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由彼得罗·麦列霍夫少尉率领的鞑靼村的哥萨克队伍,五月十一日黎明时分来到了波诺马廖夫村。 奇尔河沿岸的哥萨克正在村子里乱窜,牵着马去饮水,成群结队地往村头上走。彼得罗在村中央止住队伍,命令下马。这时有几个人朝他们走来。 “老乡,你们是从哪儿来的?”一个人问道。 “鞑靼村的。” “你们来晚了一点儿……你们没来,波乔尔科夫就已经落网“他们在哪儿?是不是已经押到别处去啦?” “就在那儿……”哥萨克朝着小杂货店的斜屋顶挥了挥手,哈哈大笑道:“都象母鸡坐窝似的坐在那里哪。”赫里斯托尼亚、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和另外几个人凑到近前来。 “准备把他们押送到哪儿去呀?”赫里斯托尼亚问道。“送他们去见阎王爷。” “怎么能这样?……你是在胡扯吧?”葛利高里抓住哥萨克的军大衣的大襟问道。 “你才是胡扯呢,老爷!”哥萨克粗鲁地回敬说,然后轻轻地从葛利高里的抓得紧紧的手中挣脱出来。“喏,您瞧,已经为他们准备好秋千架啦,”他指了指在两棵枯柳树上搭起的绞架。“把马拉到各家院子里去!”彼得罗命令说。 乌云密布。下起了毛毛细雨。男男女女黑压压的一片,涌向村头。波诺马廖夫村的人一听说要在六点钟执行死刑,就都象去看难得的热闹马戏似的,兴高采烈地去了。哥萨克妇女们象过节一样,换上了新衣服,许多人还带着孩子。人群围在牧场四周,挤在绞刑架和一个长方形,两俄尺多深的大坑边。孩子们在坑的一面堆起的潮湿的土堆上跑跳;哥萨克们聚在一起,兴致勃勃地在谈论即将执行的死刑;妇女们在伤心地嘁嘁嚓嚓地说悄悄话。 睡眼惺松,表情严肃的波波夫大尉来了。他吸着烟,香烟在唇边翕动,闪着坚实的牙齿,沙哑地命令看守队的哥萨克们说:“把闲人从坑边赶开!告诉斯皮里多诺夫,把第一批服刑的犯人押来!”他看了看表,走到一旁去,注视着人群被哥萨克看守们推挤着,从刑场向后退去,组成一个花花绿绿的半圆形,围住了刑场。 斯皮里多诺夫领着一队哥萨克奔向小杂货店。路上遇见了彼得罗·麦列霍夫。 “你们村里的人有愿意干的吗?” “干什么?” “执行死刑。” “没有,不会有!”彼得罗绕过拦在路上的斯皮里多诺夫,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但是愿意当刽子手的人还是有的:米吉卡·科尔舒诺夫用手巴掌抚摸着从帽檐底下露出来的直头发,大摇大摆地走到彼得罗跟前,眯缝起来的眼睛里闪着苇叶似的绿光,说道: “我很想打几枪……你怎么能说‘没有’呢?我同意去,”然后笑着把目光垂下去:“请给我些子弹。我只有一梭子。” 苍白的脸上,一片凶狠、紧张表情的安德烈·卡舒林和长得象加尔梅克人的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也都自告奋勇,报名当刽子手。 当第一批要处决的人,在押解他们的哥萨克层层包围下,从小杂货店里走出来的时候,挨肩擦背地挤在一起的庞大人群里响起一阵低语声和压抑的嗡嗡声。 波乔尔科夫走在前面,光着脚,穿着肥大的黑呢子马裤和敞着的皮上衣。他坚定地迈着两只大白脚丫子,踏着泥泞的村路向前走着,脚底下直打滑,他略微伸出左手,保持着平衡。克里沃什雷科夫,脸色象死人一样苍白,在他旁边艰难地挪动着脚步,眼睛冷漠地闪动着,嘴在痛苦地翕动。他拉了拉披在肩上的963军大衣,肩膀颤抖得厉害,仿佛感到非常冷似的。不知为什么,没有剥去他们俩身上的衣服,但是其余的人却被剥得只剩下内衣了。