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散文奖】沙井

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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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井
□盐夫

       沙墩头是村庄的地名。
       听地名，就能猜出这地方风物的大概。
      爷爷亲昵唤孙子叫沙猴。沙猴本是沙地里的一种虫。沙墩头的过去，童年时听爷爷讲述过，长大后，家乡的地方志，沙猴也研读过。正如爷爷所述，这里曾是一片海，海东去，便留下沙。南去新兴场，北至上岗文庙、武庙，东、西在串场河与范公堤之间，方圆20多平方公里，在苏东平原上，这是难得的一片好沙地。晶莹、清洁的沙是建筑的好材料，阳光下，沙砾、贝壳与云母闪闪烁烁，排除季风，很少有外部力量扰动过他们。老辈们传下来说，有历史了，至少得有上万年的历史，从上古原始社会到人民公社，这里一粒沙也不曾少过，就是风儿吹过，也不曾远离过沙墩头的土地。沙地里有院落，有老井、有庄稼，有果园，有树林，有墓地。沙地很适宜种植花生、地瓜、桃树、梨树和苹果树，不论栽种些什么，只要生根，结出的果实都很香甜，口感特别好。上岗古镇有两种著名的土特产，一个是草炉饼，一个便是沙梨。草炉饼还有，沙梨没有了。沙梨就产自沙墩头的沙地上，前清时代曾是宫廷御品，慈禧老佛爷特别爱吃沙墩头的沙梨，赐曰“江淮第一梨”。沙墩头不喝外河里的活水，这里的活水都是上游的客水，死鱼、死猪、死狗时不时就有从上游漂流下来，射阳河、黄沙河、蟒蛇河都有闸口，大闸门一提这些便出海了。范公堤附近地域，没有哪条河道的水质，能与脚下沙层里蕴藏的水相比。沙墩头人有个老习惯，在门前或者屋后，不钻孔，不打管，开一方不大的葫芦形状的池塘，池塘的周边打上两排木桩，种数株翠竹、桃树或者三、两丛芦苇便有了沙井，沙井清冽冽的水质特别爽口，天然自成，凉得彻骨，清得碧翠，踏着青石板下到井底，捧起来就能喝，甜甜的，满嘴生津。沙井水还能治病防病，水土不报、头疼脑热、伤风感冒这些小毛病，沙墩头人都知道，沙猴小时也知道，这只是沙井水煮苦楝根的事儿。
       爷爷的老沙井，在老宅院的西南向上。井周簇拥茂密的刺槐、楝树、桃树和低矮的灌木，有一棵很老的槐树，斜横在沙井的半空，这是一口上好的沙井，除却人外，狗、猫、树林子鸟儿们都喜欢上这儿喝水。爷爷说，他们唐氏的老沙井是祖宗挑挖的，有好几百年的历史，每年夏冬两季都要清塘打理，这也是祖上沿袭的规矩，除草、清沙、深挖、消毒，这样的水质才能全年保持清洁，从不生病，人也生得水灵，有好几辈人都是喝这口沙井长大的，也是从这里出发到外面世界去的。沙地上，沙猴的童年留有许多的脚印。爬沙丘，洗沙浴，画沙画，写沙字，捉沙猴，偷沙梨，玩累了，口渴了，就把头埋在老沙井里，咕咚，咕咚。
       好水土不能不珍惜。后生们出门打工不愿意，学个砌墙、盖屋、修车、补鞋、弹棉花老辈传下来的手艺活，愿意学的也不多，他们吃不得那般辛苦。他们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沙不吃，吃什么。白天便去沙场，有沙地的卖沙，没沙地的替老板们拖沙装船。一个接一个船队排在串场河石码头上，每天有做不完的活计，运到盐城、建湖、兴化、阜宁便能换回大把的票子。阜宁金沙湖有沙，但他们不卖，再高的价也不卖。沙墩头人口袋很厚实，一个周边很著名的富裕村，姑娘们都愿意嫁到沙墩头。沙墩头没听说有光棍，少腿少胳膊的也不愁说不上俊媳妇。好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日一日，一年一年，沙墩头的沙地便渐渐消失。男人们对婆娘的态度，也没有从前的挑剔与嚣张，改不掉嫖、赌、懒恶习的孬种们，媳妇走了的不只是个别。有人开始反思与后悔，生活是最好的教育家。有些不舍，过了正月十五，婆娘们不说一句话，想过日子的男人都自觉拾掇出外打工。沙挖光了，地里再挖不出填饱肚子的物什，日子还得要继续。也有不想出外打工的，沙地里还有三、五户人家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他们便围在房前屋后转悠，估摸这些百年宅基底下还有多少吨位上好的沙子，看好了，就去谈个价。有人愿意搬，也有人不愿搬的，不愿搬的他们也有办法，恫吓、威逼、骚扰、停电、挖路，最后都搬出去了，沙地被挖成深浅高低的沟塘，裸露出冲积平原乌黑发亮的淤质土，沙墩头只剩有一个空壳的虚名。老宅院没有了，沙井没有了，爷爷喝不得外河里的活水，二十年前，沙猴记得爷爷是被抬出沙地的，都说爷爷能活过百岁，却只活93岁，爷爷郁愤而死。
        沙猴越过沼泽般的沟塘，斜地里走向童年的沙墩头。政府实施“五个一”战略工程，有个项目叫“一桶水”，报纸上说“通过大口径输水管道将京杭大运河源头活水引入千家万户”，有管道从沙墩头铺延过去。沙猴不是一个人来的，他是和他的勘察设计团队来的。在团队里，沙猴不叫沙猴，沙猴是总工程师。沙猴举起铁锤，在爷爷老沙井的位置上，打下一枚红木桩，铁锤与木桩碰撞的那一刻，沙猴却已是泪流满面，泪珠吧嗒打在泥土上。
       阳光里，三月的油菜花星星点点开放了。

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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