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的海（邓刚）

老牛牛

蓝色的海，黄色的岸。

他像一个酱褐色的海参，慢慢地爬着，从冷如冰窖的海水里，爬向暖和和的岸。在他前面十几米的地方，有一堆救命的柴草堆，一盒半打开的火柴——这是他下水以前细心准备好的。细小的柴枝在最下面，粗一些的在上，一层层重迭成人字形；火柴盒用一块鹅卵石压住，以防海风吹跑，精选出来的三支质量最好的火柴棍，半截露在外面——这完全是为冻僵的人准备的。此时他用双肘支撑着身躯挣扎地爬着，一寸一寸地与柴堆缩短距离。他的身后，拖着一个沉重的网包。鱼叉和鱼刀当当啷啷地撞击着地上的石蛋子；里面肥大的，肉乎乎的海参，还有贝壳上闪着七色彩光的鲍鱼、光滑似玉的大海螺。它们随着这个人每前进一步而紧张地蠕动着，并发出咭咭地吐水声。它们离开海就是死，他爬向岸就是生，显然，他战胜了它们，获得了胜利。

他是个身形魁梧的老海碰子，像棵苍劲的松树那样挺拔。但他的脑袋仿佛在滚水中烧炼过，面部肌肉扭曲，皮肤褶皱，给他添上几分粗犷的气息。据说，当年他在水下，突然被一条大鱼吞进肚里，他用刀剐开鱼肚钻出水面，但两只耳朵在鱼肚里化掉了，面孔也就模糊了。可是，他在海碰子中间，这张面孔却给他增添了光彩，使他在这弯弯曲曲的海岸线上享有盛名。

他能凭着一口气量潜进深深的水下，在那静静的蓝色世界里，在那刀锋箭簇般的暗礁丛中，游鱼一样钻来窜去，捕捉价值昂贵的海珍品，享受着迷人的猎获趣味。但这毕竟是凭一口气量，因为，死神紧紧地盘踞在喉头。稍不慎，尖削的牡蛎壳会轻易地划开皮肉，漫舞的海藻会无情地缠住身躯，狭窄的礁洞会突然截住出路，还有刺骨的、湍急的暗流、冷流、底流，会把人突然在水下冻僵、冲晕，拖向老洋深处。这一切，全凭着一口气量去对付，去周旋，去撞击。因此，人们赋予干这个行当的人，有个粗野、勇猛，甚至有些文理不通的称号——海碰子。千百年来，人们这样呼着、叫着，什么意义呢？谁也不知，也许是将生命抛进浪涛里碰大运吧。

终于，他挨进了这救命的柴草堆，但他并不是迫不及待地去那三根火柴。他是极有经验的，否则就会坏了大事。这就像一个饿枯了胃肠的人突然见到丰美的食物，必须抑制狼吞虎咽一样。他艰难地忍受着，用两肘支着地面，一点一点地收缩两条腿，一直到盘起双腿，渐渐坐稳。此时，他用哆嗦的手在干鹅卵石上反复地蹭着擦着，直到上面的水迹大部分消尽，才伸出手抓住了火柴杆。嚓——一束光亮送进柴草堆里，旋即漫出一缕淡淡的烟气。那突兀而生的火古开始是懒散地在柴草里游动了一阵，然后呼地窜起几尺高的火苗子。“啊啊！”那人从地面一跃而起，将整个身子向火堆倾去，就像一条活蹦乱跳的牙偏鱼，在火苗上反复烧烤。那火舌像无数枚炽热的钢针，穿透他的皮肤，扎进肉匣，骨缝里，驱除使他激烈战栗的寒气。这种灼烫艇痛不仅不使他感到一丁点痛苦，反而使他觉得说不出的舒适和快活。他的酱条石般的硬板板的身子变得柔软起来，黑黝黝的皮肤开始显出一块块红斑。“啊啊，烤出花来了！”他惊喜地喊道。这是海碰子的行话，就是烤到数了。火舌渐渐地往地面回缩，他的身子也跟着伏了下去，直至把肚皮烤得火辣辣地疼（这时他才有疼的感觉），然后，再慢慢地翻过身，将四肢反支起，烤脊梁。烤痛了再翻过去，就像一个杂技演员在反复做高难动作。身上的红斑渐渐扩大，连成云状的一片片，并放出光来。他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恋恋不舍地放弃了那堆苟延残喘的炭火，随手从网兜里抓出几个大海螺扔迸去，那海螺立即发出滋滋的声响，并冒出带着焦糊味道的鲜香气来。此时，潮流还没回长，他赶紧将网兜里的猎物倒在地上，并摆好再次生火的柴草，抓起那铁青色的鱼叉和鱼刀，朝奔涌的大海走去。

他在冰冷的海水里和灼烫的火烟中泡磨炙烤了五、六十年，有岩石般坚硬的骨架，牛筋般扭紧的肌肉，黑胶板一样富有弹性的皮肤，伤痕累累的身躯。浪花砸上去，立即摔碎成千百滴油珠子，不剩一丝水迹。他对远近百里海域，水面上每一支暗流，水下每一处暗礁，他都了如指掌。他曾是个浓眉大眼，浑身乌亮的汉子时，俊俏的闺女们也朝他瞄过眉眼。但他不屑一顾，拥抱绸缎般的浪涛已使他精疲力尽和心满意足了。后来，在漫长的碰海生涯里，曾有过一闪即灭的失悔，特别是当他偶尔看到乱石丛中伸出的一朵干枝梅，淡蓝色的海面上游着一对海鸭子时。他的心尖就异样地颤动了几下，但立刻就过去了。因为那汹涌的浪涛给了他更丰富的内容和乐趣。他是这个世界最穷和最富的人，穷得每一文钱的来源，都得使他把整个生命抛进浪涛里换取；富得一日三餐，他都大口地嚼着海参鲍鱼。他的一生都在搏击，拚杀，夺取和寻求，尤其这“寻求”二字给他腾波踏浪的一生，增添了无穷的乐趣和迷人的魅力。他却寻求到五垅刺儿的海参（一般海参身上只有四排小肉刺儿），这是奇迹！这奇迹不仅是多出一刀菜（海参做菜时，一垅刺儿切一刀），而是给人一种美好的想象和诱惑。是啊，只要敢于寻求，五垅刺、六垅刺儿算什么！他要寻找最珍贵的，世世代代海碰子终生寻找过但始终未寻找到的东西。

当他还蹒蹒跚跚学步时，老一辈海碰子们讲到这个神物时，声音都颤抖着：“那是宝啊！没有福气的人是得不到它的，有错鱼守护呢！”错鱼什么样？谁也没看见，但是谁都能说得有鼻子有眼，钢刀一样的身子，一公一母交错立在那里。“厉害呀，嚓——齐刷刷把人切成两段里！……”老海碰子的爷爷不安分，强求过，结果他死在浪涛里；老海碰子的父亲强求过，结果他也同样惨死在浪涛里。老海碰子没见过爷爷的尸体，但见到父亲的尸体，虽然血糊糊的，但是完整的，并没有被错鱼切成两半。是根本没有那可怕的错鱼，还是父亲没有潜到错鱼守护的地方？老海碰子终生都在用行动揭这个谜。

山那面的海，叫半铺炕，那是个平静的海湾，即使是涌起风浪，也伤不了筋骨的。但也没有五珑刺儿的海参，更不用说那神秘的宝物了。老海碰子在那样的海里，可以横冲直撞，如走平地，但是他离开了那里。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力气和收获是等价交换的。他选择了这边的海。

这边的火石湾，才是真正的海，刀一样直切下来的陡岸，全是坚硬的火石（因为这种橙黄色的石头受撞击就会迸出火花，所以海碰子称为火石），像一道金灿灿的屏障，贴着这陡岸直拔上去的是高高耸立着的火石山。在这刀削的陡岸中间，有一道豁口，下面有五十步长，五十步宽的小天地，铺着黄澄澄的鹅卵石。尽管这里天地狭小，但老海碰资却很满足，因为他的用武之地是豁口外的一铺万里的大海。他还满足的是背后那陡削的高山，隔开了那个烟雾萦绕、噪噪营营的世界。豁口两侧的石壁轰轰地响着，迸碎的浪花从两面齐往豁口处喷撒、透着白光，现出一闪即灭的七彩光环。老海碰子兴奋了，这才是男子汉的海，只有他才会享受这种乐趣！就是死在这里也值得！可是，他哪里知道，现在，恰恰有另一个人，也悄悄地来到火石湾，要分享他的这种乐趣：与他一样寻找那迷人的希望！这个人已经来到火石湾，他却没有发现，浸沉在自己的欢乐里……

