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作品赏析
《十八岁出门远行》是余华的处女作,在此之前他已有三年的创作生涯。他一直在浙江一个名叫海盐的县城里做牙医,消息传开,余华便/顷利地被调入县文化馆和嘉兴文联,得到他向往已久的这份在他看来很悠闲的工作。第一天去新单位,他把原来六点的上班的时间推迟到了七点半,为此他心里很不安,但到了后发现,别人却在九点以后才到来,于是他心里想,这份工作适合我。同年五月,北京文学又发表了他的式西北风呼啸的中午》。以后,一部又一部出色的作品在他笔下完成并发表,他成为中国当代先锋派小说的代表人物。
<<十八岁出门远行》讲述了一个刚满十八年的青年,也就是小说中的“我”离家远行的故事。远行到哪里,为了什么?“我”好像并不清楚,“我下巴上那几根黄色的胡须迎风飘飘,那是第一批来这里定居的胡须,所以我格外珍重它们”一表明“我”正在为自身的长大成熟骄傲,表明“我”对出门远行感到非常高兴。在看了很多的山很多的云以后,虽然“我”一点都不累,但黄昏的来临,使“我”必须找一家旅店,“我”问了许多人,他们都说,“你走过去看吧”。“我”觉得他们说的太好了,因为“我”确实是在走过去看。
小说就这样开始,似乎充满了兴奋与喜悦,叙述上强烈地突出“我”的个人意识,使遥远陌生的前方在读者眼中充满了变幻莫测的同时,又使人感到“我”的远行,可能是去娱乐的,可能是要学到本领受到教育的,还可能只是跋涉后的幸福,当然也有可能是一无所获。小说的主题和线索也已经出现,主题是远行,线索是“我”必须走过去看的旅店。
“公路高低起伏,那高处总在诱惑我,诱惑我没命奔上去看旅店,可每次都只看到另一个高处,中间是一个叫人沮丧的弧度。”这表明,“我”作出了一次次努力,可要在黄昏过去之前找到旅店的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该怎么办?
没有旅店是一个巨大的障碍,可以使“我”没法过夜,没法休息,也可以使小说失去线索的指引,陷入困境,当然也越来越远的跑离主题,让远行变成随意的想象,会使我们读者放弃小说,因为十八岁的远行不可以没有旅店,失去旅店也就失去了真实的阅读。
“我”想搭车,是个好主意。虽然远行变成了寻找旅店,放低了要求,但有了旅店后远行可以重新开始,这也是小说气氛从明亮转到黑暗的开始。在“我”还没有为旅店操心的时候,曾遇上过一辆车,但它和它的司机一样飞快地开走了,“我”觉得要是再拦车,准能拦住,因为“我”会躺到公路中央去。这说明“我”对旅店的渴望没有结束,反而更加迫切了,搭上车可以更快地奔向旅店。我们读者的兴趣便也从旅店变成可以到达旅店的汽车。可是,“我”在整个下午竟没再看到一辆汽车,这又怎么办?难道真的让“我”在公路或者旷野上过夜?
叙述再一次让希望放低要求,“我”发现了一辆正在被司机修理的汽车,虽然汽车坏掉了,虽然它朝着“我”走来的方向,可“我”觉得“我”现在需要旅店,没有旅店就需要汽车,而汽车就在眼前。寻找旅店以便使“我”继续远行变成仅找到汽车就够了,我们读者和“我”一样还可以保留希望,汽车上有好吃的苹果,汽车可以修好,汽车虽然是反方向的,但或许可以载“我”回家。这时,“我”这次远行彻底失败了,小说的主题和线索一一—远行和旅店——好像都没了,小说似乎可以就此结束,尽管叙述刚刚开始不久。
但是,当“我”客气地给司机发了香烟使“我”心安理得地坐上汽车,并且用聊天和司机成为朋友后,小说还在继续着它的主题,唯一一个主题——远行。前面的路是可以回家的,但也可以不回家,而且“我”不知道汽车要到什么地方去,反正前面是什么地方无关紧要,只要汽车在驰着,那就驰过去看吧。远行得以继续,旅店的丢失没有影响远行。这时我们读者已经非常迷惘,远行可以继续,但为了什么?前方可以使我们获得娱乐的希望不太可能了,“我”仍然坚持的远行会给“我”带来什么?阅读使我们越来越多地感到害怕和不安,远行已经向反方向进行。
就像许多人叫“我”自己走过去看一样,在汽车又一次抛锚后,司机也对“我”说,等着瞧吧。于是,“旅店就这样重又来到了我脑中,并且逐渐膨胀,不一会便把我的脑袋塞满了;我的脑袋没有了,脑袋的地方长出了一个旅店”。远行可以没有旅店了,但远行被中断后,“我”不知该怎么办,只好又开始起对旅店的渴望。司机正在做广播操和小跑,“我”坐不住走下车;“我”的朋友在锻炼身体,“我”在想着旅店。在这时候,小说的叙述正在走人死胡同,找不到延伸下去的道路,就像被中断的远行,看不见任何希望,就像看不见旅店。难道再期望一辆路过的汽车和一个好心的司机?期望这次远行被几次合理的中断后又有不合理的奇迹出现?旅店是否会最终出现,远行能不能再次得到继续?
