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拿现代的军队来说吧。军队是组织的一个好范例。这种组织所以好,就因为它灵活,同时又能使千百万人服从统一的意志。今天,这千百万人还坐在自己家里,分散在全国各地;明天动员令一下,他们就会在指定地点集合。今天他们还蹲在战壕里,有时得蹲几个月,明天他们就会以别的队形去冲锋陷阵。今天他们避开枪林弹雨创造出奇迹,明天他们又在短兵相接中创造奇迹。今天他们的先头部队在地下埋上地雷,明天他们会按照空中飞行员的指示向前推进几十俄里。受同一意志所感召的千百万人,为了同一目标而改变他们的交往方式和行动方式,改变他们的活动地点和活动方法,改变工具和武器,以适应改变着的形势和斗争的要求,——这才是真正的组织。 工人阶级反对资产阶级的斗争也是这样。如果今天还不具备革命形势……
……如果今天还不具备革命形势,还没有激发群众和提高他们积极性的条件,今天交给你选票,你就拿过来,好好地加以组织,用它来打击自己的敌人,而不是为了把那些怕坐监牢而死抓住安乐椅的人送到议会中去享受肥缺。如果明天剥夺了你的选票而交给你枪枝和最新式的速射炮,那你就把这些屠杀和破坏的武器接过来,不要去听信那些害怕战争的多愁善感的颓丧者的话;为了工人阶级的解放,世界上得用炮火和刀枪来消灭的东西多着哩;如果群众的仇恨和绝望日益增长,如果有了革命形势,那就着手建立新的组织,使用这些十分有利的屠杀和破坏的武器来反对本国政府和本国资产阶级……
大人: 前此,鄙职曾向大人报告过的那些揣测,今天完全证实。本丘克少尉今天在和我团军官(除我以外,在场的有第五连的卡尔梅科夫大尉、丘博夫中尉,第三连的梅尔库洛夫上尉)的谈话中(坦白地承认,我还不完全理解他的目的),解释了他根据自己的政治信仰,无疑也是他的党组织指定要执行的那些任务。他身上还带着一卷违禁文件。例如,他宣读了该党在日内瓦出版的机关报《共产党员》中的几段。无可置疑,本丘克少尉是在我团进行秘密工作(据猜想,他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来我团当志愿兵的),机枪手是他鼓动的直接对象。我们已经被瓦解了。他的恶劣影响在团队的精神状态上已经表现出来——拒不执行战斗命令的情况,屡有发生,我已将此种情况随时呈报师部特务处及其他机关。 本丘克少尉日前休假归来(他曾去过彼得格勒),带回了一大批具有破坏性的书刊;现在他正企图开展更加有力的工作。综上所述,我认为:(一)本丘克少尉的罪行已经确定无疑(在场和他谈话的诸位军官可以宣誓证明我所报告的事项);(二)为制止他的革命活动,应立即将其逮捕,并解送野战军事法庭;(三)应立即清查机枪队,清除特别危险分子,其余或遣送后方,或分散到各团。 恳请大人勿忘鄙职为祖国和皇帝陛下效力的忠诚。本件副本我将同时送呈斯·特·科尔普。 上尉叶甫盖尼·利斯特尼茨基一九一六年十月二十日于第七战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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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天上午,神色慌张的司务长走进了利斯特尼茨基的土屋;犹疑了一会儿,报告说: “老爷,今天早晨哥萨克们在战壕里拾到了这些小纸片儿。这好象有点儿不对头……所以我来报告您。否则恐怕招来什么灾祸……” “什么小纸片儿?”利斯特尼茨基从床上站起来,问道。司务长把攥在拳头里的几张揉皱的纸片递给他。在一张四开的廉价纸上清楚地印着打字机打的字体。利斯特尼茨基一口气读了下去: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士兵同志们! 万恶的战争已经拖了两年。你们为了保卫别人的利益已经在战壕里煎熬了两年。各国的工人和农民都流了两年血。几十万人阵亡和变成了残废,几十万人沦为孤儿和寡归——这就是这场大屠杀的结果。你们为什么打仗?你们在保卫谁的利益?沙皇政府把几百万士兵赶上火线,为的是掠夺新的土地和象压迫波兰以及其他国家被奴役的人民那样,压榨这些土地上的人民。世界上的工厂主无法瓜分那些可以倾销他们产品的市场,也无法瓜分他们的利润,——于是就用武力来进行分配,——而你们,胡涂的人们,就为他们的利益去打仗、送死,去屠杀那些和你们一样的劳动者。 兄弟的血已经流够啦!你们醒醒吧,劳动者们!你们的敌人不是那些也和你们一样被欺骗的奥地利和德意志士兵,而是你们自己的沙皇、工厂主和地主。掉转你们的枪口,去反对他们。跟德意志和奥地利的兵士联合起来。越过把你们象野兽似的隔开的铁丝网,互相伸出手来。你们——都是劳动弟兄,你们手上的劳动血茧还没有长好,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把你们分开。打倒专制政治!打倒帝国主义战争!全世界劳动者牢不可破的团结万岁! 利斯特尼茨基气喘吁吁地念完最后几行。“真的来啦。开始啦!”他想道,心里充满了憎恨,被袭来的各种沉重的预感压得透不过气来。他立即打电话给团长,报告发生的事情。“您有什么指示,大人?”最后,他请示说。 将军的话声,透过象蚊子叫似的电线的嗡嗡声和遥远的电话,一字一板地从听筒里传来: “立刻会同各连司务长和排长进行搜查。逐个搜查,军官也不例外。今天我就向师部请示,问他们打算在什么时候给我国换防。我催催他们。如果搜查中发现什么东西——立即向我报告。” “我认为,这是机枪手们干的。” “是吗?我立刻就命令伊格纳季奇搜查他手下的哥萨克们。祝你成功。” 利斯特尼茨基召集排长们到自己的土屋里来,传达了团长的命令。 “真是岂有此理!”梅尔库洛夫生气地说道。“难道要咱们大家互相搜查吗?” “首先搜查您,利斯特尼茨基!”没胡子的年轻中尉拉兹多尔采夫叫道。 “咱们拈阄儿吧。” “按字母顺序。” “诸位,不要开玩笑啦,”利斯特尼茨基严厉地打断大家的话。“当然,咱们的老头子有点太过火啦:咱们团里的军官都跟凯撒的妻子一样。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本丘克少尉,可是他已经开小差了,不过哥萨克倒是应该搜查搜查。叫司务长来。” 司务长来了——是个已经不很年轻的、得过三级乔治奖章的哥萨克。他咳嗽着,环顾了一下军官们。 “你的连里谁值得怀疑?你想想看,谁可能散发这些传单?”利斯特尼茨基问他。 “没有这样的人,老爷,”司务长很有信心地回答说。“难道传单不是在咱们连的防区上发现的吗?有生人到战壕里来过吗?” “一个生人也没有来过。别的连的人也没有来过。”“咱们去挨个搜吧,”梅尔库洛夫挥了挥手,便向门口走去。搜查开始了。哥萨克们脸上的表情各式各样:一部分人愁眉苦脸,困惑不解,另一部分人惊慌地望着在哥萨克们可怜的家当中乱翻的军官,还有一部分人则在暗暗窃笑。一个英俊的下士,侦察兵问道: “你们倒是说一声,你们要找什么?如果是什么东西被偷了——说不定我们有人看见过在谁那儿。” 搜查没有任何结果。仅仅在第一排的一个哥萨克的军大衣口袋里搜出了一张揉皱的传单。 “看过吗?”梅尔库洛夫问道,他那惊慌地扔掉传单的样子,非常可笑。 “我是捡来卷烟用的,”哥萨克没有抬起低垂的眼睛,笑了笑说。 “你笑什么?”利斯特尼茨基脸涨得通红,走到哥萨克跟前,暴躁地喊道;他那金黄色的短睫毛在夹鼻眼镜后面神经质地眨动着。 哥萨克的脸上立刻变得严肃起来,笑容也消失了,仿佛被风刮跑了似的。 “请宽恕我吧,老爷!我几乎是不识字的!根本就不会看书。我捡起来的目的是因为卷烟纸没有啦,可是叶子烟还有,恰好看到了这张纸片,我就捡起来啦。” 哥萨克委屈地大声申诉道,话声中充满了愤恨的情绪。利斯特尼茨基啐了一口,便走开了。军官们跟在他后面。 过了一天,这个团就从前线撤下来,调到十俄里以外的后方去了。机枪队有两个人被捕,解送到野战军事法庭,其余的人——一部分遣送到后备团去,一部分分散到第二哥萨克师各团去了。在几天的休整中,团队整顿得有点儿样了。哥萨克们都洗了澡,换了衣服,仔细地刮了脸——不象在战壕里那样,常常用一种简单,但是很痛苦的办法来消灭脸腮上的长胡毛:就是用火柴把胡子烧掉,火焰燎着那些硬毛,只要一烧到皮肤,——便用预先准备好的浸湿的手巾在脸颊上一抹。大家都把这种方法叫作“煺猪法”。 “用褪猪法给你刮,还是用别的办法呢?”不论哪个排的理发员总要这样问顾客。 团队在休息。表面上哥萨克们变得漂亮、快活了,但是利斯特尼茨基和所有的军官都知道,这种快活情绪就象是十一月里的晴天一样:今天晴,明天就不一定了。只要一提到往前方开拔,脸上的表情立刻就变了,低垂的眼皮下面流露出不满和阴森的敌意。人们都显得疲惫不堪,而这种肉体的疲惫又引起了精神上的动摇。利斯特尼茨基清清楚楚地知道,一个人在这种精神状态中,要是冲向某个目标,那是非常可怕的。 一九一五年,他曾亲眼看见一连步兵连续冲锋了五次,损失惨重,当又接到“继续冲锋”的命令时,连队的残兵败将竟擅自从防区撤下来,向后方开去。利斯特尼茨基奉命率领一连哥萨克去拦截他们,等他把部队布成散兵线,企图制止他们的逃跑行动时,那些步兵就向哥萨克们开起枪来。虽然他们不过六十几个人,可是他发现,这些人却以一种疯狂、绝望的英雄气概,拼死地反击哥萨克,进行自卫,在马刀的劈刺声中倒下,而在垂死之际,却还不顾一切地冲向死亡和毁灭,因为他们豁出去了,死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一想到这段往事,利斯特尼茨基总是不寒而栗,他激动地用新的眼光打量着哥萨克们的脸,想道:“难道这些人有一天,真会也那样一转身,向我们冲过来,而且除了死亡以外,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制止他们了吗?”当他的视线与这些疲惫、充满仇恨的目光相遇时,便得出肯定的结论:“他们会向我们冲过来的!”和去年相比,哥萨克的情绪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甚至连唱的歌曲也变了——都是些在战争中诞生的、音调阴沉、凄凉的歌曲。利斯特尼茨基走过连队驻扎的那间工厂的宽敞板棚时,经常听到一支忧郁的、无限哀伤的歌曲。总是由三四个人合唱这支歌。一个伴唱的中音唱出非常清脆有力的音调,它掠过浓重的低音部,颤抖着向高处拔去: 噢,我出生的故乡, 我再也见不到你。 在清晨的花园里我再也见不到黄莺, 听不到黄莺的歌唱。 你呀,亲爱的妈妈, 不要为我过分悲伤。 亲爱的妈妈,要知道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要死在战场上。 利斯特尼茨基停下脚步,倾听着,觉得歌曲朴素的忧伤情调有力地感染了他。仿佛在他那跳得越来越快的心上拉起一根绷得紧紧的琴弦,音色深沉的伴唱中音在不断挑动这根琴弦,使它痛苦地颤抖。利斯特尼茨基伫立在离板棚不远的地方,凝视着秋天黄昏的阴云,不禁热泪盈眶,刺得眼皮麻酥酥、甜滋滋的。 我驰骋在野外的空地上, 我心里预感到, 噢,我心里预感到,我的心在预言—— 漂亮的小伙子再也回不了故乡。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士兵同志们! 万恶的战争已经拖了两年。你们为了保卫别人的利益已经在战壕里煎熬了两年。各国的工人和农民都流了两年血。几十万人阵亡和变成了残废,几十万人沦为孤儿和寡归——这就是这场大屠杀的结果。你们为什么打仗?你们在保卫谁的利益?沙皇政府把几百万士兵赶上火线,为的是掠夺新的土地和象压迫波兰以及其他国家被奴役的人民那样,压榨这些土地上的人民。世界上的工厂主无法瓜分那些可以倾销他们产品的市场,也无法瓜分他们的利润,——于是就用武力来进行分配,——而你们,胡涂的人们,就为他们的利益去打仗、送死,去屠杀那些和你们一样的劳动者。 兄弟的血已经流够啦!你们醒醒吧,劳动者们!你们的敌人不是那些也和你们一样被欺骗的奥地利和德意志士兵,而是你们自己的沙皇、工厂主和地主。掉转你们的枪口,去反对他们。跟德意志和奥地利的兵士联合起来。越过把你们象野兽似的隔开的铁丝网,互相伸出手来。你们——都是劳动弟兄,你们手上的劳动血茧还没有长好,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把你们分开。打倒专制政治!打倒帝国主义战争!全世界劳动者牢不可破的团结万岁!
