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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分析家

《牛》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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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8-6 08:47:14 | 显示全部楼层
  十
  麻叔一到兽医站门口,支起车子,满脸红锈,好似生铁,围着牛转了一圈,然后声色俱厉地说:“好啊!老杜,让你们给牛来治病,你们倒好,把它给治死了!”
  杜大爷哭丧着脸说:“队长,自从这牛阉了,我和罗汉受的就不是人罪,它要死,我们也没有办法!”
  我说:“我们四天四夜没睡觉了。
  麻叔说:“你给我闭嘴!你再敢插嘴看我敢不敢用大耳刮子扇你!”
  麻叔问杜大爷:“兽医站的人怎么个说法?”
  杜大爷道:“直到现在还没看到兽医站一个人影子呢!”
  “你们是死人吗?”麻叔道:“为什么不喊他们?”
  杜大爷说:“我们把大铁门都快破烂了!你要不信问罗汉。”
  我紧紧地闭着嘴,生怕话从嘴里冒出来。
  麻叔卷好一支烟,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烟纸,华出舌头上的烟末,顺便骂了一句:“狗日的!”
  杜大爷说:“队长,要杀要砍随你,但是你不能骂我,我转眼就是奔70岁的人了。”
  麻叔道:“我骂你了吗?真是的,我骂牛!”
  杜大爷说:“你骂牛可以,但你不能骂我。”
  麻叔看看杜大爷,将手里那根卷好的烟扔过去。
  杜大爷慌忙接住,自己掏出火机点燃。他蹲下抽烟,身体缩得好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刺猬。
  这时广播停了,雾基本散尽,太阳也升起来了。太阳一出头,我们眼前顿时明亮了。公社驻地的繁华景象展现在我们面前。兽医站对面,隔着一条石条铺成的街道就是公社革委的大院子。大门口的两个砖垛子上,挂着两个长条的大牌子,都是白底红字,一个是革命委员会的,一个是公社党委的。迎着大门是一堵长方形的墙,墙上画着一轮红日,一片绿浪,还有一艘白色的大船,船头翘得很高。红日的旁边,写着一行歪三扭四的大字:大海航行靠舵手。公杜大门左边,是供销社,右边是饭店。饭店右边是粮管所;供销社左边是邮局。我们背后是兽医站;兽医站左边是屠宰组;兽医站右边是武装部。全公社的党政机关、商业部门都在这一团团,我们的牛几乎就躺在公社的正中心。我感到那些机关的大门口一个个都阴森森的,好像要把我们吞了,这种感觉很强烈,但麻叔已经不许我说话,我只能把我的感觉藏在自己心里。
  石条街上的人很快就多起来。机关食堂的烟囱里冒出白烟,很快就有香气放出来。这些气味中最强烈的、最迷人的就是炸油条的香气。我仿佛看到了金黄的油条在油锅里翻滚的情景。我随即想起,杜大爷的大闺女女婿不是在公社食堂里当大师傅吗?如果杜大爷进去找他,肯定可以吃他个肚子圆。杜大爷可能因为死牛的事把这门亲戚给忘了。他还有个四日女女婿在屠宰组里杀猪,杜大爷要进去找他,肯定也能吃个肚儿圆。杜大爷把这门亲戚也给忘了。更重要的是,杜大爷的女婿们很可能把我和麻叔也请进去,让我们跟着他们的老丈人沾光吃个肚儿圆。我看着杜大爷,用焦急的眼神提醒他。但杜大爷的眼睛眯着,好像什么也看不见。话就在我嘴边,随时都可能破唇而出。这时麻叔说话了:“老杜,你没去看看你那两个贵婿?”
  杜大爷说:“看什么?他们都是公家人,去了影响他们的工作。”
  麻叔道:“皇帝老子还有两门穷亲戚呢!去看看吧,正是开饭的时候。”
  杜大爷说:“饿死不吃讨来的饭。”
  麻叔道:“老杜,我知道你那点小心眼,你不就是怕我跟罗汉沾了你的光吗?我们不去,我们不会去的!”