一切处在抛锚汽车一样的停止当中,小说却也在此进入了它叙述的高潮。高潮不是我们在阅读前和阅读中觉得应该有的应该出现的任何一种东西,一种十八岁出门远行盼望的娱乐幸福或学到本领受到教育,而是“我”和司机遇上了强盗,一拨又一拨的强盗。这残酷的事实不是只作为这次远行的一个插曲,或小说的一个片断,而是成为了远行的终结,成为小说的高潮。五个骑自行车的人首先发起抢劫;接着是更多的骑自行车的人,其中包括小孩;再接着是来了一帮开手扶拖拉机的大汉也加入抢劫,“我”冲上去,鼻子被打出血,而司机好像不知道,“我”再奋不顾身扑上去,这次“我”全身每个地方几乎同时挨了揍。几个小孩用苹果击打“我”,“我”想去揍他们,但有一只脚狠狠地踩在“我”腰上,“我”跌坐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我只能用眼睛看着这使我愤怒到极点的一切。我最愤怒的是那个司机”,因为他一直在对我哈哈大笑,被抢的好像不是他,而是“我”。
残酷还在进行,坡上又下来了一些手扶拖拉机和自行车,他们也投入到这场浩劫中去,并且,还将汽车的车窗玻璃卸了下来,将轮胎卸了下来,又将木板撬了下来。残酷还没完,这个在抢劫中真正的损失者司机——“我”的朋友,出卖了“我”,抛弃了“我”,在抢了我的红色背包后,和抢他东西的人一起走了。只剩下遍体鳞伤的汽车和遍体鳞伤的“我”,天开始完全黑下来,“我”又饥又冷,什么都没有了。到此,一切结束的时候,惊人的叙述出现了——“我觉得这汽车虽然遍体鳞伤,可它心窝还是健全的,还是暖和的。我知道自己的心窝也是暖和的。我一直在寻找旅店,没想到旅店你竟在这里。”小说的线索“旅店”就这样出现了,来的如此自然,又如此坚定,没有一点突然也没有任何东西再可以阻挡它的出现。有了旅店,远行也可以再次得到继续,小说的结尾仍然是远行。 •
旅店代表了什么呢?是“我”远行下去必须需要的借助的东西;是支持我的一种动力;还是旅店便就是“我”远行的目的?显然,任何人的远行都不可能把旅店当作目的,远行一定是为了较有意义的事,这才是“我”也是我们读者的最终目的。但在寻找旅店的过程中,旅店在世界上似乎失落了,而“我”则认为旅店必须存在,如果没有“我”可以先寻找。那么要是“我”放弃远行,选择回家是不是正确的选择?是不是逃避?也许“我”的回家只是为了验证家就是旅店,对远行的人来说,证明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没有旅店就是不能没有家,是不是可以?小说的“我”选择继续远行,但为什么不能找到旅店?还让“我”受到强盗的抢劫,还被出卖,难道这就是“我”远行的目的,这会让“我”得出什么样的结论?最后,“我觉得这汽车虽然遍体鳞伤,可它心窝还是健全的,还是暖和的。我知道自己的心窝也是暖和的。我一直在寻找旅店,没想到旅店你竟在这里”。这是作者作出的解答,我相信这是少数人的一种解答,许多人更会做的是把仅剩的驾驶室——这个“我”的最终旅馆———给卖掉,然后像来抢劫的那些人做的一样,高高兴兴地回家,干脆把家当作旅店。所以许多人一生找寻不到旅店,在远行时却还不停地抱怨,这世界就是这样的,“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他们一次次出来远行,再一次次躲在家里心安理得,把家当旅馆一样随便糟蹋,把旅馆当成家一样不断索取。那时旅店也就真的在这个世界上失落了。
1987年1月,余华凭这篇坟十八岁出门远行》登上文坛,这个短篇与他后来越来越精彩的许多小说一样,非常简单纯粹,没有一点华丽的词藻,在叙述上平铺直叙,不带有任何强烈的感情色彩,但就是这种极其简单的方式,这种趋近虚无的状态,使得他的文字有了无限的可能。 二、写作手法探微
余华在《虚伪的作品》一文中说到,在1986年底写完《十八岁出门远行》后的兴奋,并非没有道理。他感到这篇小说十分真实,同时也意识到其形式的虚伪。
莫言曾称余华是“当代文坛第一个清醒的说梦者”。在文中,我们自始至终看到的都是充满种种不确定的、令人难以捉摸的情景。开篇离奇漂浮的感受,令人宛如梦中。之后梦的成分愈加强烈:汽车突然出现,随后突然抛锚,老乡们涌上来哄抢苹果,肢解汽车,“我”为了保护苹果被打得遍体鳞伤,而司机不仅对发生的一切视若不见,反而对“我”快意大笑,在抢走“我”唯一且所有的行李之后与哄抢者一同离去。
