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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张居正》 熊召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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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11:08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 七 回 孝棚内会见三台长 墓道前惊闻风雨声




     四月十三日下午,位于江陵城南部六里许的太晖山上,放眼望去但见万头攒动人流如潮。引魂幡追思旗纸人纸马安灵屋金银山等各色冥器密匝匝儿摆了好几里路——待会儿要在这里举行首辅令尊大人张文明的下葬仪式,只等执事官一声令下,这些物件儿全都得焚烧。
     却说张居正自三月十一日离京,四月九日就到达了故乡荆州。二千多里路程只花了二十八天时间,真个是晓行夜宿行旅匆匆。这一路张居正可谓风光占尽,其显赫之势,已是达到了人臣之极:他因为在真定府吃了一顿钱普精心准备的淮扬大菜而胃口大开,导致各地官府都纷纷拿重金聘请善于烹制江南食馔的庖厨,按时人的议论,是“一时间南菜高手召募几尽”。他乘坐着钱普为他特制的巨型舆轿,沿途所经,当地守臣皆率属下长跪而迎,抚、按大吏一个个越界迎送,概莫能外。巨轿经过南阳府,受封于此的唐王出城迎接,并设精美大宴招待。到了襄阳,居于城中的襄王更是出城三十里接驾,其礼敬比之唐王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按洪武皇帝朱元璋定下的规矩,凡文武百官入境见各地藩王,一律以臣礼觐见,哪怕是一品人臣也不能例外。可是现在事情却颠倒了过来,朱元璋的后代子孙——这些天潢贵胄不但不接受张居正的顶礼膜拜,反而纡尊屈驾大老远地跑出城去迎接这位不苟言笑的宰辅,只觉着能够和他联袂而行便是莫大殊荣。对这种大有僭越之嫌的“异礼”,张居正虽然逊谢再三,却没有诚惶诚恐地拒绝。
     却说他抵家前几日,荆州城中已是轿马塞道高官云集,湖广道各衙门数百名庶官藩臬、郡邑守丞都先后赶来恭候张居正的尊驾。先期赶来的,还有南北二京的勋贵臣僚等显要人物派来的代表,他们仿效皇上以及两宫皇太后,遣人致祭敬奉哀仪。对这些外地官员的接待,名义上由张居正的两个弟弟张居易与张居谦负责,实际上办事儿的,全是荆州府的吏员,上百号人连日为此一事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张居正自然不知晓这些琐碎之事。其实,对这一路上的铺排场面,百官们倒履相迎的热情,张居正心下也不甚乐意,但骂走了唱戏的,又来了打锣的,总之是旷野地上的毛狗,赶是赶不开了。他也就索性“人乡随俗”,随这些地方官员们抓红抢绿地闹腾,他也正好趁此机会,摸摸各地官员的“水性”。
     一入荆州地界,张居正就卸下官袍换上孝服,尽管数百名官员聚集在荆州城外跪迎,他的大轿连停都没有停,他甚至撩开轿帘儿同官员们招招手都不肯,就径直望城中东门的张大学士府肃仪而去。打从嘉靖三十三年他告病回乡乞养三年,嘉靖三十六年再度入京,不觉已过去了二十年。这二十载寒暑中的人事浮沉,真是一言难尽。当年他归乡时,只是一个翰林院的六品编修,二十年后再归故里,他已变成了手掌乾坤身系社稷的宰揆。回到家甲,他的感觉不是物是人非,而是一种拂之不去的惆怅。父亲的灵堂尚在,榇棺厝置。他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灵堂祭奠。咫尺之间,生死茫茫,怀想这么多年来虽然成就了移山倒海的伟业,却不能对白发高堂侍汤用药略尽人子之情,如今抚棺一恸,怎能不泪雨滂沱!
     下葬的日子定在四月十三,从葬穴的勘定到葬日的定夺,都是钦天监的官员奉敕操办。四月初十、十一、十二这三天,张居正披麻戴孝在灵堂为父亲守灵,除了家中亲属,不见任何客人。害得各地前来荆州的官员都像是撞昏了头的麻雀,虽揸着翅儿却不知道往哪里飞。四月十三日一大早,盛着张老太爷遗体的楠木棺材抬出了张大学士府。作为长子,张居正亲自执绋前导。两个时辰后,出殡队伍来到了太晖山。江陵属于平原,太晖山说是山,其实是一个稍稍隆起的土阜。此时,安置张老太爷棺椁的土井早已打好,下葬的时辰定在下午未时三刻,这中间还有一大段时间。张居正到了太晖山后,先到墓井看了看,详察周围形势,向执事的钦天监孔目问了几个问题,然后,在弟弟张居谦的引领下,一头扎进土阜下的孝棚。这孝棚一溜有几十间,备为会葬官
     员临时休憩之用,虽是临时建筑,桌椅板凳茶水点心倒也样样置办得周全。张居正前脚刚迈进棚门,后脚就跟进来一个人,在他身后扑通跪下,口中高禀一声:
     “元辅大人。”
     张居正回身一看,只见跪着的人穿着一身灰白的粗麻孝服,腰上系了一根草绳,这是典型的孝子打扮。由于改了装束,张居正一时没有认出这“孝子”是谁,便问道:
     “你是?”
     跪着的人头一扬,又禀道:
     “卑职陈瑞,叩见元辅大人。”
     “啊,你是陈抚台?”张居正马上想起此人就是上任了一年多的湖广道巡抚,不免惊道,“你怎么也披麻戴孝?”说着上前将他扶起。
     也不知是紧张还是累的,陈瑞满头满脸的汗,此时也不敢拿正眼看首辅,只凄惶答道:
     “老太爷仙逝,卑职五内俱焚。若人之生死可以置换,卑职愿以一己芥末之身,换回老太爷无量寿福。”
     一听这明显谄媚的话,张居正心生反感,但人家毕竟从省城四百里奔丧而来,张居正也就原谅了他。分宾主坐定后,张居正问道:
     “你何时到的?”
     “比元辅早一天到达荆州。”
     张居正其实早从二弟张居谦口中知道陈瑞等一干官员的行踪,但此时仍不免追问:
     “你来了五天了?”