  杜大爷咧着嘴,好像要哭,憋了半天才说:“队长,您这是欺负老实人!”
  “跟你开个玩笑,你还当了真了!”麻叔别别扭扭地笑着说;突然又严肃地说:“老董同志来了!”
  老董同志骑着自行车从石头街上上窜下跳地来了。他骑得很快,好像看到了我们似的。他在牛前跳下车,大声说:“老管,是你?”他看了看我和杜大爷,又说:“是你们?”然后他就站在牛前,说:“这是怎么搞的?”
  老董同志蹲下,扒着牛眼看看,蹲着向后挪了几步,端详着牛的蛋皮,好像看不清楚似的,他摘下眼镜,放到裤子上擦擦,戴上,更仔细地看,他的鼻失几乎要触到牛的那皮上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戳戳那儿,叹了一口气。他站起来,又把眼镜摘下来擦擦,眼睛使劲挤着,一脸痛苦表情。他说:“你们,为什么不早来?”
  麻叔说:“我们昨天晚上就来了!敲门把手都敲破了!”
  老董同志压低了声音说:“老管,如果有人问,希望你们说我抢救了一夜,终因病情严重不治而死!”
  麻叔说:“您这是让我们撒谎!”
  老董同志说:“帮帮忙吧!”
  麻叔低声对我们说:“听清楚了没有?照老董同志吩咐的说!”
  老董同志说:“多谢了,我这就给你们去开死亡证明。”
 楼主| 发表于 2013-8-6 08:47:23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一
  麻叔叮嘱杜大爷看好牛,当然更忘记不了叮嘱杜大爷看好郭好胜的自行车,千千万万,牛丢不了,活牛没人要,死牛拉不走,自行车可是很容易被偷、甚至被抢,这种事多得很。然后他拉着我,拿着老董同志给我们开好的牛死亡证明,走进了公社大院。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公社大院,大道两边的冬青树、一排排的红瓦高房、高房前的白杨树、红砖墙上的大字标语,等等,这些东西一齐刺激我,折磨我,让我感到激动,同时还感到胆怯。我感到自己像个小偷,像个特务,心里怦怦乱跳,眼睛禁不住地东张西望。麻叔低声说:“低下头走路,不要东张西望!”
  麻叔问了一个骄傲地扫着地的人,打听主管牛的孙主任的办公室。刚才老董同志对我们说过,全公社的所有的牛的生老病死都归这位孙主任管。我心中暗暗感叹孙主任的权大无边。全公社的牛总有一千头吧?排起来将是一个漫长的大队,散开来能走满一条大街。这么多牛都归一个人管,真是牛得要死。当时我就想,这辈子如果能让我管半个公社的牛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麻叔身后,进了孙主任的办公室。一个胖大的秃头男子——不用问就是孙主任——正在用一根火柴棒剔牙,用左手。他的右手的中指和食指缝里夹着一根香烟。我知道那是丰收烟,因为桌子上还放着一盘打开了的丰收烟。丰收烟是干部烟,一般老百姓是买不到的。丰收烟的气味当然好,那支丰收烟快要烧到他的手指了,我盼望他把烟头扔掉,但我知道他把烟头扔掉今天我也不能捡了,如果我捡了,麻叔非把我的屁股踢烂不可。我还是有毅力的,关键时刻还是能够克制自己的。麻叔弯了一下腰,恭敬地问:“您就是孙主任吧?”
  那人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麻叔马上就把老董同志开给我们的死亡证明递上去,说:“我们队里一头牛死了……”
  孙主任接过证明,扫了一眼,问:“哪个村的?”
  麻叔说:“太平村的。”
  孙主任问:“什么病?”
  麻叔说:“老董同志说是急性传染病。”
  孙主任哼了一声,把那张证明重新举到眼前看看,说:“你们怎么搞得?不知道牛是生产资料吗?”
  麻叔说:“知道知道,牛是社会主义的生产资料,牛是贫下中农的命根子!”
  孙主任说:“知道还让它得传染病?”
