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河海洋 于 2020-5-13 15:17 编辑
遇见故乡之一:初夏吃食
文/河海洋
母亲说,青蚕豆有了,摘些给我们。于是,初夏时节,故乡的那些吃食,在唇齿间一一复活。 是啊,五月,正是青蚕豆上鲜的时节。犹记得,立夏在汤罐里煮一串蚕豆项链,挂在脖子上,一路玩儿,一路吃的小样;犹记得,在铁锅里,蚕豆和蒜苗爆炒,浓香满屋的感觉;犹记得,我在放晚学后,拎个篮子,到田埂上摘蚕豆荚的兴奋。据传说,邻镇安丰下灶的蚕豆,是皇帝吃过的,非常大,素有“牛脚扁”的美名。我也曾慕名吃过,个头大,且粉糯,与别处确是不同。堤东许河,蚕豆的吃法,有一绝,不用家常铁锅,而是在砂锅里,重油煎熟,味道更香醇,滑润。不过,在老家的土灶上,用油坊里炸的菜籽油,一番爆炒,再加水焖煮,除油盐之外,别无其它作料,其更有烟火味,好像还是几十年前的老味道,我更喜欢些。父亲在世的时候,极其节俭,他做的蚕豆瓣咸菜汤,清淡少油,却是不失其本味,已成永远无法再尝的遗憾。 蒜苗也是极好的,荤素皆可。烧肉,更香。那时,祖母烧的肉,到东山墙下的菜园里,随手划上一把,清水冲净,往肉锅里一丢,就着灶塘里的底火,一阵慢炖,肉汁浸入蒜苗,好似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掀开锅盖,随着白气冲出来的,是一锅香,猛虎一般,呼啸生风。我那不争气的口水,早已在嘴里打转。这肉汤泡饭,是极妙的,绝对是下饭香。比之更甚的是,蒜苗干烧肉。将青蒜苗焯水,晒干,成黄干子。在肉锅里,许是贪婪地吸取,更加入味。 韭菜,更肥。少些春韭的鲜嫩,却多了夏天的丰腴。吃在嘴里,肥嘟嘟的。韭菜炒鸡蛋,包饺子都不错。还有水乡的蚬子,炒韭菜,非常鲜美。虽然,都不是名贵的菜,却是绝配,二合一,蚬子乳白,韭菜翠绿,如同是玉上缀珠,雅致悠远。现在的烧烤店,新出了烤韭菜,撒上孜然、椒盐,别是一番滋味。韭菜蛋汤,我没在外地吃过。在乡里,它有特别的名,叫韭菜铺蛋汤(铺,或是方言),我想这是极形象的,韭菜切成段,在沸水中烫,浇上蛋液,瞬间凝结起来,如同在汤上去了一块绸布,名如其状,青翠的韭菜,黄白的蛋花,色香味俱佳。 青螺,是盘中珠,口中珍馐。也是寻常食物,廉价的很,在水边随手就能捋到。葱油炸锅后,将剪了屁股的青螺,倒入锅中,三下两下翻炒,滴入料酒,少许酱油、盐,随即盛出,便是人间至味。我总觉得吃青螺,不必斯文,以手抓,最为得味。大拇指和食指,一捏即上手,对准青螺一吸,随着“呼——嘘——”一声,或两声,肉和汁皆入口,而在这个过程中,吮指,可以说是最得其要旨的,香头就在这一吸一吮的一瞬间。喜欢清淡的,可以淡吃。喜欢重口味的,还可以加入辣椒这类的,青螺不矫情,怎样的搭配,都能爽爽的。 在这个时候,在厨房隐蔽处,尘封了大半年的酱油坛里,可是藏着一宝呢!酱油豆、瓜子(去年的烧瓜,焯水晒干后,切成粒,和发霉的大豆,一起倒入盐卤,闷入瓷坛子)。皆烂、软、香,叫人回味。吃在嘴里,仿佛牙齿也是香的了,总有余味,从齿间溢出来。这是吃粥,最好的。佐饭吃,也可,不过不能贪多,极齁的。祖母做的酱油豆,能一直吃到寒冬,有时候就饭吃,也是不错的。提气,给人精神。 吾乡的西瓜,已是闻名于国。特小凤,自是历年不衰。黄囊,薄皮,椭圆形,小巧精致,脆甜爽口。早春红玉,是红囊的,圆球形状,甘甜美味,如沐春风。吃在嘴里,鲜醉了舌尖,若有凉风拂齿,要是有豁齿的人吃了,必是慨叹:平生飓风。如今品种更多,目不暇接,口福不浅。瓜田里,有些耐不住性子的爆炸瓜,一声响,裂开几道口子,如同孩童涂鸦的线条,漫不经心,藏着诗心。爆炸瓜,口味绝佳,品相却不好。因此,也不容易吃到,得看缘分。切瓜的刀,得薄,如纸。刀锋刚搭上瓜皮,就一声脆响,刀未进,瓜已开。这种瓜,虽不是爆炸瓜,却也是熟度刚好。一切刚刚好,是最佳的时机。然,人生俗事,总不及一二。最难把握。 当然,少不了咸鸭蛋。初夏的咸鸭蛋,还不是那样咸,不过尝鲜,要的就是这份青涩、未熟之味。腌咸鸭蛋,有干和湿两种法子,干的是把鸭蛋埋在调制好的泥土里,湿的是泡在盐卤里,封在瓷坛里。瓷坛子是每家的必备,有好多用场。打开坛子,鸭蛋都在卤面上,每个鸭蛋都有一个空头,吃鸭蛋的时候,对着空头在桌上一磕,蛋壳就碎了,开一个小洞,用筷子头挑着吃,越吃越有味。