     “是。”
     “听说湖广道的官员来了不少。”
     “除极少数因公事牵扯走不开的,基本上都来了。”
     早上出殡,天才麻麻亮,加上张居正心存哀恸目不斜视。他只觉得人多,但究竟浩大的送殡队伍中有哪些人,他倒没细看。这会儿,他对陈瑞客气说道:
     “陈抚台,多谢你远道赶来会葬。不谷因归家后,即刻守孝三日,以略尽人子之情,故免见一切客人,这一点,望陈抚台见谅。”
     “元辅大人对封君之孝,可鉴日月。”
     “封君?”张居正稍稍一愣。
     “这典故,元辅大人应该知道,”陈瑞说着谄笑起来,突然意识到这是失态,忙又掩了口道,“卑职到任不久,就听说有位官员在庆贺老太爷七十大寿时,写了一篇绝妙的祝颂之词,卑职记得这样一段,‘嘉靖初年,上帝南顾荆土,将产异人,以元辅寄之封君。或称元辅为众父,封君为众众父,众父父者,苍苍是也。’这篇祝寿文比喻贴切,一经出手就洛阳纸贵。卑职到任后,也曾专程从武昌到荆州城中拜望封君,~睹封君超尘脱俗的风采,也想写一篇颂文,但因有前面这篇文章,倒让卑职生了‘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之叹。”
     对于两年前家父七十大寿就近官员为之贺庆的事,张居正早就知道,但他没有听说过这篇祝颂文。大约是吹捧太过,没有人向他传话。此刻听了,他也没什么反应,只继续问:
     “湖广三台长官都来了?”
     所谓三台,即巡抚、巡按、学政。三个都是三品衙门,巡抚管民事行政,简称抚台;巡按执刑事谳狱,简称按台;学政管教育科举,简称学台。是一省中三个级别最高的长官。尽管级别相同,因巡抚主管行政,乃列名第一。
     “都来了。”陈瑞答。
     “居谦,”张居正吩咐一侧侍坐的弟弟,“你去把抚台与学台二位,请来这里坐一坐。”
     少顷,居谦领了两名官员进来,走在头里的是湖广道巡按御史王龙阳,跟在他后面的是湖广学政金学曾。这金学曾于万历二年出掌荆州税关,挖出了荆州知府赵谦这一条鲸吞国家巨额税银的蛀虫,使荆州税关的榷银收入从全国倒数第一跃进为全国第四,仅次于苏州、扬州、北京通州张家湾三处。金学曾本来就是官场闻人,这一下更是声名大震。今年初,他三年考满,吏部咨文,擢升他为湖广道三品学政。对这种安排,熟悉官场路数的人至为惊讶,一省三台长官,最清闲的莫过于学政。同抚台、按台两个衙门前的车水马龙相比,学台的府邸虽说不上门可罗雀,但常年的清冷萧瑟被人视为正常。因此,有人戏称金学曾这次迁升是“从热锅跳进了冷灶”。有了禄享千钟的级别,却失去了炙手可热的权力,在官场上,这也是排除异己的手段之一,名之曰“清荣供养法”。但无论从何种角度讲,像金学曾这样深得首辅张居正信任的干臣,都不应该成为清荣供养的对象,可是他偏偏却被清荣供养了起来。老官场都觉得这是一个谜。金学曾也感到事有蹊跷,但他还是高高兴兴办了移交手续,离了荆州到武昌赴任。张居正这次归乡葬父,合省官员都赶来会葬,金学曾也不能例外。他人虽然来了,但却不像陈瑞那样事事出头,充其量只是让人感到他是一个跟班而已。
     且说此时王龙阳与金学曾进了孝棚后,三台长官一起与张居正重新行过揖见谢座之礼。自万历二年离京,除万历四年金学曾进京述职,张居正召见过他一次之外,又有两年时间两人没有见过面了。简单的叙话之后,张居正便问金学曾:
     “你从税关改授督学,职责完全不同,上任也有几个月了,是否习惯?”
     金学曾欠身回答:“卑职第一天到任,第二天就习惯了。”
     “这么快?”
     “事情犯到头上,想慢也慢不下来啊。”
     “什么事?”张居正追问。
     金学曾便道:“卑职一到衙门,便置办了一桌酒席,宴请学政衙门的属官,其意是联络感情,大家彼此熟悉。谁知一位教谕上了席面,却不肯动筷子,我问他为何不吃,他答道‘孔圣人不得其酱不食,我辈圣门之徒,焉敢造次?’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位冬烘先生成心跟我捣乱。我猜他心里想的是‘你一个收税的,两只眼珠子整天价搭在算盘上,一身铜臭熏死了子日诗云,有啥资格当我学政衙门的堂官?’他这话一讲,在座的官员都放下了筷子,一起拿眼看着我,那顿酒食的确没放酱碟。这不是疏忽,我素来不大喜欢吃酱。但不吃酱不等于不懂酱,教谕先生既然挑刺儿,我若是忍了,他们就会真的讥笑我胸无点墨,日后这学台大人还怎么当?于是我抹了抹嘴,反唇讥道,‘五经之《礼》中,记有醢酱、卵酱、芥酱、豆酱,用之各有所宜。孔圣人无酱不食,盖源于此。此后,制酱种类越来越多,桓谭《新论》载有艇酱,汉武帝有鱼肠酱,南越有药酱,宋孝武诗中有匏酱,汉武帝宫廷内还有连珠云酱,玉津金酱;《神仙食经》中有十二香酱;今闽中有蛎酱、鲎酱、蛤蜊酱、虾酱,岭南有蚁酱、鱼籽酱,各地酱产不一而足。今市面上多有售者,江南以豆酱为重,北地则是熟面酱.这么多料酱,孔圣人未必都食用过。食不食酱,本属个人爱好,喜欢食酱的人中,也有不少男盗女娼作奸犯科之徒。不吃酱的人,亦不乏顶天立地的正人君子,我大明王朝,就有洪武与正德两位皇帝不喜欢吃酱,你能说,他们不是圣人?’我这一番话,虽有强词夺理之嫌,不过,还真管用,那位教谕先生脸红红的,支吾了一句‘学台大人博学,卑职钦佩。’便拿起了筷子。”
     金学曾这一番话绘声绘色,逗得张居正破颜一笑。陈瑞早听说过这个故事,此时凑趣儿问道:
     “听说,这位教谕从此得了一个美名,叫酱先生?”
     “是的,不过,酱先生倒是老实人,这回会葬,他也跟着来了。早上出殡,他一瞧见老太爷的楠木棺材抬出来,竟不住大放悲声,一路上,就他的哭声最响。”
     金学曾本意是调笑,可陈瑞听了却觉得他是巧妙地向首辅表功,其含意是“你瞧瞧,咱衙门里的人对首辅多么忠诚!”内心顿时上了醋意,板下脸来说道:
     “酱先生如此干嚎,有悖于《周礼》,士君子哭祭圣哲,必有锥心之痛,痛极而力竭,力竭而声哑,安能大放悲声!”
