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黄月亮

郭苏华

小城市的生活已经颇有一点都市的夜生活风味，一到晚上，大家就出来了，街上的店铺也不关门，到处灯红酒绿，流光溢彩，城里的生活好像在晚上才真正开始，到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在灯光下，人们显得兴奋活跃，轻快的心情，轻佻的音乐，轻松的表情，一切都是轻性的，带有麻醉的性质。
流云今晚也出来了，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和这个浪漫的夜晚有不合拍的地方，她像一只夜晚的蝙蝠，适合在黑暗的地方飞翔或者躲藏。她是不想出来的。但她到底出来了，但，出来的她像一个群体里的异质，被自己和自己的服饰排斥在人们轻松地休闲之外。
她很少笑，你只要注意了，其实，在晚上出来的人们脸上，很少不带笑容的。因为出来就是放松的，看看夜晚的衣服，即使就在热闹的人群里走着，感受一下人们夜晚的生活气氛，也就足够快乐的了。但，流云一直没有笑，走在她身边的蓝紫，几乎有点做的挽着她的胳膊，故意营造一种快乐的享受的气氛，可是，流云脸上的笑在蓝紫说话的时候，挽着她的时候一闪即逝，非常勉强。流云看起来，有点阴郁，她实在不适合这样粗放的环境，吵嚷的喧嚣的，人们几乎喊着说话，到处是声音，到处是流泻的灯光。蓝紫很希望，流云能够在这样的气氛里受到感染。但是，流云的笑是无比的敷衍的，她一直把自己紧紧地关着。没有人可以打开或者走进。蓝紫甚至极端地想，流云是不是那只古老的蚌转世的，总是把两瓣壳紧紧闭着，包裹着里面那个过分柔软的自己。蚌变成的女子是美的，流云也很美，一种弱质的黛玉一样的美。有着心里的一种致命的病态。
其实，蓝紫一直以为自己其实更应该像这个样子，被世界的强大打倒，偏偏，蓝紫好像越活越坚强，她处理事情对待生活变化的能力比流云强很多。也许是因为，生活把她历练出来了。而流云一直在温室里生长着，经了一点风雨，就像花一样，蔫了。
这个晚上，蓝紫一家和流云一家约了一起出来吃饭，饭是蓝紫一家请的，不是高雅的饭店酒楼，而是红尘万丈的大排档。两个孩子最兴奋，早已打打闹闹跑到前面不知什么地方了，两个男子推着车子在找停放的地方。蓝紫和流云走在最后面。蓝紫忽然觉得今天晚上出来，其实是多么的一厢情愿的想法，流云不适合这样的环境，流云一句话也没有，蓝紫说，流云，近来好吗？流云就答一个字，好。其实是告诉蓝紫，她并不怎么好。但，一直没有上班的流云应该比上班要快乐一些。流云一直不喜欢上班，她想在家里画画。其实，这个幼稚的可笑的绝对不现实的想法曾经千百次困扰在蓝紫的脑子里，蓝紫不只一次对丈夫说，你要是能挣到钱，我就不工作了。事实证明，除了天上意外不下雨，也不下雪，而是下钱，蓝紫的丈夫才有可能有钱。这年头，不做生意，不当官，想有钱，比登天来难。所以，经过多少年心里的痛苦煎熬，蓝紫终于打消了这个折磨自己多少年的念头。
而流云，竟然还没有。当然一方面因为流云仍然不现实外，还有就是流云不适应班上的环境。学艺术的人都喜欢单纯的生活，而单位的生活总是有点乌烟瘴气的，有点压力有点压抑的。而艺术需要自由的心灵自由的环境。这样的矛盾和冲突一天不能解决，流云忽然就病了。
生病是最好的逃避生活的借口。流云请假回家。
蓝紫原本也是病着的，但蓝紫很快又回到了集体里。回到集体的蓝紫似乎比以前看的开了。蓝紫醉心于自己喜欢的东西，衣服，文字，自然的花草，在生活里，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寄托，不然，活着就缺少意义。就像自己最要好的朋友，现在，每天下午一场麻将，连和蓝紫说话的时间都没有，过去那样要好，但过去就像烟云一样散去了。其实，这个世界是变化的。蓝紫仍然不能释怀，这是蓝紫没有参透的地方。其实，一个人，一辈子哪里能悟得那样透。