噢,我出生的故乡, 我再也见不到你。 在清晨的花园里我再也见不到黄莺, 听不到黄莺的歌唱。 你呀,亲爱的妈妈, 不要为我过分悲伤。 亲爱的妈妈,要知道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要死在战场上。
铅弹在飞响, 射进了我的胸膛。 我倒在战马的脖子上, 血洒在黑色的马鬃上……
没有上过战场的人, 就不知道什么是恐怖。 白天我们浑身湿淋淋,夜里战兢兢, 整夜都不能入梦。
野外的空地上,每天每夜,时时刻刻, 都是恐怖和悲伤。
黑海波涛汹涌, 舰队灯火通明。 我们熄灭灯火, 消灭土耳其人, 顿河哥萨克争得光荣!
年轻的军官正在祷告上帝。 年轻的哥萨克来请求放他回家去: “噢,年轻的军官呀, 让我回家去吧, 让我回家去吧, 回到父亲那里, 回到父亲那里,回到亲爱的母亲那里。 回到父亲那里,回到亲爱的母亲那里。 回到年轻的娇妻那里。”
第四章 在斯托霍德河下游约四十俄里的地方,正在激战。密集的炮火已经不停地轰鸣了两个星期。每天夜里,远天紫红色的夜空就被探照灯的折光切得支离破碎,它们象淡红的霞光闪耀着,互相眨着眼睛,使那些从这里遥望这一片霞光似的战火的人们也不寒而栗。 第十二哥萨克团驻守在一片荒芜的沼泽地。白天偶尔朝那些在浅壕中来回跑的奥地利兵射击一阵,夜里就在沼泽地的保护下睡觉,或者打牌;只有哨兵们在监视着激战地方燃起的惊心动魄的火光。 在一个冰冷的夜晚,当远处战火的反光把夜空照得通亮的时候,葛利高里·麦列霍夫走出土屋,顺着交通壕钻进战壕后面小山岗上那座象黑脑袋瓜儿上的灰发似的树林里,躺在空旷、芳香的草地上。土屋里是一片烟雾、恶臭,叶子烟的褐色雾气象带繐的桌布似的高悬在小桌上空,桌旁,八个哥萨克在斗牌。树林子里、山岗上,却吹着阵阵的微风,就象是一只看不见的飞鸟的翅膀搧来似的;严霜打过的野草散发着说不出的忧郁气味。黑暗压在被炮弹打得七零八落的树林顶上,夜空中,小熊星座的朦胧光辉正在暗下去,北斗星座横在银河旁边,象辆翻倾的、车辕斜翘起的大车,只有北极星在北方的夜空熠熠发光。 葛利高里眯缝起眼睛,遥望着北极星,星星的寒光并不很亮,但却非常刺眼,使他的睫毛下涌出同样冰冷的泪花。 躺在这儿的土岗上,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从下亚布洛诺夫斯基村到亚戈德诺耶阿克西妮亚那里去的一夜;怀着刀绞似的剧痛想起了她。记忆绘出了被时间模糊了的、亲切而又陌生的脸形。葛利高里的心突然跳得非常厉害,他力图再现最后一次看到的那张两颊带着紫色鞭痕,痛得扭歪了的脸;但是记忆却硬将另一张稍微歪头的、带着得意笑容的脸推出来。你看她扭回头来,两只火焰般的黑眼睛挑衅地、充满激情地从下到上打量,两片多情、贪婪、红艳的嘴唇悄悄倾吐着非常温柔、热情的话,然后又慢慢地扭过头去,黝黑的脖子上垂着两绺毛茸茸的发卷……他曾经特别喜欢亲吻这些发卷…… 葛利高里哆嗦起来。他仿佛觉得,有一瞬间闻到了阿克西妮亚头发上淡淡的醉人香气;他全身蜷缩在一起,张开鼻孔,但……不是!而是陈积的落叶撩人的气息。阿克西妮亚椭圆的脸变得暗淡,模糊起来,飘散开去。他睁开眼睛,把手掌放在粗糙的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久久地注视着那棵折断的松树后面,天边的北极星,象一只美丽的蓝蝴蝶在原地飞颤。 一些不连贯的、零碎的记忆使阿克西妮亚的形象暗淡下去。他想起了和阿克西妮亚决裂以后,在鞑靼村家里度过的那几个星期;夜里——是娜塔莉亚的贪婪无厌的亲热,仿佛要竭力补偿先前那种处女般冷淡的欠债;白天——就是家人亲切的、几乎是谄媚的关心和尊敬,村里的人就是这样极端尊敬地欢迎他这第一个获得乔治勋章的人。葛利高里到处——连在家里也一样——都会遇到从一旁投来的尊敬的目光,——人们刮目相视,好象不相信他就是原来那个葛利高里,就是以前那个任性、浪荡的小伙子。老头子们象跟平辈人一样在会场上和他谈话,见面时,总要脱帽还礼,姑娘和娘儿们都用毫不掩饰的艳羡目光,打量着他那威武的、稍微有点儿驼背的、穿着佩有挂在条带上的十字勋章的身影。他看得出,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由于跟他并肩走进教堂或到练武场上去而感到特别自豪。这付混着谄媚、尊敬、和赞美等各种成份的复杂、灵验的毒药,渐渐地把加兰扎在他心里种下的真理种子毒死,从意识中拨掉。葛利高里从前线回来的时候是一个人,再回到前线去的时候却变成另外一个人了。那种从母亲的乳汁里吸吮的、培育了一生的哥萨克气质战胜了伟大的人类真理。 “我知道,葛利什卡,”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送别的时候,喝了几杯酒,激动地抚摸着满头略带黑丝的银发,说道,“我早就知道,你会出息成一个出色的哥萨克。在你一周岁那天就试验过啦,按照哥萨克祖传的习惯,我把你抱到院子里,你记得吗,老太婆?放在马上。你这个狗崽子,就知道用小手抓马鬃啦!……那时候我就猜到,你准会很有出息,——果真出人头地啦。” 葛利高里作为一个出色的哥萨克重又回到了前线;从心眼里不能跟这场荒谬的战争妥协,但又忠实地维护着哥萨克的光荣…… 一九一五年。五月。德国人的第十三钢铁团在奥利霍夫奇克村附近以步战阵形,踏着碧绿的草地攻上来了。机枪哒哒地响着。埋伏在河岸上俄军连队的一挺重机枪沉重有力地扫射着。第十二哥萨克团接上火了。葛利高里跟同连的哥萨克排成散兵线向前跑去,他抬头张望,只见似火的骄阳高悬在天空,在沿岸垂满黄羊皮色枝条的河湾里,还有另一个同样的太阳。在他身后,小河对岸的白杨树林后面,隐蔽着看守马匹的哥萨克,前面是德国人的散兵线和正中闪着铜鹰的钢盔。微风吹拂着射击冒出的灰色的带苦艾味儿的轻烟。 葛利高里不慌不忙地射击,仔细地瞄准,在两次射击的间隙,倾听着排长喊的标尺高度的口令,还从容不迫地把一只爬到军便服袖子上的花斑天牛轻轻地放到地上。后来就开始冲锋……葛利高里用包着铁皮的枪托打倒了一个高个子的德国中尉,俘虏了三名德国步兵,并在他们的头顶上向天开枪,迫使他们往小河边迅跑。 一九一五年七月,他跟一个哥萨克排,在拉瓦—鲁斯卡附近救回了一个被奥地利人俘虏去的哥萨克炮兵连。就在这次战斗中,他迂回到敌人背后,用手提机枪向正在进攻的奥地利人猛烈射击,打得他们狼狈逃窜。 突过巴扬涅茨时,他在白刃战中俘虏了一个肥胖的奥地利军官,把这个胖家伙象放只绵羊一样横放在马鞍上,向前奔驰,一路上都在闻着军官散出的屎尿臭味,感觉到这个大汗淋漓,肥胖的身躯吓得在不停地哆嗦。 葛利高里躺在光秃秃的黑土岗顶上,特别清楚地想起了和凶狠的仇人——司捷潘·阿司塔霍夫相遇的情形。这是在第十二团从前线上撤下来,袭击东普鲁士的时候发生的。哥萨克的战马踏毁德国人的精耕细作的田地,哥萨克烧光了德国人的房屋。凡是他们经过的地方,就到处是一片火海,烧黑的墙壁废墟里和塌陷的瓦屋顶上,余烬还在冒烟。他们这个团在司托雷平城下与第二十七顿河哥萨克团一同发起进攻。葛利高里匆忙中看见了瘦削了的哥哥、脸刮得光光的司捷潘以及其他一些同村的哥萨克。两个团打了败仗。德国人把他们包围了,当十二个连为了冲破敌人的包围圈,相继拚命冲杀时,葛利高里看到司捷潘从自己被打死的枣红马上跳下来,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打转转。葛利高里突然高兴地做出决定,他拚命勒住奔马,等到最后一个连几乎践踏着司捷潘,飞驰过去之后,他纵马来到司捷潘跟前,喊道: “抓住马镫!” 司捷潘抓住马镫的皮带,跟着葛利高里的马跑了半俄里。 “别跑得太快!看在耶稣基督面上,不要跑啦!”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请求道。 他们顺利地冲出了缺口。离逃出火线的连队下马休息的树林子只剩不到一百沙绳远了,但是一颗枪弹打在司捷潘的腿上,他松开马镫,仰面倒在地上。风吹掉了葛利高里的制帽,额发遮住了眼睛。葛利高里把头发撩到头上,回头看了看。司捷潘正一瘸一拐地跑到一丛灌木跟前,把哥萨克的制帽扔进灌木丛,坐到地上,急急忙忙地往下脱着镶红条的军裤。德国人的散兵线正一排排地从山岗下面冲上来,葛利高里明白了:司捷潘还想活下去,所以才把哥萨克裤子脱下来,装作步兵。那时候德国人见了哥萨克就杀,不要俘虏……葛利高里在良心的驱使下,掉转马头,奔向灌木丛,跑着就跳下马来。 “骑上去!……” 司捷潘迅速地眨了眨眼睛,这次眨眼,使葛利高里终生难忘。他帮着司捷潘骑到鞍子上,自己抓住马镫,紧靠着满身大汗的马跑起来。 “嗖嗖嗖……”子弹呼啸着热辣辣地从耳旁掠过,爆炸,“砰砰!” 在葛利高里的头顶上,在司捷潘的惨白的脸的上空,在他们周围——处处都是这种钻心的啸叫声:嗖嗖嗖,嗖嗖嗖,后面是一片射击声,就象熟透了的槐树荚在爆裂: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到了树林里,司捷潘爬下马,疼得直歪嘴;他扔掉马缰绳,一瘸一拐地走到一旁。血从左脚上的靴筒里往外流着,每走一步,受伤的腿往下一踏,就从开了绽的破靴子底里流出一道道樱桃色的鲜血。司捷潘靠在一棵枝叶茂盛的橡树上,用手招呼了一下葛利高里。葛利高里走了过去。 “靴子里全是血啦,”司捷潘说。 葛利高里沉默不语,眼往一旁看着。 “葛利什卡,今天咱们进攻的时候……听见吗,葛利高里?”司捷潘用瘪进去的眼睛寻觅着葛利高里的眼睛,开口说。“咱们进攻的时候,我从后面朝你开了三枪……上帝没让你死。”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司捷潘的尖锐的目光在瘪进去的眼眶里激动地闪烁着。他几乎没有张开咬紧的牙关,说道:“你救了我的命……谢谢……可是为了阿克西妮亚我是不能饶恕你的。我不能强迫自己……你也不要强迫我,葛利高里……” “我不强迫你,”葛利高里当时回答说。 他们仍然和从前一样,没有和解就分手了。 又想起了……五月里,他们一团人和布鲁西洛夫兵团的残余部队一同在卢茨克附近突破敌军的防线,挺进敌后,骚扰了一番,打击了敌人,自己也挨了打;在利沃夫附近,葛利高里曾自作主张,领着一个连去冲锋,俘虏了一个奥地利榴弹炮连和全部炮手。过了一个月,有一天夜里,他游过布格河去捉“舌头”。他打倒了一个岗哨上的哨兵,这是个粗壮、有力的德国人,他把压在自己身上的、半裸的葛利高里转了半天之后,便拼命叫喊起来,怎么也不让捆。 葛利高里微笑着想起了这件事。 难道在不久前和很久以前的战场上这样打发掉的日子还少吗?葛利高里牢牢地保持着哥萨克的光荣,一有机会,就表现出忘我的勇敢,疯狂的冒险,他化装混进奥地利人的后方,不流一滴血就拔掉敌人的岗哨;他这个哥萨克大显身手,他意识到,战争初期曾不断折磨他的那种怜惜别人心情,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变得冷酷无情,铁石心肠,就象大旱时的盐沼地一样,也象盐沼地一样不再吸水,葛利高里的心也容不得怜悯了。他怀着冷漠、蔑视的心情拿别人和自己的生命当儿戏;因此以勇敢闻名——荣获四枚乔治十字章和四枚奖章。在难得的几次阅兵大典上,他神气地站在久经战火的团旗下;但是他知道,他再也不能象从前那样欢笑了;他知道,他的眼睛陷了进去,颧骨也瘦削地凸出来;他知道,很难再亲吻孩子,问心无愧地正视孩子那纯洁无邪的眼睛了;葛利高里知道,自己曾为这一大串十字章和晋升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 他把大衣襟塞在腰下,左肘撑着地,躺在土岗上。记忆殷勤地再现了过去的生活画面;并把遥远的童年时代的一个场景,用纤细的蓝线缝接到贫乏的战争记忆片断上。有一瞬间,葛利高里爱恋、忧伤地把想象中的目光停在这一场景上,但是很快又转移到不久以前经历的事件上来了。在奥地利人的战壕里,有人在出色地弹着曼陀林。轻柔的乐声随风飘荡,匆匆越过斯托霍德河,轻轻地落在洒过无数人鲜血的土地上。天上的星星显得更高了,黑暗更浓重了,沼泽地上已经升起夜半的寒雾。