居室。此人皆
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 加,不能引决自财,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
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 弱,形也。审矣,曷足怪乎?且人不能蚤自财绳墨之外,
已稍陵夷,至於鞭 之闲,乃欲吊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於大夫者,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亲戚,顾妻子,至激於义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今仆不幸,蚤
失二亲,无兄弟,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於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
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 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绁之恨私心有所不
尽,鄙没世而文 不表於後也。
迸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 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
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
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叁百篇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
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及如左丘明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
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於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
成败兴坏之理,凡百叁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适
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着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
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污辱先人,亦何面目
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
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 之臣,宁得自引深藏 穴邪!笔且
从俗浮湛,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之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之私指谬乎!今虽
欲自雕 曼辞以自解,无益,於俗不信, 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书不能尽
意,故略陈固陋。
    荆轲传    《史记》
荆轲者,卫人也。其先乃齐人。徙於卫,卫人谓之庆卿;而之燕,燕人谓之荆卿。荆轲
好读书、击剑,以术说卫元君,卫元君不用。其後秦伐魏,置东郡,徙卫元君之支属於野
王。荆轲尝游,过榆次,与盖聂论剑,盖聂怒而目之。荆轲出,人或言复召荆卿,盖聂曰:
“曩者吾与论剑有不称者,吾目之,试往,是宜去,不敢留。”使使往之主人,荆卿则已驾
而去榆次矣。使者还报,盖聂曰:“固去也,吾曩者目摄之。”
荆轲游於邯郸,鲁句践与荆轲博争道,鲁句践怒而叱之,荆轲嘿而逃去,遂不复会。荆
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於燕市,酒酣以
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於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荆轲虽游於酒人乎!
然其为人沈深好书,其所游诸侯,尽与其贤豪长者相结。其之燕,燕之处士田光先生亦善待
之,知其非庸人也。居顷之,会燕太子丹质秦亡归燕。燕太子丹者,故尝质於赵,而秦王政
生於赵,其少时与丹 。及政立为秦王,而丹质於秦,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
归。归而求为报秦王者,国小力不能。其後秦日出兵山栋,以伐齐楚叁晋,稍蚕食诸侯,且
至於燕。燕君臣皆恐祸之至。太子丹患之,问其傅鞠武。武对曰:“秦地遍天下,威胁韩魏
赵氏,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泾渭之沃,擅巴汉之饶,右陇蜀之山,左关肴之险,民众而
士厉,兵革有馀。意有所出,则长城之南,易水之北,未有所定也。奈何以见陵之怨,欲批
其逆鳞哉?”丹曰:“然则何由?”对曰:“请入图之。”
居有闲,秦将樊於期得罪於秦王,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鞠武谏曰:“不可,夫以秦
王之暴,而积怒於燕,足为寒心,又况闻樊将军之所在乎!是谓委肉当饿虎之蹊也,祸必不
振矣,虽有管晏,不能为之谋也。愿太子疾遣樊将军入匈奴以灭口,请西约叁晋,南连齐
楚,北购於单于,其後乃可图也。”太子曰:“太傅之计旷日弥久,心 然,恐不能须臾。
且非独於此也。夫樊将军穷困於天下,归身於丹,丹终不以迫於 秦而弃所哀怜之交,置之
匈奴是固丹命卒之时也,愿太傅更虑之。”鞠武曰:夫行危欲求安,造祸而求福,计浅而怨
深,连结一人之後交,不顾国家之大害,此谓资怨而助祸矣。夫以鸿毛燎於垆炭之上,必无
事矣。且以雕鸷之秦,行怨暴之怒,岂足道哉。燕有田光先生,其为人智深而勇沈,可与
谋。”太子曰:“愿因太傅而得交於田先生可乎?”鞠武曰:“敬诺。”出见田先生,道太
子愿图国事於先生也。田光曰:“敬奉教,”乃造焉。太子逢迎,却行为导,跪而 席。田
光坐定,左右无人,太子避席而请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田光曰:“臣闻骐
骥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至其衰老,驽马先之。今太子闻光盛壮之时,不知臣精已消亡
矣。虽然光不敢以图国事,所善荆卿可使也。”太子曰:“愿因先生得结交於荆卿可乎?”
田光曰:“敬诺。”即起趋出,太子送至门,戒曰:“丹所报,先生所言者,国之大事也,
愿先生勿泄也。”田光 而笑曰:“诺。”偻行见荆卿曰:“光与子相善,燕莫不知;今太
子闻光壮盛之时,不知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光窃
不自外,言足下於太子也,愿足下过太子於宫。”荆轲曰:“谨奉教。”田光曰:“吾闻
之,长者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是太子
疑光也。夫为行而使人疑之,非节侠也。”欲自杀以激荆卿,曰:“愿足下急过太子,言光
已死,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荆轲遂见太子,言田光已死,致光之言。太子再拜而
跪,膝行流涕,有顷而後言曰:“丹所以诫田先生毋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谋也。今田先生以
死明不言,岂丹之心哉!”荆轲坐定,太子避席顿首曰:“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使得至前
敢有所道,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弃其孤也。今秦有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非尽天下之
地,臣海内之王者,其意不厌。今秦已虏韩王,尽纳其地,又举兵南伐楚,北临赵,王翦将
数十万之众距漳邺,而李信出太原云中。赵不能支秦,必入臣,入臣则祸至燕。燕小弱,数
困於兵,今计举国不足以当秦。诸侯服秦,莫敢合从。丹之私计,愚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
使於秦, 以重利,秦王贪,其势必得所愿矣。诚得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侵地,若曹沫之与
齐桓公,则大善矣。则不可,因而刺杀之。彼秦大将擅兵於外,而内有乱,则君臣相疑;以
其闲,诸侯得合从,其破秦必矣。此丹之上愿而不知所委命,唯荆卿留意焉。”久之,荆轲
曰:“此国之大事也,臣驽下恐不足任使。”太子前顿首,固请毋让,然後许诺。於是尊荆
轲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造门下,供太牢,具异物,闲进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以顺适
其意。
久之,荆轲未有行意。秦将王翦破赵,虏赵王,尽收其地,进兵北略地,至燕南界。太
子丹恐惧,乃请荆轲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则虽欲长侍足下,岂可得哉!”荆轲曰:“微
太子言,臣愿谒之,今行而毋信,则秦未可亲也。夫樊将军秦王购之金千斤,邑万家。诚得
樊将军首,与燕督亢之地图,奉献秦王,秦王必说见臣,臣乃得有以报。”太子曰:“樊将
军穷困来归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伤长者之意,愿足下更虑之。”荆轲知太子不忍,乃遂私
见樊於期曰:“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父母宗族皆为戮没,今闻购将军首金千斤,邑万家,
将奈何?”於期仰天太息,流涕曰:“於期每念之,常痛於骨髓,顾计不知所出耳。”荆轲
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报将军之仇者何如?”於期乃前曰:“为之奈何?”荆轲
曰:“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秦不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抽,右手 其胸;然则将军之
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将军岂有意乎?”樊於期偏袒 而进曰:“此臣之日夜切齿腐
(拊)心也。乃今得闻教。”遂自刭。太子闻之,驰往伏 而哭,极哀。既已不可奈何,乃
遂盛樊於期首函封之。於是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赵人徐夫人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
药 之,以试人,血濡缕,人无不立死者;乃装为遣荆卿。燕国有勇士秦舞阳,年十叁杀
人,人不敢忤视,乃令秦舞阳为副。荆轲有所待,欲与俱;其人居远未来,而为治行,顷之
未发。太子迟之,疑其改悔,乃复请曰:“日已尽矣,荆卿岂有意哉?丹请得先遣秦舞
阳。”荆轲怒叱太子曰:“何太子之遣往而不反者竖子也。且提一匕首,入不测之 秦。仆
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今太子迟之,请辞决矣。”遂发。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
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
又前而歌曰: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复为羽声慷慨,士皆 目,发尽上指冠。於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遂至秦,持千金之资币物,厚遗秦王宠臣中庶子蒙嘉。嘉为先言於秦王曰:“燕王诚振
怖大王之威,不敢举兵以逆军吏,愿举国为内臣比诸侯之列,给贡职如郡县,而得奉守先王
之宗庙。恐惧不敢自陈,谨斩樊於期之头,及献燕督亢之地图,函封,燕王拜送于庭,使使
以闻大王。唯大王命之。”秦王闻之大喜,乃朝服设九宾,见燕使者咸阳宫。荆轲奉樊於期
头函,而秦舞阳奉地图匣,以次进。至陛,秦舞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荆轲顾笑舞阳,前
谢曰:“北蕃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 ,愿大王少假借之,使得毕使於前。”秦王
谓轲曰:“取舞阳所持地图。”轲既取图奏之,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
袖而右手持匕首 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拔剑,剑长,操其室;时惶急,
剑坚(竖),故不可立拔。荆轲逐秦王,秦王环柱而走。群臣皆愕,卒起不意,尽失其度。
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之兵,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召不得上。方急时,
不及召下兵。以故荆轲乃逐秦王,而卒惶急无以击轲,而以手共搏之。是时,侍医夏无且,
以其所奉药囊提荆轲也。秦王方环柱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负剑遂
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废,乃引其匕首以 秦王,不中,中铜柱。秦王复击轲,轲
被八创。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
以报太子也。”於是左右既前杀轲,秦王不怡者良欠。已而论功赏群臣及当坐者各有差,而
赐夏无且黄金二百镒,曰:“无且爱我,乃以药囊提荆轲也。”
於是,秦王大怒,益发兵诣赵,诏王翦军以伐燕。十月而拔蓟城,燕王喜、太子丹等尽
率其精兵东保於辽东。秦将李信追击燕王急,代王嘉乃遗燕王喜书曰:“秦所以尤追燕急
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诚杀丹献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其後李信追丹,
丹匿衍水中;燕王乃使使斩太子丹,欲献之秦;秦复进兵攻之,後五年秦卒灭燕,虏燕王
喜。其明年秦并天下,立号为皇帝。於是秦逐太子丹荆轲之客,皆亡。高渐离变名姓为人庸
保,匿作於宋子。久之作苦,闻其家堂上客击筑,傍 不能去。每出言曰:“彼有善有不
善。”从者以告其主,曰:“彼庸乃知音,窃言是非。”家大人召使前击筑,一坐称善,赐
酒。而高渐离念久隐畏约无穷时,乃退,出其将匣中筑与其善衣,更容貌而前。举坐客皆
惊,下与抗礼,以为上客,使击筑而歌,客无不流涕而去者。宋子传客之。闻於秦始皇,秦
始皇召见。人有识者,乃曰:“高渐离也。”秦皇帝惜其善击筑,重赦(杀)之,乃 其
目,使击筑,未尝不称善,稍益近之。高渐离乃以铅置筑中,复进得近,举筑扑秦皇帝,不
中。於是遂诛高渐离,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鲁句践已闻荆轲之刺秦王,私曰:“嗟乎,惜
哉,其不讲於刺剑之术也!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为非人也。”
    廉颇蔺相如列传   《史记》
廉颇者,赵之良将也。赵惠文王十六年,廉颇为赵将,伐齐,大破之,取阳晋,拜为上卿,
以勇气闻於诸侯。蔺相如者,赵人也;为赵宦者令缪贤舍人。
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秦昭王闻之,使人遗赵王书,愿以十五城请易璧。赵王与
大将军廉颇诸大臣谋,欲予秦,秦城恐可得,徒见欺;欲勿予,即患秦兵之来。计未定,求
人可使报秦者,未得。宦者令缪贤曰:“臣舍人蔺相如可使。”王问:“何以知之?”对
曰:“臣尝有罪,窃计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臣语曰:『臣
