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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渊》作者:[美] 弗诺·文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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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04: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八章
 
  拉奇纳·思拉克特的直升机起飞了,离开了倾斜的停机坪。发动机和旋翼的声音听上去都还正常。为了观察地形,思拉克特不得不随时转动脑袋。他沿着火山壁的方向向东飞去,受了重创、被打得千疮百孔的山壁在他们之前伸展出去,山壁顶端已经被削平了。下面的城市里报警灯闪闪烁烁,急救车辆正奔赴不久前还是公寓、宅院的一个个弹坑。

  他身边的栖架上,昂德希尔无力地动弹着,从他的引路虫背上的背篓中往外拉着什么。引路虫竭力帮忙,可它受的伤比它的主人重得多。“我要看看,拉奇纳。能帮我一把吗?帮我打开莫比的背篓。”

  “马上,先生。我想飞出这里,去直升机场。”

  昂德希尔把身体从栖架上支起几英寸。“用自动飞行仪就行了,上校。请过来帮我一把。”

  思拉克特的直升机上有数十个内置处理芯片,这些处理器又自动挂接在空中管制和信息网上。如此先进的飞机,过去一直是他的骄傲。但自从最后那次在陆战指挥部的会议以后,他一次也没有用过自动飞行仪。“先生……我信不过自动飞行仪。”

  昂德希尔轻轻笑了一声,笑声很快变成了剧烈的咳嗽。“没关系的,拉奇纳。来吧,我一定得看看发生了什么。过来帮我一把。”

  对呀!暗黑在上,无论怎么做,现在还有什么关系!拉奇纳“咔”的一声,四只肢尖插进控制孔,一转,切换到全自动飞行。他朝自己的乘客转过身来。莫比压断的后背上还背着背篓,拉奇纳迅速拉开背篓拉链。

  昂德希尔的手伸进背篓,像捧国王王冠一样,小心翼翼地拿出里面的设备。拉奇纳转着脑袋,凑近细看。什么……一顶该死的电脑游戏头盔。真的是一顶游戏头盔!

  “啊,好像没摔坏。”昂德希尔轻声道。他把头盔扣在眼前,头却猛地一缩。拉奇纳看得出原因:老人的眼睛上尽是燎泡。但昂德希尔没有放弃,他把头盔弄松一点,让它离头部稍远一点,这才打开电源。

  他的头部周围亮起了绿光,闪了几下。拉奇纳不由自主地向后一缩。直升机舱突然淹没在上百万种不断变幻的色彩中,明亮,彩格①。他想起了有关昂德希尔那些发疯的嗜好的传言,影像魔法。看来传说是真的,这顶“游戏头盔”不可小觑,一定花了一大笔钱。

  昂德希尔自言自语地嘟咕着,不断调整着头盔,好像要绕开灼伤的眼睛造成的盲点。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只是漂亮的、变幻的光,惊人的电脑资源制造出来的江湖骗术。但昂德希尔好像满意了,他看哪看哪,一只空着的手抚摸着他的引路虫。“啊……我看见了。”他轻声说。

  就在这时,直升机的发动机好像突然发疯了,所有指针全部越过红线。这股动力大得异乎寻常,一两个小时之内肯定会烧毁飞机。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没有哪个操作系统会允许发动机输出这么大功率。

  “活见鬼—”思拉克特一句话刚说到一半,动力已经传到上面的旋翼。他的直升机骤然变成了“疯子”,猛烈爬升,越来越高,见第三十三章。高过了火山壁。

  高出火山五百英尺,距下面的高原一千英尺。这时,发动机又恢复了平静。拉奇纳抓紧时间瞥了一眼下面。他们刚才在卡罗利加只看到了单独一列破坏,但它实际上是一张大网的一部分。他们的西面南面排列着几百道烟柱。反导导弹发射场。但这些混蛋们没打中!整个高原上,拦截火箭从发射井里冲天而起,一波接一波,数以百计,又快又密,像短程火箭炮。实际上,这些导弹彼此之间相隔几十哩,推进火箭运载着战斗部,飞向数千哩之外的拦截点,飞行高度高达数十哩。防空司令部作了那么多次预演,但眼前这一幕的壮观程度超过了任何预想,真是令人敬畏啊……这意味着,金德雷国刚刚发射了它的全部核武器。

  舍坎纳·昂德希尔却好像没注意。头盔玩弄着光的幻彩把戏,他的头随之转来转去。“肯定会重新联上,肯定会。”他抽搐似的扳动游戏操纵杆。几秒钟之后,“现在全完了。”他呜咽着说。

  特鲁德离开他那些负责数字运算的聚能者,来到译员区里的范·特林尼身边。“单纯的数字运算我还能对付,范。我是说我能得出答案,但控制方面—”

  特林尼只点了点头,他的反对意见还没出口便被打了回去。特林尼的样子跟平时太不一样了。我认识他那么多年,一起值了那么多班,可现在,他完全成了另一个人。过去那个范·特林尼说话总扯着大嗓门,自高自大,是个惯吹牛皮的老骗子,你可以跟他吵吵闹闹,说说笑笑。现在这个范平静得多,但一举一动却刀锋般锐利。这把刀会把我们大家全宰了。特鲁德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安妮膘去。安妮·雷诺特的尸体,就那么挂着,像挂在钩子上的肉。但就算他能想个办法背叛范,可多半还是救不了他。劳和布鲁厄尔是统领啊,特鲁德知道自己已经罪无可赦。

  “—还有机会,特鲁德。”范的声音穿透他的恐惧,在他耳边响起,“或许我们可以把系统敞开一点,骗得聚能者们相信……”

  西利潘耸耸肩,反正干什么都无所谓了。可是,“这样做的话,统领们眨眼间就把整个系统用起来。我这会儿正从劳和布鲁厄尔那儿接到大量服务请求,一秒钟五十个。”

  范揉着他的太阳穴,目光投向远方。“对,我知道。好吧,我们有什么?营帐里……”

  “从本尼酒吧的摄像机看,那儿的人乱成一团,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运气好的话,就会待在那儿,什么地方都别去。”统领们事后便不会把复仇的怒火倾泻到他们头上了。

  一个聚能者—邦索尔—打断了他们的话。聚能者总是这样急乎乎的,不管不顾。“地面的人数以百万计,再过几秒钟,他们就会大批死亡。”

  这句话竟然让范惊得说不出话来。就算是这个全新的范·特林尼,跟聚能者打交道时仍旧是个不折不扣的半吊子门外汉。“是啊。”他回答,好像是自言自语,而不是跟西利潘或者聚能者说话,“但至少蜘蛛人有了一线生机。没有我们的聚能者,里茨尔的螺钉拧不紧。”不看都知道,邦索尔已经不理会他的回答了,只顾敲击自己的键盘。

  特林尼的注意力突然转回西利潘身上,“劳在一艘交通艇里,正前往L1-A。那个地区到处都是电喷恒定推进器,如果我们能调几个聚能者控制创门—”

  特鲁德只觉得一股火直冲上来。不管他是什么身份,范·特林尼照样是个大笨蛋。“愿瘟疫把你抓了去!你完全不懂聚能者对主人的忠诚!我们需要……”

  邦索尔又插了句嘴,“里茨尔不能拧紧螺钉,可我们也不能松开螺钉。”她不出声地笑起来,“真有意思,陷人了僵局。”

  特鲁德朝范打了个手势,示意他飘上天花板,省得听这个出了毛病的聚能者胡说八道。“他们会一直说下去,怎么都没法让他们闭嘴。”

  但范朝这个聚能者转过身,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她身上。“‘陷人了僵局’?你是什么意思?”他轻声说。

  “该死的,范!理她干什么!”但范猛地一挥手,命令他安静。这个手势之专断决绝,不容旁人置椽,简直像大统领一般。西利潘的抗议刚到嘴边便丧失了生气。但在心里,他的恐惧不断加剧。奇迹就此完蛋。就算刚才还有任何阻止劳进入L1-A的机会,耽搁这么一会儿,机会也早已化为泡影。西利潘知道L1-A有什么。没错,他知道。就算丧失了所有自动化系统,使不出任何巧妙的手腕,L1-A照样会使统领重新大权在握。特鲁德视域一角的计时器无情地计算着,生存的希望一秒秒流失。还有,当然呷,那个聚能者甚至不再注意范·特林尼,更别说他的问题了。

  沉默持续了十秒,或者十五秒。接着,突然间,邦索尔的头猛地一抬,直视范的双眼—除了扮演其他角色时,聚能者几乎从不这样做。“我是说,你堵住我们,我们也堵住了你。”她说,“我的胜利认为,你们全都是魔鬼,没有一个信得过。现在,我们都在为这个错误付出代价。”

  完全是聚能者的胡言乱语,比平时的胡扯更加不祥。但范手一拽,飘到邦索尔的座椅旁。他的嘴大大地张开,像震惊得张口结舌。只有当一个人发现自己的世界突然分崩离析,发现自己正一头坠人疯狂时,他才会出现这种表情。他终于说话了,说的话同样不可理喻。“我……我们的绝大多数并不是魔鬼。如果僵局打破,你们能控制局势吗?今后……这以后,我们将受制于你们。我维多利亚,意思是胜利。特鲁德没想到这个词是个名字。们能信任你们吗?”

  邦索尔的目光涣散了,她没有回答,双手在控制面板上摸索着。寂静,一秒一秒过去。一股寒流爬上特鲁德的脊梁。他预感到了,回答将是否定的,不。

  刚过十秒,特里克西娅·邦索尔又开口了:“如果你们恢复全面支持,我们就能够控制最重要的东西。至少计划是这样制定的。至于说信任……”邦索尔的脸一拧,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有嘲讽,又有忧伤,“这个嘛,你们对我们的了解,远胜于我们对你们的了解。你们必须作出自己的选择。”

  “好吧。”范说。他揉着太阳穴,眯缝着眼睛,望着某种特鲁德看不到的东西。他转向西利潘,脸上带着猛兽般凶狠的笑容。从储藏室跳出来时,他就是这种笑法。这是甘冒最大风险以夺取胜利的人的笑容,“特鲁德,我们恢复全部通讯链接。该让劳和布鲁厄尔享用他们的聚能支持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04: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九章
 
  劳望着奇维引导交通艇接近目标。前方和下面是一堆堆他安置在L1-A船坞附近的雪堆。仅凭交通艇上的自动化设备,奇维便找到了闸道,强行超驰舱门上的锁定装置,把他们救了出来—一共只用了几百秒。只要她这种状态能再坚持一段时间,他就能完全控制局势。只要再坚持一小段时间就好……她望着她父亲时,脸上那种表情劳看得一清二楚。不知怎么回事,看见阿里·林的样子,好像又把她朝想起真相的方向推了一把。瘟疫啊,让我们平安着陆吧,我只有这一点点要求。那以后,他可以杀了她。

  马里从他的通讯器材上抬起头,脸上又惊又喜。“大人!聚能频道上有回应了。几秒钟后,我们就能获得全面的聚能支持。”

  “啊。”总算有了点意料之外的好消息。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控制打击面。只要能使他夺回控制权就行,用不着摧毁一切。可是,你的对手是范·纽文,此人近于无所不能。这也可能是一种伪装得极其巧妙的假象。“很好,侍卫。但暂时不要利用聚能系统。”

  “遵命,大人。”马里困惑不解地回答道。

  劳透过交通艇的舷窗向外望去。不借助任何增强手段望着赤裸裸的大自然,这种感觉真奇怪。L1-A的坞站就在七十米之外,深深藏在阴影里。有点不对劲……金属船坞边框上亮着红光。可能是没有头戴式的缘故。“奇维……”

  “我看见了。有人……”

  啪!一记响亮的脆响。马里一声惨叫。他的头发起火了,劳座位旁的船壳也变成了炽热的红色。

  “妈的!”奇维加速爬升,“他们用的是我的电喷恒定推进器!”她驾着交通艇,一面前后躲避,一面急速旋转。劳的五脏六腑一阵翻江倒海。什么飞行器都不该这个飞法。

  L1-A船坞的红热,身边滚烫的船壳—敌人一定用上了可见范围内的所有恒定推进器。纽文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将几十个电子喷射推进器集合起来,向至关重要的两个目标准确开火。

  马里还在不停叫唤着。奇维的飞行动作让劳身体一震,在固定安全带的约束范围内向上一冲,一落,又一转。这个过程中,他瞥了侍卫一眼。马里被他的同伴紧紧抱住。至少他没有继续烧下去。其他侍卫的眼睛睁得滚圆。“X射线。”其中一个人道。那些电子射束的散射有可能把他们全部烧成飞灰,但考虑到各种因素,他们应当还能支撑一会儿—

  急转之下,奇维将他们转到靠近钻石一号的山坡处。交通艇向前运动了。翻滚、旋转,再加上前进,三股力拧在一起,交通艇像发了疯似的。敌人不可能集中火力烧灼一点。可是,每一次旋转,船壳那个炽热点都更亮了一分。瘟疫啊,纽文竟然得到了全面的自动化系统支持。

  先是船头,然后是船尾,交通艇猛地砸在地面上,溅得积雪冲天而起。船壳吱嘎吱嘎地呻吟着,但还是挺住了。现在,在气凝雪的迷雾中,劳看见了来自电喷推进器的射束。前面的冰雪爆炸了,化为炽热的气体。五道射束,或许十道,追踪着不停旋转的交通艇交替开火。其中几束则死死咬住船壳上那个炽热点持续烧灼。周围的气体和冰雪越来越浓厚。冰雪起了冷却作用,同时使那些可怕的射束扩散开来。船壳上的炽热点开始变暗。奇维操纵着小艇姿态控制器,发动机四下精准地喷射,旋转止住了。交通艇拐来拐去,穿过蒸腾的冰雪,向L1-A的船坞滑去。

  劳竭力张望着前方。船坞就在眼前,邃然接近。肯定要撞上。可奇维竟然仍旧控制着小艇。交通艇猛地一抬,入坞环狠狠撞进坞站的人坞卡口。响起一阵金属扭曲的声音,接着,他们停住了。

  奇维敲击着交通艇上的锁定控制面板,然后从座椅上一跃而起,冲向前方的舱门。“卡住了,托马斯!快来帮忙!”

  这下子,他们算是锁死在这儿了,像落进陷阱的野狗。托马斯冲向前去,稳住身体,和奇维一起猛拉交通艇舱门。卡死了。不,几乎卡死了。两人合力之下,舱门总算拉开了一半。他伸出手,花了宝贵的几秒钟解除Ll-A大门的锁止装置。成功!

  他越过奇维头顶,望着身后的船壳。那处炽热点现在已经像个靶子了,一圈红色,一圈橘黄,中间是刺眼的白炽点。真像站在敞开门的火窑前一样。

  自炽点璞璞两声,向外迸开,消失了。周围顿时响起一连串雷鸣般的空气泄漏声。

  维多利亚·赖特希尔占领指挥与控制中心以后,这里顿时安静下来。中心原来的技术人员从栖架上被轰起来,赶到后面,跟昂德维尔、科德哈文和道格威在一起。像挤在吸入式杀虫器里的虫子,贝尔加心想。反正无所谓了。从形势图上看,大半个世界即将毁灭。

  代表金德雷导弹的标线以弧形横过地图,数以千计,每一秒都有更多导弹发射升空。目标标注圈围绕着协和国的每个军事基地、每座城市—甚至围绕在传统的渊数上。奇怪的是,赖特希尔到达之后,地图上还出现了协和国的升空导弹—那些本来已经从形势图上消失了的导弹。骗术,已经不再需要的骗术。

  维多利亚·赖特希尔沿着那排栖架来回走动,目光越过她手下技术员的肩头,扫视着他们面前的屏幕。她似乎已经把昂德维尔和其他人忘在了脑后。还有一件怪事。瞧她的模样,似乎跟中心原属人员同样震怖不已。她在她哥哥身边转来转去。后者仿佛沉溺在另一个世界里,戴着他那个游戏头盔,正玩得高兴呢。“布伦特?”

  大块头军士呻吟着,“对不起,对不起。卡罗利加还是联系不上。妹妹……我想,他们打中了爸爸。”

  “怎么可能?他们绝不可能知道!”

  “我不知道。讲话的都是些下级人员,那些人从来帮不上多大忙。我觉得应该是不久以前的事,就在我们跟高栖架的联系中断时—”他不说话了。在跟他的游戏玩互动?头盔边缘透出光来,闪闪烁烁。然后:“他回来了!听!”

  赖特希尔抓起电话紧贴在脑袋一侧,“爸爸!”高兴得像刚放学的小孩子,“你在哪儿……”她突然大吃一惊,进食肢互相祺得紧紧的。她不说话了,专心致志地听着。对方说了很久,听着听着,赖特希尔兴奋得跳了起来,她手下那伙人也突然开始猛烈敲击控制面板。

  最后:“我们全记下来了,爸爸。我们……”她停住了,望望她的技术员们,“……我们占了上风,跟你说的完全一样。我想我们能成功。只是,老天啊,最好有个别的什么中转点,二十秒实在太长了。我们比任何时候更需要你!”接下来是吩咐她的技术员,“娜普莎,只标定那些我们无法从上方挡住的。波尔伯,搞定那个该死的中转……”形势图上起了变化……易奎托利亚高原上的导弹发射场行动了。形势图上显示出彩色标线,那是数十枚、数百枚反导导弹。协和国的远程拦截导弹,呈弧形向上飞起,去迎击敌人。也是骗术吗?贝尔加望着突然间欣喜若狂的赖特希尔和其他闯人者,感到心中慢慢升起了希望。

  还要过半分钟才会发生首次接触。贝尔加以前见过模拟演习。进攻一方至少会有百分之五的导弹穿过拦截网,死亡人数将百倍于上次大战。但至少不会屠戮一空,一形势图上又起了变化:拦截导弹远未抵达,但这里那里,敌人的进攻导弹正不断消失。

  赖特希尔朝屏幕指了指,接管中心以来第一次对昂德维尔和其他人解释道:“金德雷国的有些导弹有中途取消功能,我们正尽量利用这一点。至于其他的,许多我们可以从上方消灭。”从上方?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擦除器向北抹过大陆上空,一大片导弹标示信号消失了。赖特希尔转向科德哈文和其他军官,郑重地敬了个礼,“各位长官,你们的人操纵反导导弹更在行,如果我们能合作……”

  “该死的,当然!”道格威和科德哈文同时叫道。原中心技术员奔向各自的岗位,只浪费了宝贵的一瞬间,重新调整目标清单……然后,第一批拦截导弹击中了目标。

  “电磁脉冲确认,拦截成功!”一个反导技术员喊道。这一声听上去比刚才发生的一切真实得多。

  科德哈文将军垂下一只手,向赖特希尔点了点,差不多算是向她这个下级军官敬了个礼。赖特希尔轻声道:“谢谢长官。这跟局长制定的计划不太一样,但我想咱们能成功……布伦特,试试看能不能让形势图完全显示出真实情况。”

  ……屏幕上显出了几百个新标志,但这些不是导弹。贝尔加知道那些符号的意思。是卫星,但图像似乎不完整。大批缺失的数据域,还有些地方是一连串不知所云的符号。屏幕北部是一个奇特的矩形,周围是不断颤动的波形,试图对这一块作出调整。道格威将军喳喳地说:“这不可能是真的。比正常标记大了十几倍,那岂不是有一千英尺长了?”