葛利高里一连抽了两支烟,粗鲁而又亲切地抚摸了一下步枪的皮带,——用左手的指头撑着地,从好客的地上站了起来,走回战壕里去。 土屋里面还在打牌。葛利高里倒在铺板上,还想在走过无数次的、久被遗忘的回忆小径上徘徊,但是他已昏昏欲睡,很不舒服地躺在那里睡着了,而且梦见了渺无边际、被旱风吹干的、开遍了紫红色腊菊的草原,毛茸茸的紫色百里香中没有钉掌的马蹄子留下的痕迹……空旷的草原静得吓人。他,葛利高里,在坚硬的沙土地上走着,但是却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这使他害怕起来……他惊醒了,抬起脑袋,由于睡的姿势不舒服,脸颊上压出了很多斜印,葛利高里吧咂了半天嘴,就象马刚刚闻到一种特别香甜的草味,忽然这种香味却又飘逝了一样。后来就睡熟了,再没有做梦。 第二天醒来,葛利高里无限惆怅,有一种说不出的钻心的乡愁。 “你今天怎么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梦见家乡了?”“锅圈儿”问道。 “猜对啦。梦见草原啦。心里非常难过……要能回家看看多好啊。真不愿意再给沙皇当兵啦。” “锅圈儿”宽容地笑笑。他始终和葛利高里住在一间土屋里,对葛利高里很尊敬,就象一只猛兽对待和它一样凶猛的野兽那样;从一九一四年第一次发生口角以后,他们之间再没有发生过冲突,而且“锅圈儿”的影响很明显地在葛利高里的性格和心理上都表现出来。战争强有力地改变了“锅圈儿”的世界观。他顽强地、而且固执地滑向否定战争的路上去了,他总在谈论那些背叛祖国的将军和潜伏在沙皇宫廷中的德国人。有一回他竟说出了这样的话:“既然皇后本人是日耳曼血统,就别希望有什么好结果啦。时机一到,她就会很便宜地把咱们出卖……” 有一天,葛利高里把加兰扎的学说的本质告诉了他,但是“锅圈儿”却很不赞同。 “是一支很好听的歌,可惜嗓子有点儿嘶哑,”他拍着自己的灰秃头顶嘲笑说:“米什卡·科舍沃伊就象篱笆上的公鸡,也唱的是这个调调。这些革命根本不会有什么结果,全是瞎胡闹。你要明白,咱们哥萨克需要的是自己的政权,不是别人的政权。咱们需要的是象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那样坚强的皇帝,咱们跟庄稼佬们走的不是一条路,——鹅跟猪不能同群。庄稼佬是想分田地,工人是想给自己增加工钱,——他们能给咱们什么东西呢?土地咱们多得很——用不着说啦!除此以外,咱们还要什么呢?就是这么回事,给咱们个空袋子。咱们这位皇帝是个饭桶,——用不着隐瞒啦。他爸爸比他坚强些,可是就这位也竟眼■着爆发了一九○五年那样的革命,从那儿就他妈的一直往下坡滚。所以这对咱们什么好处也没有。结果他们把皇帝赶跑,那可真不得了,咱们也就大祸临头啦。那时他们就要算老帐啦,就要把咱们的土地分给庄稼佬啦。耳朵要灵一点儿……” “你总是只想一面,”葛利高里皱了一下眉头。 “你总在说废话。你还年轻,没见过世面。你等着吧,等你再吃些苦头,你就会明白谁对谁错啦。” 谈话照例是这样收场:葛利高里不吭声,“锅圈儿”极力找些别的话来说。 当天就发生了一件使葛利高里很不痛快的事情。晌午时分,跟平常一样,野战厨车停在土岗那边。哥萨克互相追逐着,顺着交通壕急急忙忙地向厨车跑去。科舍沃伊替第三排的人去打饭。他用一根长棍子挑回来一串儿冒着热气的饭锅,他一走进土屋就喊叫: “这样可不行啊,弟兄们!这是怎么的,难道咱们是狗吗?”“怎么啦?”“锅圈儿”问道。 “拿臭东西给咱们吃!”科舍沃伊愤愤地喊叫道。他猛地一抬头,把象编起来的野蛇麻草似的金色额发甩到脑后,把饭锅放在床铺上,斜眼看着“锅圈儿”提议道:“你闻闻,菜汤有多臭。” “锅圈儿”趴到自己的锅上,翕动着鼻翅儿闻了闻,皱起眉头,科舍沃伊也不由自主地学着他的样子,抽了抽鼻子,把晦气重重的脸皱了起来。 “臭肉,”“锅圈儿”断然说。 他嫌恶地推开饭锅,看了看葛利高里。 葛利高里猛地从铺板上爬起来,弯下身子,把本来就朝下弯得厉害的鼻子凑到菜汤上,接着他后退了一步,懒洋洋地抬起脚把那只饭锅踢到地上去。 “干么要这样?”“锅圈儿”不解地问道。 “你看不见——为什么吗?你瞧瞧。难道你是瞎子吗?这是什么东西?”葛利高里指着从脚底下向四面淌着的混浊的菜汤说道。 “噢噢噢噢!……是蛆!……老娘啊……我竟没有看见!……这伙食可真不赖啊。这不是菜汤,是面条啊……拿蛆当牛杂碎。”地上,油晃晃的一滩菜汤里,一块象凝血似的红肉块旁边漂着一些身节分明的白蛆。 “一个,二个,三个,四个……”不知道为什么科舍沃伊小声地数着。 一瞬间,大家都沉默不语。葛利高里从牙齿缝里啐了一口吐沫。科舍沃伊拔出刀来,说道: “咱们立刻逮捕这些菜汤——押送到连长那儿去。”“噢!说得对!”“锅圈儿”称赞说。 他忙活起来,从步枪上往下拧着刺刀说道: “我们押着菜汤,葛利什卡,你应该跟着去。你去向连长报告。” “锅圈儿”和米什卡·科舍沃伊用刺刀抬着一满锅菜汤,马刀也拔出鞘了。葛利高里跟在他们后面,一群从土屋里跑出来的哥萨克,象灰绿色波浪,跟在他身后,顺着弯弯曲曲的战壕涌来。“什么事?” “警报?” “也许是有关停战的事儿吧?” “哪儿有这样的好事……你想停战啦,不愿意吃干面包啦?”“我们把有蛆的菜汤逮捕啦!” “锅圈儿”和科舍沃伊在军官的土屋前面停下,葛利高里哈着腰,左手拿着军帽,走进“狐狸洞”去。 “别挤!”“锅圈儿”回头看着一个正在挤他的哥萨克,恶狠狠地龇了龇牙,叫道。 连长走出来,一面扣着军大衣,一面迷惑不解、略微有些惊慌地回头看看最后一个从土屋里走出来的葛利高里。“什么事,弟兄们?”连长向哥萨克们的头顶上扫了一眼。葛利高里走到他面前,在一片寂静中回答道: “我们押送犯人来啦。” “什么犯人?” “就是这个……”葛利高里指着放在“锅圈儿”脚旁的汤锅说。“这就是犯人……请您闻闻,他们给您的哥萨克吃什么东西。” 他的眉毛弯成了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轻轻地颤抖一下之后,又舒展开来。连长疑问地注视着葛利高里的面部表情;然后皱着眉头,把目光移到汤锅上。 “他们开始拿臭肉给我们吃啦!”米什卡·科舍沃伊生气地喊道。 “把军需中士给撤掉!” “坏蛋!……” “他自己可吃饱啦,魔鬼!” “他自己用牛腰子做菜汤……” “可是这些菜汤却有蛆!”近处的几个人附和说。连长等到人声静下来以后,厉声说道: “肃——静!现在不用说啦!全都清楚啦。今天我就撤换军需中士。我要指定一个委员会来调查他的工作情况。如果是肉的质量不好……” “就把他送军法处去!”后面的人哄叫道。 又是一阵叫嚷声浪把连长的话压了下去。 撤换军需中士的事是在行军途中办的。怒不可遏的哥萨克们逮捕和押送菜汤到连长那儿去的事件发生后,过了几个钟头,第十二团团部就接到了从前线上撤下来的命令,并按随着命令附来的行军路线图,以行军队形向罗马尼亚挺进。夜里,西伯利亚步兵来接替了哥萨克。团队在伦维奇镇检查了一下马匹,第二天早晨就用强行军的速度往罗马尼亚进发了。 为了支援连打败仗的罗马尼亚人,调去了几个大的军团。这从行军第一天发生的一件事情上就看得出来。头天晚上派到按行军路线图指定的宿营村庄去的设营员们,黄昏时都空手回来了:村子里已经驻满了也是向罗马尼亚边境挺进的步兵和炮兵。团队为了找到住处,被迫多走了八俄里。 走了十七天。马匹由于缺乏饲料都瘦弱不堪。在被战争破坏了的战线附近地带已经找不到饲料;老百姓有的跑到俄罗斯内地去了,有的藏到森林里去了。屋顶已经烧毁塌陷的茅屋只剩下阴郁的黑墙,在旷无人迹的街道上,哥萨克们偶尔遇到一个愁眉苦脸、恐慌万状的居民,就连这个人,只要一看到穿军装的,就急忙躲藏起来。哥萨克们由于连续行军,都弄得疲惫不堪,冻得发僵,他们个个都为了自己,为了马匹,以及为了一切必须忍受的痛苦而火冒三丈,他们扒开了茅屋的干草屋顶;到幸存下来的村庄里毫不客气地偷盗已经少得可怜的食物,指挥人员不论用什么来恐吓,也制止不住他们的违法乱纪和盗窃行为。 离罗马尼亚领土已经不远了,在一个富裕的小村子里,“锅圈儿”竟然从仓房里偷出一升大麦。主人当场把他连人带赃一起捉获,但是“锅圈儿”把老实、年高的比萨拉比亚人揍了一顿,大麦还是拿去喂马了。排长在拴马桩跟前找到了他。“锅圈儿”把饲料袋挂在马头上,在围着马打转儿,用哆哆嗦嗦的手抚摸着瘦骨嶙嶙的马肋,对着它的眼睛看着,就象看一个人似的。“乌留平!你这个狗崽子,把大麦送回去!会为这桩事把你这个混蛋枪毙的!……” “锅圈儿”用矇眬的、斜视的目光看了军官一眼,把制帽往脚底下一摔,从到团里来,第一次这样拼命大喊大叫道:“你们审判吧!你们枪毙吧!现在就把我打死,我也不送还大麦!……怎么,我的马就应当饿死吗?啊?我不送还大麦!一粒也不还!” 他忽而抓自己的头,忽而抓正在拼命咀嚼的马的鬃毛,忽而抓马刀柄…… 军官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看了看那瘦得出奇、露出骨头来的马后腿,点了点头,说道: “你怎么能给出汗的马喂粮食呢?” 他的话音里明显流露出他那无可奈何的心情。 “不,马身上已经凉啦,”“锅圈儿”把从饲料袋里落到地上的麦粒捡到手里,重新放回去,几乎是用耳语回答说。十一月上旬,团队已经进入阵地。特兰西瓦尼亚群山顶上风在盘旋,山谷里冷雾弥漫,初寒袭过的松林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山地洁白的初雪上,随处都可以看到野兽的趾印:被战争惊骇的狼、麋鹿、野山羊,离开了荒野山林,逃往内地去了。十一月七日,第十二团向“三二○”高地发起进攻。前一天本来是奥地利人据守在这条战壕里,可是在发动进攻的那天早晨,刚从法国前线上调来的萨克森人接替了他们。哥萨克们都徒步沿着覆了一层薄雪的石头山坡前进。冰冻的碎石碴在脚下滚动,风卷起阵阵的细雪。葛利高里和“锅圈儿”并排走着,遗憾地、不好意思地笑着对他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很害怕……好象是头一次去冲锋似的。” “是吗?……”“锅圈儿”觉得很奇怪。 他揪着枪带,端着自己那支破旧的步枪;舌头不断地从胡子上往下舔冰凌。 哥萨克们排成不整齐的散兵线向山上推进,没有开枪。敌人的战壕里死一般的沉寂,令人生畏。山坡的后面,德国人那边,一个萨克森人中尉,脸被风吹得通红,鼻子也脱了皮,身子向后仰着,面带微笑,激愤地对士兵们喊叫道: “朋友们!咱们打穿蓝大衣的俄国佬,已经不是第一次啦!咱们也叫这些家伙们看看,跟咱们打仗会有什么好下场。多忍耐一会儿!现在不要开枪!” 哥萨克连队开始突击。脚下迸起松脆的石碴。葛利高里神经质地笑着,掖了掖已经褪成红褐色的风帽的长耳,他那凹陷的两颊上很久没有刮的连鬓胡子简直就象地里剩下的黑麦茬子,下垂的鼻子黄中透着青光,眼睛象无烟煤似的,在结满白霜的眉毛下阴沉地闪烁着。他已经失去了惯常的镇静。压制着内心突然又冒出的恐惧心情,他眯缝着眼,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撒了一层雪花的灰白的战壕,对“锅圈儿”说道: “鸦雀无声。他们是放我们走近再打。我确实害怕,可是并不惭愧……要是我转身往后跑会怎样?” “你今天怎么尽说胡话呀?”“锅圈儿”怒冲冲地问。“亲爱的,这也跟打牌一样:你要是没有信心——就要掉脑袋。你的脸焦黄。葛利什卡……你也许病啦,也许……今天会把你打死。你快看呀!看见了吗?” 一个穿短大衣、戴尖顶钢盔的德国人直着身子在战壕上站了一刹那,又趴了下去。 葛利高里的左面,是个叶兰斯克镇的浅红头发的漂亮哥萨克,他一面走,一面忽而把手套从右手上扯下来,忽而又戴上去而且在不断地重复这个动作。他急急忙忙地迈着脚步,膝盖费劲地打着弯儿,还故意大声咳嗽。“象是独自一人在走夜路……为了壮胆儿,故意咳嗽,”葛利高里心里琢磨着这个人。这个哥萨克的左面,可以看到满脸雀斑的下士马克萨耶夫的半边面颊,再过去,是叶梅利扬·格罗舍夫,他牢牢地端着刺刀尖歪到一旁去的步枪。葛利高里想起来,几天前,叶梅利扬在行军路上,正是用这把刺刀撬开仓房的锁,偷了罗马尼亚人一口袋玉米。