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突围

秋千架

        我们都是大地的孩子，梦想着逃离，又在梦境里回归——题记

一
        自小到大，美丽，一直是很美丽的梦想。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丑人多古怪。这很像是一句红楼判词，直接决定了我的命运多舛。该黑的不黑，如发色，该白的不白，如肤色，可谓黑白“无常”。少了白老了福的励志鸡汤，验证起来过于遥远。黑色肌肤给他的意义，是一生奉献。年少时会哼着黄家驹，认为觅到了冥冥中的知音，稍长后才知是写给曼德拉的。我不止一次提到的小村子——西洋场，曾流行过一种游戏：打瓶盖。领头的大师兄，每次分给我的都是黑色儿的。轮到我进攻，就叫一声：黑炭，该你了。我趴在地上，挺着溜黑的脊背瞪着溜黑的眼珠用一对溜黑的瓶盖厮杀过去。小时喜逞能，有次与死党翻空心跟头，不留神头先着地，立马眼冒金星昏死过去。幸亏是在草垛，没成缩头乌龟。只是左眼下方自此留下一块青疤，眼皮没日没夜地跳。祖母说这个好，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认准他的大孙子将来是要发大财的。及至青春期，大约刚上初中那会儿，痘痘开始在脸上和后背安营扎寨，满脸“酒窝”，龇牙咧嘴，朝大千世界卖萌。母亲忧心忡忡地望着她的宝贝儿子，开始担心起她未来的儿媳妇：
        “你长这个样子，连媳妇都讨不到的。除非好好读书。”
        这让我感到一阵莫名不安。原因是隔壁怀富叔就打了一辈子光棍，整天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西洋场的孩子们喜欢捉弄他，每次都会让他狼狈不堪。他要是有文化，肯定会学杜工部发出“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的哀鸣。想到几十年后黑瘦干瘪的我如此落魄晚境，不由一阵头皮发麻。我可不想成为那样可怜兮兮的人。
         除非好好读书。母亲扔下的六个字，犹如一道穿透“黑色世界”里的亮光，给我指了条明道。读书于我，一下子提升到了“颜如玉”的高度。

二
        父亲是教书先生。按惯常说法，我应该叫出生于书香门第。可惜那时家中并无书香，连肉香都是稀罕之物。穷先生的说法不是凭空而来。物质生活匮乏的状态下，精神生活便是可有可无的鸡肋。现在回想，父亲对我的的文学启蒙，一是经常给我和妹妹讲猴子下山、半夜鸡叫之类的小故事；二是每逢过年左邻右舍来请他写春联。除此实在想不出其他。有一次，去刚刚高中毕业的怀玲大姑家玩，看到桌子上一摞高中语文课本，就随手翻了起来。一读便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纪念刘和珍君，过万重山漫想，风景谈。这些文章的文字风格、思想内涵和情感表达，给我一种扑面而来的异质感。那时我念小学，读过的书，除了课本，就是连环画之类。语文课本中的文章，语文老师分析得天花乱坠，我在下面做美梦流哈喇子。觉得浅白文字，一眼即可看穿，犯不着用那么多口舌。于是，从瞧不起语文课文连带开始瞧不起语文老师。
         顺便说一句，语文老师当时是我的父亲。他是西洋场本土出身的为数不多的教书先生。

