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浮的黄昏

吴茂华

      漂浮的黄昏

  丫头命，雪花命。养个三月丫头，赔钱货。一出生，小猫眼，望得见，青青绿绿，青黄不接，连三月，连大人都饿肚皮贴南山墙，况且一乳童？树皮草根没吃过，山芋干子萝卜樱子劲饱塞。不多话，反正黄毛子三月丫头活下来了。大丫头二丫头念完初小，识得名字，不把往下念。爷是家主，管着一大家七八十拉个人嘴，话不多，是圣旨。话一出，丁是丁，铆是铆，不走样，八头犟牛拉不回，文人叫驷马难追。三月丫头学到与用到这个成语，会想到爷。一连三个丫头出世，虽说在民主社会里，老小多人家出文盲，后来扫盲走过场。爷不识字，照样干活好把式。小四小六是男孩，传继香火，当然得念书考状元郎，能不做田舍郎，就不做。乡下人营生，一个字拖长腔调，苦阿——
  爷固执，明事理。锅里放两小袋纱布里的白米粥，一个是留给风烛残年的老奶奶，余下给家里两有把儿的细伢子。老奶奶偷偷留给小孙子，被爷发现，甩手打娘，怪她管理不严。娘含泪夺下小儿子卡占着的粥碗，倒到老奶奶碗里，又把大儿子碗里米粥匀到小儿子碗里。老奶奶气得连连咳嗽。一顿早饭吃下来，能弄出几个人眼泪旺旺。
  丫头们规规矩矩认命，至多吃一粒漏下来的米，暗喜半日。每日功课里有拾不完的柴草，挑不完的猪菜。完不成定额，一顿打跑不掉。大丫头二丫头不多做活，三月丫头往死里做，拾草多挑猪菜多，反而央求两个姐姐帮捎回家。大姐姐下田挣工分，说上人家，二姐姐也快了。三月丫头领着下面弟妹干活，跟爷一样，有倔脾气。不馋嘴，不贪衣。偏偏爱读书。本家老师上奏本，念得要命，在班级上拼个中游，多念没意思，出不了人尖子。三月丫头老欠着学费呢。
  长胜小学就一个校长，一个教导主任，六七个教师。不能教主课的民办教师老魏只能管后勤杂事和上体育课。上面批不了总务主任，就叫总务员。在学校与村里，总务员坏得绝种。学校有几亩薄田，与附近村民厘不清田界，让凶巴巴的总务员出马，村民只好夹尾巴而逃。公务员还有一绝，追讨陈欠学费。学校不是银行，本身欠着一屁股债。总务员起早摸黑，天不怕地不怕，把人家的屎能追出来。不但到主家讨出钱来，有时反而带着校长敲顿酒喝喝。
  就剩下三月丫头一家老钉子户了。认死理要读书的她跟总务员耗上了。来一次，没酒喝，没烟抽。走后遭爷一顿打。天不亮夹着小书包跑到教室门口等开门上学。哪有这么厚脸皮的死丫头？总务员从课堂上把三月丫头拎出来，上午撵回家，下午冒出来。就在窗外听，本家老师不忍心。总务员说，你有钱供？
  一天下猛雨，三月丫头披着化学纸，蹲在窗下，瑟瑟发抖。总务员上来一脚，又连踢几脚，就是踢不走。校长出来，就是拉不回。学校为此开会多，没头绪。烈士子女，无娘没老子，才能减免学费。连拖油瓶的不算，还有名额限制。口子一开，学校办塌。不除名三月丫头，，其他被榨来的学费，人家要跑到学校造反，一碗水端不平。
  总务员借村支书的脚踏车，把三月丫头留在学校里的板凳与书包，还有一些破破烂烂，驮到家里，与爷大发雷霆。爷立场坚定，照例过来打人，打一阵停下来，与总务员理论。三月丫头溜到河边，像个跳水运动员，起跳借力倒插入河，跟来的爷说，早死早投胎。总务员愣了一愣。扎个猛子，倒扒皮把不肯上岸的三月丫头硬拽上来，背身上猛跑几圈，拎双脚，倒悬，吐出一大滩黄泥水，把三月丫头救活过来。
  第二天，还是总务员硬头皮上门，把东西又驮回学校。三月丫头仿佛瞪着吃过死人的红眼睛，坐在最后一排，目瞪口呆，也不知道把课听进去没有。
  学校开会打报告，猴年马月批不下来。三月丫头在摇摇晃晃的人间念完了小学。总务员把欠着的学费，先用工资顶着，平时贪污一点，估计全垫上了。
