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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来来往往 作者:池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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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15 15:35: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http://www.tianyabook.com/chili/yumou.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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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男人的实际人生是从有女人开始的,康伟业就是这种男人。康伟业首先认识的
是他们厂的厂医李大夫。有一次康伟业一边走路一边看书,一个不当心摔了一跤。这一
跤绊在马路边的水泥墩上,整个人飞了起来又扑将出去,他的膝盖、胳膊肘、下巴都摔
破了皮。康伟业跑到厂医务室去涂红药水,认识了厂医李大夫。李大夫听说康伟业走路
都看书,就拿过康伟业腋下的一本黄封皮的书看了看,是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
史唯物主义》,她惊奇地说:“你这个小青年很不错啊!你叫什么名字?”
这一天,厂里是那种寻常可见的好天气,工人们在食堂打了饭就出来,三三两两地
蹲在草地上或者废堆上吃饭。康伟业在排队的时候站在了厂医李大夫的后面,他主动打
了一声招呼:“李大夫吃饭。”
李大夫回头说:“小康吃饭。”李大夫往康伟业手里塞了几粒酒精棉球,说:“把
碗筷消消毒。”
旁边的工人见了,嬉皮涎脸地凑近李大夫,哄闹说:“我们也很需要消消毒。”
李大夫正色说:“去!”
李大夫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搭腔的。李大夫是这个大型肉类联合加工厂两千多职
工里最矜持最清高最有文化的人,皮肤白得像奶油雪糕。据说她的年龄将近五十,这一
点是杀了康伟业他也不相信。
康伟业打好了饭之后,发现李大夫在一边等着他,他就跟着李大夫来到了医务室的
门口。医务室的门口打扫得非常乾净,有一个小花坛,鸟在周围啁啾。李大夫从医务室
搬了两把椅子放在花坛边,与康伟业对坐着,吃饭,闲聊。聊着聊着,不知怎么的话题
就扯到男女上。李大夫关切地问康伟业谈了女朋友没有?康伟业红着脸说没有,还早呢。
李大夫问谈过女朋友没有?康伟业的脸更红了,说没有。李大夫说她听厂里人讲谁给康
伟业介绍女朋友他都不要?康伟业说是的,他觉得自己还早,李大夫说早什么早?恐怕
是瞧不起一般的姑娘吧?康伟业腼腆的一笑,不作声了。
李大夫温和地说:“好了,不要不好意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的事情。
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该有女朋友了。不然,太缺乏经历,会给以后的生活造成极大痛苦。”
李大夫说到这里,放下了搪瓷碗,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地上有一群大个子黑蚂蚁在忙碌,
康伟业说:“蚂蚁。”他拿脚尖去逗它们。就是在这个时候,李大夫缓缓地抬起头来,
对康伟业说:“小康,我要告诉你一个道理:女人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男人没有女
人,他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这话来得太突然,与当时的时代环境完全不符。康伟业慌乱地说:“李大夫,李大
夫。”
李大夫见康伟业这样,善解人意地接过了他的话,开了一个玩笑,说:“李大夫说
话太胆大了,是不是?李大夫说话很流氓,是不是?”
康伟业说:“哪里。哪里能够这么说。”康伟业不敢正面看着李大夫,他把目光放
在医务室的白墙上,那里有一幅油漆斑驳的大型标语: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康伟业大着胆子说:“李大夫,我和一般工人不一样,我觉得您的话很深刻,很有
哲理。”说着说着,康伟业渐渐地顺畅起来,他信任地告诉李大夫说:“李大夫,我从
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很受震憾。您也许不知道,我读的是男中,一进初中就搞文化
大革命,后来知青下放,在农村呆了四年,没有路子上大学,招工回城,谁想到会被分
配到这个厂?当然,我们厂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工人师傅都挺好,只是我,我在冷库,
成天扛冷冻猪肉。当然,扛冷冻猪肉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毛主席说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
贱之分。我是说我们车间只有男人和冷冻猪肉。”
李大夫说:“我明白。”
康伟业嘎嘎笑起来,说:“只有男人和冷冻猪肉。”
李大夫说:“是啊,我明白。”
从这一天以后,康伟业与李大夫成了好朋友。再不久,李大夫就为他介绍了段莉娜。
和全国人民介绍对象的程序一样,康伟业和段莉娜在见面之前首先由介绍人交待了
双方的个人条件。段莉娜的条件非常优越。她与康伟业同龄,是中共党员,在社会科学
院工作;思想进步,事业心强,身体健康,容貌端正,身高一米六十六;父亲是武汉军
区师级干部。康伟业一听段莉娜的简况,人就矮了半截。连忙对李大夫说不行不行,我
的条件太差了。
李大夫不由分说地定下了一个见面的日期。在李大夫看来,康伟业的条件一点不差,
只有像段莉娜这样的姑娘才配得上康伟业。李大夫以她阅尽人间沧桑的眼光为康伟业下
了一个预言。她说:“小康,世道会发生变化的。你这么一个灵光的人,不会久困在这
个车间里。你的前程不可限量。”她说:“我还只怕将来你看不上段莉娜呢?”
段莉娜就是这样经由李大夫出现在康伟业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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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5 15:35:2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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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六年五月的一天,下午三点钟,汉口中山公园百花亭,康伟业与段莉娜在这
里第一次见面。康伟业按时到达,段莉娜却先他而到,在李大夫的指点下,远远地观察
惶然寻找过来的康伟业。
康伟业事先已知道了段莉娜的大概情况,然而一见之下,他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五月是一个花红草绿、枝繁叶茂、蜂飞蝶舞的浓情季节,年轻的、健康的、饱满的姑娘
段莉娜,唇红齿白的与这个季节融为一体,眩目耀眼地展现在康伟业面前。康伟业无论
如何也没有想到段莉娜是如此地出众,他的眼睛完全不敢在她身上停留,而像是被猎人
追赶的野兔,在公园到处奔突乱撞。
李大夫对段莉娜说:“这是小康,康伟业同志。”又对康伟业说,“这是小段,段
莉娜同志。”然后自己噗嗤一笑,说,“你们握个手吧。”康伟业的手微微动了动又放
下了,他怕自己伸出手而对方没有伸手。段莉娜比康伟业大方得多,她说:“康伟业同
志你好。”她干脆而利索地向康伟业伸出了她的手,康伟业只是小部份地碰了碰段莉娜
的指尖。
他们总算握手了,相识了。康伟业在李大夫走了之后也慢慢地镇定下来了,他的眼
睛不再是被猎人追得乱跑的野兔了。他们礼让了一番,在公园在石凳上坐了下来。石凳
上不太干净。康伟业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给段莉娜垫着坐,因为他看出段莉娜穿
的是一条崭新的军裤,弄脏了怪可惜的。
他们基本上是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粗糙的小石桌。潮热的春风在他们面前莽撞地
吹过来吹过去,怂恿柳絮和梧桐的刺毛粘他们的眼睫毛,他们只得不时地眨巴眼睛,都
像是患有眼疾。段莉娜双膝并拢,坐姿端庄,表情矜持,白衬衣的小方领子翻在腰身肥
大的深蓝色春装外面,一对粗黑的短辫编得老紧老紧,用橡皮筋坚固地扎着,辫梢整齐
得像是铡刀铡出来的一样,有棱有角地杵在耳垂后面。段莉娜从头到脚没有任何花哨的
装饰品。比如一只有机玻璃发卡,牙边手绢或者在橡皮筋绕上红色的毛线等等。段莉娜
无疑是凝重的,正经的,高傲的,具有思想具有理论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的,一看而
知是老三届中的佼佼者。坐在这样一个段莉娜的对面,康伟业唯一比较清醒的感觉就是
他们之间的悬殊太大了,以致于康伟业怀疑李大夫对段莉娜隐瞒了他的真实情况。疑点
一冒头,康伟业找到了话题,他说:“是这样的,小段同志,我想李大夫对我的介绍不
一定全面,我不是中共党员。”
段莉娜小声说:“李大夫说过了。但你是工人阶级的一员,入党总是有个先后并且
也不分先后的。”段莉娜显然很有口才。
康伟业说:“谢谢你的鼓励。不过虽然我身在作为领导阶级的队伍里,可我并不喜
欢我的工作。所以将来似乎没有什么希望。”
段莉娜望了望天空,把交叉的双手做了一个上下交换,问:“冰库管理工是做什么
的?”
康伟业说:“扛冰冻猪肉。”
段莉娜说:“哦。”
在段莉娜“哦”了之后,两人就空坐着,一刻,忽然都意识到了一些尴尬。段莉娜
果断地站了起来,说:“我家在武昌,要转几趟公共汽车,我该走了。”康伟业也慌忙
站起来,说:“是的,我还有事,我也该走了。”他们犹豫了一下,到底也没有谁向谁
主动地伸出手去,所以就没有握手。段莉娜背好她的军用挎包,转身快速地走了。春天
消失了。康伟业独自在公园时茫然地逛荡,他猜测段莉娜肯定没有看上自己。康伟业对
这种介绍对象的方式感到了愤慨。尤其是条件较弱的一方,完全就是烂萝卜黄白菜,人
家看一眼什么都不用说就可以拂袖而去。他妈的一个×!康伟业在心里狠狠骂了几句,
又寻到了他们坐过的地方,在小石桌附近的草丛里找到了段莉娜垫过屁股的报纸,用脚
踹了个粉碎。
一个星期之后,康伟业意外地收到了段莉娜的来信。段莉娜的钢笔字是一手非常漂
亮的行书,这倒没有让康伟业感到意外,像段莉娜这样的有志青年,一定会刻苦练字的。
段莉娜给康伟业的第一封信简短精练。

康伟业同志:您好!

首先让我们怀着无比的敬意,共同学习一段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诗词:“暮色苍
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我相信对毛主席的
这段光辉诗词的重温,会使我们回想起我们这一代革命青年所共同经历的时代风雨。我
们要谈的关于我们以前的许多话题就尽在不言中了。我想可以这么说吧,我们虽然是陌
生的但我们也曾相识。
上次见面,谈话不多,这是正常的,说明你是一个不喜欢纠缠女性的正派男同志。
接触时间虽短,我能够感觉到你为人的光明磊落和自知之明。自知之明是一种非常可宝
贵的品格。另外,从你的寥寥数语里,我发现你的情绪比较消沉,这对于我们革命青年
是一种有害的情绪。你遇到了什么困难呢?什么困难能够难倒我们呢?中国人连死都不
怕,还怕困难吗?

等待你的回信。
此致
崇高的革命敬礼!

革命战友:段莉娜

段莉娜的信中一个错别字都没有,用词恰当,行文流畅,富有感染力。康伟业读完
信,首先是佩服段莉娜,其次,段莉娜在信中大胆使用“我们”的说法,比她本人更能
够激起康伟业的感情和某些联想。康伟业灰溜溜的心咯噔一下奔腾起来。当天,康伟业
就伏在深夜的灯光下,给段莉娜写了一封回信。回信借鉴或者说是摹仿了段莉娜的风格,
与她展开了关于一个革命讨论。一周之后,康伟业又收到了段莉娜的回信。
从此,康伟业和段莉娜开始了频繁的鱼雁传书,每周都有两封信越过长江和汉水,
一封从武昌到汉口,一封从汉口到武昌。在通讯往来中,他们也约会过几次,约会效果
都不如信中的感觉好。两人一旦面对面,“我们”这个词都说不出口了。段莉娜的口头
表达能力很强,革命道理谈起来滔滔不绝。康伟业的口才原本不差,但是被段莉娜的气
势压抑住了,显得迟钝和笨拙,有时候还口吃。而且他们所有的话题都围绕党和国家的
命运生发和展开,与男女之情远隔万里。他们一点也不像是为谈婚论嫁走到一起的青年,
而像是两位日理万机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康伟业渐渐感到了无趣,他准备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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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5 15:35:4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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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伟业在信纸上一遍又一遍地写下“请你不要再回信了”这句话。但他总是没有足
够的勇气把信扔进邮筒。康伟业想:人家姑娘那么好的条件,凭什么你说吹就吹?一个
不是党员的扛猪肉的工人,月工资才拿十八块钱,你吹一个拿二十四块钱的漂亮党员姑
娘,这不是故意伤害人家吗?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毛泽东逝世了。一个晴天霹雳在中
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震响。噩耗传来,人们如丧考妣,失声痛哭,停下了手
中正在进行的工作,奔向大街去购买黑纱和制作花圈的彩纸。大街上的人群一片呜咽,
犹如世界末日来临。工厂、学校、商店、机关单位、公园、餐馆,到处有人因为过份的
悲痛而晕倒。不管是什么人晕倒了,总会有一群人拥上去,抱的抱,抬的抬,有的递开
水有的掐人中。共同的灾难感使中国人民一下子亲密起来,一只手总想握住另一只手,
个人的肩总想依靠着大家的肩。这一天,突然有人叫康伟业接电话。康伟业对准电话筒
大声说:“喂。”那边是段莉娜。段莉娜听到康伟业的声音就忍不住抽泣起来,抽泣使
段莉娜显出了女姓的温柔,她说:“伟业,毛主席他老人家……”
康伟业也正沉浸在失去领袖的悲痛之中,他说:“小段,你不用说了。小段,你不
要哭,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化悲痛为力量。我们更重要的任务是如何继承他老人家的遗
志,将中国革命进行到底。”康伟业嗓音低沉,语气里充满了前所未有亲切,既阳刚又
委婉。他敏感地意识到段莉娜对他的称呼是亲昵的“伟业”而不“康伟业同志了”。
康伟业趁机大胆地说:“我也很想见见你。”
下班后,康伟业挤上公共汽车赶往武昌蛇山公园。他们在浓重的暮色中找到了对方,
哽咽着呼唤了一声“毛主席”,不知怎么的人就在对方怀里了。段莉娜滂沱的眼泪弄湿
了康伟业的脸膛,康伟业用他的大手一把一把地为段莉娜抹去泪水和鼻涕,顺手揩在身
后的树干上。这一夜,他们并肩而坐,在蛇山幽暗的秋草清香的树丛里,听着一列列火
车在他们脚下哐哐、哐哐、哐哐地走过,由远及近,由近及远,仿佛历史的进程,既漫
长又匆匆,不知来自于哪里。一切都突然变得无头无序,无依无靠,使人感到惘然失措。
段莉娜的手一直猫在康伟业的手掌心时,两人都有很踏实的感觉。他们絮絮私语,从国
内形势说到国际形势,又从国际形势说到了他们自己的状况。
康伟业和段莉娜就这样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
段莉娜把康伟业带回家见了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康伟业也把段莉娜带回了家。康
伟业的家住在单位宿舍里,宿舍由五十年代的苏联式大办公室间隔而成,两间房被书籍
挤得满满的,厨房和卫生间是公用的。
段莉娜的家在部队大院。大门口有士兵站岗,院子里头绿化得像公园,一幢幢带了
一点西洋风格的小楼错落在浓荫之中。几乎每一家的篱笆墙上都藤藤葛葛地挂满了丝瓜、
苦瓜、鹅米豆。肥厚的青菜叶子悠闲自得地伸到篱笆外面,平坦的柏油马路一直通到小
楼的门前。尤其是第一次,康伟业一进干休所情绪就晴天转多云了。他愤愤不平地想:
好哇,原来是这样的啊!你们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人民的勤务员,说是解放了我们的城市,
倒偷偷地圈了这么大的院子,每家都住小洋楼,还种菜,肆意地把农村搬到城市里。这
一切应该怎么解释呢?