本文在话语方面,充分向读者展示了文学语言的特权。这种独特的语言跳出了被日常生活围困的经验,让想象力获得自由。余华使用一种“虚伪的形式”描绘事物形态。种种形式放弃了常规世界提供的规则和逻辑,寻求自由自在的更为贴近精神世界的语言表达方式,即在脱离常识的正确逻辑系统下运行的语言形式。如:胡须定居在下巴上;汽车车盖是翻起的嘴唇;晚霞存在于屁股上;司机在个人财产被侵犯时无动于衷。作者要表述的不是稀奇古怪的事件发展或人物举动,而是背后隐藏的个人情绪与内心感触。也就是以一种冒险的方式来剖析描绘一个人的精神世界。 文中不断提及一个地点——旅店。每当“我”感到无去路时便想念旅店。全文共写到十多处。与之相同的还有汽车,起伏的公路,红色背包等,不断反复提及渲染。这可以联系本文层次的形象层面来进一步分析。
关于虚假和真实的统一。父亲所说的“外面的世界”对初行的十八岁少年来说是个过于庞大以至于不可知的世界。余华将少年处在外部世界之后的内心感受外化出来,虚构成文中的种种情景。不断起伏的柏油公路,暗示西西弗式的折磨,爬上高处再滑向低处,如此循环,少年始终看不到旅店。但是有一辆破汽车停在低处。这汽车可理解为一次有失败可能的机会(当然少年不这么想,他天真意气,认为搭汽车非常了不起)或前行动力。随着汽车的迅速瓦解,少年到达旅店的希望也在急剧削减。那么作为此行目的地的旅店呢?少年从头到尾惦记着的旅店,它象征着归宿,理想的归属,精神世界的归属,有家一样的温暖感觉和踏实感。红色背包是少年从家里带出来的唯一东西,也是他的全部家当。背包象征着少年的纯洁品格和童年记忆。在失去背包后,“只有遍体鳞伤的汽车和遍体鳞伤的我”。“我”经历了一系列现实挫折之后,同时也经历了蜕变,但并没有蜕变为司机那样的人(司机象征成熟的现实态度)。少年蜷缩在汽车的心窝里,感到自我的修复和感化,他发现旅店竟就在这里。如余华所说“小说传达给我们的应该是象征的存在”,显然,本文许多特定的情景和事物都被赋予了路标意义,作者有意安放,让我们朝所指方向前进。情节颠覆常理,一切在真实的名义下虚构进行。
十八岁少年离家远行,使人物及情节的典型小说在话语层面获得了解放,但选择了典型的人物形象来进行故事情节,由于仿梦小说的荒谬性和全篇充斥的意象原形的客观呈现,使得“离家远行”这个大情节之下包含的所有细节都丧失了可能拥有的典型性。而十八岁少年的形象却突显出来。“像一匹兴高采烈的马一样”,面对暴力时很勇敢也很瘦弱,“冲上去”却“被打出几米远”……这样一个不甚清晰的少年形象可以理解成一个普遍群体的象征性代表——无数的尚未成形等待接受现实考验的青年,他们以一种渴求的无知又无畏的方式与现实世界进行着激烈冲撞,被其损伤和改变。
本文在意蕴层面上更偏向于一种哲学意味。作者受到荒诞派和卡夫卡的表现主义的影响,戏剧性地提示了世界的荒诞无常和人处在此世界中的深刻迷惘。尤奈斯库说“荒谬就是没有目的”。在少年看到与自己所行方向相反的汽车时,他想“我已经不在乎方向”。远行忽然没有了方向,那么之前和之后的努力是否是徒劳?少年的远行是否不再具有一般远行的意义?少年的远行一直被外部世界强烈排斥着。他向路人打听旅店,得到的只是托词;他想搭车,却被司机粗暴对待;他的道德观让他奋身保护苹果和汽车,但是他被老乡殴打,被司机嘲笑,并且最后被“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抢走背包。少年虽然质朴、勇敢但面对强有力的现实时却无能为力。 三、语言特色
语言上有自言自语的节奏美。“我”从一开始出门是因为“我”已经十八岁了,我要到外面看看真实的社会。而社会给予“我”的头一节课就是:一切都那么让人纳闷和不可思议。小说中给我们的那个事件如此地突然和不可思议以至于我们认为那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然而那正是余华所探寻到的“真实”世界,那就是小说中所要表达出的真实。那正是余华从川端康成那里学到的对世界的细致地感受,“感受,这非常重要,这样的方式会使细部异常丰厚”。细致的感受引发了余华对现实世界的怀疑,引发了自己对小说世界中那些世界真相的兴趣,他感到了另一个世界的重要性,感到了小说的可能性存在。余华开始了他语言的探寻也就开始了他对小说的新的认识。我们看到的他那时候的作品更多地就是对世事人间的“出人意料”的描写,这些描写又总是通过他不同于常规小说语言的叙述而吸引了读者。余华认为大众语言向我们提供了一个无数次被重复的世界。因此他寻找新语言的企图,是为了向朋友和读者展示一个不曾被重复的世界。这不被重复的世界就是余华逐渐形成的语言所构成的思维。这样说:语言是思维的外壳相当准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