     金学曾打心眼儿里瞧不起陈瑞这个马屁精,也不便反驳,只佯笑道:
     “陈大人言之有理,落空儿,我会把陈大人的教导向酱先生传达。”
     “传达就不必了……”
     陈瑞还想借题发挥,却见张居正眼眸一动,似有说话的意思,便赶紧打住话头。张居正已从刚才抚台与学台的对话中,听出两人之间似乎存有闲隙。官员问能力与性格上的差异,执事人的利益冲突,导致衙门问的龃龉,这种事司空见惯,原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张居正不想评判是非,他心中装有另外的问题,此时他清咳一声,缓缓言道:
     “不谷今日在这孝棚里接见三位,原意是不谈公事。家父自去年九月十三日辞世,距今日已整整七个月了,这七个月里,你们为不谷家父的葬事,多有操劳。如今合省官员又前来会葬,在你们,是一种礼节,是对家父的感情,但在于我,却是一种巨大的心理负担。这么多官员齐聚荆州,就其接待问题对荆州府衙造成多大的负担?这还是小事,更重要的是耽误了政事。倘若这时候哪里发生了大事,而因没有官员把持掌握而酿出祸端,我张居正岂不成了千古罪人?有鉴于此,今日会葬完毕,明儿一早你们三位带头离开荆州各自回衙,并请你们转告所有会葬官员,都要即刻登程,任何人不得耽搁。这是不谷今天要讲的头等大事,拜托三位务必执行。”
     张居正说话时神色严峻,三位官员知道他绝不是说客套话,因此都慌忙表态:
     “遵首辅明示,卑职们明日一早离开。”
     “如此甚好,”张居正松了一口气,又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陈抚台说,合省重要官员全都来了?”
     “是……”陈瑞稍愣了愣,又答道,“不过,还是有一个未曾前来。”
     “谁呀?”
     “襄阳府巡按御史赵应元。”
     “啊?到底还是有一个不随俗流,”张居正眼波一闪,又问,“如果不谷记得不错,这赵应元的襄阳巡按,还是待候吧。”
     “是,”陈瑞小心翼翼回答,“赵应元托襄阳知府带了一封手札给我,说是他因病不宜出行,故不能来荆州参加张老太爷的会葬,要告假。”
     “原来如此……”
     张居正还欲说什么,却见张居谦进来禀告说下葬的时辰已到。他遂站起身来扯了扯孝服,出门向墓井旁走去。
     钦天监风水师为张文明选择的入土安敛的吉辰是下午未时。墓井从正月元宵节后开始挖凿修筑,数百民佚耗时近三个月,如今早已修好:远看是一座硕大的土堆,四周砌了花岗石围墙,前面的神道青砖铺地,两边的石人石马都已各就各位,神道连接墓穴的地方,是一条长约十几丈的坑道。张文明的楠木棺材就停在坑道口上,只等时辰一到,民佚就把棺材抬人墓井中安放,然后再将这坑道掩土平整,葬仪就算结束。
     张居正一行刚到坑道口楠木棺材前站定,忽听得近处什么地方传来“嗵、嗵、嗵”三声炮响,这是报告吉辰已到。本来还有些喧闹的现场,突然间变得鸦雀无声。这太晖山地形开阔,土阜下面的旷地上可以容纳数千人,如今已是塞得满满囤囤的。旷地四周站满了担任警戒的军士,在警戒线之外,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孝子如潮哭声震野.幡旗簇拥旌表如云:如此盛大的葬礼,荆州府的百姓,就是从上十八辈儿数下来,也没有谁开过这等眼界。除了啧啧称奇,还是啧啧称奇。
     说怪也怪,却说炮响之后,本是响晴响晴的天,忽忽儿就起了乌云。张居正抬头一看,正好有一队雨燕横过头顶,它们盘旋着,呜叫着,愈来愈强的南风将它们远远推去。破絮般的铅云越压越低,云的穹窿里,仿佛有黑厉厉的山鬼鼓翼而来。张居正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心中忖道:“如此幽冥景象,天道不虚啊!”一语未了,早有执行官“瞠”的一声敲响铜锣,接着响亮喊起:
     “恭送封君入冥宫——”
     喊声一停,早有侍者将一碗还是温热的雄鸡血递到张居正手中。楚地风俗,为死者封墓之前,须得先将雄鸡血洒于墓道中,其意是祛邪,灵魂安息于此,不至于有杂神扰乱。洒鸡血者,必定是死者的至亲之人。张居正作为长子,担此重任责无旁贷。他接过鸡血碗,走在楠木棺材前面,一路把鸡血洒到墓井口。当最后一滴血洒落地上,他按规矩将大磁碗猛力掷向棺盖击碎,随着这一声碎响,执事官又高声唱道:
     “拜送封君——“
     这声音雄壮又有些凄凉,旷地上数千名披麻戴孝的官吏以及张府远近亲疏各房亲戚,一下子像是暴风吹过的幼树一般,齐刷刷跪伏下去。
     “一拜——”
     所有白色的孝帽都贴在地上,像一团团放大了的白色菊花,一齐朝着墓道口摇曳。
     “二拜——”
     “拜”字余音尚在耳边缭绕,平空突然响起一声石破天惊的沉雷,接着豆粒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猛砸下来。
     “三拜——”
     风声、雨声,被吹拂着的旗声,被撕裂着的幡声,衬映着旷野上这一大片跪伏的白色身躯,显得是那样的肃穆、冷峻。
     洒完鸡血后,张居正退回到坑道口跪伏在地。三拜完毕,他仍长跪不起,泪水和着雨水在他瘦长的面颊上流淌,楠木棺材人穴后已经安置妥当.佚役们都退了出来。数十把铁铲都一同扬起,往坑道里填土=就在这一刻,张居正忽然意识到这是他最后一次为父亲尽孝:去冬“夺情风波”发生以来,他所承受的所有詈骂、侮辱、伤害和误解,都一齐涌上心头。百感交集,他再也隐忍不住,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所有送葬的官吏,这些滥竽充数的“孝子贤孙”们,此时一个个呆若木鸡,首辅的笃孝深情,给他们以巨大的震撼。
     也不知过了多久,后场忽然有了一阵骚动,官员们扭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穿黑色府绸道袍的癯然老者,领了一群府学生走上了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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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11:20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 八 回 何心隐颠狂送怪物 金学曾缜密论沉疴




     神道上杂沓的脚步声,亦将张居正从悲痛中惊醒,他刚把眼睛睁开,一旁站立的侍者就递了一块面巾给他擦脸,尔后又把他搀扶起来。刚才一场急骤的阵雨,将他的粗麻孝服淋得透湿,他想进到孝棚里换换衣服,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转身瞧去,不觉一愣,只见一二百名年轻人,一色的府学生装束,正步履沉重地朝他走来,打头的一位老者,须发皆白,走路的姿态让他觉得眼熟。他正猜疑间,那老者抢走几步,向他弯腰~揖,说道:
     “宰揆大人,还记得老汉么?”
     一听这声音,张居正猛然记起这人就是隆庆六年夏在天寿山见过一面,此后就销声匿迹的何心隐,不免大吃一惊,问道:
     “你是柱乾兄?”