  “是的,长官。”赖特希尔中尉道,“标准显示程序无法处理这个记号。那个飞行物体差不多有两千英尺长。”她好像没看到道格威的表情,只盯着这个鬼影看了一秒钟,“我想,它刚刚发挥了作用,现在已经没用了。”

  里茨尔·布鲁厄尔似乎颇为自得。“就算没有雷诺特的人,我们干得也还不坏嘛。”副统领从他的舰长座椅上飘然而起,悬浮在他的飞航主任身旁,“或许用量不够精确,多发射了几颗核弹。但就算是对反导导弹发射场那边作点弥补吧。那个活儿你干砸了,对吗?”他亲热地拍了拍乔新的肩膀。乔新陡然间意识到,自己单枪匹马干下的那一点点背叛已经被发现了。

  财,了一句“是,大人”,其他便无话可说了。行星的弧形表面上闪着一片片光点,织成了一张大网。那是他们熟悉的城市,他们知道那些名字:普林塞顿、瓦尔德蒙、皇家山。也许蜘蛛人并不是丽塔想像中的那样,也许那只是翻译出了差错。但无论真相是什么,那些城市只能存在最后一刻了。

  “大人,”舰桥公开通讯频道上响起比尔·弗恩的声音,“我收到了安妮的人的回应。几秒钟内,我们就能获得全面聚能支持。”

  “哼,这时候来干什么。”但里茨尔·布鲁厄尔明显松了口气。

  乔新只觉一阵震动,又一阵,又一阵。布鲁厄尔猛一抬头,望着一个虚拟显示屏。“听上去像我们的激光武器,可是—”

  乔新的目光扫过状态清单。武器面板上没有任何动静,核心动力震动着,好像在向电容器充电—可电容本来就是稳定的呀。还有,“我的飞行员没有任何发射报告,大人。”

  砰,砰。他们已经飞过了大城市,正向北飞往北极。下面是封冻的大地,无边的黑暗,间杂着稀稀疏疏的灯光。这儿一切正常,可他们后面……砰。三道白色光束点亮天空,然后分散,变暗……激光武器向大气层上层目标开火时的典型景象。

  “弗恩I你他妈那边在搞什么鬼!

  “没有什么,大人!我是说—”传来弗恩在他的聚能者中间奔忙的声音。“呢,聚能者正在L1协同工作,目标正确无误,来自L1。”

  “可他们根本没跟我这儿的目标清单同步。你给我放清醒点儿!”布鲁厄尔切断通讯,转向他的飞航主任。统领大人原本苍白的脸气成了紫红色,“该把那些混帐聚能呆子全毙了,弄一批新的来!”他恶狠狠地瞪着乔新,“你这儿又有什么问题?

  “我—说不定不是什么问题,可下边一直在照我们。”

  “唔。”布鲁厄尔眯缝着眼睛,瞅着电子情报系统,“是啊,地面雷达。不过这种事也没什么稀奇的,每次重返大气层都会出好几……噢。”

  乔新点点头,“这次接触已经持续了十五秒。他们似乎在追踪我们。”

  “这不可能。蜘蛛人的网络掌握在我们手里。”布鲁厄尔咬着嘴唇,“除非……除非弗恩把跟LI的联系完全搞砸了。”

  雷达信号弱了一会儿……又加强了……亮多了,聚拢了。

  “这是目标锁定!”

  布鲁厄尔向后一退,仿佛这幅图像变成了扑过来的毒蛇。“乔新,控制住飞船。必要的话主推进器点火。我们赶紧离开这儿。”

  “遵命,大人。”

  蜘蛛人世界极北处没多少导弹发射场,但仅有的几处全装备着核弹头。即使一枚命中也会重创无影手号。乔新伸出手,想联系他的飞行员……辅助推进器的轰鸣声响彻舰桥。

  “不是我干的,大人!

  声音响起时,布鲁厄尔一直盯着他。他点点头,“接通你的飞行员,控制住飞船!”他从自己待的地方跳起来,朝他的侍卫一挥手,向飞船后部飘去,“弗恩!

  乔新发疯似的敲击控制键,一遍又一遍大喊指挥码。他看到了七零八落的诊断数据,但飞行员们却全无反应。地平线微微倾斜了,无影手号的辅助动力已经全部启动,但不是乔新启动的。慢慢地,飞船的姿态变了,似乎转为船首朝下的巡航飞行。他的飞行员还是没有反应,可是—核心动力的指示曲线向上升起。

  “主推进器点火了,大人!我无法阻止……”

  布鲁厄尔和他的侍卫一把抓住支撑点。不会弄错的,这是主推进器发出的亚音速轰鸣,震动好像发自人体骨骼和牙齿。重力速度缓缓提升,0.05 G , 0.1 G。没有固定的杂物向船尾飞去,速度越来越快,一路旋转着,东撞一下西撞一下。0.3G。好像有只巨大的拳头将乔新轻轻压进他的座椅。一个侍卫刚才正巧在一处空地,没抓住支撑,他这时向后飘去,向后摔去,摔在后舱壁上。O.SG,重力仍在持续上升。乔新在固定安全带中扭过身向后望,向上望,望着布鲁厄尔和其他人。大家都被钉在后舱壁上,被越来越大的重力钉得死死的……

  就在这时,主推进器的声音减弱了,乔新在安全带固定范围内向上飘起。布鲁厄尔冲着他的侍卫们叫嚷着,把他们召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头戴式掉了。“报告情况,乔新先生!

  乔新瞪着自己的显示屏。状态屏上仍是一片随机信号。他沿着无影手号的运行轨道向前望去。他们穿行的这当儿,太阳升起来了,黯淡的阳光照亮了无边无际向前延伸出去的冰封大海。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这时看到的地平线也跟平时有点不一样。跟你平时做的点火脱离轨道不太一样,不过仍旧是脱轨运动。乔新舔了舔嘴唇。“大人,再过一两百秒,我们就会落水。”

  片刻间,布鲁厄尔脸上只有惊恐。“先生,你听着,把我们拉起来。”

  “是,大人。”还能说什么呢?

  布鲁厄尔和他的打手们飘过舰桥,朝通向飞船后部的舱门飘去。

  弗恩:“大人,我收到了来自L1的语音信号。”

  “好的,播放。”

  是个女人的声音,特里克西娅·邦索尔。“无影手号上的人类,你们好。这里是维多利亚·赖特希尔中尉,隶属协和国情报局。我已经控制了你们的飞船,你们不久就将着陆。此后不久,我们的部队也将到达现场。不要,我重复一遍,不要抵抗这些部队。”

  绝对的震惊,张口结舌,呆若木鸡。舰桥上每个人都是同一种表情……邦索尔不说话了。第一个清醒过来的是布鲁厄尔,但他的声音不住颤抖着。“弗恩,切断与L1的链接。关闭所有协议层。”

  “大人,我、我做不到。一旦采取这种行动,内部链接……”

  “你做得到。来硬的。带上根棍子,砸那些设备,你自己也给我下线。”

  “大人,就算切断本地聚能者……我想,L1有回路,可以绕开……”

  “这个我来解决。我们马上过去。”

  舱门的侍卫抬头望着布鲁厄尔。“打不开,大人。”

  “弗恩!

  没有回答。

  布鲁厄尔跳上舱门旁的墙壁,开始狠砸直接开启装置。舱门磐石般纹风不动。统领大人转过身来,乔新只见那张气得通红的脸上已经没了半分血色,变成一片惨白。还有目光,完全是一个疯子的眼神。布鲁厄尔手里握着一把电击枪,他四下张望着舰桥,似乎在找个什么靶子。目光落到乔新身上,电击枪抽搐似的向上一抬。

  “大人,我好像接通了一个飞行员。”这是撒谎,但没有头戴式的布鲁厄尔发现不了。

  “啊?”枪口摇晃了一下,“好,抓紧干,乔新。这也是你自己的命。飞船出了事,你也活不了。”

  乔新点点头,转身面对毫无反应的控制面板,装出拼命努力的样子。

  在他身后,布鲁厄尔一伙忙着解决手动超驰舱门的自动锁止装置:七手八脚,污言秽语,毫无结果……忙乱以一阵枪声告终。电击枪射出的电线撞在舱门上,反弹回来,在舰桥上飞舞。又响起打开柜子的声音,但乔新低低地埋着头,尽量装出忙碌不堪的样子。“这儿,试试这个。”后面静了片刻,然后响起几声震耳欲聋的爆炸。老天啊!布鲁厄尔竟把这种武器放在舰桥?

  耳朵里嗡嗡作响,隐约听到后面传来胜利的欢呼。然后是布鲁厄尔的大吼:“上!……上!……上!”

  乔新微微侧过头,用眼角余光观察着身后的舰桥。舱门仍旧关着,但门上打出了一个参差不齐的大洞。炸得歪歪扭扭的金属碎块和其他杂物正从舱门处向上飘起。

  现在,无影手号舰桥上只剩下乔新一个人了。他深吸一口气,极力从显示屏上的随机信号中琢磨出点名堂来。里茨尔·布鲁厄尔有句话说得对,飞船出了事,乔新也活不了。

  核心动力曲线仍然很高。他向外面弯曲的地平线望去。现在已经确定无疑了,无影手号即将坠落,按数据板上的显示,从八万米高处坠落。传来一阵辅助推进器的轰鸣声。我接通了系统?如 果他能适当调整方向,想办法启动主推进器……不,转动的方向不对!飞船正在根据飞行方向调整身姿,船尾朝前。现在他能看到船尾方向的左右侧部分机身,那些突角状的纤细结构原本是为了应付星际间的等离子流,设计时从来没打算让它们进人行星大气。船体结构边缘已经开始发出炽热光,溅起一重重黄色、红色的火花,像着火的海浪。最突出的部分已经白热化了,纷纷从船身脱落。辅助推进器仍在喷射动力,一连串瞬时喷射。开,关,开,关。不管是谁在操纵他的飞行员,这种保持无影手号航向的方式可真够古怪的。如果没有这种精确控制,掠过不规则船身的气流会让重达百万吨的飞船不可遏止地翻滚起来;最后,远远超过船体设计承受力的巨大外力会将它撕成碎片。

  横贯船尾的炽热光铺展开来,变成模模糊糊的一大片,他只能清楚地看到几处地方。在那些地方,气流冲力造成的炽热还没有高到使船体结构气化的程度。乔新在座椅安全带固定范围内向后飘起—重力正在增加。增加得很慢,但不可阻挡。但这时的重力不是飞船主推进器造成的,发挥作用的是行星重力。

  辅助推进器的轰鸣之外又响起另一个声音。声音低沉,越来越响。无影手号变成了一台巨大无匹的管风琴,推进器喷射管和外船壳齐齐发声。随着飞船在大气层中越冲越深,速度越来越慢,管风琴的奏鸣声也一个音阶一个音阶渐渐下降。船身的离子火焰摇曳着熄灭了,无影手号的垂死之歌突然响起一个最强音—然后消失。

  乔新望着外面的船尾。眼前的景象是不可能出现的:凹凸不平的船壳结构已经被高温熔化、抹平。但无影手号毕竟重达一百万吨,飞行员们把气流中的飞船控制得很好,巨大的船身大都保存下来了。将近1G的重力将他压在自己的座椅里。跟辅助动力刚刚启动时相比,飞船现在的姿态基本上已经正过来了。行星重力下,无影手号变成了某种大飞机,饱受创伤,滑过天空。他们现在的高度是四万米,每秒稳步下降一百米。乔新望着苍白的地平线,山岭、冰山从下面一掠而过。有些冰山高达五百米,是封冻的海底逐渐向上拱起形成的。他在控制面板上敲击着,一个飞行员终于注意到了他,分出一点心思给他发送了一些情况。他们很快就将越过前面的山岭,再越过后面的三道。那以后,接近天边处,阴影好像稍淡一些……可能是视觉误差,也可能是崎岖的冰山上积雪太多的缘故。

  无影手号的走廊里传来阵阵回声,乔新听见布鲁厄尔的重型武器不住地轰响。时而响起一阵叫喊,沉寂,然后又是武器的轰鸣。肯定每扇舱门都锁死了。里茨尔·布鲁厄尔正强行轰开每一扇门。从某种程度上说,统领的话也没错:物理层面毕竟掌握在他手里。他可以赶到船体光纤联接处,强行切断与LI的联结。如果本地聚能者做出什么让他冒火的举动,他可以“切断”他们……

  高度三万米。冰面反射着黯淡的阳光,但没有发现人工照明的迹象,附近也没有城镇。他们正朝蜘蛛人最大的海洋降落,速度超过三马赫,仍旧保持每秒下降一百米的降落速度。本能加上状态显示屏上的那点数据,乔新知道,他们将以超过音速的速度狠狠地撞在地面。除非主推进器再作一次喷射。核心动力曲线仍在上升,完全可以喷射,但点火时机一定要把握得十分准确才行……准确得近于奇迹,只有这样才有成功的可能。无影手号毕竟有那么大的吨位,船腹和喷射管可以起到缓冲垫的作用,在坠机后数公里长的滑行过程中分崩离析,保障舰桥和乘员区的安全。范·特林尼以前胡吹大气时也提过这种事。

  有一点是肯定的。即使乔新这一刻获得了飞船的全部控制权,他的飞行员也拿出全部技巧与他配合,他仍旧绝无可能完成这种着陆。

  他们飞过了最后一道山岭。辅助发动机又轰响了一阵,使飞船角度偏移一度,引导飞船向前飞行,好像对周围环境了如指掌似的。

  可供里茨尔·布鲁厄尔大开杀戒的时间减少到了几秒。丽塔会平安的。乔新望着陆地摇晃着向自己迎面扑来。这时,他心里涌起一股最奇异的感觉:惊恐、胜利,还有自由。“你来不及了,里茨尔,你来不及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05: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章
 
  贝尔加·昂德维尔几乎从未见过如此强烈的喜悦或者如此强烈的恐惧,更没见过这两种情绪同时出现在同一批人身上。一波接一波远程拦截导弹击落金德雷的来犯导弹,还有数百枚敌方导弹自己爆炸或坠落。成功率几乎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科德哈文的技术员们本应放声欢呼才是。但仍有三十枚载着核弹头的火箭飞进了协和国的国土。屠戮一空和局限在某些地区的惨剧,这就是区别所在……技术员们一边啃着自己的进食肢,一边拼命努力,试图消除这零零落落的最后一批威胁。

  科德哈文在他那一排技术员中间来回走动着,他身边是一位赖特希尔的人,一个早产儿军士。将军不放过娜普莎·赖特希尔所说的每一个字,确保自己的技术员及时掌握并利用潮水般涌上他们屏幕的最新情报。贝尔加留在后头。除了不要干扰别人,她在这里没什么可做的。维多利亚·赖特希尔正全神贯注跟外星人进行那种奇特的对话,每过几句话便是一阵长长的停顿,正好利用这段时间跟她哥哥以及科德哈文的技术员谈话。她停下来,等待着,朝贝尔加腼腆地笑了笑。

  贝尔加也朝她轻轻挥了挥手。这年轻人其实不大像她的母亲—除了那些最重要、最本质的方面。

  这时,赖特希尔的电话响了一一某个距离近些的合作者?“好,太好了。我们马上派人去那儿,也许五个小时后就能赶到……爸爸,我们进行得很顺利。五号说到做到,没做手脚。你对那个人的判断是正确的。爸爸?……布伦特,跟他的联系又断了!这种时候,怎么也不该出这种事……爸爸?”

  拉奇纳的直升机停止了左右乱飞,航线稳定下来了,飞得又低又快,掠过高原,似乎全然无惧于来自高空的恶毒的监控。但思拉克特已经完全迷路了,丧失了对飞机的控制权,成了坐在驾驶座上的乘客。他像进人了催眠状态,痴痴地望着空中的奇观,只隐约意识到舍坎纳·昂德希尔昏乱的澹语,还有游戏头盔奇异的光芒。

  反导导弹的密集发射早已结束,爆炸点亮了天空,一阵阵光芒正不断闪烁。我们至少反击了。

  旋翼的轰鸣发生了变化,将惊恐万状的思拉克特的注意力从远方拉回近处。直升机正在夜空中向下方滑落。拉奇纳伸出一只手遮挡天空的闪光,发现他们正在降落。地面到处是一片片杂乱无章的岩石、山丘和冰块。

  降落了,重重触地。引擎停机,旋翼越转越慢,最后,他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况了。机舱里安静下来,引路虫动了动,固执地拱着昂德希尔身边的舱门。

  “别放它出去,先生。要是在这儿走丢了,很难把它找回来。”

  昂德希尔的头茫然地上下点动着。他取下游戏头盔,头盔的光闪了几下,熄灭了。他拍拍自己的引路虫,束紧外套。“没关系,上校。已经结束了。你懂吗?我们赢了。”

  这人的话还是那么不可理喻,但思拉克特开始意识到,就算对方的头脑不正常,但昂德希尔已经拯救了世界。“这是怎么回事,先生?”他轻声问道,“外星魔鬼控制了我们的网络……可你控制了外星魔鬼?”一声轻笑,笑声很熟悉,和过去一模一样。“算是吧。问题在于,他们并不都是魔鬼,其中有些人既聪明,又善良……我们双方各有各的打算,因为这个,大家差点同归于尽。改正这个错误,代价真是太大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脑袋轻轻摇晃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是……我看不到了。”可怕的外星射束重创了老人的头部,昂德希尔眼睛周围的水泡已经扩散成了一大片,分泌着黄色的脓水,“外面的情况是什么样?你能费』L'告诉我吗?”一只手抽搐似的朝空中指了指。

  拉奇纳将视力最好的一侧紧贴在面向南方的舷窗上,一部分视域被山丘挡住了,但他还是能看到一百度左右的天空。“数百颗核弹爆炸了,先生,天上一片闪亮。估计是我们的拦截导弹,拦截点距这里非常远。”

  “唉,可怜的尼兹尼莫,可怜的伦克……第一次踏进深黑期时,我们见过这种事。那时比现在冷多了。”引路虫弄明白了怎么开门,将舱门顶开了一道缝。一股寒气涌进机舱。

  “先生—”拉奇纳准备关门。

  “没事的,反正你在这儿待不了多久了。你还看到了什么?”

  “光。炸点发出的强光正在向外扩展,估计是在电离层。还有……”拉奇纳的声音一下子硬住了。还有其他东西,他认出来了,“先生,我看见了飞行物进人大气层的航迹。十几道,越过我们头顶向东飞去。”他在防空司令部的演习上见过这种景象。导弹战斗部再次进人大气层时,会在身后留下一道发光的虹彩。即使是在演习中,这种景象也让人毛骨惊然,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泰伦特从空中伸下利爪,攫向大地的生灵。十几道,不,不止。成功拦截了数千枚核弹,但剩下的仍然足以毁灭许多座城市。

  “别担心。”思拉克特的盲区响起昂德希尔的声音,很轻,“我的外星朋友已经把这些核弹解决了。那些战斗部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几吨放射性废渣而已。要是正巧落在你头上,那当然不好玩,但除此之外,它们已经没什么威胁了。”

  拉奇纳转过身来,但视线仍然焦虑地追踪着弹道轨迹。我的外星朋友已经把这些核弹解决了。“那些魔鬼到底是什么样子,舍坎纳?我们能信任他们吗?”