尝从大王与燕王会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愿结友。”以此知之,故欲往。』相如谓臣
曰:『夫赵 而燕弱,而君幸於赵王,故燕王欲结於君。今君乃亡赵走燕,燕畏赵,其势必
不敢留君而束君归赵矣。君不如肉袒伏斧质请罪,则幸得脱矣。』臣从其计,大王亦幸赦
臣。臣窃以为其人勇士,有智谋,宜可使。”於是王君见,问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请
易寡人之璧,可予不?”相如曰:“秦 而赵弱,不可不许。”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
奈何?”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赵不许,曲在赵;赵予璧而秦不予赵城,曲在秦。均之二
策,宁许以负秦曲。”王曰:“谁可使者?”相如曰:“王必无人,臣愿奉璧往,使城入赵
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请完璧归赵。”赵王於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秦王坐章台见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秦王大喜,传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万岁。
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乃前曰:“璧有瑕,请指示王。”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却立倚柱,
怒发上冲冠,谓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发书至赵王,赵王悉召群臣议,皆曰:『秦
贪,负其 ,以空言求璧,偿城恐不可得。』议不欲予秦璧,臣以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况
大国乎?且以一璧之故逆 秦之 ,不可。於是赵王乃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书於庭。
何者?严大国之威以修敬也。今臣至,大王见臣列观,礼节甚倨;得璧,传之美人以戏弄
臣。臣观大王无意偿赵王城邑,故臣复取璧。大王必欲急臣,臣头今与璧俱碎於柱矣。”相
如持其璧睨柱,欲以击柱。秦王恐其破璧,乃辞谢固请,召有司案图,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
赵。相如度秦王特以诈佯为予赵城,实不可得,乃谓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传宝也;
赵王恐,不敢不献。赵王送璧时,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斋戒五日,设九宾於庭,臣乃敢上
璧。”秦王度之终不可 夺,遂许斋五日,舍相如广成传舍。
相如度秦王虽斋,决负约不偿城,乃使其从者衣褐,怀其璧,从迳道亡。归璧于赵。
秦王斋五日後,乃设九宾礼於庭,引赵使者蔺相如。相如至,谓秦王曰:“秦自缪公以
来二十馀君,未尝有坚明约束者也。臣诚恐见欺於王而负赵,故令人持璧归,间至赵矣。且
秦 而赵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赵,赵立奉璧来;今以秦之 而先割十五都予赵,赵岂敢留
璧而得罪於大王乎?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臣请就汤镬,唯大王与群熟计议之!”秦王与群
臣相视而嘻,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杀相如,终不得璧也,而绝秦赵之 ;不
如因而厚遇之,使归赵。赵王岂以一璧之故欺秦邪?”卒廷见相如,毕礼而归之。
相如既归,赵王以为贤大夫,使不辱於诸侯,拜相如为上大夫。秦亦不以城予赵,赵亦
终不予秦璧。
其後秦伐赵,拔石城;明年,复攻赵,杀二万人。秦王使使者赵王,欲与王为好会於西
河外渑池。赵王畏秦,欲毋行。廉颇蔺相如计曰:“王不行;示赵弱且怯也。”赵王遂行,
相如从。廉颇送至境,与王诀曰:“王行,度道里会之礼毕,还,不过叁十日;叁十日不
还,则请太子为王,以绝秦望。”王许之,遂与秦王会渑池。
秦王饮酒,酣,曰:“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奏瑟。”赵王鼓瑟,秦御史前书曰:“某
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奉盆
缶秦王,以相娱乐。”秦王怒,不许。於是相如前进缶,因跪请秦王,秦王不肯击缶。相如
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於是
赵王不怿,为一击缶;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为赵击缶。”秦之群臣曰:
“请以赵十五城为秦王寿。”蔺相如亦曰:“请以秦之咸阳为赵王寿。”秦王竟酒,终不加
胜於赵,赵亦盛设兵以待秦,秦不敢动。
既罢,归国,以相如功大,拜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廉颇曰:“我为赵将,有攻城野
战之大功,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贱人,吾羞不忍为之下。”宣言
曰:“我见相如,必辱之。”相如闻,不肯与会,相如每朝时,常称病,不欲与廉颇争列。
已而,相如出,望见廉颇,相如引车避匿,於是舍人相如相与谏曰:“臣所以去亲戚而事君
者,从慕君之高义也。今君与廉颇同列,廉君宣恶言,而君畏匿之,恐惧殊甚,且庸人尚羞
之,况於将相乎?臣等不肖,请辞去。”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视廉将军孰与秦王?”
曰:“不若也。”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虽驽,独畏廉
将军哉!彼吾念之, 秦之所以不加兵於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
生。吾所以为此者,以先国家之急而後私雠也。”廉颇闻之。肉袒负荆,因宾客至蔺相如门
谢罪,曰:“鄙贱之人,不知将军宽之至此也。”卒相与 ,为刎颈之交。
太史公曰:知死必勇,非死者难也,处死者难。方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势
不过诛;然士或怯懦而不敢发。相如一奋其气,威信敌国,退而让颇,名重太山,其处智
勇,可谓兼之矣。
 楼主| 发表于 2009-8-5 15:32:51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六 汉文
     过秦论 上   贾谊
秦孝公据肴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
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备,外连衡而
斗诸侯。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襄,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
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而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
交,相与为一。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
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重士,约从离横,兼韩、魏、燕、赵、齐、楚、宋、卫、中山之
众。於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昭滑、楼
绥、翟景、苏厉、栾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儿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
伦制其兵。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师,逡巡遁逃而不
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於是从散,争割地而赂秦。秦有馀力而制其
敝,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请服,弱国入
朝。施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日浅,国家无事。
及至始皇,奋六世之馀烈,振长策而驭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捶
拊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 首系颈,委命下
吏;乃使蒙恬北 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馀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而报
怨。於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堕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
销锋 ,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後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
之渊以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兵而谁何?天下已定,秦王之心,自以为
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始皇既没,馀威震於殊俗。然而陈涉, 牖绳枢之子, 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才能
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罢
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而响应,嬴粮而景从,山
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肴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於齐、楚、燕、赵
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锄 棘矜,非 於钩戟长铩也;谪戍之众,非沆於九国之师
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曩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也。试使山东之
国,与陈涉度长 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权,招八
州而朝同列,百有馀年矣;然後以六合为家,肴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堕,身死人手,为
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论贵粟疏    晁错
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故尧禹有九年
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无捐瘠者,以畜积多,而备先具也。今海内为一,土地人民之
众,不避汤禹,加以无天灾——数年之水旱,而畜积未及者何也?地有遗利,民有馀力,生
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游食之民未尽遍农也。
民贫则奸邪生。贫生於不足,不足生於不农,不农则不地着;不地着则离乡轻家,民鸟
兽。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犹不能禁也。夫寒之於衣,不待轻 ;饥不得食则饥,终岁不
制衣则寒。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居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
然也,故务民於农桑,薄俺敛,广畜积,以实仓廪,备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趋利如水走下,四方无择也。夫珠玉金银,饥火可食,寒不可
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为物轻微易藏,在於把握,可以周海内而无饥寒之
患。北令臣轻背其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亡逃者得轻资也。粟米布帛生於地,长
时,聚於市,非可一日成也。数石之重,中人弗胜,不为奸邪所利,旦弗得而饥寒至。是故
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
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
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无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
其中。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征暴赋,赋敛不时,朝今而暮当具。有者,半价而
卖;无者,取倍称之息;於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债者矣!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
坐列贩卖,操其奇嬴,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
采,食必粱肉;无农夫之苦,有仟伯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千
里游遨,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
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故俗之所贵,主之所贱也;吏
之所卑,法之所尊也。上下相反,好恶乖迕,而欲国富法立,不可得也。
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欲民务农,在於贵粟。贵粟之道,在於使民以粟为赏
罚。今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夫
能入粟以受爵,皆有馀者也。取於有馀,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所谓损有馀,补不
足,令出而民利者也。顺於民心,所补者叁: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赋少;叁曰劝农功。
今令民大车骑马匹者,复卒叁人。车骑者,天下武备也,故为复卒。神农之教曰:“有
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无粟,弗能守也。”以是观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
本务。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复一人耳,此其与骑马之功相去远矣。
爵者,上之所擅,出於口而无穷;粟者,民之所种,生於地而不乏。夫得高爵与免罪,
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粟於边,以受爵免罪,不过叁岁,塞下之粟必多矣。

