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向北
文/河海洋
1
我从故乡出发，去别人的故乡。就像别人也会到我的故乡。
站台上黑压压的人群，候车室里也是黑压压的人群，晚点，检票，所有人都在盼望那一声呼啸而来的鸣笛，是归途，还是出发。站台，记下了每一个人行色匆匆的脚印和故事。 2 列车载着我，向北。远离城市，驶进乡村的腹地。我看到枯黄的芦苇，看到光秃的土地，看到贫困，看到寂寞。 一条条河流在远去，一座座村庄在远去，我看到一座座坟墓，上面长满枯草，残缺的冬天的草，让坟墓更像坟墓，我也看到用水泥浇筑的坟茔，光溜溜的，像个裸体塑像，没有了野草光临的坟墓，看着有点别扭，有点怪异。 稀疏的麦苗，给大地抹上了一点油绿，像油画一样。有些浅淡，也有浓烈。 3 城郊是城市的邻居，就像一个长工依傍着地主家的豪宅，像个补丁似的，显得寒碜。
那些红的瓦房或是灰的瓦房前，晒着花花绿绿的被褥，衣服和鞋。它们有同一个表情——寂寞。
它们又怀揣梦想，就像赶路的人，从不停息。从祖父，到年幼的孙子。 4 一觉醒来，我的眼角流下一滴泪珠。
原来，在这个白日里，我又梦见昨日的热恋。 5 从窗户望出去，天空是那样小。就像有时候，人的心眼被关上了一扇窗户。
一扇窗户里，怎么容得下思想的骏马驰骋。
列车在奔驰，和寒流迎面，擦出速度与激情的火花。 6 枣庄没有枣，这是一个枣庄的姑娘告诉我的。像打碎一个童话一样，她告诉我：枣庄没有枣。
我一直以为，枣庄的秋天，天空挂满枣，仿佛大声地咳嗽一声，都能惊下一颗枣，一个红色的，老了的枣。
世界给每个人的世象并不相同，虚实之间，像一本写满故事的小说。 7 夕阳从西边的窗户射进来，而我依然记得它清晨的模样。就像故乡，和我故乡低矮的茅屋。
雪落在乡村的腊月，雪落在父亲归来的雨披上。
从屋顶升起的炊烟，在大雪漫舞的天空作画，作者是丝毫不会绘画的祖母。她看着灶塘里渐渐熄灭的炉火，使劲地添了一把柴火。 8 我对面的铺上，一个女孩，有时玩手机，有时吃瓜子，也有时睡觉。
光线暗了下来，我合上快要看完的书。忽然觉得，无所事事。 9 靠近泰安，靠近泰山，靠近十一年前走过的脚印。 10 今夜我在大明湖畔，大明湖里是否还住着一个夏雨荷？ 11 夜晚的趵突泉，泉水叮咚，清溪如同一个行吟的诗人，从远古一路走来一路歌。
我站在水边，不说一句话。
我像一个孩子，趴在祖父的膝上，聆听他讲故事。讲从前的济南。讲从前的岁月。
作于列车上，并定稿于2016年1月16日晚趵突泉旁
趵突泉
文／河海洋
此刻，我和趵突泉只隔一堵墙。
昨晚刚一抵达济南，便直奔趵突泉而来，选择的居所也就在趵突泉边上，依水傍泉而居，好像是故意为泉而来似的。
济南素有泉城的美誉，有七十二泉之多，而趵突泉居首，乾隆在品过趵突泉泉水后御封其为“天下第一泉”。来济南，趵突泉不容错过，就像苏州的虎丘，北京的故宫，青岛的八大关。
夜色下的趵突泉，没有游人，大门紧闭，在四周的高楼里，趵突泉像是安然沉睡，然而，不远处流水叮咚，我站在西门桥桥头南望，水流匆匆，载着月光和灯光远行，这是济南的老护城河，别处的护城河都是引自城外的河水或江水而成，济南的护城河却全然有城内的泉水汇聚而成，光是趵突泉公园内就有金线泉、趵突泉、漱玉泉、湛露泉、柳絮泉、杜康泉、无忧泉等二十多处泉。我哪里是站在桥上啊，我是站在济南七十二泉布列的棋局当中，真正的棋手是大自然这个神奇的造物主！
