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瞽人旧事

苏北响马

唐瞽人旧事
苏北响马
      唐瞽人，丁亥年午月生，乃海州圩神枭庄人，余乡党也。生而天盲，不知色相，孕而父丧，其母以为不祥，兼以无目，遂恶之，降而抛之于野。越三日，更深夜雨，其家人忽闻积薪中有呱呱声，若孩啼，起而视之，则见老犬侧卧于草洞中，一婴赤裸，嘤嘤于其怀，老犬四足拥之，以其舌舔吮婴周身，见主人，呜咽欲语，泪莹莹而下矣！
      此事甚奇，愕惊乡人，质明，好事者咸来问讯，一时红女白婆，填塞门户。然其母恶之而拒养。其时，唐氏宗族之长唐六爷亦杖藜来视，翁乃前清秀才，乡望赫烈，视其状，披髯詈之曰：“禽兽有心，人母无情，汝何堪为人？败吾宗誉，毁我家声，当用族规。”瞽人母惧且愧，乃于犬怀抱其子。唐六爷赞以《诗经》曰：“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言讫径去不顾。
      时值倭寇甫败，天下大乱，国共正逐鹿中原，黎民苦寒日久，饥冻嚎哭，牛马而活。其母以豚豕豢之，食乃藜藿，衣则褴褛，疾痛惨怛，饥馑冷暖，置之罔顾。然病而瘥，饥而康，与同齿髫龇无异。及总角，家人虑其生路，延师教其鼓艺，来日可操琴而歌，讨乞以自活。然唐瞽人，质愚性鲁，甫习甫乱，载教载忘，师怒而去，其母怜而恨之，笞以竹杖，尻股肉绽，血淋漓而下矣！
      唐瞽人亦自怨，郁闷欲死，母笞不避。会天大雨，雷霆滚滚而来，訇訇然欲摧万物，闪电朗彻周天，几裂苍穹。唐瞽人悒悒探摸，出而立于中庭，伺雷殛，仰天而叹曰：“天后，吾命薄，何生我，何生我？”言未毕，迅雷从空骇殛，火光激射，贯顶而入，立仆。家人愕目，移尸入屋，近观之，则雷焰燔烧，衣裤齑粉，背及尻皆焦黑，亲者化怒为悲，抢呼欲绝。临藁葬，近抚之，气息惙然，久之乃苏，然神气痴木，默默无语，奄奄思睡，置之榻上，延医疗伤，月半而瘥。其后，惧其死，其母亦不以学艺事责之。
      一夕，月上柳梢，夜色如水，衣冠村女，肉坦乡氓，莫不阖门闭户，重茵累席，闲坐交衢，消暑纳凉。忽闻有声出于瞽舍，且琴且歌，竹肉相发，清声亮彻，闻者魂销。乡人愕然，咸至瞽舍一观，至则月光穿户，瞽人席地而坐，操琴而歌，声振清霄，响遏飞鸟，汩汩而发，联缀不绝。其母喜而泣，抚其背询之曰：“瞽儿，汝何能若此？”唐瞽人曰：“吾枯坐无聊，忽歌发于心，连绵而出；手亦痒，操琴而有度，遂琴而歌之。”唐六爷闻讯至，一一细问其心中所出之歌，凡有三，一曰《说唐》，一曰《十把穿金扇》，一曰《薛举征东》，此三者凡数百万言，一部可歌月余。族长抚其额叹曰：“小瞽小瞽，生而天盲，性鲁质愚，吹笳弄竽，鼓艺神授，走村串户，食可菜蔬，居可茅庐，今生有怙。有瞽有瞽，在周之庭。设业设虚，崇牙树羽，应田悬鼓。”
      丙午年，文革肆虐，中蛊红魔，焚诗书，毁科教，占庠序，拷师长，笞有司，杀名士。赤县大乱，黎庶饥寒。唐瞽人与一村氓离家乞讨，昼则串户，夜则坐场，迤逦而西。至小窑乡，为红魔所执，以布迷信罪之，夺其财，毁其琴，掌其脸而脱齿，拷其身而遗屎，拘押游斗月余，以致骨立形销，奄奄欲绝方押解回乡。其时，唐六爷已届耄耋，病而僵卧于榻，闻讯须髯颤栗，瞠目大骂曰：“何政之暴也！自古瞽者习鼓艺以自养，历朝帝王莫不恤此，而今奈何不免于之，斯至毒，斯至毒……”声渐息，其子临视，则驾鹤西归矣！
