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往事]栋梁

无悔寻梦人

　　面粉车间今天转夜班，姜华白天接了一个彩电修理生意，等到人家把彩电拿走已接近上班时间。他匆匆扒了几口冷饭迅速往厂里赶，赶到厂生产区门岗时，远远看见车间灯火通明，门口却静悄悄的。他意识到班组正点名开会，立即加快脚步溜进了大门。此时职工们都挤在一楼东厢里站着，邹班长把住门口，正把点名簿合上，将钢笔往口袋里插。姜华明白点名结束了，他气喘吁吁地站到邹班长身后。邹主任猛回头：“快进去，上班拖拖拉拉，像什么话！”
　　接着邹班长讲几件事，第一是产量出率，第二是计量质量，第三是安全卫生，第四是劳动纪律。大家三天两头地集中，这几件事耳朵都快听出老茧了。不过今天邹班长嗓音分外高亢，尤其在强调劳动纪律时，声音几乎震破窗玻璃：“现在有些人麻木到何种程度了，上班时间灌啥尿啊？缩在小餐厅个把钟头，不想上班就给我滚！”
　　姜华明白这话冲他而来，说的是上星期白班的事儿。那天中午他他因抢修设备误了食堂送来的饭，只好独自跑到食堂就餐。忽见烧饭的老李师傅举着酒瓶招呼他，他挨了过去。可刚喝上两杯，凌厂长出现在门口，盯着他沾了一身面粉的工作服，两眼都瞪圆了。他吓得丢下杯子，撒腿就跑。现在听了邹班长的话，姜华心里直冒火：“我灌尿，你当时不也喝得脸像猴屁股么？”他正想顶几句，突然发现窗外露出一张长满络腮胡子的脸，正是凌厂长！他悄悄地站在那儿，两手操在胸前，双目注视着邹主任，不住地点头，脸上绽开了可能是上任半个月来的第一次微笑。
　　此后，凌厂长经常出现在车间里，脸上经常挂着微笑。但这笑容只有在遇见邹班长时才露出。邹班长平时爱在车间办公室里看古龙小说，谁找他请示个啥事情，他都要对方等会儿。可现在即使手头再忙，一旦从窗口看见凌厂长朝车间走来，立即匆匆下楼，赶到大门口躬身相迎。姜华在四楼岗位上看得清楚，凌厂长笑眯了眼，邹班长乐开了花。凌厂长走到哪，邹班长跟到哪；邹班长说得滔滔不绝，凌厂长听得津津有味。每次凌厂长上楼视察完毕，邹班长总要陪送外去，直到生产区门岗处才恋恋不舍地返回。
　　到了入秋时节，面粉车间全体人员到厂会议室开会。凌厂长亲自到会，落座在邹班长身边。会上生技科杨科长庄重宣布：“经厂部研究决定，邹锦程同志任面粉车间主任。”姜华暗暗叫苦，过去车间里的人几乎都以各种方式“孝敬”过邹班长，唯独他不信邪，招致邹班长总跟他为难，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他斜视着那张似乎永远也长不出胡子的小白脸，其就职演说一句也没听进去。但凌厂长全神贯注地听着，温暖的目光丝毫也没从小白脸上散开。邹锦程发言完毕，凌厂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对右侧的杨科长说：“小邹是我们厂的栋梁啊！”
　　既然是栋梁，就不能再混于杂木之中。从此邹主任把工作服锁进了柜子，尽管车间里时常尘雾弥漫，他坚持西服笔挺，皮鞋锃亮。他不准工人上班穿长衫，可入冬以后自己披起了一件下摆几乎拖到脚面的呢子大衣。当然白沙沙的面粉沾到黑呢大衣上很不好看，可车间机器一响他必须坐阵，特别是开夜班，总有些调皮的青工不买小班长的帐，时常闹出点意想不到的状况。还有些大事情也必须他亲自处理，比如姜华岗上的北窗户缺两块玻璃，只有邹主任才有权决定安装与否。那天夜里滴水成冰，北风从破窗口吹进来如刀似锥，姜华冷得受不了，于是为这事第三次去找邹主任。邹主任脸依然拉得很长，眉头拧成了疙瘩：“我强调了又强调，下班要关好窗户，你偏不听，打碎玻璃我还没罚你款呢，现在冻死了活该！”