  “嘿嘿,信任?搞情报的居然说出了这个词?我的将军从来不相信他们,不相信他们中的任何人。而我,我花了二十年时间研究人类,拉奇纳。他们航行太空已经好几百代了,见识了那么多,成就了那么多……这些可怜的家伙,自以为知道什么是极限,什么是不可能的。他们有本事来往星际,但想像力却禁锢在一个他们甚至没有察觉到的牢笼里。”

  明亮的轨迹划过天际,大多消散成远红外光,渐渐看不到了。两道轨迹朝天边的同一个目标飞去,估计是易奎托利亚高原的导弹发射场。思拉克特屏住呼吸,等待着。

  在他身后,昂德希尔说了句什么,好像是“啊,亲爱的维多利亚”。然后沉默了。

  思拉克特遥望北方,全身绷得紧紧的。如果战斗部仍然处于激活状态,即使在天际也能看到巨大当量的爆炸。十秒,三十秒。只有寂静、寒冷,北方只有点点星光。“你是对的,先生。剩下的弹头只是废料,我……”思拉克特转过身,蓦地意识到机舱内已经变得寒气刺骨。

  昂德希尔不见了。

  思拉克特扑到半开的舱门旁。“先生!舍坎纳!”他爬出直升机,转动着脑袋,拼命寻找。夜气凝定不动,冷得深入骨髓。没有加热呼吸器,几分钟内,他的肺部便会被寒气冻伤。

  那儿!直升机几十码外,星光和空中闪光之下,两点远红外光斑。莫比,身后是昂德希尔软绵绵的躯体。引路虫拖拽着他向前爬去。每爬一步,莫比长长的肢腿都要探询地摸索周围的坡地。这是动物的本能反应,无望地在冰天雪地里搜索可能存在的渊数,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可在如此荒凉的野外,它没有任何机会。再过不到一个小时,它和它的主人便会冻毙,尸体因严寒脱水。

  思拉克特跌跌撞撞爬下舷梯,朝昂德希尔放声大喊。头顶上,直升机的旋翼开始转动,寒风让思拉克特全身猛地一缩。引擎动力不断提升,旋翼开始将飞机向上拉动。思拉克特一转身,手扒脚蹬钻进机舱。他敲打着自动飞行仪,戳打着每一个能够切断动力的开关。

  毫无作用。引擎动力达到了起飞阀值,直升机升空了。他只来得及最后瞥了一眼舍坎纳·昂德希尔所处的那片阴影,然后,直升机转向东面,将这片地方甩在身后。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05: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一章
 
  狭小空间内的空气泄漏通常是致命的。一旦泄漏,死亡立至。但一名侍卫无意间救了托马斯·劳一命。船壳迸开的同一刹那,唐松开安全带,向前冲向舱门。空气外泄的力量同时施加于船内全部乘员,但唐身上没有安全带的约束,又最接近泄漏点。他脑袋冲前,一头扎进船壳熔开的那个窟窿,被气流紧紧吸住,直卡到臀部。

  奇维正在交通艇舱门处,但她居然稳住了。转眼间,她打开了L1-A的气密门,一个转身,一把抓起她父亲,将他推进气密对接口。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像优美的舞蹈。劳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她已经第二次转过身来,一只脚钩在舱壁一处固定环上,单手一探,手指抓住他的袖口,轻轻拉近,再用力抓紧他,将他推进对接口。

  安全了,而五秒钟前,我简直已经死定了。空气泄漏的噬哩声越来越响,损毁的人坞环马上就会爆炸。

  奇维从舱门处掉头向后扑去,“我去把马里和塞雷特拉出来。”

  “好。”劳返回L 1-A的人口处。混乱中,他的电击枪扔掉了。劳一面诅咒着自己的疏忽,一面回头朝交通艇里望去。一个侍卫无疑死了,唐的腿已经停止了抽搐。马里多半也死了,至少昏过去了。但奇维还是在拼命努力,想拽松他和塞雷特的安全带。再过一秒钟,她就会把他们俩拉出来,动作之迅捷有效,和救他与阿里·林时一样。奇维真是太危险了,要想干掉她,现在是最后的机会。

  劳一推Ll-A的对接气密门,门应手而动,在气流作用下轰然闭合。他的手指飞快地在控制面板上连连按动,输人紧急情况下断开对接的指令。墙壁另一侧砰的一声炸响,这是气体猛然释放的声音,中间还混杂着金属撞击声。劳想像得出外面的情况:交通艇飘离对接坞,艇内空气泄漏殆尽。让范·纽文继续朝死人开火吧。

  气密门这一侧的气压迅速恢复到正常水平。劳打开气密室通向内部的舱门,拉着阿里·林飘进门内的甫道。半昏迷的老头子嘟浓了几声,但他至少已经不流血了。该死的,别死在我手上。眼下,阿里·林只是一堆肉,毫无用处。但从长远看,他是个无价之宝,收拾烂摊子本来就是件麻烦事,没他的话会更加棘手。

  他拉着阿里·林,轻轻飘过长长的雨道。这儿的墙体是绿色强化塑料,原本是共同利益号上的保险库。这种形状不规则的塑料在这儿派上了用场,其坚固性、屏蔽性充分发挥了作用。厚达几米的复合材料,熔点比钨还高。在这儿,范·纽文掌握的所有火力都奈何他不得。

  直到几天前,在开关星幸存下来的所有重型武器都储存在这里。但现在,这个仓库几乎已经搬空了,绝大多数武器都装备了无影手号。没关系。劳做事向来审慎,留下的核武器足够了。必要的话,足够他实施那套历史悠久的策略:灾难管理。

  还能采取什么补救措施?他不知道范·纽文控制了哪些资源,只有个隐约的概念。恐惧袭上心头。劳一生都在研究这种级别的对手,现在却还是被这样的人逼进了死角。但只要赢了这一局,我就超越了一切对手。要做的事太多了,时间却只有几秒钟。劳松开阿里·林,由着他在L1-A的微重力作用下缓缓飘落。门边一个固定把手上系着一副通讯装置,还有作用范围局限于本地的头戴式。劳迅速佩戴完毕,发出简短的指令。这里的自动化系统很原始,但也够用了。他的视域扩大到了仓库之外。小商贩的营帐飘浮在天边,没有交通艇来往的迹象,也没有身穿太空服的人影接近这里。

  他飘过开阔处,卸下一枚小型鱼雷。一个提示信号出现在视域一角,表示他向哈默菲斯特发出的通讯请求已经接通。信号消失,耳边响起范的声音。

  “劳?”

  “一猜就中,先生。”劳将核子鱼雷拉到卡尔·奥莫安装就绪的发射管旁。仅仅是三十五天前的事,当时看来,这种准备工作似乎全无理智。可现在,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统领阁下,投降吧。我已经控制了整个L1空间,我们……”

  范的声音平和、镇定,充满力量,绝非过去那个范·特林尼的咋咋呼呼。劳可以想像,普通人如何被这种声音所折服,服从这个声音的领导。但托马斯·劳自己也是大行家,没有被对方的声音魔力征服。他打断范的话头:“恰恰相反,先生。惟一真正起作用的力量控制在我手里。”他触了触发射管的控制面板,压缩空气喷出发射口,砰的一声,在气凝雪中喷开一条通道,“我已经编制了发射程序,载入一枚战术核武器。目标是小商贩的营帐。当然 ,武器是临时拼凑起来的破烂货,但我相信已经足够了。”

  “统领,:你不能这么做。那儿还有三百个你们的人。”

  劳轻声笑了笑,“哦,我能这么做。会有点损失,但我的冷冻箱里还有足够的人手。我—你真的是范·纽文吗?”这个问题几乎没经大脑,脱口而出。

  对方顿了顿,再次开口时,纽文的语气似乎有点漫不经心。“是的。”事无巨细,全由你一手完成,对不对?应该这么做。如果他跟常人一样,组织一个阴谋小圈子,多年以前就被发现了。只有范·纽文,加上一个伊泽尔·文尼。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单枪匹马,坚韧不拔,只差一点便彻底征服了对手。“与您相会是我的无上荣幸,大人。我花了许多年时间研究您。”劳一边说,一边弹开一个窗口,检查鱼雷的发射准备情况。窗口里,发射架的所有情况一览无余。发射管没有问题。

  “您或许只犯了一个错误:没有充分掌握统领阶层的特点。您看,我们统领阶层是从大灾难中成长起来的。这是我们最根本的力量,是我们的潜在优势。如果我摧毁营帐,对LI空间的行动来说,这是一次沉重打击。但却能改善我个人的处境。庞杂体会掌握在我手里,我还有许多聚能者,还有无影手号。”他的视线离开发射管,越过储藏区,望着剩余的鱼雷。恐怕还得将哈默菲斯特的顶楼一并搞掉。哪怕最极端的应变计划都没料到会走到这一步。或许可以想个办法,既搞掉哈默菲斯特顶楼,又能让一批聚能呆子活下来。

  他的一部分心思仍旧放在范·纽文身上,好奇地等待着他的回答。他会像普通人一样屈服吗?还是像一位真正的统领一般心如铁石?这个问题至关重要,它将表明,范·纽文是不是真的如他所料,存在道德上的缺陷。

  有动静。声音来得很突然,回荡在整个仓库里。阿里·林早已脱离了他的视域,飘向仓库下层。声音重新响起,一遍又一遍,哗啦啦响成一片,嘈杂刺耳。是金属撞击声。是仓库内层入口?那是仓库的最低处。劳无声无息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飘去。

  混响之中,范·纽文的声音听不大清楚。“你错了,统领。你手里没有—”劳手一挥,切断音频输人,缓缓前进。他手动控制着仓库内的固定式摄像机,来回扫描。什么都没发现。在这种情况下,这里原始的自动化设备既是有力的臂助,同时却不方便到恼人的地步。好吧,先找武器。这附近有什么威力比核弹小些的家什吗?数据库太差,无法查询这种细枝末节。他让货物清单流过头戴式,同时紧贴墙根,避开来自下方的可能的侦察。口匡眶当当的声音仍在继续。啊,湖床侍服阀发出的声音,沿着雨道传过来了。这么大动静,对潜人者来说,这可太糟了。

  真的是一个潜入者。飘进了他的视域。

  “啊,文尼先生。我还以为你乖乖淹死了呢。”

  事实上,文尼好像仍然处于半昏迷状态,脸色惨白,身上却看不到电击枪的枪伤。不,他偷了一件我的衣服。全封闭式压力服整齐利落,只有右臂有点扭曲,胀鼓鼓的。文尼用左肩撑着阿里·林,盯着托马斯·劳。无比的仇恨似乎让他清醒了些。

  他身后的雨道里再没有别人了,而劳的全局搜索已经结束:他身后的柜子里就有三把电击枪!劳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对小商贩笑道:“你干得不错,文尼先生。”文尼很可能抢先一步进人仓库,前后只差几秒钟!那样的话,此人完全可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可是……这家伙好像没有武器,只有一只胳膊能活动,虚弱得像只小猫。而托马斯·劳正好站在他与电击枪之间,“恐怕我没时间多说。从阿里身边站开些,请。”他温和地说,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这两人。他的左手向上伸去,悄悄打开枪柜。举止平静些,或许能瞒过文尼,干净利落干掉他。

  “托马斯!”

  是奇维,就在他们上方,在通向仓库气密门的通道口上。

  一时间,劳一片茫然,只愣愣地望着她。她的鼻子在淌血,外套撕破了,溅满泥浆。但她还活着。对接口的断开装置肯定出问题了,在跟交通艇对接的撞击中损坏了。锁止安全系统判断出交通艇还联在对接口上,于是没有重设。而奇维,不知用什么办法,居然爬进来了。

  “我们被卡住了,托马斯。对接口不知怎么回事,失效了。”

  “啊,没错!”劳的声音充满痛苦,听不出一丝破绽,“对接口锁死了,我听到了放气声。我……我以为你死了。”

  奇维从上方飘落,一路拉着雷·塞雷特,把他在一个固定环上系好。侍卫或许还活着,但这会儿显然指望不上。“我……我真抱歉,托马斯,没救出马里。”她飘过房间,拥抱着他。但动作有点迟疑,“你在跟谁说话?”她这时才发现文尼和阿里,“伊泽尔?”

  这一次,运气太好了:文尼的模样太妙了,全封闭压力服上沾满阿里·林的血迹,像屠夫的围裙,身后还不断传来损毁的湖泊园的轰鸣。小贩气喘吁吁,声音粗物,“奇维,我们已经夺取了LI。除了劳的几个打手,没伤一个人。”—嘿嘿,这句话说得真好,她的亲生父亲就抱在他手里,浑身是血!“劳在利用你,他一直在利用你。但这一次,他要把我们全杀掉。看看周围吧,他想用核弹摧毁营帐。”

  “我—”奇维没有看周围的情况,但劳不喜欢她眼里的表情。

  “奇维,”劳说,“看着我。我们的对手就是躲在吉米·迪姆背后,指使他犯下大屠杀罪行的同一伙人。”

  “谋杀吉米的人是你!”文尼喊道。

  奇维用袖口擦擦鼻子旁的血。这时的她看上去是那么稚弱无助,和他当初控制她时一样迷惘。她一只脚钩着墙上的支撑点,朝他转过身来,思索着。无论如何,他一定得争取几秒钟时间,几秒钟就行。

  “奇维,好好想想,说这些无耻谎言的人是谁。”劳朝文尼和阿里·林的方向一挥手。这个险冒得太大了,如果不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他的操纵绝不会这么直接。但这一手起作用了!她的身体稍稍转过去一点,视线从他身上转向文尼。劳的手偷偷伸进枪柜,摸索着电击枪。“奇维,好好想想,说这些无耻谎言的人是谁。”劳朝文尼和阿里·林的方向一挥手,可怜的奇维竟真的转过身来,望着劳手指的方向。伊泽尔看见了,她身后的托马斯·劳脸上掠过一丝奸笑。

  “你知道伊泽尔是什么人。他想在北爪杀了你父亲,觉得杀了阿里可以打击我。要是手里有刀,他这会儿就会杀死你父亲。你也知道,伊泽尔·文尼是个不折不扣的虐待狂。还记得他是怎么打你的吗?记得事后我怎么搂着你,安慰你吗?

  这些话是说给奇维听的,但字字句句都像大锤一样,撞击着伊泽尔的心。可怕的事实,混杂着置人于死地的谎言。

  奇维一动不动,但慢慢地,她的拳头攘紧了,肩背也躬了起来,绷得紧紧的。伊泽尔心想,劳就要赢了,因为我的缘故赢得这一局。失败的灰色笼罩下来,灰色闭合了,好像要将他彻底封闭。他作出了最后的努力,最后一次大喊道:“不要想我,奇维。想想其他人,想想你的母亲。想想吧!劳欺骗了你整整四十年。只要你察觉了真相,他就会给你洗脑。一次又一次洗脑,让你永远记不住。”

  回忆,震惊,惊怖莫名,诸般表情同时出现在奇维脸上。“这一次,我一定会记住。”她向劳转过身去,劳正从柜子里抽出什么。奇维一肘横击,正中他的胸口。咔嚓一声,什么东西断裂了。劳猛撞在柜子上,反弹,向外飞去,飞进仓库的开阔空间。一把电击枪同时飞出,飘在劳身后。劳扑向这把武器,只差几厘米没够到。他没有支撑点,无从借力,无法再次前扑。

  奇维身形一展,从墙上一跃而前,一把抓住电击枪,枪口指向统领的脑袋。

  劳在空中缓缓翻滚,他扭转身体,面向奇维。他张开嘴,那张无论什么情况下总能吐出花言巧语的利嘴。“奇维,你不能……”他开口道,但紧接着,一定是看到了奇维脸上的表情,劳的脸色变了。那种伊泽尔看了半辈子的冷静、镇定的傲慢表情一瞬间荡然无存。劳的声音化为一声低语,“不,不。”

  奇维的头和双肩颤抖着,但她的声音如磐石般坚定。“我记得。”她的手臂向下垂落,枪口从劳的脸上向下移去,指向腰部以下……开火,一长串点射。劳发出一声惨叫,连续不断。火力的冲击将他的身体撞得翻滚过来,击中他的头部。惨叫声邃然中断。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05: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二章
 
  先是一片漆黑,渐渐有了光亮。她在黑暗中挣扎着,向光亮处飘去。我是谁?答案来得飞快,伴随着无以复加的恐惧:安妮·雷诺特。

  记忆。撤人群山,最后的藏匿与搜寻,巴拉克利亚的入侵者发现了她的每一处藏身洞窟。还有叛徒,发现得太晚了。她的人最后被空中打击所围歼。站在山坡上,被巴拉克利亚的装甲兵团团围住。那是个寒冷的清晨,四周是尸体的焦臭味,但敌军已经停止了射击。他们活捉了她。

  “安妮?”声音很温和,充满关切。来自折磨者的声音,正为即将到来的恐怖酝酿情绪,“安妮?”

  她睁开眼睛,巴拉克利亚的刑具凸现眼前,占据了整个视域。这种恐怖早在她的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这一切发生在失重环境里。占领我们的城市已经十五年了,为什么把我送进太空?

  审讯者飘人视域。黑头发,典型的巴拉克利亚肤色,既年轻又苍老的脸庞。一定是个高级统领,可他的服装很怪,一片片连缀而成,完全不像安妮以前见过的统领。一脸假惺惺的关切。蠢货,演得太过火了。他把一束又轻又软的白花放在她膝头,仿佛送给她一份礼物。白花带着逝去的夏天的气息。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自尽,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自尽。当然,她的双手被牢牢束缚着,但只要他再靠近一点,她还有牙齿可用。也许,只要他真的蠢到那种程度……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肩头。安妮猛地一挣,一口咬在统领那只冒冒失失的手上。他缩回手,空中留下一串飘动的血珠。可惜他还不算太蠢,没有一怒之下当场杀了她。相反,他怒视着一排排设备之后的某个她看不见的人,“特鲁德!你他妈的把她怎么了?”

  响起一个嘀嘀咕咕发牢骚的声音,好像挺熟悉。“范,我提醒过你,这个过程很棘手。没有她引导我们,很难有把握—”说话者进人了视域,是个小个子,样子紧张兮兮的,穿着巴拉克利亚技术员的制服。看见空中的血珠后,他的眼睛瞪大了。他望着安妮,很满意的神情,但不知什么原因,同时却充满惧意,“我和艾尔只能做到这个程度,我们应该等等,等比尔回来以后再说……瞧,可能只是暂时性的记忆丧失。”

  岁数较大的那人猛地发作了,可他看上去同样充满惧意。“我要的是撤销聚能,而不是该死的洗脑!”

  小个子,特鲁德……特鲁德·西利潘,让步了。“别着急,她会复原的。没碰过她的记忆结构,我发誓,他朝她的方向提心吊‘胆望了一眼,“或许……我说不清,或许聚能已经撤销了,一切正常,我们看到的只是大脑的自我抑制反应。”他凑近了些,但没走近她的牙齿的攻击范围,勉强冲她笑了笑。“头儿?你还记得我吗?特鲁德·西利潘。我们一块儿值了许多个班次,多年同事。这以前,在巴拉克利亚也共过事,在阿兰·劳手下。你不记得了?”