     “在下正是。”
     “你怎么会来这里?”
     “湖广合省官员一个不拉地全都涌来荆州,会葬令尊大人,我正好在贵省讲学,听得消息,焉敢不来。”
     何心隐说罢,径自走到墓门前,朝隆起的大土堆俯身跪下,庄重地行了三拜大礼。趁他行礼的当儿,张居正就近观察,发现何心隐同六年前相比无甚变化,只脸上的颧骨比过去显得更加突出,让人约略感到他的桀骜不驯。
     待何心隐行过礼后站起身来,张居正问他:“这些府学生都是跟你一起来的?”
     “是的。”
     “一个府才二三十名学生,这一二百名学生,该来自多少个州府?”
     “大约七八个州府吧。”
     “他们怎么来的?”
     “我在当阳讲学,他们都是赶来听我讲学的,听说我来荆州,他们又跟着我来了。”
     “没想到柱乾兄,号召力如此之大。”
     “当年孔子弟子三千,传为美谈,其实算得了什么,我何心隐的弟子,三万都不止。”何心隐的口气颇为自负。
     “都跟你学阳明心学?”张居正问。
     “是的。”
     “听人说,你自称是当代圣人?”
     张居正的口气中充满嘲弄,何心隐虽然听出来了,但他并不在乎,而是摆出一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派头,踌躇满志地答道:
     “每一代都应该有圣人,就像每一朝都应该有宰相一样,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原也不足为怪。”
     “好哇,柱乾兄,祝贺你成为青年士子的追随偶像,记得当年你在京城落榜后的题诗‘常记江湖落拓时,坐拥红粉不题诗’,如今你虽然仍处江湖,却是一点也不落拓了。”
     何心隐不愿意在这肃穆的葬礼中,与张居正针尖对麦芒地打嘴巴官司,他躲开张居正的机锋,说道:
     “宰揆大人,老汉今日前来,是给令尊大人送一点祭仪,略表心意。”
     何心隐说罢,转身招招手,便见几个府学生抬了一对汉白玉的石雕走上前来。只见这对石雕状似巨型蜥蜴,昂着三角形瘪头,鼓着一双蛤蟆眼,长长的尾巴卷曲着,塌在两条后腿之间。在场的官员们个个都感到好奇,纷纷挤上来,争着想看看这对怪物。张居正抬头朝人群扫了一眼,那些朝前挤抢的脚步又都吓得缩了回去。
     “宰揆大人,你知道老汉送的是什么?”
     何心隐一口一个“老汉”,张居正听了心底窝火,加之他对这对面目狰狞的石雕也没什么好感,于是没好气回道:
     “请柱乾兄告诉不谷,这是什么?”
     “**。”
     何心隐嘴中重重吐出两个字。站在张居正身边的张居谦听罢,不禁失声问道:
     “什么,趴下,是谁趴下了?”
     何心隐睨了张居谦一眼,见他长得与张居正有些相像.猜着是张居正的弟弟了,便朝他拱了拱手,大咧咧地问:
     “承教,你是居易还是居谦?”
     “居谦。”张居谦自觉失言,下意识朝后站了一步,
     何心隐摇摇头,叹道:“你读书不博,我也不能怪你,这个**,不是你说的趴下。虫旁一个八字,是为虮,旦旁一个夏字,是为蝮。是神物,了不起的神物。”
     “什么神物?”张居谦受了谑,心有不甘地问。
     “这说来就有典故了,”何心隐并不看张居正越来越严峻的脸色,兀自滔滔不绝讲道,“昔鸱鹗氏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叫蒲牢,他有一副大嗓子,好吼好叫,因此人们就让他饰守大钟,你们见到的钟钮就是他;二儿子叫鸱吻,生了一根长颈子,有事无事好作嘹望状。人们便让他站在屋脊上,你们见到的屋檐上的吻头就是他的演变;这三儿子叫**,生下来就好饮,一条江的水,他顷刻就可喝干。今大江大河上的闸口两旁,都让他站岗守值。”
     “你说这怪物是人变的?”张居谦又问。
     “**怎地会是人?鸱鹗氏本就是神,神之后代,不称儿子称什么?神龙火凤,跳蚤臭虫都有后代,儿子只是借称而已。”
     “柱乾兄,你为何要将这一对**送来?”
     这次问话的是张居正,何心隐感到这声音寒碜碜的有一种威慑的力量,不禁震了一下,但旋即又提高嗓门答道:
     “**是镇水良兽,老汉我请名匠雕刻一对送来,权作令尊大人的镇墓兽。”
     “镇水则镇水,为何要扯上镇墓?”
     “荆州平原古称泽国,大堤十年九溃,无**在此,恐令尊大人阴宅难安啊!”
     张居正听出何心隐话中有话,便追问了一句:“把你剩下的半截子话也讲出来。”
     “你听出来了?”何心隐冷冷一笑,“大凡权势中人,生前处处受人趋奉,死后难逃水厄。”
     “放肆!”张居谦跺脚吼了一句,他不了解何心隐与张居正的关系,以势压人说, “你一个陋巷穷儒,你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
     “我怎么不知道,”何心隐反唇相讥,“你以为老汉得学习这些朝廷官员,见了宰揆大人周身股栗,腿都站不直?孟子说过说大人则藐之,凡见一有爵位者,须自量我胸中所有。若不在其人之下,何为畏之哉!你哥哥如今手掌乾坤,如日中天,他充其量得到的只是官心,而我何心隐,得到的却是道心,天道地道人道神道,道道无穷,我有什么可怕的!,,
     听到这一番“疯话”,张居正脑海里又清晰地回忆起六年前在天寿山与何心隐秉烛夜谈的情景。深深感到此人沉湎于阳明心学已经走火入魔。人之才能,是为人世所用还是与人世相忤,原也只在一念之间。他不想在父亲的新冢前,当着数百名官员的面同这位“圣人”斗学问的机锋,他捋了捋胡须上挂着的水珠,愠色说道:
     “柱乾兄,家父葬仪刚刚完毕,我也有些累了,改日再找你来,专门承教。”
     此言既出,一直按剑在旁须臾不离左右的护卫班头李可,立刻抢步上前,推开挡在道上的何心隐,一大队虎贲勇士簇拥着张居正来到孝棚前面,顷刻间起轿而去。
     当天晚上,刚交戌时,金学曾应约走进了张大学士府,他虽.然当上了学台大人,但毕竟在荆州城住了三年,满街都是熟人,特别是税关的差吏,听说老堂官回来了,一窝蜂地跑来非要拉他去喝酒以示孝敬。盛情难却,金学曾被生拉硬拽上了一品香酒楼,正喝得酒酣耳热,忽见张府家丁带着随张居正南下的内阁书办前来找他,说是首辅紧急召见,要他即刻前往。一听说是紧急召见,金学曾心里已猜出了七八分,肯定是为下午太晖山上何心隐突然出现的事,他当即一推碗筷,朝老部属们拱拱手道一声“对不起,多谢诸位酒饭。”便随着张府家丁噔噔噔下楼,半炷香工夫就跨进了张大学士府的门槛。
     这座气宇轩昂的张大学士府邸,金学曾以前来过几次,有两次是被张老太爷请来听戏的。当时的感觉是嘈杂得很,张老太爷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因此,家里佣役说话也是一个哈哈三个笑,一点规矩都没有。今晚上可不同了,虽然里里外外依然是灯火通明,但回廊间少有人影,就是偶尔有当差走过,也都蹑手蹑脚,生怕弄出响声来。金学曾到此又重新感到了张居正的威严——这威严不是那种板起面孔不苟言笑,而是举手投足慢言细语之间,一个人整个儿向外散发的那种震慑力量。
     张大学士府的第三重正房,面阔三间,原是张文明的书房以及会见重要人物的内客堂,现在被临时改作张居正的值房。金学曾被书办领到这里时,张居正早已坐在里头,正埋头看一份奏折。每天,京城里都有奏折、咨文以及邸报等重要文件传来,他不但要看,还要拟票或批复——这是皇上特意规定的。朝廷大事必须由他处置,他虽然感到累,但心里觉得踏实。
     尽管金学曾脚步很轻,张居正仍然听到了响动,他在紧连着客堂的书房里问道:
     “是学台大人到了吗?”