翌日下午，我从南门走进趵突泉公园。让我惊讶地是它一点也没有印象中北方的粗旷，却是如江南一般的婉约。在大门左侧的游览图上，趵突泉、大明湖和千佛山构成一幅完整的画，而趵突泉就如同这幅画上的一枚闲章，它那样袖珍，那样安宁。
我按照惯常的游览顺序，逆时针右行，行不远便是漱玉泉，是我在济南七十二泉中遇见的第一泉，泉边围拢着许多人，泉池呈长方形，泉南侧为溢水口，泉水从泉底冒出，形成串串细密的水泡，泉水清冽，透彻，把每个人的表情都写进了它的日记里，水中的游鱼仿佛听到人们的挑逗，不停地游来游去，像孔雀一味地展示羽毛似的，抖弄尾巴和周身的鳞片，漱玉泉因宋代词人李清照在泉边掬水梳妆得名，她的作品《漱玉词》就是以淑玉泉取名的。泉北侧便是李清照纪念堂，牌匾是郭沫若一九五九年夏天的题字，迎面一块大匾上写着四个大字“一代词人”。宋词不仅有苏轼的豪放，更有李清照的婉约，她开一代词风，每一首词都是经典，让一代又一代人为她倾倒，为她沉醉，为她叹息。不是叹息她悲惨的人生，而是慨叹上天为什么没有让她永世活着，不只活在江山破碎的宋朝，而是活在每一个人中国人的身边。纪念堂用蜡像讲述着她的人生，她的可以标示的人生不过是她生命的冰山一角，她的深刻的内心才是属于她的，也是属于热爱她的当时和后世的李粉。
曲折回廊，用石碑刻着她的词，每走一步都是在她的诗词中游历，每走一步都是对她的纪念。移步换景，也许春夏秋冬，四时景易，但那些诗词是永恒的。玉兰花已经冒出朵，不多时必是白花朵朵，那是怎样的繁盛与喧闹，却于无意间衬托出当下的寂静。淡月亭，想来小亭如网，滤去过于明亮的月光，只让它浅淡地照亮词人窗扉，以免勾起她的故国忧思和故人悲怆。我登上亭台，俯瞰整个纪念堂，仿佛看到词人眺望故土与故人的无力的目光。
“居无石不安，园无石不趣”，趵突泉公园内奇石趣石很多，一路上龟石、夔石、形神俱备，皆具独韵，石虽无法言语，却用岁月的神笔写下形象的文字。
绕过尚志堂，穿过娥英祠，终于到达趵突泉的所在。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观澜亭两侧，右为趵突泉三字，左为天下第一泉五个字，趵突泉的突字少了上面的一点，其中别有来历。有传说曰，突字上一点是被泉水给冲到大明湖了，所以突字少了一点，而大明湖的名字日一旁多了一点。也有人考证说，突字是因为书法需要，而明，在清朝，文人为了避免文字狱，而故意多加一点。总之，在我看来，无论是传说，还是书法考证，这看起来错误的字里却多了趣味，勾起观赏者的又一份游赏之情。
趵突泉三个泉眼，鼎足而立，竞赛似的，喷涌而出，白花朵朵，那气势仿佛出征的将军，战鼓已起，军旗猎猎，我仿佛听见远古的沙场上，马匹嘶鸣，关山度飞的壮烈，正是夕阳时分，阳光投射在水中，显出一抹金黄，更增添了几许壮烈。在泉水的波纹里游，和水底的鱼儿嬉闹着，我站在泉水边，就像读一本童话一样。那些水底的水藻、游鱼、石块和树亭房轩桥的倒影，就像大地的一幅插图一样，诠释着济南的古老和现代。我在趵突泉前拍了照留念，顾城说“当人没有了，照片就成了真的”，在旅行中，我喜欢拍照，因为我知道，每一处风景都在岁月里老去，我拍下的已经不是刚刚我所想的那一个，但毕竟留住了记忆的尾巴，总是好的。
泉池的一边是茶馆，无论冬夏，那里总是坐着些茶客，我想只有本地人常在泉边坐坐，一边品茶，一边听泉，才是真雅，一来游人甚多，没有品茶的幽静，二来时间太短，品不出茶的深厚，我终于没有进去，我把这品茗听泉的惬意留在心里慢慢品。