“我会得到的！”他执着地自语，高高地扬起手臂，将系着网兜的葫芦头扔进水里，一手接着鱼叉，一手摸着鱼刀，一个鱼跃，扎进翻滚的浪涛里。身子便箭样地钻进黑绿色的水中。他手中的鱼叉鱼刀也朝前直竖，那闪着寒光的锋刃劈着水，一直向下沉去。这段行程只能用三分之一的气量，这是严格计算好的，因为必须保证三分之二的气量在水下工作。在这一团模糊的水层里，也会出现奇丽的景色。有时，一大群丁鱼（只有一根钉子长短的小鱼），铺天盖地而来。仿佛千万支金针银线，在黑沉沉的空间流曳，把老海碰子团团织在其中。这使他感到快活，也有些慌。因为他知道，凡是这种鱼的后面，往往会跟着一些追食的大鱼。他根据鱼的外形来叫名的。有一种鲨鱼，它的头部高高隆起，两腮很滑稽地向两旁凸出，很像古代的相公帽，这种鳖鱼似乎也像相公那样文雅礼貌，见人频频点头，然后，从左面蹭你一下，又从右边蹭你一下，好像亲昵地缠着你。其实它这是在试探人的能力，因此它蹭你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把人弄得眼花缭乱，晕头转向时，才猛地露出狰狞相，恶狠狠地扑来。但也有那种直率的，毫不讲客气的鲨鱼。那是一种有尖削的头颅，火箭般身形的箭鲨，一排锯齿般的尖牙闪着白粼粼的光。它的凶狠远超过山中的虎狼，它那对阴沉的小眼睛能在几里以外的水下看见人肉闪光。当它在百十米之外发现目标，便像炮弹一样射来，饥饿使它的凶猛、残忍和智力增强了数倍，它不仅能在水下横冲直撞地扫荡鱼类，而且会自动地跃出水面，攻击站在船头和礁边的渔人。它那飞跃在半空中的身子灵巧地横扫一下，刀片式的长尾将人扇进水里，然后，再去吞噬。海碰子最提防这种鲨鱼。

老海碰子潜到海底一两米处，那水色便豁然亮堂了，五彩斑斓的礁石尽收眼底。在那一片白花花的牡蛎丛中，撒满了孔雀蓝色、玫瑰色、橘红色的五角海星，像艳丽的花朵，闪着莹莹的光。这些漂亮的海星并不是装饰海底景致，而是在残酷地吸噬牡蛎肉。一大群老态龙钟的黑鱼游过来，瞪着博士眼珠，在研究老海碰子是什么动物。然而老海碰子连看也不看这些肥美的大黑鱼，这些家伙是水层中间的鱼，灵得很，鱼叉是弄不到的。但对付底鱼（贴近沙滩活动的鱼），他的鱼叉便显出神功来。多年的碰海生涯使他练就一对灼亮的神眼。只要他略一扫视，便会看出货色来。那些像一张树叶子似地浮在沙地上的牙偏鱼，牛舌头鱼，石茧子鱼（背面上长些石斑状保护色，极难辨认）和胖头鱼。它们总是紧贴在沙子上一动不动，一且遇到不妙的情况，周身花边般的鱼翅就急速扇动，一股沙烟泥雾立即翩然而起，降落在鱼背上，渐渐就盖得严严实实。但是，鱼尽管伪装得巧妙，却要露出两个咭哩咕噜的眼珠子观察动静。老海碰子最会识别这种假相的。这时，一条烟叶似的大牙偏鱼飘然而至，老海碰子稳住不动，等它伏沙伪装后，准备动手擒拿，谁知这鱼夺路而逃，攀礁而上，游过了横在它头前的一排围墙般的暗礁。老海碰子惊呆了，虽然他成千上万次潜进水下，却很少看见牙偏鱼侧着扁扁的身子，扇动着周身花翅，飞快地升到礁石的顶端，像一片金叶在湛蓝的空间翩然而下，顺着礁背面的斜坡逃遁了。老海碰子垂着鱼叉，眯着友善的目光，欣赏着那条扁鱼的精彩表演。他感到有种说不出的充实，虽然在冰冷的水下，他的心胸却炽烈地燃烧起来。这种燃烧常常使他有些神经质。有时，一块奇形的石子儿，一蹲玲珑的暗礁，一片磨亮的贝壳，都使他精神振奋，也许这就是一个海碰子寻求美好愿望的激情。

老牛牛

他沿着狭窄的礁缝急速地游动，一个长长的大海参躺在那里，酱褐色的身子缀满了一行行小肉刺儿，刺儿尖泛着淡白色，像密密麻麻的花点，远远看去那样迷人。海参最熊，不会跑也不会蹦，只有老老实实地束手就擒。但它对付鱼类，有一套本领，当鱼张口扑向它时，它便来一个特殊反应，唰地将肚里的肠子喷出去，那鱼一口衔住，以为猎物到手，立即摇摆而去。海参这时早借着喷吐肠子的反作用，退出半尺远，保全了性命。但在人的面前，这一切伎俩就等于零了。老海碰子在一道礁缝里就捕捉了五个大海参，装进腰间的小网兜里，双脚照地猛地一蹬，身子嗖地升起，等脑袋窜出水面，已是气力殆尽。他大声地呼吸了一阵，便又扎进了水下。腰间的网兜装满了海参，他便浮出水面，踩着水，寻找漂浮的葫芦头，然后将海参转装进葫芦头上挂着的大网兜里。渐渐地，他喘气的声音和活动的姿势不那么从容了，在水下呆的时间越来越短，升浮的速度越来越快，嘴巴露出水面的喘气声越来越大。但他还是继续拚命地扎着猛子，不断地寻找猎物，一个劲地呼吸、憋气、扎猛、升起，机械地重复这一系列动作。

终于，他感到冰冷的水泡透了他的皮肤，进而进肉里、骨头里。他开始慢慢失去了活力，变得麻木了，眼球里的火花也逐渐熄灭。水、礁石、海参和鱼全融成模糊的一团，他这才推着被网包压得半沉下去的葫芦头，艰难地朝岸边游去。再度去烤火，再度去补充热量，再度去积蓄力气，再度攥着鱼叉鱼刀，把自己抛在冰冷的海涛里。

在一个潮流不到半天的时间里，海碰子一般是下三次水。就是说他们的肉体在灼烫的火苗里加热半个小时，然后在冰冷的海水里冷却半个小时，这种加热和冷却要反复六次。当老海碰子最后一次游向岸去，才发现豁口处多了一个小黑点。那小黑点渐渐变大，终于，他看清了，是一个小海碰子。



那小海碰子虽然块头小，却很神气地站在那里，默默地审视着老海碰子出水、上岸、点火和烤身的每一个动作，俨然是个小监考官。老海碰子有些不快，他不愿意在这个最狼狈的情况下被别人这样注目，而且还是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于是他尽力控制着全身的颤抖，故意装做不在乎，虽然烤火时照样翻来复去地做着滑稽动作，但决不叫出声来，在小辈人面前呻吟，可真不像话了。当他在激烈的炙烤下恢复正常功能时，便把目光朝小海碰子那边瞥过去。小家伙看样子不到二十岁，还是个孩子，他在海碰子队伍中还没有见过这么个幼嫩的小东西。那翘起的鼻头和红嘟嘟的小嘴，勾勒出一条温柔的曲线，脸蛋上还毛茸茸的，像一个注满汁水的小香瓜。但脖子下面那套衣服却使老海碰子生出气，小挽领，紧贴身，显得挺括利索。海碰子穿那种摆浪的衣服，逛海吗？就这身衣服也不合格！当海碰子应穿那种厚、肥、大、结实、保暖的衣服，白天烤火能遮风兜热；晚上睡觉能当被做褥。然而小海碰子根本没理会他的怒气，竟然仔细地将全身衣服脱下叠好。按规矩，应该过来拜上两句，用海碰子的话说“借借风”。但小海碰子毫不理会，就地摆开架势，立了门户。老海碰子有一种被冷落之感，不禁怒气横生：太放肆了！方圆百里的海碰子，还没见过这个样的！不过看到赤身裸体的小海碰子时，他倒几乎要笑了。这麦面捏似的身子也能下海？没有棱角的骨架在圆润的嫩肉里包裹着，小肚皮溜光溜滑的，纤细的小脚被沙窝里的冷水泡了不一会儿，就变成了粉红色。这样的小脚能蹬水？他撇了一下嘴，心想：差远啦！肚皮上的汗毛还没烧光呢！他的气消了大半。浪有些大了，豁口处不时地迸散着七彩光环的浪花，小海碰子有些惊奇，不时地张大嘴，露出一口小白牙，更显出嫩相来。看着这个柔嫩的小东西，老海碰子不由得想起那有力的蟹钳，锋利的鱼牙，尖削的牡蛎壳和那狭窄的暗礁缝。

“会弄碎的，”老海碰子揉搓着浑身烤出盐末的皮肤，竟在心下为这个不顺眼的小东西叹息了。

小海碰子也许看出了老海碰子的神情，便故意晃着身子走过来，显示其老练。还盯着地上的一堆海参，说道：“货挺厚呀！”老海碰子惊奇地扬起脑袋，他没想到小家伙会说出这么老成的一句海碰子的行话，便不由细细打量他一番。这时，他才看得清楚，那张小香瓜似的脸上呈现出一圈水镜压出的印痕，胳膊和大腿处已划出一道道稀疏的伤口，光滑的肚皮上面的汗毛，开始烧得焦卷起来。看来，有点来历：他问道：“半铺炕那边来的吧？”

小海碰子脸似乎一红，但老实地点点头。

“怎不在那儿呆着？”

“那什么货色，四垅刺儿！”小海碰子露出很自负的样子。

老海碰子一怔，但没动声色，心里在冷笑，瞧不起四垅刺儿，哼，没看看你自己几垅刺儿！小嘴鱼吃蟹子，也不量量自己多大牙口！他轻视地扫了一眼小海碰子，谁知小家伙正朝他睃睁着眼，并突然喊道：“你是从鱼肚子里钻出来的？”嫩嫩的小脸上充满了又惊又喜的神情。

老海碰子却闭上眼睛，不屑一顾，这正是老辈对少辈表示骄傲的一种方式。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在海碰子中间，谁不知道！