  安妮盯着这张圆脸,勉强挤出的笑容。阿兰·劳,托马斯·劳。啊……天哪……老天啊。她醒了,在噩梦般的现实中醒来,这个噩梦永远不会结束。刑讯坑,然后是聚能,然后,自己成为敌人的一生。

  西利潘的脸蓦地模糊了,可他的声音骤然间变得欢欣鼓舞。“范,快看!她在哭。她真的想起来了!”

  是的,桩桩件件,全都想起来了。

  可范的声音却更加恼怒,“出去,特鲁德。快出去。”

  “是容易验证,咱们可以……”

  “滚出去!”

  然后,特鲁德的声音消失了。整个世界崩溃了,化为一片剧痛,化为硬咽,沉痛,使她无法呼吸,无法感知。

  一只手臂楼住她的肩头,这一次,她知道这不是折磨者的触碰。我是谁?刚才这个问题现在似乎很简单。真正的问题是,我是什么宁大脑空白几秒钟后,记忆如怒潮般涌来:自从阿恩汉姆群山间的那一天起,她成了邪恶的魔鬼。

  她哆嗦了一下,甩开范的胳膊,却被束缚带所困,动弹不得。

  “对不起。”他嘟浓道。咔的一声,束缚带飘开。但是否被束缚已经无关紧要了,她蜷缩成一个球,几乎意识不到他的轻声抚慰。他在和她说话,都是最简单的句子,翻来覆去地说,“没事了,安妮。托马斯·劳死了。他四天前就死了。你自由了,我们全都自由了……”

  过了一会儿,他不作声了,只有搭在她肩头的那只胳膊证明他还在她身旁。她的抽泣声低下来。恐怖不复存在了,但最可怕的已经发生,一遍又一遍,剩下的只有死亡和空虚。

  时间不断流逝。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渐渐舒展开来,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强迫自己转身面对范。由于刚才的哭泣,她的脸一阵阵刺痛。她多么希望这种痛苦能增加一百万倍。“你……该死的,为什么救我?让我死吧。”

  范平静地注视着她,眼光中充满关切。过去的浮夸矫饰无影无踪,她一直怀疑那种浮夸是狡猾的伪装。现在,取代它的是智慧,还有……敬畏?不,不可能。他伸出手,从空中拾起那束花,重新放在她的膝头。鬼东西暖烘烘、毛茸茸的。真美。范似乎正考虑着她的要求,沉思片刻,这才摇摇头。“你不能死,安妮。这少L还有两千多个聚能者。你可以让他们重获自由,安妮。”他指指她脑后的一排排聚能设备,“我有个感觉,艾尔·霍姆在撤销你的聚能时并没有把握,是瞎碰上的。”

  我可以让他们重获自由。自从群山间的那个清晨,这么多年,这个想法是第一道希望之光。希望之光肯定出现在她脸上,因为范露出了企盼的笑意。但是,安妮的眼睛突然收缩成了一道窄缝。她了解聚能,这方面的造诣不亚于任何巴拉克利亚人,她掌握所有重新聚能、调整效忠对象的技巧。“范·特林尼,或者别的什么名字。我留意你已经许多年了。几乎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你在跟托马斯对着干。我同样注意到你对聚能是多么感兴趣。你渴望获得聚能带给你的权力,对不对?”

  对方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缓缓点点头,“我过去觉得……觉得它能让我实现我毕生奋斗所追求的目标。但最后,我明白了,付出的代价太高了。”他耸耸肩,低下头,仿佛为过去的想法而羞愧。

  安妮望着他的脸,思索着。放在过去,哪怕托马斯·劳都骗不了她。聚能之后,安妮的头脑如剃刀般锐利,彻底的专注,没有想当然,也不受个人愿望的羁绊。当然,就算知道托马斯·劳的真实意图也没用。一把斧头,就算它知道自己正在剥夺他人的生命,又能怎样?可现在,她没有过去那种把握。这个人有可能在撒谎,但他向她提出的要求,正是这个世上她最渴望做到的事。到那时,在尽最大努力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之后,她才有死的权利。安妮同样耸耸肩,“托马斯·劳在撤销聚能的问题上撒了谎。”

  “他在许多问题上撒了谎。”

  “我可以比特鲁德·西利潘和比尔·弗恩做得更好,但仍然会出现失败的个案。”最可怕的是:许多人会因为她让他们清醒过来而痛不欲生,并归咎于她。

  范的手伸到花束后,握住她的手。“我知道,请你尽最大的努力。”

  她低头望着他的手。手掌上被她咬伤的地方仍在冒血。这个人的话不尽不实,但只要他允许她让其他聚能者重获新生……行啊,暂且照他说的做。“现在是你管事?”

  范笑道:“我有点权力,某些蜘蛛人的权力更大些。这事儿挺复杂,还没理出个头绪来。四百千秒之前是托马斯·劳说了算,”他开心地笑起来,“但再过一首兆秒,或许两百兆秒,这里就将出现真正的复兴。你会看到的。我们的飞船将整修一新,嘿,说不定还会新造几艘。机会就摆在我们面前,这么重大的机遇,我还从来没遇上过哩。”

  只管照他说的做。“你想要我做什么?”你多久以后才会对我下手,把我变成你的工具?”

  “我……我只想让你得到自由,安妮。”他转开目光,“我知道你从前是什么人,安妮。我读过许多资料,知道你在弗伦克的经历,还有你最后被俘的事。你让我想起了我小时候认识的一个人。她也和你一样,挺身而出,对抗占压倒优势的敌人。和你一样,她也被对手碾成了童粉。”他稍稍朝她侧过脸,“过去有一段时间,我怕你更甚于托马斯·劳。但自从我知道你就是传说中的那个所谓弗伦克怪兽,我一直祈祷上苍,希望你能获得新生。”

  真是个巧言如簧的骗子手,可惜这一套说辞过于直白,过于煽情了。她只觉得一阵冲动,想挤他一下,让他不得不透露自己的目的。“这么说,几年之后,我们就会重新获得可用的星际飞船?”

  “是的,很可能比我们来时乘坐的更先进,装备更好。你也知道我们在这儿的物理发现,除此之外,还有其他……”

  “而这些飞船由你控制?”

  “其中的一部分,是的。”伪装就要揭穿,但他仍在点头。

  “你真想帮助我,帮助弗伦克怪兽吗?那好,先生,你确实可以帮助我。把这些飞船借给我,和我一起杀回巴拉克利亚、弗伦克和加斯帕。帮助我解放所有的聚能者。”

  她的话让范大吃一惊。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有意思。“你想击败一个具备星际飞行能力的帝国,一个掌握着聚能技术的帝国,就凭寥寥几艘飞船?这简直……”他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是言辞无法形容的疯狂,他只能怔怔地瞪着她。然后,突然间,笑容重新浮现在他脸上,“这简直太好了!安妮,给我点准备时间,在这儿结交盟友。帮助我一段时间,十几年吧。咱们很可能赢不了,但我发誓,一定要试一试。”

  不管她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一口答应下来。肯定是撒谎。但是,如果这是真的,这是能让她继续活下去的惟一动力。她凝视着范的眼睛,竭力分辨眼光中隐藏的谎言。或许撤销聚能的过程不可避免地损伤了她的脑力,使她丧失了过去那种刀锋般的犀利,因为无论她怎么看,看到的只有充满敬畏的激情。这个人真是天才,不管诺言是真是假,他总之做到了一点:让我在十几年间全力协助他。片刻间,她允许自己放松下来,允许自己暂且信任眼前这个人。一时间,她幻想着对方不是个骗子。弗伦克怪兽回来了,说不定能够解放一切聚能者。一种奇异之极的感情从心房中满溢出来,充斥全身,拨动着她的每一根神经末梢。过了好一阵子,她才认出这种久已失落的感受:喜悦。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05: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三章
 
  范指派伊泽尔·文尼前往行星地表,与蜘蛛人谈判。

  “为什么派我,范?”这是人类历史上最激动人心的贸易谈判,同时极有可能演变为一场战争。“应该由你……”

  纽文抬起手,打断他的话。“派你是有理由的。没有聚能的人里,你是最了解蜘蛛人的,这方面至少比我强得多。”

  “我可以做你的助手,协助你。”

  “不,我做你的助手。”他神情中有一丝焦虑,“孩子,你说得对,事情很棘手。短期之内,他们占据主动,且有许多理由恨咱们。我们觉得赖特希尔那些人仍旧能让国王听他们的,可……”

  协和国内还有许多其他派别,将聚能译员视为掌握在他们一方手里的王牌。

  “所以才更应该由你去,范。”

  “决定权不在我们手里。知道吗,他们特别指定由你去。”

  “什么?”

  “是啊。我是这么想的,与特里克西娅合作这么多年以后,他们觉得已经把你琢磨透了。”他咧嘴一笑,“现在想凑近了好好瞧瞧你。”

  这么说来,还真的有点道理。“好吧。”他想了想,“但不能让他们跟特里克西娅直接来往。下去的时候,我要带别的译员。”他盯着范,“她在那边是明星人物,昂德维尔人巴不得直接接触她。”“唔,我估计下面某些派别也有同样的顾虑。国王要求津明和你一块儿去。”他注意到了伊泽尔脸上的表情,“还有事吗?”

  “我—呱,是的。我希望尽快解除特里克西娅的聚能。”

  “这个当然。我不是已经向你保证过了吗?同样的话,我跟安妮也说过。”

  伊泽尔望着他。你真的变了,真的放弃了那个梦想。经过这么多事变之后,伊泽尔不怀疑他。可突然间,他再也无法继续等待下去了。“把她调到解除聚能名单的首位,范。我不管你是不是需要她的翻译技能。把她调到前头去。我回来以后就得看到解除聚能之后的她。”

  范扬起眉头,“发最后通碟了?”

  “不……是的!”

  老人叹了口气,“好吧,就依你吧。我们马上解除特里克西娅的锁定。我,我得向你坦白,我们一直有意把聚能译员排在后面,我们太需要他们了。”他顿了顿,“别指望尽善尽美,伊泽尔。尽善尽美只不过是劳对我们撒的另一个谎。撤销聚能的人里,有些跟安妮一样能保持头脑敏锐,但还有些……”

  “我知道。”有些人大脑中的蚀脑菌在解除锁定过程中猛然失控,聚能者于是成了植物人,“但这种尝试总得做。到头来,你终究会没有聚能者可用,只不过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他轻轻一跃,飘离范的办公室。再谈下去,两人的感情都受不了。

  前往阿拉克尼的交通工具简陋到了极点,只能使用乔新的侦察艇,软件是奇维临时拼凑的。人类仍保持着针对蜘蛛人的技术优势,手里还残存着一些高科技装备—但物理资源和自动化设备寥寥无几。随着聚能者解除聚能状态,易莫金人的软件渐渐成了没用的烂摊子,而青河装备还得过一段时间才能适应L1空间内青河和易莫金设备的大杂烩。他们在这个几乎空无一物的太阳系内陷得死死的,可用的工业环境全都在下面的阿拉克尼。他们可以朝下面那颗行星扔下几块巨岩,或许还可以发射一批核弹,但除此之外,人类已经丧失了尖牙利爪。蜘蛛人目前也不可能有什么作为,但这种情况会发生变化。他们已经了解了入侵者,也知道技术的威力。无影手号的大部分仍然完好无损,控制在他们手里。用不了多久,蜘蛛人的武装力量就能进人L1。范估计他们还有一年时间可以扭转形势,建立双方的某种信任。但奇维说,如果她是蜘蛛人,根本用不了一年,她就能完成技术上的飞跃。

  营帐通道里挤满了人,从一头直到另一头,目送伊泽尔和津明进人侦察艇气密门。L1没有聚能的人几乎全到了。

  范和安妮也在。他们飘近了。放在过去,伊泽尔·文尼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两人会如此密切。“我们已经开始了撤销聚能的准备工作。”安妮说。用不着说明她处理的是哪个聚能者,“我们会尽全力的,伊泽尔。”

  奇维祝他好运,神情从没像现在这么严肃。片刻间,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然后,突然间,她做了个以前从没做过的动作,紧紧握住他的手,“平安归来,伊泽尔。”

  丽塔·廖不知怎么挤到了气密门前,堵住去路。伊泽尔伸出手,安慰地拍了拍她,“我会把乔新带回来的,丽塔。”但他心里想的是,我会尽力的。他不敢在她面前流露出一丝没把握。

  丽塔双眼布满血丝,’神态比数千秒前谈话时更加茫然。“我知道,伊泽尔,我知道。蜘蛛人是善良的种族,他们知道乔新不想伤害他们。”她向来喜爱蜘蛛人,但现在,通过翻译节目形成的感情似乎有点没把握了,“可是,如果他们不肯把他交还给你……请,请把这个给他……”她把一个透明小盒子塞进他手里。上面有个指纹锁,估计是由乔新的指纹解锁。里面是一枚软膜宝石。她蓦地挣开他,挤进人群。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06: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四章
 
  抵达陆战指挥部用了两百千秒。到达地面后,蜘蛛人驾车载着他们开上那条狭长山谷中的道路。奇异的往事浮现在伊泽尔脑海。这里的许多建筑都是新的,但我来过这里,在这些建筑之前。那时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难以索解。而现在,他对看到的一切都能大致弄明白。津明·布鲁特从一个窗口蹦到另一个,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每看到一样东西,他都要念叨出它的名字。他们经过他和本尼·温搜索过的那座图书馆,暗黑博物馆。还有国王大道尽头的那座雕像,戈克纳的“追求协和”。雕像肢体绞缠,但津明却能说个头头是道。

  今天,他们不再是溜进他人梦乡的潜行者。这里灯火通明。他们最后进人地下时,见到的一切是那么令人震惊,那么异于人类,活脱脱是里茨尔·布鲁厄尔的蜘蛛噩梦。楼梯陡得像脚手梯,普通房间的天花板极低,伊泽尔和津明只能蹲着移动。尽管有传统医药科技的帮助,还有长达千年的基因工程辅助,持续存在的行星重力仍然让人大耗体力,十分难受。津明声称,他们的住处是皇室规格的套房,地板毛茸茸的,天花板的高度也能容人直立。第二天,谈判开始了。

  他们通过翻译了解的那批蜘蛛人大多不在场。伊泽尔只知道少数几个人的名字,贝尔加·昂德维尔,厄尔诺·科德哈文,但他们一直和人类保持一段距离。这两人不是舍坎纳·昂德希尔的反潜伏项目成员,但他们肯定在和维多利亚·昂德希尔保持密切磋商。谈判中间,昂德维尔常常会抽身退出,喳喳地与某个看不见的人交谈。

  几天谈判之后,伊泽尔意识到还有其他人也参加了这场谈判,从非常遥远的地方:特里克西娅·邦索尔。回到他们的房间后,伊泽尔呼叫Llo当然,这条链接必须经过蜘蛛人中转,但伊泽尔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你告诉过我,特里克西娅已经脱离聚能了。”

  停顿远比十秒延迟长得多。突然间,伊泽尔再也受不了种种借口、托辞了。“听着,该死的!你做过保证,保证让她脱离聚能。或早或迟,总会有再也无法利用她的一天!”

  范的声音传过来了。“我知道,伊泽尔。问题是,蜘蛛人坚持要跟她保持联系,让她继续保持聚能状态。如果拒绝,谈判就崩了……另外,特里克西娅本人也拒绝在撤销聚能的过程中跟我们合作。我们只好利用她。”

  “我不管……我不管!不能让他们跟托马斯·劳一样,拥有特里克西娅。”这种恐惧让他噎了一下,说不出话来。他几乎快破口大骂出来了。房间对面的津明·布鲁特却乐滋滋的,伊泽尔从来没见过聚能者这么高兴。他正盘腿坐在毛茸茸的地毯上,翻着一本蜘蛛人的图画书。我们也在利用他。我们只能这么做,再利用他们一小段时间。

  “伊泽尔,这只是暂时的。安妮也难过得不行。但蜘蛛人能洞察我们,凭借的只有这一个途径。他们信任聚能者。我们说的一切,每一句话,他们都会反馈到聚能者那儿。没有这种信任,我们绝对无法将无影手号上的人弄回来。没有这种信任,我们也无法从劳造成的破坏中恢复过来。”

  丽塔和乔新。指纹锁定的小盒子就放在伊泽尔的箱子最上面。蜘蛛人没有坚持要求检查它,以及他的其他随身物品。伊泽尔让步了。“好吧,但是,这件事结束之后,绝不能再有人拥有其他人的事了。否则,我会用其他办法让谈判破裂。”没等回答,他切断了通讯。说到底,无论对方怎么回答都无关紧要。

  每一天,他们都要经受一番折磨:爬下陡峭的楼梯,进人同样可怕的会议室。津明宣称,这是情报头子的私人办公室,“一间明亮、宽敞的开放式房间,还有许多暗室和独立栖架。”唔,暗室倒真的有,像一根根黑洞洞的烟囱,顶上有隐蔽的小窝。沿墙排列着显示器,显示的图像全是一片乱七八糟。他和津明·布鲁特不得不走过冷冰冰的石头地板,坐在一堆毛皮上。在场的总有四五个蜘蛛人,昂德维尔和科德哈文几乎每次都在。

  但谈判本身却进行得非常顺利。有聚能者证实伊泽尔的说法,蜘蛛人看来相信他的话。他们似乎弄明白了,只要稍加合作,双方都会得到巨大的好处。蜘蛛人可以派人前往庞杂体,人类将向蜘蛛人输送技术,不加任何限制,条件是人类可以利用行星资源。过一段时间,庞杂体和营帐将进人阿拉克尼的高轨道,双方将共同兴建一座船坞。

  和蜘蛛人坐在一起,每天谈判几千秒。这个过程很折磨人。人类天生不喜欢这样的生物。他们看上去似乎没有眼睛,只有一些透明的甲壳质晶片,但视力却比任何人类成员的更好,而你永远别想知道他们在看什么。蜘蛛人的进食肢总在不断蠕动,伊泽尔只能隐约猜测其含意。用主要肢腿打手势时,那种动作非常突兀,极富攻击性,像准备发起进攻。空气中有一股刺鼻的腐臭味儿,在场的蜘蛛人越多,这种气味越浓重。还有,下一次,我非得带上我们的厕卫设备来不可。为了适应本地的厕所,伊泽尔几乎成了罗圈腿。双方交流主要依靠津明,但特里克西娅和其他人也参加了对话。遇上需要非常精确的场合,她的声音便会响起,替昂德维尔或科德哈文代言:昂德维尔是不动声色的警察腔,科德哈文则是圆滑的年轻将领的口气。特里克西娅的声音,他人的灵魂。

  还有人睡后的梦境,常常比白天的现实更令人不快。他能弄清含意的那些梦是最可怕的:特里克西娅出现在他身旁,声音和意识忽而是他从前认识的那位年轻姑娘,忽而是现在控制她的外星人。有的时候,她说着说着,面孔忽然幻化成呆滞的甲壳。他问为什么有这种变化,她却说,这只是他的想像。这个特里克西娅将永远困在聚能状态,被聚能所播弄,迷失其中。许多梦境里还出现了奇维,有时是过去那个捣蛋小鬼,有时是击毙托马斯·劳时的奇维。她和他说话,常常向他提出某种建议。在梦里,这些建议再合理没有了—可清醒过来时,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是什么建议了。