段莉娜的父亲一身戎装,腹部膨起,双手背在身后,在段莉娜介绍了康伟业之后,
仅仅对他点了一个头,以后就一直坐在阳光充沛的院子里听半导体收音机,打瞌睡,段
莉娜的兄弟姐妹就不敢恭维了。他们一个个全都是大大咧咧的,用傲视武汉话的部队普
通话交谈,无休止地谈他们的话题,从中央谈到地方。把军委领导人和军区司令员的名
字说来说去,全都不带姓氏,只说某某同志,搞得像是他们的亲兄弟,牛皮哄哄的。他
们根本不在乎康伟业的存在。段莉娜的母亲也仅限于客气,让保姆做饭,自己根本不下
厨。于是,康伟业段莉娜有了第一次激烈的争吵。康伟业如此强烈的感受和不平在段莉
娜看来简直幼稚可笑。段莉娜反问说:“按你的理论,那么毛主席也不应该住北京中南
海,而应该住到湖南长沙的韶山冲去是不是?”
康伟业说:“段莉娜,想不到你是这么刁猾!”
段莉娜说:“是我刁猾还是你农民意识,心胸狭隘,少见多怪?”
康伟业把一只水杯狠狠地摔到地上,说:“请你们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想想你们才
进城几天?土腥气掉了没有?还敢说我有农民意识!”
段莉娜的脸都气得发绿了。她最后送给康伟业的话是:“只有不要脸的人才说不要
脸的话!”
这一次争吵使他们的关系濒于绝交的边缘。但是他们周围的人没有让他们绝交。李
大夫受男女双方父母之托,穿梭往来,找当事人双方一再地谈话。大家都认为青年男女
在谈对象的过程中闹一点别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有人帮忙和稀泥,一个粑粑就可以
捏团圆。康伟业和段莉娜就这样被很有耐心的旁人又捏到了一起。最后的结果是:康伟
业就摔水杯这个事实本身道了一个歉。众人就对段莉娜说:他道歉了他道歉了。段莉娜
紧绷的脸便逐渐松弛了下来。
若干日子之后,在两人融洽亲密的某一个时刻,康伟业戏谑地羞弄段莉娜说:“其
实你根本不想和我吹是不是?其实你在主动追求我是不是?”
段莉娜不打自招地说:“臭美你的吧。”
康伟业说:“为什么?我又不是党员,又不是干部,你为什么一见面就喜欢我?”
康伟业没有得到他想要的撩人魂魄的回答,诸如我爱你这种火辣的情话。段莉娜一
五一十地告诉康伟业,一是因为李大夫说他人品好,有知识,很聪明,将会很有前途。
二是因为他高大英武,家庭成分也是革命干部。三是因为第一次见面就给她一张报纸垫
石凳,说明他会照顾人。四是因为他闲话少,不纠缠女性,生活作风正派。五是因为她
的中学同学贺汉儒告诉过她,康伟业在小学就曾经得到过水利部部长的赞赏。段莉娜有
点泄气地说:“我个子太高了,很难找到一个比我高出十五公分以上,又具备各方面条
件的人。只有你比较合适,因为入党问题和工作问题都来不是太难解决的问题。”
段莉娜清晰地列举出了一二三四五条,这使康伟业既失望又佩服。他说:“没有想
到你考虑问题这么成熟。”
段莉娜神秘莫测地说:“亲爱的,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这是苏联电影
《列宁在十月》中瓦西里的一句台词,它在中国家喻户晓,深入人心,被引申,被抽象,
被当作了包含多种意义的弦外之音。康伟业明白了。段莉娜将动用各种力量来帮助他入
党和提干。他感到了温暖。一种窃喜的自得的温暖。他感激地伸出手去,使劲握了一下
段莉娜的手。
果然,接下来,康伟业入了党,提了干,成了厂办公室主任。在主任的位置上逐渐
锻炼出了才干,不久又被调到了物资局,一去就是科长。康伟业春风得意马蹄疾,两年
时间一晃而过。一晃之间,康伟业完完全全换了一副崭新的面貌。事业上的成功是男人
最好的营养,社会的宠爱是男人最好的滋补,名利简直就是男人生命活力之源泉。康伟
业一扫从前的蔫劲和霉味,精神抖擞,容光焕发,衣服穿得整洁合体,说话自信又响亮,
他算得上一个英俊而有风度的男青年了。
就在这年的冬天里,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段莉娜因为她的父母去了外地而特意把康
伟业叫来陪伴她。晚饭后,下雪了,是那种可爱的私语般悄悄而又绵密的大雪。他们在
暖气洋洋的房间里隔着窗玻璃看雪,聊一些关于雪的闲话。段莉娜不住地嚷热。她双颊
彤红,两眼粼粼闪光,一会儿脱一件外套,一会儿脱一件毛衣,后来脱得只剩下一件贴
身的粉红色球衣,她处女之身那温热诱人的神秘气息一阵又一阵地扑向康伟业。康伟业
不禁浑身发热,冲动难耐,望着段莉娜错不开眼珠。两人一番挑逗,一番推就,半真半
假,试试探探,竟然慌里慌张,拉拉扯扯地把男女之事做了。
事毕,段莉娜仿佛突然醒悟他们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她羞得把脸久久地埋在枕头上,
呜呜地痛哭。康伟业的感觉糟糕得一塌糊涂。他想他可能做下了一件巨大的后果不堪设
想的愚蠢事情。他想:该哭的应该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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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5 15:35:5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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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伟业真的哭了,在初次与女人发生肌肤之亲的夜晚,在那个下着美丽大雪的夜晚。
那晚,康伟业含糊不清地安慰了段莉娜几句,替她盖好被子,小偷一般仓皇地逃回
了客房。康伟业咕噜咕噜喝了一大杯水,一头倒在床上,眼泪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住地流
淌了下来。纵然是七尺男儿,有了那种积淤于心,难与人说的丑陋隐私,又怎么能够不
化作滚滚泪水?
康伟业实在是没有想到,现实生活中的男女之事竟然会是这般地无趣,短暂,粗糙
和令人尴尬。首先衣服就很不好脱,康伟业搞不清段莉娜是否乐意脱光衣服,她让你脱
一点又扯过去往自己身上套一点,急切中康伟业好几次被衣袖和裤腿绊倒,搞得他非常
狼狈。结果他们都只脱了一半的衣服,裤子褪在膝盖下面,内衣往上推至颈脖,一大堆
织物梗梗地拥在那儿,极大地妨碍着两个人的交流,段莉娜因此总是听不清楚康伟业的
话。康伟业怎么也找不到进去的地方,人却又火急火燎地控制不住自己,就像他几时做
的关于尿床的梦:他憋了好长好长的尿,要撒得不行了,却左找一处不是厕所,右找一
处也不是厕所。他嚷道:“帮帮我!”
段莉娜却说:“什么?”
“帮帮我!”
“你说什么?”
康伟业气恼地抓过段莉娜的手塞到他们的下面。而她的手在他的手中像一只受惊的
鸽子,使劲地挣扎扑腾。康伟业好不容易让段莉娜弄懂了她必须帮助他,段莉娜却千般
羞涩万般扭捏。最后康伟业的感觉是他一头钻进了死胡同,进去就把尿撒了。段莉娜一
动不动,康伟业也一动不动。康伟业急切地希望看到段莉娜的反应,段莉娜木板一块,
什么反应也没有,康伟业讪讪的极是没趣,又怕压坏了段莉娜又是满腹的犯罪感,膝下
的裤子又防碍他利索地爬起来,他只好绷紧整个身子一骨碌从段莉娜身上翻了下来。段
莉娜使用的是部队的单人床,康伟业一翻便翻到了地上。这一摔,康伟业又受了惊又倍
感羞辱。段莉娜却呜呜地哭起来。就是在这个时候,康伟业想:该哭的人应该是我呢!
虽说这是康伟业的初次,虽说康伟业连女人的门都摸不着,但是并不等于康伟业对
女人没有鉴赏能力。段莉娜的骨胳之大是康伟业未曾料到的,并且还很硬。她的髋骨与
他的髋骨正碰了一个对着,略得他生疼。段莉娜的乳房也不是他的理想,它们大而扁平,
一如两块烙饼。康伟业的理想是刚出笼的小圆馍馍。热乎乎的小圆馍馍,圆润的小细腰,
细腰上柔韧的曲线紧紧提起一个肥硕又结实的屁股,腿是修长的,修长得甚至有一点夸
张,她贴进他的怀里仿佛就融化在了他的怀里,他的双臂可以环绕她的双肩,把她包裹
起来,隐藏起来,爱起来,护起来,让她生长到他的身体中去骨肉中去灵魂中去。康伟
业忽然想起来,他这是说的戴晓蕾。
原来戴晓蕾一直潜藏在康伟业的心里,现在成了他的经验。
如果说人人都有初恋,戴晓蕾也可以算作康伟业的初恋了。戴晓蕾在康伟业十五岁
那年的一个日子突然出现在他的视线中。那天,康伟业和他们宿舍大院的几个男孩子在
他们家闲聊。其中一个男孩子忽然激动起来,他神秘又紧张他说:“快看快看,这就是
那个戴晓蕾。”
男孩子们一起扑到了康伟业家的窗前。十九岁的高三女学生戴晓蕾过来了。与她的
同龄人相比,她显得格外地高挑,一张狐狸脸,小胸脯一挺一送,好像衣服里头藏了两
只小兔;她穿着裙子和衬衫,身体在微风中摆动如柳,双脚与众不同地呈外八字走路,
走的是舞蹈家的步态。尽管康伟业已经听说过戴晓蕾是武汉市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主角
名角,专门跳《白毛女》中的喜儿,《红色娘子军》中的吴清华,《草原英雄小姐妹》
中的龙梅之类的英雄人物,康伟业脑子里涌出的由她而激起的却尽是下流的联想。譬如
旧社会的妓女,舞女,大资本家的姨太太,《红楼梦》中的秦可卿。在大家七嘴八舌的
议论中,康伟业断言说:“我看这个女人她不寻常。”
从此康伟业再也放不下戴晓蕾。无论任何时候,只要远远地发现了戴晓蕾,康伟业
撤腿就往家里跑。三楼他们家的窗户是偷看戴晓蕾的最佳制高点。有一天,戴晓蕾在康
伟业家的楼道里堵住了他。戴晓蕾的突然出现使康伟业惊惶失措。他毫无目的地盯着她
的脚尖,嘿嘿傻笑。
戴晓蕾和缓地略带讥诮他说:“你跑什么?你每天都这么跑来跑去累不累?”
一听此话,康伟业的大汗淋漓而下,反身就要往楼上冲。戴晓蕾身体一晃,挡住了
康伟业的去路。说:“这就不像勇敢的你了。怕我吃了你不成?”
康伟业梗起脖子说:“你能吃了我!”
戴晓蕾说:“不怕就回答我的一个问题。我看这个女人她不寻常——这话是你说的?”
康伟业脖子一梗,说:“是我说的怎么样?”
戴晓蕾轻轻地一笑:“毛孩子,倒像什么都懂似的。”
戴晓蕾的笑化解了康伟业的紧张和慌乱。他抬起眼睛看了戴晓蕾一眼,很不服气地
说:“别以大卖大!有什么了不起的!”