“那大鱼呢？”小海碰子并不是一味地敬仰，也不等他回答什么，却问起那鱼了，好像是几百年前就准备好的问号，终于盼到今天问了。

这个问号可大大地伤了老海碰子的自尊心，从那九死一生的鱼腹中逃出性命来，已是千幸万福了，已是天下第一了不得的事了，还要那鱼！真不知天高地厚！黄口小儿，不值一驳！老海碰子根本就没睁开眼皮。谁知小海碰子竟叹了一口气，为那条跑掉的大鱼惋惜，好像在说，你这事做得太缺心眼了，太欠考虑了，太不完美了，太不值得那么多的海碰子敬重了！老海碰子终于按捺不住，抬起眼皮，却见小海碰子正从裤衩后面拔出闪光的鱼刀，挥舞了一下，那气势，也要钻进鱼肚子一次，并豁开它，但不只是逃命，还要把那大鱼拖上来！

老海碰子终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有些疲倦，便就势往沙滩上一躺，闭上眼睛。但是他睡不着，小海碰子正在那边甩臂劈腿，做下水前的运动。“哼，海猫子不知潮流，涨潮下水！”老海碰子冷笑着自语，又投过一瞥——他被一道灼亮的东西刺了一下，不由得睁开眼睛。只见全身披挂整齐的小海碰子，手里正攥着一支亮铮铮的鱼枪。他近来模模糊糊地听说这个新玩艺儿，是半铺炕那边的海碰子们用好钢打造的，上面安着一些巧妙机关，一勾扳机，枪头就会戳透鱼身，据说瞄哪儿打哪儿，极有准的。但是老海碰子并不认真听别人夸这家什儿，他从心里根本就不屑一顾。尤其是半铺炕那边的产物，他就更瞧不起。世世代代的海碰子都使鱼叉，叉的鱼还少吗？那可是腕子上的硬功夫，练不出来，便想新花样，懒人懒招儿，想不出力气弄鱼，笑话，不会使叉算什么海碰子！

小海碰子却走过来，嘻嘻地笑着，朝他那鱼叉踢了一脚，说道：“该扔了，这破玩艺儿！”老海碰子差点儿跳将起来，说我这鱼叉是破玩艺儿，别闪了牙梆子！他这铁青色的鱼叉啊，爷爷使过它，父亲使过它，是一块车轴钢打出来的，什么样的车轴，拉两千斤石头的车轴！这鱼叉什么样的鱼没叉过？牙偏鱼、牛舌头鱼、胖头鱼……它还叉过一条十七斤八两的大鱼呢！别看它浑身是锈迹斑斑的，这是鱼血和盐水咬的，是业绩，是资格！你那鱼枪算什么，叉过十七斤八两的鱼吗？他想起那条麻袋大小的牙偏鱼，在鱼叉上扇动时的重量，使他在水里翻了好几滚儿……他充满感情地瞅了一眼横在地下的鱼叉，心里却忽地一下发虚了，这条立下过丰功伟绩的鱼叉此时竟那样难看，尽管他时时霍霍打磨，叉尖总闪着一簇寒光，但与那支机关巧妙，亮光光的鱼枪一比，简直就像废铁条一样毫无颜色，畏畏缩缩地躺在地上，没有一丝威风。老海碰子终于没跳将起来，突然，又被一件什物定住了。原来小海碰子那窄窄的小脚上正套着两只大胶皮脚（橡皮鸭蹼）！那胶皮脚又宽又扁又大，颤颤的，鳌鱼尾一样，扇起水来，比他乒乓球拍子似的脚有力多了，小海碰子身上的现代化武器多着哪，他也根本不使用老海碰子那个碍事绊脚的葫芦头做漂子，而是从衣兜里取出一小卷东西，鼓着腮帮子吹一阵，便凸起一个比葫芦头还大得多的圆气球，当然比葫芦头轻飘多了。“真他妈的！”老海碰子不知是恨还是爱地骂了一句，有些颓丧起来。但是，当小海碰子转过身去，小脚后跟闪出两块绑得紧紧的红布条时，他这才恢复了一丝原气，轻轻一笑。这也是半铺炕那边的胆小鬼发明的玩艺儿，据说能防鲨鱼，哈哈，那凶猛的大鲨鱼会怕这小小的红布条吗？再说，怕鲨鱼还当什么海碰子，在家老老实实地呆着吃海菜得了！老海碰子得意地坐起来，这时，他觉得小海碰子身上的一切都暗淡无光了。

大海涨潮回流了。那城墙般的排浪“啊啊”地吼着，朝岸边压来，豁口两边交叉喷过来的浪花更猛烈了，犹似两扇白花花的水帘，遮住整个豁口，轰击的涛声夹带着咸味的海风又不断地朝豁口里灌，顺着他们背后狭窄的山径寻找出路。那小海碰子像故意演给老海碰子看，头戴水镜，腰挎鱼刀，足蹬脚蹼，手攥鱼枪，全副武装，雄赳赳地走向浪涛轰响的海。

“看不出潮流吗？”老海碰子终于在后面发声喊，亮出老一辈海碰子的威风。

小海碰子却回过头来嘻嘻笑着：“染染身子（试试水）！”

这又一句老练的海碰子行话，不仅使老海碰子站立起来，并使劲地揉搓了一下眼睛。

这是一个莽撞的，毫无经验的小海碰子，但他却高傲而自负得很，他觉得世界就像晴天的海那样平坦，任他遨游。因此，他不相信什么艰难困苦，也不崇拜任何英雄，他觉得他会同那些英雄一样，当然要比他们更强些。其实他也有崇拜，那就是崇拜自己。半铺炕那温柔的海使他更坚定了“藐视一切”的信念。终于，听到五垅刺儿的海参，听到了剐鱼肚子的老海碰子，听到了比这一切更美好和更可怕的，有错鱼守护的东西。他开始有些吃惊，有些思索，进而有些不服气，这种不服气使他不甘于同半铺炕的海碰子们为伍，于是他来到火石湾。青春的热血在他心胸沸涌，他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

老海碰子默默地注视着小海碰子的每一个动作，他感到这是一个冒失鬼。下水之前，只是胡乱地蹦跳一阵，把烤火的柴草随便地往沙滩上一扔，任它散堆在那里，甚至连海都不看一眼，就噗通一声扎下去，泥鳅一样钻进绿色的浪涛里。下水之前要观察一下海，这是老海碰子最注意的事，在内行的海碰子眼里，海不是一块蓝色的平面。细细看去，在闪动的波纹里有几道颜色略异的带子，那就是海流子。海流子是海中的河流，有着湍急的流速，但海参、鲍鱼和扇贝最喜欢生活在海流子里，因这流动的水时刻保持新鲜、清凉、干净。这海流子的速度也是随着潮流的涨落而变化着的。坐南朝北的海，涨潮时，水流从西朝东奔走；退潮时，水流又掉过头来朝西流；潮终时，水流子稳住不动近半个钟头。多大多急的流子，老海碰子都能从里边捞出货来，这就是他拤住了稳流的时间和规律。小海碰子哪懂这个，只凭自己的力气和热情干，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拍动脚蹼，在身后啪啪地打出两朵雪白的水花，拖着长长的浪道，身子挺得像一艘小炮舰，灼亮的鱼枪在头前开路，煞是威风。但这威风不一会儿就丧失殆尽，他扎了不几个猛子，就被哗哗流淌的海流子拖得远远的，这祥，他大半的精力全用在挣扎着上岸。海底也不是到处都有暗礁（只有暗礁才有东西），一个猛扎下去发现暗礁有货，要浮上来“定位”。这“定位”也是极有讲究的，游泳技术再高的人，只要漂在水上，就会被浪推流拖，暗暗移了位，再扎下去决不是原来的位置。小海碰子就吃这个亏，他刚刚扎一猛是暗礁，捕捉了几个海参，正想高兴，可第二个猛扎下去，却是一片白茫茫沙地。只好浮上来再扎猛找，连扎几个空猛，气力全部消尽。海碰子最怕扎空猛，同样是扎猛，手抓不上货来就觉得气力格外消损，常言道：“好汉架不住三个空猛！”老海碰子是决不吃这个亏的，每当他发现一处暗礁有货时，先不急于干，而是赶紧浮上水面定位。他“定位”的方法既简单又高超，这就是看岸边的目标。俗话说“风吹浪打山不动”。老海碰子就是看准那稳座四方的火石山峰。看准了火石山那金灿灿的尖顶，定住自己的位置，那浪下的暗礁怎么也不会丢的。

小海碰子毕竟太年轻了，他还没有这么多的经脸，甚至他也根本不相信什么经验。他只相信自已那支亮灼灼的鱼枪、脚蹼和目空一切的想象。他看到老海碰子的那鱼刺状的骨架，锈斑斑的鱼叉和那可笑的葫芦头，完全像上一个世界的古物，就断定自己比老海碰子强一百倍。人们把老海碰子说得那样威风，那样神能，可真使小海碰子奇怪得不行，他嘲笑还来不及呢！但是，他被湍急的水流拖来拖去，又连连扎了几个空猛以后，终于精疲力尽，浑身哆嗦起来，他这才感到火石湾的厉害，怪不得半铺炕那边的海碰子一提火石湾就脸色突变。他拚命地拍打脚蹼，挣脱海流子的冲击，拖着空空如也的网漂子朝岸上奔命。他像小叭狗一样爬出水面，战战抖抖的朝柴草堆连爬加跑，因为他背后拖着的网兜只装几个可怜的海参，所以爬得速度更快些。老海碰子不声不响地盯着小海碰子，他倒要看看这个毛头小家伙怎样点燃这胡乱堆在地上的柴草。他毕竟是老人，感情还是细腻的当看到这个稚嫩的小叭狗爬上岸时，心里就有些不忍。他虽然想看看这个狂妄的小海碰子的狼狈相，但同时又暗暗摆好一堆柴草，好让小家伙在点不旺火的急难之时，马上能得到温暖的火。谁知他白操了这份老心，人家小海碰子更有招儿。只见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小瓶汽油，朝柴草上转圈一绕，啪地按了一下打火机，那火苗轰然而起，竟窜得一人多高。小海碰子欢快地蹦着跳着，那火舌也张牙舞爪地乱飞，似乎在嘲弄老海碰子，你那堆火算什么，萤火虫一样！老海碰子生气了，觉得受了委屈，看着自己刚刚尽心尽意摆的那堆柴草，不由得气哼哼地踹了一脚。