离开趵突泉，我又走进一家卖各式纪念品的小店，一本《名家笔下的济南》，一本《李清照诗词集》闯入我的眼帘，并迅速占据我的心，不买是不行了，售货大姐也许看我买的是书，很热心地提醒我要不要印章，还说四枚印章随我印，果真如梁容若先生所言“大明湖是济南人的象征”，他们有着地道的豪爽。
因住在北门附近，所以我顺道往北走，在杜康泉，人们围在亭子里接泉水，我也用手挽一口泉水，清冽，甘甜，柔软。是像一代枭雄曹孟德那样慨叹“亲亲子衿，悠悠我心，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还是学隐逸鼻祖陶渊明“采菊东蓠下，悠然见南山”继续向北是悠然泉，悠然泉边悠然亭，在休憩之余，正好修心。还有老济南文化街在寂寞中守候那些老故事，老风物，老物件，与园外的车马喧闹形成鲜明的对照，老人们在树林里三五成群，打着扑克，排解寂寞，时而跺脚不迭，时而朗声大笑，其实，在泉城一点也不寂寞，我在趵突泉公园赏景，一路走，走的既是陆路，又是水路，因为这儿的亭台楼阁和泉仿佛就是一颗颗珍珠，由曲折回环的石板路和水流串起，由此看来，趵突泉公园就是一个水做的项链，济南，不也是一条水做的项链吗？那串珠是济南的七十二泉，是大明湖，而那串线就是泰山余脉绵延至此千佛山。
2016年1月17日凌晨作，下午两点修改定稿
逛书店
——济南篇
每到一个城市，逛书店已经成为我的行程之一，甚至是个癖好。仿佛只为那些驻守在现代都市的喧嚣中的书店而来。
书店，是一个城市的情人，也是一个城市的精神归宿。她像一个母亲一样，用乳汁养育着爱她的和不爱她的孩子，甚至这些孩子早已白发苍苍。
在开往济南的列车上，我搜索了济南的私人书店。最终选定了品聚书吧，闲情瓦当书吧，一个时尚，一个古韵，各有各的代表性。
抵达济南的第二晚，漫步泉城路不知不觉往品聚走去，品聚在恒隆广场的四楼，这个超级购物中心的一角，让品聚书吧充满时尚与品位。品聚是济南首家打造的以书店和咖啡结合的阅读咖啡，环境高雅，一半做了书店，另一半做了咖啡吧，既有书香味，又有浪漫气息，在服务员的引导下，我购买了一本山东诗人雪松的诗集——《我参与了那片叶子的飘落》，我觉得在山东的土地上，读山东诗人的诗歌，会让我的心灵离土地更近。我选择一个临窗的座位，手捧诗集，一行一行的轻声朗读，用微信把我的声音分享给在盐城的文友和学生，窗外是济南起伏的街市和明灭的灯火，窗内一个漂泊异乡的游子安静地读诗，忘记这个世界，忘记周围的一切，此刻只与诗歌相会。于是，我就做了那个《白花花的阳光》“独自醒来的孩子”，在《划亮火柴》里和诗人一起“把它放在／合拢的手掌里护着／我的半生”，跟着《黄河上的月光》“谛听一只蝴蝶”，看《秋天的深度》里，邻居大妈一下，一下地拍打被褥……
次日下午本想去朝山街闲情瓦当书吧，为《品读济南》作者李耀曦所开，余光中、莫言等均曾被邀请来过，没想到却关了，问周围的商家说早没了，也不知去哪了。只得扫兴而返，直奔芙蓉街。芙蓉街是济南最老的街，和北京的大栅栏，成都的宽窄巷子，南京的夫子庙类似，历经岁月的磨洗，古风扑面，走在那一砖一瓦的诗行里，好想冷不丁就会在哪一个巷口碰见李杜，碰见朱自清，或者萧红，或者徐霞客……，芙蓉街因芙蓉泉得名，在济南，是泉的天下，是泉的世界，无论走在哪里，细读那些地名，总能闻见一阵泉水的气息，听见泉水汩汩流淌的叮咚，或如虎啸龙吟，或者琴声悠扬，或如大汉喊着号子，或如秀女穿针引线……，济南不怕你想象，你想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泉城济南是每一个人的每一个泉城。