  凭着死学，三月丫头没有考上县中，以前几名的成绩入了镇初中。开学了，没指望，就困在家里不出来。等到初中班主任上门说学费交了，怎不来上学？
  谁交的钱？
  是老鬼。
  老鬼是总务员老魏，是当地孩子读的半边字，加上老魏恶名在外，连大人也跟着叫开了。后来整顿民办教师，总务员考试不过关，精简掉。女人抓着小辫子，说三月丫头是老魏的小婆娘，要不怎么跟她交学费？老婆不肯投河，喝了农药水，折腾数日，抢救过来。这家人的精气神散了，种田种不过人家，打工打不过人家。子女过得一般化，都到苏南打工求生存。后来老魏女人得癌，很快撒手人寰。
  三月丫头硬撑着念完初中，在大姐夫二姐夫帮扶下，好歹念完技师学校，分到漕丝厂做会计。从小是黄毛子的三月丫头，个头高，瘦而精致，有钱打扮自己，有心计，吃苦耐劳，嫁的人家呱呱叫。现在低调说找了个卖菜的，那是品牌蔬菜公司，还开了连锁店。看不出来三月丫头是个美人坯子，略施粉黛，举手投足，便有书卷气。这不在解放路小学旁开了书店，等于把学校搬到自己家里来了。
三月丫头文水不错，不知跟谁偷师学艺，作起小说来，作为老板娘的她没空子写长篇，就写短的，叫闪小说，还闪出名堂山来，频频获奖，现在盐城文坛颇有名气。
   知文晓理的三月丫头探望过不少老师，就是没看过老魏。老魏不做老师多年，没教过正课，现在没有人喊他老师，连老魏也不喊，直接喊老鬼了。听说老魏与被辞退的原民办教师上访过，不知结果。
  开白宝马车回娘家的三月丫头突然心血来潮看老魏，之前与长胜村老人交谈，有些秘密就不是秘密了……
老魏明显矮了一截，连房子跟着矮下来。
  那是一个黄昏，许多往事在空气里漂浮，又仿佛在新洋港里漂浮，不一会儿，水被弄浑了。老魏瘫在旧宁波床上，一股恶臭，扑鼻而来。三月丫头退后一步，又紧走几步望，大眼瞪小眼望很久，不知该喊什么。老魏睁着空壳子眼，无知无识。
  “魏老师——”三月丫头有点迟疑地叫出音来。
  老魏像刚刚遭过雷击，整个身骨往上一窜，爬站起来，三月丫头赶紧扶好他。
  “还是叫我老鬼吧，我就要到阴间真的做鬼了。二十几年来，没有人叫过我老师啦，你是三月丫头吧——”
  三月丫头一边叫人买来许多东西送过来，一边陪着老魏回忆更多鲜为人知的往事。是老魏在诉苦。
  为老魏换新衣时，有点难度。同来帮忙者都是女流之辈。三月丫头叫出去，她自己一人来换。
  老魏挣扎，三月丫头加大说话声音：“就当我是你小闺女好啦！”
  换好后，三月丫头跑出来，呕吐一路，叫别人帮老魏收拾好。
  这世上，误解多，隔阂多。人到中年的三月丫头心理上能承受，生理上却一时承受不来。
  有些泪水是必须要掉下来的，那是感恩的泪水。

戚思权

好多家乡话，亲切！

原色土

呵呵，不知此文灵感是不是来自三月丫头？是，你要请各客的！有生活的文字，才是好文！

吴茂华

原色土 发表于 2017-11-28 23:33
呵呵，不知此文灵感是不是来自三月丫头？是，你要请各客的！有生活的文字，才是好文！

如有巧合，纯属雷同。

戚思权

好故事！

顾林

故事讲得真真的，文字写得杠杠的。茂华先生笔杆子来司呢
悄悄问一句，此 “三月丫头”是彼 “三月丫头”吗

吴茂华

顾林 发表于 2017-12-3 20:48
故事讲得真真的，文字写得杠杠的。茂华先生笔杆子来司呢
悄悄问一句，此 “三月丫头” ...

有时候会为一个词而写作。

梁山好汉

就是那个“三月丫头”吧，真像。

吴茂华

多次把总务元写成公务员，罪过也。

碧云天下

许多时候，一个词组可以引申无尽的遐想，妙词皆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