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一次又一次空着网兜上岸，终于使小海碰子垂头丧气了了。尽管他年轻，有脚蹼，有亮光光的鱼枪，有吹气儿的水漂子，有汽油，有打火机，但他拿不上货来。当一次次看到老海碰子拖着沉甸甸的网兜，满载而归。他服气了，渐渐地变得聪明起来。他不再频频下水，凭自己的一腔热血蛮干了，而是垂手站立，将一对稚气的大眼睛投向老海碰子。他开始感到，那一身伤痕累累的老皮，那鱼刺状的骨架，那锈鱼叉，那葫芦头，都不那么简单了。他几乎是不眨眼地盯着老海碰子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像一个最优等的见习生。

小海碰子的这一明显的变化，当然逃不过老海碰子的眼睛，他暗暗感到一股满足：这会儿知道厉害了吧？哼，差远哩！于是，老海碰子表现得更老练和稳重了，甚至有些高兴地在这个小海碰子面前表演自己的精彩技巧。

老海碰子扎进黑蓝色的水下，一大群肥胖的黑鱼照例友好地围上来，它们认熟了这个面孔模糊的人，知道他没有能力伤害自己，于是毫无顾忌地跟在他身后转悠，一旦见到他去揪那橘红色的扇贝时，便一涌而上，去吞食扇贝根带起的一些毛笔茸茸的小生物。老海碰子不耐烦地挥动鱼叉吓唬这些贪吃的家伙，但它们只是稍微摆动一下尾巴，照样簇拥在刚刚揪下的扇贝根处。有的鱼干脆连尾巴也不摆动。老海碰子叹了一口气，对付这些灵活的，浮在水层中间的鱼，他那柄鱼叉连个渔夫的小鱼钩都不如。但是，老海碰子突然听到一个异样的声响，噗——一条大黑鱼在那里扑腾起来，并溢出一股淡淡的血雾，这血雾还没来得及飘散，就被水流冲走。那鱼不动了，原来一支亮灼灼的枪刺正穿透了它黑硬的鳞片。顺着枪刺、枪杆和握着枪杆的手臂，他看到了小海碰子。这鬼东西，竟尾随他而来。小海碰子倾斜着身子，漂浮在蓝色的水层里，两只大脚蹼有节奏地摆动，控制着身子的平衡，却显得身子又细又小，像条小黄鱼。但此时，小家伙很惬意，他一次又一次拉紧枪栓，一次又一次地穿透那些无知的黑鱼。嘿——又一条大黑鱼在闪亮的枪刺上打旋，翻动，并涌着血雾。老海碰子看见小海碰子那一对大眼睛在水镜里笑成两道缝，心里不知怎么有些不舒服，黑鱼冒出的一股股血腥气，招来了别的鱼类，一条大牙偏鱼急急地赶过来，伏在暗礁根处。小海碰子灵巧地一个猛子扎下去，噗——几乎不用瞄准，也根本不用什么“鱼头往前半尺”的提前量，一下就把那牙偏鱼打个透心凉。速度之快，把老海碰子都惊呆了，他只见小海碰子将鱼枪朝牙偏鱼头上一指，那鱼随即就在沙地上挣扎翻动。尽管他挣大眼珠，也看不到枪刺从枪杆里射向鱼身的行程。“太快了，什么鱼也跑不了的！”老海碰子竟自言自语地赞扬起来。但他又忽地感到一阵痛楚。这可是他第一次赞扬一个初出茅庐的小海碰子；第一次看到他奈何不了的东西，别人却轻易拿到手了，第一次看到，别人也有比他强的地方！而这个人，竟是个肚皮上还没烧净汗毛的孩子！

那小海碰子找到了用武之地，一上一下地扎着猛子，身子如飞似地游动，窜得水上水下一片水花烟雾。

老海碰子下意识地躲开了，他扎进更深的水下暗礁里，在那里寻找海参和鲍鱼。尤其那鲍鱼，凭借着暗绿色的外壳，紧紧吸在暗绿色的礁缝里，很隐蔽，弄鲍鱼，不同于捕捉海参海螺，得有极高的功夫，一叉下去，就得铲下来，决不能拖泥带水地重叉第二下，因为这鲍鱼身下长个吸盘，吸附在礁石上，叉它必须冷不防，否则它便立即死死吸住，任你将鲍鱼身上的壳叉得稀碎，那肉也牢牢地死贴在礁石上。老海碰子有意在这儿露一手，让小海碰子看看，打条黑鱼算得了什么，有本事再扎深点看看！但小海碰子此时根本不看，他正兴高采烈地追逐着黑鱼群。弄得老海碰子满耳朵都是“噗噗”的打鱼声，有些心烦意乱。

上岸时，小海碰子推着满载黑鱼的水漂子，得意洋洋地游在前边，身后的两只脚蹼像唱歌似地打着拍节，拍得水花“嘭嘭”响，伸出水面的那支枪刺，一闪一闪的，仿佛在向老海碰子炫耀它的威力和功绩。烤火的时候，小海碰子手舞足蹈地蹦来蹦去，并故意大声地“啊啊”着，好像刚刚完成了一个极其伟大的任务。他朝老海碰子这边嘻嘻着嘴：“那鱼……真笨！”

老海碰子没吱声，一直阴沉着老脸，把腰勾在火堆上。

小海碰子突然沉默了，满脸的欢喜倏地一下消尽。老海碰子网兜里的“货”使他目瞪口呆，一个个巴掌大的鲍鱼在那里蠕动着，迎着阳光，壳碗里闪着迷人的彩光，似乎在笑他：狂什么？这才是上等货呢！

小海碰子愣征怔地站在火堆旁，又开始垂头丧气了。



微微熏人的西南风转成略带凉意的小北风，轻轻地扫拂着海面。火石湾呈现出一片少有的平静，上面铺满一层金辉辉的阳光，显得那样平坦、敞亮，俨然是一个宽阔的大舞台。但是，这个舞台不再是老海碰子一个角色表演了，不再使他随意地驰骋腾跃了，那个才登上来的小角色使得他紧张并谨慎起来。他看出，那个攥着鱼枪的小海碰子在暗暗同他比试，大有要撵上他，超过他的架势。小海碰子扎猛的深度也越来越增加了，他有时竟和老海碰子并膀齐扎下去。这就使老海碰子拚足了全部气力，他是决不会让小海碰子超过他的。每次上岸，他的网兜里总是沉甸甸的，他要在重量、质盘和数量上占绝对的优势，他要永远是强者。但是，他发现小海碰子一次又一次朝更深的水下冲击时，他开始感到，这个小家伙不仅是要超过他，而有着一个不露声色的目的，这目的是什么呢？老海碰子突然醒悟了，小海碰子也在寻找这个最珍贵的世世代代海碰子始终未寻找的东西。如果不是这个迷人的希望，他决不会这么执着地拚命。为了寻求，老海碰子不断地扎深猛子，朝更深的深处探望。他总觉得那里就有……也许就有错鱼，那里就有那个他终生寻求的东西！于是他越扎越深。然而他的肉体终于以各种痛苦的感觉向他宣告，它们无法完成意志的要求：当他向更深处扎下去时，两个耳朵眼里像有两支钢针插将进来，水压似乎要击穿他的耳膜，水镜也突地压紧在脸上，把鼻子都压得扁扁的，两个眼珠子被抠出来一样痛。最受不了的是一股透骨凉的水朝身上袭来，这是底流。底流的水是从老洋里，从那阳光永远晒不透的地方流过来，因此底流比水面上的流子还多一个可怕点，那就是温差。当你一接触底流，就像掉进冰窖里，四肢立时僵硬麻木，就是鱼游进底流里，也显得不那么灵活了。海碰子称这为两层水，最怵不过的。现在，小海碰子就朝这种底流试探。在升浮到水面上换气时，老海碰子往往发现小海碰子从脖梗往上一片赤红，并冒着一缕缕冷气。他知道，这小家伙已把脑袋触进了底流，但是他发现，那赤红的色痕正一次次从小海碰子脖梗往下伸延，有一次竟齐刷刷红到胸部以下。他深信，小海碰子终将会把他全身投进底流里。于是他感到问题严重，感到一种力量的威胁，感到一种可怕的挑战。

