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平凡

素手描红

生而平凡
素手描红

教堂是村部早已废弃的小学改建的，说是改建，其实就是外墙刷了一层新白，屋顶漏雨的地方新换了红瓦片，一小片一小片间隔着，在一整片青墙黛瓦中显得有些突兀，在西山墙的屋檐上竖了一个庞大的红色十字架，离得很远就能一眼看到，后来的某一天因为一些原因，终于还是被拆了去，人们便又想方设法地把原来铁门最上方的红五角换成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十字架，远远看过去和周围的环境颇有点格格不入，就像突然闯进来的某个不速之客。已经是夏天，门前的白杨树投下浓密的阴影，阳光从枝叶间漏下，打在地面上，有一层薄薄的光影，斑驳琉璃又参次不齐。

爷在场边上翻晒着菜籽，有细微的风拂过枝头，但好像又没有，他的背有些佝偻的向前倾斜，碎碎的光阴跌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木子看得有点愣神，忘记了开口叫人，也许是因为伫立的太久，黑子从屋里吠起来，爷便抬了头往门口望过来，一眼就看见拎着东西的木子像木头一样杵在大铁门前，便粗声喊过来“丫头，怎么站门口不进来”。木子恍过神来笑着说“爷，我刚看你像幅画”。爷丢下竹爬直起腰身来道“又瞎说八道哄你爷开心”。木子也不反驳他径直往里走，越过台阶，走到最东边一间，一手推门一手把东西放在门边，转过身来浅浅的笑。

爷是这个教堂的守门人，没有朝会的时候，他喜欢摆弄着他那只破旧的小收音机。春秋时节，阳光浅淡温煦，他躺在门前的躺椅上闭着眼听着依依呀呀的老准剧或者听一段抑扬顿挫的评书，躺椅随着他的身子前后轻轻的摇晃着，细密的光影打在他身上，有一种怀旧的味道，有朝会的日子便又早早地打点起教堂的角角落落，桌子新擦一遍，门前落叶扫在东墙角，热水瓶里添满茶水，然后坐在第一张桌边耐心等着人们的到来，好像突然的某一天，他的日子一下子就慢了下来，不再担心地里的作物生长，不再担心圈里猪羊的温饱，不再担心姆妈失态的声嘶力竭，只囿于这个破败的教堂里，一心一意的信奉一个神灵。木子直到现在还是有点转不过来，怎么一肚子墨水的老先生最后竟然笃信了上帝，这在她人生中前三十年有限的认知里绝对是个啼笑皆非的伪命题。可是爷却越来越虔诚，一心向主，吃饭睡觉之前必得郑重其事的先做一番祷告。

爷终于停下手中的活计，笑眯眯地问“你妈让你来的吧，让我回家去吃饭是不?”木子接过他手里的竹爬有一下没一下的挑着，下意识点头“嗯。”“那赶紧，我把这场收起来，和你一道早些回，不然你妈那脾气上来，估计你们都得跟着遭殃啦!”爷的语气里透着轻松的调侃，没有一丝恼意，好像这么多年来他在姆妈那里受的憋屈气都不值一提，风轻云淡。好像他们年轻时候的争执，姆妈的哭闹从来不曾有过一样，可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光到底是在木子的童年里划下了一道痕，不深不浅，却始终无法抹平。她在姆妈尖锐的哭喊控诉中战战兢兢地看着爷狼狈地从外屋躲到里屋，又从里屋躲到外屋，再退避到厨房的灶膛边，沉默的点上一支烟，等到手中的烟快燃尽时又接上一根，那星火忽明忽暗，烟雾弥漫开来就像他那隐秘的情绪一样，伸手一触即散四周空空荡荡。

晚饭简单而随意，米粥配刚出锅的面皮，爷和木子都吃得欢畅，姆妈神色平静的替爷添粥夹菜，昏黄的灯光下有让人心生温暖的光芒。一边不忘嘱咐爷不能贪凉，晚上空调要定时温度要适中，却绝口不提是否要留在家中过夜。木子心底里到底是有了些戚戚然，大半辈子的人生都耗过去了，那么多光阴却始终无法抵消“心有芥蒂”这轻巧的四个汉字。月亮挂在枝头，淡淡的月色像流水一样流淌在屋檐前，整个教堂笼罩着一层柔和的橘黄，夏风经过，柳枝轻摆，白杨沙沙 ，有一种很深的寂静。木子跟在爷的身后，他的背影清冷又孤独，木子突然间有了一种很奇特的感受:这么多年来，爷和姆妈是不是都活成了如这片冰凉的月光，竭尽全力的掩盖身后如墨的黑夜，她想向前一步抱一抱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抬手捋一捋他鬓前浅灰的头发，可是她就这么站在爷的身后，哑的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着爷打开铁门，走进回廊，走到门边，熟练地开门，然后回过头来问她要不要进来坐会，她木然的摇了摇头，爷也就不挽留。边开灯边说:“那就赶紧回吧，时间太久，你妈妈又得瞎担心。她年纪大了，不能总跟着你操心啦!”语气温和而熨帖，仿若刚刚那个落寞的背影只是木子的一个幻觉，爷整个人在她面前是一个大写的“温暖”。