科舍沃伊·米哈伊尔几乎与马克萨耶夫并肩走着。他拚命地抽烟,隔一会儿就擤擤鼻涕,在军大衣的左襟上擦擦手指头。 “我想喝水,”马克萨耶夫说。 “叶梅利扬,我的靴子夹脚。穿这样的靴子根本就无法走路,”科舍沃伊抱怨说。 格罗舍夫恶狠狠地打断了他的话头: “这关口还谈什么靴子!当心点儿,德国人马上就要用机枪扫射啦。” 头一排枪一响,葛利高里就被子弹打中了,他哎呀一声,倒在地上。他想包扎一下受伤的手,便把另一只手伸到装绷带的背包里,但是感觉到袖子里一股热血正从肘关节处住外涌,他立刻变得软弱无力。他趴在地上,把越来越沉重的脑袋藏在石头后面,用干得要命的舌头舔了一下松软的雪花。哆嗦着嘴唇,拚命吸着松脆的雪屑,吓得浑身颤抖,倾听着嗖嗖的子弹声和压倒一切、响彻云霄的射击声。他抬起头,看到同连的哥萨克们正滑滑跌跌地往山下跑,盲目地向后或朝天开枪。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恐怖迫使他站起身来,又逼着他往山下参差不齐的松林边跑去,他们团就是从那儿发起进攻的。葛利高里跑到拉着受伤的排长跑的格罗舍夫·叶梅利扬前头去;格罗舍夫领着排长跑下陡峭的山坡;中尉象醉汉似的乱踏着脚步,有时趴在格罗舍夫的肩膀上,吐出一口口紫血块子。几个连都象雪崩一样向树林子滚去。灰色的山坡上留下了一具具被打死的灰色尸体;那些没来得及带下来的伤号自己在往回爬。机枪在后面对他们扫射。“哒哒哒,啪啪啪啪啪!”密集的枪声象爆豆似地响个不停。 葛利高里靠在米什卡·科舍沃伊的胳膊上,走进了树林。靠近树林的一片斜坡上枪弹乱飞。德国人左翼的一挺机枪在不停地哒哒响着,就象是一只强有力的手扔出去的石头,噼啪响着,在刚冻结的脆冰上蹦跳。 “哒哒哒,啪啪啪啪啪……” “把咱们打得落花流水!”“锅圈儿”好象很高兴似地喊道。他靠在一棵红色的松树干上,懒洋洋地对那些在战壕上来回乱跑的德国人射击。 “傻瓜是应该教训!好好教训!”科舍沃伊把一只手从葛利高里手里抽出来,气喘吁吁地叫道。“老百姓就象一群没头没脑的狗!非等把血全流尽了,他们才会明白为什么敲他们的脑袋。” “你这是指什么说的?”“锅圈儿”眯缝着眼睛问道。“聪明人自己就会明白,至于傻子……傻子有什么办法?你就是揍他一顿也不会记住的。” “你还记得誓词吗?你宣过誓没有?”“锅圈儿”纠缠不休地质问道。 科舍沃伊没有回答,跪下去,两手哆嗦着,从地上捧起一捧雪,微微地颤抖着,咳嗽着,贪婪地把雪吞下去。
第五章 秋天的太阳在被粼粼微波似的白云弄皱的天空飘移。那里,在高空,轻轻的风吹着云片,把它们赶向西方,可是这风在鞑靼村上空,在深绿色的顿河平原上,在光秃秃的林梢头,却气势汹汹,吹歪了河柳和白杨的树冠,在顿河掀起波涛,卷起片片红叶,沿街追逐。赫里斯托尼亚家的场院上,麦秸垛顶没有封好,象乱头发一样扎煞着,风咬住麦秸,把垛顶吹下,吹脱了系在上面的细木杆,于是突然卷起一小堆金黄色的麦秸,就象用大叉端着一样,掠过庭院,在街巷上空飞舞,毫不吝惜地撒在空旷的大道上,又把一团乱哄哄的麦秸抛到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家的屋顶上。赫里斯托尼亚的妻子没有顾得系头巾,就冲到院子里,用膝盖夹着裙子,看了看在场院里咆哮肆虐的狂风,又缩回门洞里去了。 战争的第三个年头,村子里的惨相全露出来了。那些没有剩下哥萨克人家的板棚都是空荡荡敞着,破败的院落日益荒芜,变得令人目不忍睹。赫里斯托尼亚的婆娘带着九岁的小儿子操持家业;阿尼库什卡的老婆简直就不管家务,她不甘寂寞,拚命打扮自己:擦胭抹粉,精心梳妆,找不到成年的哥萨克,就找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板门可以雄辩地证明这一点,它浑身都被抹上了松焦油,而且直到现在还残留着棕色的揭发罪恶的痕迹。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家的房子空了,主人在离家之前,就用木板把窗户都钉上了,房顶有几处塌陷了,生满了牛蒡花,门锁生了锈,院子里长满了没人高的艾蒿和胭脂菜,放到野地吃草的牲口在炎热或者雨天,随时可以闯进大敞着门的院子里,寻找藏身之处。托米林·伊万家的屋墙向街外倾斜出来,一根埋在地里的柱子斜顶着它,——看来,命运是在为那些被他这个炮手毁坏的德国人和俄国人的房舍复仇。 村子里所有的大街和小巷全都是这副破落景象。只有下街尽头上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家的院子还象个样:完好、井井有序。然而就是这里也不象当年那么景气了。仓房顶上的铁公鸡因为年迈倒下了,仓房也歪斜了,内行人一眼就会看出很多经管不当的地方。老头子哪能全照顾到,粮食也种得少了,其他方面就更不用说了;只有麦列霍夫家的人口没有减少。娜塔莉亚在去年秋初一胎就生了两个孩子,顶上了在前线奔命的彼得罗和葛利高里。她很会博得公婆的欢心,生了一男一女。娜塔莉亚在怀孕期间忍受了很大痛苦,有时候因为腿疼难忍,一连几天都走不得路,走起来就皱着眉头,拖着两条病腿磨蹭,但是她坚强地忍受着疼痛,——日益瘦削,然而幸福的脸上从不露出痛苦的样子。有时腿疼得特别厉害,太阳穴上渗出一粒粒汗珠;伊莉妮奇娜只是这时候才看出来,她摇着脑袋,骂道:“你去躺躺吧,该死的婆娘!你想把自个儿累死吗?” 一个九月的晴朗的日子,娜塔莉亚感到快要分娩了,就走到街上去。“你这是上哪儿去呀?”婆婆问道。 “到河边草地去。看看牛。” 娜塔莉亚匆忙走出村子,不断四下张望,哼哼着,双手捧着肚子,钻进茂密的野荆丛,躺了下去。当她从后街走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她用麻布围裙包回来一对双生子。“我的乖乖呀!该死的东西!你这是干什么?……你上哪儿去啦?”伊莉妮奇娜大叫起来。 “我害羞所以出去啦……我不敢叫爸爸……我是个干净女人,好妈妈,我已经给他们洗过身子啦……您抱去吧……”娜塔莉亚脸色苍白地解释说。 杜妮亚什卡急忙跑去找接生婆。达丽亚也忙着去铺笸箩,伊莉妮奇娜连哭带笑地喊道: “达什卡!你放下笸箩吧!难道他们是小猫儿,要放在笸箩里?……主啊,是两个呀!噢噫,主啊,一个是小小子!……亲爱的娜塔莎!……你们快给她铺上床啊!……”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院子里一听说儿媳妇生了个双生,先是无可奈何地把两手一摊,接着就高兴地捋着大胡子笑起来,而且无缘无故地朝匆匆赶来的接生婆喊道: “你这个就会胡说的木头蜜罐子,巫婆!”他在老婆子面前摇晃着一个指甲长得要命的手指头喊道。“你胡说!麦列霍夫家不会很快就断根的!儿媳妇给我们生了一个哥萨克外加一个姑娘。这个儿媳妇可太好啦!主啊,这样的情义我可怎么报答她呀,我的小心肝儿?” 那年是个丰收年:母牛生的是双生,在米哈伊洛夫节前,绵羊生的也是双生,山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对这种情况感到奇怪,暗自盘算道: “今年真是个走鸿运的年头,是个丰收年!全是双生。现在我们家是人畜兴旺……噢呵呵!” 娜塔莉亚自己把孩子喂到一周岁。九月里给他们断了奶,但是直到深秋,她的身子仍然没有恢复过来;牙齿在削瘦的脸上闪着乳白色的光泽,两只因为瘦而显得大的眼睛里也闪耀着温暖的朦胧的光芒。她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孩子身上了,对自己则得凑合就凑合,做完家务事以后的全部时间,都花在孩子身上:给他们洗澡,洗尿布,打毛衣,缝缝补补,而且经常是斜倚在床上,耷拉着一条腿,从摇篮里抱出两个孩子,摇着肩膀,把两只胀得鼓鼓的、象香瓜似的乳黄色大奶子,从肥大的衬衣里拿出来,同时喂两个孩子。 “这样他们会把你全都吸干的。喂得太勤啦!”伊莉妮奇娜拍拍孙子孙女胖出了褶儿的小腿抱怨道。 “喂吧!别舍不得奶!人奶又不能给你做奶油,”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唯恐儿媳妇听老太婆的话,粗鲁地插嘴说。 这几年的光景就象顿河满潮的水在退落一样,日趋式微。寂寞得令人心烦的日子一天又一天不知不觉地,在日常的忙乱、操劳和穷困中滑过,在喜少愁多,在为前线上的人担惊受怕,连觉都睡不着的忧虑中滑过去了。彼得罗和葛利高里偶尔从战斗部队里寄回几封信来,信都弄得很脏,上面打满了邮戳。葛利高里的最后一封信不知道被谁打开看过:信纸的半页是用紫墨水整整齐齐地写的,但是在灰色信纸的边上却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墨水符号。彼得罗比葛利高里写得勤一些,并且在写给达丽亚的信里写了些恐吓她的话,要求她不再胡搞——显然,那些有关妻子的放荡行为的传言已经吹到他那儿去了。葛利高里还随信汇些钱来——是他的薪金和“十字章奖”的奖金,还说要回来休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总不见回来。弟兄俩走了各自不同的道路:战争把葛利高里压倒了,吸尽了他脸上的红光,涂上了一层黄疸,他不再期望能等到战争结束那天,但是彼得罗却青云直上,官运亨通,一九一六年秋升到了司务长,他拍连长的马屁,得了两枚十字章,而且已经在信里透露过,正在钻营保送他去军官学校学习。夏天里,托回来休假的阿尼库什卡带来一顶德国钢盔、一件军大衣和一张自己的照片。他那变老的脸在灰色的硬相纸上显得很自负,两撇白胡子向上卷翘着,扁鼻子下面张开的、坚毅的嘴唇上挂着熟识的笑容。生活本身在向彼得罗招手、微笑,而他之所以喜欢战争,是因为战争给他展开了不平凡的前程:他这样一个自幼就拽牛尾巴的普通的哥萨克,怎么敢想当军官和过另外一种舒适的生活呢?但是现在战争爆发了——在战争的烽火中,已经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未来逍遥自在的生活……彼得罗现在的生活只有一点儿不尽如意:村子里流传着妻子的坏话。司捷潘·阿司塔霍夫这年秋天曾回家度假,他回团以后,就当着全连的人吹嘘说,他和彼得罗守活寡的妻子在一起过了个愉快的假期。彼得罗不以为然地听着同伴们的传话;他脸色阴沉地笑着说: “司乔普卡在胡说!他这是为了葛利什卡来侮辱我。 但是有一天,不知道是偶然,还是故意,司捷潘从战壕的土屋里走出来时,把一条绣花的手绢掉在地上,彼得罗走在他后面,就拾起了这条绣得很精致的花手绢,而且认出了手绢是妻子的手艺。仇恨又重新在彼得罗和司捷潘之间打了一个死结。彼得罗在等待时机,死神在等待司捷潘,——他很可能在脑盖骨上带着彼得罗的印记死在西德维纳河岸上。但是不久发生了这样的事,司捷潘志愿去消灭德国人的岗哨,一去就没有回来。据和他同去的哥萨克说,好象德国哨兵听到他们切断铁丝网的声音后,就扔了一个手榴弹;哥萨克们早已冲到那个德国哨兵跟前,司捷潘一拳把他打倒,但是副守卫开枪了,司捷潘倒了下去。哥萨克们刺死了副守卫,把那个被司捷潘的铁拳打得不省人事的德国佬拖了回来,他们本来已经把司捷潘扶了起来,想把他带回来,但是他太重,——只好扔下了。受伤的司捷潘直央告:“弟兄们!别叫我死在这儿呀!弟兄们!你们怎么能扔下我呀?……”但是这时候机枪对着铁丝网扫射起来,哥萨克们也就爬开了。“乡亲们!弟兄们!”司捷潘在后头呼叫,但是这时候自己的命要紧,哪里还顾得上别人呢。彼得罗听到司捷潘遭遇以后,感到轻松了一些,就象用土拨鼠油擦过痒得钻心的皮癣似的,不过还是决定:“回去度假——把达什卡的血都给她放出来!我可不是司捷潘,我不允许……”他想要杀死她,但是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杀死一条毒蛇,可是为了她却要把一生都葬送掉。你得去蹲监狱,前功尽弃,一切都要被剥夺……”于是他决定仅仅打她一顿,但是要打得这个臭娘儿们一辈子再也不敢摇尾巴:“我要把这条毒蛇的眼睛打瞎,——那时候谁也不会看上她了。”