     长门赋   司马相如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
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笔兮,交得意而相亲。伊予志之慢愚兮,怀真悫之 心。愿赐
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
乎幸临。
廓独潜而专精兮,天飘飘而疾风。登兰台而遥望兮,神 而外淫。浮云郁而四塞兮,
天窈窈而昼阴。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飘风回而起闰兮,举帷幄之 ;桂树交
而相纷兮,芳酷烈之 。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猿啸而长吟。翡翠胁翼而来萃兮,鸾凤翔而
北南。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
下兰台而周览兮,步从容於深宫。正殿块以造天兮,郁并起而穹崇。间徙倚於东厢兮,
观夫靡靡而无穷。挤玉户以撼金铺兮,声噌 而似钟音。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
罗丰茸之游树兮,离楼梧而相撑。施瑰木之 栌兮,委参差以糠梁。时彷佛以物类兮,象积
石之将将。五色炫以相曜兮,烂耀耀而成光。致错石之瓴甓兮,象瑁之文章。张罗绮之幔帷
兮,垂楚组之连纲。抚柱楣以从容兮,览曲台之央央。白鹤 以哀号兮,孤雌 於枯杨。日
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於空堂。
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於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按流徵以却转
兮,声幼妙而复扬。贯历览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昂。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舒
息悒而增欷兮, 履起而彷徨。榆长袂以自翳兮,数昔日之殃。无面目之可显兮,遂颓思而
就床。抟芬若以为枕兮,席荃兰而 香。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
兮,魂 若有亡。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於东方。望
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
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马援戒兄子严敦书     马援
援兄子严、敦,并喜讥议,而通轻侠客。援前在交趾,还书诫之日:“吾欲汝曹闻人过
失,如闻父母之名:耳可得闻,口不可得言也。好论议人长短,妄是非正法,此吾所大恶
也;宁死,不愿闻子孙有此行也。汝曹知吾恶之甚矣,所以复言者,施衿结 ,申父母之
戒,欲使汝曹不忘之耳!”
“龙伯高敦厚周慎,口无择言,谦约节俭,廉公有威。吾爱之重之,愿汝曹效之。杜季
良豪侠好义,忧人之忧,乐人之乐,清浊无所失。父丧致客,数郡毕至。吾爱之重之,不愿
汝曹效也。效伯高不得,犹为谨敕之士,所谓刻鹄不成,尚类 者也。效季良不得,陷为天
下轻薄子,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讫今季良尚未可知,郡将下车辄切齿,州郡以为
言,吾常为寒心,是以不愿子孙效也。”
      苏武传       班固
武字子卿,少以父任,兄弟并为郎,稍迁,至移中厩监。时汉连伐胡,数通使相窥观。
匈奴留汉使郭吉、路充国等前後十馀辈,匈奴使来,汉亦留之相当。天汉元年,且 侯单于
初立,恐汉袭之。乃曰:“汉天子,我丈人行也。”尽遍汉使路充国等。武帝嘉其义,乃遣
武以中郎将使持节送匈奴使留在汉者,因厚赂单于,答其善意。
武与副中郎将张胜及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馀人俱。既至匈奴,置币遗单于;单于益
骄,非汉所望也。方欲发使送武等,会缑王与长水虞常等谋反匈奴中。缑王者,昆邪王姊子
也,与昆邪王俱降汉,後随浞野侯没胡中,及卫律所将降者,阴相与谋,劫单于母阏氏归
汉。会武等至匈奴。虞常在汉时,素与副张胜相知,私候胜曰:“闻汉天子甚怨卫律,常能
为汉伏弩射杀之,吾母与弟在汉,幸蒙其赏赐。”张胜许之,以货物与常。後月馀,单于出
猎,独阏氏子弟在。虞常等七十馀人欲发,其一人夜亡告之。单于子弟发兵与战,缑王等皆
死,虞常生得。单于使卫律治其事。张胜闻之,恐前语发,以状语武。武曰:“事如此,此
必及我,见犯乃死,重负国!”欲自杀,胜惠共止之。虞常果引张胜。单于怒,召诸贵人
议,欲杀汉使者。左伊秩訾曰:“即谋单于,何以复加?宜皆降之。”单于使卫律召武受
辞。武谓惠等:“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引佩刀自刺。卫律惊,自抱持武。驰召
医,凿地为坎,置 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武气绝,半日复息。惠等哭,舆归
营。单于壮其节,朝夕遣人候问武,而收系张胜。
武益愈。单于使使晓武,会论虞常,欲因此时降武。剑斩虞常已,律曰:“汉使张胜谋
杀单于近臣,当死;单于募降者,赦罪。”举剑欲击之,胜请降。律谓武曰:“副有罪,当
相坐。”武曰:“本无谋,又非亲属,何谓相坐。复举剑拟之。武不动。律曰:“苏君,律
前负汉归匈奴,幸蒙大恩,赐号称王,拥众数万,马畜弥山,富贵如此。苏君今日降,明日
复然。空以身膏草野,谁复知之?”武不应。律曰:“君因我降,与君为兄弟;今不听吾
计,後虽复欲见我,尚可得乎?”武骂律曰:“女为人臣子,不顾恩义,畔主背亲,为降虏
於蛮夷,何以女为见?且单于信女,使决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斗两主观祸败。南越杀
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独匈奴未耳。若
知我不降明,欲令两国相攻,匈奴之祸,从我始矣!”律知武终不可胁,白单于。单于愈益
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绝不饮食。天雨雪。武卧, 雪与旃毛并咽之,数日不死。匈奴
以为神,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使牧羝。“羝乳,乃得归。”别其官属常惠等,各置他所。
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 野鼠去 实而食之。仗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积
五、六年,单于弟於 王弋射海上。武能网纺缴,檠弓弩於 王爱之,给其衣食。叁岁馀,
王病,赐武马畜、服匿、穹庐。王死後,人众徙去。其冬,丁令盗武牛羊,武复穷厄。
初,武与李陵俱为侍中。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久之,单于使陵至海上,为
武置酒设乐。因谓武曰:“单于闻陵与子卿素厚,故使陵来说足下,虚心欲相待。终不得归
汉,空自苦亡人之地,信义安所见乎?前长君为奉车,从至雍 阳宫,扶辇下除,触柱,折
辕,劾大不敬,伏剑自刎,赐钱二百万以葬。孺卿从祠河东后土,宦骑与黄门驸马争船,推
堕驸马河中,溺死,宦骑亡。诏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饮药而死。来时太夫人已不幸,陵
送葬至阳陵。子卿妇年少,闻已更嫁矣。独有女弟二人,两女一男,今复十馀年,存亡不可
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时,忽忽如狂,自痛负汉;加以老母系保宫。子卿
不欲降,何以过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灭者数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
尚复谁为乎?愿听陵计,勿复有云!”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为陛下所成就,位列将,
爵通侯,兄弟亲近,常愿肝脑涂地。今得杀身自效,虽蒙斧钺汤镬,诚甘乐之。臣事君,犹
子事父也;子为父死,无所恨,愿勿复再言!”陵与武饮数日,复曰:“子卿!壹听陵
言。”武曰:“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请毕今日之 ,效死於前!”陵见甚至诚,喟
然叹曰:“嗟呼!义士!陵与卫律之罪,上通於天!”因泣下沾衿,与武决去。
陵恶自赐武,使其妻赐武牛羊数十头。然陵复至北海上,语武:“区脱捕得云中生口,
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武闻之,南卿号哭,欧血,旦夕临数月。昭帝即
位,数年,匈奴与汉和亲。汉求武等。匈奴诡言武死。後汉使复至匈奴。常惠请其守者与
俱,得夜见汉使,具自陈过。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
在某泽中。”使者大喜,如惠语以让单于。单于视左右而惊,谢汉使曰:“武等实在。”於
是李陵置酒贺武曰:“今足下还归,扬名於匈奴,功显於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
何以过子卿!陵虽驽怯,令汉且贳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奋大辱之积志,庶几乎曹柯之盟。
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为世大戮,陵尚复何顾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异域
之人,壹别长绝!”陵起舞,歌曰:“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
摧,士众灭兮名已 ,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陵泣下数行,因与武决。单于召会武官属,前以降及物故,凡随武还者九人。武以始元
六年春至京师,诏武奉一太牢谒武帝园庙,拜为典属国,秩中二千石,赐钱二百万,公田二
顷,宅一区。常惠徐圣赵终根皆拜为中郎,赐帛各二百匹。其馀六人,老归家,赐钱人十
万,复终身。常惠後至右将军,封列侯,自有传。武留匈奴凡十九岁,始以 壮出,及还,
须发尽白。
     戒子书
吾家旧贫,不为父母群弟所容,去 役之吏,游学周、秦之都,往来幽、并、兖、豫之
域;获觐乎在位通人,处逸大儒;得意者咸从捧手,有所授焉。遂博稽六艺,粗览传记,时
○ 书纬术之奥。年过四十,乃归供养,假田播殖,以娱朝夕。
遇阉尹擅势,坐党禁锢:十有四年,而蒙赦令。举贤良方正、有道,辟大将军叁司府,
公车再召。比牒并名,早为宰相。惟彼数公懿德大雅,克堪王臣,故宜式序。吾自忖度,无
任於此;但念述先圣之玄意,思整百家之不齐,亦庶几以竭吾才;故闻命罔从。而黄巾为
害,萍浮南北,复归邦乡。入此岁来,已七十矣。
宿素衰落,仍有失误。案之礼典,便合传家。今我告尔以老,归尔以事;将闲居以安
性,覃思以终业。自非拜国君之命,问族亲之忧,展敬坟墓,观省野物,胡尝扶杖出门乎?
家事大小,汝一承之。
咨!尔茕茕一夫,曾无同生相依。其勖求君子之道,研钻勿替;敬慎威仪,以近有德。
显誉成於僚友,德行立於已志。若致声称,亦有荣於所生。可不深念邪?可不深念邪?
吾虽无绂冕之绪,颇有让爵之高;自桨以论赞之功,庶不遗後人之羞。末所愤愤者,徒
以亡亲坟垄未成;所好群书,率皆腐敝,不得於礼堂写定,传与其人。日西方暮,其可图
乎?
家今差多於昔,勤力务时,无恤饥寒。菲饮食,薄衣服,节夫二者,尚令吾寡恨。若忽
忘不识,亦已焉哉!
     典论论文    曹丕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之於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与弟超书曰:“武仲以
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夫人善於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
长,相轻所短。里语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见之患也。今之文人:鲁国孔
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陈留阮 元瑜、汝南应 德琏、东平
刘桢公干,斯七子者,於学无所遗,於辞无所假,咸自以骋骥 於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以