可这个夜晚注定是要起波澜的，木子在走上乡村的马路时，突然听到纷杂的人声和脚步声，一辆黑色的汽车飞驰而过，年轻的女子在车后面紧追不舍，衣衫不整，头发散了一大半，遮住了大半个前额，边跑边哭喊着，等到靠近身边时，木子才隐约看到她脸上的神情，焦急惊慌还有那么一点说不出来的疯癫。追着女子后面的妇人大声向木子喊道：“姑娘，帮忙拦下她，这孩子刚刚还好好的，看见黑色的车子，突然一下子又犯病了。”木子有些措手不及，来不及思考便伸手拉住了正在奔跑的女子，拽至眼前，却突然发现竟然是田禾。后面追着田禾的妇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颤颤巍巍地停在了木子面前，木子这才认出是田禾的妈，她看上去苍老了许多，微微地低着头扶着腰喘着粗气刚准备开口说谢谢，一抬头正好对上了木子茫然的脸“是木子呀，什么时候回来的呀？”边说边伸手过来抱住还在挣扎的田禾，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低低的哄着：“好了，好了，是妈妈，田禾不闹，那不是你家的汽车，天晚了和妈妈先回家，你听话，明天黑色的汽车就来接你回去。”田禾还在又哭又闹，木子跟着她们后边送她们往回走，她妈妈有些无奈的苦笑：“木子，今天真是谢谢你了。”一路上气氛压抑而古怪，木子很想开口问问田禾究竟怎么了，但是看着月光中这两个人重叠的身影，恍惚间觉得她们的活着单薄的像一张纸，木子突然间就丧失了一种打听的勇气------也许回忆才是她们这张纸上最沉重的一笔。

第二天，木子竟又见着了田禾，她安静地坐在教堂的第二张桌子前，神情有些木然，下面的人在跟着爷唱赞歌，她却并不开口唱，有些局促地用手指在桌子上面不停的画圈，这让木子突然想到很多年前那个小小的田禾，坐在她的身旁，老师在上课，她们在课桌上偷偷地画老师的大头像，阳光透过窗户落在课桌上，落在她们的手背上，有着明晃晃的晴朗。田禾的头略微倾斜地转了过来，就看到了木子隔着人群的目光，她微微地扬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极浅淡的微笑，便又转了回去，仿若并没有认出木子来，也并不记得昨天晚上的疯癫。她的脸上是一种笃定的平静。木子一愣便也无端地笑了起来，她们隔着人群谁也没有叫谁，竟也觉得这是一种美好的时光-------整齐而肃穆的赞歌里，有着信徒们虔诚而卑微的信仰。

田禾的疯癫流传着若干个版本，在这个小村里，任何一点蛛丝马迹的风流都值得空闲的人们翻来覆去反复窥探。这窥探便成了风，无处不在的刮着田禾的人生。木子问爷田禾是什么时候来教堂的，爷说快半年了，“爷，信奉上帝，她就真能好起来么？”爷停顿了好一会却说：“谁知道以后的事呢。”“你不是信奉上帝么？”爷抬头看了一眼木子才缓缓道“我并不信奉上帝，我信良善。”半晌爷又说：“田禾也不信，但她妈妈信，所以她来了，这娃，心善，会有福报的。”这次爷说得特别笃定。木子仿若一下子看见了多年前站在讲台上讲话的爷，对着学生讲的第一句话便是做人要良善。时光的重叠有时候会让人情不自禁地心底泛起无边的潮湿，而在潮湿中陷入一种情感无法言说的泥沼。就像现在，木子很想问问爷为什么这些年，一直坚守着这个小小的教堂，却最终被黄昏吞噬在沉默中。

爷在八月打来电话让木子回来参加一场葬礼。死去的是他的侄儿大麦，爷坐在场边沉默的抽着烟，有人来便起身迎着人们走近屋里来，妇人们在大声哭喊，过一会，他便低低地喊：“都不哭了，还有事，你们这一把年纪哭坏了身子，孩子们也跟着受累。”满堂的哭喊渐渐变成了低低的抽泣，可是不多久不知是谁的一声嚎啕大哭又引起一大片悲痛的哭声来。爷在这一片哭声中蹲坐在门角，不动声色地擦着眼角。木子第一次感觉到一种空，就像心底开了一个洞，这个刚刚死去的人四十年来种种琐碎的情节纷纷地往下漏，深不见底。她哭不出来也喊不出来，任由悲伤一层一层往身上叠。人们在墓地前肃立，爷在低声地祷告，他说“干干净净地来，也干干净净地去吧。”木子突然有点明白这些年爷坚持的虔诚-----《圣经》里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我们都是生而平凡的人，“人间疾苦”这个词不仅仅只是体会。虔诚的信仰就成了凡人心中那一点微弱的光，他们心中的希望就是那个神灵的具在，“希望”是什么，“神灵”就是什么。就像田禾去信上帝，因为那是她母亲心头的一点光，而在爷的眼里，田禾的上帝只是她自己，而于田禾本身，上帝也许只是她单薄却温暖的母亲。就像大麦的死去，生死是所有人无法回避的命题，但是活着的人无论多艰难还是要活下去，尽管当时我们痛不欲生，天崩地裂。但是人世间总有那么一丝光牵着你向前走，就像牵绊，就像不舍和留恋，就像第二天终于到来的清晨，温润潮湿的风声。木子也终于明白爷和姆妈之间那一点含蓄而隐晦的温情，那是一种真实的“人气”，琐碎，俗气，甚至带了些无可奈何的抗拒和日久生情。

生命漫长而短暂，跳动的心脏终会长出藤蔓，沾满泥土的脸，盛满遥远的昨天和明天，即便此心此生有憾，生命的火却已点燃-------不要神的光环，只要你灼热的平凡。

林慧妮

生而平凡的人，过而不羁的命，叹

素手描红

林慧妮 发表于 2019-11-28 18:26
生而平凡的人，过而不羁的命，叹

谢谢林版来读，素描问候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