彼得罗蹲在离西德维纳河陡峭的粘土岸不远处的战壕里,想出了一个这样的主意。 寒秋,晨霜,树凋草衰,土地变凉了。秋夜益黑、更长。哥萨克们在战壕里执勤,朝敌人射击,为了棉衣跟司务长们吵骂,每顿饭只能吃个半饱,但是谁也没有忘记那远离这块冷酷的波兰土地的顿河家乡。 这年秋天,达丽亚·麦列霍娃拚命在补偿自己独守空房的凄凉生活。圣母节的第一天,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和平常一样,比所有的人起得都早;他走到院子里,立刻捧住了脑袋,大吃一惊:大门不知道是被哪个好事人的手从门框上摘下来,搬走,横放在大道上。这太丢脸啦。老头子马上把大门安回原处。早饭后,他把达丽亚叫到夏天用的厨房里去。老头子究竟对她说了些什么,不得而知,不过杜妮亚什卡看见,过了一会儿,达丽亚头巾滑到肩上,披头散发,眼泪汪汪的从厨房里跑了出来。走过杜妮亚什卡面前的时候,耸着肩膀,两道直竖的黑眉毛在她那泪痕纵横、怒气冲冲的脸上哆嗦着。 “你等着吧,该死的东西!……我会叫你记住这件事的!”她从肿胀的嘴唇里含糊不清地嘟哝道。 她的上衣背后撕破了,白脊背上,有一道青紫的血痕。达丽亚摇摆了一下衣襟,跑上台阶,在门洞里消逝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也一瘸一拐地从厨房里走出来——他的样子象魔鬼一样可怕。他一面走,一面把一根新皮缰绳折成了四折。 杜妮亚什卡听见父亲沙哑地骂道: “……你这条母狗,非这样揍你不可!浪娘儿们!……” 家里又有了规矩。达丽亚安分了好几天,走起路来比水还安静,头低得比草还低,晚上比谁都睡得早,对于娜塔莉亚同情的目光,只是耸耸肩膀和眉毛,报以淡淡的微笑,好象是在说:“没关系,咱们走着瞧。”在第四天头上,就发生了只有达丽亚和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他们俩知道的一件事。事后,达丽亚得意地笑了,可是老头子却整整一星期都神色恍惚,若有所失,就象只闯了大祸的小猫似的;他没有把发生的事情告诉老太婆,甚至在维萨里昂神甫面前忏悔的时候,也把这件事和事后自己的一些罪恶念头都隐瞒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圣母节后不久,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确信达丽亚已经彻底改过,便对伊莉妮奇娜说:“你别可怜达什卡!要叫她多干点活儿。有活儿干她就没工夫去胡搞啦,要不然她这匹养得壮壮的骒马……她的心里只知道上游戏场和逛大街。” 为此,他就叫达丽亚打扫场院,收拾后院里的陈积的木柴堆,跟她一同打扫屯糠的棚子。傍晚,他想把风车从板棚搬到糠棚子里去,便唤了儿媳妇一声: “达丽亚!” “什么事,爸爸?”她从糠棚里答应道。 “来,咱们把风车搬进去。” 达丽亚整着头巾,抖搂着落进上衣领里的糠屑,从糠棚的门里走出来,穿过场院的小门,朝板棚走去。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穿着一件家常棉袄和一条破裤子,在她前头一瘸一拐地走着。院子里没有别人。杜妮亚什卡和母亲正在纺秋天梳下的羊毛,娜塔莉亚在发面。村外殷红的晚霞正在暗淡下去。响起晚祷的钟声。透明的天空,天顶上,横着一片一动不动的紫红色云彩,顿河对岸黑秃秃的白杨上,象挂了许多烧焦的黑棉花团,栖满了寒鸦。在这清澈、万籁俱寂的黄昏时分,每一个声响都显得那么清晰、肃穆。从牲口圈里飘来阵阵新牲口粪和干草气味。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哼哼着,和达丽亚把油漆剥落的红色风车抬进糠棚,放在棚角里,用耙子把从糠堆上滑落下来的谷糠往上耙了耙,正要走出去。 “爸爸!”达丽亚象耳语似地低声唤道。 他走到风车后面去,一点儿也没有多心地问道:“怎么啦?” 达丽亚敞着上衣怀,脸朝他站着;两手伸在脑后整理着头发。从糠棚的板墙缝里透进一缕血红的夕阳余辉照在她身上。“爸爸,这儿,有什么东西……你过来,瞧瞧呀,”她一面把身子弯到一旁,一面贼眉鼠眼地从公公的肩膀头上■着敞开的门,说道。 老头子走到她的紧跟前。达丽亚突然双手一扬,搂住公公的脖子,叉紧手指头,向后倒退,一面拖着他走,一面耳语道:“就这儿,爸爸……这儿……软活得很……” “你这是干什么?”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惊骇地问道。他扭动着脑袋,想把脖子从达丽亚的手里挣脱出来,但是她拚命把他的脑袋扳到自己脸边,从嘴里直往他的大胡子上喷热气,一面笑,一面悄悄嘟哝些什么。 “松开手,畜生!”老头子挣扎着,只觉得已被抱得紧贴在儿媳妇鼓起的肚子上。 她紧抱住他,仰面倒下去,把他压在自己身上。 “妈的!你发昏啦!……松开手!” “你不愿意?”达丽亚气喘吁吁地问道,然后松开手,朝公公的胸膛推了一把。“你不愿意吗?……或者,也许你是不行了吧?那么你就别管我!……就是这样!” 她跳起来,急急忙忙地整理着裙子,从脊背上拍打下糠芒,直对着呆若木鸡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喊道: “前几天你为什么打我?怎么,难道我是老太婆吗?你在年轻的时候,不也是这样的吗?已经一年不见男人的面啦!……怎么,难道叫我跟狗去睡吗?给你看看,瘸鬼!给你这个,咬吧!” 达丽亚做了一个很下流的动作,挤眉弄眼地往门口走去。在门口她又仔细打量了自己一番,抖掉上衣和头巾上的尘土,眼睛看也不看公公,说道: “我没有这个可不成……我需要哥萨克,如果你不愿意——我就去另找一个,可是请你别多嘴!” 她扭扭摆摆、快步走到场院的门口,连头也没回就一转弯不见了,而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却还呆站在红色的风车旁边,咬着大胡子,惶惑、遗憾地打量着糠棚子和打着补丁的靴子尖。“难道她是对的?也许,我就该跟她胡搞?”他被这件意外的事情弄得迷迷糊糊,这一瞬间,就这样困惑不解地思索着。
第六章 十一月里,严寒把大地拥抱得更紧。下了一场早雪。正对着鞑靼村上头的顿河河弯已经结冰。稀疏的行人踏着咯吱咯吱响的灰色冰层走到对岸,可是村子下头只有靠岸的地方结上了一层尽是鼓泡的薄冰,在中流,河水依然是绿波滚滚,翻着雪白的泡沫。黑石崖对面的深渊里,鲢鱼早已在十一沙绳深的水底枯树上蛰伏起来,鲢鱼上边是遍身粘液的鲤鱼,只有白鱼还在顿河的激流里遨游,还有鲈鱼在冰窟窿里乱窜,追逐着小鱼。鲟鱼都在河底的较沙上。打鱼的人正在等待着更厉害的、更猛烈的严寒,好在初结的冰上,用铁镐刨洞捕捉这种珍贵的鱼。 麦列霍夫家的人十一月里收到葛利高里从罗马尼亚的库温斯卡写来的一封信。信上说他在这里的第一次战斗中就受了伤,子弹扫碎了他的左胳膊骨,因此把他送回原籍卡缅斯克镇来养伤。接踵而来,另一起灾祸也降临到麦列霍夫家:一年半以前,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急等用钱,曾以预购合同方式,向莫霍夫·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借了一百卢布。这年夏天,他把老头子叫到铺子里,阿捷平——“擦擦”把金框夹鼻眼镜夹在鼻子上,从眼镜上边望着麦列霍夫的大胡子,声明说: “你是怎么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你是还钱呢,还是怎么的?”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看了看那些空货架子和天长日久磨得锃光的柜台,犹豫了一会儿,说: “等等吧,叶梅利扬·康斯坦丁内奇,让我稍微周转一下——就还钱。” 谈话就这样结束了。老头子却没能周转过来——收成不好,而且养的牲口也没有可以卖的。突然,象六月雪一样——民事执行官来到村子,派人传唤欠债人——二话没有,命令,“立即偿还一百卢布!” 在客店执行官的临时办公室里,桌子上铺着一张长纸,执行官不容分说地宣读道: 执 行 书 顿聂茨地区第七区调解审判官谨遵照一九一六年十月二十七日上谕,审理商民谢尔盖·莫霍夫状诉下士潘苔莱伊蒙·麦列霍夫以预购合同方式借贷一百卢布之民事案,根据民事诉讼法第八十一、第一百零五、第一百二十九,第一百三十三、第一百四十五等条缺席 裁 定 如 下: 根据一九一五年六月二十一日的预购合同,为维护原告,市民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莫霍夫的利益,应向被告,下士潘苔莱伊蒙·普罗珂菲耶维奇·麦列霍夫追索一百卢布,另加诉讼费三卢布。本裁定系缺席裁定,非最终裁决。 本裁定根据民事诉讼法第一百五十六条第三项规定,具有法律效力,应即迅速执行。顿聂茨地区第七区调解审判官,根据皇帝陛下圣谕,命令:为正确执行本裁定,凡与本案有关之各地方、各有关人士、地方各级行政机关以及各级警察、军事机关,均应依法协助执行官正确执行本裁定,不得推诿。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听完执行官宣读的裁定后,请求准许他回家,并保证今天就交款。他从客店里出来,就直奔亲家科尔舒诺夫家。在广场上遇见了独臂的阿廖什卡·沙米利。“你这是往哪儿瘸啊,普罗珂菲奇?”沙米利问候说。“有点儿小事。” “到远处去吗?” “到亲家家去。有点儿小事。” “噢!他们正高兴哩,老兄!没听说吗?米伦·格里戈里奇的儿子从前线上回来啦。据说,他们的米吉卡回来啦。”“真的吗?” “村子里这么传说,”沙米利眨着眼睛,脸颊不断抖动,掏出烟荷包,走到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面前说道:“咱们来卷根儿烟抽吧,大叔!我出纸,你出烟。”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抽着烟,踌躇起来——去,还是不去?最后决定还是去,于是跟独臂人道别之后,继续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 “米吉卡也戴上十字章啦!要赶上你儿子啦。现在我们村里戴这种勋章的人——就象树枝子上的麻雀一样多!”沙米利在他后面大声叫道。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不慌不忙地走出村口;他望着科尔舒诺夫家的窗户,走到栅栏门前。亲家公亲自出来迎接他。科尔舒诺夫老头子的生满雀斑的脸好象用欢乐洗过一样,不但显得干净了,雀斑似乎也不象从前那么多了。 “你听到我们家的大喜事儿啦?”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跟亲家公握手时,问道。 “我在路上听阿廖什卡·沙米利说了。我到你这儿来,亲家,是为了别的事儿……” “等等,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请进屋里去——欢迎欢迎当差的人。真的,我们因为高兴喝了点儿酒……我老婆特地藏了一瓶御酒,专为有重大喜事儿喝的。” “不用你说,老远我就闻到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翕动着钩鼻子的鼻翅,笑着说。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开开门,让亲家公走在前面。亲家公一迈进门限,眼睛立刻盯在坐在上座的米吉卡身上。“你看,我们的当差人!”格里沙卡爷爷哭着喊道,伏在起身迎客的米吉卡的肩上。 “好啊,哥萨克,祝你平安回府!”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握住米吉卡长长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惊异地打量着他。 “您看什么呀,大叔?”米吉卡笑着,沙哑地说。“我看着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送你和葛利什卡入伍的时候,你们还都是孩子呢,可是现在……成了真正的哥萨克了,就是到阿塔曼斯基团也满合格!” 卢吉妮奇娜用哭红的眼睛望着米吉卡,往杯子里倒着伏特加,没有看到酒已经漫出杯子。 “你这个懒娘儿们!这么珍贵的酒你却全倒到外头糟踏啦!”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大声叱责她说。 “祝你们全家欢乐,米特里·米伦内奇,也祝你回家幸福!”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转动着透蓝的白眼珠,睫毛颤动着,一口气把大肚杯子里的酒喝下去。他慢慢地用手巴掌擦着嘴唇和胡子,瞅了瞅杯底,——脑袋向后一仰,把最后的一滴酒也倒进满口黑牙的嘴里,才缓了一口气,嚼着黄瓜,舒服得眯缝了半天眼睛。亲家母又给他斟了第二杯,不知怎么一来,老头子立刻就可笑地喝醉了。米吉卡含笑注视着他。米吉卡的两只猫眼忽而挤成了两条象劈开的香蒲似的绿缝,忽而又张开,变成黑色。这几年中,他变得简直认不出来了。三年前入伍时,那个细瘦匀称的米吉卡,今天在这个健壮的黑胡子哥萨克身上几乎连一点儿痕迹都找不到了。他的个头长高了,肩膀宽了,背有点儿驼,也发胖了,大概至少有五普特重,脸皮和嗓音都变粗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些。只有眼睛还依然如故——神情总是那么激动、不安;母亲全心都沉没在这两只眼睛里,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偶尔用干瘪的、皱巴巴的手巴掌摸摸儿子那剪得短短的、笔直的头发和狭窄、白净的额角。 “你是戴着勋章回来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醉醺醺地笑着问道。 “现在哥萨克还有不戴十字章的吗?”米吉卡皱着眉头说。“就连总在司令部闲逛的克留奇科夫,还混上了三枚十字章呢。” “亲家,他在我们家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家伙,”格里沙卡爷爷急忙说道。“这个坏小子,完全象我,象他老爷爷,他是不会向人服软的。”“十字章好象并不是为了这种性格奖给他们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面带愠色,想这样说,但是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却把他领到内室去;让他坐在箱子上,问道:“娜塔莉亚和孩子们都好吗?好,上帝保佑!亲家,你不是说有事儿来的吗?你有什么事儿?说吧,现在不说,再喝一杯——你就要醉啦。” “借给点儿钱吧。看在上帝的面上,借给我吧!救救命吧,要不然,我为了这笔钱……简直要破产啦。”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带着喝醉了的人那种没有分寸的谦卑的样子哀求说。亲家公打断他的话问道: “多少?” “一百张票子。” “什么票子?有各式各样的票子。” “一百卢布。” “早这么说,不就得了嘛。”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在箱子里翻腾了一会儿,拿出一个油污的小手绢包,解开包,沙沙地数了十张“红票子”。“谢谢,亲家……你救了我的急啦!” “好啦,谢什么。自家人——好算账。” 米吉卡在家里住了五天;夜间就陪着阿尼库什卡的妻子,他可怜这个妇道人家的要求,同时也可怜她本人,可怜这个来者不拒的、头脑简单的女人。白天就看亲戚、串门子。身材高大的米吉卡只穿一件单薄的保护色军便服上衣,歪戴着军帽,摇摇晃晃地在村里的街道上游荡,炫耀自己不怕寒冷的健壮体魄。有一天,黄昏时分,他也去了麦列霍夫家。把严寒的气味和令人忘记的、兵士身上的酸味带进了热气腾腾的厨房。他坐了一会儿,扯了一阵子战争、村子里的新闻,便眯缝起象芦苇绿色的眼睛朝达丽亚扫了一眼,就准备要走。当米吉卡迈出门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的时候,一直在盯着当兵人的达丽亚,象蜡烛似的晃了一下身子;她紧抿着嘴唇,正要披头巾,但是伊莉妮奇娜问道: “你要上哪儿去,达什卡?” “出去一下……上茅房。” “咱们一块儿去。”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坐在那儿,低垂着脑袋,抬也没有抬,好象没听到她们的谈话。达丽亚从他面前往门口走去,低垂的眼皮下闪着狐狸眼似的光芒;婆婆哼哼唧唧、摇摇晃晃地跟在她后面。米吉卡咳嗽了几声,在栅栏门边咯吱咯吱地踏着,用手巴掌挡着抽烟。他听到门铞响声,本想回到台阶边。 “是你吗,米特里?莫非你是在别人家的院子里迷了路?”伊莉妮奇娜挖苦地喊道。“请你把栅栏门的门闩给插上,不然夜里会呱哒呱哒地响……你瞧,风有多大……” “一点儿也没有迷路……我插上……”米吉卡沉默了一会儿,惋惜地说道,接着咳嗽了一声,穿过街道,一直朝阿尼库什卡家走去。 米吉卡象鸟儿一样,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自有明天的祸福。当兵很不热心,尽管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常使他热血沸腾,但是并不特别去寻求晋升的机会,——因此米吉卡的考绩表上颇有几条很不光彩的记录:曾受过两次军法审判——一次是为了强奸一个俄国籍的波兰妇女,一次是为了抢劫;在三年的战争中,受到无数次的处罚;有一次,野战军事法庭甚至都要枪毙他了,但是米吉卡竟神通广大地逃脱法网,而且尽管被认为是全团最坏的,——可是哥萨克们还是很喜欢他,因为这小子风流快活,笑口常开,大家喜欢他唱的那些淫秽的小曲(米吉卡在这方面可不是低能儿),喜欢他的随和与朴直,而军官们——则喜欢他那种强盗般的、不顾死活的性格。米吉卡总是面带微笑,迈着轻盈得象狼一样的步子,他身上有很多这种野兽的性格:走路摇摇晃晃——一步跟着一步,看人总是皱着眉头,翻着碧绿的瞳人;甚至在转动脑袋的时候,也是一副狼相:米吉卡从来不扭动他那受过伤的脖子,——如果需要回头看的话,那就把整个身子扭转过去。他全身的坚实肌肉都紧绷在宽大的骨架上,行动很敏捷、利落,没有多余的动作,浑身散发着健康有力的苦涩气味,——草原上刚翻耕起来的黑土就是这种气味。对米吉卡来说,人生就象一条犁起的田垅,简单而又平直,而他作为一个拥有绝对权利的主人,所以在上面大摇大摆地走着。他的思想也是这样原始、质朴和简单:饿了——就去偷吃,而且应该去偷,即使偷同伴的也未尝不可,他饿了的时候,也偷过;靴子破了——干脆就从被俘的德国人脚上往下剥;受了处罚,应该赎罪,——米吉卡就老老实实地去赎罪:他去侦察,捉回些卡得半死的德国哨兵,志愿去干冒险的差使。一九一五年被俘虏了,打了个半死,还受了剑伤,但是夜里他把手指甲一直磨到指甲根,硬是抓穿了板棚的顶子,逃了出来,还带回一副大车套来作纪念。这样的事米吉卡经历过多次,都幸免逃脱了。 第六天,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把儿子送到米列罗沃,送他上了火车,听着一长串绿色车厢的轮子铿锵响着,渐渐远去,可他仍在用鞭把抠站台上的煤渣,一直也没有抬起那低垂的、发呆的眼睛。卢吉妮奇娜为送别儿子大哭一场,格里沙卡爷爷哼哼着,在上房里咳嗽,把鼻涕擤在手掌里,抹在腰里有褶的、油晃晃的上衣襟上。阿尼库什卡的老婆也哭,想念着两个人亲热时,米吉卡那火热、颀长的身体,同时也为当兵的把淋病传染给她而痛苦。 时间就象风吹弄马鬃一样,把日子一天一天地吹走。圣诞节前,天气忽然暖和起来;连下了几天雨,山洪从顿河沿岸的溪谷中,奔流而下;积雪融化了的山崖上,去年的小草和长满苔癣的白石板都泛青了;顿河岸边的河水冒着泡沫,河水象腐烂的尸体变成深蓝色,膨胀了。光秃的黑土地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甜蜜气息。雪水沿着黑特曼大道,沿着去年轧出的车辙潺潺流去。村外的粘土崖出现了许多新的滑坡。南风从奇尔河方面吹来令人困乏的烂草气味,晌午时分,地平线上已经象春天一样,升起淡蓝色温柔的阴影。村子里,篱笆边的煤灰渣堆旁边积了一片片荡漾着微波的水洼。场院上,干草垛边的土地也解冻了,腐烂干草的甜甜的气味钻进行人的鼻孔。白天,从结了冰琉璃的茅草屋顶上,顺着房檐滴着松香色的水珠,喜鹊在篱笆顶上凄凉地吱吱喳喳叫唤,冬天寄养在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院里的村社的公牛,被早来的春情折磨得哞哞乱叫。它用犄角顶篱笆,在被蛀蚀过的橡木桩子上蹭痒痒,摔打着皮毛象缎子似的胸部垂肉,在院子里乱踏着松脆的、浸透雪水的积雪。 圣诞节的第二天,顿河解冻了。冰排发出巨大的响声,在河心汹涌奔流。散离的冰块象睡梦中的大鱼,漂向岸边。顿河对岸的白杨被激动起来的南风吹拂着,仿佛在原地跑步似的,起伏、摇曳。 呜呜呜呜呜呜……——从那边传来低沉的轰鸣声。 但是夜幕降临的时候,山谷咆哮起来,乌鸦在广场上呱呱乱吵,赫里斯托尼亚家的猪嘴里叼着一捆干草,从麦列霍夫宅前跑过,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断定:“春信夭折,明天又将是一场寒冻。”果然,一夜东风,春寒又在融化了的水洼上结了一层薄冰。凌晨,又刮起了从莫斯科吹来的北风,严寒袭来。冬天重临。只有顿河中游漂浮的象片片白色大树叶似的冰块和冒着冷气的、光秃秃的山岗,还令人想起这次早春的融雪天气。 圣诞节过后不久,在镇民大会上,镇公所的文书告诉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他曾在卡缅斯克看见了葛利高里,葛利高里托他通知家里人,他马上就回家来。
执 行 书 顿聂茨地区第七区调解审判官谨遵照一九一六年十月二十七日上谕,审理商民谢尔盖·莫霍夫状诉下士潘苔莱伊蒙·麦列霍夫以预购合同方式借贷一百卢布之民事案,根据民事诉讼法第八十一、第一百零五、第一百二十九,第一百三十三、第一百四十五等条缺席 裁 定 如 下: 根据一九一五年六月二十一日的预购合同,为维护原告,市民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莫霍夫的利益,应向被告,下士潘苔莱伊蒙·普罗珂菲耶维奇·麦列霍夫追索一百卢布,另加诉讼费三卢布。本裁定系缺席裁定,非最终裁决。 本裁定根据民事诉讼法第一百五十六条第三项规定,具有法律效力,应即迅速执行。顿聂茨地区第七区调解审判官,根据皇帝陛下圣谕,命令:为正确执行本裁定,凡与本案有关之各地方、各有关人士、地方各级行政机关以及各级警察、军事机关,均应依法协助执行官正确执行本裁定,不得推诿。
一匹驮着行军装备的战马, 在教堂前嘶鸣,等候出征的人。 奶奶和孙子在教堂的院子里哭泣, 年轻的妻子满脸泪痕。 顶盔披甲的哥萨克, 步出圣殿的大门, 妻子给他牵过战马, 侄子递上长矛一把……
唉,你们辛苦忙碌, 沙皇的枷锁似铁箍! 紧紧夹着哥萨克妇女的脖子—— 夹得连气也不能出,连气也不能出。 普加乔夫在顿河沿岸呼叫, 在贫穷的顿河下游号召: “首领们哟,哥萨克们哟!……”
我们忠诚地为沙皇效力, 又思念自己守空房的媳妇。 要是我们能找到娘儿们——也就不必再去想媳妇。 还可以再为沙皇……出点力气。 噢噫,来呀!噢,加油呀! 嗳嗳哟!嗳哟!嗳哟!哈!…… 哈——哈——嘿——嗬——呼——哈——哈!