     这话虽然有些调侃,但语调亲切,站在客堂里的金学曾心中涌过一股暖流,答道:
     “回首辅,是卑职金学曾。”
     “进来呀!”
     金学曾整了整官袍,抬腿迈过了门槛,张居正放下手中正在看着的一份奏折,往后推了推椅子站了起来,笑模笑样走到金学曾跟前,打量着他说道:
     “今天下午,你讲的那位酱先生很有意思,你这位金学曾哪,做什么事都猴头猴脑的。”
     张居正此时的和颜悦色,与下午在孝棚里会见三台长官时的冷峻恰成鲜明的对比。金学曾知道首辅欣赏他,但仍不敢造次,正琢磨词儿回答,偏嗓子眼不争气,喉结一滑.竞喷出一个响亮的酒嗝。张居正微微退了一步,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问:
     “怎么,喝酒了?”
     金学曾喝酒不上脸,这一下却腾地红成了落锅的虾子,他双手捏着官袍的下摆,局促不安地说:“卑职孟浪,被税关的老同事拉到酒楼上灌了几口猫尿。会葬期间,这是大不敬的事,卑职请首辅治罪。”
     “治什么罪呀,辛苦了一天,下午又在太晖山淋了雨,本就应该喝点酒驱驱寒气,我回到府中,也让人熬了姜汤喝下一碗:啊,干吗老站着说话,来,坐下来。”
     张居正不在客堂而在书房里会见金学曾,实际上已是把他当成了心腹。这一点,金学曾自己心底也清楚。所以,刚一落座,他就小心翼翼问道:
     “首辅连夜找我,不知有何急事。”
     张居正拿起书案上的盖碗茶,一边拨弄着浮叶,一边敛了笑容问道:
     “你知道我为何要向皇上举荐,让你当湖广的学台?”
     “不知道。”金学曾谨慎回答。
     “你都上任几个月了,别人怎么看你?”张居正又宕开问了一句。
     “官场上的人,本来就好嚼舌头根子,就咱的任职,说什么话的都有,有说我从热锅跳进了冷灶,有说我在荆州清税时,到底还是得罪了首辅大人。”
     “啊,怎么得罪了我?”
     “将赵谦送给张老太爷的一千亩荒田清理了出来,这事儿,没有首辅大人的支持,卑职断然不敢胡作非为。但外头人不知晓内情,故捕风捉影乱说一通。”
     “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这些不要去管它。”张居正说着又回到先前的问题,“你真的不知晓我荐拔你出掌湖广学政的用意?”
     金学曾本想用一句“不知道”搪塞过去,见首辅一再追问,只得言道:“卑职也曾就这件事反复揣摩,好像摸到了一点,又怕是错的。”
     “你讲讲看。”
     “首辅大人是不是想整顿学校?”
     张居正两道吊额眉一扬:“唔,讲下去。”
     “首辅自隆庆六年夏上任,欲造大明王朝的中兴气象,一直在大力推行改革。首先是整饬吏治,裁汰冗员。再就是让六科监督六部,内阁稽查六科。如此考核制度的建立,使内阁真正成为了权力中枢,首辅也就能够理直气壮地担负起替皇上总揽朝局调理阴阳的责任。兹后,从万历二年开始,首辅又整顿驿递、税关、盐政、漕政与马政,一直到子粒田征税,事无巨细一一厘清。将过去许多不合理的制度一一改正,几年下来,国家财政已是根本好转。过去是二年之收入,只够一年之支出,现在是一年收入,可供三年之费用。去年冬,首辅又敦请皇上颁旨在全国开始清丈田地,首先在山东试点。此役用三年时间完成,一旦大功告成,每年之赋税又会增加许多。届时,国富兵强,物阜民丰的太平盛世必将来临。
     “士有报国之途、农有可耕之田、工有一技可用、商有调剂之才。如今之天下,野无饿殍而朝有贤臣,是大明王国自永乐皇帝以来最好的局面,但也有不尽人意处……”
     说到这里,金学曾酒劲儿上来嗓子眼干得冒烟。他将侍应送上的茶水猛咕了几口,抹了抹嘴角的余滴,继续言道:
     “咱说的不尽人意处,便是现在的学校,洪武二年十月,高皇帝下令在全国各府县建府学、县学。十五年四月诏天下祀孔子,赐学粮,增加师生廪膳。凡人府学县学的学生,一律由国家负担费用,并免生员一家赋税。当时国朝初创,人才匮乏,故高皇帝历年增加廪膳生员名额并给予殊恩优抚,至宣德三年,有感于廪膳生员设置太多太滥,已成各府县之负担,始创定额,一时削减了不少生员数额。此项改革得罪了不少人,只要一有机会,这些人就鼓捣着恢复旧制。景泰元年,新皇帝登极,为收揽人心,又将生员定额取消。成化三年,生员再次定额,当时主其事者是礼部左侍郎姚夔。京师士子便编了一首顺口溜骂姚菱,‘和尚普度,秀才拘数,礼部姚菱,颠覆国祚。’正德十年,武宗皇帝再次放开生员编制,从此一发而不可收。许多人削尖脑袋往府学县学里钻。一入学校,穿上了宽袖皂边的五色绢布襕衫,就等于跳了龙门。哪怕一辈子考不上举人进士,但只要占着生员名额,照样优免课赋,享受朝廷配给的廪膳。高皇帝当年创设学校,其意是为朝廷培养人才,体现朝廷的养士之恩,可是发展到现在,这养士之制早就变了味儿。府学县学里虽仍有认真读书博取功名的人,但大多数士子却是不肯钻研经邦济世的实际学问,而是一味地标新立异,将一些空洞无物的玄谈狂思视为圭臬。因
     此,朝廷每年花费大把的银子,养的却不是士,而是一帮狂徒!”