  麻叔说:“我们错了,我们回去一定把饲养室全面消毒,改正错误,保证今后不再发生这种让阶级敌人高兴让贫下中农难过的事……”
  “饲养员是什么成分?”
  “贫农,上溯八辈子都是讨饭的!”
  孙主任又哼了一声,从衣袋里拔出水笔,往那张证明上写字。他的笔里没有水了,写不出字。他甩了一下笔,还是写不出字。他又甩了一下笔,还是写不出字。他站起来,从窗台上拿过墨水瓶,吹吹瓶上的灰,拧开瓶盖子,把水笔插进去吸水。水笔吸水时,他漫不经心地问:“你们的牛在哪里?”
  麻叔没有回答。
  我以为麻叔没听到孙主任的问话,就抢着替他回答了:“我们的牛在公社兽医站大门外。”
  孙主任皱了一下粗短的眉,把墨水瓶连同水笔往外一推,说:“传染病,这可马虎不得,走,看看去!”
  麻叔说:“孙主任,不麻烦您了,我们马上拉回去!”
  孙主任严厉地说:“你这是什么话?革命工作,必须认真!走!”
  孙主任锁门时,麻叔狠狠地看了我一眼。
  我们的牛前围着一大堆看热闹的人。孙主任拨开人靠了前。他扒开牛眼看看,又翻开牛唇看看,最后他看了看牛蛋子。他直起腰,拍拍手,好像要把手上的脏东西拍掉似的。围观的人们都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好像病人家属期待着医生给自己的亲人下结论。孙主任突然发了火:“看着我干什么?你们,围在这里看什么?一头死牛有什么好看的?走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这头牛得的是急性瘟疫,你们难道不怕传染?”
  众人一听说是瘟疫,立即便散去了。
  孙主任大声喊:“老董!”
  老董同志哈着腰跑过来,站在孙主任面前,垂手肃立,鞠了一躬,说:“孙主任,您有啥吩咐?”
  孙主任挥了一下手,很不高兴地说:“既然是急性传染病,为什么还放在这里?来来往往的人,不怕传染吗?同志,你们太马虎了,这病一旦扩散,那会给人民公社带来多大的损失?经济损失还可以弥补,而政治影响是无法弥补的,你懂不懂?!”
  老董同志用双手摸着裤子说:“我麻痹大意,我检讨,我检讨……”
  孙主任说:“别光嘴上检讨了,重要的是要有行动,赶快把死牛抬到屠宰组去,你们去解剖,取样化验,然后让屠宰组高温消毒,熬成肥料!”
  麻叔急了。抢到牛前,说:“孙主任,我们这牛不是传染病,我们这牛是阉死的!”
  我看到老董同志的长条脸刷地就变成了白色。
  麻叔指着我和杜大爷说:“您要不相信,可以问他们。”
  孙主任看看老董同志,问:“这是怎么回事?”
  老董同志结结巴巴地说:“是这么回事,这牛确实是刚阉了,但它感染了一种急性病毒……”
  孙主任挥挥手,说:“赶快隔离,赶快解剖,赶快化验,赶快消毒!”
  麻叔道:“孙主任,求求您了,让我们把它拉回去吧……”
  孙主任大怒:“拉回去干什么?你想让你们大队的牛都感染病毒吗?你想让全公社的牛都死掉吗?你叫什么名字?什么阶级出身?”