我是个特别看重缘分的人，缘深缘浅，自由天定。漫步街头，看人群熙攘，听市声喧闹，像寻访一位故人一样，寻觅自己心中的所在，听从心灵的声音，脚步就有了方向。陋巷深处，分子咖啡，映入眼帘。于是，走近。于是，上楼。很窄的老门，很窄的楼梯，很窄的走道，终于推开了那扇沉睡了似的格子门——这里便是分子咖啡的老巢，像个山寨的总堂一样，隐蔽在世间的深处，点了一杯美式咖啡，坐定，又起来，又坐定，又起来，我像个探险家似的搜罗着这间有着古怪名字的咖啡屋，那些绘本，那些老物件，那些书，一一滑过眼帘，我像一个国王一样检阅它们。最终收获了一本好书，认识了一个作者——倪锡英，这几天读了我所能读到的若干关于济南的文章，倪锡英笔下的都市地理——济南，是我觉得最好的。
这位民国时期重要的散文家、儿童文学家就像一块磐石一样被遗忘在岁月的长河里，其病逝时才31岁，如果不是英年早逝，他的名声必定会和朱自清、郁达夫等一样成为民国“大先生”，直到近年他的《都市地理系列》才被发现，昭然于世。
他的包括《北平》《杭州》《南京》《青岛》等散文集以“地方志式”的笔法为我们留下了民国城市的“影片式”记忆。
走进一个城市的书店，去唤醒沉睡在书架上的书，品一杯咖啡，在字里行间旅行，咖啡是苦的，文字却是香的。
2016年1月17日晚
我在济南读诗
文／河海洋
济南，齐鲁大地深处的明珠。它本身就是一首诗。
三九寒冬，在济南却并不觉得冷，正如老舍先生所言“济南是响晴的”，济南的暖，如锣鼓，像一首豪迈的抒情诗，一日几次总要脱了外套，不然真觉得热。
诗圣杜甫曾用“海又此亭古，济南名士多”来赞美济南的地灵人杰。在在泉城路恒隆广场四楼的品聚书吧，坐在超大的落地玻璃前，看外面济南的夜景，忽然萌生读诗的想法，而且必须是山东诗人的诗。问过服务员，挑选了一本雪松的诗集《我参与了那片叶子的飘落》，我不是审判官，也不是看客，我完整地参与了一片叶子的飘落，世间分秒落叶无数，哪一片是我前世今生的缘，或许，在一片叶子飘落中，它显得那样短暂，而人生几十载，看似漫长，其实又能长过一片叶子的飘落多久呢？
我专注地看着——一片树叶
从树上飘落下来。它飘着
慢慢落到地面上
……
我看见——并使这片叶子的飘落
成为一个事实
我参与了那片叶子的飘落
我顾自读者，毫不理会更加迫近的夜色，毫不理会熙攘的人群，毫不理会时间。当我在济南的土地上读诗，我感到惬意。古人围炉夜话，青梅煮酒，在此刻，一个人的旅途上，因为有诗，所以并不孤独。
走过漱玉泉，无需捧读，泉后的李清照纪念堂四周的碑廊上，镌刻着一代词人易安居士的四十多首诗词，词、画、景营造出婉约派词宗的独特韵味，仿佛还能看到“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边走边读，一个朝代的悲欢在诗词深处涌动，诗歌是一种最打动人心的东西，我在济南的土地上读诗。
济南的泉是另一首诗，路作了诗行，水作了韵脚，我在别的文字里已经写到。
我在济南读诗，爱就是占有，现在我的旅行包里又多了两本诗集，一本是购于李清照纪念堂的《李清照诗词集》，一本是购于品聚书吧的《我参与了那片叶子的飘落》。
2016年1月18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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