  双方谈判磋商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解决了。不到一兆秒时间里,双方从你死我活的彻底灭亡前进到了商业贸易。L1上传来范的声音,他为取得的进展兴奋不已。“这些家伙,讨价还价的时候真像咱们贸易者,一点也不像政府组织。”

  “我们作了许多让步,范。我们允许蜘蛛人前往我们的空间,以前可从来没对任何客户作出这种让步。”

  接下来是通常的延时。然后,范的声音重新响起,仍旧那么高兴。“这一点或许对咱们有利,孩子。我敢打赌,有些蜘蛛人最后肯定会希望成为咱们的合作伙伴。”真是典型的青河想法。

  “……还有一件事,”范继续道,“解决战俘问题之后……”这是谈判的最后一项……“我们就能把特里克西娅放出牢笼。赖特希尔已经让昂德维尔他们作了保证。”

  谈判的最后一天。一开始,这一天和其他各天没什么不同。蜘蛛人带路,领着伊泽尔和津明走下一段……“螺旋形楼梯”,津明就是这么说的。按人类的标准,只是一个钻透岩石、直直朝下的深洞,深不见底,一股股热风迎面扑来。洞口的直径大约两米,洞壁有一圈圈五厘米的凸起。领路的蜘蛛人没问题,肢腿张开以后,他们可以够到两边洞壁,借助凸起,稳稳当当地撑住身体。下降时,他们缓缓转动,沿着螺旋形凸起步步向下。每下降十米左右,洞壁都有一处凹陷,供蜘蛛人歇脚。他们坚持要伊泽尔和津明系上一种带子,既像安全带,又像牵狗绳。伊泽尔安心不少,同时却颇不自在。

  “他们故意用这些楼梯来吓唬咱们,对不对,津明?”攀爬这种梯级时,伊泽尔总这么问津明。但津明一直拒绝回答这类低级问题。

  在窄窄的凸起上,聚能译员比伊泽尔更立脚不稳。他还极力模仿蜘蛛人那种手脚张开的姿势,于是下降得更不稳当了。那种姿势本来只对蜘蛛人有用。今天,他回答了伊泽尔的问题。“是啊—不对!这是进人皇家渊戴的主通道。非常古老。是一种传统,一种荣誉—”脚下一滑,在深不见底的洞窟中直落下去,幸好上面的蜘蛛人卫兵马上拉紧绳子,把他吊在空中。伊泽尔紧紧抠住洞壁,津明手忙脚乱找立脚点的时候差点把他撞下去。

  他们来到最后一处歇脚点。即使对蜘蛛人来说,这儿的天花板都很低矮,只有一米高。在卫兵护卫下,他们躬腰屈背,躇珊着钻进宽得要命的门。门里光线很暗,呈蓝色。蜘蛛人的视域极宽,原本以为他们会将照明设施设置成太阳的全部光谱,但他们偏偏喜欢黯淡的微光—或者是人类无法看到的光谱。

  一片昏暗中,响起熟悉的噬哩声。“请进,请坐。”津明替屋里的蜘蛛人翻译道。伊泽尔和津明走过石砌地面,来到他们的“栖架”。他现在能看到对方了,一个很大的蜘蛛人,坐在一只稍高一些的栖架上。封闭环境中,她发出的气味十分刺鼻。“昂德维尔将军。”伊泽尔礼貌地说。

  和其他谈判项目相比,战俘问题本来应该很容易解决。但他注意到,这一次参加谈判的只有昂德维尔一个人。没有与外界相通的通讯链接,至少没向他们提供。他们被孤立在这一片昏暗中,津明·布鲁特的遣词用句也发生了变化,变成了威胁的调子。有点吓人……但出身贸易世家的伊泽尔·文尼一眼便看透了对方的把戏。这种恫吓姿态是有意为之。赖特希尔已经迫使昂德维尔作出保证,战俘问题解决之后,将允许人类撤销译员的聚能状态。她已经被迫作出了许多让步,这是她保全脸面的最后机会。

  他打开装具包,取出一副头戴式戴上。蜘蛛人声称,无影手号的全部乘员都在迫降过程中幸存下来了。飞船残骸散落在两万平方米的海洋冰面上,惟一完好无损的就是乘员区。在范看来,这些人—任何人—居然活下来了,这真是聚能飞行员们创造的奇迹。但是,坠落之后,还是出现了大批伤亡。布鲁厄尔彻底丧失了理智,命令他的打手与到达现场的蜘蛛人部队交火。打手们全部送了命,但布鲁厄尔不愧是个真正的统领,在最后关头抛弃了自己的手下,想混进飞船的幸存乘员中。蜘蛛人表示,最初的交火之后,没有出现任何伤亡。

  “你们可以把聚能者带回去。”昂德维尔通过津明说,“我们知道他们没有责任。另外,正因为他们中的一些人,我们才取得了胜利。”津明的语气十分暴躁,“但其余人都是罪犯。他们杀了我们几百人,还试图成百万地谋杀我们。”

  “不,做出这种行为的只是极少数。其他人没有参与—或者仅仅是受了蒙蔽。”

  伊泽尔按照名单一个个解释各乘员的职责。冷冻箱里有二十个不幸的人,都是里茨尔的玩物。这些人显然是被害者,昂德维尔只是不肯交还冷冻装备。伊泽尔耐心解释,一个人接一个人争取,让昂德维尔同意释放他们,包括技术人员。这些人可以解释目前掌握在她的部门手中的设备的功用。最困难的放在最后。“乔新,飞航主任。”

  “乔新,扣动扳机的人。”将军道。有了头戴式的图像增强功能,周围的环境不那么昏暗了。整个谈判过程中,昂德维尔一直没怎么动,只有进食肢在不断蠕动。津明解释说,这是一种警觉的表情,相当于向前探过脸来,“乔新是有罪的,他发动了对我们的攻击。”

  “将军,我们检查过记录。你们也跟乔新的聚能飞行员交流过,你们掌握的情况也许更全面。我们看得很明白,乔新暗中破坏了易莫金人的攻击。夫人,我熟悉乔新,熟悉他的妻子。他们两个人都对你们十分友善。”包括特里克西娅在内的聚能分析员认为,提到这种家庭联系有可能对蜘蛛人产生影响。有可能。但贝尔加·昂德维尔极可能是那种“国家利益至上”的类型。

  津明·布鲁特在一个小小的面板上输人伊泽尔的话,设备再将转换结果输人音频发生器。布鲁特的音频盒中发出一阵可怕的喳哩声。伊泽尔的意思转换成了蜘蛛人的语言。

  昂德维尔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发出一个短促的尖音。伊泽尔知道,这表示对方不屑地哼了一声。

  但这番对话最后会传递到其他蜘蛛人那里。我不会让你哼一声就结束这个话题的,昂德维尔。伊泽尔的手伸进装具袋,掏出丽塔的小盒子。

  “这是什么?”昂德维尔问道。津明一昂德维尔的语气中没有半分好奇的意思。

  “这是乔新的妻子带给他的礼物。一份纪念品,以防你们拒绝释放他。”

  昂德维尔坐的地方差不多在两米以外。即使到现在,伊泽尔仍然没意识到蜘蛛人的前肢能伸多长。四根长矛似的黑色肢腿在他眼前一晃,一把夺过盒子。昂德维尔收回前肢,将盒子凑近她的一部分透明甲壳,再后又凑到另一部分跟前。她的几根附肢撬着盒盖和指纹锁,发出轻微的刮擦声。

  “只有乔新才能打开。硬撬的话,里面的东西会自动毁坏。”

  “毁坏就毁坏。”但蜘蛛人的附肢离开了小盒子。她拿着盒子,过了一会儿,猛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哩世声,将它扔向伊泽尔胸前。

  难听的喳喳声仍在继续,津明·布鲁特开始翻译:“去你们的!”布鲁特的声音紧绷绷的,充满怒火,“收起这份送给谋杀犯的礼物吧。把乔新和其他人带回去。”

  “谢谢,将军。谢谢你。”伊泽尔手忙脚乱地接住丽塔的礼物。

  蜘蛛人刺耳的声音停止了,再次开口时平静了许多,声音有点像沸水泼溅。“我看,你还想把里茨尔·布鲁厄尔一并带回去?”

  “夫人,我没有救他的打算。这么多年来,里茨尔·布鲁厄尔杀了许多我们的人,可能比他杀死的蜘蛛人更多。他理应为这种罪行受到惩罚。”

  “一点不错。另外,我们从未打算把这个人送还你们。”布鲁特的声音变得自鸣得意起来。伊泽尔心想,看样子,在这个问题上,蜘蛛人之间没有意见分歧。

  也许这样最好。伊泽尔耸耸肩,“很好,就由你们惩罚他吧。”

  蜘蛛人停止了一切动作,连进食肢都不动了。“惩罚?你把我的意思理解错了。这场愚蠢的谈判之后,我们手中只剩下一个大活人。我们没打算惩罚他,即使真的有任何惩罚,都只可能是附带的。通过解剖人类的尸体,我们掌握了很多情况。但我们极端需要一个活着的实验对象。你们的身体极限是什么?极度痛苦和恐惧之下,你们会有什么反应?我们会设计全新的刺激手段,获得在你们的数据库里没发现的资料。我惟愿里茨尔·布鲁厄尔活很长、很长时间。”

  要找人类样本的话,里茨尔·布普厄尔恐怕是你能找到的最罕见、最没有代表性的样本了。不过,这种想法还是别说出来为妙。伊泽尔只点了点头。对里茨尔来说,这种命运再恰当没有了。伊泽尔总算看到了能恰如其分地惩罚他所犯下的滔夭大罪的手段。统领大人的蜘蛛人噩梦将毕生持续下去。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06: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五章
 
  像凯旋的英雄,伊泽尔·文尼回到了L1。或许没有哪位船主或舰队合伙人享受过他在庞杂体上得到的这么隆重的欢迎。他带回来了头一批获释战俘,其中包括乔新,还带来了他们的第一批合作伙伴:第一批飞上太空的蜘蛛人。

  伊泽尔几乎什么都没注意到,只敷衍着微笑、交谈。看到丽塔和乔新重逢时,他也只感到一丝隐隐约约的欣喜。

  最后一个走出侦察艇的是弗洛莉亚·佩雷斯。她是里茨尔冷冻箱里的受害者之一,统领大人准备把她留到最后时刻享用。解冻两百千秒之后,这女人还是一脸惊恐茫然。伊泽尔将她领出来时,通道里的人群安静了。奇维飘了过来。她主动要求帮助这些受害者,但来到弗洛莉亚面前后,奇维的眼睛瞪大了,嘴唇也颤抖起来。两个女人四目相对,片刻之后,奇维向弗洛莉亚伸出手去。她们身后的人群默默让出一条道。

  伊泽尔望着她们离开,但他的心思却在别处。离开阿拉克尼一千秒后,安妮·雷诺特开始解除特里克西娅的聚能。返程的两百千秒中,范不断向他通报进展情况。特里克西娅已经完成了准备阶段,这一次不会再临时取消了。第一步是让蚀脑菌休眠,然后让特里克西娅进人昏睡状态,之后再慢慢改变蚀脑菌分泌毒素的模式。“安妮已经做过好几百次了,伊泽尔。”范说,“她说一切都很顺利。你回来之后再过一段时间,她就可以离开解除中心了。”这一次没有拖延。特里克西娅终于要自由了。

  两天之后,等待已久的消息传来:特里克西娅好了。

  去聚能解除中心之前,伊泽尔先去了奇维那儿。奇维正和她父亲一块儿重建湖泊园。树木大多死了,但阿里·林觉得他能想办法让它们活过来。解除聚能之后,阿里·林仍然是一位造园大师,奇思妙想层出不穷。不同之处在于,现在的阿里可以爱他的女儿了。特里克西娅会幸福的,跟噩梦之前一样自由。

  伊泽尔穿过被摧毁的森林一路走来时,奇维正跟那些蜘蛛人说话。飞猫飞得高高的,一圈圈盘旋着,对蜘蛛人既害怕,又好奇。

  “我们会对湖泊园做点改动,让它的形态更自由些,形成自己的生态环境。”站立的蜘蛛人比奇维稍高一点。在微重力环境下,他们不再是宽宽的、矮趴趴的生物了。肢腿舒展开来,形成蜘蛛人版本的零重力姿态:肢腿长长地垂在身下,让他们显得高了些,苗条了些。正在说话的是其中最小的一个,可能是娜普莎·赖特希尔。跟贝尔加·昂德维尔相比,她发出的世喳声简直像音乐般动听。

  “我们会看着你们怎么做,但我猜不会有多少蜘蛛人愿意在这种环境里生活。我们希望试制自己的营帐。”布鲁特·津明充当翻译,声音欢快,是聊天的语气。到现在,津明可能是最后一个聚能译员了。

  奇维对蜘蛛人露出了笑脸,“是啊,我太想瞧瞧你们最后会怎么做了。我—”她一抬头,看到了伊泽尔。

  “奇维,我能跟你说几句话吗?”

  她已经迎上前来,“咱们等会儿再聊,好吗,娜普莎?”

  “当然。”蜘蛛人踞着肢腿飘开了。津明仍在翻译,滔滔不绝地向阿里·林提问。伊泽尔和奇维四目相对,相隔三十厘米。“奇维,大约两千秒前,他们解除了特里克西娅的聚能。”

  姑娘微笑了,笑容是那么明媚。直到现在,她仍有些孩子气。经历了那么多,但奇维仍旧是个开朗的人。她现在是跟蜘蛛人打交道的中心人物,向他们传授工程技术知识。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意识到她的天份,从动力学到生化科学,到最复杂的交易,奇维无不精通。她真正代表着青河的精神。

  “她—她一切都好吗?”奇维的眼睛瞪得很大,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对!安妮说,稍有点方向感缺失,但她的头脑和个性完好无损。还有……我今天晚些时候就能见到她了。”

  “太好了,伊泽尔!我真为她高兴。”奇维的手松开了,伸向前去,抓住他的肩膀。突然间,她的脸离他很近很近,嘴唇轻轻拂过他的脸颊。

  “跟她说话之前,我想先见见你。”

  “为什么?”

  “我—我只想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的命,救了我们大家。”谢谢你拯救了我的灵魂。“如果特里克西娅和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她又退了回去,脸上的笑容稍稍有点奇怪。“多谢,伊泽尔。可是……你用不着谢我。你有了幸福的结局,我真高兴。”

  伊泽尔转身朝引导绳飘去,这是阿里安排的,方便园区的重建。“不如说是幸福的开始,奇维。这么多年,像死了一样,现在终于……哎,我晚些时候再跟你聊!”他挥挥手,越来越快地拉着引导绳,向这个洞窟的出人口飘去。

  雷诺特已经将哈默菲斯特顶楼的聚能者协同工作大厅改造成了恢复区。过去,聚能者们在这里一个班次接一个班次替统领效劳,现在,他们在这里重获自由。

  安妮在大厅外的走廊上拦住他,“进去之前,请一定记住……”

  文尼正准备从她身边挤过去,突然停住脚步。“你说过她恢复得很好。”

  “对。情感方面很正常,认知情况跟感染蚀脑菌之前一样好。甚至连她的专业技能都保留下来了。我们做了将近三千例解除聚能手术,易莫金历史上,没有哪个组织解放过这么多人。这方面,我们越来越棒了。”她的眉头皱了起来。不是聚能期间那种不耐烦的皱眉,而是一种痛苦的表情,“头一批解除聚能的人,我—我真希望再重做一次。现在再做,肯定比当时好得多。”

  伊泽尔明白她的痛苦,让他羞愧的是,他心里突然一阵欣喜:谢天谢地,幸好特里克西娅的手术推迟了。早期手术积累了大量经验,特里克西娅从中获益良多。不过,也许早做同样没事,雷诺特不是恢复得挺好吗?无论如何,总算有了个好结果。雷诺特身后,宁静的绿色走廊尽头,特里克西娅就在那儿。美丽的公主终于醒来了。他绕过雷诺特,轻快地向前飘去。

  身后,雷诺特叫道:“还有,伊泽尔……呱,见过特里克西娅以后,范想跟你谈谈。”

  “行啊,行啊。”可他已经没在听了。向前,进人恢复大厅。大厅的一部分仍是敞开式的,十几把椅子里还坐着人,这些人围成一个个小圈子,正谈着什么。他们朝他的方向转过头来,露出好奇的表情—放在从前,这是完全不可能的。有些人显得很害怕,许多人带着亨特·温解除聚能之后那种悲哀、迷茫的表情。尤其是易莫金聚能者。解除锁定之后,他们仍然举目无亲。他们自由了,但他们的一生已经与亲人、过去熟悉的生活彻底隔离开来,而且相隔无数光年的距离。伊泽尔尴尬地笑了笑,轻轻飘过他们身旁。我和特里克西娅的结局还算圆满,但真的应该多帮帮这些人。

  大厅最里头隔成一个个小间。伊泽尔掠过敞开的房门,只在关闭的门前稍停片刻,看看门牌上的患者姓名。最后……特里克西娅·邦索尔。急速飞奔骤然停止,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仍然穿着工作服,头发也乱蓬蓬的。他真跟聚能者差不多了,除了关注的事物,其他一切都抛在脑后。

  他尽可能理理头发……然后,轻轻敲了敲这个轻塑料隔成的小房间的房门。

  “请进。”

  “……嗨,特里克西娅。”

  她浮在一张跟普通床差不多的吊床上,头部周围环绕着一圈细小的医疗设备,像一圈雾气。没什么,伊泽尔事先就知道会有这些东西。到了现在,安妮已经可以将自动化设备用于这些患者,用此前取得的数据引导解除聚能过程。解除之后,仍需要这些设备监护病人,防止中风和感染。

  但这样一来,伊泽尔·文尼很难像他希望的那样,紧紧拥抱特里克西娅。他飘近她,痴痴地注视着她的脸。特里克西娅也注视着他—不是望着他周围,也没像以前那样,因为他干扰了数据流动而焦躁不安。她直直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嘴角浮出一丝微弱、颤动的笑意。

  “伊泽尔。”

  然后,她在他的怀抱中。她的双手搂着他,她的嘴唇是那么柔软温暖。他轻轻拥着吊床上的她,然后偏过头,小心地避开那些医疗设备。“那么多次,我以为我们再也不能在一起了。这么长时间,这些事你还记得吗?”……实实在在的生命,许多年……“记得我吗?在你那个该死的小房间里?”“记得。你受的罪比我的大得多。对我来说,这就像一场梦,我只能隐隐约约意识到时间。聚能项目之外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的。我能听到你的话,但那些话却好像一点也不重要。”她伸手抚摸着他的颈项,轻轻抚摸着。从前,他们真正在一起时,她就是这么做的。

  伊泽尔笑了。我们终于在对话了,真正的讨话。终于盼到了这一天。“你总算回来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生活。我有好多计划。这么多年里,我想了许多计划:如果有那么一天,劳被打倒了,你被救回来了,我们会做什么。虽然死了这么多人,但是我们这次任务已经成功了,而且是巨大的成功,发现的宝藏远远超出我们的预期。”巨大的风险,巨大的收获。但是,危机已经过去,牺牲已经付出,到现在……“有了这次任务的红利,咱们俩的加在一起,我们……我们什么都能做。我们可以建起我们自己的太空家族!”文尼.23.7,文尼……邦索尔,邦索尔.卜……名字无关紧要,总之,这个家是他们自己的。

  特里克西娅仍在微笑,但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她摇摇头,“伊泽尔,我不……”

  文尼急匆匆接过话头,“特里克西娅,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如果你不想要一个太空家族—那也没关系。”在托马斯,劳统治的这么多年里,他有许多时间可以思考,想通了许多问题。他明白,过去所谓的牺牲其实根本不算牺牲。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特里克西娅,哪怕你想回特莱兰……我也愿意和你一块儿去,我愿意离开青河。”他的家族是不会喜欢这个决定的: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家里无足轻重的继承者了,这次远航将极大地增加文尼.23家族的财富,可是……他知道,作出这种决定之后,财富的扩张只会源于家族在舰队的股份,而不是伊泽尔·文尼本人,“你想做什么都行,无论什么,我们都会在一起。”他靠近了些,但这一次,她轻轻推开他。“不,伊泽尔,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过了这么多年,你和我,我们都长大了。我—我们在一起,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伊泽尔的声音一下子抬高了,“对我来说才久。可对你呢?你刚才还说,聚能就像一场梦,时间只是个模模糊糊的概念。”

  “不全是这样。对于有些事,我的聚能锁定的事,这些事的时间,我可能记得比你更清楚。”

  “可是—”她抬起手,他不作声了。

  “我过得比你容易些。我被聚能了,但不止是这样。虽说我从来没有清醒地意识到,但还是有些事—感谢老天,布鲁厄尔和托马斯·劳同样没意识到这些事。我有一个可以逃避进去的世界,可以通过我的翻译建立起来的世界。”

  伊泽尔不由自主地说:“我怀疑过。你的翻译未免太像黎明时代的幻想了。也就是说……你翻译过来的蜘蛛人世界全是编造出来的,不是真正的蜘蛛人?”

