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宅里的方老太太

碧云天下

方宅里的方老太太

作者：碧云天下


      方老太太住在八卦阵去轮船码头的巷子里，巷子名水街西巷，不长，两百米不到，却也曾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一个轮船码头，汽笛声声里总有客自远方来又奔远方去；一个水上派出所，管理着老城墙百姓和水上人家一方平安；一个板车行，则主宰着小城的农副商贸物流经济命脉。
        某老太太这称呼，小城人喊起来音调多半落重在太太两字上，很轻柔节奏却快的绕口，于是方老太太本四字音的寻常叫法，外人时常会听成“方太太”，且后一个“太”字很轻很轻简直可以省略，这样一来二去的方老太太就简化成我们嘴边的方太太。话说方太太的房子方宅就座落在这条不足两百米的巷子中间，方宅大门斜对着派出所大门，只是这俩门对门的，一个是常年不关，一个是基本不开；一个是人来人往，一个偶有客来访；派出所的门口有个门卫室，一部乌黑发亮电话偶尔叮铃铃的响起，方太家的大门门角上也有个门铃，按着会铛铃铃的响很是稀罕。
       方太太平素里总梳着个小髻，解放了的小脚上一双绣花鞋，四季里衣裳穿的是格格真真，不是丝的就是缎的，刷刮的很呢，让人一点看不出将是奔五的老太了。奔五就叫老太了？是呀，那时我大约七八岁吧，大姑奶奶带我去她家时，进门就让喊太太长太太短的，回回都有些稀罕的糖果，甜，吃完了花花绿绿的糖纸还舍不得扔了，日后有的在小朋友中显摆显摆。更多的时候，去方太太家，听她讲诗文讲七仙女花木兰龙门阵，还有我最最高兴的是方太屋的有许多许多的小人书，一套一套的，大姑奶奶她们唠家常，我则可以尽情的翻了看。听外婆老太说过：方太太原本是西大街上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和咱老王家沾点远房亲加世交，跑难时救济过老太爷的。后来鬼子进城飞机扔炸弹，一把火火烧连营，直毁了儒学巷到西大街整大半个城，这方太爷才又在这水街上重安妥了个家。这些都是老话了，外婆老太说，建国后只方老太和一个管家还是佣人的留在这边了，我是听得朦朦胧胧迷迷糊糊，什么“世交”什么“这边那边”的，只是去了方太太家，觉得这门廊幽幽长长的，那屋子宽宽大大，三进两厅的好不气派，当然了，论吃论玩的，还可以听方太说故事讲三国看小人书，老好高兴去呢。
        那一天，我从学校放学回家，听邻里说方宅抄家方宅里的方太太被抄家了，了不得了，大板车拖了一车又一车的，有红卫兵让堆到鱼市口一把火烧四旧，一个红司令不让，拿个大喇叭嚎着叫着，让都拖到了工人阶级文化宫，连夜布置出一个小城历史上最了不得的“揪出某某深挖某某”胜利成果展，那个轰动是绝无仅有的空前：红木茶几八仙桌，金丝楠木的条台，元宝银洋钱，金菩萨铜香炉，筷子匙子都是银子的，还有一卷卷面额大的数不清零的民国金元卷，某某某的委任状，那些玉手镯银锁片金戒指，堆了一小堆，刻画着三国水浒封建人物的比人高的大花瓶成对成双，还有几盒燕窝西洋参和一小瓶看了说明才知道是“指甲”的宝贝，大几十本不知是解放前还是外国的花花绿绿的集邮册。那些天，这看展览的小城人那是潮涌而至如看西洋景般，而后自然而然的群情激愤。小小年纪的我也在裹动的人流中走着看着想着：这暗藏的阶级敌人平素时怎就这么慈祥？伪装的这么深呀；不是主席领导我们的文化大革命，这两遍苦二茬罪的日子想都不敢想。
         展览后的批斗大会摆在了中市桥的大字报栏台子上，方太太的胸前挂了个大大的白牌子，名字却是倒着斜着写且画着大黑叉，真心不知写的什。那个曾经完纠纠的小髮髻不知何人用剪刀扎成个阴阳头，高呼口号的红司令嘴角的白沫直飞，被低头九十度的方太太，一只镜片不知何时破碎了只剩个空眼框架仍悬达在眼前。因为好奇，我是一门小心思要去看看最熟悉的方太太姓什名谁，三一窜四一挤的挤到了最前台，方老太太胸前挂的牌子上的字倒的斜的打着黑叉叉，真心认不识，见方太太真心已不是我心目中的那个温和慈祥的方老太太了，只见她索性闭着眼睛，在一片嘶声破哑的“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的口号声里，偶尔才用浅浅的余光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中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远远的看去，目光里似乎流动着无助和呆滞。
        回到家里刚想讲起方太太的事，却听到外婆老太正念叨着“罪过罪过”，说是带头抄家的红司令，竟然是方宅方老太太的那个唯一的佣人从小抱养大的“干儿子”，熟门熟路的，这家抄的那是个干干利索，角里角落那是翻了个遍，说是还应该有部电台，说小时候夜深人静时常听到滴滴答答的声音，不是电台又是什。那个方老太的底细这红司令可是如数家珍般：解放前夕，这方太爷就带着儿子女儿一大家子溜了，不知逃去了香港还是台湾，留下的方太太不是为了反攻太陆的内应和特务还能有什？于是能搜的能挖的地方几乎翻了个遍，终也没有找到那能够联络用的特务电台。不过，即便如此，这抄家抄的比地主富农还地主富农的真家伙，特别是那大几十本花花绿绿的国民党外国佬的邮票，可不是一个锤子钉钉子～实打实的里通外国的证据，还有那个一小玻璃瓶子里的“指甲”，拒说里面还隐藏着不可告人的血债。
        批斗大会结束后，方太太被押上红卫兵造反队的大卡车，四城八巷的游街。方宅的大门上贴上了红司令亲自写的封条，而方太太，说是被押到了洪泽湖劳改农场。没几天后的一个夜里，红司令的那个养母，悄悄的把封条撕了，夜里上吊在方宅大门的门后面，让人发现时，说是人都僵的了，舌头伸的老长。第二年春上的一天，活报应的红司令说是在与某某某革命造反队武斗时，吃了对方的枪子，成了又一个“英勇牺牲”的“红司令革命烈士”。
       方宅那屋子，自抄家后，多少年里一直被关着。我曾几次偷了把在门缝上想看看什，真心没有看到什，老街坊邻居都说，这房子是个凶宅，不定当，至于方宅里的方老太太姓什名谁叫什么，那个批斗牌子上倒着斜着写的歪歪扭扭又打着粗粗的黑叉叉，我至今还是想不起来。

毛秋水

活历史。

林慧妮

那段血泪的历史，坑了多少人哪

碧云天下

回头看看，只为继续前行的途中，少些迷茫……

顾林

历史的闹剧，历史的悲剧！

沐之馨

碧老师的文字里，那年那月的城南旧事，用浓浓的地方方言叙述，更增了对旧时光的怀念和无奈。

李永保

“完纠纠”应叫“窝鬏鬆”吧

李永保

老师的叙事风格值得学习。

夏春华

向老哥学习，文学第二春呀！

夏春华

历史的悲剧，愚昧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