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往事]四块小木板

无悔寻梦人

　　面粉车间的高平筛，不能不动大“手术”了，厂部咬了咬牙，把原来的木筛格换成铝合金的。换下来的筛格很高地堆在一旁，邹主任布置朱瑜将之运到杂货库里。朱瑜搬运时，陡然觉得拆开一只旧筛格，正好能钉一块小黑板。他很羡慕邻居家那个能背好几首唐诗的男孩，也想挂个小黑板，教自己的娃娃识数念字。但买商场的黑板要花三张大“团结”，朱瑜一直未舍得。现在得到四块木板，他很兴奋地用一件棉大衣包起来，塞进工具柜里。
　　朱瑜从未沾过厂里一点便宜。他五岁时就咿咿呀呀地跟妈妈学唱：“我在马路边拾到一分钱……”；招工时，爸爸写给他一张条幅：“千里行始于足下，好作风从我做起。”可惜厂里谁也不以他为榜样，他只能是激流中的一块石头。厂里经济效益连年滑坡，朱瑜拿回家的工资越来越少，家庭负担越来越重了，他不能不在小黑板这样的事情上精打细算。如今藏了这四块木板，他心里掂量了一个下午，觉得这不过是变集体的废品为自己的宝贝而已。
　　当天晚上，朱瑜到天黑才下班，由于维修任务紧，他与同小组的几个人时常加班加点。为了四块木板，他等到其他人都走了才脱下工作服。在工具柜前，他把木板拿出来又揣进去，磨蹭了很久，最后决定隔两天再说。当他经过车间办公室门口时，听见邹主任在里面喊他，朱瑜吃了一惊，暗幸自己谨慎。一贯威严的邹主任此时十分和蔼，他请朱瑜把楼下的平板车拖出厂外。朱瑜看见车上装的是八根刨得很光滑的木料，都有茶杯粗、两米长。他明白这是厂里买来修筛架的，不免有点胆怯。邹主任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别怕，出事我担当。”朱瑜拉着车很紧张地跟在邹主任身后。此时正是吃晚饭时间，门岗值班室没人。邹主任一挥手，朱瑜拉车飞快地走出厂外。他真恨自己胆小，明天冒点险，木板说不准也能过关。
　　第二天是星期日，除了朱瑜等人加班外，厂里其他人休息。朱瑜下午下班时，毅然把木板包在换下的工作服里，坚定地向门岗走去。忽然前面巷口转出一辆斗车，由瓦工老王拉着，向门岗靠近。猛听门岗值班室里传出一声尖锐的断喝：“站住，干什么的？”
　　老王没有站住，一边走一边应答：“凌厂长家里砌金鱼池，他叫我到厂里拖些砖。”
　　“不行！”值班室里冲出了李倩，矮矮的个子，粗白的大腿，身穿黑色的无袖衫和绿色的短裤，光着脚丫，趿着一双红塑料拖鞋。她挡住老王的去路，脸仰上天，眯起眼睛，一手叉腰，另一只手的食指几乎戳到老王脸上，“拖回去，凌厂长定的制度，他自己首先要遵守！”
　　朱瑜远远地看见这一切，吓得直吐舌头。这女人连凌厂长的面子都敢拂，如果自己带着四块木板硬往前闯，后果不堪设想。好汉不吃眼前亏，朱瑜转身返回车间，把木板塞进工具柜。
　　后来朱瑜发现李倩的锋芒并不指向所有人。那天同车间的刘怀中拎着一捆面粉袋出厂门，也正逢李倩值班。朱瑜连忙跟随，想看个热闹。只见刘怀中大大咧咧地走进值班室，将面粉袋高高拎起，很坦然地说：“家中有些稻子，没东西装，我跟保管员要了十几个面粉袋。”李倩头也不抬，继续修她的脚趾甲：“不要紧，没人追究就好。”朱瑜倒嘘了一口凉气，他想起爱人因为黑板一连几天对他的叨唠，决定下周第一个夜班下班时行事。
　　每周第一个班开机前车间总要开会。这天生技科长兼治保主任杨永华亲自到会，宣读厂字第19号文件，即对韦光年同志的处理决定。原来老职工钟峦的收录机和煤气罐是这个人偷的。两个月前，即五一节放假的时候，钟峦单人宿舍门被撬，钟峦向凌厂长报案。他很伤心、很着急地说了一通，但正在看报的凌厂长脸上未起一点波澜，后来只哼了一句：“你把情况向厂办主任反映一下。”厂办主任则说：“你去找杨科长。”杨科长首要任务是抓生产，钟峦的事半个多月未见结果，钟峦于是去了趟公安局，戴大盖帽的人一来，很快就破案了。