  “不。这就像……我们把蜘蛛人拟人化了。如果你细读我翻译的材料,你肯定能看出来,有些地方不可能是完全真实的。我想,你可能猜到了那些地方,伊泽尔。阿拉克尼是我的避难所。我是译员,蜘蛛人的相关事务全都在我的聚能范围之内。我们穷尽心力,想成为真正的蜘蛛人。当亲爱的舍坎纳理解我们的意图之后—尽管他最初以为我们是机器—突然间,整整一个世界向我们敞开了,接受了我们。”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劳的企图才没有得逞,才拯救了所有人。可是—“可你现在回来了,特里克西娅。现在再也没有噩梦了,我们又可以在一起,比我们过去想像的更幸福!

  她再次摇摇头,“你还没明白吗,伊泽尔?我们俩都变了。我的变化甚至比你更大,虽说我被—”她想了想,“—被多年‘囚禁在魔法中’。你瞧,我记得这期间你对我说的话。但是,伊泽尔,现在跟过去已经不一样了。我和蜘蛛人,我们会创造未来……”

  他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平和镇定,像劝说。可即使他自己听上去,这声音都惊恐不已。贸易之神啊,我不能再一次失去她!“我明白了,你现在仍旧把自己视为蜘蛛人。对你来说,我们是外星人。”

  她轻轻碰了碰他的肩头,“有点吧。解除聚能的第一阶段,我醒来了,但仿佛在一个噩梦中醒来。我知道人类在蜘蛛人眼里是什么样子:苍白,柔软,像蛆虫。像蜘蛛人世界上的某些害虫和供食用的牲口。我们觉得他们形象可憎,但他们并没有这种感觉。”她向上望着他,脸上的笑容一时开朗了些,“你转过头想看什么的姿势真可爱。你自己不知道,但只要在近处跟你说话,任何背上长了父毛的阿拉克尼男性和绝大多数女性都会迷上你的。”

  这就像他在阿拉克尼做的那些噩梦。在特里克西娅的意识中,她仍然有一半是蜘蛛人。“特里克西娅,听着,我会每天来看你。你的情形会变的,这个阶段会过去的。”

  “唉,伊泽尔,伊泽尔。”她的泪水在两人之间飘动。泪水是为他流的,而不是为她自己,“我希望自己像现在这样,当个译员,在你们大家和我的新家庭之间搭起桥梁。”

  桥梁。她还没有解除聚能。范和安妮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将她固定在聚能和自由之间。这种想法像在他腹部狠击了一拳……他想吐,然后是一阵狂怒。

  他在安妮的新办公室堵住了她。“安妮,把你的活儿干完!蚀脑菌仍旧控制着特里克西娅。”

  雷诺特的脸色似乎比平时更加苍白。他忽然意识到,她正等着他。“你也知道,我们是无法消灭这种病毒的,伊泽尔。关闭它们,让它们休眠,我们能做到,但……”她的语气犹犹豫豫,一点也不像过去那个安妮·雷诺特。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安妮。她仍旧处于聚能状态。特里克西娅仍旧锁定在蜘蛛人上,继续执行她的聚能任务。”

  安妮沉默了。她早就知道。

  “把她彻底带回来,安妮。”

  雷诺特的嘴唇扭曲着,仿佛在克制肉体的疼痛。“她陷得太深了。彻底带回来,她会丧失聚能期间得到的所有知识,甚至可能丧失她与生俱来的语言天赋。她会跟亨特·温一样。”

  “但她会获得自由!她可以学习新东西,跟亨特·温一样。”

  “我……我明白。直到昨天,我还以为我们可以彻底治愈她。我们已经到了复原的最后阶段—可是,伊泽尔,特里克西娅不希望我们继续深入!

  这太过分了。突然间,伊泽尔大吼大叫起来:“该死的,你以为会怎么样?她被聚能了,当然不想摆脱锁定!”他强压下音调,但声音仍旧充满威胁,可怕到极点,“我懂。你和范仍然需要奴隶,尤其是特里克西娅那样的人。你们从来没想让她自由。”

  雷诺特的眼睛瞪大了,脸涨得通红。他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不过,里茨尔·布鲁厄尔愤怒欲狂时总会变成这种脸色。她的嘴张开了,像要大吼一声,但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砰!办公室的外墙传来重重的撞击声。有人在墙上猛地一撞—这人来得好急。转眼间,范飘进门来。“安妮,让我来。”声音很温和。过了一会儿,安妮深深吸了口气,点点头。她绕过桌子向外飘去,一句话都没说。但伊泽尔注意到了,她抓住范的手是多么用力。

  范在她身后轻轻关上门。再次转过身来时,他脸上的表情半点也不温和。他一根手指朝雷诺特桌前的椅子猛地一戳,“坐下,固定好。”

  声音里有某种东西,抑制住了伊泽尔的怒火,迫使他坐了下来。

  范自己在桌后坐下。一时间,他一言不发,只瞪着面前这个年轻得多的人。伊泽尔此时的感觉很奇特。他早就明白了范·纽文是什么人,但突然间,他感到对方始终没有在他面前现出真身,直到现在。范终于开口了:“几年前,你跟我直截了当地谈了谈。你迫使我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让我明白必须改正这个错误。”伊泽尔冷冷地迎上对方时自光,“看来我的话没起什么作用。”你终究还是干上了奴隶主这一行。

  “你错了,孩子。你的话起了作用。这么多年,能说动我的人没多少。连苏娜也没办到。”范脸上似乎掠过一丝忧伤,他静了一会儿,然后,“你很不公正地伤害了安妮,伊泽尔。过一阵子,你或许应该向她道个歉。”

  “不可能!你们两个满口大道理,什么都能解释得头头是道。对你们来说,撤销聚能的代价太大,对吗?

  “唔,你说得对,代价确实很大,差点酿成无可挽回的大灾难。在易莫金系统下,我们的几乎所有自动化设备都离不开聚能者的支持。他们的工作和真正的机器的工作无缝连接在一起。更糟的是,舰队的所有维护程序都是聚能程序员完成的。解除聚能后,我们手里只剩下数百万行互不相联的垃圾。还得过一阵子,咱们过去的系统才能正常运转起来……但你也知道,安妮就是所谓的弗伦克怪兽,刻在所有钻石镶嵌画里的魔头。”

  “知、知道。”

  “那你理应知道,只要能让聚能者重获自由,她情愿牺牲自己的生命。这就是她脱离聚能以后向我提出的条件,没有半点商量余地。这是让她活下来的动力。”他停了下来,视线离开伊泽尔,“你知道聚能最邪恶的一点是什么吗?它是最有效的奴隶制度,但我说的并不是这一点,尽管这一点已经够邪恶的了。老天,比绝大多数恶行邪得多。不,它最邪的一点是:它使拯救者自身成为某种杀人者,使最初的受害者再一次遭到屠杀。这个情况,从前连安妮都不清楚。现在,它让她的心都碎了。”

  “照你的意思,既然他们愿意当奴隶,我们就应该让他们继续受奴役?”

  “不!但聚能者仍旧是人,跟罕见但始终存在于人类生活中的某一类人一样。只要他们有独立生存能力,只要他们能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愿望—在这种情况下,你必须服从……直到半天以前,我们还以为特里克西娅·邦索尔的进展很顺利,安妮已经阻止了蚀脑菌的随机散逸。特里克西娅不会成为精神不健全的人,也不会变成植物人。她的忠诚锁定已经解除了,用不着再忠于哪个主人。她能听懂我们的意思,能分析我们的话,我们能够安慰她。但她坚决拒绝再深人一步,破坏聚能的深层结构。她生活的核心就是理解蜘蛛人,她希望保持这一点,就这样下去,不作进一步改变。”

  两人默默地坐了片刻。最可怕的是,范说的很可能是实话,他甚至没打算用什么大道理说服他。也许这是生活中的一个悲剧。真要这样的话,托马斯·劳的邪恶将笼罩伊泽尔的余生。老天,这太难了。雷诺特的办公室亮堂堂的,但仍使伊泽尔联想起了吉米被害那天的那座阴暗的园子。当时范也在那儿,用那时的伊泽尔还无法理解的方式安慰了他。伊泽尔用手背擦擦脸,“好吧,这么说,特里克西娅是自由的,那她同样有改变自己想法的自由。”

  “是的,当然。人类天性总是最难猜测的。”

  “我等了她半辈子。今后,不管多久,我会继续等她。”

  范叹了口气,“我就担心你会这么做。”“嗯?”

  “我各种各样的人都见过,你是那种最执著的。另外,你在跟人打交道方面很有天分。面对托马斯·劳的毒手,正是因为你,才使这里的青河人保持了自我。”

  “不!我永远没办法挺身而出,反抗那个人。我做的全都是小打小闹,尽量让这儿不那么阴森可怕。就算这样,仍然不断有人被害。我的脊梁不够硬,又缺乏管理才干。我只是劳手里的一个傀儡,用来钳制那些比我强得多的人。”

  范摇着头,“我搞地下活动的时候,信任并合作的人只有你一个,伊泽尔。”他突然打住话头,咧嘴笑了,“当然,还有一个原因:聪明得能猜出我是谁的人也只有你一个。你没有屈服,也没有折断、崩溃。你甚至还拉了我一把……你也知道,我去过许多地方。”

  伊泽尔抬起头,“当然知道,又怎么样?

  “我见过许多大人物。”嘴角一歪,露出一个歪歪斜斜的笑容,“在青河活动的这部分空间中,许多大家族都是我和苏娜一手创建的。但你是最棒的。伊泽尔·文尼,我为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深感骄傲。”

  “呢。”伊泽尔觉得范不太可能在这种事上撒谎,可他的话实在太—夸张了,夸张得不像真话。

  范还没说完。“但你也有缺点。你很有韧劲儿,可以一连数百兆秒扮演你的角色。其他人已经开始新生活了,可你仍旧咬定目标不放。你说你要继续等待特里克西娅,不管需要等多久。我相信你会等下去的……永远等下去。伊泽尔,你想过没有?进入聚能状态其实并不一定需要蚀脑菌。有的人自己就能锁定目标,心无旁鹜,其他一切全部抛在脑后。我理应知道,我自己就是这种人!这种人的意志力强到极点—或者说,头脑僵化到极点—除了锁定的目标,其他一切都不在意。劳和布鲁厄尔统治下,你需要的正是这种品质,它拯救了你,也帮助你拯救了其他青河人。但现在,请你想想,再好好考虑考虑。别把你的一生白白抛掉。”

  伊泽尔咽了口唾沫。他想起了易莫金人的说法:人类社会一直依赖某些“抛弃了自己生活”的人。可是,“特里克西娅值得我等待,范。”

  “我同意。但你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等待一生,你所等待的却很可能永远不会到来。”他停下来,脑袋一偏,“真可惜,让你聚能的不是易莫金人的蚀脑菌,那样的话,解除锁定可能还容易些。你一门心思盯着特里克西娅,完全看不见发生在你周围的事,看不见你正在伤害的人,也看不见其他爱你的人。”

  “啊?谁?”

  “自己想想吧,伊泽尔。是谁稳定了庞杂体?是谁劝说劳放松管制?是谁让本尼的酒吧和冈勒的农场得以维持?而且,这一切都是在反复洗脑的情况下完成的。最后,关键时刻,又是谁救了你的小命?”

  “哦。”声音很低,十分尴尬,“奇维……奇维是个好人。”

  范勃然大怒,“醒醒吧,猪脑子!”

  “我是说,她非常聪明,勇敢,而且……”

  “没错,没错,没错!事实上,在几乎一切领域,她都是了不起的天才。像这样的人,我一生中只见过寥寥几个。”

  “我—”

  “伊泽尔,我相信你不是个道德方面的白痴,否则我也不会跟你说这些了,更不会向你提起奇维。脑子放清醒点!多年以前你就该明启过来了,只是你太执著,眼睛只盯着特里克西娅,只知道自怨自艾。现在,奇维正等着你呢,只不过没抱多大希望,因为她太正直,太尊重你对特里克西娅的感情。想想摆脱劳以后她的表现吧。”

  “……这里什么事都是她在做……嗯,我每天都能见到她。”他深深吸了口气。这种感觉真的很像解除了聚能。回想起来,他真的非常依赖奇维,其程度甚至超过了依赖范或者安妮。但奇维也有自己的思想包袱,他想起了她迎接弗洛莉亚·佩雷斯时的表情,想起了她说为他的幸福结局感到高兴时的模样。真奇怪,人竟会为片刻之前还一无所知的事感到这么内疚,“我真是太对不起她了……我简直……简直从来没想过。”

  范轻松地向后一靠,“我一直盼望是这种情况,伊泽尔。你和我,我们都有个小毛病:目光远大,这是长处,但却常常忽视最简单的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这方面,咱们可得多下下功夫啊。刚才我说了你很多好话,那些都是实话。但是,要说奇迹,奇维才是真正的奇迹。”

  好一阵子,伊泽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个人重新调整了他的灵魂深处。半生的梦想……特里克西娅,正慢慢滑开……“我得好好想想。”

  “想吧,但把你的想法跟奇维聊聊,行吗?你们俩都躲在自己建起的堡垒里面。好好谈谈吧,倾吐心声的效果,你压根儿想像不到。”

  又是一个好主意,像一轮新升的太阳。跟奇维谈谈。“我会的……我会的!”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06: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六章
 
  时间流逝,但阿拉克尼还要再过很久才会进人深黑期。最后的干燥咫风仍旧肆虐在中纬度地区,有时甚至延伸到赤道附近。

  他们的飞行器没有机翼,也没有喷气发动机或推进火箭。它沿着一道弧形曲线向下降落,最后减速,轻轻落在裸露在外的高原岩石上。

  两个身穿太空服的身影钻了出来。一个高高的,身材苗条,另一个矮矮的,肢腿向各个方向伸展。

  维多利亚·赖特希尔用肢尖轻轻敲了敲地面,“我们运气不好。这儿没有雪,什么脚印都看不到。”她朝几十码外的岩石山坡比划了一下。那儿有雪,藏在风刮不到的岩缝中,阳光一照,亮闪闪的,发出吓人的红光,“有雪的地方,风会把雪吹得团团转。你能感觉到风吗?”

  特里克西娅·邦索尔能感觉得到。通过头戴式,她能听到风的吟唱。她笑道:“比你的感觉更清晰。我只有两条腿,在风里站得不如你稳当。”

  她们向山坡走去。特里克西娅将音频链接的音量调到最低。这个地方,这一刻,她期待已久,想不受打扰,好好体会一番。但她仍在视域上角保留着声音信号和图像,保持跟太空和普林塞顿的一线联系。在头戴式之外的真实世界里,阳光跟特莱兰的月光差不多。世界仿佛静止了,只有地面的霜雾在风中翻滚。“这就是舍坎纳离开直升机的地方?你们估计是在这儿?”

  “这是我们的推测,但就是找不到。直升机的飞行记录一片混乱。当时爸爸通过网络控制着拉奇纳的飞机。也许他想去什么地方,但更可能是漫无目的乱飞一气。”特里克西娅听到的不是小维多利亚的真实声音,这些声音传人她的头戴式,再由头戴式处理,放慢其语速。最后的结果既非人声,也不是蜘蛛人的声音。但特里克西娅听得明白,像听尼瑟语一样清楚。这样一来,她的眼睛和手就解放了,不用再操作键盘。

  “可是……”特里克西娅指指前面崎岖不平的山坡,“我觉得舍坎纳当时的话很有条理,直到最后一刻,逻辑都很清楚。”她说的语言同样是她听到的那种中介语,再由衣服上的处理器加快语速,成为维基能听懂的语言。

  “黑迷发作时,有时候也会那样。”维多利亚说,“他跟妈妈的联系中断了。尼兹尼莫、杰伯特,整个反潜伏中心的联络都断了。”

  特里克西娅在视域底部看到了维基前肢的抽搐。这个动作相当于人类忍受痛苦时绷紧嘴唇的表情。聚能的岁月里,她一直想像自己跟他们亲密对话,头并头,同处一个高度。零重力状态下还大致可以做出这种姿势,但在地面……唉,人类的身体向上伸,而蜘蛛人却四面铺开。如果没有底部视域,她就看不到对方的“面部”表情。更糟的是,她说不定会踩到朋友们身上。

  “谢谢你能陪我一块儿来,特里克西娅。”中介语的标注表明,维基的声音有点颤抖,“我以前来过这儿,也去过南端市。很正式的,跟我的兄弟和小妹妹一起。我们彼此保证过,一段时间里别来这儿打扰他,可……我做不到……又不敢一个人来。”

  特里克西娅做了个表示安慰、理解的手势,“自从脱离聚能之后,我一直盼着上这儿来。我终于觉得自己不再是机器,而是真详见第八章。正的人。跟你在一起之后,我觉得自己又有了一个家。”

  维基一只胳膊向上一伸,碰碰特里克西娅的手肘。“我向来认为你是个真正的人。我还记得戈克娜死的那天,将军把你的事告诉我们。爸爸给我们看了全部记录,从你最初联系他的时候开始。那时,他觉得你们译员是某种人工智能,但我觉得你是个真正的人,而且非常喜欢爸爸。”

  特里克西娅做了个微笑的手势,“人工智能,怎么可能?可那时,亲爱的舍坎纳死抱着这种想法不放。对我来说,聚能就像一场大梦。我的任务是彻底理解你们蜘蛛人,可随着任务进行下去,我产生了对你们的感情。劳从来没想到聚能还有这种副作用。”语言知识每进一步,特里克西娅对蜘蛛人的认同感便更深一层。真正的转折点就是电台的那场辩论。当时,特里克西娅、津明·布鲁特和其他人彻底完成了身份的转变,从人类变成了蜘蛛人。同时,由于扮演着不同角色,译员们于是分别站到了不同的阵营。我真对不起你,小毕。我们被聚能了,突然间,你成了敌人。干扰你的磁核信号时,我们没意识到这是在谋杀你。那一天,我们中的任何人都可能被分派扮演佩杜雷,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可能发生在我们任何人身上。就在那一刻,通过通讯链接,特里克西娅与阿拉克尼取得了联系,向舍坎纳·昂德希尔透露了自己的身份。

  地形变了,向上升起,成为一道山坡。这里那里一片片积雪,阳光星光下,一块块岩石投下阴影。特里克西娅和维多利亚攀援而上,不断朝岩缝中窥探。空中和轨道搜索很久以前就结束了。这一次算不上什么搜寻,更多只是表达一种敬意。

  “维多利亚,你……你觉得我们总有一天会找到他吗?”聚能的绝大多数时间里,舍坎纳。昂德希尔一直是特里克西娅·邦索尔的宇宙中心。她几乎没意识到安妮·雷诺特的存在。忠诚的伊泽尔时常来探望她,次数数以百计,可她同样没怎么留意。对她来说,实实在在的只有舍坎纳·昂德希尔。她甚至记得老人需要一只引路虫,不然走路会打转,一圈圈转下去。他怎么会就这么消失了?