此相服,亦良难矣!扒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於斯累,而作论文。
王粲长於辞赋,徐干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干之玄
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於他文,未能称是。琳、 之章表书记,今之
隽也。应 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
以至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班俦也。
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又患 於自见,谓己为贤。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
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於引
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扒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
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见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
势,而声名自传於後。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礼,不以隐约而弗务,不以康乐而加思。
夫然,则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惧乎时之过已。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於 寒,富贵则流
於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於上,体貌衰於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
士之大痛也!融等已逝,唯干着论,成一家言。
       与吴质书   曹丕
二月叁日,丕白:
岁月易得,别来行复四年。叁年不见,东山犹叹其远;况乃过之?思何可支!虽书疏往
返,未足解其劳结。
昔年疾疫,亲故多罹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
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
自知乐也。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顷撰其遗文,
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
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
志,可谓彬彬君子者矣。着中论二十馀篇,成一家之言,辞义典雅,足传于後,此子为不朽
矣。德琏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学足以着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间者历览诸子之文,
对之 泪;既痛逝者,行自念也。孔璋章表殊健,微为繁富。公干有逸气,但未遒耳;其五
言诗之善者,妙绝诗人。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仲宣独自善於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
其文;至於所善,古人无以远过。
昔伯牙绝弦於锺期,仲尼覆醢於子路,痛知音之难遇,伤门人之莫逮;诸子但为未及古
人,自一时之隽也。今之存者,已不逮。矣,後生可畏,来者难诬。然恐吾与足下不及见
也。
年行已长大,所怀万端,时有所虑,至通夜不瞑。志意何时复类昔日?已成老翁,但未
白头耳。光武言:“年叁十馀;在兵中十岁,所更非一。”吾德不及之,年与之齐矣。以犬
羊之质,服虎豹之文;无众星之明,假日月之光;动见瞻观,何时易乎?恐永不复得为昔日
游也。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顷何以自娱?颇复有所述造否?东望於邑,裁书叙心。丕白。
         与杨德祖书   曹植
植白:数日不见,思子为劳,想同之也。仆少小好为文章,迄至於今,二十有五年矣!
然今世作者,可略而言也。昔仲宣独步於汉南,孔璋鹰扬於河朔,伟长擅名於青土,公干振
藻於海隅,德琏发迹於此魏,足下高视於上京;当此之时,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
抱荆山之玉。吾王於是设天网以该之,顿八 以掩之,今悉集兹国矣。然此数子,犹复不能
飞轩绝迹,一举千里。以孔璋之才,不闲於辞赋,而多自谓能与司马长卿同风,譬画虎不成
反为狗也。前书嘲之,反作论盛道仆赞其文。夫锺其不失听,於今称之。吾亦不能妄叹者,
畏後世之嗤余也。
世人之着述,不能无病。仆常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昔丁敬礼尝作小
文,使仆润饰之。仆自以才不过若人,辞不为也。敬礼谓仆:“卿何所疑难,文之佳恶,吾
自得之,後世谁相知定吾文者邪!”吾常叹此达言,以为美谈!
昔尼父之文辞,与人通流;至於制春秋,游夏之徒,乃不能措一辞。过此而言不病者,
吾未之见也。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於淑媛;有龙泉之利,乃可以议於断割。刘季绪才不
能逮於作者,而好诋诃文章,掎摭利病。昔田巴毁五帝,罪叁王, 五霸於稷下,一旦而服
千人;鲁连一说,使终身杜口。刘生之辩,未若田氏;今之仲连,求之不难,可无息乎?人
各有好尚:兰芷荪蕙之芳,众所好,而海畔有逐臭夫;“咸池”“六茎”之发,众人所共
乐,而墨翟有非之之论:岂可同哉!
今往仆少小所着辞赋一相与。夫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匹夫之
思,未易轻弃也。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昔扬子云先朝执戟之臣耳,
犹称壮夫不为也。吾虽德薄,位为蕃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留金石
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则将采庶官之实录,辩
时俗之得失,定仁义之衷,成一家之言。虽未能藏之於名山,将以传之於同好。此要之皓
首,岂今日之论乎?其言之不惭,恃惠子之知我也!明早相迎,书不尽怀!植白。
     诸葛亮前出师表    诸葛亮
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叁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然侍卫之臣,不懈於内;忠志之士,忘身於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於陛下也。诚宜
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
爆中府中,俱为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
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治,不宜篇私,使内外异法也。
侍中、侍郎郭攸之、费 、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愚
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後施行,必能裨补阙漏,有所广益。将军向宠,性
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於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为督。愚以为营中之
事,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睦,优劣得所。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
人,远贤臣,此後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於桓、灵也。
侍中、尚书、长史;参军,此悉贞良死节之臣也,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
待也。
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阳,苟全性命於乱世,不求闻达於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
屈,叁顾臣於草庐之中,谘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後值倾覆,受任於
败军之际,奉命於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
命以来,夙夜忧勤,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
甲已足,当奖率叁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於旧都;此臣所以报
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至於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 、允之任也。愿陛下托臣以
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德之言,则戮允等,以彰其慢。
陛下亦宜自课,以谘诹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今当远离,临表
涕零,不知所云。
     诸葛亮後出师表   诸葛亮
先帝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故托臣以讨贼也。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固知臣伐
贼,才弱敌 也。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是故托臣而弗疑也。
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并
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顾王业不可偏安於蜀都,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而议者谓为
非计。今贼适疲於西,又务於东。兵法乘劳,此进趋之时也。谨陈其事如左:
斑帝明并日月,谋臣渊深;人然陟险被创,危然後安。今陛下未及高帝,谋臣不如良
平;而欲以长策取胜,坐定天下。此臣之未解一也。刘繇、王朗,各据州郡,论安言计,动
引圣人;群疑满腹,众难塞胸;今岁不战,明年不征;使孙策坐大,遂并江东。此臣之未解
二也。曹操智计,殊绝於人,其用兵也, 拂孙吴;然困於南阳,险於乌巢,危於祁连,逼
於黎阳,几败北山,殆死潼关,然後伪定一时尔。况臣才弱,而欲以不危而定之。此臣之未
解叁也。曹操五攻昌霸不下,四越巢湖不成;任用李服,而李服图之;策任夏侯,而夏侯败
亡。先帝每称操为能,犹有此失;况臣驽下,何能必胜?此臣之未解四也。自臣到汉中,中
间 年耳;然丧赵云、阳群、马玉、阎芝、丁立、白寿、刘 、邓铜等,及曲长、屯将七十
馀人,突将无前, 叟,青羌、散骑武骑一千馀人:此皆数十年之内所纠合四方之精锐,非
一州之所有;若复数年,则损叁分之二也,当何以图敌?此臣之未解五也。今民穷兵疲,而
事不可息:事不可息,则住与行,劳费正等;而不及早图之,欲以一州之地,与贼持久。此
臣之未解六也。
夫难平者,事也。昔先帝败军於楚,当此时,曹操拊手,谓天下已定。然後先帝东连吴
越,西取巴蜀,举兵北征,夏侯授首:此操之失计,而汉事将成也。然後吴更违盟,关羽毁
败,秭归蹉跌,曹丕称帝。凡事如是,难可逆料。臣鞠躬尽瘁,死而後已。至於成败利钝,
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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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六朝唐文