     “说得好。”张居正就知道金学曾干一行钻一行,出任学政几个月,就把这里头的弊端弄得一清二楚,他满意地点点头,又问,“你知道现在天下的廪膳生员是多少吗?”
     “不知道,”金学曾不是没有打听过,而是因为不在北京,无从查获确切的数据。他回道,“卑职知道正德九年的全国廪膳生员数字是三万五千八百人。”
     “正德九年距现在已过去了六十多年,廪膳生员的数额早翻了一倍多,现在是八万七千多名,相当于全国领取俸禄的文官吏员的总和。”
     “太多了!”
     “是啊,本辅上任之始,裁汰官场冗员,三年共裁去一万多名:至今还有人骂我此举是夺皇上的威福,是寡恩,是与士林作对。但不能因为人家反对,咱就缩手缩脚不敢做事,我荐拔你出任学政,就是要你整顿学校。”
     “卑职感谢首辅的信任。”
     金学曾想站起来表示谢意,张居正抬手示意叫他别动,接着说:“今天下午三台会见时,我发觉你有难言之隐。所以,就想着今晚上单独召你来见面,想听听你在整顿学校方面有何创议。”
     “整顿学校,是两个方面的问题,”金学曾说话的速度慢了下来,他在琢磨说话的分寸,“一是裁汰生员,这里头主要是清除两种人,一是害群之马,二是那些实在是开不了聪明孔的老童生,从黄髫少年读到胡子拖鸡屎,还在那里懵里懵懂地学别人的策帖,这类人……”说到这里,金学曾忽然意识到首辅大人刚刚下葬的令尊正是这样一个老不争气的“府学生”,不禁为自己的失言而懊悔。他本想说“这类人一律裁汰”,便临时改了口,言道,“像这类人,因人而异区别对待……”
     “什么区别对待,一律裁汰,”张居正看出金学曾的心思,索性挑明了说,“家父也曾是个屡试不第的老秀才,五十多岁,他就退出了府学,不再让朝廷供养。”
     “老封君高风亮节,不愧是读书人楷模。”金学曾说了一句拍马屁的话,顿时感到脸上发燥,他连忙拿起茶杯喝水以图掩饰。“方才说的是对于府县两级的官学。其实,这些年讲学风盛,各
     地办起的私学,亦广招生员,这样一些学校,危害尤烈。嘉靖年后在阳明心学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泰州学派,在民间极为活跃,其代表人物如何心隐、罗近溪等,四处收徒,每到一处,年轻人趋之若鹜.这些私立学校的山长其影响力,不单超过朝廷亲授的教谕或学正,就是地方官吏,也莫能与之抗衡。”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张居正接过金学曾的话头,怒形于色说道,“不谷这里有一份密帖,你不妨看一看。”
     张居正说着从案头卷宗里抽出几张纸来递给金学曾。这是安徽太平府知府龙宗武写给张居正的密件,金学曾埋头看了下去:
     近查府学生员吴仕期,闻贬曹邹元标过境之消息,邀约府县生员及私学之子计约一百余人,步行数百里至
     镇江与之会面,尊元标为济世之雄。镇夜轰饮扰乱治安,攘臂欢呼讥刺时局。辱骂元辅为一世奸雄,不孝有如刍狗。且视簪缨贵族如草芥、视谦谦士人为群氓;若不除之,国祸无穷云云。此辈之张狂,于此可见一斑。惟啸聚三日后,吴仕期率众回归府学,又密写揭贴数十张,假借致仕苏州知府海瑞之名攻击元辅,且于府治到处张贴。
     愚职于上月十九日密拘吴仕期一干人犯,亲自谳审,侦知吴仕期轻薄狂妄,实有所本。他自认平生最景
     仰之人物,乃江西吉安何心隐,贬曹湖广平江艾穆之辈……
     这封密札很长,金学曾仔细看过一遍,半晌沉吟不语。张居正摩挲着脸颊,盯着金学曾缓缓言道:
     “嘉靖以来,讲学之风盛于宇内,如果只是切磋学问探求道术,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但如今各地书院之讲坛,几乎变成了攻讦政局抨击朝廷的阵地,这不仅仅是误人子弟,更是对朝局造成极大的危害。像太平府这个吴仕期,只是狂妄之辈的一个代表而已。圣人有言,‘一则治,杂则乱;一则安,异则危。’如今,各地书院已成对抗朝廷新政的堡垒,这是绝不允许的事情。书院为伺能够如雨后春笋般兴起,说穿了,就是有当道政要的支持。讲学之风,在官场也很兴盛,一些官员对朝廷推行的各种改革心存不满,自己不敢站出来反对,便借助何心隐罗近溪之流的势力,来与朝廷对抗。讲学讲学,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张居正说着说着就上了火气,金学曾到此才明白首辅厌恶讲学还有这么深刻的原因,便道:
     “讲学之风,如今已成沉疴之病,官员们不管出于何种动机,反正有不少人乐意襄助此事。下午,抚台陈瑞讲到襄阳府巡按赵应元不来参加会葬是因为有病,据卑职所知,真正的原因是罗近溪到了襄阳,在卧龙书院讲学,赵应元要留下来陪他。”
     “看看,这又是一例。”张居正轻蔑地笑了笑。又道,“如今全国讲学之妖风,已是甚嚣尘上,其中又以南北两京、浙江、江西、湖北数省为最。我之所以要举荐你出任湖广学政,就是要你先在湖北捅一捅马蜂窝。”
     “卑职一定不辱使命,”金学曾脸色庄重地表态,接着说,“前不久,郧阳府发生了一次械斗,郧阳府知府徐显谟到任后,支持何心隐在那里兴办书院,为了解决校舍,徐显谟命令驻扎在郧阳的千户卫所腾出一半房子来,导致军士哗变,竞把府衙包围了起来:”
     “这样的大事,怎不见上奏朝廷?”
     “当地官员担心考绩过不了关,故多方隐瞒。”
     “真是岂有此理!”
     张居正恼怒地骂了一句,还欲说什么,却见书办进来禀报:“大人.荆州知府吴熙求见。”
     “有何事?”
     “吴熙说.他把何心隐抓起来了。”
     “为何?”