戴晓蕾说:“我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戴晓蕾摸了摸康伟业的头,又轻声一笑,飞快地走了。这一夜,康伟业辗转难眠,
蒙在毛巾被里回味戴晓蕾的每一句话每一声笑每一个动作,一切都在康伟业添油加醋的
回味中有了特殊的意味。戴晓蕾的手留在了他的头上,那是亲昵的暧昧的。康伟业肯定
戴晓蕾喜欢上了自己。而他的殷切希望是在某个黑暗角落在没有任何人打搅的地方,把
戴晓蕾狠狠地怎么一顿才好。如何怎么康伟业不知道,性知识的缺乏使他的想象失去了
凭借,这使他大为懊丧。这一夜,康伟业发生了他人生第一次的男性觉醒,他遗精了。
在他梦中出现的是模糊的戴晓蕾和戴晓蕾模糊的某些部位。几天后,康伟业又与戴晓蕾
相遇,他买了饭出食堂,她端着钢精锅正要进食堂,两人碰了一个正着,康伟业的脸通
地燃烧起来,烧成了难看的猪肝脸。
不过这并没有妨碍康伟业继续地趴在窗户后面偷看戴晓蕾。有一次戴晓蕾假装无事
地从大路上一直走到康伟业家的楼下,忽然仰起头,抓住了康伟业的眼睛,做了一个善
意的鬼脸。不久,康伟业收到了戴晓蕾的一张神秘纸条,纸条上写道:这个星期四晚上
院里开重要大会,我要去你家看看那扇玻璃窗,康伟业简直热血沸腾,心潮澎湃,每时
每刻盼望着星期四晚上的到来。他变得高度敏感和神经质,生怕院里取消会议,生怕他
的父母因病不去参加会议,生怕会议的时间太短,生怕自己出事,生怕世界大战爆发。
谢天谢地,康伟业所担心的一切意外都没有发生,星期四的没有父母的安静的黄昏如期
来临。康伟业用淋浴把自己洗得非常干净,换上了他一贯不太好意思穿的的确凉白衬衣,
然后在房间焦急地等待。
就在夜幕将黄昏完全遮盖的那一刻,戴晓蕾来了。戴晓蕾轻盈地无声地溜了进来,
房间顿时充满了神神秘秘而又恣意浪漫的妖精氛围。戴晓蕾穿着一件康伟业从来没有看
见过的非常漂亮的无袖连衣裙,周身游动着花露水的馨香。他们隔着很远的距离朝对方
笑笑,都有一点儿手脚没地方放的样子。戴晓蕾究竟比康伟业老练许多,她首先开了口,
说:“让我看看窗子。”
康伟业连忙说:“好好好。”
戴晓蕾伏在窗台上,撩起窗帘的一角往外看。许久许久没有声音。康伟业叫了一声:
“戴晓蕾。”
戴晓蕾呼地转过身,说:“嘿,你到底叫我了。”
戴晓蕾的每一个举动都不是平铺直叙的,都与一般女孩子不同,都叫康伟业意外和
心跳。康伟业的脸又红了,这次是缓慢的红,不太鲜艳的红,是一种被激情照亮了的脸
色。戴晓蕾的脸也明亮起来。两人又是半天不吭声。在沸腾的寂静中,戴晓蕾说:“你
不请我喝杯茶吗?”
康伟业如梦初醒,说:“我去倒茶,我请你喝茶。”
等康伟业端着一杯开水回来的时候,房间是黑暗的,电灯熄灭了。最初一瞬间,康
伟业还在懵懂之中,问:“电灯坏了?”
戴晓蕾说:“真是一个小傻瓜。”
康伟业一下子魂飞魄散,是他向往已久的只敢想不敢有的那种魂飞魄散,当他的眼
睛适应了黑暗之后,他看见了白墙衬托出的深色戴晓蕾,深色戴晓蕾的连衣裙没有了,
体态是一副刚从游泳池里出来的模样。康伟业再度爆炸,脑子里轰隆隆地响成一片。戴
晓蕾静静地站立着。就那么静静地站立了等待康伟业的一刻,她垂下了头,发出了一声
若有若无的叹息。戴晓蕾慢慢地向康伟业走了过来。她拿起了康伟业的双手,让它们捧
着她的脸,让它们缓缓地滑过她的脖子,滑过她的胸部,滑过她的细腰,在她的臀部停
留了一会儿,然后她暗示它们抱住她的双肩,她贴进了康伟业的胸膛,贴得无声无息,
无影无踪,两个人就跟一个人一样。十五岁的少年康伟业真的是受不了了,他浑身颤抖,
气喘如牛,火辣辣的热泪盈满眼眶。直到戴晓蕾神秘地溜走了,康伟业竟还不能够动弹
一下。
当年,通俗的大众化审美标准推崇李铁梅式的浓眉大眼,少年康伟业并没有觉得戴
晓蕾是如何漂亮,甚至还因为戴晓蕾瘦削的狐狸脸而遗憾。当他渐渐地长大,渐渐地见
了世面,才渐渐体会到戴晓蕾的美妙所在。尤其在接触了段莉娜的裸体之后,康伟业一
下子痛感到女人与女人的天渊之别。康伟业万分后悔,早知今天,当初他怎么能够放走
戴晓蕾?
大雪的翌日,康伟业给段莉娜留了一张简单的便条,说他有点急事要办。他大清早
就离开了段莉娜的家。康伟业冒着风雪,从武昌步行走过长江大桥和汉水桥回到汉口,
走了整整大半天。思绪纷乱得与大雪一般无二。
康伟业开始用各种借口无限期地拖延着与段莉娜的见面。时间长得超过了害羞、内
疚、抱歉等冲动情绪的一般期限。约摸两个月后的一天,段莉娜不约自来,把康伟业堵
在了家里。他们进行了一场历史性的谈话。
段莉娜在这两个月之内消瘦了许多,显得更加严肃甚至有几分冷峻。她开门见山地
要求康伟业对他俩的关系问题下一个结论。康伟业考虑了半天,说没有那么严重,用不
了下什么结论;大家都还年轻,正是努力为党为人民工作的时候,正是出成果的时候,
个人问题可以摆在第二位。
段莉娜耐心地听罢康伟业的话,说道:“你这么说好像有一点要吹我的意思了。”
康伟业说:“哪里。你千万不要多心。”段莉娜还准备他往下说,他却没有话说了。
段莉娜追问说:“你一句话都没有了?”
康伟业说:“你要我说什么话?”
段莉娜说:“出了什么事?”
康伟业说:“没有出什么事。”
段莉娜说:“我们怎么办?”
康伟业说:“就这样不是很好吗?”
段莉娜说:“这是你的真心话?”
康伟业说:“当然是。”
段莉娜沉思了片刻,眼里露出了军人才有的杀气。她说:“康伟业同志,这是你逼
我了。我们谈了两年多的恋爱,你的社会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然,这里面有
你自己的努力,但也有我们家全力以赴的帮助。你做人要有一点良心。不过,即便这样,
如果两个多月以前你想吹我们的关系,我连一句为什么都不会间。现在我们的关系不同
了,你使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你使我从一个纯洁的姑娘变成了妇女,你就
要负起对我的责任来。告诉你,我段莉娜绝不是一个在男女关系上可以随随便便的人。
我跟了你就是你的人。我希望你再做一番慎重的考虑,三天之内给我一个决定性的答复。
如果你的理由充分,我可以谅解;否则,我将直接找你们的领导。”
康伟业说:“你这么说就有一点威胁人的意思了,你找领导有什么用?你以为领导
会听你的一面之词?”
段莉娜说:“这就是你逼我了。你看看这个。”
段莉娜从她的军用挎包里掏出了她的内裤,内裤上东一块西一块散布着僵硬的黄斑
和杂乱的血痕。铁证如山,康伟业一见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段莉娜以战求和,康伟业不得不冷静下来,比较现实地考虑他们的关系问题。首先,
康伟业是要事业和前途的,这是一个男人的立身之本。其次,从大局来看,段莉娜是一
个很不错的姑娘。从始至终,待他真心实意。党性原则那么强的一个人,也不惜为他的
入党和提干到处找她父亲的战友帮忙。康伟业想:如果自己不那么自私,站在段莉娜的
角度看问题,她的确是很有道理的。虽然她的确是太厉害了一点,还暗中留下了短裤。
把事情反过来说,这么厉害的人,当你与她成了一家人之后,谁敢欺负你呢?你岂不是
就很省事了吗?康伟业这么一想,心里有一些惭愧。难怪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要狠
斗私字一闪念。康伟业认识到自己这是“私”字在作怪,是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在作怪。
再说,空想戴晓蕾又有什么用呢?她那种女人是妖精,凡间不多见的。就算遇见了,未
必就是你的。就算是你的了,未必就能够老老实实地相夫教子。罢了罢了!做老婆,还
是段莉娜这种女人保险。
康伟业说:“好吧,三天之后我给你答复。”
三个月之后,康伟业段莉娜举行了隆重的结婚典礼。三年之后,他们的女儿康的妮
哇啦出世。康伟业正好进入而立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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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来,康伟业循规蹈矩,勤奋工作,工作完毕就回家,回家就抢着做家务
。因为段莉娜婚后习惯性流产,一次又一次地出血使她变得弱不禁风,分娩女儿的
时候又是大出血,整个人只剩下了一把骨头架子。孩子幼小,老婆体弱,工作繁忙
,薪水微薄,每日里骑自行车上班,朝同日出,晚同日落,生活很累人。但是康伟
业有一颗累不垮的心,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想想曾经插过队----这
是康伟业自己编的顺口溜,其实也就是他对待困难的指导思想。

他始终顽强地奋斗着,一点一滴的事情都认真地去做。他坚信在他们的奋斗下
,一切都会慢慢地达到他们的理想。正如康伟业先前所料的,段莉娜非常爱护他们
的小家庭。她能够将大到家用电器小到蔬菜水果的许多物质,理直气壮地源源不断
地从她父母家拨拉过来。凡别人有的东西他们也有,使他们的小家庭较好地保持着
在亲朋好友面前的自尊,生活基本也可以算是丰衣足食的了。当然,家庭的领导权
也就掌握在了段莉娜的手里。康伟业不计较这个,他才懒得操心柴米油盐那些俗事
呢。倒是康伟业的父母越来越反感段莉娜的霸道,指责儿子一点骨气都没有。康伟
业要么根本不睬他们,要么就是这句话:“你们知道什么?”就是没有人能够知道
别人的家庭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人们能够看见的全是表面的东西。由表及里的分
析方法对家庭不适用,逻辑推理也不适用,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也不管用。家庭是一
个封闭式的独立单位,是一团历史与社会的衍生物,是一场男女两性之间的战争游
戏,是夏天的雨,是朦胧的诗,是一盆粘稠的浆糊。一切只有当事人,如鱼饮水,
冷暖自知。康伟业成天洗碗拖地的,他有没有怨言?他有的。一般男人谁都不会乐
意做这些婆婆妈妈的永无休止的家庭琐事。但是康伟业把怨言放在心里,从来不对
人说。他无法诉说,只要他一开口抱怨,其对象必然就是段莉娜。可是段莉娜不是
不愿意做,是身体不好,做不了。段莉娜也不是完全不做,她也做了她力所能及的
一部分事情。康伟业的抱怨无处着落,只能自己消化。

谁让他是男人呢?好在康伟业经常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男人,他以此勉励自己:
好男儿死都不伯,还伯一点破家务事?其实真正打击康伟业的是一种无形的力量,
这就是段莉娜身上具备的高瞻远瞩的政治敏感性,以及对康伟业恨铁不成钢的埋怨
和鄙视。1980年,他们结婚才一周年,段莉娜从他们家带回一份文件,是邓小
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作的讲话,题目是《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
她阅读得十分认真和细致,蹲厕所都在用红蓝铅笔划重点。之后危言耸听地宣布:
“看来我老爹就要完蛋了。老的将全部下台,年轻的有学历的将会提上去一大批。
伟业,从现在起你一定要注意给自己创造条件,做一些突出的政绩,给领导一个深
刻的印象。”康伟业开玩笑说:“问题有那么严重吗?我有那么好的机会吗?天上
要掉下馅饼了吗?”段莉娜紧皱眉头批评他:“你看你这个人,一点政治嗅觉都没
有,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康伟业说:“得了。我认为你的预言非常正确。”
康伟业真正的意思是嘲笑她的预言非常可笑。不幸的是后来发生的事实证实了段莉
娜的正确和康伟业的可笑。

在1982年召开的党的第十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上,产生了一个中央顾问委员
会,里头全是老同志,邓小平任主任。由于邓小平身先士卒,大批的老干部无话可
说,干部领导职务的终身制被废除。接下来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百万大裁军,武汉
军区取消番号,被合并到广州军区,段莉娜的年迈的老爹彻底没戏了。由于康伟业
不积极表现自己,由年轻干部组成的第三梯队又筛选掉了康伟业。心情很不好的段
莉娜与康伟业算帐了:“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你还不觉得问题严重吗?”康伟业当
然理屈词穷。段莉娜穷追猛打,严厉地指责康伟业政治上的迟钝和糊涂,警告他要