三
        西洋场的安静亘古不变。安静的西洋场似乎也是如此，周身满是中国传统农村惯常的低眉顺眼，与世无争。长满豆荚和地瓜的自留地边流传家长里短。村中的卫生室门口，是露天电影的专属场所。西南角的坟茔地，生长许多很玄乎的传说。顽劣的后生偷走了三太爷后窗台上的生鸡蛋。二斜眼爬到村东槐树掏鸟窝时胳膊摔断了。阿秀妈喝农药死了。
        安静的西洋场，人世悲欢，像投进大湖的石子，转瞬即逝。少年们在陀螺的呼啸声里，风一样成长。他们扑进月亮河，赤身裸体，举着蒲棒，野性的水珠在阳光下闪耀。这样的场景多年以后，在我的脑海里反复出现。并曾写下这样的文字：
        一条河，自血液中缓缓流过。从春流到夏，从秋流到冬，横亘村头，日夜歌唱。当芦花苍老了季节，白鸟啼醒了岁月，月亮河，你柔软的内心深藏几许忧伤，几多沧桑？
        夏天的清晨，浣纱的村姑自村间小路盈盈地飘过，缤纷了担水小伙的梦境。母亲端着一家的衣褥，蹚水而立，肥皂沫渐次漾开，晕出夕阳的色彩。少年牵着母亲衣襟，立于身后，捉几尾小鱼，嬉戏把玩。
        河的源头遥不可知。少年有过探究的念想，可终究一晃而过。只看见村里的公墓静静地卧在西南，坟头的茅草青了又黄，短了又长，少年的心里充塞着秘不可宣的痛楚。五月，乡亲们在田头忙碌，无人顾及一个孩子眼里的忧伤。坐在麦垛边，暮色不知不觉中便涌了过来；睡醒的时候，星光四处弥漫。他悄悄走近一株菟丝草，摘下，咀嚼，有一丝丝甜味，有一丝丝苦涩。麦穗遍地都是，少年目眩神迷。
        河水亦深不可测。有次母亲和妹妹差点被湍急的水流吞噬，这让少年多少心生畏惧。可夏日的河水对一个野性的农村少年的诱惑是无法抵挡的。有多少个烈日炎炎的午后，少年一头扑进月亮河的怀抱，欢呼雀跃，手舞足蹈。他似乎听到河水和肌肤接触的刹那，滋滋的响声。鱼儿挑逗着少年的小腿，痒痒的，酥酥的，可伸手一抓，什么也没有。

四
        十三岁那年的夏天，我走出了西洋场，开始了初中生涯。少年懵懂，贪玩成性。最开始有两大爱好，玩游戏，看小说。游戏专打魂斗罗，小说只看古龙。晚自习回宿舍躲进被窝偷偷地看，一学期不到，古龙小说翻了个遍。令我深深着迷的是其中意境，以致写作文开篇就是“残阳如血。少年迎风而立，眉宇之间，神情落寞”。语文老师很是讶异，批语“文风殊异，少年老成”，当成范文在作文课上读。同桌初佩服得五体投地，等到我在古龙小说里找到出处后，鼻孔里喷出两声厚重的“哧”音。
         晚上苦读古龙的代价是，课堂上的无精打采。与小学一样，其他课程不敢懈怠，只敢在语文课堂上补觉。每每睡得天昏地暗，“不知天之将白”。更为惨痛的代价是，语文老师有一天拧着耳朵叫醒了嘴角挂着哈喇子的我。全班同学向我们行注目礼，等着看一场好戏上演。
         多年以后，我也成为一名语文老师，深深理解这样一句话：人生之中，良师难得。对同一件事情的处理，方式不同，可能挽救一个学生，也可能毁掉一个学生。
        语文老师抹去我光荣无比的哈喇子，对全班同学说了一句：如果你们保证语文考试每次都进前三，课堂上也可以看小说。
        我愣在那里。全班同学也愣在那里。从那以后，我在语文课上再没睡过觉。

五
        初二时某一天，教语文的吴相萍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对我说，你放假回去，写一篇作文，题目叫《我陪妈妈走亲戚》。写得好的话，我推荐参加作文比赛。周末回家，搜肠刮肚，炮制成功，交了上去。几天后，吴老师将用红笔改得密密麻麻的稿纸退给了我，又重新修改誊写一遍。过了大约两个月，我差不多忘了此事的时候，吴老师拿着一个硬质的红本本走进教室，让我走上讲台领奖。我激动万分领过证书，打开一看：华夏杯全国中学生作文大赛银奖。
        一阵幸福的眩晕感，瞬间洞穿身体。离周末还有几天，我开始一遍遍想象父母看到证书的情景。
        作文竞赛获奖，于我而言，不仅满足了小小的虚荣心，激荡起瑰丽的文学梦，还在于，让西洋场长大的木讷寡言的少年，第一次唤醒了真正的自信。
        是的，黑炭，该你进攻了！
        那个在西洋场坟地旁独自看夕阳的少年，那个只喜欢在书本里游弋的孤独少年，那个能敏感地察觉草木枯荣的少年，在文字里找到了他的乐趣，并带着他，从一方天地突围，看到了更为神奇妙曼的庞大世界。

林慧妮

昨儿在你的美篇欣赏了，你这个书生不简单

分析家

风中玫瑰

最喜欢这样的幽默诙谐的大作，拜读拜读

纳兰容容

文笔成熟，有思想，有阅历！欣赏！

碧云天下

“除了好好读书”，是的，问感。一句知识改变命运，说白了，好好读书才知道才有可能尽快知识的。

顾林

来读，学习！祝贺突围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