陈情表   李密
  臣密言:
  臣以险 ,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愍臣
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甭苦,至於成立。既无叔伯,终鲜兄
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外无期功 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茕茕独立,形影
相吊。而刘夙婴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汤药,未曾废离。

  逮奉圣朝,沐浴清化。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後刺史臣荣,举臣秀才;臣以
供养无主,辞不赴命。诏书特下,拜臣郎中;寻蒙国恩,除臣洗马。猥以微贱,当
侍东宫,非臣陨首,所能上报。臣具以表闻,辞不就职。诏书切峻,责臣逋慢。郡
县逼迫,催臣上道;州司临门,急於星火。臣欲奉诏奔驰,则刘病日笃;欲告诉不
许;臣之进退,实为狼狈。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犹蒙矜育;况臣孤苦,特为尤甚。且臣少事
伪朝,历职郎署,本图宦达,不矜名节。今臣亡国贱俘,至微至陋,过蒙拔擢,宠
命优渥;岂敢盘桓,有所希冀!但以刘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
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馀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
不能废远。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刘今年九十有六,是臣尽节於陛下之日长,报
养刘之日短也。乌鸟私情,愿乞终养!

  臣之辛苦,非独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见明知;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愿
陛下矜愍愚诚,听臣微志;庶刘侥幸,保卒馀年。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

  臣不胜犬马怖惧之情,谨拜表以闻。

兰亭集序   王羲之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於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
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
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
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
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於所遇,暂得於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
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 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
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於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怀。固知一死生
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後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笔列叙时人,录其所述,
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後之览者,亦将有感於斯文。

归去来辞  陶淵明

  遍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以往之不
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 ,风飘飘而吹衣。
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叁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
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
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
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遍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遗,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
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於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
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羡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乎矣!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
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
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桃花源记    陶淵明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
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
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

  初极狭, 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
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
髫,并 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
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
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
闻,皆叹惋。馀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
为外人道。”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
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
果,寻病终。後遂无问津者。

五柳先生传   陶淵明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
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欣然忘食。性嗜酒而家贫,不能恒得。
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
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尝着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
怀得失,以此自终。

  赞曰:黔娄有言:“不戚戚於贫贱,不汲汲於富贵。”其言兹若人之俦乎!衔
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梆天氏之民欤!

水经江水注  郦道元

  江水又东,迳广溪峡,斯乃叁峡之首也。峡中有瞿塘、黄龛二汉滩,其峡盖自
禹凿以通江,郭景纯所谓巴东之峡,夏后疏凿者也。

  江水又东,迳巫峡,杜宇所凿以通江水也。江水历峡东,迳新崩滩。此山汉和
帝永元十二年崩,晋太元二年又崩。当崩之日,水逆流百馀里,涌起数十丈。今滩
上有石,或圆如箪,或方似屋,若此者甚众,皆崩崖所陨,致怒湍流,故谓之“新
崩滩”。其颓崖所馀,比之诸岭,尚为竦桀。其下十馀里,有大巫山,非惟叁峡所
无,乃当抗峰岷、峨,偕岭衡、疑。其翼附群山,并概青云,更就霄汉,辨其优劣
耳。西,即巫山者也。其间首尾百六十里,谓之巫峡,盖因山为名也。

  自叁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 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
不见曦月。至於夏水襄陵,沿 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
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青倒影。绝 多生柽柏,
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
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叁峡巫峡长,猿鸣叁
声泪沾裳!”

  江水自建平至东界峡,盛弘之谓之空泠峡。峡甚高峻,即宜都、建平二郡界也。
其间远望,势交岭表,有五六峰,参差互出。有奇石,如二人像,攘袂相对。俗传
两郡督邮争界於此。江水历峡,东迳宜昌县之插下。

  江水又东,迳流头滩。其水并峻急奔暴,鱼 所不能游,行者常苦之,其歌曰:
“滩头白勃坚相持,倏忽沦没别无期。”袁山松曰:“自蜀至此,五千馀里;下水
五日,上水百日也。”

  江水又东,迳宜昌县北,—县治,江之南岸也。北临大江,与夷陵相对。江水
又东,迳狼尾滩,而历人滩。袁山松曰:“二滩相去二里。人滩,水至峻峭。南岸
有青石,夏没冬出,其石  ,数十步中,悉作人面形,或大或小;其分明者,须
发皆具:因名曰人滩也。”

  江水又东,迳黄牛山,下有滩名曰黄牛滩。南岸重岭叠起,最外高崖间有石,
色如人负刀牵牛,人黑牛黄,成就分明。既人迹所绝,莫得究焉。此 既高,加以江
湍纡洄,虽途迳信宿,犹望见此物,故行者谣曰:“朝发黄牛,暮宿黄牛;叁朝叁
暮,黄牛如故。”言水路纡深,回望如一矣。

  江水又东,迳西陵峡。宜都记曰:“自黄牛滩东入西陵界,至峡口百许里,山
水纡曲,而两岸高山重障,非日中夜半,不见日月,绝壁或十许丈,其石采色形容,
多所像类。林木高茂,略尽冬春。猿鸣至清,山谷传响,泠泠不绝。”所谓叁峡,
此其一也。山松言:“常闻峡中水疾,书记及口传悉以临惧相戒,曾无称有山水之
美也。及余来践跻此境,既至欣然,始信耳闻之不如亲见矣。其叠 秀峰,奇构异形,
固难以辞叙。林木萧森,离离蔚蔚,乃在霞气之表。仰瞩俯映,弥习弥佳,流连信
宿,不觉忘返。目所履历,未尝有也。既自欣得此奇观,山水有灵,亦当惊知己於
千古矣。”

谏太宗十思疏  魏征 

  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
其德义。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治,虽在下愚,
知其不可,而况於明哲乎?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将崇极天之峻,永保无
疆之休,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德不处其厚,情不胜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
塞源而欲流长者也。

  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忧而道着,功成而德衰,有善始者实繁,能克终
者盖寡。岂其取之易而守之难乎?昔取之而有馀,今守之而不足,何也?夫在殷忧,
必竭诚以待下;既得志,则纵情以傲物。竭诚则胡越之一体,傲物则骨肉为行路。
虽董之以严刑,震之以威怒,终苟免而不怀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
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奔车朽索,其可忽乎!

  君人者,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所作,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
则思谦冲而自牧;惧满溢,则思江海而下百川;乐盘游,则思叁驱以为度;忧懈怠,
则思慎始而敬终;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想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恩所加,
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因怒而滥刑。总此十思,弘兹九德。简能而任
之,择善而从之,则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争
驰,君臣无事,可以尽豫游之乐,可以养松乔之寿,鸣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劳
神苦思,代下司职,役聪明之耳目,亏无为之大道哉?

为徐敬业讨武 檄  骆宾王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
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私,阴图後房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
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於 翟,陷吾君於聚 。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
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
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在别宫;贼之宗盟,委以重任。鸣呼!霍子孟之不作,朱
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 帝后,识夏庭之遽衰。

  敬业皇唐旧臣,公侯 子。奉先帝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
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
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

  南连百越,北尽叁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
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
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鲍等或居汉地,或协周亲;或膺重寄於话言,或受顾命於宣室。言犹在耳,忠
岂忘心。一坯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
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
必贻後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滕王阁序   王勃

  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叁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
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秩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彩星
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 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
帷暂驻。十旬休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
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时维九月,序属叁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 於上路,访风
景於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
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
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虹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 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遥吟俯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
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於中天,极娱游於暇日。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於日下,指吴会於云
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
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於长沙,非无圣主;
窜梁鸿於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安贫,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而犹 。北海虽赊,夫摇可接;东
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怀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勃叁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
舍簪笏於百龄,奉晨昏於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
对;今晨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锺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鸣呼!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邱墟。临别赠言,幸承恩於伟饯;
登高作赋,是所望於群公!耙竭鄙诚,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 潘江,
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 暮卷西山雨。闲云潭
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陋室铭   刘禹锡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皆绿,
草色入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
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阿房宫赋   杜牧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叁百馀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
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  焉,蜂房水涡,矗不知乎几千万落。长桥卧波,
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
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於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星荧荧。
开 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
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姘。缦立远视,
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叁十六年。

  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剽掠其人,倚叠如
山。一旦不能有,输来其闲。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
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
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多於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於机上之工女。钉头磷
磷,多於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於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於九土之城郭。
管弦呕哑,多於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
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国
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叁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
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後人而复哀後人也。

原道  韩愈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於外之谓德。
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老子之小仁义,
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孑孑
为义,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
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
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
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
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後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
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
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於其口,而
又笔之於其书。噫!後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甚矣!人之好
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

  迸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叁。农之家一,
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
穷且盗也!

  迸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後教之以相生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
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後为之衣;饥,然後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
而病也,然後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
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後;为之乐,以宣其
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
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
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是故君
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
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
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今其法曰:“必
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呜呼!其亦幸
而出於叁代之後,不见黜於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於叁
代之前,不见正於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与王,其号名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
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
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传曰:“古之欲明明德於
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
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
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
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於中国,则中国之。经
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今之举夷
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
足乎己无待於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
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
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
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
则尽其常;郊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享。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
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
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
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
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

  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
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杂说一   韩愈

  龙嘘气成云,云固弗灵於龙也。然龙乘是气,茫洋穷乎玄间,薄日月,伏光景,
感震电,神变化,水下土, 陵谷,云亦灵怪矣哉。云,龙之所能使为灵也。若龙之
灵,则非云之所能使为灵也。然龙弗得云,无以神其灵矣。失其所凭依,信不可欤。
异哉!其所凭依,乃其所自为也。易曰:“云从龙。”既曰:“龙,云从之矣。”

杂说四   韩愈

  世有伯乐,然後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 辱於奴
隶人之手,骈死於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食马
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
且欲与常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
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
 楼主| 发表于 2009-8-5 15:33:49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八 唐文

师说  韩愈

  迸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
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

  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後,其闻道也,亦先乎
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
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迸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
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於师;是故圣益圣,愚益愚,
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於此乎?

  爱其子,择师而教之,於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
句读者也,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
焉,小学而遗,吾未见其明也。

  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
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
谀。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
不能及,其可怪也欤!