幡然猛醒,及时采取补救措施,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虎落平阳被犬欺,凤凰落毛不
如鸡。康伟业被数落得实在忍受不了了,他反抗说:“你固然有道理,但是也不要
得理不饶人。社会上平头百姓多得很,人家怎么在生活?好歹我还是个科长嘛。”
段莉娜冷笑说:“这是你又不听我的话了。你醒醒吧:现在往上是到了年龄就退休
,往下是已经提起来了一大批年轻干部。你三十大几的人了,还是一个科级,有屁
用!你不信凤凰落毛不如鸡,那就等着瞧。”更不幸的是,事实再一次地证明了段
莉娜的英明和康伟业的愚蠢。原来干部的级别不仅仅意味着你官越大就要越多地为
人民服务为人民操心,它同时还意味着你生活待遇的上升。段莉娜的老爹在位的时
候,出门有小车,吃肉有小灶食堂,看电影和戏有赠票,生病有最好的医疗设备和
药品;家里电话有几部,可以由总机转接,可以直拨,任亲朋好友在天涯海角,一
个电话犹如在眼前;就连换煤气罐也是勤务兵的事情;找小保姆也由部队代劳,用
军车将她们从乡下拉来,送到医院去作健康检查,过年过节也是军车送来送去,等
等。有形的待遇无形的待遇是数不清楚的。这么说吧,段莉娜从小长大,就没有觉
得衣食住行是个需得自己操心的问题,人与人之间,只有段莉娜他们给白眼于别人
,没有别人敢给他们白眼的,满世界乱转都碰不到一个“不”字。康伟业与段莉娜
成家后,对于段莉娜带来的方便毫无知觉地就享受了。习惯了,丝毫没有意识到他
们在享受很多特权。后来就不一样了,随着日子的一天一天过下来,康伟业发现他
们抽屉里的常用药品供给不上了,段莉娜不再从家里带新鲜瘦肉回来了,康的妮过
生日生病什么的,她姥爷也不再派小车接送她了,康伟业开始为段莉娜家换煤气罐
,电影票戏票之类的越来越少,后来就完全没有了。段莉娜的父母变得非常敏感,
谨慎和自觉,一副饿死不食嗟来之食的样子,小车尽量不坐,电话尽量少用,终日
地说一些愤世嫉俗的风凉话。康伟业一家三口回去的次数也就少多了。康伟业段莉
娜不得不经常地去挤公共汽车;去医院看病要排队花钱,还受气;去菜场买肉也受
气,你不要肥肉他偏要绘你肥肉,你不买就拉倒。请小保姆也是自己的事情了,请
第一个不合适,请第二个有肝炎,请第三个,偷吃偷喝偷小东西,钱少一点,过年
的礼物少一点,就不肯再干了。面对所有这一切,康伟业也生气也恼火而段莉娜简
直就受不了了,她几乎出门办事就要与人吵架。有一次去医院看病,要医生给她开
香港齐天寿的蜜炼川贝枇杷膏,医生理都懒得理睬她,开了一包甘草片,段莉娜取
回药将一把甘草片劈头盖脸地掼到了医生脸上。医院保卫科把段莉娜“请”到办公
室,非让她写检讨不可。段莉娜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把办公室的几块玻璃板全砸
了,保卫科气得不得了,一定要把段莉娜送到派出所去。后来康伟业不得不去求市
里有关领导帮个忙,领导亲自出面说情,段莉娜才得以顺利回家。不过,最难听的
话她都听到了,医院的人对去接她的康伟业说:这是看领导的面子啦,不然的话,
就把她当精神病上电疗了。说:看你体体面面一副干部的样子,怎么找一个大街上
的泼妇?说:穿没有一个穿相,长没有一个长相还挺刁蛮,这种老婆要不得。

段莉娜回家就钻进了被子里,关上房门,三天三夜没有出来。康伟业再见到的
段莉娜是鼻青脸肿,憔悴不堪,仇恨满腔与谁都不共戴天的样子。康伟业试图劝劝
她,刚一开口她就火山喷发了,把一切的一切都归罪于康伟业的平庸。段莉娜说:
“如果你早听我的话,把你的机智用在刀刃上,如今哪怕只是一个处长,人家也不
至于敢这么糟践我。没有用的东西!就会花自己家里的钱赔那些狗杂种的玻璃板。
你只管不理睬他们,看他们敢把我吃了!”康伟业被段莉娜骂得心头直冒火,他本
来想提醒段莉娜是她自己做过分了。但他再往深处一想,便不能与段莉娜计较了。
就事论事段莉娜的确有错,但是从宏观上看,段莉娜是对的。正如毛主席所说的:
落后就要挨打。人类的发展史就是一部生物进化史:强者生存,物竟天择。不过,
康伟业又有什么错呢?康伟业扪心自问,他觉得自己没有错,无论是工作上还是在
家庭里,他都尽力而为了。他们家形势的根本转变是从康伟业下海经商开始的。促
使康伟业下决心的因素有种种,其中比较主要的一种就是他们的家庭现状。康伟业
想,与其这样不死不活,倒不如背水一战。他康伟业就是不相信自己是一个平庸的
人,万一失败,从高楼上往下一跳就行了。反正就一个孩子,几家搭着养,不会让
她吃什么苦头。段莉娜是早就在琢磨国家经济体制改革的事情,眼看着熟悉的人经
商发财,有时侯也不免与康伟业嘀咕几句。不过这一次段莉娜不敢轻举妄动,在段
莉娜这样的人的观念里,商总是不如仕的。何况康伟业去经商就得丢掉铁饭碗,生
老病死都将不再有单位和组织操办,谁能保证自己将来不出个意外呢?这种决定毕
竟太重大了,段莉娜轻易不去怂恿康伟业。这次是康伟业自己下的决心。他出差北
京,到王府饭店找人时碰到了贺汉儒。贺汉儒是段莉娜的中学同学,是康伟业的小
学同学和知青战友,曾一度他们好得恨不能割头换颈。知青招工的时候,因为贺汉
儒的家庭出身是资本家,他被分配到了街道办事处的小作坊。贺汉儒在街道工厂只
呆了几个月,就投奔新疆的一个亲戚去了。贺汉儒挥泪去新疆,康伟业还替他饯过
行,凑过路费。这次在王府见到的贺汉儒,康伟业根本认不出来了。

贺汉儒的大背头梳得溜光,衬衣雪白,西装笔挺,一身香气,提着手提电话。
他请康伟业喝晚茶,铺张了一大桌子的粤式小碟和小笼,说:“你们中国现在最时
兴吃粤菜了。”他说,“康伟业你别把眼睛瞪那么大,现在我是马绍尔群岛公民了
。”康伟业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万万想不到社会变化竟是如此巨大,贺汉儒居然
成了外国人。他身为马绍尔公民,为美国一家公司做中国代办,名片上写着总经理
,基本年薪二十万美金。他口气大得无边无际,说:“我已经替你们中国做了好几
座大型水电站了。”康伟业说;“贺汉儒,去你妈的!”他们两人互揍了对方一拳
,发出由衷的大笑。贺汉儒为康伟业在王府饭店开了一个房间,他们好好地叙了一
番旧并认真地展望了未来。康伟业决定接受贺汉儒的建议,为贺汉儒的美国总公司
在武汉开一家中南地区分公司。康伟业把自己果敢的决定叫做抓住机遇,改革开放
。在康伟业离职的那天,夫妇俩靠在床头坐了一夜。康伟业已经箭在弦上,显得格
外豪迈和义无返顾。他把孩子的教养以及一些家务琐事都一一拜托给段莉娜,话说
商场如战场,恐伯日后很难兼顾家庭这一头了。段莉娜这么一些年来屡遭挫折,巴
不得康伟业能够振兴家道。她也明白,其实就康伟业本人来说,在机关就这么混下
去,提级也是有希望的,一辈子既舒适又安稳。现在康伟业挥刀斩断自己的后路,
也是深懂她的苦心所在。段莉娜岂有不动情的道理?段莉娜自然地垂了眉顺了眼嗓
音温和,是一副前所未有的贤慧态度。她连连点头,再三说家里的事情你就不要操
心了,康的妮也大了,不费事了,两家的老人又都疼她,我只管她的学习就行了。
段莉娜还半夜深更地给北京的贺汉儒挂了长途电话,对贺汉儒说:“我把伟业就交
给你了。你坑谁也不能坑他啊!你是知道我家老爹的脾气的,你坑了他女婿,他不
拿枪毙了你。”段莉娜又母亲哄孩子一般鼓励康伟业:“你放手干吧,凭你的聪明
才智,凭你工作这么多年的社会关系和我们两家的社会关系,还做不过那些没有文
化没有关系的个体户?万一将来实在不行,也不要担心,我总是国家干部,一个家
庭有一个吃皇粮的就不怕了。你说是不是?”康伟业说:“是,你的话总是非常有
道理。”这次康伟业说的是真心话,段莉娜感动了他。他与她手执了手,淘心掏肺
地絮絮叨叨地说话,正如相依的唇齿。未了,段莉娜指着康伟业的心说:“康伟业
呀康伟业,如果你将来真的发了,千万不许搞女人。如果搞了,我就与你同归于尽
。”康伟业说:“你这是什么话?简直是侮辱人!当我是小流氓?十年的夫妻你还
不了解我?”段莉娜说:“那你发个誓。。康伟业说:“我发誓,如果我生活作风
不正派,让我死无葬身之地。”段莉娜捂住了康伟业的嘴,两人都觉得自己可笑。
这么的,夫妻俩就好了。天亮以后,康伟业如久困深山的大鹏,展翅飞向了广阔无
限的高深莫测的蓝天。他那辆每日里骑到机关去上班的自行车多年来第一次闲置在
楼道的角落里,灰尘满面,不规则的光线将它分割变形,像一副超现实主义的油画
,被搁在了往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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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5 15:36:2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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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过去的一切都成为了过去。康伟业革命性的举动为自己的人生开创了一个崭
新的局面。机关工作方式远离了,家务琐事远离了,段莉娜远离了。他们这个家里出去
了一个受窝囊气的丈夫,源源不断流回来的是金钱。
段莉娜的口袋里开始充实和暖和起来。他们家装了分体空调,买了全自动洗衣机,
小电视换了大电视,旧冰箱换了新冰箱。段莉娜吃肉不再受气,只要有钱,你指哪里人
家给你割哪里。吃药也不再受气,进口的好药医院不给开,大街上的医药商店里品种齐
全得很。在他们这个家庭小康化的过程中,段莉娜对康伟业的某些变化也有不大适应的
地方。比如说康伟业的发型,以前一直很普通,每个月花五角钱在居委会办的剃头铺里
剪短就行了,现在是在上海美容美发厅做发型,使用男用香水和定型发胶;以前康伟业
的穿着是最随便的,段莉娜买什么他穿什么,现在西装是西装,休闲装是休闲装,服装
的牌子是一定要讲究的,段莉娜无法再给他买衣服了,多少年来,康伟业对人介绍段莉
娜都是说:这是我爱人。后来他这么介绍:这是我太太。段莉娜非常讨厌“太太小姐”
这种称呼,搞得像旧社会,一股腐朽气息。她抗议说:“我是中共党员,政工干部,别
叫我什么太太!不好意思说爱人了,就称呼段莉娜同志。同志这种称呼多好。”现在康
伟业就不说太太了,但是他也不称呼段莉娜同志。就康伟业的变化,段莉娜专门地咨询
过他们社科院的有关研究人员。大家都认识康伟业,大家告诉段莉娜,康伟业的变化是
十分自然和正常的。一个商人如果还是因袭机关干部的生活和消费习惯,那他反而不正
常了。段莉娜想了想,再看一看外面的社会情况,也就把她的不适应强忍了下来。一个
人,有所得就必然有所失,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段莉娜的这点理智还是有的。好在康伟
业做得并不太过分。比如他聘用女秘书也有几年了,但是与她们一点私人瓜葛也没有。
康伟业到底是康伟业,他的出身他的教养他们这一代人所受的毛泽东思想的教育,那还
是一般商人望尘莫及的。
最重要的是康伟业拿回家的钱越来越多,这使段莉娜在生活中大有扬眉吐气之感,
她人长丰满了,衣服也穿得比较新潮了,还可以时常地给她的父母买一点礼物送去,让
出租车一直开到干休所深处他们家的门口。社会上装修居室的风气刮到武汉市,段莉娜
也不甘后人,康伟业不仅欣然同意段莉娜装修居室的设想并且立刻就给了她几万块钱。
段莉娜不辞劳苦地把居室装修得像宾馆,在客厅的吊顶上镶满了彩灯,使家里天天都充
满了节日的气氛。段莉娜成了一个被亲朋好友羡慕的人。大家都说:你真是有福气,你
们家康伟业又能干又正派人又长得帅气,大把的钱养着你。每逢这种时候,段莉娜就大
嗨一声,嘴角却又掩不住笑意地与人说:“哪里,你们都是看的外表,他算什么能干?
赚了什么钱?现在的生意不好做呀。我又有什么福气?人一做生意,就好比出了家,这
个家里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落在我一个人的身上了。苦哇——”
日子一滋润,几年的时间在不知不党中就滑过去了。
对于康伟业来说,这几年的时间可不是轻易滑过去的。当初在北京王府饭店与贺汉
儒坐而论道,纸上谈兵,觉得经商不是什么太难做的事情。往商海里一跳,顿时就明白
了其中的千难万险。康伟业一下海,首先就连连呛水。与他小时候学游泳的感觉非常相
似:连连呛水,辛辣的疼痛由口鼻里一直渗透到心肺深处,整个人被昏暗包围,脚跟怎
么也站立不稳,手到处都抓不到可以依靠的东西;你不能退却你不能消极你无法逃避,
唯有拼命挣扎才可能有一条生路。康伟业早已经浮出水面了。过去了的经历他已经欲说
还休。有什么可以说的呢?经商之后的康伟业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都在发生着脱胎换骨
的变化。像段莉娜这种特别正统的脑袋瓜子怎么理解得了?怎么接受得了?又怎么承受
得了?