     “何心隐下午在太晖山侮辱了首辅大人,还送那一对怪物到葬礼上,这都是戏弄。吴熙看到大人发怒,一回到荆州,就派人把何心隐抓了。”
     “胡闹!”张居正霍地站起,厉声说道,“你去转告吴熙,叫他迅速把人放了。”
     “是!”
     书办一溜烟跑走了,张居正踱到窗前,眼前又浮现出那一对石雕**丑陋的形象,不免又自言自语道:
     “何心隐啊何心隐,天底下,就你这一只叫鸡公了!”
     金学曾一旁观察,突然明白了首辅“投鼠忌器”的矛盾心理,他忽然灵机一动,想了一个替首辅解忧的办法,莞尔一笑,便躬身告辞离开了张大学士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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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11:31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 九 回 粮道街密议签拘票 宝通寺深夜逮狂人




     由于地势低洼,加之遍地的湖塘,一到夏天,武昌城就热得如同蒸笼。白日里来风去浪,虽然热,往阴凉地儿一站,倒也还能透口气儿。奇就奇在一到夜晚,风都不知道死到哪儿去了,一丝儿也不肯吹出来。整个儿一座城不单是蒸笼,简直就成了烤红薯的红炉铁桶:丁门小户人家,多半是杂物堆积拥挤不堪,三伏天窝在家里,摸什么物件儿都觉得烫手。如此天气,呆在家里还不把人闷死!于是,太阳一落土,家家都把竹制的凉床搬出来,不管怎么说,躺在大街上乘凉,到底比在屋子里吐泰得多。多少年下来相沿成俗,市民们乘凉便成了武昌城夏日的一道景儿——男的只穿一条大裤衩子,女的也只穿一件露着浑圆玉臂的小褂,床挨床人挨人一街二巷睡了个满。摇着大蒲扇说笑话的,拍蚊子把大肚皮拍得脆嘣脆嘣响的;小姑娘闻着邻床的臭汗睁着眼睛数星星的;小孩儿摸出年轻妈妈的奶子当众吮吸的——这都是司空见惯的画面。这时候,你若是讲求“非礼勿视”,除非把眼球儿摘下来。
     但人毕竟有尊卑之分,一城之中,能看到这道奇景儿的,只能是千家街保安街等穷人集居之地。在蛇山北侧的粮道街却很难见到——这条大约有两三里路长的一条街,住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尊贵大户。三台衙门里的官员,住在这条街上的就有不少。
     此时已是酉时过半,粮道街上灯火阑珊。巷子里时而走过巡逻的军士和做小买卖的生意人。
     “酸梅汤——嘞!”
     “西瓜嘞,不甜不要钱!”
     小贩的叫卖声悠悠忽忽,对于燥热的夜行人来说,这是一帖最具诱惑的清凉剂。
     “卖酸梅汤的,过来!’,
     喊话的是坐在四人抬轿子里的金学曾。此时轿子刚在一所大宅门前停下。金学曾一脚跨出轿门,从赶过来的小贩手中拿过木瓢,伸到酸梅汤桶里满满舀了一瓢,咕嗵咕嗵一口气喝干,然后掏了一把铜钱扔给小贩,把木瓢递给抬轿的班头,说道:
     “你们在这里尽情地喝,等我出来。”
     说话的当儿,早有穿着衙门皂衣的侍轿长随去敲大宅子的门。
     “谁呀?”里头有人应声。
     “咱衙门里的学台金大人。”
     “啊,是金大人。”
     里头的人赶紧打开大门,金学曾一步跨进门槛,对开门的班役说:
     “烦你赶快禀报,我有急事要见抚台大人。”
     “小的已禀告进去了,请金大人稍候片刻。”
     班役把金学曾领到客厅。金学曾打量这厅里的陈设,只见墙上贴了些苏画,桌上摆着一只博山炉和两把宜兴茶壶,景窑彩瓶中插了些时花,虽是些不值钱的玩器,倒也布置得热热闹闹。心中忖道:“这个陈瑞,虽然沾了爱财的名头,倒也懂得收敛。这个二房的家里,倒见不着刺眼的富贵气。”按理,陈瑞应住在抚台衙门里,只因他宠爱的二房与大夫人搁不拢,二房不肯受夹板气,硬是要搬出来,陈瑞只得由她,在这粮道街觅下一处住房另住:陈瑞不愧是七尺须眉堂堂大丈夫,一碗水端得平,订下规矩来,逢单日与大夫人住在衙门官邸,逢双日就过粮道街这里来陪陪如夫人,衙门同僚都知道他的这种安排,故逢双日有事,就迳自到粮道街来找他。
     由于院子里有一棵大桂花树,白日里替房子挡了阳光,所以这客厅夜来还稍稍有点凉气,但金学曾依然感到闷热,皆因他穿得太齐整,一件七成新的三品孔雀夏布补服套在身上,里头还穿了一件挡汗的背心。由于一路走得急,额头上汗渍渍的,补服上也渗出了几块汗斑,他正摇着折扇心急火燎地等待时,忽见门帘儿一晃,身穿一件湖青轻薄府绸道袍的陈瑞抬腿儿走了进来。
     “陈抚台,”金学曾站起来,收起折扇行礼。
     “坐坐坐,”陈瑞一边还礼,一边说道,“这么热的天,你还要官箴体面,彼此都是老熟的人,何必呢?”
     陈瑞说着,便命堂役扯动悬在厅梁上的大布扇,厅堂里顿时起了凉风,感觉舒坦得多。
     金学曾抹了抹脸上的汗,笑道:“武昌城素有火炉之称,一到夏天,满城的人,都变成了蒸笼里的馒头。”
     “都是馊馒头,”陈瑞没好气地接了一句,咕嘟着埋怨道,“小时候老听人家说吴牛喘月,还以为吴越之地是天底下最热的地方,来到武昌才知道此言大谬,什么吴牛喘月,应改作楚牛喘月才是。”
     “你是北人,特别怕热。”金学曾附和着。
     “是啊,”陈瑞哭丧着脸,“一到夏天,咱就像闷昏鸡似的,坐在衙门里竞值不了事。方才你未来之前,我坐在后院书房里,弄了一大桶井水,把双脚泡进去才感觉舒坦一些,你看看,这都过成了什么样子。这次首辅回江陵葬父,咱曾向他当面提过请求,能否把我调回京城去,不求迁升,只求离开这座火炉。”
     “首辅答应了你吗?”
     “他哼了一声。”
     “哼了一声就是记住了。”金学曾眨了眨他的小眼睛,忽然诡谲地一笑, “陈抚台,你若想能尽快调离武昌,恐怕得走走捷径。”
     “怎么走?”此话一问出口,陈瑞便有些后悔,他知道金学曾是首辅跟前的红人,同时又是一个软硬不吃的“鬼难缠”,同他打交道得十二分的小心,倘若有什么把柄落到他手里,就等于自己给自己支了一口油锅。于是又连忙掩饰道,“咱是正常迁转,哪用走什么捷径。金学台,今夜里劳你大驾光临,究竟有何急事?”