蓝紫看一处大排档，几张桌子，还算整齐，灯光也好，没有什么人来坐，就喊了大家在一起坐了。蓝紫去烧菜那里点了几个菜，回来坐在桌边，风有点大，把桌子上白色的轻软的台布吹得飘了起来，蓝紫把它卷起来，掖在桌子的下面。坐下来才发现，这里最可怕的是蚊子和虫子。孩子喊起来，妈妈，有蚊子。蓝紫只好安慰他们。很少在这样的环境里吃饭，每次要么在家里，要么就在饭店，美丽的灯光，优雅的环境，很安静，但也很拘束，人们把自己变成绅士和小姐。其实，乡下出身的蓝紫跟这样的环境更能打成一片。而流云是城里出生的，一直生活在城里，和性格有点粗放的蓝紫不一样。虽然，她们在艺术上，有许多共通之处，说到底，出身的不同，还是决定了一个人后天的许多东西。蓝紫看起来柔弱，却有着男人的豪放和邋遢。而流云就要精致和小家碧玉得多。流云是一笔一笔画出来的工笔画，而蓝紫是大刀阔斧的泼墨山水，一画卷的淋淋漓漓。
蓝紫说，流云，近来画了不少吧？流云还没有说话，对面的流云的丈夫说，画了画了，每天都画，画了不少呢。流云似乎有点不满地看了丈夫一眼，说，言过其实，我天天画了吗？丈夫说，反正画了不少。蓝紫说，做自己喜欢的事就是好。流云说，就是不喜欢上班。流云说这个话的时候，神情里有一点厌恶的感觉，是回忆起某些往事的感觉。蓝紫就不往下说了。流云低着头，也不像蓝紫那样东张西望，心不在焉，对周围的声音和人们特别感兴趣，流云一直低着头，这叫蓝紫感到很扫兴，但，还不能说出来。不管怎么说，出来是找乐子的，不能把自己搞得不愉快。蓝紫就和流云的丈夫说话。
蓝紫看见对面有一个男人，有点面熟，她不用仔细想，就想起来，是一个同学的丈夫。看样子，也是来吃大排档的。这个大排档，真是雅俗共赏，老少皆宜。蓝紫一直不喜欢这样的环境，但，她看了周围吃饭的人们，看起来都不是农民老大哥之流。是生活水准在中游的人们，戴了眼镜的，有点斯文，女子穿衣也比较讲究。没有泥巴和做工的痕迹。蓝紫不想和别人说话，她觉得很多时候，说话是一种浪费行为。可有可无的话，还是不说的好。
这时，流云的丈夫在给蓝紫讲一个据说可以做小说题材的故事。流云的丈夫一直认为，蓝紫可以把这个故事加工成一个不错的小说，但，蓝紫在心里却显得不以为然。因为这个故事太俗套了。他一再强调这个故事很有传奇色彩，只要加上细节进行润色，一定可以写成一个据说思想比较深刻的故事。其实，也就是一个女子被欺骗和被抛弃的故事，在古代和现代的版本里，已经被写得烂熟在生活里也随处可见的故事。蓝紫一点兴趣也没有，但还是要坚持微笑地听着。他说，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蓝紫心里想，在生活里，你哪里分得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故事。所有的故事都是在生活里有过的，提炼的，有时候，故事里的事哪有生活里的事精彩和传奇呢。
蓝紫一边听，一边附和着说几句，表示自己在听着。流云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就那么坐着，也在似听非听地听着，这时菜来了，啤酒也来了。蓝紫说，来，吃，一边吃，一边说。流云终于有事做了，吃着。蓝紫的丈夫也不说话，吃着。整个桌子上，只有蓝紫和流云的丈夫在说话，看起来，他们这一桌也很热闹。孩子也不吃饭，在桌子周围打闹不休，好像这个晚上，最开心的就是他们了。
一顿饭吃完，流云丈夫的故事也讲完了。他说，蓝紫，你一定可以把它写成一个不错的小说的。蓝紫笑，说，我等等看，酝酿一下再说吧。
一桌的杯盘狼藉，流云说，回家吧。
蓝紫说，回吧，天不早了。但街上依然人来人往，人们谈笑甚浓。蓝紫上了丈夫的车子，街上，美丽，繁华，蓝紫的心里充满了萧凉的感受，这个时候，应当有一个黄月亮从热闹的街市的一角爬上来，有点忧郁的，美丽的，俯视着这个依然喧嚣的城市。
蓝紫看着流云纤弱的肩膀，紧紧攥着丈夫的电动车的后座，三口在人流里，一闪就骑远了。蓝紫轻轻叹了一口气，在这样美丽的夜晚，她拥有的是一种惶惑的心情，像张爱玲的小说里的那样惘惘的背景。
夜像掉进井里一样的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