最开始的一段时间,由于十几年生活的惯性,康伟业没有意识到他应该摆脱段莉娜。
康伟业从外面的世界回来,一股热劲,无论多忙,都要挤出时间把自己从香港,从美国
买的衣物穿给段莉娜看,告诉她一些自己的所见所闻。起初段莉娜点头称好,很快她就
变得沉默了。段莉娜的沉默里慢慢有了冷漠,冷漠慢慢地变为不屑,不屑中慢慢地添了
厌恶。从段莉娜的神情里,康伟业忽然就醒悟到自己还在作茧自缚。他便开始悄悄地釜
底抽薪。他及时地在他总经理办公室的套间里添置了挂衣柜和单人床。凡购买了衣物就
先回到办公室放下其中的一部分。与此同时,康伟业实施了对段莉娜的和平演变政策,
从日常生活的消费观念和方式上改变她。康伟业给段莉娜一会儿买一管口红,一会儿买
一瓶香水,一会儿买两双丝袜。不仅买来了,而且还教她怎么使用:她的职业适合朴素
的唇色口红和淡雅的熏衣草香型的香水;香水应该涂抹在动脉跳动的部位和裙摆、裤脚
等地方,因为香气是往上飘浮的。就康伟业的本性来说,他对女人的脂脂粉粉丝毫不感
兴趣。这么做他都是为了段莉娜。康伟业太了解段莉娜了。他们这一代人一直清贫,习
惯了清贫,以清贫为荣,是一代没有庙宇失去了偶像以自己的良心为夜行路灯的苦行僧,
是一无所有而以一无所有为骄傲的极其自尊和自信的苦行僧。康伟业希望段莉娜能够跟
上自己的变化。他们是多年的夫妻,共同用生命中最宝贵的青春岁月度过了最艰难的时
光,共同拥有着可爱的女儿康的妮。康伟业认为他们基本是成功的,他们不应该分裂。
四十岁的康伟业不愿意后院起火。后院起火最遭殃的是孩子。一想到他的宝贝女儿康的
妮,康伟业什么私心杂念都不难摒弃。另外他的确有一点害怕段莉娜。从他们认识那一
天起的十几年来,段莉娜一直都占着上风。不知道为什么,他道高一尺,段莉娜就能够
魔高一丈,康伟业在马路上多看了漂亮姑娘一眼,段莉娜都是不依的,除了摔锅打碗,
热嘲冷讽之外,她还会毅然决然地去找他的领导找他的父母找他的好友投诉。段莉娜绝
对是一个豁得出去的女人。康伟业就豁不出去。他很要脸面。
康伟业深知观念上的问题是不可能摆上桌面干脆利落地解决的。对待段莉娜,康伟
业的策略是浸湿然后渗透,潜移然后默化,水滴然后石穿。段莉娜是顽石,康伟业就是
流水。康伟业以流水的从容、耐性和巨大的兼容性与段莉娜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是
事情还是没有朝康伟业所希望的那样发展下去。贺汉儒与林珠的到来是一个引子,导致
了康伟业与段莉娜矛盾的总爆发。康伟业这才发现,段莉娜好像并没有被他的金钱所拉
拢和腐蚀。段莉娜该吃的吃,该穿的穿,该享受的也不会放过,靠了他的钱,她的小日
子过得挺滋润,但是她就是没有改变。
一九九二年的早春,贺汉儒携带他的项目部经理林珠来到了武汉,与康伟业面谈一
桩重要生意。要康伟业让正在建设之中的某个大型水电站进口他们美国公司的一种专用
零部件。如果成功,康伟业贺汉儒将能够从中赚得一笔占销售金额百分之十的差价。这
笔差价的金额差不多有十四万元美金。商业情报由贺汉儒提供,总公司方面由林珠专管
和协助这项工作,而水电站进口这种专用部件的论证人和主管人将由康伟业搞定。搞定
一系列的高级专家和高级干部是一件非常艰巨的工程。因此,贺汉儒主动提出奖金的分
配他四万,康伟业十万,到时候由贺汉儒亲手从美国汇入康伟业在香港的个人帐户。在
他们达成了共识之后,林珠当场转交了总公司给康伟业提供的五千美金活动经费。美国
人也深知搞定什么人都是需要钱的。九十年代初期,社会上美元与人民币的比价是一比
十甚至还要高。贺汉儒把相当于五万多人民币的钱放进康伟业的口袋,连收据都没有要
一份。康伟业知道,这就是真正的朋友。这就是自己几十年的个人品格为自己赢得的信
赖和尊重。康伟业坦荡磊落地收下了五千美金。多余的表白与解释一句都没有。他觉得
贺汉儒林珠都非常明白他康伟业不会贪图这点蝇头小利的,他决心要去赚取的是属于他
的十万美金。
贺汉儒林珠走了之后,康伟业不分昼夜地行动起来。请人吃饭。请打网球。与这个
人谈话与那个人谈话。为了守候国际长途和电传,他吃着餐馆送来的盒饭,睡在办公室
的单人床上。他的手机不住气地叮铃铃响。他的秘书处于高度紧张的工作状态,以便康
伟业随时飞往北京或者飞往其他任何地方。段莉娜再三地问:“你们在做什么生意?怎
么忙成了这个样子?”
康伟业说:“一般的业务。做生意要抓机遇,忙起来总是不要命的。”
段莉娜还再三地问:“听说贺汉儒这次带着一个小姑娘?”
康伟业说:“不要管人家的私事行不行?”
段莉娜却认为康伟业这是姑息养奸。并且说康伟业啊,你要注意啊,近朱者赤近墨
者黑啊!由于段莉娜用词一贯地刻薄,康伟业一点没有把段莉娜的话放在心上。在繁忙
的工作之际,他还抓紧时间为自己添置了几件重要的行头:一块瑞士劳力士金表,梦特
娇皮带和英国气垫皮鞋。皮鞋的牌子康伟业倒没有什么讲究,他的经验是一定要是正宗
进口,价格基本要过千元,脚一进去就舒服。之所以要上千元,倒不是卖弄价格,只是
因为现在的进口皮鞋不过千元是不可能有什么好皮质和好款型的。手表这东西就得戴名
牌了。瑞士劳力士就是好,手表界的常青树,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完美,无一处不
替你的手腕着想,用几辈子都不坏,是一个值得为它掏钱的可以作为传家宝的好东西。
这几件个人的用品康伟业早就想买了,这一次的确是贺汉儒催促的结果。贺汉儒的理论
是:你要做成世界上最大的生意你就要有世界上第一流的包装。康伟业觉得贺汉儒的话
有一定的道理。男人三件宝嘛,皮鞋、皮带和手表。
现在康伟业是懂得了真正好东西的妙处所在的。好东西虽然价格昂贵,但它们是为
主人服务的,是你的奴隶,会给你最细微的体贴,你穿戴在身上,瘦处它不会肥一分,
宽处它不会窄一分,你举手投足,绝无束缚与挂碍之感,并且众星捧月,每一根线条都
为烘托你而存在,绝对靓人。便宜东西一般都是很阴险的。它们是一个圈套,诱你上当,
买来之后你就成了它的奴隶,不是这里不合身就是那里不合身,不是拉链坏了就是扣子
掉了,为了配一颗扣子,害得你总是惦记着这种琐碎的小事,到处跑商店。而且穿戴上
这种货色,你就会面目模糊,永远淹没在一大街的蚁群般的人流中。一个人的生命只有
一次。对于这一次的生命来说,钱根本就是为了这生命而发生的。攒着钱而糟蹋生命做
什么呢?
可惜的是,这个道理不是人人都能够真正地懂得的。段莉娜就是似懂非懂。段莉娜
见了康伟业的劳力士金表,梦特娇皮带和上千元的英国皮鞋,就说:“你赚了多少钱?
烧得慌!”她私下里跑了跑商店,计算出康伟业这一次的消费差不多花了八万块钱。这
一下可真把段莉娜吓坏了。
联系到康伟业的密友贺汉儒的生活作风问题,联系到康伟业把她的忠告当作耳边风
的样子,联系到康伟业经商几年来在穿着和谈吐方面的变化,段莉娜突然意识到康伟业
是在用钱蒙蔽她腐蚀她摆脱她,而他自己已经走得很远了。如果听任康伟业长此以往,
肯定难免犯错误,那么这个家庭的后果将不堪设想。段莉娜越思越想越害怕。她决心重
整自己过去的威风,再使铁的手腕,让他们这个家庭的一切都恢复正常秩序。看来金钱
真是一个万恶的东西,她也要重新认识它,绝不能被它封锁住她锐利的思想和口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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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5 15:36:4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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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和精心的准备。某一天,段莉娜称病把康伟业一个电话叫回了
家。康伟业一进家门,段莉娜就抢过去把房门反锁了起来,然后她正襟危坐,满脸密集
的皱纹紧绷如万柄利剑,锋芒直指康伟业。康伟业赶紧给段莉娜解释他购买劳力士手表
等物的理由和对这些高档消费品的思想认识。之后恳求段莉娜放他出去,说他有非常重
要的事情要办。段莉娜却说:“不行!”
康伟业说:“我求你了我的姑奶奶,我实在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办。”
段莉娜说:“我认为没有什么比我们这个家庭的前途更重要的事情了。我们今天一
定要彻底解决问题。”段莉娜说完,为了表示她的郑重,啪地打开了客厅里所有的彩灯,
把自己暴露在强烈的灯光下。
康伟业哭笑不得,只得坐了下来。这是他经商四年多来第一次认真地面对段莉娜。
平日的段莉娜是忙碌丈夫身边一道熟悉的风景,看在眼里就跟没看在眼里一样。她马虎
地穿着家常衣服,头发马虎地拢着,拖鞋马虎地跟着,与一贯的她没有什么两样。今天
的段莉娜是一副出场面的正规打扮,光线又格外地明亮。康伟业认真地把她一看,轮到
他大受惊吓了。段莉娜穿着一件图案花色都很乱的真丝衬衣和米色的真丝喇叭裙,半高
跟的浅口黑皮鞋,黑色长统丝袜,胸前挂了一串水波纹的黄金项链,心型的坠子金光闪
烁。段莉娜的胸部已经干瘪,脖子因几度地胖了又瘦,瘦了又胖而皮肤松弛,呈环状折
叠;她是不应该戴这么华丽醒目的项链的。这项链是她的反衬是对她无情的捉弄。段莉
娜没有曲线的体型也不应该穿真丝衬衣,加上这种大众化成衣做工粗糙不堪,垫肩高耸
出来,使着意端坐的段莉娜像装了两只僵硬的假胳膊。她更不应该把衬衣扎进裙子里,
这种装束使她臃肿的腰和膨鼓的腹都惨不忍睹地暴露无遗。如此状态的一个中老年妇女,
黑里俏的黑色丝袜就不是她穿的了。她穿了就不对了。就有一点像脑子出了毛病的样子
了。女人的穿差戴错是很普遍的现象,按说这也是可以理解和原谅的。让康伟业不可理
解和原谅的是,乱穿一气的段莉娜居然还端着一副自以为是、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架
子。这就使她显得特别地略人特别地可怕。康伟业忽然遥想起他第一次与段莉娜在中山
公园见面的情形,段莉娜白衬衣草绿色军裤黑灯芯绒北京布鞋,干干净净,朴朴素素,
面容冷冷的静若处子,非常地雅致。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呢?时间也就只是过
去了十二年。十二年里也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折磨人的事情,一个女人怎么可以变
得如此地糟糕、康伟业想起了李大夫,想起了戴晓蕾,想起了与他打过交道的许多女人,
无论是比段莉娜年纪大的,还是比她年纪小的,好像都不似她这个样子。偏偏这个最糟
糕的就是他的老婆!一股自怜,一股悲哀,一股无奈,一股失望,齐齐地涌上了康伟业
的心头,在那儿打着循环不绝的漩涡。自打结婚以后就不再考虑的关于女人的问题,在
这个时刻忽然地横空出世:难道他康伟业这辈子就交给了这么一个女人?
这个时候,段莉娜已经在那儿大批特批了康伟业了一通,最后问道:“康伟业,我
的这些说法你接受吗?”
康伟业被一声断喝叫醒,自知答不出话,便含糊他说:“也差不多吧。”
段莉娜本以为她的严厉批判会遭到康伟业的激烈抵抗,谁知康伟业居然接受了,这
有点挫伤她后面准备好的更猛烈的进攻。段莉娜沉吟了片刻,改变了策略,她说:“我
也有错误,以前我对你的生意大不关心了。从今以后,你所有的生意我都会参与。我们
休戚与共,风雨同舟。经过深思熟虑,我决定到你的公司去做主管会计。你给安排一下
吧。”
康伟业惊愕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段莉娜变得如此愚蠢不堪,看来今天非撕破夫妻的
面子不可了。康伟业说:“我们的主管会计是北京总部派来的。再说你又不懂会计业务。”
段莉娜说:“不懂我可以学。你知道我学东西是非常快的,北京贺汉儒那儿我亲自
去给他说。”
康伟业说:“那你先给贺汉儒说吧。”康伟业把手提电话打开,拨了一串号码,电
话通了,康伟业把电话丢在段莉娜身边,贺汉儒像一个躲在电话里的小人发出了声音:
喂,喂喂。段莉娜跳起来,挪到沙发的另一头。她瞪电话一眼,瞪康伟业一眼,又瞪电
话一眼,脸涨红了,她想关掉手提电话但不会。康伟业把电话一关,段莉娜的脾气就发
作了。她说:“康伟业!你不要逼我!我说了要去做会计就是一定要去的!”
