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 然

随风飞

    弶港邻近的海岸正适合抒情。

    沿着石板街一直向北走，会经过一个八角小亭。小街弯弯曲曲，勾勒出江南的婉约气息。雪迹上划下两排脚印 ，折回时就只成了一排了。

    这与故事有什么关联呢？她望着海面。海面幽深，空寂。

    故事只是皮囊，只有所见所闻，才能真实地反映心境。就像此刻——，我从后面搂紧她，将头深深地埋进这如江南一般，纤秀、温润的长发。任海鸥葱郁的啼叫滑入视线的浪尖。两股海浪迅猛地撞击在一起，犹如两个焦渴的舌头。缠绕在一起，但又在一瞬间，没入海面。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作为应许之地，她说，一辈子铭记，珍惜。 嗯，一辈子。我呢喃着。可一辈子是多久呢？

    十五年前的那场雪，还在飘落。小桥流水、斗檐黛瓦，都将被一场雪，短暂地洗尽。记忆的灰也会凝结在一根根冰柱中。

    它在凌晨三点，准时从屋檐伸出来，插入梦境。我会准时在激灵中醒过来，然后彻底无眠。故事本身已经不重要了。远方的云层仿佛隔一层雾，我很想看清，却总是看不清。

    重要的是当下。她笑了，嘴角的弧度一度扩散到我脸上。

    跟我讲讲你的故事，具体一点。她边说，边把头扭过来。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我呼吸都变得困难。甚至都不能看清她脸的全部。视线聚焦在眼睑附近，周围区域则被虚化。说实在的，我不想讲故事，也不想长时间凝视，尤其如此之近。很想闭起眼睛。但忍住了。

    那我来说，你听。她点着我的鼻子说。好吧，求之不得。我笑了，并适时把头往后仰了仰。竟发现，刚才还压得很低的云层，已杳无音讯。夕阳在海尽头晃了一下，就跌下了深渊。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选择来这里，又是怎样到达这里。一景一物，都仿佛手中捧着的塑料花，闻不到一丝人间的气息。这空气里流动着满是幻觉的符号。好真实啊！我不竟在心里叹息。

    我们趴在福利院的栏杆上，目送领养的同伴。我好想那是我。我看着他走进转角，被一面高墙遮住身影。

    嗯？你哭了。我慌忙擦去她眼角泪水。她双手抱着我的手，转身把自己埋在我的怀里。身体剧烈地战栗着。啜泣声虽被竭力压抑着，仍不免从裂隙中汩汩地冒将出来。

    几年后，我终于离开了，但影子被身后的同伴留下来了。

    影子？

    嗯！

    为什么是影子。而不是其他。

    因为每个夜晚，我都会回到那儿。虽然我现在在这儿，但实际上不在。

    这很难懂。

    懂是迟早的， 只是时间的问题。

    就像你，她抬起丰嘴，向我迎过来。海风还在吹。海浪也在一遍又一遍冲上堤岸。月色迷离如一首尚待挖掘的情书。月色本无重量，但落在有心人的身上，就有重量。在月色明灭不定之际，她才离开我，说出了下半句，你不也是我记忆中的一个影子吗？只是暂时还不是。

    我望着脚下幻化不定的影子，不由出了会神。我一辈子都在逃离。她继续说，继父母起初并不喜欢我。

    是吗？

    嗯。

    因为没过两年，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我被留在了乡下，与奶奶在一起。

    我还记得，苇塘边石头堆砌的台阶，和每天准点的捣衣声。鸡鸣，狗吠，和江南的雨。

    周末就是我的噩梦：继父母把妹妹带回来。一旦妹妹哭了，就打我，骂我。

    有一次，妹妹竟说我偷吃她的东西。我委屈得不行。就一个人跑到楼顶的平台上。

    那天夜很黑，没有一颗星。风刺骨。我就坐楼顶上一边哭一边回忆福利院的日子。往事的幻灯片，一张又一张投影在心头。快进，又快退。

    我也会想及生父母。并在心底虚构出某某。想象与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想象让我愈加忧郁。夜无边无际，没有人找我，也没有人唤我。钟声清晰入耳，震得耳朵生疼。

    有点绝望？是的，不止是绝望，是无望。我伤痕累累，心灵更如坠冰窖。人世茫茫然，仿佛都在围捕我。所以我……

    所以你怎么了。我不由抬头仔细看她。生怕错过每一细节。一边看，一边用心记忆。

    我鼓足勇气，爬到楼顶平台边的半截围墙上。那时脚都抖个不停。思绪一片混乱。我很想跳下去，却又隐隐希望有人来叫一声，哪怕是一声，都会立即爬下来。但没有人。只有冷冰冰的夜啼，和瑟瑟秋风。我睁开眼睛不敢往下看，只是看向远方。远方 是黑夜连成的一体。就像一个胶囊。

    怎么会想到胶囊？

    嗯，胶囊。棺材不就是木质的胶囊吗？我当时最大的希望，是有口象样的棺材。这样我的灵魂才得以安息。我再次闭起眼，跳了下去。

    我慌忙抱紧她。好像我们正站在墙头，好像正有几米高的水泥面在等着我们。为此，我打了一个哆嗦。天黑了。不知不觉。鸥鸣不再，只有低沉的汽笛声，偶尔穿越夜空。我捂着她额头的疤痕，仿佛那儿还在流血。幸好你还活着。我说。声如游丝，轻得连自己都很难听清。