　　姜华回到自己岗上，刺骨的寒风使他不住地发颤。他忽然想到顶楼的气压房里密不透风，里面有两个大电机散发出很多的热量，不妨去避寒。他披上一件破棉袄，夹着两条麻袋，扛上一张木椅来到气压房。这里早聚集了三个人，姜华找了个地方摆好椅子用麻袋裹住双腿；套上棉衣，头缩进衣领，双手操在袖子里。他原想跟这些人聊几句，但这三个人谁也不吭声，姜华渐渐觉得眼皮沉重了。
　　面粉车间设备运转的声音并不刺耳，却很乏味，给人蝉噪林愈静的感觉。邹主任的小说瘾又上来了，他关紧办公室的门，在头顶上方亮起红外线灯泡，身上披着呢大衣，手里捂住茶杯，脚边放个暖烘烘的电炉，津津有味地看了几个时辰，不禁趴在桌上做起了美梦。突然一股布焦味直刺鼻孔，邹主任惊醒了，他向桌下一看，电炉上方裤脚在冒烟，他连忙缩腿，睡意全吓跑了。邹主任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侧耳听动静，觉得自己似乎被大伙遗忘了。他站起来捶捶发麻的双腿，裹紧呢大衣，走出办公室查岗。居然好几个岗上没人，邹主任气极了，他终于找到气压房，尽管门关着，却能听见鼾声。他推开门，看见横七竖八躺倒了好几个人。邹主任心里“呼”地升起一团火，他操起一根角铁，猛地掼到地上，“咣”地发出一声巨响，几个睡觉的人立即弹坐起来，邹主任吼声如雷：“混帐东西，管道里堵成那样子，你们倒睡得像死猪！”
　　天光大亮的时候，姜华收到一张通知单：离岗睡觉，罚款四十元。姜华心里充满了委屈，他找到凌厂长，揭发邹主任上班也睡觉。凌厂长“叭”地一拍桌子：“把你自己管好，不要乱咬人！”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邹主任通知姜华，离开操作岗，下去堆面粉包。姜华毫无怨言，自己有的是力气，干粗活累不死人！姜华向同岗的人提议，大家轮流干活、休息。他流了四个小时的汗，就回家钻暖被窝了。但次日上班他再次被罚款，理由是下半夜邹主任找不到他人影。姜华差点气疯了，他当胸一拳，把邹主任打得跌坐在地，还想冲上去踢几脚。幸亏有两个人拉住姜华，邹主任才得以爬站起来，他摸摸跌脏了的呢大衣怒不可遏，乘姜华被按住肩膀，跳起来挥去一拳，姜华顿时流出了鼻血。
　　这次姜华没找凌厂长申辩，凌厂长倒把他唤去。凌厂长指着姜华的鼻子，大发雷霆：“你敢动手打人，简直无法无天！”处理结果：姜华那个夜班作旷工，罚款，并予以警告处分。姜华彻底被打懵了，他不理解为啥进厂以来他打过好几回架，一回也不碍事，这次却处理得这么重！下班后他唤来几个要好的同事以酒解闷。朋友们开导姜华：鸡蛋别往石头上撞。姜华举着杯子发了一通狠，但酒后并没找邹主任拼命，两人之间一时相安无事。
　　隔了十来天，邹主任突然来叫姜华到办公室去一趟。难道又要找茬？姜华绷紧神经来到邹主任面前。邹主作脸色却相当和蔼，叫姜华别去堆包了，把办公室里清理一下，把窗玻璃擦干净，临下班的时候再扫一下楼梯，以后一天的工作就这些。姜华从堆包岗上下来，抓着扫帚、毛刷从上班转悠到下班，体力固然轻松了，心里总不踏实。三天以后邹主任抖开了包袱：“听说你很会修家电？”
　　“稍懂一点。”姜华挺纳闷，邹主任从没跟他聊过天。
　　“我家的冰箱坏了，想请你——”在姜华的记忆中，这好象是邹主任第一次跟他说“请”字，他有点受宠若惊了：“那我下班就去你家看看吧。”
　　“不，现在就去。”邹主任的语气依然像在分配工作，他一边说一边掏出家门钥匙，扔给姜华。姜华大吃一惊，“现在是上班时间啊！”
　　邹主任神秘地笑了，他站起来拍拍姜华的肩膀，悄悄地说：“不要紧，冰箱修好了，我再记你两个加班。”