  维多利亚许久没出声。她在上面几米处,悬挂在那儿,四处察看。和蜘蛛人种族的其他成员一样,她在攀爬方面比人类强得多。“会的,总有一天,我们会找到他的。我们知道他不在地表,或许……我觉得,莫比准是碰上了好运气,找到了一处比较深的窟窿。但就算那样,窟窿也算不上渊数。用不了多久,爸爸就会脱水而死。”她从岩石下爬出来,向上攀去,“想想真奇怪。联系中断、计划出现大变动时,我以为死的是妈妈,而爸爸还能救回来。可现在……你知道吗?人类用超声波扫描了南端市的地下。金德雷的核弹摧毁了议会大厅和上面几层。几百万吨碎石一一耳旦下面还有空间,南国的超级渊致仍旧有一部分保留下来了。如果妈妈和伦克纳在那里头……”

  特里克西娅看过那些新闻,她皱起眉头,“可报告说还无法挖掘,太危险,会破坏残存的渊蔽。”等新太阳重放光芒,那些炸碎的岩石肯定会垮塌下去,摧毁渊蔽。

  “但我们还有时间,可以认真准备。我们会改进人类的挖掘技术,也许可以从几哩外开始掘进,打出很深的隧道,用卡沃莱特技术保持坑道的稳定。在新太阳升起之前,我们就可以知道那个超级渊蔽里都有哪些人了。只要妈妈和伦克真在那下面,我们一定会把他们救出来的。”

  两人绕着山丘向北走去。即使舍坎纳真的是在这个地区离开拉思克特,她们也已经离开可能的降落点很远了,但维多利亚仍旧检查着每一片阴影。特里克西娅已经撑不住了。她直起身体,遥望远方。南方地平线之上,天空亮闪闪的,很像城市上空的天色。差不多真是这样。过去的导弹发射场已经废弃了,这片高原派上了更好的用途:卡沃莱特矿。无数公司蜂拥而至,来自这个世界没有进人冬眠的各个地区。从空间轨道上都能看到这些露天矿,从过去的金德雷矿区开始,延伸一千哩,横贯整个荒原。在这儿工作的蜘蛛人足有上百万之多。他们至今仍然无法人工合成这种反重力物质,尽管如此,卡沃莱特仍将对这里的太空飞行产生革命性的影响,部分弥补本地太阳系缺少其他星体的缺陷。

  维多利亚留意到特里克西娅已经步履瞒珊,难以为继了。蜘蛛人在避风处找了一块大圆石坐下,特里克西娅坐在石头下面。这下子,两人总算处在同一高度了。特里克西娅觉得很高兴。向南望去,重峦叠嶂,一眼望不到尽头,任何一处都可能是舍坎纳最后长眠的地方。远处天空中,无数小光点冉冉向上飘升,那是反重力载重飞行器,正将行星矿物送上空间轨道。整个人类历史上,反重力物质始终是一个梦想,一个破灭的美梦。但现在,它就在这里。

  很长一段时间,维多利亚一言不发。不了解蜘蛛人的人会以为她睡着了。但特里克西娅能看到相当于人类表情的进食肢的蠕动,能听到对方发出的忧伤的声音。这种声音是无法翻译的。维基偶尔会这样。在与她的部属、贝尔加·昂德维尔、外星人相处时,她总像戴着面具,随时注意保持自己的形象。但每当这种时刻,她的面具便会消失。小维多利亚做得很好,至少不亚于她的母亲。这一点,特里克西娅坚信不疑。她使她父母策划的反潜伏取得了最后胜利。从头戴式里,特里克西娅看到了十几个要求与赖特希尔少校联系的通话请求。这些天里,维多利亚最多只能挤出一两个小时,不被事务打扰,静静地一个人待一会儿。维多利亚心里有怀疑,有犹豫,但除了布伦特,特里克西娅可能是惟一一个知道这些心事的人。

  开关星渐渐爬上天顶,岩石投下的阴影随之改变。现在是易奎托利亚高原最温暖的时刻,今后两百年中,这里将越来越冷。但 即使在这种时刻,开关星的热量也只是若有若无,最多只能让地面腾起一片雾蒙蒙的蒸汽。

  “我抱着希望,特里克西娅。将军和爸爸是那么聪明,不可能两人全都遇难。但他们-—还有我—不得不作出那么多决定,困难的决定。许多信任我们的人因为这些决定牺牲了生命。”

  “这是战争,维多利亚,对抗佩杜雷,对抗易莫金人。”想到小毕时,特里克西娅就是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

  “是啊。幸好活下来的人做得还不错,就连拉奇纳·思拉克特都过得挺好。你知道,他再也没有继续服役了,觉得被我们出卖了。我们的确对不起他。但他现在在那上头,和杰里布、迪迪他们在一起。”她一只手朝Ll指了指,“渐渐成了蜘蛛人版的青河人。”她沉默了,然后,突兀地一拍身下的岩石。特里克西娅听得出来,她的声音中充满怒气,带着自我辩护的调子,“该死的,不管她犯了什么错误,但妈妈是个最出色的将军!她做的那些事,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这方面,我太像爸爸了,没有她那么刚强。一开始,爸爸的天才,加上她的,计划似乎很顺利。但反潜伏越来越困难了,一天比一天更难隐蔽。影像魔法是最好的隐蔽手段,使我们有了一种不受人类监控的硬件,一套数据加密技术,在人类鼻子底下实现数据流动。但只要犯一次错误,只要人类发现,他们就能把我们杀个精光。压力太大了,恐惧磨蚀着妈妈的心。”

  她的进食肢漫无目的地晃动着,发出便咽的喳喳声。维多利亚在抽泣。“我真希望她把这一切告诉了伦克纳。他是我们一家最忠实的朋友。他爱我们,虽说觉得我们是怪胎。可妈妈就是接受不了这一点。她对伦克叔叔抱了太大希望,当发现他无法改变时,她……”

  特里克西娅伸出一只胳膊,揽着对方的后背中部。和长着许多肢腿的蜘蛛人拥抱,人类最多只能做到这一步。

  “知道吗,爸爸多想把反潜伏的事告诉伦克啊。最后一次在普林塞顿时,爸爸和我觉得这回肯定成了,一定能说服妈妈。可是不行,将军太……不肯原谅人了。但到最后……她还是希望伦克和她一块儿去南端。既然这件事都能信任他,她准会把其他事统统告诉他的,对吗?她会告诉他,我们的努力不会白费。”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06:48 | 显示全部楼层
尾声 七年之后
 
  蜘蛛人的世界有了月亮。L1庞杂体被引人它的同步轨道,就在普林塞顿上方。以大多数可居住的世界的标准来看,这是个可怜巴巴的月亮,从地面几乎看不到它。阿拉克尼上方四万公里处,星光和阳光照耀下,这堆钻石和冰块组成的庞杂体反射出黯淡的微光。但是,它是最有力的证据,告诉整个阿拉克尼,宇宙并不是他们过去所想像的那样。

  庞杂体前后是一串小星星,星光一年比一年明亮。这是蜘蛛人的营帐和工厂,借助反重力物质升空人轨。最初几年里,它们是所有曾经进入太空的人造制品中最简陋、最原始的:粗糙、笨拙、拥挤。但蜘蛛人学得很快,学得很好……

  阿拉克尼主营帐里曾经举办过国宴。第一支飞赴特莱兰的舰队出发时,国王甚至亲自到了空间轨道。那支舰队由四艘飞船组成,配备了反重力装置—卡沃莱特已经成为他的王国和整个阿拉克尼最重要的产业。那支舰队中不仅有青河人、特莱兰人和从前的易莫金人,还有杰里布·赖特希尔和拉奇纳·思拉克特领导下的两百名蜘蛛人乘员。他们装备了第丫批经过改进的磁场吸附式推进器和冷冻装置。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带着钥匙,能解开长久以来穿越无数光年向特莱兰和堪培拉闪烁的秘密。

  为了送别那支舰队,将近一万名蜘蛛人进人了太空轨道。国王本人乘坐的是第一批完全由蜘蛛人操纵的渡轮。那次国宴持续了三百千秒。从那时起,近地空间内的蜘蛛人数量便超过了人类。

  范·纽文认为,这种情形再正常不过了。行星周边本来就应当由客户文明自己控制。对青河人来说,本地人的作用正在于此:提供港口、船坞,以维修、改装星际飞船,将行星周边变成一个大市场。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跨越星际的长途贸易才会赢得丰厚的回报。

  第二支舰队即将启航。主营帐里人来人往,跟当年离开特莱兰时一样拥挤。但这一次的宴会规模小得多,与会者只有十几个。范知道,这是伊泽尔、奇维、特里克西娅和维基有意安排的,让参加宴会的人能够彼此交谈,谈话不至于被喧闹的人声淹没。对于从过去的灾难中幸存下来的人来说,这也许是同处一室的最后机会了。

  阿拉克尼人主营帐的大厅是宇宙中的新玩意儿。蜘蛛人进入太空的时间只有短短二百兆秒,相当于本地的七年时间。这是蜘蛛人首次尝试在无重力太空中追求气派堂皇的效果。他们对青河造园术中的基因生化技术不是很感兴趣。绝大多数蜘蛛人还没有认识到,对于星际旅行者来说,生态园最能展示其威力和技术。但国王手下的设计人员只借用了青河的无机材料建筑科技,竭力使零重力建筑与他们的传统建筑风格协调起来。毫无疑问,再过一个世纪,这次尝试准会让他们自己笑掉大牙。但也有这种可能:这一次的错误将融入未来形成的传统,成为传统的一个组成部分。

  大厅外壁是钦金属锻造的栅格,栅格上镶嵌了数百块透明薄片,有些是钻石,有些是石英,以范的视力,还有些甚至是不透明的。蜘蛛人喜欢以天生的视觉器官直接视物,觉得人类的壁纸系统和影像科技不适用。镶拼而成的外壁向外凸出,形成一个直径五十米的气囊。气囊底部向上拱起,形成一层层台地,最上面便是餐桌。以蜘蛛人的标准,台地的坡度很小,梯级十分宽大。但在人类看来,这块台地高高耸起,陡峭险峻。梯子却宽得不成比例,怪模怪样。但无论对蜘蛛人还是人类,整体效果都相当不错。在餐桌边就座以后,半个天空尽收眼底。主营帐是个长条形结构,稳定得很好,大厅位于面向阿拉克尼的一端。直视前方,蜘蛛人世界占据了大半个视域;向侧面望去,庞杂体和人类营帐列成一条线,一年比一年长,排得整整齐齐;另一侧是皇家船坞,远远望去,像一簇星光,不时闪烁一下。建造飞船需要许多工具,蜘蛛人目前正在加紧制造这些工具。再过一年左右,他们就将开始铺设第一艘阿拉克尼磁场吸附式飞船的龙骨。

  按照约定的时间,安妮和范准时来了。尽管大厅并不太大,但主人待客的规格却十分正式。两人飘上一层层台地,不时在梯级上轻轻一按,调整方向,最后飘到最上层的大圆桌旁。主人已经恭候多时了,有阿拉克尼人,也有人类:特里克西娅和维基,奇维和伊泽尔,还有其他几位。安妮和范来得最晚,他们是即将远航的贵宾。

  众人落座后,蜘蛛人侍者从台地底层飘上来,分别端着适用于人类和蜘蛛人的食物。两个种族都觉得对方的食物怪诞到极点,但同桌共餐还是可以的。

  按照蜘蛛人的风俗,大家静静地吃着表示欢迎之意的开胃小吃。接着,和蜘蛛人坐在一起的特里克西娅·邦索尔站起身来,发表事先准备好的演说,跟上次送别杰里布时同样正式。范暗自呻吟了一声。除了贝尔加·昂德维尔,在座的都是好朋友。他知道这些人跟自己一样不喜欢这种正儿八经的场合。更让人难受的是,大厅里一股忧伤气氛,比平时分别更加伤感。他悄悄打量着桌旁。太严肃了,人类个个身穿零重力环境中最正式的礼服,这种服装样式的历史至少长达一千年。看样子,大家并不是为了遵循什么外交礼仪才打扮得如此郑重。参加宴会的人中,昂德维尔可能是最古板的,但就算是她也不热衷于正规仪式。有人发言也好,不然的话,这顿饭真的有可能直到最后都静悄悄的。

  特里克西娅结束发言重新坐下后,范轻轻地将半升红酒朝空中一倒。红色酒浆在空中来回晃荡着,让人看得提心吊胆。要是它真的泼洒在谁身上,那就尴尬了。范的一根手指朝酒里一伸,轻轻搅动着,从这团全靠液体表面张力绷着的酒浆里拉出一根。这下子,他可真的把桌边人的注意力全吸引过来了,蜘蛛人更是大感兴趣。范摆摆手,让拿着真空吸附式餐巾飘近的侍者退下,朝自己的观众咧嘴一笑,“这一手玩得还行吧?”

  奇维倾身过来,道:“要是你有本事让它干净利落地着陆,那就更漂亮了。”她满面笑容,“那才叫难度呢。我知道,我女儿也常常拿她的饭菜这么闹着玩。”

  “嗯,只要我乐意,让这玩意儿稳定多长时间都没问题。”他的手轻轻一晃,将拉成一线的酒水重新混成一团,连袖口都没弄湿。奇维带着专业兴趣,专注地望着他的动作。她曾经稳定过数十亿吨岩石,其原理跟范的小把戏完全一样。看样子,那个小丫头凯拉·文尼一利索勒特也喜欢这么摆弄自己的食物。范一点也不怀疑。哼,奇维说不定还怂恿那个小鬼头这么干哩。

  他引着那团红色的酒浆飘到自己上方,招手让侍者上下一道菜。“等会儿再给大家耍点小戏法,你们等着瞧吧。”

  维多利亚·赖特希尔从她的栖架上欠起身,用进食肢帮着调整声音,发出忧伤的卿卿声。“戏法……很久,悲伤,走了……卿卿。”在范听来,她说的就是这些字眼。有了语音调节装置,蜘蛛人发出的音节总算能全部听清了,但过了这么长时间,人类还是不大能听懂他们的意思。蜘蛛语比他知道的所有人类语言都难得多。

  坐在赖特希尔身旁的特里克西娅笑着替她翻译道:“我们会想念你的戏法的,魔术师。”她的声音和蜘蛛人一样伤感。真该死,他们是铁了心要把这顿饭弄得跟守灵一样还是怎么着?

  范假装没明白对方的意思,开心地笑起来。“是啊,再过不到一兆秒,安妮和我就得跟大家说再见了。”和他们一起动身的还有一千多人,易莫金人,前聚能者,甚至还有一部分青河人。三艘飞船,加上一千余名乘员,“回来时可能已经过了两个世纪了。喂,别担心,在我们青河人中间,分别是常事儿,经常比这更久。我知道你们的船坞里也在造船。”他朝维多利亚身后远方天空中的点点光斑挥挥手,“你们中的许多人也会踏上星际航行之路,很可能会在太空中再次见面的。到时候,咱们好好聊聊,看双方这次分手后都有什么故事。青河人和有星际航行能力的行星居民向来都是这么做的。”

  伊泽尔·文尼点点头,“是啊,就算不知道我们会怎么见面,在哪儿见面,但以后总有见面的机会,这是肯定的。”可伊泽尔没敢直视他的眼睛。伊泽尔把这次任务得到的红利的一半交给了范和安妮,让他们能准备得更充分些。但在内心深处,就连伊泽尔也忧,口f冲J冲。

  奇维把手放在丈夫肩头。“我说,咱们也学学那些大家族的做法,设定个会合点吧。”一个时间,一个地点,地点在遥不可及的远方,时间是常人的一生。她望着安妮,笑道。现在,奇维既是一位工程师,又是一位母亲。绝大多数时间里,她似乎是这儿最快乐的人。但范有时也能看出一丝阴霆,那是她想起自己的母亲的时候。凯拉·利索勒特,和奇维的女儿同名。奇维支持这次巴拉克利亚远征。要不是为了伊泽尔、孩子,还有这个她正在创造的新世界,范敢打赌,她一定会参加的。伊泽尔很擅长管理,自从当上了名副其实的舰队主任,管理所有人类成员以来,他这方面的技能更是突飞猛进。但伊泽尔必须依靠奇维的天才,只有奇维才能判断蜘蛛人最重视哪种技术。要不是她谈判达成的交易,蜘蛛人的船坞至今仍将是个无法实现的梦想。但他们真的明白自己所创造的有多么伟大吗?我怀疑。他们有了孩子,乔新和丽塔也是,还有其他许多人。冈勒和本尼为所有小家伙建起了一个幼儿园,人类孩子和小蜘蛛人在这里嬉戏,他们的父母则携手合作。年复一年,人类与蜘蛛人的共同事业飞速发展。奇维和伊泽尔或许从来没这么想过,但是,青河活动空间的这一端势必兴旺发达,迸发出万丈光芒,成为无数个伟大文明的发祥地。这样的成就,连堪培拉和纳姆奇都难与比肩。

  迸发出万丈光芒,对呀!“好,咱们定一个时间!下次新太阳出现的时候—唔,或许再晚个几兆秒,我记得新太阳刚露头时,这儿的环境有点不是太好。”大约两个世纪。完全可以和我的其他计划配合起来。

  维多利亚通过特里克西娅道:“行,那就定在下次光明期。地点就在这儿这个大帐,到那时,它肯定比现在强得多。”轻轻一笑,“我得记下来,千万别睡过了头,或者跑到多少光年以外去。”

  “同意。”

  “太好了!”