一连几天，老海碰子紧封着嘴唇，默默地做着每一个动作。小海碰子开始还嘻嘻地同他寻话说，但渐渐地被他这种阴沉的情绪感染了，也跟着沉默起来。但他并没有看出老海碰子在故意对他冷漠，只是感到这是一个不苟言笑的老人，他反而逐渐习惯并欣赏这种沉默，这种沉默给人带来一股潜在的威严感。呼啸的浪涛砸在小海碰子身上，他就不由得咧开嘴“啊哈”地叫几声，可是砸在老海碰子身上，他却一声不吭，甚至连眉眼也不眨动。小海碰子完全被这种沉默的威严和力量慑服了，他开始一步一个脚印地模仿老海碰子。例如从冰冷的海水爬上来时，他再也不像小叭狗那样轻快了，而是沉着地爬行，显出一种历尽艰难的样子，烤火时，他也不欢快地蹦跳了，而是学着老海碰子的动作。突其而来的浪击和尖削的牡蛎壳划割，他也决不哼一声。渐渐地，火石湾除了单调的涛声，就像死一般寂静。退潮前这一老一少默默地分坐在豁口两端，各自把鲜嫩的鱼肉串在一根铁丝上，擎在火堆上烧烤，然后就是无声地咀嚼。下水时，他们各自错开时间和位置，这一堆火刚刚熄灭，那一堆火又呼呼燃起，这一个才艰难地爬上岸来，那一个又雄赳赳跳进水里。但总有在水下相遇的时分，这时，便看出老海碰子的手段厉害了。碰到那黑乎乎的狭窄礁缝时，小海碰子犹疑地探一下头，便一掠而过，老海碰子却满不在乎地径直潜进去，捕捉着肥大的海参、鲍鱼。小海碰子漂在水层里，惊奇而钦佩地望着老海碰子，脸上露出微红的愧色。这时，老碰子的嘴角上便撇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其实每分每秒都在窥测小海碰子的不足之处。

海参有一个奇特的习性，它一离开水就要“熔化”，变得粘糊糊，稀溜溜的。这时必须将它肚里肠子迅速清除掉，否则加速“熔化”。清除的方法是用鱼刀在海参屁股上割一个口，那肠子便会自动流出来。但这刀口却极有讲究的，海碰子有句行话，“春三秋四”。春天的海参瘦，割三分刀口放肠子，秋天的海参肥，割的刀口要大一些，所以说“春三秋四”。小海碰子却不懂其中道理，只是胡乱地用刀在海参屁股上一剐完事。这刀口大小很重要，弄不好，不仅肠子放不干净，而且制出的海参干也外形难看。老海碰子看小海碰子胡乱地割，惋惜那堆肥大的海参。这可是力气换来的！于是他忍不住，便喝道：“春三秋四，刀口再大些！”有时，海参化得稀溜溜的发滑，小海碰子抓来捏去拿不住，没法下刀，干瞪两眼着急。这时老海碰子便又喝道：“使劲摔几下！”小海碰子便把海参朝石板上摔去，果然，没几下，那海参变戏法似地变得登登硬了。小海碰子便朝老海碰子感激地笑了，老海碰子却早把脸板着转向一边，根本不理会。心下当然得意极了，因为他那喝斥式的帮助，本意是显示自己的高强。

尽管老海碰子故意显示自己的高傲，但小海碰子也不在意，因为在摆弄海参这一套技术，他对老海碰子已甘拜下风了。但他也想把他那一套“现代化”推广给老海碰子。老海碰子撅着屁股在霍霍地打磨鱼叉，小海碰子走过来，说：“我给你弄支鱼枪吧，这玩艺儿……”老海碰子横了他一眼，没好气儿地说：“咱使不惯那洋货，走了火，别穿了自家的脚丫子！”“不会的。”小海碰子哗啦哗啦地拽着枪栓，说道：“保险得很！”老海碰子一歪头，又格外用力去磨他那鱼叉，尽管他也看到用鱼枪打那黑鱼，噗噗，灵得很！……但却不愿承认。终于，他这宝贝鱼叉为他争了一次光，使小海碰子的鱼枪黯然失色。

火石湾底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它底下的缝隙是海参藏身的窝穴。石头越大，货越多，只消把石头掀翻，就会看到下面聚满了海参，简直可以用手大把抓。但讨厌的是在这些石块下面，往往栖居着蛇一样形状的鳝鱼。这家伙有尖锐的牙齿，而且不怕人，任你掀得石块翻滚，也决不会惊慌失色地逃走。不仅如此，那个蛇形脑袋上的一双阴森森的绿豆眼一直瞄着你，要多可怕就多可怕。一般的海碰子宁肯舍弃那成堆的海参，也决不碰这家伙一下的。何况火石湾里大多是狼牙鳝，牙里有毒液，能咬死人的。小海碰子哪料到这一着凶险，只见老海碰子掀石块抓海参，很是丰收，心下羡慕，于是暗暗学下这一招。他在水下平坦的沙地上一气潜了几十米，连个礁石影儿也看不见，正要升出水面，却见一块几百斤重的大石块躺在那里。他乐坏了，因为越是在这样孤零零的石头下面，东西就格外多。他浮到水面上长长地吸足了一口气，便一猛子扎到石块跟前，然后双脚蹬地，两手猛力一掀，借着水的浮力，把大石块翻动，露出黑乎乎的沙窝（石头下面压出的沙窝全是黑色），小海碰子急切地刚伸出手又缩了回去，因为黑沙窝里卧伏着的一条擀面杖粗的大狼牙鳝正蜿蜒而出，在那灰白的尖头上，两粒小眼珠子泛着死光。它含着一股隐藏的恼怒，寻找毁掉它窝巢的仇敌，终于找到了。它瞄着小海碰子逼近过来，使小海碰子感到毛骨悚然，竟忘记了这是水下，张嘴惊叫了一声，立即呛了一嗓眼苦咸的海水，呼通一声冒出水面，脸色惨白，浑身战抖，踩水的步子也乱了路数，摇摇晃晃的。

老海碰子在旁边看得清楚，他小心地摸过去，一猛子扎近鳝鱼，把所有的力量都运到攥着鱼叉的手臂上，等到挨近鳝鱼的跟前时，出其不意，猛地一叉下去。那狼牙鳝欲发怒为时已晚，锋利的钢刃早已刺透它的脖子，把它紧紧按在沙地上。但狼牙鳝并不认输，它疯狂地卷动一阵，尖削的尾巴打得泥沙翻腾，老海碰子尽力憋住气，死按着鱼叉不动，但等那鳝鱼缠他。果然，狼牙鳝那蛇一样的身子顺着鱼叉一直狠狠地缠到他的胳膊上，而那鱼头也强力地扭过来咬老海碰子的手，因脖子被鱼叉扳住，咬不着，更凶了，张着嘴，咯嚓咯嚓地咬起鱼叉来。这时，老海碰子就势托起这条凶狠的鳝鱼，腾跃而起，浮出水面。他哗哗地踩着水，擎鱼的手高高举着，另一只手抽出鱼刀，用刀背朝鱼头猛击几下，那狼牙鳝才慢慢茸拉下脑袋。

老牛牛

这一系列动作，老海碰子干得那样从容、准确、果断，不动声色。小海碰子从头至尾看个清楚，惊诧极了。他踩着水靠上来，不知该对老海碰子说些什么话才好。

从打那条鳝鱼以后，小海碰子老是沮丧地垂着脑袋，并不时地瞅着那支亮光光的鱼枪发愣。老海碰子虽然还像往日那样不动声色，心里却痛快极了，嘲笑我这鱼叉是破玩艺儿！口气太大了！你那鱼枪再高级有啥用，见了鳝鱼干瞪眼！但没几天，小海碰子又神气起来，在他脚下，居然也躺着一条长长的，青白色的大鳝鱼。鱼头上血斑淋淋，看样子是被鱼枪打了个透心。“好家伙！”老海碰子看着差点叫出声来，鱼叉是没有这个准头的。但他赶紧收回目光，继续保持不动声色。

小海碰子在火堆上转了一阵，走过来，用鱼枪挑着一条冒着热香气的大鳝鱼，嘻嘻笑道：“尝尝鲜！”老海碰子哼了一声：“那什么味道！”他用鱼叉从火堆里叉出一只烧得焦黄的大鲍鱼肉，也高高挑着，“这才是上品，不塞牙！”他知道，小海碰子还没有弄到大鲍鱼的功夫。谁知小海碰子毫不在乎地说：“等我弄个比这还大的尝鲜！”他回头扫了一眼那条死鳝鱼，言外之意这么凶恶的家伙我都打上来了，鲍鱼算什么！



第一场凛冽的寒风扫过，进入初冬的大地，肃杀了的金色的山林，一夜之间消瘦了，露出了一条条弯曲的筋骨。火石湾变得严峻起来，滚动的浪涛似乎也冻凝了，缓慢地起伏着，偶尔泛起的白浪末，却像一簇簇寒光闪烁的冰茬。豁口下面的沙滩上镶了一层薄冰，鹅卵石变成了亮晶晶的冰蛋蛋。