康伟业的声音也水涨船高,说:“那我也可以告诉你,你绝对去不了,除非我不在
这个公司。我们总公司绝对不容许它的分公司开成夫妻店。”
段莉娜说:“你少拿什么总公司吓唬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瞒着他们做了多少生意?
现在做生意哪里有什么规矩?你钻政策的空子,钻人际关系的空子钻得还少吗?你不偷
税漏税吗?哦,你以为不告诉我我就不知道了?你当我是瞎子聋子?马无夜草不肥,人
无外财不富。你能比我聪明多少?就四年的工夫,钱又不是你们家那片天上下的雪,专
门落在你们家的院子里!”
康伟业说:“你这是在勒索我?”
段莉娜说:“你为什么不让我去你那儿工作?”
康伟业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去?”
段莉娜说:“你是心虚,是害怕,是讨厌我,对不对?”
康伟业正是想说这种他不敢说的话,便趁机接过段莉娜的话说:“对,我讨厌你!
我讨厌别人勒索我!”
“好!”段莉娜腾地站直了身体,提着双拳,高昂着头颅,除了服装之外很像一个
当年闹革命的女赤卫队员。她说道:“好极了!终于暴露出狐狸尾巴了!现在讨厌我了?
记得当年你在肉联厂扛冰冻猪肉时候的自卑吗?记得我是怎样一步一步地帮助你的吗?
记得你对我是如何的感激涕零吗?记得你吃了多少我们家从小灶食堂买的瘦肉和我们家
院子种的新鲜蔬菜吗?记得这些瘦肉和蔬菜带给了你多少自尊,满足了你多少虚荣吗?
是谁对我说过: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康伟业,请你告诉我,
这些你都还记得吗?”
愤怒和激动使段莉娜完全顾不上体面了。咬牙切齿的激烈动作挤出了她嘴角白色的
唾沫,加上她额头皱纹,眼角皱纹和鼻唇沟两边的八字皱纹异常地深刻,这使她酷似一
只年老的正在暴饮暴食的猫科动物。她的衬衣从裙腰里翻出来了一角,丝袜跳了好几道
丝。她的身后是她新买的冰箱,她在冰箱上放了一大束沾满灰尘的塑料花,手柄上扎了
一条俗艳的纱中;还有粗糙的博古架,上面炫耀地放满了她历年来在单位和各种知识竞
赛中获得的各种奖杯、奖品和奖证;她的四周是她特别欣赏的喷塑墙面,墙面上喷满了
红红绿绿的芝麻点;而压在她头顶上的就是她所谓的豪华吊顶。段莉娜与她一手创造的
新家一起向康伟业扑过来,它们朝他挤压,朝他羞辱,康伟业这才发现,段莉娜不仅自
己变得丑陋不堪,她把他的家也变得丑陋不堪了。
康伟业的脸铁青了,他叫道:“你给我住口!你不要激我说出伤人的话。快开门!
让我走!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段莉娜说:“我为什么要住口?我在间你话呢。你到底记得还是不记得了?你不好
意思了?你还有脸皮?”
“段莉娜!”康伟业怒指段莉娜,终于不顾一切他说出了最狠毒的话,“你简直太
过分太不知好歹了!我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堂堂一个男人,靠勤奋工作赚大把的钱养肥
着老婆和孩子,我凭什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的应该是你。你应该知道勒索是世界上最
下流无耻的手段。当年你就是靠勒索逼我结婚的,记得那条可笑的短裤吗?现在你还想
勒索我,告诉你,风水早就转了,你再也达不到目的了。你找我们美国的公司老板谈去
吧。也不在镜子里头好好照照自己,明白自己糟糕到哪一步了吗?”
段莉娜突然放开嗓子嘶叫:“放你妈的狗屁——”
段莉娜的拖腔渐渐地微弱了下去,她一头栽倒在地,面如死人,一股鲜血从她的鼻
孔里涌流了出来。
这一次的交锋以段莉娜的失败而告终。
段莉娜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身体还很虚弱,他们十岁的女儿康的妮从中看出了父母
的不和,恐慌的表情笼罩了她的小脸,见了爸爸就乖巧地替妈妈讨好他,在妈妈这里就
使劲替爸爸讨好她。康伟业一看他女儿苦心装出的笑脸心里就难受。只好经常回一回家,
陪一陪女儿。一家三口有时候也坐在一起看看电视。康伟业与段莉娜的关系也就剩下隔
着女儿坐在一起看看电视而已。他们僵持着,暗中较着劲,段莉娜心里无时无刻地不在
盘算着如何降伏康伟业,而康伟业已经放弃了段莉娜,仅仅只是把她当作康的妮的母亲
摆在那里。作为一个蒸蒸日上的男人,他的天地宽广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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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5 15:36:5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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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珠就是在这个时候明确地出现的。林珠是一个典型的南国小女子,身材小巧,皮
肤微黄,眼窝深,颧骨高,唇大而厚而红,眉黑且直且长。属于杀伤力较强的索菲亚·
罗兰型的性感女郎,使一般眉清目秀的传统美女相形见绌。若不是中国改革开放与国际
接轨,林珠在中国就算不上什么美女,幸运的是在林珠正当妙龄的阶段,中国搞了改革
开放与国际接轨,林珠遇上了她的好时代。林珠生在广东,长在北京,大学英语系毕业。
说得一口叽里咕咯的粤语,一口抑扬顿挫的京片子普通话,一口流畅的英语。正是生意
场上最热门的三种语言。林珠大学毕业后,根本就没有去学校分配的单位报到,而是直
接受聘于英国的一家独资企业,做办公室的秘书小姐。试用期月薪六千,之后年薪九万
六。做了两年,林珠反炒英国老板的就鱼,跳槽到美国公司,获得年薪十二万的报酬。
林珠出现在康伟业面前的时候已经出落得深沉老到,精明干练。她的穿着打扮绝对国际
流行化,只用法国香奈儿香水,服装使用的颜色惊人地大胆,蟹青,海蓝,杏黄,烟紫,
樱桃红等等,都是一般中国女性穿不了的颜色,林珠深懂自己的优势所在,一是轮廓鲜
明,曲线玲珑,二是具有肌理细腻、弹性优良、极富光泽的象牙黄的皮肤,这是全世界
富人所孜孜以求的肤色;富人们要花大钱去阳光海岸光着屁股晒太阳才能够得到的,而
林珠与生俱来,她的外形与肤色足以使她挑战最刁钻的颜色。林珠穿着大街上没有第二
个人敢穿的西服套裙,一头垂腰的长发烫得丝是丝,缕是缕,丰厚无比,全都往脑后梳
去,只捋出一把发束别一只精致的小发卡,这种发型前面突出了她光洁的前额,后面波
浪汹涌的是女性的妩媚。林珠走路目不斜视,神态安详而傲慢,是一个典型的做外企白
领的时髦丽人。
康伟业对林珠并不陌生。她跟随贺汉儒来过一次武汉的分公司。但是那一次的林珠
对于康伟业的个人世界算不上什么出现,现在出现了。就像康伟业站在高楼阳台上看日
出的感觉一样,最初的太阳是遥远的,红色的,圆圆的,静静的,一切都是清清楚楚的;
是别人家的东西,因为距离而清晰但没有亲切感;这太阳一点一点地穿过云层,一寸一
寸地升上了他的天空,他感觉到温暖了,他看见金光了;光芒越来越强烈,他眼花缭乱
了,他通体沐浴在阳光之中,他在被融化,他再也看不见太阳为何物,他与太阳你中有
我,我中有你了。这一切都是身不由己的,无可逃避的。康伟业想:这也许就是人们所
说的命运那种东西。
夏天过后,林珠来了一趟武汉。是总公司派来监督检查康伟业的工作进程的。鉴于
林珠与这桩生意的密切关系,康伟业亲自驾车去机场接人。这一天武汉下着滂沱大雨,
康伟业怕北京的气候也不好,飞机要晚点,出门之前,与林珠通了一个电话。林珠的话
非常简单,说:“飞机准时起飞,我现在正在登机。”康伟业赶紧驾车往武昌南湖机场
跑。北京到武汉一般只要飞一个小时四十分钟左右。而从汉口到武昌,如果堵了车或者
在武昌被火车拦阻了,那就不知道要多长时间才能到机场。康伟业一身小汗地顺利到达
机场,林珠却没有按时到达。康伟业在机场等了三个多小时不见人影。急得他坐立不安,
到处打电话。机场的广播里和问讯处都只是告诉人们飞机因气候原因晚点。贺汉儒远在
美国。北京总公司只知道林珠小姐已经按时起飞。遇上这种事情,谁都没有办法,康伟
业只好耐心地等待下去。如此一来,他们的这一次见面就有了一点曲折的情节,有了一
些喜剧的色彩,这些曲折的情节与喜剧的色彩都是为人营造气氛使人释放情怀的,因此
康伟业与林珠虽然只见过一次,话说得也不多,这下子一见面,远远地,两个人都不管
身边的人群,自顾自地就笑起来,林珠情不自禁地扯下黛色的小丝中朝康伟业使劲挥动。
由于林珠在人群中突出的美貌和特别的衣着,康伟业身边有好几个男人不住地瞟他,康
伟业假作浑然不觉的样子,心里却很是受用,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还不曾有过的感受,
很新鲜,味道也很好。可是他再一转念,林珠又不是他的什么人,他轻浮地享受好味道
干什么?立刻,那受用的味道就变质了,酸酸的,不太好用语言表达,于是人就庄重了
起来,以公司老总的派头与林珠握了一个手,说了句套话:“欢迎光临。”林珠连忙回
答:“谢谢康总来接我。”康伟业一看林珠把自己收了起来,拿出公事公办的模样,又
觉得自己做得过了一点,林珠再老到,毕竟资历有限,毕竟只有二十五六岁,就开玩笑
说:“遇上劫机的了?”
林珠果然放松了一些。笑道:“遗憾的是没有。”原来林珠乘坐的是中国国际航空
公司的飞机,国航严格奉行以安全为第一的宗旨在国内外乘客中一向很有口碑。其实航
班是准点的,只是飞机没有降落又飞回北京了,理由是大雨刚停,跑道打滑,不利于安
全着陆。林珠说:“到了北京又不让下飞机,无法电话通知您,我都急坏了。无奈中只
好换一个角度想问题,我想这是不是预示着我来配合您工作开头会有一点周折,过后就
顺利了。或者说不定航班的周折已经抵消了我工作上的周折呢。康总,您信不信这些?
我是有一点宗教倾向的,像我这样的打工妹,都是奉命行事,只但愿各方面都圆满,我
也好交差一些。所以常常祈求上帝保佑了。”
康伟业听着林珠的话,心里暗暗地惊叹:好厉害的小姑娘!方才真是小看她了。分
明是闲聊航班晚点的事情,却把话题悄然过渡到了工作上;分明是来做前线督察的,却
一口一个配合你工作,先拿软话把人哄着;又想必我这边会有所抵触,便委婉暗示其中
周折她理解并希望不要与她为难,因为她不过是职责所在。林珠的厉害之处还在于她绝
不拖泥带水,到达伊始,开宗明义,把话核藏在有意无意,有心无心之间,一副举重若
轻的大将风度。康伟业不禁对林珠刮目相看。有了几分佩服几分敬重,多了几分警惕和
几分轻松——与如此冰雪聪明的女子打交道,凡事点到为止就行了。
所以康伟业索性也开门见山了。他说:“林小姐好聪明!我也认为林小姐工作上的
困难已经被旅途的曲折所抵消,到了我这里,再也不会有任何的不顺利。我保证。”
林珠心领神会地看了康伟业一眼,她那年轻健康饱含活力的笑声小鸟一样在车里头
快乐地飞翔。她说:“康总真好。康总,我饿了。我没有吃飞机上的饭。能提一个要求
吗?”林珠的节奏把握得非常准确。关键的重击敲在了点子上立刻就收住,接下来的是
悠然的熨帖男人心的恰如其分的撒娇。
康伟业心里无法不熨帖,说:“想吃什么只管说就是。”
林珠说:“我想尽快走进随便什么餐馆,只要干净卫生就成;不需要我换礼服和重
新化妆,没有应酬,没有频频举杯敬酒,没有华而不实的大菜,一道清汤,两个小炒,
一点白米饭,一盘水果,康总,今天您就真的是成全我了。”
康伟业说:“我的几个副经理和部门主任已经在酒店等候着,准备为你接风洗尘呢。”
林珠沮丧地往椅背一瘫,哀哀他说:“得,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生意场啊生意场!
谢了康总。”
康伟业一手开车,一手打开了手提电话,告诉他的部下飞机晚点,他们不用再等林
小姐了。打完电话,康伟业就在武昌找了一家酒店,实现了林珠的愿望。当然,这家酒
店远不是林珠说的一般的餐馆,一般的餐馆是没有果盘的;餐桌上也远不是林珠说的两
三样小炒。康伟业包了一个单间,单间里有音响设备,餐桌上有一次性的桌布。林珠高
兴得手舞足蹈,不住气地感谢上帝和康伟业。临到吃饭的时候她说:“康总,我又改变
了主意,我们喝一点酒好不好?”