第九章 过了一昼夜,团队已经离前线不远了。兵车在一个枢纽大站停下来。司务长们传下了“下车!”的命令。哥萨克们急急忙忙地把战马顺着跳板牵下来,备上鞍子,又跑回车里去拿匆忙中忘了拿的东西,把零乱的干草捆直接扔到路基的潮湿沙土上。大家忙得团团转。 团长的传令兵把麦列霍夫·彼得罗叫过去,说道: “到车站上去,团长叫你。” 彼得罗理了理系在军大衣上的皮带,不慌不忙地朝月台走去。 “阿尼凯,替我照看照看马,”他请求在马匹旁边忙活的阿尼库什卡说。 阿尼库什卡默默地望着他的后影,他那张平凡的、愁眉不展的脸上,笼罩着一片忧郁和平常的寂寞表情。彼得罗走着,一面■着自己的溅满了黄泥点的靴子,一面琢磨:团长找我有什么事?月台尽头的开水桶旁边,聚集着一小群人,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朝那里走去,还离得很远就留心听他们的谈话。约二十来个步兵中间,围着一个身材高大、棕红头发的哥萨克,这个人背朝水桶,被团团地围着,很不舒服地站在那里。彼得罗伸长脖子,朝棕红头发、留着连鬓胡子的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似曾相识的脸看了看,又看了看蓝色的下士肩章上的番号“五二”;他断定过去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 “你是怎么溜出来的呀?你军装上还缝着肩章哪……”一个满脸雀斑、显得很聪明的志愿兵正在幸灾乐祸地盘问棕红头发的哥萨克。 “怎么回事?”彼得罗碰了碰一个背朝他站着的民团士兵的肩膀,好奇地问道。 那个民团士兵转过头来,很不情愿地回答说: “逮了一个逃兵……是你们哥萨克。” 彼得罗拚命地集中记忆力,想记起——他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那张长着棕红胡子和棕红眉毛的宽脸。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并不回答志愿兵那些喋喋不休的问话,只是慢条斯理地、一口一口地喝着用炮弹筒做的铜茶缸里的开水,吃着在水里浸软的黑面包干。他的两只间距很大的、鼓出的眼睛眯缝着;嚼面包和喝水的时候,眉毛直动,眼睛不住地向下和四周观看。他旁边是押送他的年长步兵,这个人身材短粗,手扶着步枪上的刺刀,站在那里。阿塔曼斯基团的逃兵喝完了杯子里的水,用疲倦的眼睛向那些毫无礼貌地看着他的步兵们的脸上扫了一眼,他那浅蓝色,孩子般天真的眼睛里突然闪出凶光。他匆忙咽了一口气,舔了舔嘴唇,用粗暴的直嗓子低沉地喊道: “你们看什么,难道我是个怪物吗?连饭都不叫人安安静静地吃,讨厌鬼!你们怎么啦,没有看见过人,还是怎么的?” 围观的步兵都哈哈笑了,而彼得罗一听到逃兵的声音,立刻就象常有的那样,清楚地记起来了,这个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是叶兰斯克镇鲁别任村的人,姓福明,还是在战前,彼得罗和父亲曾在叶兰斯克一年一度的集市上,从这个人手里买过一头三岁口的小牛。 “福明!雅科夫!”他唤了他一声,向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挤去。 棕红头发的人笨拙地、惊惶失措地把茶缸子伸到桶里去舀开水;他一面嚼着面包干,一面用窘急的含笑的眼睛■着彼得罗,说道: “我认不出你来啦,老兄……” “你是鲁别任村的人吗?” “是那儿的人。你也是叶兰斯克镇的人吗?” “我是维申斯克镇的,可是我还记得你。五年前我曾和爸爸一起从你手里买过一头牛。” 福明仍旧是那样不知所措地,象小孩子似地笑着,显然是在用力回想着往事。 “不,忘记啦……记不起你来啦,”他露出很明显的惋惜神情说。 “你曾在五十二团服役?” “是在五十二团。” “开小差啦?你这是怎么搞的,老兄?” 这工夫,福明摘下皮帽子,从里面掏出来一个破旧的烟荷包。他弯着背,慢慢地把皮帽子夹到腋下,从一张小纸片上撕下一个斜角,直到这时候他才用严厉的、闪烁着湿润的目光的眼睛盯住了彼得罗。 “受不了啦,老兄……”他含糊不清地说道。 这目光刺疼了彼得罗。彼得罗哼哼了一声,把黄色的胡子塞进嘴里。 “喂,你们这两个老乡,别说啦,不然的话,我也会跟着你们倒霉,”身材短粗的押送兵把步枪扛到肩上,叹了一口气,说道。“走吧,老人家!” 福明急急忙忙地把茶缸子塞进军用袋,跟彼得罗道了别,眼睛向一边望着,摇摇晃晃,象狗熊似的朝卫成司令部走去。 火车站上,在从前头等车候车室的食堂里,团长和两个连长正弯着身子坐在桌边。 “麦列霍夫,你叫我们等了这么久,”上校疲倦地眨巴了几下凶狠的眼睛抱怨道。 彼得罗听着团长的指示:他的连队将由师部直接指挥,必须加紧监视哥萨克们,要把看到的他们情绪上的任何变化随时报告连长。他眼也不眨,注视着上校的眼睛,用心地听着,但是福明的湿润、闪烁的目光和低声说的“受不了啦,老兄……”的话,就象贴上了一样,牢牢地盘踞在他的头脑里。 他走出热气腾腾、暖和的车站,返回连队去。团队的二类辎重车也停在这儿的车站上。快走近自己的车厢时,彼得罗看见了几个管辎重车的哥萨克和连队的铁匠。一看见铁匠彼得罗就把福明以及和福明的谈话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加快脚步,想跟铁匠谈谈换马掌的事,这时候彼得罗心里想的就只有连队的日常杂务了,但是从红色的车厢后面走出来一个女人,漂亮地披着一条白色的毛围巾,打扮也不象这一带的人。彼得罗感到奇怪的是,这个女人的身影很熟悉,便仔细观察起来。那女人忽然把脸朝他转过来,微微地抖着肩膀,扭着姑娘似的细腰,迎着他匆匆走来,彼得罗还没有看清面貌,但是从那袅娜、轻盈的步伐上已经认出是自己的妻子了。一股刺人的、愉快的凉气钻进了他的心。越是意想不到的喜事,越是叫人高兴。彼得罗故意放慢脚步,免得注视着他的辎重兵们以为他特别高兴。他一本正经地拥抱了妻子,吻了她三下,想要问些什么话,但是心里深藏的激情冲了出来,他的嘴唇轻轻地哆嗦着,简直不会说话了。 “真没想到……”他终于结结巴巴地说出了这么句话。 “我的亲人哪!是啊,真没想到,你变成这样了!……”达丽亚拍了拍手说道。“你好象是个陌生人啦……你看,我探望你来啦……咱们家的人还不让我来,说:‘天晓得会把你给拉到哪儿去呀?!’我一想,不能听他们的,要去,要去探望一下亲人……”她紧紧偎依在丈夫身上,用湿润的眼睛看着他的脸,哇啦哇啦地说道。 哥萨克们群集在车厢边;他们看着他们俩,哼哼着,互相挤眉弄眼,心里很不是滋味。 “彼得罗真是喜从天降……” “我的母狼是不会来的,她另有窝啦。” “她窝里除了涅斯捷尔,还有十来个人哩!” “麦列霍夫,你把娘儿们捐献给自己排吧,就是睡一晚上也好啊……可怜可怜咱们……嗯!……” “咱们走吧,弟兄们!都要馋出血来啦,看哪,她在怎么往他身上靠啊!” 这工夫,彼得罗早就把要狠揍老婆一顿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当着众人面跟她亲热,用被纸烟熏黄了的大手指头抚摸她那描得弯弯的眉毛,他非常高兴。达丽亚这时也忘了,就在两夜以前,她还跟一个龙骑兵的兽医在火车里厮混的事,他是和她一同从哈尔科夫坐火车到团里来的。兽医的胡子出奇的柔软,而且很黑,但是这一切已经是两夜以前的事了,现在她又含着诚挚喜悦的眼泪拥抱着丈夫,用诚挚、明澈的眼睛看着他。
第十章 叶甫盖尼·利斯特尼茨基大尉休假回来以后,被派往顿河哥萨克第十四团。他没有回到自己原来服役的那个团去报到,早在二月政变前,他就被迫不光彩地从这个团溜走。休假回来,他径直到了师部。参谋长是一位年轻的将军,出身于顿河贵族哥萨克名门望族,他轻而易举地为利斯特尼茨基调动了工作。 “我知道,大尉,”当他跟利斯特尼茨基单独在自己房间里谈话时说道。“您在原部队继续工作将是很困难的,因为哥萨克们都反对您,他们对您的名字非常反感。所以,如果您能到第十四团去,那当然,是最明智了。这个团里的军官都是特别忠诚的优秀人物,而且那里的哥萨克比较可靠,政治上也比较保守——大多数是南方梅德维季河口地区各镇的人。在这个团里,您定会感到愉快一些。令尊大人好象就是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利斯特尼茨基吧?”将军沉默了片刻问道,等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以后,又继续说道:“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们是很重视象您这样的军官的。在我们这个时代,就连军官也多数是两面派。再也没有比改变信仰更容易的事了,要不就同时向两个上帝祈祷……”参谋长痛苦地结束了谈话。 利斯特尼茨基高兴地接受了这一调动。当天就起程去德文斯克,第十四团就驻扎在那里。过了一昼夜,他已经向团长贝卡多罗夫上校报到了,而且满意地认识到师参谋长的话说得很正确:大多数军官都是保皇党徒;哥萨克中,也掺进了三分之一霍皮奥尔河口镇、库梅尔仁斯克镇、戈拉祖诺夫斯克镇和其他一些镇的旧教徒,他们绝对不要革命,但是效忠临时政府也很勉强,他们根本不理解周围正在发生的热火朝天的事变,而且也不想理解;选进团和连士兵委员会去的哥萨克都是些善于阿谀奉承和老实听话的人……利斯特尼茨基在新环境里欣喜地喘了口气。 在军官中有两位是他过去在阿塔曼斯基团的同事,他们两个独行其是;而其余的人则非常团结,思想出奇地一致,公开谈论复辟的事。 这个团抱成一团,在德文斯克驻扎了将近两个月,进行整休。在这以前,许多连队都被派出去加强步兵师,分散在从里加到德文斯克这条战线上活动,但是在四月里,有一只有心人的手把所有这些连队都集合到一起来了,于是这个团就处于一种准备好了的临战的状态中。哥萨克们在军官的严厉监督下进行训练,精心饲养马匹,过着很有规律的、蜗牛式的生活,完全不受外界的影响。 对于团队的真正使命他们中间曾有过很多模糊的猜测,但是军官们却毫不隐晦地说,这个团在不久的将来,就要在某一位信得过的人的指挥下,再把历史的车轮扭转回来。 附近的战线却是一片混乱。军队已经象害了致命的寒热病似的朝不保夕,弹药和粮食都极端匮乏;军队里有无数只手都伸向“和平”这两个幽灵似的字;军队对共和国临时执政克伦斯基的态度各异;而且在他的歇斯底里的驱使下,在六月的进攻中遭受了严重的损失;酝酿成熟的愤怒在各部队迅速高涨、沸腾起来,就象池中从地层深处喷涌出来的泉水…… 可是在德文斯克,哥萨克们却平安无事地过着安逸的生活:马肚子里面装满了燕麦和豆饼,哥萨克们已经忘记在前线受的折磨;军官们都按时去参加军官会议,伙食也满不错,人们在热烈地争论着俄罗斯未来的命运…… 这样舒适的生活过到七月初。