  麻叔麻脸干黄,嘴唇哆嗦,但发不出声音。
 楼主| 发表于 2013-8-6 08:47:3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二
  我们的牛死后第三天,也就是1970年5月1日,公社驻地发生了一个惊人的事件:三百多人食物中毒,这些人的共同症状是:发烧、呕吐、拉肚子。中毒的人基本上是公社干部、吃国库粮的职工和这些人的家属。这件事先是惊动了县革委会,随即又惊动了省革委会,据说还惊动了中央。县医院的医生坐着救护车来了,省里的医生坐着火车来了,中央没来医生,但派来了一架直升飞机,送来了急需的药品。小小的公社医院盛不下这么多病人,于是就让中学放假,把课桌拼成病床,把教室当成了病房。正好解放军6037部队在我们这块地拉练,部队的医生也全力以赴地投入了抢救。据病人说,解放军的医生水平真高,那些打针的小女兵,扎静脉一扎一个准,从来不用第二下。我们公社医院那些医生扎静脉,扎一针,不回血,再扎一针,还不回血,一针一针扎下去,非把病人扎得一手血,自己急出一头汗,才能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当时可没想到是食物中毒,自打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我们那儿还没听说食物还能中毒。公社革委会往县革委会报告时就说是阶级敌人在井水里投了毒,或是在面粉里投了毒。县革委会往省革委会大概也是这样报告的。所以这事一开始时弄得非常紧张、十分神秘。领导们的主要精力一是放在破案上,二是放在救人上。据分析,下毒的人,一可能是台湾国民党派遣来的特务,二可能是暗藏的阶级敌人。马上就有人向临时组成的指挥部报告,说夜里看到了三颗红色信号弹,还有的人发现敌人扔掉的电台。指挥部的人都是从县里和其它公社临时调来的,我们公社的领导全都中了毒,而且病情都很严重。于是大喇叭里不停地广播,让各村的贫下中农提高警惕,防止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各个村就把所有的“四类分子”关到一起看守起来,连大小便都有武装民兵跟随。同时各村都开始清查排队,让“四类分子”交待罪行,打得这些冤鬼血肉横飞,叫苦连天。解放军也积极配合,封锁了公社驻地,每条路口,都有英俊威武的战士持枪站岗,夜里还有摩托兵巡逻。有一次他们巡逻到我们村后,可让我们这些土包子开了眼界。大家谁也没看到过能跑这样快的东西。先是看到一溜灯光从西边来了,还没看清楚呢,震耳的摩托车就到了身边,刚想仔细看看,还没来得及呢,人家已经窜得没了影。真是一道电光,绝尘而去。
  折腾了几天,既没抓到特务,也没挖出暗藏的阶级敌人。大多数的病人也病愈出院。县卫生防疫部门在省卫生防疫部门的指导下,终于找到了使三百多人中毒的食物,这食物就是我们的双脊,他们说我们双脊的肉和内脏里含着一种沙门菌,这种菌在三千度的高温下还活蹦乱跳,放到锅里煮,煮三年也煮不死它。
  找到沙门菌后,阶级斗争就变成了责任事故。公社革委会沙门菌中毒事件调查组的两个干部到我们村里来调查,把我、杜大爷、麻叔全都叫到大队部里,一个问,一个拿着笔记录。我是杀死也不开口,问急了我就咧开大嘴装哭。杜大爷也颠三倒四地装糊涂。于是一切就由着麻叔说。麻叔先是说老董同志给双脊做手术时故意地切断了一根大血管,又说他拖延着不给双脊打针,他和公社孙主任早有预谋,想把我们的双脊搞死,搞死我们的双脊,他们好吃牛肉,过“五·一”。谁知道老天爷开了眼,麻叔说。
  调查的人回去怎么样汇报的我们不知道,但这件大事最后的处理结果我们知道。
  最后,所有的责任都由杜大爷的四女婿——公社屠宰组组长宋五轮承担,是他不听孙主任的话,把有毒的牛肉卖给了公社的各级领导和机关的各位职工,导致了这次沉痛的事件。尽管宋五轮本人也因为食牛肉中毒,而且是重症患者,但还是受到了撤消组长职务、留党查看一年的处分。
  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的光辉照耀下,在人民解放军的无私帮助下,在省、地、县、公社各级革委会的正确领导下,在全体医务人员的共同努力下,308个中毒者,只死了一个人(死于心脏病),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这事要是发生在万恶的旧社会,308个人,只怕一个也活不了,我们虽然死了一个人,其实等于一个也没死,他是因为心脏病发作而死。
  发心脏病而死的那个人就是杜大爷在公社食堂做饭的大女婿张五奎。
  我们村里的人都说他是吃牛肉撑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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