  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
子曰:“叁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於弟子,闻道有
先後,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不拘於时,请与於余,余
嘉其能行古道,作师说以贻之。

进学解   韩愈

  柄子先生,晨入太学,召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
思,毁於随。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拔去凶邪,登崇俊良。占小善者率以录,
名一艺者无不庸。爬罗剔抉,刮垢磨光。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诸生业患
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於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於兹有年矣。先生口不
绝吟於六艺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
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先生之於业,可谓勤矣。

   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眇。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
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於既倒:先生之於儒,可谓有劳矣。

  沈浸 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
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
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於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

  少始知学,勇於敢为。长通於方,左右俱宜:先生之於为人,可谓成矣。

  然而公不见信於人,私不见助於友。跋前踬後,动辄得咎。暂为御史,遂窜南
夷。叁年博士。冗不见治。命与仇谋,取败几时!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
头童齿豁,竟死何裨?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

  先生曰:“吁!子来前。夫大木为 ,细木为桷。 栌侏儒,   楔。各得其
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
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登明选鲍,杂进巧拙,纡馀为姘,卓荦为杰,
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

  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於行。荀卿守正,大论是宏。逃谗
於楚,废死兰陵。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於
世何如也?

  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繇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於用,行虽修而
不显於众。犹且月费俸钱,岁糜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
踵常途之促促,窥陈编以盗窃。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动而
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己
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 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
其 苓也。”

圬者王承福传   韩愈

  圬之为技贱且劳者也。有业之,其色若自得者。听其言,约而尽。问之,王其
姓。承福其名。世为京兆长安农夫。天宝之乱,发人为兵。持弓矢十叁年,有官勋,
弃之来归。丧其土田,手 衣食,馀叁十年。舍於市之主人,而归其屋食之当焉。视
时屋食之贵贱,而上下其圬之 以偿之;有馀,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市与帛。必蚕绩而後成者也;其他所以养生之具,
皆待人力而後完也;吾皆赖之。然人不可遍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
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任有大小,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
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
取其直虽劳无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强而有功也;心难强而有智也。用力者使於人,
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择其易为无傀者取焉。

  “嘻!吾操镘以入富贵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有再
至、叁至者焉,而往过之,则为墟矣。问之其邻,或曰:『噫!刑戮也。』或曰:
『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或曰:『死而归之官也。』吾以是观之,非所谓
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择其才之称否而冒之者邪?非
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邪?将富贵难守,薄宝而厚飨之者邪?抑丰悴有时,
一去一来而不可常者邪?吾之心悯焉,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乐富贵而悲贫贱,
我岂异於人哉?”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与子,皆养於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
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谓劳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一身而二任焉,
虽圣者石可为也。

  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讥焉;谓其自
为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其学杨朱之道者邪?杨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
而夫人以有家为劳心,不肯一动其心以蓄其妻子,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虽然,
其贤於世者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济其生之欲,贪邪而亡道以丧其身者,其
亦远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为之传而自鉴焉。

祭十二郎文  韩愈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
二郎之灵: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
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甭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叁兄,皆
不幸早世。承先人後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
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
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後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
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於汴州,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明年,
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
又不果来。吾念汝从於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
致汝。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与相处,
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
而就也。

  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
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 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
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 者夭而病者全乎!呜
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
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
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
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
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
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
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
始五岁;少而 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北得软脚病,往往而遽。”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
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乎?汝之书,
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
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
应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
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馀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
葬汝於先人之兆,然後惟其所愿。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
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
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
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自今已往,吾其无意於人世矣!
当求数顷之田於伊 之上,以待馀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
嫁,如此而已。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邪!其不知心也邪!呜呼哀哉!
尚飨。

祭鳄鱼文    韩愈

  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使军事衙推奏济,以羊一猪一,投恶溪之潭水,以
与鳄鱼食,而告之曰:

  昔先王既有天下,烈山泽,罔绳 刃,以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驱而出之四海
之外。及後王德薄,不能远有,则江汉之闲,尚皆弃之,以与蛮九楚越,况潮岭海
之闲,去京师万里哉?鳄鱼之涵淹卵育於此,亦固其所。

  今天子嗣唐位,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内,皆抚而有之。况禹迹所 ,扬
州之近地,刺史县令之所治,出贡赋以供天地宗庙百神之祀之壤者哉?

  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鱼 然
不安溪潭,据处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与刺史抗拒,争为长
雄。刺史虽驽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    ,为民吏羞,以偷活於此耶?
且承天子命以来为吏,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辨。

  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容
归,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久至也。今与鳄鱼约:尽叁日,其率丑类南徙於海,以
避天子之命吏!叁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
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
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刺
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其无悔!”

张中丞传後叙   韩愈

  元和二年四月十叁日夜,愈与吴郡张籍阅家中旧书,得李翰所为张巡传。翰以
文章自名,为此传颇详密;然尚恨有阙者,不为许远立传,又不载雷万春事首尾。

  远虽材若不及巡者,开门纳巡,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处其下,无所疑忌,竟
与巡俱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虏,与巡死先後异耳。两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
父志,以为巡死而远就虏,疑畏死而辞服於贼。远诚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
所爱之肉,以与贼抗而不降乎?当其围守时,外无蚍蜉蚁子之援,所欲忠者,国与
主耳,而贼语公以国亡主灭。远见救援不至,而贼来益众,必以其言为信,外无待
而犹死守,人相食且尽,虽愚人亦能数日而知死处矣;远之不畏死亦明矣。乌有城
坏,且徒俱死,独蒙愧耻求活?虽至愚者不忍为。呜呼!而谓远之贤而为之邪?说
者又谓远与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远所分始,以此诟远,此又与儿童之见无异。人
之将死,其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观者见其然,从而尤
之,其亦不达於理矣。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如是哉!如巡、远之所成就,
如此卓卓,犹不得免,其他则又何说!

  当二公之初守也,宁能知人之卒不救,弃城而逆遁?苟此不能守,虽避之他处
何益?及其无救而且穷也,将其创残饿羸之馀,虽欲去,必不达。二公之贤,其讲
之精矣。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
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当是时,弃城而图存者,不可一二数;擅 兵,坐
而观者,相环也。不追议此,而责二公以死守,亦见其自比於逆乱,设淫辞而助之
攻也。

  愈尝从事於汴、徐二府,屡道於两州间,亲祭於其所谓双庙者。其老人往往说
巡、远时事云:

  南霁云之乞救於贺兰嫉巡、远之声威功绩出己之上,不肯出师救。爱霁云之勇
且壮,不听其语, 留之,具食与乐,延霁云坐。霁云慷慨语曰:“云来时,睢阳之
人不食月馀日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断一指,
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
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屠,矢着其上砖半箭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
矢所以志也。”愈贞元中过泗州,船上人犹指以相语:“城陷,贼以刃胁降巡。巡
不屈,即牵去,将斩之。又降霁云,云未应,巡呼云曰:『南八,男儿死耳,不可
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

  张籍曰:“有于嵩者,少依於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围中。籍大历中於和州乌
江县见嵩,嵩时年六十馀矣。以巡初尝得临涣县尉,好学,无所不读。籍时尚小,
粗问巡、远事,不能细也。云:『巡长七尺馀,须髯若神。尝见嵩读汉书,谓嵩曰:
“何为久读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於书读不过叁遍,终身不忘也。”
因诵嵩所读书,尽卷,不错一字。嵩惊,以为巡偶熟此卷,因乱抽他帙以试,无不
尽然。嵩又取架上诸书,试以问巡,巡应口诵无疑。嵩从巡久,亦不见巡常读书也。
为文章,操纸笔立书,未尝起草。初守睢阳时,士卒仅万人,城中居人户亦且数万,
巡因一见问姓名,其後无不识者。巡怒,须髯辄张。及城陷,贼缚巡等数十人坐;
且将戮。巡起旋,其众见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死,命也!”众泣不
能仰视。巡就戮时,颜色不乱,阳阳如平常。远宽厚长者,貌如其心。与巡同年生,
月日後於巡,呼巡为兄,死时年四十九。』”

  “嵩,贞元初死於亳、宋间,或传嵩有田在亳、宋间,武人夺而有之,嵩将诣
州讼理,为所杀。嵩无子。”张籍云。
 楼主| 发表于 2009-8-5 15:34:18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九 唐宋文

桐叶封弟辨   柳宗元

  迸之传者有言:“成王以桐叶与小弱弟戏,曰:『以封汝。』周公入贺。王曰:
『戏也。』周公曰:『天子不可戏。』乃封小弱弟於唐。”

  吾意不然:王之弟当封耶,周公宜以时言於王,不待其戏,而贺以成之也;不
当封耶,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戏,以地以人,与小弱弟者为之王,其得圣乎?

  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苟焉而已,必从而成之耶?设有不幸,王以桐叶戏妇寺,
亦将举而从之乎?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设未得其当,虽十易之不为病;要於
其当,不可使易也,而况以其戏乎?若戏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过也。

  吾意周公辅成王宜以道,从容优乐,要归之大中而已。必不逢其失而为之辞;
又不当束缚之,驰骤之,使若牛马然,急则败矣。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
况号为君臣者耶!是直小丈夫者之事,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

  或曰:『封唐叔,史佚成之。』

捕蛇者说    柳宗元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 人,无御之者。然得而 之以
为饵,可以已大风、挛 、镂疠,去死肌,杀叁虫。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
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

  有蒋氏者,专其利叁世矣。问之,则曰:“吾祖死於是,吾父死於是,今吾嗣
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言之貌若甚戚者。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将
告於莅事者,更若役,复若赋,则如何?”蒋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将哀而
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向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
自吾氏叁世居是乡,积於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日蹙,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
号呼而转徙,饿渴而顿踣。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
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叁焉。与吾居十二年者,
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即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
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恂恂而起,视其缶,而吾蛇尚存,
则弛然卧。谨食之,时而献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盖一岁之犯死者二
焉,其馀则熙熙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
後矣,又安敢毒耶?”