上好的咸鸭蛋,蛋黄冒油,黄灿灿,粉溜溜的,蛋白如玉,软白可口。鸭蛋,也是过去酒席上,冷盆之一,切成桔子瓣样,在盘子边上摆一圈,中间是干丝、黄鱼罐头、油炸花生米等,葵花似的,成为酒席头菜。 蛋炒饭,米白蛋黄,煞是好看。儿时印象最深的,是在船上吃的,那时候父母跑船,我跟着去装草。海边的茅草,太多。一个晚上,河水很静,只有机器的轰鸣,父亲驾驶着船,母亲便在炭炉上,给我炒饭。月光照在河上,我们的船,哒哒地行驶向前,剪开一块撒满月光的布匹。她放了很多油,油汪汪的,碗底都能泌出油,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很亮很亮。母亲做的蛋炒饭,真香!尽管,日后的岁月里,吃过很多更有名气的,如扬州炒饭,咸肉青菜炒饭等,总不如那时的。 在富安老街西头,有一家砂锅饺儿,算得上老字号。其以鱼汤下饺,伴有虾皮,鲜上加鲜,汤汁乳白,如奶。刚上桌时,汤如泉涌,锅中花开,水汽漫卷,先俘获你的鼻,舀一口汤,舌尖生烫,及齿、及喉,一路开山劈路,大刀阔斧,生猛如虎。及下肚后,却又有回味荡漾,伴以涎水倒灌。没有不迷恋的。出在的游子,每每回乡,如未吃上一回,总不免憾事。在富安古镇行走,最热闹的莫过于早晨。此地的早晨是从遍布的鱼汤面馆开始的。无论朝哪个方向走,总能遇见一两家鱼汤面店,大锅里沸水翻滚,掌勺的捞起面条,放入大海碗,大汤舀入,搁少许香菜、蒜花,飘飘荡荡,如水中扁舟,逍遥江湖。吃面的食客,不是街坊,便是邻里,有久违的老熟人,长年不遇的旧同窗,咻一口面,聊几句家常。喝的是家乡的鱼汤面,说的是家乡的方言,面馆已不仅仅是吃面的馆子。 过了立夏,端午将近。这期间,河边的芦苇,一天天往上窜。苇叶如出鞘的利剑,是包粽子的必需品。祖母生前,常在忙过农活后,到苇荡里采摘,吾乡人叫打粽叶。人入苇荡,如同是和谁捉起了迷藏,杳无踪迹。打好的粽叶,一把一把用稻草束好,挂在屋檐下晒干,褪尽嫩脆,收藏清香,变得干而有韧性。包粽子时在沸水里一烫,粽叶的香味顿时炸开,选三五片,叠成一块,托在手掌中,把糯米、红枣、花生、豆瓣、葡萄干、咸肉块等,包在粽叶里,用棉线或者塑料丝扎紧。包好的粽子如同一只小榔头,有四个角,吃的时候,我总是最先咬那四个角,这是粽子最有粽叶清香的部位,吃在嘴里,如置身苇荡,仿佛是无比的悠闲。我也常喜欢和伙伴们钻到芦荡里玩,如入迷宫,更是被那浓得化不开的绿,陶醉。 白切肉,四季皆可。而初夏,气温初升,尤其爽口。红烧太腻,凉拌将好。做白切肉,关键在火候。得选上好的五花肉,最好带皮,则糯。将肉切成豆腐方模样,在清水中小火慢炖,直至肉烂,油出。生姜剁碎成末,葱果整个儿,在油锅里煎炸,配以生抽、盐、糖、醋和鸡精,熬成浇头,新出的蒜头,剁碎成末,一撒。从第一块起,越吃味道越佳,如同乐曲,从序曲到尾章,层次鲜明,起伏跌宕。我想,白切肉便是这食中好曲。如果,来一点老干妈,则又添几分回味。 东台,古称海陵,现今县城的南北主干道——海陵路,得名于此。这座黄海之滨的小城,如同一条飘摇的船,千年行船。人们习惯将范公堤东西一分为二,在堤西人的眼里,东边叫海的(方言的叫法),在堤东人眼里,西边叫乡的。我家在堤西,一个叫梁垛的小镇。数不清的河道,四通八达,儿时到集镇上看电影,就是坐的挂桨船,几个小时,从一条河转入另一条河,终于望见房屋密集的黑影,那里就是我们心中向往的街上。堤西水多,鱼也多。不管是什么时候,总有吃不完的鱼。几乎每个村子,每个舍子上,都有一两户张鱼的人家。堤西的水,也是鲜美的。我记得,祖父每年春夏交替的时,为了下秧,总要到河里揽河泥,堆肥。这天是必有鱼虾吃的,他一揽子上来,往船舱里一甩,混在河泥里的鱼儿、虾儿,在泥水里蹦跳,想逃命。却已是没了机会。也不肖分门别类,鱼、虾、螺,有什么煮什么,就一锅煮了,祖母也不下什么作料,那味道也是鲜美无比的。我后来在饭店里吃到鱼杂,就是这么个煮法。想来,也是有来由的。最多的是鲫鱼,不必大,还有鳑鲏,肉嫩,刺软,我有时候连卡子也嚼碎了吃,味道极香,仿佛是粘在牙齿上似的。
2020年5月13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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