两个海碰子咯咯吱吱地踩着这些冰硬的鹅卵石，走向水边。冷嗖嗖的小北风扫过来，使他们不由得打一个冷战。这水能否下得去，是决定一个海碰子整个初冬季节能否干下去的考验。老海碰子首先走进了这个寒冷的蓝色世界，紧接着小海碰子也跟了进去。当温热的肉体一接触冰冷的水时，它的感觉并不是冷，恰恰相反，倒像被火燎一下或是感到一把烧热的刀子在全身狠狠一刮，这个感觉倏地一过，那种透骨的凉意才刷地一下浸过来；紧接着像有千万支冰针穿皮肉而进，在骨头上啮着、锯着、钻着，这是最难忍受的第一关，两个海碰子默默地忍受着。但不一会儿，小海碰子开始颤动了，那柔嫩的脊骨一阵扭动，便“啊啊”地叫着，被什么东西咬了似地逃出水面。他仿佛从开水锅里跳出来，浑身烫得紫红，冒着热气。然而老海碰子没有丝毫反应，像一块石头，一块酱褐色的石头浸在水里。小海碰子有些茫然地瞪着惊讶的大眼睛，他下意识地揉搓着变了色的皮肤，又战抖着走下水里。又是千万束冰针扎透皮肉而来，“啊啊！”他哀嗥着，扭动着，但不得不重新跳上岸。老海碰子还是纹丝不动，就像死了。小海碰子望着老海碰子，有些迷惑了。他立了一会儿，终于咬紧牙关又走下水里。“啊啊！”他又尖叫起来，但声音不那么尖了，也没有跳出去，他望着石块一样浸在水中的老海碰子，终于坚持住了。一老一少在水中痛苦地熬着。老海碰子是有数的，他紧闭双眼，在等待着疼痛消失。小海碰子此时也学着他，闭着眼，咬着牙，佝偻着身子，死死地挨着。初冬的阳光羞羞答答地照着这两尊石像，没有一丝温意。但奇迹来了，约摸一袋烟的时间，那扎在身上的千万支冰针突然开始熔化了，不那么尖锐了，整个身上的皮肤出现一股微妙地“辣辣”的感觉，开始发热了。用海碰子的行话说“开始发烧”。这种难以置信的发烧只持续了一阵儿，便忽地消失了，这时他们开始缓慢地摆动胳膊，伸蹬两腿，像一条冻僵的鱼刚刚复苏，随即他们大动作地运动四肢，迅速游起来，现在，两个海碰子的感觉舒服极了，因为此时皮肤什么感觉也未存在了，没有冷的感觉，没有热的感觉，没有痛的感觉，甚至没有接触水的感觉。身子仿佛在一个莫名其妙的空间浮动，即使皮肤蹭到尖硬的礁石上也丝毫没有感觉，但这种“舒服”只能持续半小时，再次“返痛”就可怕了。海碰子就是抓住人体对寒冷的第一次“麻木”反应，而敢于潜进冰冷的水下。

他们飞速地游向火石湾深处。

整个大海犹如冻凝了的蓝色固体，被这两个酱褐色的长条切碎了，划出两股白花花的碎末来。猛然间，两个酱褐色的长条不见了，钻进了这蓝色固体的深处。

海碰子下水第一口气量是最长的，老海碰子的第一口气量总是先朝最深处扎，他猛力地蹬着那扁平的脚板，直挺在前面的鱼叉尖闪着一簇寒光，像一颗流星朝黑沉沉的水下划去。猛地，他腰骨一抖，一股更彻骨的凉意从伸在最前面的指尖，刷地一下扩展到全身，底流到了。老海碰子咬住牙，继续蹬下去，但实在难以忍受了，他的整个身子好似一点点往一个固体冰块里钻，而还没完全钻进去的两只脚，却觉得温乎乎的了，这说明底流的水冷到什么程度！一刹那间，老海碰子闪出个返回去的念头，但他看到身旁亮灼灼地一闪，攥着鱼枪的小海碰子竟扎了进来。于是老海碰子突地涌上来了力量，一直朝更深的暗礁扎下去，因为那里的海参几乎全是五垅刺儿的，而且个儿特别大。接近暗礁时，他脸上的水镜滋滋地压紧了，两个眼珠子往外鼓。他咬住牙，看准一个肥大的海参，尽全力抓上去，然后一个急返身，箭一样钻出水面。他“啊啊”地喘着气，踩着水，欣赏着手里肉乎乎的五垅刺的大海参，又长、又大、又肥，浑身布满了小奶头似的肉刺儿，真喜煞人，一只手几乎抓不过来。“呵！小猪崽儿！”他兴奋地叫起来。城里人形容大海参总是用“大灌肠，大黄瓜”，但他总觉得不妥，城里人从没有亲自从水里抓一下这海参，懂什么，竟瞎形容！还是叫小猪崽儿好，肉乎乎的，多像！但是，老海碰子突然感到一阵空虚，他陡地转身四顾，海面平静无声，一股恐怖感刷地涌上全身——小海碰子没上来！老海碰子的脑袋立时胀得老大个儿，他赶紧朝水里探望，依旧是黑沉沉地寂静。这不祥的寂静使他的恐怖变成一副可怕的画面：小海碰子那柔嫩的身子正死死地夹在黑乎乎的暗礁缝中，并溢一股鲜红的血沫沫……不可能！老海碰子在水面上疯狂地旋转了一下，希望在这静静的水面上窜出个小脑袋，然而一切都是悄然无声，那蓝色的平面无穷无尽地伸延到茫茫的天际。他真正害怕了，一个翻身扎进水里——但他的动作在水层空间收住了。一个红色的小脑袋正飞也似地从水下升腾，冲出水面。一出水，小海碰子就疯狂地大口喘气，嘴里却溢出一口口血水。而且他的水镜里面也喷满了血沫子。第一次扎深水，都会出现口鼻冒血的现象，老海碰子年轻时下海，也有过这种现象，但没这么严重过。这说明小海碰子心太好胜，想一下子干出个惊天动地来。

“快摘下水镜！”老海碰子大声喊。

小海碰子似乎没听见，他高高地举着鱼枪，为自己的胜利欢呼，因为枪尖上牢牢地插着两个肥大的五垅刺儿海参！此时，他什么也看不见（水镜里只是一片红色），却骄傲地踩着水，兴奋地喊着：“两个！两个！我扎了两个……”

老海碰子一把摘下他脸上的水镜，用海水冲洗镜面的血沫子，喝道：“洗脸！漱口！”小海碰子把头扎进水里使劲晃着，然后大口喝那苦咸的海水，咕噜咕噜地漱着嘴里的血水。可是他接过老海碰子洗干净的水镜后，却不舍气地又要往下扎猛。“上岸！”老海碰子更严厉地喝斥他，并一把拽住他，朝岸边游去。

两个火堆并在一起燃烧了，老海碰子和小海碰子一齐扯着手，拥抱着火堆，那火堆因为燃料增多而呼呼地烧着，火苗子欢快地往上窜，交织着，扭结着，飞舞着，显示出一股友好的情绪。老海碰子从一个最大的鲍鱼壳上剜下肥嫩的肉来，擎在火上滋滋地烤，然后送到小海碰子的手里。“吃！”下了一声充满感情的命令。

火石湾的夜是美的，黑蓝色的夜幕罩得海天浑然一色，远处，灼亮的海火与星光交织闪烁，流动的暗云同微涌的浮浪搅在一起，躺在铺得厚厚的柴草堆上，看着这奇妙的景色，是一种享受。潮流按照日升月落地推移，已转到早潮了。“早潮快似马”，海碰子不在海边过夜是赶不上好潮流的。黑暗中，哪堆还未燃尽的炭火红红的，熠熠闪光。豁口外面的海浪累乏了，正在轻轻地摩挲着岸礁，发出低低的鼾声。老海碰子睡不着，天幕上的星光正在他眼睛里变幻着色彩，一忽儿变成海参那泛着白光的肉刺儿，一忽儿又变成迷人的花点，一忽儿又变成刺眼的光团，像鱼叉尖，像鱼枪刺。甚至像那交叉而立的错鱼。这光团越来越近，终于垂下来，变成两只亮晶晶的大眼睛。老海碰子蓦地一愣，发现小海碰子正站在他的身前。

“你……见过错鱼吗？”他的一口小白牙在黑暗中显出来。

老海碰子没吱声。

“也许再扎深点就会看见的……”小海碰子还站在那里。

老海碰子坐起来，望着眼前这瘦小的身影。想到他毛茸茸的小香瓜脸，那嫩嫩的小肚皮，那窄窄的脚板，那被狼牙鳝惊吓的一瞬间，想到在水里冻得啊啊尖叫着往外跳……他笑了。

小海碰子被他笑得不好意思，转过身，回到他那堆柴草上，但他临躺下还自语道：“再扎深点，我就能全看见……”

“全看见？”老海碰子望着他：“全看见什么？”

黑暗中，小海碰子两只眼睛眯起来，狡猾地笑了：“错鱼呗！……还有那个……”

老海碰子现在更加明白了，这个小海碰子所炽烈追求的，正是自己多年的愿望。“他会得到的！”老海碰子心里火燎似地默默想着。他想起那虽然柔嫩却己划出伤口的皮肤。想起虽然犹存但已烧得焦卷的汗毛，想起那灼亮的鱼枪，那脚蹼，那两只五垅刺儿的海参，那冒着血沫沫的小脑袋。……他似乎看到小海碰子已捧起那美好的东西，浮出蓝色的水面，向半铺炕的海碰子，向山那边的世界，兴奋地炫耀着：“我得到啦！”啊，人们再也不会觉得老海碰子有什么能耐了，再也不会对他惊讶地瞪大眼睛，再也不会感到他的存在了！是的，尽管他拚杀寻求了将近一生，但他的时间毕竟不多了，他的力气毕竟消尽了，他的家什儿显然落后了（他的心里已对那亮光光的鱼枪有感情了），他一天一天衰老下去，这是谁也阻挡不了的，就像傍晚的太阳，虽能烧红满天云霞，绘出壮丽的景色，但终于要落下去的！小海碰子虽然稚嫩，但正是开始。一种痛苦的绝望情绪涌上来，使他霍地站起来，朝小海碰子那儿望去，黑暗中只有一束细长的光亮，那是鱼枪。他陡地感到，他那铁青色的鱼叉和亮灼灼的鱼枪，那扁平的脚板和橡胶脚蹼，烧光汗毛的老皮和烧卷汗毛的嫩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看到这两种东西正扭结在一起，形成一股不可战胜的力量。这力量是错鱼切不断，浪涛冲不垮的。一种全新的充实感觉涌上来，老海碰子走过去。小海碰子睡着了，但紧紧地楼着鱼枪，老海碰子把自己身上的棉袄轻轻盖在小海碰子身上，然后坐在旁边，长久地注视着豁口外面，黑乎乎的海。