拉古京迈着细步,跟脚步沉重的本丘克并肩走着。他们俩都光着脚。拉古京的衬裤破了,露出包着一层黄皮,长着稀疏的汗毛的小腿。他走着,嘴唇直哆嗦,难为情地用手提着破衬裤。本丘克越过押解他们的哥萨克的头顶眺望着乌云密布的灰蒙蒙的远方。两只清醒的、冷冰冰的眼睛若有所期地在紧张地眨动,宽大的手掌在敞开的衬衣领子下面来回滑动,抚摸着毛烘烘的胸膛。他好象是在期待着幻想已久的、令人高兴的事情……有几个人的脸上带着一种似乎毫不在乎的表情:白发苍苍的布尔什维克奥尔洛夫寻衅地舞动着双手,朝哥萨克们的脚下啐吐沫,可是也有那么两三个人,眼睛里充满了那么多的幽怨,歪扭变形的脸上露出无限的恐怖,就连那些押解的哥萨克偶尔看到这副惨相,也都立刻把脸转过去,移开视线。 他们走得很快。波乔尔科夫搀扶着脚下直打滑的克里沃什雷科夫。红蓝色制帽的波浪中闪动着头巾的看热闹的人群越离越近了。波乔尔科夫皱起眉头,■着人群,高声谩骂起来,突然捉住从旁边投来的拉古京的视线,问道: “你在看什么?” “这些日子你的头发都白啦……瞧你的两鬓尽是白头发了。” “大概,你的头发也会白的,”波乔尔科夫艰难地喘着粗气,擦着窄额角上的汗珠儿,重复说道:“大概,遇上这样的大喜事儿,你的头发也准会白的……就是狼——被关在笼子里,毛也要变白,何况我是个人呢。” 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人群越离越近。右面,可以看到一条长长的、准备当坟墓用的黄土沟。斯皮里多诺夫命令: “站住!” 波乔尔科夫立刻住前跨了一步,疲惫地打量着前几排的看客:多数是些白胡子的和花白胡子的老头子。前线回来的哥萨克们都站在后面的远处——他们的良心正在受谴责。波乔尔科夫下垂的小胡子微微地颤动着,声音沙哑,但是很清楚地说道: “老人家们!请允许我和克里沃什雷科夫看着我们的同志们去就义。然后你们再绞死我们俩,现在我们想看看自己的朋友和同志,想鼓舞一下那些意志薄弱的人。” 一片寂静,连雨点打在制帽上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波波夫大尉站在后面笑着,露出了被烟熏黄的上牙床;他没有表示反对;老头子们参差不齐地喊道: “我们可以答应!” “叫他们多活一会儿吧!” “把他们从坑边押开!” 克里沃什雷科夫和波乔尔科夫朝围观的人群里走去,人们在他们面前让开了一条小道。他们俩走了不远就站住了,四周围满了人,几百只贪婪的眼睛在观察他们。他们看到哥萨克们在笨拙地把赤卫军战士排成一列,后脑勺对着坟坑。波乔尔科夫个子高,看得很清楚,克里沃什雷科夫却要踮起脚尖,伸长那没有刮过的细脖子才能看见。 本丘克站在最左端,微驼着背,沉重地喘息着,目光一直注视着地面,没有抬起来。他旁边局促地站着拉古京,手扯着衬衣,遮着裤子上的破绽,第三个人是坦波夫人伊格纳特,下一个是伊万·博尔德列夫,他的样子变得简直认不出来了,至少老了二十岁。波乔尔科夫想看看第五个人:费了很大劲才认出是卡965赞斯克镇的哥萨克马特维·萨克马托夫,从在卡缅斯克开始,这个人就跟他共患难,分享喜悦。又有两个人走到坑边,转过身,背对着坟坑。彼得·雷西科夫挑衅地破口大骂,紧握着脏拳头,威吓着安静下去的人群。科列茨科夫沉默不语。最后一个人是被人架过去的。他向后仰着身子,象死人一样耷拉着的脚划着地面,手紧抓着往前推他的哥萨克,摇晃着泪水纵横的脸,挣扎着,沙哑地叫喊着: “饶命吧,弟兄们!看在上帝的面上,饶命吧!弟兄们!亲爱的人们!好弟兄们呀!……你们这是干什么?