七月三日,传来了一道命令:“火速进发。”运载团队的军用列车向彼得格勒驶去。七月七日哥萨克的马蹄已经在首都的木块铺成的街道上嗒嗒响了。 团队分散住在涅瓦大街上。利斯特尼茨基指挥的那个连分配到一座腾空的铺面房子。这里正怀着焦急和喜悦的心情等待着哥萨克的到来,——首都各级政府对这支部队的那种体贴入微的关怀,可以雄辩地证明这一点,他们早就很关心地把拨给哥萨克住的房屋准备好了。用石灰重新粉刷过的墙壁洁白喜人,擦得干干净净的地板油光锃亮,新搭的松木床铺散发着松香的气味;光亮、整洁的半地下室,可以说是很舒服的。利斯特尼茨基戴着夹鼻眼镜皱着眉头,仔细视察了营房,在墙壁粉刷得白光耀眼的房子里踱了一会儿,认为这住处已经够舒服了,再不应该有什么奢望了。他对视察的结果感到满意,便在衣冠楚楚、身材矮小、市政府派来接待哥萨克的代表陪同下,朝通到院子里去的门口走去。但是在这里却遇上了一件不愉快的事:他手扶门框,发现墙上有幅用什么尖利的东西划的漫画——一个张口露齿的狗头和一把扫帚。看得出,准是个在这里装修房子的工人干的,他知道这房子是准备给什么人住的…… “这是什么?”利斯特尼茨基抖了一下眉毛,向陪同的代表质问道。 代表用机灵的老鼠眼睛把画看了一遍,就惊慌地呼哧呼哧喘了起来,脸立刻变得通红,连浆得挺硬的白衬衫领子仿佛都被染得绯红…… “请原谅,军官阁下,……显系歹徒存心……” “我希望阁下事前并不知道这里画有禁卫军的标志,是吧?” “您这是说到哪里去啦?!您说到哪里去啦?!长官息怒!……这全是布尔什维克玩的花招……哪个斗胆包天的混蛋干的……我马上吩咐人来重新粉刷墙壁。鬼晓得这是怎么搞的!……请原谅……简直是太荒唐啦……请阁下相信,鄙人为这个恶棍的卑鄙行为感到非常痛心……” 利斯特尼茨基从心里可怜起这位窘得不知所措的公民来了。他把难以捉摸的、冰冷的目光变得温柔了些,矜持地说道: “不过这位画家也有点儿失算了:要知道,哥萨克是不了解俄国历史的。但是,也不应从此得出结论,以为我们会赞赏以这种态度来对待我们……” 代表用修剪得很好的、坚硬的手指甲去抠刮石灰墙上的画,他踮着脚尖,趴在墙上,石灰粉面纷纷落到他身上,把上好的英国大衣全弄脏了;利斯特尼茨基擦着眼镜,微笑了,但是这时他心里却另有一番令人心寒的哀愁。 “竟是这样来迎接我们,这才是糖衣里装的真正货色!……但是难道全俄罗斯都把我们看成伊凡雷帝的禁卫军了吗?”他穿过院子,朝马厩走去的时候,这样想着,心不在焉、待理不理地听着紧跟在他后面的代表的话。 太阳光直射到深邃、宽广的天井里。住户们从多层楼房的窗户里伸出头来,探着身子向下看塞满了院子的哥萨克,——连队正在把马匹安置到马厩里去。已经完事的哥萨克三五成群,在墙边站着或者蹲着乘凉。“弟兄们,为什么不进屋子里去呀?”利斯特尼茨基问道。“不用忙,大尉老爷。” “屋子里也会很快把人弄烦的……” “把马匹安置好,——我们就进屋去。” 利斯特尼茨基视察了改作马厩用的仓库,竭力使自己重新恢复以前对待陪他视察的代表的敌对情绪,严厉地说道:“请您去与有关人士商妥:我们必须再开一道门。要知道我们有一百二十匹马,只有三个门是绝对不行的,这样,一有情况,我们就要半个钟头才能把马牵出去……真是咄咄怪事!难道连这一情况事前都考虑不到?我只好将此事报告团长啦。”利斯特尼茨基立即得到了保证,今天就办,不是再开一个门,而是开两个门,这时他才和代表道别,冷冷地感谢他的关怀,然后命令派定值日兵,便走上二层楼为本连军官准备的临时住处。他一面走着,一面解开军服上衣的扣子,擦着帽檐底下的汗珠,从后楼梯走上军官宿舍,感到一阵惬意的、湿润的室内的凉爽。屋子里除了阿塔尔希奇科夫上尉以外,别人都不在。“他们都上哪儿去啦?”利斯特尼茨基倒在帆布床上,艰难地把两只穿着落满灰尘的靴子的腿伸开,问道。 “都到街上去啦?观赏彼得格勒去啦。” “你为什么不去呀?” “噢,你知道吧,我觉得没有意思。才刚刚进城——就跑到街上去。我要先翻翻报纸,了解一下这里前几天发生的事情。很有意思!” 利斯特尼茨基一声不响地躺着,觉得背上汗湿的衬衣凉丝丝的,很舒服,他懒得站起来去盥洗,——一路上的疲乏劲儿全来了。他咬了咬牙,站起身,把勤务兵叫了来。换过内衣,痛快地洗了半天,尽兴地打着喷鼻,用毛巾擦着丰满的、晒得黝黑的脖子。 “洗洗吧,万尼亚,”他劝阿塔尔奇科夫说,“真是如释重负,痛快极啦……喂,报纸上说些什么呀?” “是啊,真该洗一洗。你说——很痛快,是吗?……报纸上说些什么吗?——关于布尔什维克游行示威的报道,政府采取的措施……你看看吧!” 利斯特尼茨基洗过以后,感到精神愉快,正要坐下来读报,但是有人来请他到团长那里去。他很不情愿地站起身,穿上一件在路上压得皱巴巴的、散发着肥皂气味的新军服上衣,挂上马刀,走到大街上去。穿过马路走到对面,转过身来观察起连队驻扎的房子。从外表、式样看,这座房子跟别的房子毫无区别:一座五层的、灰色石砌楼房,跟一些同样的楼房并排耸立着。利斯特尼茨基吸着烟,慢慢地在人行道上走起来。男人的草帽、小礼帽、便帽,女人精巧、典雅的帽子和华丽的帽子,在拥挤的人流中象泡沫似的翻腾。在这股洪流中,偶尔冒出一两顶普通的绿色军帽,但瞬间消逝,被五颜六色的波浪吞没了。 从海滨吹来波浪似的清新的、令人神爽的微风,但是碰到陡立的巨大建筑物,就碎成零乱的细流。钢铁色的、略带点儿紫色的昏暗的天空中,乌云向南方飘去。乌云的乳白色的、雉堞似的巅峰清晰、尖利。城市的上空笼罩着雨前的闷热。弥漫着晒热的沥青和汽油烟、海水和飘渺的、令人激动的女人的香水气味,以及一切人烟稠密的大城市所特有的那种混为一体的怪味。 利斯特尼茨基吸着烟,沿着右面的人行道慢慢走着,偶尔看到些迎面走来的人从旁边投来的、向他表示敬意的目光。起初,他还为自己皱巴巴的军服和旧军帽感到难为情,但是后来就不以为然地认为,久经沙场的军人完全不必为自己的衣着感到羞愧,何况他今天刚下火车呢。 商店和咖啡馆门前的帆布凉篷在人行道上洒下一片片懒洋洋的、橄榄黄色的阴影,风吹动太阳炙烤着的帆布篷,人行道上的阴影也摇曳起来,从行人的沙沙响的脚下移去。虽然是午休时分,大街上还是人山人海。在这几年的战争中长久离开城市生活的利斯特尼茨基,怀着愉快的满足心情,倾听着充满哄笑、汽车喇叭和报贩叫卖的喧闹声,觉得自己跟这些衣冠楚楚、吃得脑满肠肥的人们非常亲近,他一直在想: “看你们大家现在都这么满足、高兴和幸福,——你们这些商人、市场经纪人、大小官吏、地主和贵族!可是三四天以前你们是什么样子?当那些暴民和大兵象熔岩似地滚滚流过这条大街,流过全城的街道时,你们是什么样子?凭良心说,我为你们高兴,也不高兴。对你们得以平安无事,我也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不应该……” 他试行分析自己这种矛盾的感情,找到它的根源,很容易就得出了结论:他之所以这样想和这样感觉,是因为战争以及他在战场上经历的一切,使他和这帮温饱得意的人疏远了。 “就拿这个脑满肠肥的年轻家伙来说吧,”他心里想着,目光和一个胖胖的、红脸蛋的、没有胡子的男人的视线相遇了,“为什么他没有上前线去?大概是个工厂老板或者大发横财的商人的儿子,这混蛋逃避兵役,——他心里根本就没有祖国——他在养膘儿,在舒舒服服地玩女人,也在‘为国防效力’呢……” “但是你究竟跟谁走一条路呢?”他向自己提出一个问题,立即笑着决定地说,“喏,当然是跟这些人走一条路啦!他们身上有我,我是他们中的一分子……他们身上一切好的和坏的东西,也都或多或少地能在我的身上找到。也许,我的皮肤比这头肥猪稍薄一点儿,也许正是为了这个,我对一切的反应比他们显得更敏感、病态,大概也正是为了这个,我才忠诚地去打仗,而没有去‘为国防效力’,也正是为了这个,去年冬天,我在莫吉廖夫看到逊位的皇帝坐在汽车里,从大本营悄然离出,他嘴唇上挂着悲哀,两手放在膝盖上可怜地哆嗦着,我伤心得倒在雪上,象小孩子一样痛哭起来……要知道,我的良心不允许接受革命,我不能接受!不论是感情上,还是理智上,我都反对……我要用生命去保卫过去的一切,我将毫不动摇,毫不装腔作势,简单地,象一个普通士兵,献出自己的生命。可是又有多少人能做到这一点呢?” 他脸色苍白,激动异常,清楚地想起了那个绚丽的二月黄昏,莫吉廖夫的省长公署,结满冰霜的铁栏杆,以及铁栏杆外面,在轻纱似的寒雾笼罩着的落日映照下红彩斑斑的白雪。德涅伯河陡岸对面的天空染成浅蓝色、朱红色和铁锈色,地平线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是那么缥缈,虚幻,令人神伤。门口只有寥寥的几个大本营的官吏,有军人,也有文官……驶出一辆小轿车。汽车的玻璃窗里面,坐着大概是弗雷杰里克斯和靠在座背上的沙皇。他那憔悴的脸上浮着一层紫色的红晕。惨白的额角上斜扣着哥萨克禁卫军的黑皮帽子。 利斯特尼茨基几乎是在那些惊愕地■着他的人们的面前跑过。他眼看着沙皇的一只举起来敬礼的手,从黑色的帽子边落下去,耳朵里响着渐渐远去的轻微的汽车马达声和那些卑躬屈膝的人们默默目送末代皇帝时发出的哀叹声……利斯特尼茨基缓慢地走上团部所在处的楼梯。他的两颊还在颤抖,哭肿的红眼睛仍然泪水模糊。在二楼的走廊里,他连续抽了两支烟,擦了擦眼镜,然后一步两磴地跑上三楼去。团长在彼得格勒地图上画出了利斯特尼茨基的连执行保护政府机关任务的地区,交代了机关的名称,详细说明了各机关派岗和换岗的时间,最后说道: “给冬官的克伦斯基派去守卫……” “请不要提克伦斯基!……”利斯特尼茨基的脸色顿时变得象死人一样惨白,大声嘟哝说。 “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要控制自己……”“上校,我请求您!” “不过,我的亲爱的……” “我请求!” “您的神经……” “现在就向普梯洛夫工厂派遣巡逻队吗?”利斯特尼茨基艰难地喘着气,问道。 上校咬着嘴唇微笑着,耸了耸肩膀,回答道: “立刻就派!并且一定要由一名排长率领。” 利斯特尼茨基被过去的回忆和团长的谈话折磨着,无精打采地走出团部。几乎就在这座房子旁边,他看见了驻扎在彼得格勒的顿河第四团的哥萨克巡逻队。军官骑的浅红色马的笼头上,挂着一束枯萎的鲜花。军官的白胡子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拯救祖国的英雄万岁!……”一个情绪激动的老绅士从人行道上走下来,摇晃着帽子喊道。 军官客气地把手掌举到帽檐上致意。巡逻队的马小跑而去。利斯特尼茨基看了看那个向哥萨克致敬的老绅士激动地、嘴唇湿润的面容和那打得十分整齐的花领带,便皱起眉头,弯下背,溜进了自己驻扎的房子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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