阴沉的东南风从茫茫的海天之间涌来，豁牙湾开始微微晃动。那些纷飞的碎浪突然像听到号令，排成一道长长的浪队，这长浪甚至几里长不断线，整齐而有节奏地向岸边推来。有经验的老海碰子对这异样的长浪是极有研究的。“碎浪两日静，长浪三天风”，这表示深海老洋里正风浪升腾。就像在水湾的中间投进一块石头，岸边就会荡来一道道涟漪一样，这是个狂风巨浪来临的讯号。坐南朝北的火石湾最怕东南风，长浪过后，火石湾就是一个倒海翻江、惊天动地的世界。它的到来几乎是一刹时，所以，一些没有经验的海碰子，往往被这整齐而有节奏的长浪所迷惑，毫不在意地游进去而突然遭难。但老海碰子却是不会上这个当的，在傍晚从豁口后面的山路分手时，他对小海碰子说：“明天坏海，别来了。”小海碰子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心下却在反问：“怎么会呢？这海多平！”他毫不在乎地昂头走了。小海碰子此时正热血奔涌，他觉得自己就要冲到胜利的终点。还能有什么难关呢？凶狠的狼牙鳝，他敢于射杀了；冰冷的考验，他经过了，深奥的底流，他钻下去了，五垅刺儿的海参，他捕到了。剩下的就是错鱼了。

第二天小海碰子迈着雄赳赳的步伐来到火石湾。望着白花闪闪的海面，一种即将获得惊人收获的感觉，在他的胸中燃烧。他高高扬起鱼枪，坚定而欢快地跃进冰冷的海湾里。

东南的天际升腾着一股灰雾般的云，难道它能染黑整个天穹吗？小海碰子全力地拍动脚蹼，向海里疾游而去。

仿佛一切都是提前安排好的，一旦等小海碰子游进火石湾深处，平静的海面突然露出狰狞的嘴脸，像一锅烧滚的开水，猛烈地沸动起来。那张牙舞爪的浪头，就像因锁了八百年的妖魔鬼怪，解脱出来了。顷刻，大海兜底荡动了，狂风驾着奔涌的浪头，哇哇地叫着扑向火石山岩。蓝湛湛的海水骤然变了颜色，暗礁下的灰沙黑泥乘机腾烟起雾，搅浑一切。小海碰子开始并不当一回儿事，当他潜进水下时，发现水镜外面一片漆黑，奔涌的浪涛即使在水下也激烈地摇摆他。他这才有些慌了，因为平时，海面上的风浪无论多大，只要一潜入水下，就稳如泰山。而现在，水下水上一齐动，他现在才明白老海碰子常说的那句话，“看着都是浪，浪和浪不一样！”也许现在他才有些感觉；原来他对世界还没看透。小海碰子钻出水面，我的天！各种形状的浪块拥挤着，撞击着，铺天盖地地向他头上压来，他慌忙拍动脚蹼，朝岸上奔去。但是，纷涌的浪头像无数只手掌，在后面既拖着，又推着，既扭挤着，又撕拽着，尽管他用尽气力地拍水奔游、却只能原地踏步。

狂风呼啸犹似号角齐鸣，巨浪奔涌就像万马飞奔，陡削的岸墙炸着一道又一道四处喷沫的开花浪，轰隆隆的涛声此起彼伏，漫空回响。东南角的阴云已占领了整个上部世界，铅色的天空垂下冷漠的面孔，布满皱纹裂痕的山岩在默默地忍受。在这大风大浪轰击的劣势下登岸，是需要高超的技术和惊人的胆力，这对没有任何经验的小海碰子来说，将是一次可怕的考验。他疯子似地向岸边挣扎着，终于挣扎到离岸边几十米的地方，现在这几十米的短距离，也许是一个人永远走不完的路程。他想试探着朝岸边冲刺，但看到山一样高的浪头呼叫着扑向岸边时，他完全惊呆了，那黑色的浪块仿佛带着金属的硬度，高耸着，挺进着，驾着呼啸的风威，像一道移动着的黑色城墙，漫空压过去，那架势完全是要把豁口，把火石山，把火石山那面的世界一齐推平砸翻。在小海碰子前面高高地竖立着，豁口不见了，火石山不见了，整个世界被这道黑压压的城墙盖住了，似乎压根就没有豁口，没有火石山。突然，一声巨烈的轰响使整个天地震动了，那道黑压压的城墙破碎了，炸裂了，霎时，变成一片白花花的粉屑碎末，一落千丈地败下去，与此同时，那道金色的火石岸墙，那豁口，豁口下面的暗礁，像突然从地面升起，连同豁口外面水下犬牙般的礁峰，齐根露出、刀剑一样林立，但随即又沉下去，被第二道黑压压的浪头盖住。这种大起大落的浪涛使小海碰子畏惧了，他的体内热量一点点被海水淘尽，四肢开始发硬，他明白，再待下去就会活活冻死在水里。他后悔了，因为他想起老海碰子……而凶恶的风涛连后悔的时间也不给予他，更猛烈地颠簸着他。于是，他不顾一切地拚出全力向岸边冲刺，可是那道大浪撞在岸岩上，而产生的巨大的反作用力，猛烈地将岸底的沙土石块和小海碰子一齐卷拖了回去，还没等他来得及反应，后面的浪头又扑过来了。于是，两股巨流把小海碰子狠狠地按进水下，在那布满刀锋枪刺般的牡蛎礁上反复揉搓。等小海碰子被割得浑身血肉模糊，但风浪并不到此结束，而是继续把他抛来抛去地戏耍。此时小海碰子完全无能为力了，但他还有一丝知觉，这一丝知觉使他还紧握着鱼枪，在一个浪涛把他抛向半空时，还能睁一下眼睛。他觉得这是最后一眼看那个金色的火石山，那个小小的豁口，那个……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看到那个老海碰子。真的，他看到了！——在那陡峭的岸壁上，贴着一个酱褐色的身影，正手打着凉棚，朝海湾里观望着，小海碰子猛地一震，他想哭，他想笑，他想喊，但他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于是，他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将那支鱼枪举起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忽忽悠悠感到身下触着一个硬实的东西，难道又撞在礁石上？他一惊，清醒了，却又觉得那物体是平坦的，柔和的，并有些温热的。他觉得自己正在升起，于是，他努力睁开眼睛，终于看清，一个熟悉的脑袋在水面浮动，而他的整个身子正伏在这颗脑袋下面的脊梁上。小海碰子一下抱住了老海碰子的脖梗，像一个孩子扑进母亲的怀中，他感到整个世界稳定了……

一个不样的感觉把老海碰子驱赶到火石湾来。当他看到涌进豁口里的浪涛正在撕揪着打湿的柴草，蓦地看到小海碰子的棉袄在浪尖上翻腾。他愤了！这个小家伙太狂妄！但是他那充满怒意的脸随即又变成惊恐、绝望和痛苦。他贴着陡削的岸壁站立，焦急地观望着火石湾。在开锅般沸滚的浪丛寻找那个小脑袋。他疯狂地在陡削的山岩上爬着，移动位置和角度，睁裂眼角，寻找着，寻找着。他扯着苍老的嗓门吼叫着，像一头老牛在呼唤丢失的小牛犊。老海碰子独身闯荡浪涛大半辈子，除了与风浪搏击而带来的收获而喜悦，而痛苦外，剩下的感情全枯萎了。今天却全部萌发而出。他吼着、叫着，一个巨大的开花浪差点把他砸下岸壁，但他全然不顾。他不相信，那个曾喷着血沫的小脑袋，那个套着胶皮脚的小海碰子，会这么快在世界上消失！现在他才发觉自己不能失去他。因为只有他和他在一起，才能寻求到那个迷人的希望。他知道，如果自己死了，这个小海碰子也会沿着他踏着的浪头干下去……

他终于在那黑色的浪丛里发现一道灼亮的闪光，那是小海碰子最后举起的鱼枪。于是，他不顾一切地纵身跃下岸岩。

老海碰子驮着小海碰子，飘浮在浪涛里。他观望、等待着，最高最大最可怕的浪峰的来临。这正是他与众不同的硬功夫。因为正是这样的浪头才能把他举得最高，送得最远，才能越过豁口前那些枪刺般的暗礁峰。同时，他选择了陡削的岸攀登，因为浪涛在这样的岸上撞得虽猛烈，但没有回旋的余地。但登岸者必须一下子就抓住岸壁，决没第二次机会。海碰子叫这一手为“抢硬滩”。今天，老海碰子决心拿出全身“抢硬滩”的本领。

终于，一道黑压压的巨浪从后面遮天盖地而来。老海碰子看准机会，紧驮着小海碰子，腾跃而上，保特着身子在浪峰尖顶上的位置，就像跳上一匹奔腾的烈马背上，那浪头确实像一匹从没驯过的烈马。它焦躁着、飞蹦着、嘶叫着，高高地举着这一大一小两个肉体，狂怒地朝豁口侧面的陡壁上摔去。轰——浪砸在石壁上粉碎了，无可奈何地栽下去，但那摔上去的肉体却像一块泥巴似地粘在石壁上，并没随浪头栽下去。老海碰子这种驾驭浪头登岸的能耐是远近闻名的，此刻，他的手指脚掌，完全是钢钩鹰爪，牢牢地抓住石壁上每一道裂纹。但这仅仅是度过一半危险，因为第二个浪头随之就到，如果不在几秒钟的间隙时间往上爬出几米，就会被紧跟而上的第二个浪头拍下水去，那就前功尽弃。平常日子，老海碰子这一手登礁抢上的功夫，玩得相当干净，但今天不同过往，他身上驮着一百来斤的小海碰子。于是，他大叫一声，拚出老命往上又扒又蹬，随之而来的浪头贴着他那扁平的脚掌下炸裂了，冲着他在石缝里留下的血珠散落下去……