康伟业当然说好。康伟业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如何抵挡得了年轻美貌姑娘的发嗲。
康伟业说洋酒你比我懂,随便你挑。林珠说:“要什么洋酒?康总您以为我是虚荣讲排
场呢?还是做外企白领做成洋奴了?”林珠要了两杯王朝干红。王朝干红是康伟业最喜
欢喝的葡萄酒。他拿不准林珠的此举是巧合还是事先打探过然后投其所好。不管是哪一
种可能,康伟业对林珠又增添了一层新的好感。他们在轻轻的流行歌曲中当啷碰了杯。
为他们合作的顺利,为他们真正相识的良好开端,为健康,为友谊,为这个因为飞机晚
点而带来的美好夜晚,干杯。
这的确是一个比较美好的夜晚。一切都是康伟业事先未曾料到的,包括林珠过人的
聪慧和她机智谈吐时动人的神采。先前贺汉儒把林珠带来,康伟业几乎没有与她正式谈
过什么。表面对她挺尊重,实际上根本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只道她是一个花瓶而已。通
过这一番交往,康伟业不仅把林珠放在了眼里,似乎还有一点放在了心里。康伟业不敢
往深里想,只是想想这个夜晚的确很不错,是一段值得他日后回忆的时光。第二天一早,
康伟业一到办公室,就在台历上用红笔绿笔将昨天的日期打了好几个彩色的圈。
林珠在武汉呆了三天。与康伟业紧张地工作了三天。他们果然合作得相当默契。林
珠工作起来就是工作的样子,一丝不苟,毫不含糊,全心投入,为康伟业提出了不少的
建设性意见。林珠是在北京买的往返机票,时间是一定的;康伟业事先也预定了别的商
务活动,无法临时更改,所以康伟业没有送林珠到机场。康伟业把林珠送到饭店的大厅
里,双方说了一些礼节上的客气话最后握手告别。握手的时候,双方都在掌心用了力,
似乎还将握手的一般时间稍微延长了一些。但是他们的脸上却是什么也没有。
到了晚上,康伟业发现自己还惦记着林珠的旅途是否顺利,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
拨了一个电话。林珠一听是他的声音,惊喜地叫道:“康总!”
康伟业问:“一路顺利吗?”
林珠说:“顺利极了。”
康伟业立刻挂断了电话,康伟业到底还是有点不敢来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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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5 15:37:0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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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珠再一次来到武汉已经是年底。春节就要到了,康伟业准备借中国人最看重的春
节拜年的风俗习惯,重炮轰炸几个关键人物,争取开年之后能够春风报喜,让他得到梦
寐以求的定货单。贺汉儒从美国打来的电话里对康伟业说:“我让林珠跟你跑一跑。她
购物是非常内行的。也许有时候你还需要她替你参谋参谋,女人是贿赂的天才。”
贺汉儒话说得再好听,林珠依然是来督阵和监视康伟业的。购物或许需要林珠,送
礼则只能是康伟业一个人的事情。这些关键人物一直是康伟业在单线联系,礼品的交易
自然也应该是单线的。康伟业再傻,也不至于傻到在这种关键的时候让别人来插一脚,
不管他是谁。林珠不等康伟业开口,自己主动他说:“康总,我得事先说明一下,我只
陪您购物,照顾您的起居,您外出的时候我就猫在宾馆里看电视。”
康伟业如释重负,说:“很好。”康伟业想:好个精明的女孩子,叫男人如何不喜
欢她?
康伟业毕竟是沧海桑田过来的人了。他完全能够装出没有个人喜好的样子。林珠这
次来,康伟业让公司的一个副经理去机场接的她。康伟业还特地召开了公司主要负责人
的会议,再三告诫他的人对林珠要外松内紧,绝对不容许与她谈论公司的业务情况,他
知道他们谁都不是林珠的对手。这次康伟业为林珠举办了正规的接风晚宴,在四星级的
东方假日饭店。十几个人一桌,男士人人西装革履,女士一色的裙裾飘飘。林珠一到宾
馆就钻进房间忙乎了一个多小时。穿一件橘红的羊绒大衣出来,到了宴会厅,脱掉大衣,
里头是黑色的无带的晚礼裙,配戴着一套钻石项链和耳环,眼窝深黑如潭,潭里落进了
晶亮的星星,一闪又一闪,与玫瑰色嘴唇遥相呼应,表达着无限的诱惑与妖艳。在坐的
有几个人见过一身名牌洋货包装出来的漂亮小姐呢?中国女人又有几个讲究什么晚宴不
晚宴,礼服不礼服呢?出场面最多是穿一件时髦的新衣服新裙子罢了。林珠的模样与派
头只是大家在美国好莱坞电影里见过的,如今现实生活中一见,众人眼睛都直了,哗哗
鼓掌叫好,大呼小叫地要与林珠敬酒干杯,别的女士的脸色立刻就黯淡了下来,像电压
不足的灯泡,黄黄的无精打采;转而就是一副干脆放弃了自己的样子,也大呼小叫地要
求林珠给我们这些“乡巴佬女人”一点面子,干杯喝酒。康伟业静静地坐在买单的席位
上,微笑地看着这个场面,躲在众人的热闹后面欣赏林珠惊心动魄的美艳。他想:我操!
现在的姑娘真他妈的漂亮啊!康伟业是酒筵上唯一穿便装的人。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
么他要临时换上一件夹克。他是公司老总,他当然可以让别人穿西服而他随便穿什么。
然而如果林珠是盛装,他就得为自己的夹克道歉。果然,后来康伟业就不得不给林珠道
歉:“抱歉林小姐,我太失礼了。”
林珠没有放过康伟业,她端着酒杯,仰望着康伟业,从容不迫他说:“康总无须道
歉。我们中国人不兴这些迂腐礼节,穿自己喜欢的衣服就行了。再说呢,在我们中国,
皇帝是至高无上的,康总好比是我们的皇帝,您想穿什么就穿什么,穿什么都是抬举我
们,哪怕什么都没有穿呢,我们还是会说:瞧,皇帝穿着一件新衣。”
林珠损完康伟业脸上还带着恭敬的表情。康伟业依然微微一笑,很憨厚很大度的样
子。他们二人终于还是接通了目光。目光一通感觉就通了,忽然觉察到他们自己不由自
主地在做游戏:一个故意讨打,一个挥舞小拳头。其实也就是在调情了。一旦有所觉察,
康伟业慌忙撤退,赶紧汇合到大众的喧闹中来。众人虽然知道“皇帝的新衣”这个典故,
但好像也不是都听懂了林珠的话。只是觉得只有北京来的小姐敢顶康总,有趣,好玩,
给酒筵增添了热闹。大家乘机起哄,让林珠罚康总的酒。林珠罚了,康伟业也喝了,康
伟业一待重一客气,林珠也就没有进一步起劲。宾主礼是礼,节是节,真个相敬如宾。
从旁帮衬的人一看情景也就明白宾主的关系没有好到某一分上,或者说好不到某一分上,
席间的热闹就渐渐淡了下来。再说林珠的穿着打扮和做派终究与众人天上地下,不在一
个层面上。头几杯酒过后,林珠被晾在一边,大家互相之间吃喝起来。加上餐厅小姐三
三两两地无故地溜进他们的包间,站在墙角参观林珠,结果弄得林珠极不自在,好像她
进错了房间一样。关键时刻,康伟业给了林珠一个台阶,说她脸色疲倦,请她务必不要
客气先自回房间休息。林珠也就顺水推舟,扶着额角,对众人道了谢意与歉意,赶紧去
了自己的房间。康伟业留下来与他的部下一同吃完酒筵,让司机送自己回家。并没有上
楼看望林珠。这一道波峰又平缓了下去。
林珠在康伟业的世界里升起得并不直接,天边总有流云和雾霭,不时地将她遮遮掩
掩,阻阻隔隔。康伟业有太多的原因和太多的理由推开她,可是又有不少的原因和不少
的理由使他们相见。康伟业的推开是自觉的,接近却是无形的;无形地靠拢,警觉地用
力地怀着遗憾地推开。像康伟业这个年龄的人,世事经历得不少,爱情经历得并不多。
所以康伟业不知道男女私情是千万揉搓不得的。林珠这种现代女孩子,男朋友换得自己
都数不清,对感情的处理办法简单明了:和则聚,不和则散。与她相处原来不难,只要
对她说:我爱你,或者我不爱你了,就成。康伟业在这里一揉搓,反而激起了林珠的千
般新鲜万般悬念,千般猜测万般想象。在林珠眼里,康伟业显得是那么地与众不同,那
么地深沉,稳健,那么地善于克制自己的感情。这种款型的男人在世界上最罕见了,一
般他们不会轻易爱人,一旦爱了则雷霆万钧,生死相许。他们是最原始的亚当,一直寻
找着他们自己的夏娃;上帝从他们身上只取了一根肋骨,所以他们只有自己的一个夏娃;
一旦寻找到了,夏娃就是他们身上的肉,肉中的骨,将永远被他们拥抱在怀中。康伟业
的揉搓激活了一个现代女孩子在远古沉睡的梦幻。
康伟业自己也被自己揉搓得像一团面,越揉搓还越上劲了。这也是他从来没有遇到
过的事情。康伟业经商这几年,天南海北地跑过,各种夜总会娱乐城酒已也泡过,投怀
送抱的漂亮女孩子也不止遇到过一次两次,他都抵抗得住,坚守得住,漂亮是漂亮,可
她们分明是肮脏的。他一直为自己能够坚守清洁感到自豪。林珠是怎么回事呢?怎么就
放不下她?康伟业想:难道是爱情不成?
就算是爱情也得回避,康伟业决定。情况太复杂了,一边自己有老婆,又是四十出
头的人了,一边是刚刚开放的花朵,新派又时髦,会有什么好结果呢?拉倒吧!
为了支持自己的决心,康伟业忍痛改变了单独带林珠出差的计划,而是冒着走漏风
声的危险又带了自己公司的一个女职员老梅。在出发的前一刻,林珠才发现戴了满脖子
大花纱巾,涂了重重劣质化妆品的老梅,她差一点就气晕了过去。林珠把跨进小车的腿
收了回去,当场就要找康伟业单独谈谈。康伟业的秘书挡驾说:“林小姐,要赶火车呢。
上了火车你可以随时找康总,我们包了一个软卧房间。”
林珠根本看都不看秘书一眼,说:“误了这趟车还有下一趟!不是我要找康总,是
美国总公司。”
林珠硬是用电话把在美国的深夜里沉睡的贺汉儒叫醒了,让他与康伟业通话。贺汉
儒恼火他说:“伟业!我们的这笔生意在中国就只有林珠知道,谁都会嫉妒你一口气赚
十万美金的!”康伟业说:“我知道。我会精心安排一切的。但是我从来不单独与一个
女人出差。”
贺汉儒在美国哈哈大笑,开了康伟业一句玩笑:“你单独与一个女人睡觉吗?”
林珠绷着脸上了火车,与老梅倒客客气气他说话,基本不理睬康伟业。康伟业一点
不在乎。端了老梅替他泡的一杯茶,坐在走廊里,望着窗外的风景,再一次地构思送礼
的每一个细节。林珠往卧铺上一躺,拿出杂志来看,眼睛盯着书,好半天不翻一页。老
梅以为自己成了最有用处的人,热情高涨,咋咋唬唬,一会儿去给康伟业说:“康总啊,
给个笑脸林小姐,让她下个台阶,我们没有必要得罪总公司的红人哪。”一会儿又去劝
林珠,从她的漂亮夸起,说到康伟业的为人是如何如何的正派,性格是如何如何地耿直,
心地又是如何如何地宽厚与善良。林珠何等聪明,听着听着就转过了身,把脸对着老梅,
亲切地称呼她梅大姐,说她的情绪与康总没有关系,不过是受了一点总公司的批评而已,
待一会儿主动叫一声康总便是。老梅见自己的工作卓有成效,心花怒放,经林珠轻轻一
挑话题,便把自己所知道的康伟业的故事讲了出来。说康伟业如何地少年得志,深受水
利部部长的赞赏;后来又如何地出类拔萃,被市委领导看重,入党升官,很年轻就提了
科长;后来又如何地有气魄有思想有勇气,辞官下海;在家庭生活方面,康伟业又是如
何地体贴老婆孩子,如何地洁身自好,他的老婆有如何的出身背景,人是如何地精明厉
害,等等。老梅一边说,林珠一边点头,悄声惊叫,掩唇叹奇,引诱得老梅眉飞色舞,
喋喋不休。
康伟业出现在门口,说:“老梅,你去餐车看看,预定一个餐桌。再给林小姐和你
买一些零食小吃回来。”支走了老梅,康伟业正色对林珠说:“打听别人的私事,这就
不是一个聪明人做的事情了。”
林珠说:“你那个老梅,还用我打听?是你特意带她来的嘛,这才不是一个聪明人
做的事情,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林珠顽皮地没有使用“您”而是说“你”了,说着还得意地在卧铺上乱蹬她的脚。
她的脚秀气玲珑,透明的丝袜里寇丹浓艳,踝骨那儿晃荡着精致的脚链。
康伟业看了林珠的脚一眼,赶紧把目光收回来。说:“你这个鬼丫头,看我不把你
赶下车去!”