……我在打德国人的战争中得过四枚十字章!……我家里有孩子呀!……主啊,我没有罪!……噢噫,你们这是为了什么呀?……” 一个身材高大的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用膝盖朝着他的胸上一顶,把他推到坑边。这时候波乔尔科夫才看清楚挣扎求饶的人,不由得吓了一跳:这原是个非常勇敢的赤卫军战士,一九一○年宣誓入伍的米古林斯克的哥萨克,曾荣获全部四个等级的乔治十字章,是个蓄着浅色胡子的漂亮小伙子。把他扶了起来,但是他又跪了下去,在哥萨克们的脚底下爬,用干裂的嘴唇去亲吻正往他脸上乱踢的靴子,上气不接下气地,用恐怖沙哑的声音哀求道: “求求你们,不要杀我!求求你们,可怜可怜我吧!……我有三个孩子……一个是小姑娘……我的亲人呀!弟兄们哪!……” 他死抱住阿塔曼斯基团哥萨克的膝盖,但是那个哥萨克挣脱了腿,跳开去,用钉着铁掌的靴子后跟朝他耳朵上重重地踢了一脚。鲜血立刻从另一只耳朵里流出来,流到白色的衣领子里。 “把他扶起来!……”斯皮里多诺夫愤怒地喊道。 几个人好容易才把他扶起来,叫他立住,然后跑开去。对面的一排刽子手已经端好枪,准备射击。人群哎呀叫了一声,就沉寂了。有个娘儿们刺耳地尖声哭叫起来…… 本丘克还想一次又一次地仔细看看天空灰色的云雾,忧郁的大地,他曾在这块土地上奔波了二十九个春秋。他抬起眼睛,看见在十五步开外密集的哥萨克队列中,一个身材魁梧的哥萨克,眯缝着绿色的眼睛,一绺额发从帽檐下披到狭窄、白净的额角上,他向前倾着身子,双唇紧闭,正瞄准他——本丘克——的胸膛。还是在开枪以前,本丘克就听到一声响亮的尖叫;他回过头去,看见一个满脸雀斑的小娘儿们跳出人群,往村子里跑去,她一只手把孩子紧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捂着小孩的眼睛。 一阵乱射之后,站在坑边的八个人摇摇晃晃地跌进坑里,刽子手们向坑边跑去。 米吉卡·科尔舒诺夫看见那个被他打中的赤卫军战士正蹦跳着,用牙齿咬自己的肩膀,就又给了一枪,悄悄地对安德烈·卡舒林说: “你看这个鬼东西——把自己的肩膀都咬出血来啦,象狼一样,一声不响地死去。” 又有十个要处决的人,在枪托子的推搡下走到坑边…… 在第二次齐射以后,妇女们都同声哭叫起来,她们挣出人群,拉着孩子们的手,跌跌撞撞地跑开。哥萨克们也开始走散。可憎的屠杀场面、正在死去的人们的惨叫和呻吟声、等待枪毙的人们的吼叫声,——所有这无比凄惨的、震惊人心的场面把人们驱散了。只有那些对死亡的场面已经熟视无睹的从前线归来的士兵们和那些最狂暴的老头子们还留在那里。 又押来一批一批光着脚、被剥得只剩一件内衣的要处决的967赤卫军战士,刽子手们也在一班一班地轮换,一排又一排的齐射声,夹杂着零星清脆的噼啪的射击声。受伤没打死的人又多补几枪。第一层死尸,在间歇时匆匆用黄土盖上。 波乔尔科夫和克里沃什雷科夫走到那些等待枪毙的人们面前,想要鼓舞他们从容就义,但是这些话已经不起任何作用了——这当儿完全是另外一种东西在控制着这些人,再过一分钟,他们的生命就要象断梗的树叶一样脱落。 葛利高里·麦列霍夫从已经变得稀疏的人群里挤出来,往村子里走去,迎面遇上了波乔尔科夫。他往后退着,皱起眉头说道: “你也在这儿,麦列霍夫?” 葛利高里的两颊顿时变得白里透绿,他停下脚步。 “在这儿。你不是看到了……” “看到了……”波乔尔科夫歪着嘴笑了,眼里冒出新燃起的仇恨的怒火,紧盯着葛利高里的苍白的脸。“怎么,枪毙起自己的兄弟来啦?你变心啦?