伤痕累累的小海碰子像死鱼一样躺在那里，老海碰子几乎是一根根手指掰着，才把鱼枪从小海碰子僵勾着的手掌里挣脱出来。一阵阵咸味的冷风扑过来，老海碰子开始浑身打开哆嗦了。但是小海碰子一点感觉也没有，他冻透了。黑紫色的嘴唇紧闭着，两只半睁的大眼睛失去了光彩，整个身子呈现出一片模糊的殷红色，犹如一块冰冷的石条，纹丝不动。老海碰子焦急地四顾，他想寻找一块木片，一缕柴草，一丝火星，但火石湾边沿已被风浪洗劫一空。在这初冬的大地和天空，到处泛着阴风冷气，没有一丝温暖来拯救这个生命垂危的小东西。风浪还在火石湾里呼呼隆隆地，发疯地唱着粗野的歌。浑身打冷战的老海碰子只得把小海碰子紧紧抱在怀中依偎着，并用两手急速地摩挲着小海碰子全身。但是这太不够了，可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老海碰子睁着赤红的双眼，瞪着这个可怜的小肉体。突然，他猛地站起来，用自己的棉衣把小海碰子包好，放在背风的凹地上。然后他像疯子一样朝陡坡上狂奔，狂跳，拚命地活动四肢。他那久经风浪的老骨头由于不断地扭动而发出嘎叭嘎叭的声响，终于，他的热血在冰冷的皮肤下面奔涌，脑门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浑身开始热气四溢了。于是他发出“啊啊”的欢快叫声，猛扑到小海碰于身上，掀开棉袄，把他热乎乎的身子紧贴上去，亲热地摩擦着。小海碰子冰块一样的身子使他浑身一战，那点疯狂蹦跳出来的热量立即消尽，并又开始哆嗦起来。他只得又站起来疯狂地蹦跳，然后又扑上去搂紧那个冰块。这样反复地做着，温着，老海碰子终于将自己一次次生发的热量，传给了那个奄奄一息的小海碰子。那个小冰块开始在老海碰子身上熔化了，颤动了，并像吸吮奶汁一样在吸吮着温暖。一股打着冷战的喜悦从老海碰子心胸里涌上来，他仰卧在冻着冰茬的地上，把这个开始蠕动的小肉体放在自己身上，再把所有的衣物盖上，尽最大可能不丢失一点热量。静静地挨着、盼着。

小海碰子终于睁开了眼睛，两滴冻凝的泪珠溶化了，滴进老海碰子干枯的眼窝。

老牛牛

两个海碰子站在岸上。小海碰子经过一场生死考验，已经恢复了元气，充满了自信，因为他感到海碰子所能遇到的最艰苦，最凶险的考验，几乎全走过来了，想像不出还会有什么样的磨难使他退却。当他又攥着鱼枪扎进暗礁丛时，甚至曾为自己在老海碰子面前哭过而难为情。老海碰子还是那样沉着和不动声色，但他的眼睛里含有一丝忧虑，每扎一个猛子前，他都要仔细地扫视一下平静的海面，因为那些难忘的经历时时在提醒他，风浪过后还会有更大的凶险。但他没有对小海碰子讲出这个忧虑，只是暗暗地观察着，提防着，保护着。他从心眼里喜爱这个莽撞而勇敢的小东西，无论多么可怕的打击，只要一过去，就毫不在乎，精神百倍。他相信小海碰子到了他的岁数，将会比他更老练，更有本领。

他们又跃进蓝色的海湾里。

小海碰子抢在前面，兴奋地拍打着水花，他的动作更熟练，更勇猛了，他认定前面只有最后一道难关，那就是错鱼。

小海碰子过分乐观了，老海碰子的忧虑是有根据的。海碰子的敌人不只是寒冷、激流、风浪和暗礁，还有前头说过的那凶如虎狼的鲨鱼。在这一场狂风恶浪后，一条凶恶的箭鲨窜进了火石湾。它在躲避风浪的日子里饿坏了。那对闪着凶光的眼睛在疯狂地扫视着，寻找着，终于，一道柔和的光线引起它的注意，并嗅出一股异样的肉香，它兴奋地加快了速度，流线型的身子哗嗤嗤切开水面，箭一样地飞射而来。

火石湾一下变了颜色，所有的游鱼嗖嗖地逃进礁洞，连牡蛎和扇贝也咯咯地关闭两扇贝壳，海水竟变得清了，冷了，静了，更恐怖了。

远处的海面刚刚翻腾异样的白花，老海碰子便大喊一声不好，拽着小海碰子就朝岸上游。小海碰子懵头懵脑地跟着游了一阵，有些不服气，快到岸边时，他转身回头看看，谁知刚一转头，却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避着浪花已到跟前，他“啊”的一声滚到岸上，绑着红布的脚蹼在空中一闪，那箭鲨竟从水中腾跃而起。

两个海碰子在岸上愣住了。这是一条极漂亮又凶残的箭鲨，黑蓝色的背在阳光下闪着一道寒光，刀剐似的豁嘴在空中半张着，露出白森森的牙，金黄色的尾巴飞旋着甩过来一片水花。他们默默地站立在那里，没说一句话。刚才发生的这场可怕的景象，使整个火石湾变得深不可测了，小海碰子怔怔地瞪着两眼，脸上的余惊还未退尽。老海碰子站了一会儿，便顺着豁口后面的陡坡爬上高高的火石山，从那儿俯视整个海湾，能隐约看出那箭鲨的行踪。他看到那个黑乎乎的长影在蓝色的水面下时隐时现，这个家伙还不死心地在转悠。老海碰子坐在山岩上，静静地等着，等着那条箭鲨游走。是的，有了这个世界就有火石湾，就有箭鲨，就有海碰子，就有死亡，但海碰子从没断过根。他的父辈们就是这样同凶险拚杀、搏击和躲避。

天渐渐暗下来，老海碰子走下山岩，但他一愣——小海碰子走了！他感到一丝惆怅，也许小家伙害怕了，回到半铺炕那边去了。老海碰子呆立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夜幕把大地盖得严严实实，他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躺在铺着柴草的沙滩上。火石湾这边的海曾吞噬过多少血气方刚的海碰子，他还不懂事的时候，就常常跟在村里送丧队伍的后面胡乱哭啼。但他还是勇敢地扎进了这个浸着父辈们血水、凶险而迷人的海湾！这里是好汉撵不走的地方！他深信、那个伤痕累累的小海碰子会回来的，如果他不回来，也丝毫不值得留恋，因为他不是好汉！

老海碰子安然地入睡了。

光是没有声音的，但却把鼾睡的老海碰子吵醒了。豁口外面，一道亮亮的丝线划出了海天的分界。他赶紧跳起来，爬上黑魆魆的火石峰朝东方眺望，那里的天空开始泛出暗红色的光，预示着一个金色的火球将在那儿升腾，红光在渐渐扩大，黑暗在悄悄退却。

风停止了吹拂，浪停止了波动，鸟不语，山无声，老海碰子屏住了呼吸——一切都在庄严地等待。

一个金红色的圆边冒出来，世界变得清晰了；那圆边升腾着，扩展着，变成大半个金红色的圆，于是，大海被煮沸了，火球在升腾，她要剥离和跳出大海的母体，飞向广阔的天穹。大海母亲恋恋不舍地拥抱着这个刚分娩的婴儿不放，于是这金红色的圆球的下半部被拉长了，变形了，像一个巨大的、站立着的金卵。最后的粘连剥离了，那伸长的下体渐收拢，脱开了母体，腾地跳向空中，骤然射出万道金线。

这金色的火球越升越高，越炽烈耀眼，那万道金光给山川大地和海洋，给火石峰顶上的老海碰子，注满了为生命而燃烧的活力。老海碰子长长地吸了一口凉丝丝的，有点鲜味的空气，正要走下山来，却觉得脚上有异样的感觉，低头一看，两个脚脖子上正结结实实地绑着两块鲜艳的红布。这是小海碰子绑的，预防鳖鱼！他马上就意识到，小海碰子根本没走，他只不过是回去给他拿这红布，在他睡觉时给绑上的。他赶紧朝山下望去，小海碰子早已全身披挂，站立在火石湾前。那支鱼枪像柄长剑，在他手上亮光光的晃眼。老海碰子看了看那两块红布，他原本是瞧不起这胆小者发明的玩艺儿，但此刻，他却觉得这两块红布似两股火苗，在他脚脖子上灼灼地烧，而且顺着小腿、大腿、胸脯一直烧上眉梢，他的整个身子发热了。老海碰子陡地飞下山来，直扑到小海碰子跟前，他想说“好样的！”但他的胸部剧烈地起伏一阵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迅速的抓起铁青色的鱼刀鱼叉，大步朝海边走去。

迎着冉冉升腾的红日，一老一少两个海碰子又并肩扎进了浪涛滚滚的大海……





插图：施大畏





(原作载《上海文学》1983年第5期)

获1983-1984年度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

天涯倦客

值得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