    我没死。她强作笑容继续说，那夜下了一场大雨。一家人在邻居帮助下，顶着大雨把我送进了医院。

    第二年，妹妹死了。那年她十岁，我十五岁。

    哦？

    过马路时被车撞死了。那天，在医院里我抱着她哭晕过去好几回。仿佛抱着的那个人是我自己。

    不恨她？

    不恨。要恨也只恨这无常的命运。

   这时，雾气已较为浓密，仿佛就站在身侧。让我再次想起那场雪：江南的雪。一切都仿佛偶然：偶然出现在那里，偶然地丢失了另一排脚印。雪把夜色映衬得白茫茫的。我低头一路走着。咯吱咯吱。仿佛踩着自己的影子。我想起一首歌，是这样的唱的：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我的行囊空空，我从农村走来，带着伤父之痛，带着贫瘠的家世，与卑微的心灵。像一枚钉子一样，钉在自己的命运罗盘上。这多像雪留给我的，无论在何时何地，只有白茫茫一片，空寂的一片。像钉子一样卡在一点上。生活就在钉眼里，徒生铜锈。

    你觉得什么是命运？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一直排斥这种问题。觉得很没有意义。但又不忍心拒绝她。我沉吟了一下，抬头告诉她，十字架。

    十字架！？为什么是十字架。你信耶稣？她歪着头问我。样子竟有点俏皮。

    嗯十字架。在农村，谷穗深垂的季节，为了防止鸟儿偷食，都会插一个十字架。上面套一件衣服。

    好像是的。

    当然。有人的地方，就会十字架。人就是十字架。我眯着眼，抬头望向夜空。弯月已上中天，夜竟有些玄学的味道。

    这么一说，人就是行走的十字架了。她笑了，转身张开双臂。

    这时你就像一副十字架，我笑着说，我被钉在你身上。不！她跺着脚说，是这个黑夜被钉在身上。

    月色西沉。当我再次抬头时，却发现怀中空空如也。一切真实得就像梦境。我不禁哑然失笑。为自己，也为这有趣的夜色。就在几天后的同一地方，我又遇见某同学。哎，你还记得我吗？   嗯。   你追过我。她拍拍我的肩膀说，那时你可真皮。

    嗯？我苦思冥想，却怎么也想不起当时怎么追的她。毕业时，你拉着我手一直不放。她头转向别处，声音悠悠。但我已有了爱人。所以我没有接受你。

    哦。我松了一口气。继续在记忆的深井里打捞着。几年后，她声音更低了，他高考落榜，从桥上跳下了大寨河。

    说完就哭了。我呆呆地站在旁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唯有不停搓手。夜色正浓，霓虹灯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真地追过她吗？想着想着，一场雪就落了下来。越下越大。

     这时，心头蓦地升起一个大胆想法：把失去的那一排脚印找回来。为此我把石板街又来回走了一遍。我又想起“胶囊”的比喻：也许吧，我们把自己入药。但，夜得了什么病呢？为什么它如此适合抒情呢？为什么？

碧云天下

许多的夜，我们倾心着故事，倾心着故事里的情节，倾心后面往往会出现之恋两个字，之什么都好，为什么非得之恋呢？“之恋是个胶囊”，倾心的你我，是病了还是病了吗？不知有没有一粒红尘的药丸，可以把曾经的情怀找回……

随风飞

碧云天下 发表于 2018-12-10 23:15
许多的夜，我们倾心着故事，倾心着故事里的情节，倾心后面往往会出现之恋两个字，之什么都好，为什么非得之 ...

人是情感动物，有了情感，就有了药。就有了救赎，与沉沦。就有了悲欢离合。问好碧云兄。

斜阳

有些作品我们是不能评论而且是评论不了的。这样说没有丝毫贬低这些作品的意思，只因为我们无论怎样阅读，也理解不了作者的用意，理解不了作者的创作情感，和作品形成不了情感上的交叉，当然就更形不成与作品内容的共鸣。比如说《老人与海》，我们很多人读了多变，但始终却理会不到海明威的“大海“里是如何容下那个寂寞难测的老人的。作者的文字题目是偶然，但这个偶然太深晦了，我想这也许就是必然。

随风飞

斜阳 发表于 2018-12-11 17:20
有些作品我们是不能评论而且是评论不了的。这样说没有丝毫贬低这些作品的意思，只因为我们无论怎样阅读，也 ...

我觉得文章能被人认真阅读，并真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这本身就是很令人感动的事。值得庆幸的事。

我之写作：出于心情。喜欢受情绪激发。也可以说，写作即是我的出口。

这篇文章：命名为偶然。也是我一时的感受，觉得很多事情，都由偶然造就，从而必然地改变了某些人，事，家庭的命运轨迹。偶然是表象，必然的是表象下，汹涌的情绪，莫测的心理。可以说，是一群人，集体的迷茫。

谢谢斜阳兄的用心，远握。

林慧妮

看了两遍，没敢贸然留言，因为不是太懂，她，他，抑或它，是怎么样的意象？以我的理解，应该是来自人生的诘问吧，因为偶然，所以必然?

随风飞

林慧妮 发表于 2018-12-12 15:39
看了两遍，没敢贸然留言，因为不是太懂，她，他，抑或它，是怎么样的意象？以我的理解，应该是来自人生的诘 ...

问好林版，偶然的这个题目，也是偶然的。我只是一下子想到。所以就。就像偶然写下这一篇文章一样。但在写作时，却是一种冲动在里面。一个人的命运它的偶然性中哪些是必然的，因为什么而成为必然。是我思考的。采用交错的脉络来写一一段文字，也是想把这种问题不局限在一个人身上，而几个人的团体身上。一个时代身上。

顾林

文字排版很养眼，欣赏了

斜阳

随风飞 发表于 2018-12-12 20:06
问好林版，偶然的这个题目，也是偶然的。我只是一下子想到。所以就。就像偶然写下这一篇文章一样。但在 ...

随风飞

顾林 发表于 2018-12-12 21:44
文字排版很养眼，欣赏了

哈哈，好，能看到这一面，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