……你原来是这样的人……”他走到葛利高里跟前,低声说道:“你给我们干,又给你们这伙人干,是吗?谁给你的钱多?唉,你呀!……” 葛利高里抓住他的衣袖,气喘吁吁地质问道: “你还记得格卢博克附近的战役吗?还记得,你是怎么枪毙军官的……是你下令枪毙的!是吧?你现在是自食其果!好啦,别难过!剥别人皮的也不只是你一个人!你要上西天啦,顿河苏维埃人民委员会的主席!你这个坏蛋,把哥萨克出卖给犹太人!明白了吗?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赫里斯托尼亚抱住疯狂的葛利高里,把他领到一边去。“咱们牵马,走吧。走!咱们在这儿没有什么可干的了。上帝呀,怎么能这样残害人哪!……” 他们走了,后来,听到波乔尔科夫的讲话声音,就站住了。波乔尔科夫身边围了许多从前线归来的哥萨克和老头子,他慷慨激昂地尖声喊道: “你们都是些糊涂人……都是瞎子!你们都是瞎子!军官老爷们欺骗了你们,叫你们屠杀自己的亲弟兄!你们以为把我们杀掉,从此就天下太平啦?绝对不会!今天你们暂时占了上风,可是明天就要枪毙你们啦!苏维埃政权将在俄罗斯各地普遍建立起来。请你们记住我的话!你们在无故地流别人的血!你们这些糊涂虫!” “我们也要这样对付那些人!”一个老头子跳出来说。 “老人家,你们是不能把所有的人都杀光的,”波乔尔科夫笑道。“你不可能把整个俄罗斯都吊到绞架上去!小心你自己的脑袋吧!你们会后悔的,可是那时已经晚了!” “你别吓唬我们啦!” “我不是吓唬你们。我是在给你们指路。” “波乔尔科夫,你自个儿才是瞎子呢!莫斯科把你的眼睛蒙上啦!” 葛利高里没有听完就走了,几乎是跑到他拴马的院子去的,那匹马听到了枪声正急得在发脾气。葛利高里和赫里斯托尼亚勒紧了马肚带,飞驰出村,——他们连头也不回,驰过山岗。 可是波诺马廖夫村依然烟硝弥漫:维申斯克、卡尔金斯克、博科夫斯克、克拉斯诺库特斯克和米柳京斯克的哥萨克在枪杀卡赞斯克、米古林斯克、拉兹多尔斯克、库姆沙特斯克和巴克拉诺夫斯克的哥萨克…… 坟坑已经填得满满的,撒上黄土,用脚踏实。两个军官,戴着黑色假面,架着波乔尔科夫和克里沃什雷科夫,来到绞刑架下。 波乔尔科夫昂着脑袋,豪迈地从容就义,他登上凳子,解开衬衣领,露出黝黑的粗脖子,浑身的筋肉没有哆嗦一下,自己把涂了肥皂的绞索套到脖子上。克里沃什雷科夫被搀扶过来,一个军官帮着他踏上板凳,他也自己套上绞索。 “请准许我在死前说最后的几句话,”波乔尔科夫请求道。 “说吧!” “请您说吧!”前线归来的哥萨克们叫喊道。 波乔尔科夫向已经变得稀疏的人群挥了一下手,说道: “请你们大家好好看看,甘愿看我们去死的人还剩下几个啦!是良心在折磨他们!我们为了劳动人民,为了劳动人民的利益,不惜牺牲,跟将军老爷们的狐群狗党在作殊死的斗争,现在我们却要死在你们手里!但是我们并不诅咒你们!……你们是些可怜的上当受骗的人!等苏维埃政权一建立起来,你们就会明白真理究竟是在哪一方。你们把静静顿河的优秀儿子们杀死在这个坑里……” 响起了一阵越来越高的话语声,波乔尔科夫的声音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一个军官趁这个机会,麻利地把波乔尔科夫脚下的凳子踢开。波乔尔科夫的巨大、沉重的身躯,旋转了一下,坠了下来,脚触到了地面。勒在喉咙上的绞索抖动起来,勒得喘不过气,逼使波乔尔科夫向上挺起身子。他踮着脚尖站住,——光脚丫子的大脚趾头登住潮湿的烂泥地,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用从眼眶里努出来的眼珠,横扫了一眼寂静的人群,声音不大地说道: “你们还没有学会绞死人……如果是我来绞你的话,斯皮里多诺夫,决不会叫你的脚触到地面……” 他嘴里流出了很多唾液。