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 只 老 虎 天空斑竹要求在诗歌欣赏栏目推荐佳作,好像是必做的科目.由于没有能力关注当代最新的诗学成果,于是想起了自己阅读的最后一位作家____博尔赫斯.他写过一首诗:老虎的金黄,无独有偶,威廉.布莱克也曾写过一首金黄的老虎.现将两只老虎摘引入下,并加以试评: 金黄的老虎 威廉.布莱克 老虎!老虎!黑夜的森林中
燃烧着的煌煌的火光,
是怎样的神手或天眼
造出了你这样的威武堂堂? 你炯炯的两眼中的火
燃烧在多远的天空或深渊?
他乘着怎样的翅膀搏击?
用怎样的手夺来火焰? 又是怎样的膂力,怎样的技巧,
把你的心脏的筋肉捏成?
当你的心脏开始搏动时,
使用怎样猛的手腕和脚胫? 是怎样的槌?怎样的链子?
在怎样的熔炉中炼成你的脑筋?
是怎样的铁砧?怎样的铁臂
敢于捉着这可怖的凶神? 群星投下了他们的投枪。
用它们的眼泪润湿了穹苍,
他是否微笑着欣赏他的作品?
他创造了你,也创造了羔羊? 老虎!老虎!黑夜的森林中
燃烧着的煌煌的火光,
是怎样的神手或天眼
造出了你这样的威武堂堂?
布莱克的老虎,在英语世界久负盛名,几乎妇孺皆知.但是不太满意郭沫若的译本,又没有看到更好的译文,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自己查阅,比较.
布莱克经常为人诟病的是他有一副靓的惊人的外貌和他的天真,以这种方式讴歌上帝被理解成是对黑色教衣和哥特式上帝的大不敬.今天的视角已经略有不同,他被认为是现代心理学的伟大先驱,凡是涉关意识流程,呓语式的独白的创作都被认为与他有关. 老虎!老虎!黑夜的森林中
燃烧着的煌煌的火光,
是什么样的神手和天眼
塑造了你的威武堂堂 布莱克的老虎生机勃勃,威风凛凛,它由那全能的手或着自然的最高法则(金黄)造就,它吞噬黑夜就像大火燃烧森林,他用老虎作为宇宙法的代言,并试图用上帝的天性来解释老虎: 你炯炯的两眼中的火
燃烧在多远的天空或深渊?
他乘着怎样的翅膀搏击?
用怎样的手夺来火焰? 我们看到一双天真的充满宗教气质的眼神以直觉的力量发出了震古烁今的不容置喙的问题,此后的两节我们感到布莱克突然被认识的激情抓住,当他可以使用自己的激情的时候他是多么的放纵:
又是怎样的膂力,怎样的技巧,
把你的心脏的筋肉捏成?
当你的心脏开始搏动时,
使用怎样猛的手腕和脚胫? 是怎样的槌?怎样的链子?
在怎样的熔炉中炼成你的脑筋?
是怎样的铁砧?怎样的铁臂
敢于捉着这可怖的凶神? 他用一连串的问号,动作,家什费了二虎之力终于造出了他的虎.布莱克已经呼吸急促,精神贲张.可是,可是---在此时布莱克仿佛突然发生断裂,发生空白,他的逻辑骤然失灵,他的狷狂猛然止步,他蓦地转身,不是逆视,仿佛顺着上帝的目光,逆向他自己: 他是否微笑着欣赏他的作品?
他创造了你,也创造了羔羊? 他(布莱克)可以这样怀疑吗?怀疑刚刚成就了的卓越的有着燃烧力的虎?信仰是可以怀疑的吗?他变得不自信了,他被自己的雄辩击倒,风格发生了变化,语气突然和缓,暧昧,甚至有一丝隐秘的温存: 群星投下了他们的投枪。
用它们的眼泪润湿了穹苍, 最后他把希望给了老虎而不是上帝,仿佛上帝的天性应由老虎来解释. 老虎!老虎!黑夜的森林中
燃烧着的煌煌的火光,
是怎样的神手或天眼
造出了你这样的威武堂堂? 这首诗在词句的组合上并没什么技巧,布莱克没有经历欧洲被撕成碎片的历史,没有经历集中营的困惑,还没有大段的空白需要串连和拼接,它靠的是彪炳在夜空中的燃烧的虎的奇异的意象和反身性,当然还包括终极思考引出的无限.由于这种架构,它天然地打上了崇高和高贵的烙印.