林珠说:“你赶吧。你来赶呀。”
话说到这里,两个人都心有灵犀地错不开眼神了。林珠跳了起来,飞快地在康伟业
脸上亲了一下,又飞快地躺倒在床上,把手伸给康伟业,康伟业接过了林珠的手按到了
自己的嘴唇上。然后康伟业回到走廊,刚坐下,看见老梅摇摇晃晃地进了他们这节车厢。
在不经意的顷刻间,小小的赌气四两拨千斤,太阳出来了。一切的一切都土崩瓦解。
几个月的推挡、揉搓变成了发酵和酿制的过程,使情感之酒格外地浓烈和醇厚,老梅的
存在又使他们不可能去大口大口地痛饮,他们只能在有的时候偷偷地悄悄地啜上一小口,
有的时候只能闻闻,然后有长久的时间去品味。这种没有危险只是把关系变得更复杂的
情形是最好的爱情佐料,好比小径的曲折,湖上的回廊,它们使爱情若隐若现,若神若
仙,诗情画意,韵味悠远,它们还使双方肌肤的饥渴一再地加深,一再地强烈,这便预
示着将来某一刻等待他们的是纵情的极致的欢娱。
康伟业林珠都是经历过了男欢女爱的人,懂得适当忍耐的美妙所在。他们没有中途
打发者梅回武汉,而是三个人共同出完了宜昌、重庆、上海、北京的差。一路上,林珠
放开手腕笼络老梅,使老梅觉得林珠这年轻姑娘真是干好万好,便心甘情愿地巴结服侍
她。林珠因祸得福,暗结佳缘,越发神清气爽,妙眸生辉,娇艳无比,一路夺尽了世人
的目光。康伟业有红袖添香,佳人辅佐,临场竞技状态特别地好,送礼的效果远远地超
过了预先的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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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5 15:37:2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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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在一个美好的春天里,康伟业飞到了北京,赴他千里之外的幽
会,他生平第一次令他神往,令他激动,令他产生甜蜜慌乱的幽会。四十出头的人竟然
像一个控制不住自己的十八少年,毛头毛脑,老是发笑。康伟业酸楚地告诉自己:这就
对了。他从前错过与失去的东西到底还是被他找回来了。
自登上飞机舷梯的那一刻起,康伟业把世俗的一切都留在了地面:他的存款,公司,
生意,家庭,亲人,电传,电话,约见,商谈,机遇,以及贺汉儒随时都可能告知的喜
讯:他的十万美金已经进入他在香港的帐号。这笔生意做成了!不久前,消息传来,他
还是那么地欣喜若狂,不需要本钱的生意,一笔就赚了一百万,这当然是一件天大的好
事!但是现在,康伟业已经把所有这一切,构成他身家性命的一切完全地卸下了。就他
妈的卸下一次又如何?地球不照样转动吗?他不再是老总,不再是儿子,不再是丈夫和
父亲。他只是一个大情人。康伟业以大情人的轻松姿态猫头进入机舱的时候,他觉得他
进入了一个时间通道,他将在一个叫做一个小时五十分钟的时间隧道里穿过,到达那端
的地名人们叫它北京,而对于他,这地名叫做伊甸园。
这是康伟业此生此世永远不会忘怀的一段时间。他没有了一丝一毫的人世间的烦恼,
整个人完全沉浸在美好的希望与憧憬之中。他脚底下的云是那么洁白,云层上的天空是
那么湛蓝,飞机平稳地飞翔在他只有希望与憧憬而没有别的杂物的精神世界里。空姐贤
惠的笑脸和蓝色条纹衬衣还有白围裙的绣花荷叶边,是这个精神世界存在的证明;还有
他面前小桌板上的一杯热咖啡,将永不消失地在他的记忆中升起袅袅轻雾,滚滚红尘,
悲惨世界,幸福还是有的。
林珠在机场的出口处等着康伟业。康伟业坠人情网的眼睛已经看不清林珠的服饰,
只看见她像一粒金子在黄沙中闪闪发光。林珠把她的食指在唇边按了一下轻轻地吹向康
伟业。康伟业觉得他真的是直接步入了伊甸园。
长城饭店顶楼的一个带套间的标准客房等待着他们。房间是康伟业通过国际旅行社
订房网络预定的。这家旅行社代办他们美国公司在全球的旅行业务,不仅可以事先预订
好所要的房间而且饭店还会给予至少九折的优惠房价。康伟业只需到总服务台办理一下
简单的手续,房间就是他的了。方便到林珠在总台的免费糖果盘里拿起一颗水果糖,刚
刚剥下糖纸,把糖果放进嘴里,没有人注意他们。没有人怀疑他们。没有任何细微的风
吹草动破坏他们的感觉和心情。在融入了国际服务系统的涉外五星级饭店里,客人比上
帝重要得多,因为上帝口袋里没有钱。
铺着厚厚地毯的长长的走廊里阒无一人,今天这个世界都在围绕着康伟业转动。房
门打开了,房门又关上了。开关之间,林珠把“请勿打搅”的牌子挂在了门外的把手上。
房门轻轻地一碰,林珠的手包和她的皮鞋都迫不及待飞了起来,她光着脚,张开双臂扑
进康伟业的怀抱。当林珠能够说话了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林珠颜面潮红,眼睛湿漉漉的,她疯狂了,她的嘴就是她的心,她把“我爱你”呼得要
死要活,一声声穿透几十年厚厚的时间积垢,滚烫地抚摸着康伟业血肉里的骨子里的隐
痛和遗憾。这一刻,康伟业对林珠的感激之情简直天高地厚,他把他怀中她娇小的身体
不知道怎么搂怎么抱怎么揉怎么亲才是个了得。他没有了语言。后来突然有一句活从他
心底里冲口而出:“我想死你了!”
康伟业十几年的压抑决堤而出,如滔滔洪水席卷了林珠。林珠却也如戏水之鱼,与
康伟业唱和风浪,相得益彰。日升日落,月明月暗,康伟业竟毫无知觉,他一波未平一
波又起,只管后浪推前浪,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个勇猛的男人就是他自己。最后林珠
躲在卫生间不肯出来了,嘲笑他说:“我只知道我们公司有一个著名的企业家,现在才
知道他还是一个著名的蛮干家。”
康伟业不好意思他说:“好了。我接受批评。你出来吧。”
林珠出来,双手搭在康伟业的肩上,意味深长地对康伟业说:“现在该我来表现一
下了。”林珠携起康伟业的手,把他带进一种崭新的男女关系之中。
他们穿戴得整整齐齐去饭店的小餐厅用餐,这种餐厅因昂贵的服务费和平庸的口味
使一般住店客人望而却步,但是任何事物都不是绝对的,对于康伟业林珠来说,它是最
合适的了。他们既无须走出饭店又换了一个环境并且不会出现数钞票付款的不雅举止,
这里是签单的。签单与爱情最匹配。林珠选了一张靠近落地玻璃窗的小餐桌。窗边有一
株高大的巴西木,低回的音乐仿佛是由巴西木翠绿的叶尖袅袅升起,到蜡烛的火苗上的。
康伟业林珠二人便在这有声有色的火苗两边对坐,几道模样考究的雕了花拿生菜镶了边
的菜肴,两只晶亮的高脚玻璃杯里头盛了小半杯醉枣颜色的葡萄酒。饭菜吃得差不多了,
林珠把指尖微微地朝远处一挑,立刻上来服务小姐,将没有了看相的盘子撤了下去。再
上来的是果盘。暗花剔透的水晶果盘,里面装满了切好的四季鲜果,红的是草毒和西瓜,
紫的是葡萄,黄的是哈密瓜,绿的是猕猴桃,在五星级饭店里是无须为季节操心的。用
银质的果叉吃着水果,不时地碰一碰杯,呷一两口葡萄酒,这时候就不免想要伸手拨一
拨窗帘,一拨窗帘,大街的景致便破窗而入:有大马路,有马路边的树,树上偶尔有小
鸟;有车水马龙,有流水一般的自行车和流水一般的行色匆匆的行人;远处有卖报的小
摊,近处走过三三两两的外国人,他们起劲地谈着话,嘴唇上下翻动,一点没有觉察出
自己是别人的风景。这些景致是没有声音的,打着哑语,人生的挣扎与奔波都是别人,
一丝风也吹不到康伟业林珠的身上。这样隔着玻璃看世界,玻璃内的人最容易生发出无
限的感想,幸运和幸福似乎用手摸得着。
康伟业说:“林珠,你知道我是多么多么珍惜和疼爱我们现在的这一切吗?这一切
有多好!”
林珠说:“YES。”她的嗓音与平日工作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是与音乐美酒绿叶烛
光四季鲜果十分相谐的嗓音,是从柔弱润滑的粘膜里头直接发出的声音,是性感的声音。
康伟业一听就心跳。康伟业说:“再说一遍。”
林珠说:“YES。”
康伟业说:“我从来不知道一个女人会有另一种嗓音。”
林珠说:“只要她真的有爱。”
康伟业说:“走!回房间去。”
回到房间,饭店已经开过夜床了。雪白的被子掀起了一角,枕边放着一只馨香的红
玫瑰。林珠说要与康伟业做一个游戏。她蒙住康伟业的眼睛,把他牵到卫生间。房间的
音乐响了,是萨克斯独奏,声音并不十分地低,却是十分地遥远,干转百回,百回千转
地从天边委婉而来。一下子充满了康伟业的整个空间,不由康伟业不感动,他说:“真
好!你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
林珠说:“这支曲子叫做《为你等待》,我想下一支大概是《快乐的生活》,再往
下不是《婚礼曲》就是《艾尔叔叔》,这是凯丽·金的一组抒情的浪漫萨克斯,非常好。
你喜欢萨克斯吗?”
康伟业说:“喜欢,”康伟业不敢多说这个后题。他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什么萨克
斯不萨克斯,他没有听说过林珠熟悉得像亲戚一样的凯丽·金,他想此人一定是一个著
名的萨克斯演奏家。幸亏康伟业被蒙住了眼睛,不然他的眼睛就会没有地方躲藏,他在
林珠面前感到了一些羞惭,从小餐厅的用餐到萨克斯独奏,他觉得自己有点像一个乡巴
佬。林珠好像与他感应相通,她体贴他说:“你不要害羞,要放松,放松,我爱你,喜
欢你的一切一切,你要丢开所有的束缚和杂念,与我在一起。”林珠说着开始脱康伟业
的衣服,康伟业下意识地挡住林珠的手接着又放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林珠说:
“你怎么又腼腆得像一个童男子了?”
康伟业的眼睛露出来了,映入他眼帘的是这样的一副画面:浴池里是一池温暖的清
波,水面上飘着玫瑰花的花瓣,裸体的林珠仰卧在浴池里,她涂着大红指甲油的手指和
脚趾用花瓣戏弄着自己的身体,妖冶得惊心动魄。康伟业结过婚又有什么用处?不说没
有见过这般阵势,就连想也不敢去想。他的老婆段莉娜年轻的时候你要让她这么着,她
不早把你流氓长流氓短地骂得狗血喷头了。或者哭肿着眼睛偷偷去找你的领导谈话了。
中国的改革开放真是好,把人的思想解放到这一步了。康伟业心里头百感交集,感慨万
千,他的腿终于跨进了浴池。
康伟业不再一味蛮干了。他们嬉戏浴池,相互体贴。他们文雅地而又细致地用餐。
他们在深夜去大街上散步,肩贴着肩,无声地往前走。他们在房间只穿一件衬衣,光着
脚,听音乐,喝洋酒,林珠时而把头发高高地束起来,时而披散着,变化多端,引人入
胜。当午后透明的阳光斜照窗纱的时候,康伟业让林珠的裸体在逆光和侧光中缓缓转动,
林珠匀称的小巧的身体美丽得无以复加。康伟业想起了他十五岁的忧伤,想起了戴晓蕾,
想起了戴晓蕾优美的身体曲线的在他灵魂里的烙印。他不由自主地给林珠讲起了他与戴
晓蕾的故事。这是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的隐私。他把结在心里的疮疤向林珠敞开,
林珠用她的身体语言抚平了他的创伤。康伟业再一次辛酸而又高兴地想:这就对了。他
终于把错过与失去的东西找回来了。
正当康伟业林珠情浓似火的时候,时间到了,一个星期已经过去了。他们活活地是
生离死别一般。林珠哭了,康伟业也流泪了。他们紧紧地拥在一起,涕泪交流。林珠早
就为康伟业准备了一件礼物,是一根紫红丝线的项链,前面有一枚鸡心型的玉坠子。她
把它套在康伟业的脖子上然后系上了他的衬衣领子,她说:“没有别的意思,图个吉祥
而已,愿你逢凶化吉,玉碎瓦全。”林珠的言外之意自然是咱们不谈婚嫁,不谈责任,
不谈承诺,只是珍惜这一番恩爱就是了。林珠越是这么善解人意,康伟业越是难过。加
上他至少还懂得按道理应该是男人送女人礼物的,可他竟然忘记了这一茬。现在受了女
人的礼物,他再临时去买礼物回送,显然就不合适了。康伟业觉得自己欠林珠大多大多
人情了。他只会一再他说:“林珠,我对不起你。林珠,我真的是太对不起你了。”
林珠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只是拿手捂康伟业的嘴。最后林珠伤心得无法送康伟
业去机场。她吃了几片安定,康伟业坐在床边抚摸着她的胳膊,额头和脸蛋,让她进入
睡眠。林珠睡熟之后,康伟业凝视了她一刻,然后写了一张纸条放在她的枕边。康伟业
写道:宝贝,我会永远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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