戴假面的军官和近处的几个哥萨克忙乱起来,费了很大劲才把他那瘫痪无力的沉重身躯抬到凳子上。 没有等克里沃什雷科夫把话说完,就把凳子从他脚下踢开,碰在不知道是谁扔下的铁锹上。枯瘦如柴的克里沃什雷科夫在空中荡了半天,身子忽而缩成一团,踡着的膝盖触到了下巴,忽而又抽搐着重新伸直……当第二次把波乔尔科夫脚下的凳子踢开的时候,他还处在痉挛状态中,还在蠕动歪到一旁去的紫黑的舌头。身体已经沉重地坠下来,皮上衣的肩上裂开了一条缝,脚趾头尖又触到地面上。哥萨克人群中发出了惊叫声。有几个人画着十字,开始散去。这一阵惊慌,可非同小可,以至霎时间,所有在场的人都象被妖法钉在那里,恐怖地瞅着波乔尔科夫变得象生铁一样的脸。 但是他已经不能出声,绞索勒住了喉咙。他只是大瞪着泪如泉涌的眼睛,歪着嘴,全身痛苦可怕地向上探去,想减轻一些痛楚。 有个人灵机一动:忙用铁锹挖起土地来。他匆忙地从波乔尔科夫的脚下往外挖着土块,每挖一铁锹,波乔尔科夫的身体就伸直一点儿,脖子也变得越来越长,略微有些鬈发的脑袋向后仰去。绞索勉强地禁得住这六普特重的身躯;绞架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轻轻地摇晃着,波乔尔科夫也随着绞架摇晃的节奏在晃动,向四面转着,仿佛有意在让刽子手们看看自己的紫黑的脸和洒满唾液和热泪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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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米什卡·科舍沃伊和“钩儿”直到第二天夜里才走出卡尔金斯克镇。夜雾在草原上翻滚,在山谷中盘旋,侵入洼地,舐着山崖的斜坡。云雾弥漫的土岗反倒显得亮了许多。鹌鹑在嫩草中争鸣。 月亮在高天飘移,宛如芦苇和榛子丛生的池塘当中的一朵盛开的睡莲。 他们一直走到天亮。北斗诸星已经黯淡无光。晨露已降。离下亚布洛诺夫斯基村不远了。但是就在这里,离村子三俄里的地方,哥萨克们在山岗上追上了他们俩。六个骑士踏着他们的脚印,追赶他们。米什卡和“钩儿”本来可以趴到路边的草丛里去,但是草太浅了,又有月亮……他们被捉住了……押了回去。大家都一声不响地走了一百来沙绳。后来响了一枪……“钩儿”踉跄着,象害怕自己影子的马一样,斜身走了几步。他不是栽倒的,而是象躺下去似的,笨拙地把脸趴在灰色的苦艾丛上。米什卡飘飘然地走了五分钟,耳朵里嗡嗡响着,两条腿好象没有了似的。然后他问道: “你们为什么不开枪呀,狗崽子们?为什么要折磨人哪?”“走,走。不要说话!”其中有一个哥萨克亲切地说。“我们把那个庄稼佬打死了,可是我们可怜你。跟德国人打仗的时候,你是在第十二团服役吗?” “是在第十二团。” “你还可以再到第十二团去服役……你还很年轻嘛。一时迷路,好啦,这没什么了不起。我们会把你的病治好的。” 过了三天,卡尔金斯克镇的军事法庭开庭给米什卡“治病”了。那时候的军事法庭,只有两种处罚办法:枪毙和打屁股。那些被判处枪决的人,就在夜间拉到镇外的沙土岗后去枪毙,而对那些认为可以挽救的人,则在广场上当众用鞭子抽屁股。 星期天一清早,刚把长凳放到广场上,人们就开始涌来了。广场上挤满了人,晒台上、板棚旁边的木板堆上、家宅和杂货店的屋顶上都站满了人。