      其时，林幽公方炙烈中天，唐瞽人窃语人曰：“抗辞正色，补阙弼违，乃争臣之所为也。有谔谔之臣，其国昌；有诺诺之臣，其国亡。林氏媚而谀，馋而佞，非奸即盗，人君用之，则国危矣！”迨及林幽公窜灭，乡人神其语。问曰：“汝盲，何能知此？”唐瞽人叹曰：“只言而抵万语吾知林氏媚，无诳语而难成大事吾知林氏伪。吾虽瞽眢而心明清，世人有目而心懵懂。吾无目而以心看，世人有目而无心观，有无之间，天壤之别。”乡人咸服其论。
      戊申年夏，唐瞽人夜归，于海州圩口忽遇女缢鬼，鬼询之曰：“汝欲明乎？”瞽人曰：“昼夜思之，乃平生之所愿也！”鬼举手中之绳环而谓之曰：“汝视环中，得无见乎？”唐瞽人视于环，则见亭台楼阁，屋舍俨然，良田美池，繁花缤纷。士民蚁聚，车挂轴，人驾肩，闾阎扑地，歌吹沸天。大喜云：“呜呼！美哉其景！”鬼曰：“汝投身绳环，则盲目可明，得无愿乎？”瞽人曰：“吾愿，吾愿，吾即投之!”言毕纳首于绳环中，迨及身入，忽村犬狂吠，吠声如豹，鬼张皇而遁。此后缢鬼昼夜裹缠，瞽人常觅绳索以自缢，家人延请一道人作法，缢鬼乃去。
      癸亥年夏，余从盐城中学求学归家，唐瞽人造访，余询其遭鬼之事真否。唐瞽人曰：“有是哉，有是哉！吾村暮齿者尽知，诳人何益，诳人吾又何获？”
      己酉年后，其母死，兄弟纷纷异爨，唐瞽人独居瞽舍。一夜风雷，瞽舍为风所破。其兄暂建苫舍以居之。瞽人求之于县衙，有司怜其孤且盲，允其建屋之资，钱款交与里正责办，然经年不问。后唐瞽人病，肺痨咳血，其兄求之于县衙，有司复怜其病且盲，允其治病之资，钱款交与里正责办，然亦经年无讯。询之则曰钱未至也。
      甲戌年秋，唐瞽人多日卧榻不起，村人忽见苫舍由褐而绿，恶臭熏人，告其兄，其兄临其舍，门户周墙咸集绿蝇，人至轰然。闼门而视，则尸横于榻，瞽人腹胀而裂，脏腑溢出，已腐溃，臭秽熏人，蛆虫蠕动，出入耳目口鼻。见其惨状，村人有女而为有司禁绝生男者，咸走他乡生子，虽毁家而无怨也！此事，民意沸腾，县衙得知，拷问里正，乃知唐瞽人建屋并疗病之资，尽为里正所没矣。
      拾英斋主人曰：缢鬼可恶，而贪吏尤可怖。缢鬼可摒除，然贪吏代代纷出，层现不绝，残民之烈，毒且广也。呜呼！驱逐缢鬼之道世人有之，而劾治贪吏之药官府无之，历朝历代罔不如此，呜呼，吾民何其悲哉！

                                                                                                                                        壬辰年寅月于灌水拾英斋

郭苏华

拳拳之心，为民歌哭，天可鉴！！

杨然

贪吏猛于缢鬼也，呼呼，哀哉！！

闻石8071

文字简练、含蓄、深刻、冷峻，读之有鞭辟入里且入木三分之感。响马兄古文功力深厚矣，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