　　此时凌厂长从江西出差回来，发现他办公桌上的一只老板杯不见了。那是一只磨砂玻璃杯，印有精美的图案和清秀的唐人绝句，是一位过去的战友赠送的，凌厂长闲着的时候，喜爱泡一杯碧螺春茶，然后透过美丽的图案，看一片片茶叶在碧绿的茶水中悠悠地沉浮。现在有人太岁爷头上动土，问谁都说不知道，让他没处发火。适逢小青工韦光年事发，凌厂长要求各科室认真讨论：偷窃行为对不对？像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并提议，将韦光年开除出厂。
　　听着杨科长铿锵有力的声音，朱瑜几乎头上冒汗：如果现在因为木板而败露，最轻也逃不过警告处分！他把木板重新包紧，往工具柜里摁了又摁，但后来还是被刘怀中发现了。那是吃夜餐的时候，刘怀中来借锯弓，朱瑜把工具柜钥匙掏给对方。刘怀中找锯弓，翻出了木板，他抓在手里微笑地端详了一下，照原样放好。
　　这天夜里朱瑜精神特别好，他往常吃完夜餐就仰在一张高桌上睡觉，今天却毫无睡意，便去顶楼找刘怀中聊天。只见刘怀中正在聚精会神地锯一个铁栅栏。朱瑜问有啥用，刘怀中举起锯下来的铁棒，说是带回家焊一个鞋架。刘怀中问哪来的料子，刘怀中手指旁边一个电机说：“这上面的防护罩。很快就要安全大检查了，车间里缺防护罩的地方多呢，我这里取下来，那里马上就会给补上。”
　　朱瑜由衷敬佩刘怀中的精明，但他提出忠告，眼下韦光年出事，还是避避风头为好。刘怀中拍拍朱瑜肩膀，笑着说：“谁像他那么蠢呢！私人的东西能偷么？但谁会为集体的损失睡不着觉？老共的东西不拿白不拿！前天我领了两桶防锈漆刷岗上的设备，只用了半桶，谢副厂长不知怎么嗅到我这里有，强要了去刷家中的防盗门。”
　　“如此下去，怎么得了！”朱瑜叹息道，“连工资都发不出了，凌厂长再三强调增收节支、爱厂如家……”
　　刘怀中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双手按住朱瑜肩膀，笑眯眯地打量对方近乎木讷的的脸庞：“你呀，不愧是朱瑜，脑袋像猪一样愚。无论你如何增收节支，也经不起凌厂长在天上飞来飞去，经不起供销员把那么多款子打水漂！掌权的有几个屁股上干净？我们没权的只能拿少得可怜的工资，当然要为家庭节约开销。全厂像你这样藏着几块木板不敢带走的人寥寥无几了，你看我明天怎样把这些铁棒带走！”
　　朱瑜无言以辨，但仍觉得小心为妙，等时机成熟再带走那四块木板。后来机会终于有了，邹主任指令朱瑜等人把杂货房里的旧筛格运到食堂，留着烧锅用。朱瑜喜出望外，拿点烧火材料回家用，无论如进何也算不上大罪过，他到食堂挑了个筛格，绑在自行车上，哼着小曲往外走，不料路过门岗却被何敏拦住。何敏本是和气的女人，平时谁带点面粉回去烙饼、带点麸皮回去钓鱼，她从不阻挡。今天她不能不拉下脸来，因为凌厂长在值班室里坐着呢。于是朱瑜的筛格被扣下，人被带到办公室，杨科长予以政策攻心：“你带过几个筛格回去啦？除此之外，你还拿过厂里哪些东西？”
　　结果是公开检查，罚款一百元。朱瑜太窝囊了，他在浴室里还被退休职工老陶数落了一顿：“集体的东西，哪怕是是一颗钉子，丢在垃圾堆上，也不能占为已有。你们这些小青年哟，集体主义思想都到哪里去喽！”　

[ 本帖最后由 无悔寻梦人 于 2008-1-8 13:17 编辑 ]

无悔寻梦人

　　这篇小说所讲的故事，发生于一家小型面粉厂内。这个厂规模很小，连退休职工算在内也不足200人，经济效益最好时年利税也只有100万元。但在计划经济时代，它是粮食局的下属单位，属于国有（国营）企业，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该厂仍维持固有管理制度，因此一步步走向衰落，最后被政府连地皮一并拍卖，厂里的职工人均补贴10000元，被踢入失业大军之中。
　　我就是该厂的一名下岗职工，虽然下岗多年，当年的往事仍时常浮现在脑海里，并写成一篇篇短篇小说。别看我写的都是些小人物和小事情，读者们却可以从中窥见若干国有企业为何走向衰亡。另一方面，这些人和事如今在政府机关、工商企业仍能找到它们的影子。
　　因为在那个厂里，只要开机生产，到处是粉尘。故取名为“尘封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