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於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
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於是蛇者乎!笔为之说,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

种树郭橐驼传   柳宗元

  冰橐驼,不知始何名。病偻,隆然伏行,有类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驼闻之,
曰:“甚善!名我固当。”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

  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
取养。视驼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蚤实以蕃。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
能如也。 

  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以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凡
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 欲密。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
顾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
能硕而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蚤而蕃之也。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
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则又爱之太殷,忧之太勤。旦视而暮
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
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雠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为哉?”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官理非吾
业也。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旦暮,吏来而呼曰:
『官命促尔耕,尔植,督尔获,蚤缲而绪,蚤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鸣
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安吾性耶?
故病且殆。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

  周者嘻曰:“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传其事以为官戒也。

梓人传   柳宗元

  裴封叔之第,在光德里。有梓人款其门,愿 隙宇而处焉。所职,寻、引、规、
矩、绳、墨,家不居砻 之器。问其能,曰:“吾善度材,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
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众莫能就一宇。故食於官府,吾受禄叁倍;作
於私家,吾收其宜大半焉。

  他日入其宜,其床阙足而不能理,曰:“将求他工。”余甚笑之,谓其无能而
贪禄嗜货者。

  其後京兆尹将饰官署,余往过焉。委群材,会群工,成执斧斤,或执刀锯,皆
环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执杖,而中处焉。量栋宇之任,视木之能举,挥其杖,
曰“斧!”彼执斧者奔而右;顾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而左。俄而,斤者 ,
刀者削,皆视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断者。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焉。
画宫於堵,盈尺而曲尽其制,计其毫 而构大厦,无进退焉。既成,书於上栋曰:
“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则其姓字也。凡执用之工不在列。余圜视大骇,然
後知其术之工大矣。

  继而叹曰:彼将舍其手艺,专其心智,而能知体要者欤!吾闻劳心者役人,劳
力者役於人。彼其劳心者欤!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是足为佐天子,相天
下法矣。物莫近乎此也。彼为天下者本於人。其执役者为徒隶,为乡师、里胥;其
上为下士;又其上为中上,为上士;又其上为大夫,为卿,为公:离而为六职,判
而为百役。外薄四海,有方伯、连率。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其下有胥吏,
又其下皆有啬夫、版尹以就役焉,犹众工之各有执役以食力也。

  彼佐天子,相天下者,举而加焉,指而使焉,条其纲纪而盈缩焉,齐其法制而
整顿焉;犹梓人之有规、矩、绳、墨以定制也。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天下之
人,使安其业。视都知野,视野知国,视国知天下,其远迩细大,可手据其图而究
焉;犹梓人画宫於堵,而绩於成也。能者进而由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
亦莫敢愠;不炫能,不矜名,不亲小劳,不侵众官,日与天下之英下才,讨论其大
经,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艺也。夫然後相道得而万国理矣。

  相道既得,万国既理,天下举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後之人循迹而慕曰:
“彼相之才也!”士或谈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其百执事之勤
劳,而不得纪焉;犹梓人自名其功,而执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谓
相而已矣。其不知体要者反此;以恪勤为公,以簿书为尊,炫能矜名,亲小劳,侵
众官,窃取六职、百役之事,听听於府庭,而遗其大者远者焉,所谓不通是道者也;
犹梓人而不知绳墨之曲直,规矩之方圆,寻引之短长,姑夺众工之斧斤刀锯以佐其
艺,又不能备其工,以至败绩,用而无所成也!不亦谬欤!

  或曰:“彼主为室者,傥或发其私智,牵制梓人之虑,夺其世守,而道谋是用。
虽不能成功,岂其罪耶?亦在任之而已!”

  余曰:“不然!夫绳墨诚陈,规矩诚设,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狭者不可张而广
也。由我则固,不由我则圮。彼将乐去固而就圮也,则卷其术,默其智,悠尔而去。
不屈吾道,是诚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货利,忍而不能舍也,丧其制量,屈而不能守
也,栋桡屋坏,则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余谓梓人之道类於相,故书而藏之。梓人,盖古之审曲面势者,今谓之“都料
匠”云。余所遇者,杨氏,潜其名。

        鈷鉧潭西小丘記   柳宗元
  得西山後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 潭。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
鱼梁。梁之上有邱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
数:其 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於溪;其冲然 列而上者,若罴之登於山。邱之
小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

  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问其价,曰:“止四百。”予怜而
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铲刈秽草,伐去恶
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
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邱之下。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
目谋,  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不匝旬而得异地
者二,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兹邱之胜,致之澧镐 杜,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
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价四百,连岁不能售;而我与深源克己独喜得之,
是其果有遭乎。书於石,所以贺兹邱之遭也。

小石城山记   柳宗元

  自西山道口径北,逾黄茅岭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寻之无所得。其一少北
而东,不过四十丈,土断而川分,有积石横当其垠。其上为睥睨梁 之形,其旁出堡
坞,有若门焉,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环之
可上,望甚远。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其疏数偃仰,类智者所施设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
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或曰:
“以慰夫贤而辱於此者。”或曰:“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
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予未信之。

始得西山宴游记   柳宗元

  自余为 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
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 而醉,醉则更相枕
以卧。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有异态者,皆我有
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过湘江,缘染
溪,斫榛莽,焚茅 ,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
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 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 隐;萦
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後知是山之特出,不与培 为类。悠悠乎与灏气俱,
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
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後
知吾向之未始游,游於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是岁元和四年也。

袁家渴记   柳宗元

  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钴 潭。由溪口而西,陆行,可
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朝阳 东南,水行,至芜江,可取者叁,莫若袁家渴。皆
永中幽丽奇处也。

  楚、越之间方言,谓水之反流者为“渴”。音若“衣褐”之“褐”。渴,上与
南馆高嶂合,下与百家濑合。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浅渚,间厕曲折。平者深黑,
峻者沸白。舟行若穷,忽又无际。

  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其旁,多 洞。其下,多白
砾。其树,多枫、 、石楠、 、槠、樟、柚。草则兰、芷。又有异卉,类合欢而蔓
生  水石。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 香气;冲涛旋
濑,退贮溪谷;摇葳蕤,与时推移。其大都如此。余无以穷其状。

  永之人未尝游焉,余得之,不敢专也。出而传於世。其地世主袁氏,故以名焉。

琵琶行并序   白居易

  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船中夜弹琵琶者,
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於穆曹二善才。年长
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
沦憔悴,转徙於江湖间。余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学有迁谪意,
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醉不
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寻声 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移船相
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叁两声,
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
无限事,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後绿腰。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戈下滩;水泉冷涩
弦凝绝,凝结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 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
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人秋
月白。

  沈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十叁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伏,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
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
月春风等闲度。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
人妇!商人重利轻离别,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 船月明江水寒。夜深
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从
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住近湓江地低
,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鹃啼血猿哀鸣杜。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
酒还独倾。岂无山砍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感我
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
多?江州司马青衫 。

与元微之书   白居易

  四月十日夜,乐天白:

  微之,微之,不见足下面已叁年矣;不得足下书欲二年矣。人生几何,离阔如
此!况以胶漆之心,置於胡越之身,进不得相合,退不能相忘,牵挛乖隔,各欲白
首。微之,微之,如何!如何!天实为之,谓之奈何!

  仆初到浔阳时,有熊孺登来,得足下前年病甚时一札,上报疾状,次叙病心,
终论平生交分。且云:“危 之际,不暇及他,惟收数帙文章,封题其上,曰:『他
日送达白二十二郎,便请以代书。』”悲哉!微之於我也,其若是乎!又睹所寄闻
仆左降诗,云: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至今每吟,犹恻恻耳。且置是事,略叙近怀。

  仆自到九江,已涉叁载,形骸且健,方寸甚安。下至家人,幸皆无恙。长兄去
夏自徐州至,又有诸院孤小弟 六、七人,提挈同来。昔所牵念者,今悉置在目前,
得同寒暖饥饱:此一泰也。

  江州风候稍凉,地少瘴疠,乃至蛇虺蚊蚋,虽有甚稀。湓鱼颇肥,江酒极美,
其馀食物,多类北地。仆门内之口虽不少,司马之俸虽不多,量入俭用,亦可自给,
身衣口食,且免求人:此二泰也。

  仆去年秋始游卢山,到东、西二林间香炉峰下,见云水泉石,胜绝第一,爱不
能舍,因置草堂前有乔松十数株,修竹千馀竿;青萝为墙垣,白石为桥道;流水周
於舍下,飞泉落於檐间;红榴白莲,罗生池砌;大抵若是,不能殚记。每一独往,
动弥旬日,平生所好者,尽在其中,不惟忘归,可以终老:此叁泰也。

  计足下久得仆书,必加忧望;今故录叁泰,以先奉报。其馀事况,条写如後云
云。

  微之,微之,作此书夜,正在草堂中,山窗下,信手把笔,随意乱书,封题之
时,不觉欲曙。举头但见山僧一、两人,或坐或睡;又闻山猿谷鸟,哀鸣啾啾。平
生故人,去我万里。瞥然尘念,此际 生。馀习所牵,便成叁韵云:

  “忆昔封书与君夜,金銮殿後欲明天。今夜封书在何处?庐山庵里晓灯前。笼
鸟槛猿俱未死,人间相见是何年?”

  微之,微之!此夕此心,君知之乎!