第一个挨抽的是亚历山德罗夫——格拉切夫村神甫的儿子。这是个狂热的布尔什维克,按说应该枪毙,但是因为他父亲是个好神甫,很受大家尊敬,所以军事法庭判处抽神甫的儿子二十鞭子。把亚历山德罗夫的裤子褪下来,几个人把脱光屁股的罪人按在长凳上,一个哥萨克骑在他的腿上(胳膊绑在凳子下面),两个哥萨克各拿一把柳条站在两旁。一五一十地抽了起来。抽完以后,亚历山德罗夫站起来,晃了晃身子,往上提着裤子,向四面鞠躬。这个人因为没有被枪毙,喜出望外,所以又是鞠躬,又是感谢: “谢谢,诸位老人家!” “好好穿上裤子走吧!”有人回答说。 广场上响起一阵友爱的呵呵笑声,就连那些坐在离广场不远的板棚里的罪犯也都笑了。 根据判决,也把米什卡狠抽了二十鞭子。但是这种公开羞辱比二十鞭子更令人痛苦难忍。全镇的人——不论老少——都在看他挨抽。米什卡提起裤子,几乎没有哭,对那个打他的哥萨克说: “这种做法太没有道理!” “怎么没有道理?”“脑袋干的事儿,都要屁股来……负责。这是一辈子的耻辱呀!” “不要紧,耻辱又不是烟,不呛眼睛,”哥萨克安慰他说,为了让受刑的人高兴一下,又补充说:“你长得够结实啊,小伙子:我有两下子故意抽得很厉害,想叫你哭喊两声……我一看:办不到,没有办法让这只狼嚎叫。前天我们抽过一个人,这个宝贝拉了一裤子屎。看来,他的肠子太娇嫩了。” 第二天,依照判决,米什卡被送到前线去了。 过了两昼夜,才有人把“钩儿”埋掉:亚布洛诺夫斯基村的村长派了两个哥萨克,掘了一个浅坑,两人腿耷拉在坑边,抽着烟,坐了半天。 “这儿牧场上的土地真硬,”一个说。 “简直象铁一样!因为从来也没有开垦过,日久天长就变硬了。” “是啊……小伙子捞到块好地方,在高坡上……这儿有风,很干燥,又有太阳……不会很快就烂掉。” 他们■了■趴在草上的“钩儿”,站起身来。 “脱掉他的靴子吗?” “那是当然的啦,他的靴子还很好呢。” 他们按基督教的丧仪,把死者放进坟坑:头朝西;用坚实的黑土埋上。 “要踏实点儿吗?”当坟坑已经填得跟坑沿齐平的时候,那个年轻点的哥萨克问道。 “不用啦,就这样子吧,”另一个叹了口气说。“等天使吹起末日审判的喇叭时——这样他就能很快地站起来……”过了半个月,小坟头上已经长出了车前草和嫩绿的苦艾,野燕麦已经开始抽穗,山芥菜在坟边开着灿烂的黄花,喜人的草木樨象丝绒穗子似的耷拉着头,百里香、大戟和珠果散发着诱人的芳香。不久,从附近的林子里来了一个老头子,在坟前挖了个坑,栽上了一根新刨光的橡木柱子,柱顶装着一个小神龛。圣母的忧伤的小脸在神龛三角形木檐下的黑影里流露出慈爱暖人的神情。檐下的框板上用黑色斯拉夫花体字母写着两行字: 在动乱、荒淫无耻的年代里, 兄弟们,不要深责自己的亲弟兄。 老头子走了,可是这个神龛留在草原上,以它那永恒的凄凉的惨相刺痛着过客的眼睛,在他们心里引起无限惆怅。 又过了些日子——五月里,野雁群集在小神龛旁边搏斗,在浅蓝色的苦艾丛中斗出一块幽会的地方,蹂躏了附近一片碧绿的、正在成熟的冰草:它们为了争夺母雁,为了生存、爱情和繁殖后代的权利而拚搏。过了不久,仍旧是在这儿的小神龛旁边,在一丛乱蓬蓬的老苦艾下面的一个土墩里,母雁生了九只蓝灰色的蛋,它趴在这些蛋上,用自己的身上的温暖孵化着它们,用灿烂夺目的翅膀保护着它们。
在动乱、荒淫无耻的年代里, 兄弟们,不要深责自己的亲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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