　　冰箱很快修好了，姜华与邹主任的关系也修好了。两人频繁互访，姜华常登门调调彩电、摸摸空调；邹主任驾临只为了酒。邹主任酒量不大，容易醉。有一次喝得语无伦次，竟把手伸到姜华爱人的胸口上。姜华爱人哭了，姜华咬咬牙忍了，从此后他贴出广告招揽家电维修生意。他一直想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总苦于没时间、没精力，现在上班只要到车间露个面就能回家，太忙时可以不到厂里来，而考勤表上每月都有好几个加班。有人对此不满，向生技科反映，杨科长也看不惯，报告凌厂长，凌厂长却不以为然：“年轻人嘛，要用发展的眼光看，别老盯着他的缺点……”
　　杨科长从此尽量不过问面粉车间，邹主任有事直接找凌厂长联系，还常给杨科长捎来上级的指示。而有些事邹主任自己作主，比如啤酒厂来人请面粉厂加工四对磨辊。邹主任接洽了，他没要加工费，只收了十箱啤酒，给加工负责人王荣一箱，请分管生产的副厂长喝掉一箱，给凌厂长家送去一箱，自己留下七箱。事情是五一节办成的，本来天衣无缝，但王荣觉得委屈：邹主任只是动动嘴皮子，自己加了三天班，每天都出一身汗，分享不及邹主任一半，又拿不到一分钱加班费，他忍不住泄了密。凌厂长知悉后品尝那箱啤酒，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还有一件事更让凌厂长不快。他每次到面粉车间，总看见打包间里蜘蛛丝拉下几尺长，棉袄、凉鞋东一件西一只。他跟邹主任说了几次，仍没改观。后来南京某食品公司寄来一个包裹，摊在凌厂长办公桌上，里面有碎砖块、螺丝帽，还有半把毛刷手柄；同时还寄来一封信，说这些东西取自面粉包中，损坏了一台搅拌机，长达十几年的面粉销售合同从此告吹。
　　事隔不久，另一份月五百吨的销售合同也化为泡影。因为对方催货，面粉车间必须恢复三班生产，可工人们总不能一个萝卜放两个坑。想招回被辞掉的临时工，但临时工们不乐意，尤其原打包间的女工回话：“只要姓邹的还在那里当头儿，我们绝不回去。”无奈只好调科室人员来做粗壮活，凌厂长也深更半夜拉起了板车，邹主任赶紧从柜里翻出已经发霉的工作服套上。不知凌厂长哪来的劲，一干就是八夜；邹主任只好假戏真唱，但他难以消受汗水冲着灰尘在腮帮上淌的滋味，再联想到为南京的事被凌厂长数落的情形，臂膀里更使不上劲。幸亏只挨过半个月，厂部通知停产，凌厂长找杨科长去看来自上海的电报，说含砂量超标，刚发出的二百吨面粉牙碜严重，凌厂长要求杨科长查个水落石出。
　　杨科长在县联防队干过几年，他拿出当年破案的姿态明查暗访，还去了上海，终于交上一份报告：在突击生产的那些夜晚，邹主任打扫卫生，把四车子含有大量泥灰的原料倒进了净麦入口处！倘未最后定论，门岗汇报：姜华将二百斤小麦装在斗车里，用泥灰遮盖，企图蒙混出厂。经过杨科长一番“政策攻心”，姜华坦白，幕后人是邹主任。
　　邹主任不久住进了医院。杨科长召集大家到会议室开会，讨论关于邹锦程同志的问题，凌厂长亲自到会讲话：“希望大家认真分析这件事情的性质，如果退到二十年前，就能判现行反革命！”

[ 本帖最后由 无悔寻梦人 于 2008-1-14 14:42 编辑 ]

青青我心

确实是尘封的往事，如果是现在早就炒鱿鱼了。
一段往事一段故事。

无悔寻梦人

虽然是往事，但在机关衙门里，你仍可以找到相似的影子。

芭蕉叶下

无悔的小说总是那样的耐读！也总是能从小小的故事里让读者悟出许多启发！

文学之友

哪个单位都有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