                     乐天顿首

岳阳楼记  范仲淹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
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於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
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
迁客骚人,多会於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山岳潜形;商旅
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
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
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扁跃金,静影沈璧,渔歌互答,此
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
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
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後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时六
年九月十五日。

谏院题名记   司马光

  迸者谏无官,自公卿大夫,至於工商,无不得谏者。汉兴以来,始置官。

  夫以天下之政,四海之众,得失利病,萃於一官;使言之,其为任亦重矣。居
是官者,当志其大,舍其细;先其急,後其缓;专利国家而不为身谋。彼汲汲於名
者,犹汲汲於利也,其间相去何远哉?

  天禧初,真宗诏置谏官六员,责 其职事。庆历中,钱君始书其名於版,光恐
久而漫灭。嘉佑八年,刻於石。後之人将历指其名而议之曰:“某也忠,某也诈,
某也直,某也曲。”呜呼!可不惧哉!

训俭示康
  吾本寒家,世以清白相承。吾性不喜华靡,自为乳儿,长者加以金银华美之服,
辄羞赧弃去之。二十忝科名,闻喜宴独不戴花。同年曰:“君赐不可违也。”乃簪
一花。平生衣取蔽寒,食取充腹;亦不敢服垢弊以矫俗干名,但顺吾性而已。

  众人皆以奢靡为荣,吾心独以俭素为美。人皆嗤吾固陋,吾不以为病。应之曰:
孔子称“与其不逊也宁固”;又曰“以约失之者鲜矣”;又曰“士志於道,而耻恶
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古人以俭为美德,今人乃以俭相诟病。嘻,异哉!

  近岁风俗尤为侈靡,走卒类士服,农夫蹑丝履。吾记天圣中,先公为群牧判官,
客至未尝不置酒,或叁行、五行,多不过七行。酒酤於市,果止於梨、栗、枣、柿
之类;肴止於脯醢、菜羹,器用瓷漆。当时士大夫家皆然,人不相非也。会数而礼
勤,物薄而情厚。近日士大夫家,酒非内法,果、肴非远方珍异,食非多品,器皿
非满案,不敢会宾友,常数月营聚,然後敢发书。苟或不然,人争非之,以为鄙吝。
故不随俗靡者盖鲜矣。嗟乎!风俗颓敝如是,居位者虽不能禁,忍助之乎!

  又闻昔李文靖公为相,治居第於封丘门内,厅事前仅容旋马,或言其太隘。公
笑曰:“居第当传子孙,此为宰相厅事诚隘,为太祝奉礼厅事已宽矣。”参政鲁公
为谏官,真宗遣使急召之,得於酒家,既入,问其所来,以实对。上曰:“卿为清
望官,奈何饮於酒肆?”对曰:“臣家贫,客至无器皿、肴、果,故就酒家觞之。”
上以无隐,益重之。张文节为相,自奉养如为河阳掌书记时,所亲或规之曰:“公
今受俸不少,而自奉若此。公虽自信清约,外人颇有公孙布被之讥。公宜少从众。”
公叹曰:“吾今日之俸,虽举家锦衣玉食,何患不能?顾人之常情,由俭入奢易,
由奢入俭难。吾今日之俸岂能常有?身岂能常存?一旦异於今日,家人习奢已久,
不能顿俭,必致失所。岂若吾居位、去位、身存、身亡,常如一日乎?”呜呼!大
贤之深谋远虑,岂庸人所及哉!

  御孙曰:“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共,同也;言有德者皆由俭来也。
夫俭则寡欲:君子寡欲,则不役於物,可以直道而行;小人寡欲,则能谨身节用,
远罪丰家。故曰:“俭,德之共也。”侈则多欲:君子多欲则贪慕富贵,枉道速祸;
小人多欲则多求妄用,败家丧身;是以居官必贿,居乡必盗。故曰:“侈,恶之大
也。”

  昔正考父 粥以 口;孟僖子知其後必有达人。季文子相叁君,妾不衣帛,马不
食粟,君子以为忠。管仲镂簋朱 、山 藻 ,孔子鄙其小器。公叔文子享卫灵公,史
知其及祸;及戍,果以富得罪出亡。何曾日食万钱,至孙以骄溢倾家。石崇以奢靡
夸人,卒以此死东市。近世寇莱公豪侈冠一时,然以功业大,人莫之非,子孙习其
家风,今多穷困。

  其馀以俭立名,以侈自败者多矣,不可遍数,聊举数人以训汝。汝非徒身当服
行,当以训汝子孙,使知前辈之风俗云。

鲁仲连义不帝秦  司马光

  王陵攻邯郸,少利,益发卒佐陵,陵亡五校,乃以王 代王陵。赵王使平原君求
救於楚,楚王使春申君将兵救赵。魏王亦使将军晋鄙将兵十万救救。秦王使谓魏王
曰:“吾攻赵,旦暮且下;诸侯敢救之者,吾己拔赵,必移兵先击之。”魏王恐,
遣人止晋鄙留兵壁邺,名为救赵,实挟两端。又使将军新垣衍闲入邯郸,因平原君
说赵王,欲共尊秦为帝,以却其兵。

  齐人鲁仲连在邯郸,闻之,往见新垣衍,曰:“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
也。彼即肆然而为帝於天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不愿为之民也!且梁未睹秦称
帝之害故耳,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新垣衍怏然不悦,曰:“先生恶能使秦王烹
醢梁王?”鲁仲连曰:“固也,吾将言之。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纣之叁公也。
九侯有子而好,献之於纣,纣以为恶,醢九侯。鄂侯争之 ,辩之疾,故脯鄂侯。文
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牖里之库百日,欲令之死。今秦万乘之国也,梁亦万乘
之国也,俱据万乘之国,各有称王之名;奈何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卒就脯
醢之地乎?且秦无已而帝,则将行其天子之礼,以号令於天下;则且变易诸侯之大
臣—彼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
侯妃姬,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新垣衍起,
再拜,曰:“吾乃今知先生天下之士也!吾请出,不敢复言帝秦矣!”

义田记    钱公辅

  范文正公,苏人也,平生好施与,择其亲而贫,疏而贤者,咸施之。

  方贵显时,置负郭常稔之田千亩,号曰义田,以养济群族之人。日有食,岁有
衣,嫁娶婚葬,皆有赡。择族之长而贤者主其计,而时其出纳焉。日食人一升,岁
衣人一缣,嫁女者五十千,再嫁者叁十千,娶妇者叁十千,再娶者十五千,葬者如
再嫁之数,葬幼者十千。族之聚者九十口,岁入给稻八百斛;以其所入,给其所聚,
沛然有馀而无穷。仕而家居俟代者与焉;仕而居官者罢其给。此其大较也。

  初公之未贵显也,尝有志於是矣,而力未逮者叁十年。既而为西帅,及参大政,
於是始有禄赐之入,而终其志。公既殁,後世子孙修其业,承其志,如公之存也。
公既占充禄厚,而贫络其身。殁之日,身无以为敛,子无以为丧,惟以施贫活族之
义,遗其子而已。

  昔晏平仲敝车羸马,桓子曰:“是隐君之赐也。”晏子日:“自臣之贵,父之
族,无不乘车者;母之族,无不足於衣食者;妻之族,无冻馁者;齐国之士,待臣
而举火者,叁百馀人。如此而为隐君之赐乎?彰君之赐乎?”於是齐侯以晏子之觞
而觞桓子。予尝爱晏子好仁,齐侯知贤,而桓子服义也。又爱晏子之仁有等级,而
言有次也;先父族,次母族,次妻族,而後及其疏远之贤。孟子曰“亲亲而仁民,
仁民而爱物。”晏子为近之。观文正之义,贤於平仲,其规模远举又疑过之。

  呜呼!世之都叁公位,享万锺禄,其邸第之雄,车舆之饰,声色之多,妻孥之
富,止乎一己;而族之人不得其门而入者,岂少哉!况於施贤乎!其下为卿大夫,
为士,廪稍之充,奉养之厚,止乎一己;族之人瓢囊为沟中饥者,岂少哉?况於他
人乎!是皆公之罪人也。公之忠义满朝廷,事业满边隅,功名满天下,後必有史官
书之者,予可略也。独高其义,因以遗於世云。

纵囚论   欧阳修

  信义行於君子,而刑戮施於小人。刑入於死者,乃罪大恶极,此又小人之尤甚
者也。宁以义死,不苟幸生,而视死如归,此又君子之尤难者也。

  方唐太宗之六年,录大辟囚叁百馀人,纵使还家,约其自归以就死,是君子之
难能,期小人之尤者以必能也。其囚及期,而卒自归,无後者,是君子之所难,而
小人之所易也,此岂近於人情哉?

  或曰:“罪大恶极,诚小人矣。及施恩德以临之,可使变而为君子;盖恩德入
人之深,而移人之速,有如是者矣。”曰:“太宗之为此,所以求此名也。然安知
夫纵之去也,不意其必来以冀免,所以纵之乎?又安知夫疲纵而去也,不意其自归
而必获免,所以复来乎?夫意其必来而纵之,是上贼下之情也;意其必免而复来,
是下贼上之心也。吾见上下交相贼以成此名也,乌有所谓施恩德,与夫知信义者哉?
不然,太宗施德於天下,於兹六年矣。不能使小人不为极恶大罪,而一日之恩,能
使视死如归,而存信义,此又不通之论也。”

  “然则,何为而可?”曰:“纵而来归,杀之无赦;而又纵之,而又来,则可
知为恩德之致尔。然此必无之事也。若夫纵而来归而赦之,可偶一为之尔。若屡为
之,则杀人者皆不死,是可为天下之常法乎?不可为常者,其圣人之法乎?是以尧
舜叁王之治,必本於人情;不立异以为高,不逆情以干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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