  桌边一阵七嘴八舌。

  贝尔加·昂德维尔发出一阵嗡嗡声、噬噢声。跟平时一样,她的话范一个字都听不清,只觉得对方的语调凶巴巴的,丝毫不相信大家的话。好在她是国王的情报局长,请得起全职译员。坐在她身旁的津明·布鲁特带着微笑,倾听她的话。津明似乎挺喜欢这个老泼妇,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她说完以后,津明不笑了,换上能充分传达昂德维尔语意的凶狠表情,“这是彻头彻尾的愚蠢,或者说,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人类的疯狂。你只有三艘飞船,就凭这个,你就想摧毁易莫金人的大帝国?七年来,你们一直说,我们蜘蛛人毋须担心外来人侵,说一个拥有高科技的行星文明一定可以建立起有效的对外防御体系。但在他们的地盘上,易莫金人准有几千艘战舰,你却想打垮他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一直在对我们撒谎?要不就是你的一厢情愿。”

  维多利亚·昂德希尔嗡嗡着提了一个问题,简洁明了,用不着特里克西娅翻译。“但是……也许……援兵……来自远方青河?”

  “不,”伊泽尔道,“我……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们,青河人不喜欢战争。更容易的做法是根本不理会那些暴君。我们有句老话,等他们‘自取灭亡’去吧。”

  安妮·雷诺特一直没作声,这时开口道:“你有这种想法很正常,伊泽尔,没事的。你有疑虑,但你照样为我们提供了巨大帮助。”她转向贝尔加·昂德维尔,“将军阁下,这件事必须有人去做。易莫金人和聚能,这种事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不理会他们,他们只会变得越来越强大。总有一天,他们会找上门来,吞噬一切。”

  怀疑和拒绝真是昂德维尔的专利,她长长的肢腿挥动着,“说得好,但这就更矛盾了。这些年来,你们一直劝说我们在正常贸易之外为你们提供帮助,重新装备你们的飞船和武器系统。”如果她是人类,准会意味深长地朝维多利亚·赖特希尔的方向瞧一眼,毕竟国王对她言听计从,“但我们的努力岂不是全部浪费了吗?你们这是自杀。实力对比明摆着。”

  安妮仍旧微笑着。但范看得出来,这些问题让她十分不安。贝尔加在许多正式场合反复强调这些观点,当然,这儿的人是不会支持她的。这些问题同样困扰着安妮。但贝尔加不知道的是,安妮·雷诺特惯于以弱击强。跟她以前的战斗相比,现在的实力对比已经是最接近的了。“不是自杀,将军阁下。我们有自己的优势,范和我又知道如何利用这些优势。”她一只手放在范手上,“人类历史上,只有极少数将领打赢过这种仗。我请的人正是其中之一。”

  是啊,斯特伦曼人那次也是同样的处境。但愿老天助我一臂之力。一时间,没人开口。那团红酒向上飘去,范将手指插进酒浆中央,将它轻轻牵引到自己座位前面。“除了我的指挥,我们还有一些更加具体的优势。安妮对那个系统了如指掌,理解之透彻,不亚于任何统领。”他们的小舰队上还有些能让易莫金人大吃一惊的新硬件,人类和蜘蛛人合作开发的新技术的第一批成品。但这仍然不是舰队最重要的力量。它的力量在于,三艘飞船的乘员绝大多数都是前聚能者,深刻理解易莫金人的那套自动化机制,跟安妮一样迫切希望彻底粉碎那个机制。乘员中还有一些原来没被聚能的易莫金人。范发现,乔新正专注地望着他,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而丽塔正望着自己的丈夫,神情同样专注。要不是因为有了三个孩子,他们准会参加这次远征。就算现在,机会仍然存在。范还有四天时间可以劝说他们。这次阿拉克尼远航之前,乔新就是飞航主任,替劳的叔叔干活。来自巴拉克利亚的最新消息显示,劳的家族又重掌大权了。

  范叙述着自己的计划,同时依次看着大家:伊泽尔和奇维、特里克西娅和维多利亚,当然,还有乔新和丽塔。他们仍旧觉得是在给我送葬。他们知道我们有机会,但就是放心不下。“我们一直在研究劳的记录,还有他接收到的来自巴拉克利亚的信息。直到今天,巴拉克利亚仍在继续向我们发送信息。我们瞒过了那边,让他们觉得易莫金人在这儿赢了。我们打算尽可能维持这种假象。直到进入易莫金星系,他们才会觉察到我们来意不善。另外,我们已经弄清了他们统治层中的各个派别。总而言之—”总而言之,这次远征还是危机重重。但安妮对聚能的看法是正确的,而且,这是她最大的心愿。在那以后,唔,那以后就是他自己的大计划了,而安妮将会协助他。为了得到她的协助,任何风险都值得,“总而言之,我们有机会。这是一次大赌博,大冒险。我本来打算把我们的旗艘取名为‘徒劳号’,可安妮不答应。”

  “去你的!”安妮说,“我觉得‘易莫金酬劳’这个名字合适得多。胜利之后随你的便,想叫徒劳号就叫徒劳号吧!”

  上菜了,范没找到回嘴的机会。他向大家演示如何将飘在空中的半升红酒引入杯中,一滴都不溅出来。他高兴地笑了,就连其他青河人都没见过这一手。这也是长期漂泊、走南闯北的好处之一。

  宴会进行了几千秒,大家聊了许多事:过去的经历,为今天献出生命的朋友。谈话很正常,直到宴会快结束时,安妮突然语惊四座,提出一个包括维多利亚·赖特希尔都没想到的全新想法。

  随着宴会进行,安妮渐渐放松了。范知道,直到今天,她仍然不长于交际,和大家在一起时总觉得不自在。她可以扮演角色,但在内心深处,她是个羞怯的人,只是大家觉察不到罢了。她学会了信任别人。只要话题集中在怎么对付易莫金人上,她可以谈得兴致勃勃。她比任何人更了解聚能,她的观点大大启发了朋友们。范听着她和特里克西娅与维多利亚·赖特希尔聊天,寻思着怎么改进翻译技术,让谈话比现在更自由。从我看到你的第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是个不同寻常的人。闪闪发亮的红发,苍白、接近粉色的皮肤,跟他自己的黑发和深色皮肤形成鲜明对比。在这部分人类活动空间中,她的形象真是太独特了。但紧接着,他了解到了外貌下面的东西:头脑、勇气……只要和她在一起,巴拉克利亚这一趟太值了,哪怕没有那之后的计划。

  餐后饮料送到人类手里,蜘蛛人的对应物是一种小黑丸子,嚎着,顺着,然后碎到样式奇特的痰盂里去。

  范频频举杯,祝在座所有人分别取得成功,也为两百年后的重逢干杯。

  奇维身边的伊泽尔望着他,“重逢之后呢?解放了巴拉克利亚和弗伦克以后,你有什么打算?不准备跟我们说说吗?

  安妮冲范笑道:“对呀,把你那个疯疯癫癫的计划告诉大家。”

  “唔。”范的尴尬不完全是装出来的。除了安妮,这个计划他没对任何人提起过。或许是因为它太宏大了,甚至比他过去的计划更加宏大,“……好吧。大家都知道我们为什么来阿拉克尼:开关星的秘密,可能存在于这儿的智能生命。这四十年来,我们忍受着托马斯·劳的欺压,但同时也有许多惊人的大发现。”

  伊泽尔:“对。人类从来没在任何别的地方发现过这么多奇迹。”

  “我们人类觉得自己知道什么是可能的,什么是不可能的。只有极少数疯子还在试图突破极限,比如许多天文学家仍在钻研天空中的种种不可解之处。唔,开关星就是其中之一,我们总算能在近处好好看看它了。瞧我们发现了什么:一种我们还无法理解的星际间的物理规律;还有卡沃莱特,对于反重力物质,我们知道得更少……”

  范注意到了奇维眼中的神情,停了下来。某种回忆从她噩梦般的往昔浮现出来。她转开视线,但范没有接着说下去。过了一会儿,她轻声接过话头。“托马斯·劳过去也是这么说的。托马斯是个邪恶的人,可是—”但邪恶的人往往颇有奇思异想,能想常人所不能想,尤其是那些大奸大恶之辈。她咽了口唾沫,态度坚定多了,“我还记得聚能研究员对从下面拉上来的海洋冰块所作的DNA分析,那种变异—太惊人了,比上千个世界中所能产生的变异更大,更丰富。研究员们认为,这是阿拉克尼迥异于人类世界的生态环境造成的。但托马斯……托马斯不这么想。他觉得,这里的DNA变异未免太多了,可能是因为,很久很久以前,阿拉克尼曾经是诸种星际文明交汇的中心。”

  伊泽尔握住奇维的手,“不止是托马斯·劳。这些事我们全都想过。这儿的碳结晶体多得不正常:钻石有孔虫,庞杂体,等等。会不会是某种外星人的计算机?可有孔虫太小,我们的L1巨岩又太大……而且,无论以前怎么样,到了现在,它们没有任何活力,只是顽石。”

  桌子对面的乔新说:“也不一定,比如这儿的卡沃莱特吧,这些反重力物质可是大有活力。”

  贝尔加·昂德维尔刺耳地说了几句什么,语气不以为然。过了一会儿,津明翻译道:“嘿,又多了一批相信科尔姆异形的人,只不过换了个说法:我们的世界是个垃圾场,天神垃圾堆里的小爬虫逐渐进化,最后成了我们的蜘蛛人。真要像那样,你说的那个超人帝国现在在哪儿?”

  “我……我不知道。请记住,我说的是五十万到一百万年前的事。也许那些文明爆发了战争。人类过去有一种理论,解释你们这个太阳系的独特情况:那里是个战场,一颗太阳被摧毁了,绝大多数行星也随之蒸发,只剩下一颗。”之所以留下一颗,是因为某种高于人类、宛如魔法般的力量庇护了它,“也许我说的那个超人帝国成长成了别的什么东西,也许他们有意不打扰我们,让我们自己发展。”说出口以后,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解释听上去傻里傻气的。

  昂德维尔的进食肢向外张开,范认识这个表情,相当于放声大笑。“你的话真是跟科尔姆一模一样!你的理论似乎能解释一切,但却没有丝毫用处,更别说证明自己的真实性了。”

  冈勒·冯一只手朝空中一戳。这是人类不自觉中学到的蜘蛛人姿势。“这种理论也没什么好反对的。‘阿拉克尼这个地方,许久以前,人类许多破灭的梦想都曾是这儿的现实。’这只是个假设,简单、自足。与此同时,我们在这儿生活,周围几百光年范围,时间延续几千年。不管有什么假设,单凭在阿拉克尼的发现,已经足够我们稳赚一辈子了。”

  范客气地点点头,“对,这是标准的青河态度。但是冈勒—我出生在城堡和大炮的文明中,不算冷冻冬眠期,我这一辈子也够长的了,见识过不少事。黎明时代以来,我们人类学会了不少知识,这儿学一点,那儿学一点—但学到的最重要的知识就是,我们了解了自己的极限。行星文明兴盛又衰亡,兴盛期间无比美妙,可惜它仍有自己的黑暗时代。”比城堡和大炮更加可怕的时代,“再说我们青河人。我们存活下来了,兴旺发达。但我们也有极限,最多只能一步步尽可能接近这些极限,比如光速。为了突破极限,我在布里斯戈大裂隙吃尽了苦头。发现聚能之后,我觉得终于找到了一种终结轮回、结束黑暗时代的办法。我错了。”他注视着安妮的眼睛,“于是,我放弃了自己的梦想,我的毕生梦想……开始关注身边的人的生活。可是,在阿拉克尼,我们终于发现了某种我们极限之外的东西。只是惊鸿一瞥,只是过去的辉煌所残留下来的一点点碎片。冈勒,我们还大有可为,大有可为……伊泽尔问我打倒易莫金帝国之后有什么打算,在我们会合之后。告诉你们,就是这个:我要追溯阿拉克尼的源头,探索那种辉煌。”

  他的话完了,特里克西娅还继续翻译了一会儿。接下来,桌旁一片沉寂。伊泽尔如五雷轰顶,愣愣地坐在那儿。这些想法,范只跟安妮提起过。考虑到这里正在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剧变,这个秘密不难保守。可是,伊泽尔·文尼毕生热爱黎明时代,热爱那些破灭的梦想,而现在,他却突然发现这些梦想依然有可能实现。小伙子如痴如醉,半晌说不出话来。然后,他提了一个重要问题。不是挑剔,他恨不得范的计划取得成功,只是……

  “你准备朝什么方位飞?还有……”

  “什么方位?这个问题其实不算太难,再说,我们还有两百年时间呢,大可以好好考虑考虑。大家知道,拥有高科技以来,数千年间,人类始终注视着群星。几乎每一个行星文明都会走到这一步:架设直径百米的太空望远镜阵列,穷尽一切手段,搜索远方。我们看到过远方的难解之谜,不时发现来自远古的无线电信号,还有银河的磁场波动,等等。”

  “要是真有什么,我们肯定早就发现了。”伊泽尔说。他知道对方会怎么回答。自古以来,这种争论始终存在。

  “但我们搜索的只是我们有能力搜索的地方,银河内核处有许多地方,那里的情况我们无从得知。如果我所说的超级文明不用无线电,要是他们有比吸附式推进器更好的交通手段……他们很可能就在银河内核,我们无法侦测的地方。”开关星奇异的运行轨道十分接近那些看不见的深渊①。

  【 ①范的这个计划犯了个致命错误:弄错了方向。高于人类文明的飞跃界和超限界在银河外围,银河内核是零意识深渊。范的壮举最后以失败告终。但机缘巧合,他终于进入了向往中的飞跃界,开始了另一番冒险,即《深渊上的火》一书的内容。】

  “好吧,范,我同意,你的说法讲得通。但深入内核,这可是三万光年的旅程啊。那些隐蔽处离这儿少说也有这么长距离。”

  冈勒:“比任何青河人尝试过的长旅长一百倍,途中又没有可以休养生息的文明社会,不到一千年,你的磁场吸附式推进器就会损坏。这种航行,我们只能想想而已,绝对不可能实施,完全超出了我们的能力。”

  范冲大家笑了,“目前,完全超出我们的能力。”

  “我正是这个意思!绝对超出,永远不可能实现。”

  但伊泽尔眼里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冈勒,他的意思是,我们今后很可能会拥有这种能力。”

  “一点不错!”范倾身向前。在场的人中,不知有多少能理解这个梦想。“在头脑中做个小试验吧。假设你们身处黎明时代。那时的人一心以为,再过一段时间,科技使会突飞猛进。当然,这种看法只维持了短短几个世纪。但在阿拉克尼,你们应该多少有一点那时人类的乐观精神。你们或许眼下还不相信,因为你们没有认识到大家正在创造的这种新文明的意义。伊泽尔,奇维,你们已经为一个伟大家族奠定了基础,这个家族必将发出万丈光芒,此前的所有青河家族都将相形见细。特里克西娅、维多利亚,以及其他所有蜘蛛人,这是青河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我们现在仅仅刚刚开始了解阿拉克尼的种种不可思议之处。你们说得对,现在谈论远航,就仿佛才学会踩水的孩子夸口要游过重洋。但我敢跟你们打个赌:到下一个光明期,你们就会发展出我所需要的技术。”

  他看了看身边的安妮。安妮望着他,笑着。幸福的笑容,同时又有点挪榆之意。“安妮和我,还有我们这支由三艘飞船组成的舰队的全体成员,我们打算摧毁易莫金的聚能体制。如果我们成功—当我们成功时—那里将是一个没有聚能的高科技文明。我们舰队的规模会大大扩张,至少二十艘船。到时候,安妮会让我把她的旗舰重新命名为‘徒劳号’。我们会重返这里,在这)L加装必要的设备,踏上……探索的长旅。”到那时,安妮真的会和他一块儿上路吗?她说她会的。打垮易莫金暴政的胜利会让她重振活力吗?也许她不会陪他。胜利之后,整个易莫金文明会变成一个放大了无数倍的哈默菲斯特顶楼,到时候,也许她无法离开这些刚刚得到解放的人。那怎么办?我不知道。过去很长时间里,他习惯于独自一人。唉,我的变化真大呀,这种改变是多么奇妙。

  安妮温和地笑着,捏捏他的手,点点头,再一次认可他刚刚告诉大家的约定。范依次打量着大家:奇维张口结舌,伊泽尔一脸极力说服自己相信这种前景的表情,只恨他肩负着太多责任,无法投身于这次伟大探险。至于蜘蛛人,他们的表情各不相同。昂德维尔一脸“做出来之前别指望我相信”,维多利亚却……

  他讲话的时候,维多利亚·赖特希尔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连进食肢都不动了。这时,她说话了,声音是轻柔的喉音,柔和而令人向往。特里克西娅翻译之前,没人能听懂她的意思。“这个计划,爸爸准喜欢得要命。”

  “是啊。”范轻声道。昂德希尔是个天才,也是个梦想家,不折不扣的黎明时代的人物。很久以前,范便读过特里克西娅的“影像魔法日志”,昂德希尔的整个反潜伏计划尽在其中。那个人在易莫金自动化系统里钻得很深,有时深得引起了聚能状态下的安妮·雷诺特的注意。但她一直认为这是人类的阴谋活动。到最后,昂德希尔明白了聚能的性质,知道人类并没有什么大大超过蜘蛛人的人工智能系统。发现这个极限之后,舍坎纳·昂德希尔肯定失望到了极点。

  安妮开始有点犹豫不决,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最后,她说出来了二这些话让包括她自己在内的在座所有人大吃一惊,蜘蛛人更是惊得膛目结舌。她的头微微偏着,慢慢露出一个微笑。“你们都认为他肯定没活下来,对不对?可你们凭什么这么有把握?他掌握的信息不亚于我们中的任何人—却比我们多了一分想像力。你们怎么知道?这也许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安妮,我读过那些日志。如果昂德希尔还活着,他会现身的。”

  她摇摇头,“不一定。渊数这种东西,以及蜘蛛人的冬眠状态,我们人类是无法理解的。就连蜘蛛人自己都不明白。舍坎纳不也认定史密斯死了吗?这个人,他不止一次使人类和蜘蛛人大吃一惊,他将蜘蛛人引向他们从未想到的方向—他看到了天上的渊蔽。我觉得他还活着,就在阿拉克尼的什么地方,打算一直活到所有谜团被解开为止。”

  “这……有可能,有这个可能。”范说不清这些震惊不已的喃喃低语到底出自特里克西娅还是维多利亚,“我们不确知他的最后着陆点在高原的什么地方。如果那是一处他从前发现的藏身处,说不定他真的还有一线生机。”

  范的目光投向窗外,投向阿拉克尼。行星侧倾三十度,像一颗巨大的黑珍珠。金色、银色的光斑散布在整个大陆,跨过微微反光的东部海洋,直到南半球。但是,行星上仍然存在大片大片的黑暗。黑暗和严寒将笼罩着那些地方,直到暗黑期结束。范心中一亮:是啊,那个老蜘蛛人说不定真的沉睡在下面某个地方,等待着自己下落不明的伴侣……这是他一个人的潜伏,最惊人的潜伏。

  飞得高,飞得低,学习再学习,多少大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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