老 虎 的 金 黄
博尔赫斯 我一次又一次地观看
那只英武的孟加拉虎
直到金黄色的傍晚,
瞧它在铁栅栏里面
循着注定的途径循逡往返,
从没想到那就是它的樊笼.
以后还有别的金黄色,
那是宙斯美妙的金属,
变成九个指环,每个又变成九个,
永远没完没了.
随着岁月的流逝,
别的绚丽色彩逐渐把我抛弃,
如今只给我留下
朦胧的光亮,难测的阴影
和原始的金黄.
啊,西下的夕阳;啊,老虎,
神话和诗史里的闪光,
啊,还有那更可爱的金黄,你的头发,
我的手渴望把它抚摸. 在布莱克那里威风凛凛的老虎在博尔赫斯那里变得更加理性,更柔和,更加人性化(而不是神性化)."我一次又一次地观看/那只英武的孟加拉虎",让我们荣幸的是博尔赫斯以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瞎眼"瞧它在铁栅栏里面/循着注定的途径循逡往返,"博尔赫斯自知老之将致,"直到金黄色的傍晚,"但是
从没想到那就是它的樊笼.
以后还有别的金黄色,
那是宙斯美妙的金属,
变成九个指环,每个又变成九个,
永远没完没了. 我们注意到博尔赫斯在评论济慈的夜莺时说:个别,在某种情况下,就是种类;而济慈的夜莺,也就是路得的夜莺.他很谦虚地提醒我们注意到"以后还有别的金黄色,"宇宙的法则"永远没完没了."他是一只个别的夜莺,当然也是种类.博尔赫斯表露过一种观点"许多年间,我也一直认为几近无限的文学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说此话时,他当然想到了雪莱:所有过去,现在,未来的诗歌都是一首无限诗的分支或片段.如果走的稍远一点,这类似于拉普拉斯爵士的可以演绎宇宙的方程式,博尔赫斯并没有象尼采那样把自己看成完人,他只是把自己看成曲线上的一个切点.并从史观上将自己与无限粘连.关于形而上学我们就说到这里.总之,博尔赫斯离不开他的玄学的迷宫.随后他变得极富感情色彩,
别的绚丽色彩逐渐把我抛弃,
如今只给我留下
朦胧的光亮,难测的阴影 岁月流逝,路上的风景越来越远,死亡的阴影越扯越长,只剩下"原始的金黄"那普遍的最高的法则,这不是什么新东西,斯宾诺莎,黑格尔,特别是在蒙田那里我们听了他不少唠叨.但正是因为前辈们的存在,博尔赫斯获得了安慰和平衡,他的的宿命论突然变得乐观起来,"神话和诗史里的闪光,"尽管是个瞎子,他自比于荷马(诗史)和弥尔顿(神话)他完成了他的使命,释放了他的光芒,他无愧于他的那双瞎眼,就像前两者.这使博尔赫斯无法抑制的重温柔情,
啊,还有那更可爱的金黄,你的头发,
我的手渴望把它抚摸. 他可怜人类的命运,但并不为人类而激越而血脉贲张,他知道人类有自己的命运,有自己的缺点和盲点,他平和地对待这一切,他变得象苏格拉底那样富有智慧,象老子那样平静祥和,他终于要和这个世界和解了. 博尔赫斯曾谈到布莱克:我承认这是一笔债务.现在他偿还了,他续写了老虎,表达了对布莱克的敬意.
我们很难设想这个拉丁美洲的极端主义代表也蒙上了托尔斯泰晚年黄昏般的感伤,他忏悔道:现在我只能为我早熟的极端主义的过分表现感到遗憾.过了差不多半个世纪后,我仍然在心中没法抹去我生命中的那段愚蠢的时期.
博尔赫斯的这首诗可以看作布莱克的下篇,200年只在两首诗之间划了个顿号.布莱克以天真纯洁著称,博尔赫斯被称为作家中的作家,复杂到无以复加,然而在两人之间不存在不可通约的鸿沟,似乎在提醒我们在知识的彻底性和一无所知之间可以划上等号.
这两首诗由于对象的中立性(或者是作者有意处理成中立性),使我们很难看清道德判断,但其天堂阶梯般的指引,离开地面的终极思考,先验的人文主义精神,瑰丽的想象,在没有字的地方写字的能力,强大的意象的单纯性和感召力,崇高庄严的德行和品味,完全可以辉映在但丁旁边.
最后,还是让我们回味博尔赫斯的话吧.
"我不会声称这只老虎,这只让我害怕的老虎,比其它的更真实,因为一颗橡树并不比梦中的形式更真实。”
还是形而上学,无可就药.就象他的瞎眼.这就是博尔赫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