     金学曾知道陈瑞对他存有戒心,也不计较,只是不动声色地问道:
     “今日吏部传来的咨文,抚台可曾看到?”
     “看到了。”陈瑞点点头,又明知故问,“是不是给郧阳知府徐显谟和襄阳巡按赵应元两人处分的事?”
     “是的。”
     却说吏部这道咨文传谕明白:郧阳知府徐显谟因强令卫所驻军腾出营房创办学校,导致驻军哗变,遭监察御史弹劾,官降两级,谪调泰州同知;襄阳府巡按赵应元候代期间,每托病不到衙视事,终日悠游山水吟诗作赋,颇遭物议。亦被都察院风宪官纠弹,给予削籍处分。这两人与陈瑞虽无私交,但毕竟是本省下属目员,一体举勘到部黜叙,成了风闻全国的大事。作为一省抚台,本省官员出了这大的事,陈瑞仍觉得面子上有些过不去。
     “吏部对这两人的处置都过于苛严,”陈瑞毫不掩饰对这道咨文的不满,言道,“那些风宪官一味取悦于上,揪住一点小事无穷放大.多少官员的仕宦前途,就这样被他们白白葬送了。”
     “徐显谟与赵应元,恐怕不是小事吧。”
     金学曾盯着陈瑞,一脸的微笑高深莫测。陈瑞意识到自己说话走了板,忙改口说:
     “当然,这两个人犯的都不是小事。”
     “抚台大人认为他们犯的什么事?”
     “这还用说吗?”陈瑞愤然答道,“首辅葬父,合省官员都赶往江陵会葬,偏这两个人都找理由告假不来,这还不把首辅得罪了。”
     “按抚台之见,首辅是公报私仇。”
     金学曾这句话说得尖刻,陈瑞如听得一声炸雷,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忙不迭声地解释:
     “金学台,你话可不能这样讲,咱陈瑞对首辅之忠心,可鉴日月……”
     陈瑞如木偶一般挥动双手,那样子很是滑稽,金学曾笑着打断他的表白,言道:
     “抚台大人,你把我的意思理解错了,我是说,徐显谟与赵应元所受处分,并不是因为他们没到江陵参加会葬。”
     “啊?”
     “这两人受到黜处,都是为的同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讲学:”
     “讲学?”陈瑞又紧张兮兮地坐回到椅子上,将信将疑问道,“为了讲学处分人?”
     “是啊,”金学曾答道,“近些年讲学风起,在阳明心学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泰州学派,早已在士林中成势。时下读书人,若是口头上诌不出几句陆王心学的语录,同侪们就会瞧他不起。在这种情势下,府县两级官学的生员对程朱理学再也没有兴趣。纷纷自发地把一些讲述陆王心学的人请到学校去演讲。官学毕竟数量有限,这帮人惟恐陆王心学传之不广,又纷纷创立书院。现在,这些一哄而起的书院,在全国怕有数百座,其生员已是大大超过了省府县各级官学的学生。这些年轻人再不热心科举,而是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标新立异。朝廷创设学校,原意是为管理国家培植人才。那些名动朝野的心学大师们创设书院,想的却是按他们的意愿调唆青年士子,如何与朝廷分庭抗礼。如果听凭这些人胡闹下去,若干年后,朝廷岂不成了一个空架子?”
     金学曾娓娓道来,虽然说得波澜不惊,但陈瑞听了仍感受得到电闪雷鸣。关于“讲学”这里头的弊端,陈瑞不是看不到,他只是觉得这事儿属学台管辖,自己不必硬挤进去操一份闲心。不管怎么说,跑到别人的河里去抓鱼摸虾,终是官场大忌。金学曾当了学台大人已有半年多,两人虽曾多次会揖,但金学曾从不肯主动向他谈及学政问题,他也懒得问。今晚上,金学曾猴儿巴急地跑来,却一改常态与他大侃特侃“讲学”的邪风,凭他的直觉,这只精狗子肯定是闻到了什么荤腥。他顿时多了个心眼儿,决定采用拔草寻蛇之法,把这位学台大人的心里话套出来。
     “听金学台这么一说,下官才明白‘讲学’祸患无穷,徐显谟与赵应元,都是讲学的热心提倡者,如果从这方面考虑,给他俩的黜处倒也是合情合理,但让下官糊涂的是,吏部咨文为何不把这真实的理由说出来呢。”
     “据我猜想,这是首辅的策略。”
     “啊?”
     “以首辅一贯的思路,他对无关社稷苍生的空谈玄理始终深恶痛绝,他初任摄政之时,首先要解决吏治与财政两大问题,几年下来诸事已见成效。他也就能够腾出手来治理讲学了,但讲学之风,自嘉靖末年蔓延到今,已成痼疾。到近年来又有所演变,即朝廷中因循守旧的反对改革的官员,往往与涉谈命理的陆王追随者一道,借书院之讲坛,攻击万历新政。这一变化,尤为首辅所注目。因此,依我猜测,首辅肯定要对讲学之妖风行使雷霆手段了。这件事,因牵扯到天下读书人,最易引起非议,吏部处理徐显谟与赵应元二人,言在彼而意在此,咨文一出,先听听士林的反应,再决定下一步的举措。”
     “以你之见,首辅下一步的举措会是什么?”陈瑞的态度认真起来:
     “查封全国的私设书院。”
     金学曾说得很恳切。陈瑞眯眼儿一想,觉得金学曾的话有几分道理,但这事儿与自己关系不大,便松下心来笑道:
     “金学台分析得头头是道,反正你是个热闹人,走到哪里,都会弄得山呼海啸的,这回查封书院,你又要力拔头筹,创立奇功了:”
     陈瑞的语气中既含有嘲讽,又含有羡慕,金学曾早把陈瑞一肚子杂碎看了个对心穿——这人是个老官场,谁在台上就认谁。吃准了这一点,他就对症下药:
     “陈抚台.这回力拔头筹的,恐怕不会是我。”
     “那是谁?”
     “你:”
     “我?”
     “对,是你!”金学曾瞅着陈瑞一张发愣的脸,神秘言道,“我刚才讲过,首辅查封书院,恐怕会使出雷霆手段。既是雷霆手段,就不是我们这些学官有能力做得出来的。”
     “你是说……”
     不知不觉,陈瑞已把身子凑近了金学曾。金学曾见他已人瓮,心中甚为高兴,问道:
     “你说,查封书院应从什么地方做起?”
     陈瑞懒得细想,性急地说:“金学台,你干脆说了,如何是雷霆手段。”
     “一句话,擒贼擒王。”
     “这还是个哑谜儿,”陈瑞撇了撇嘴角,摆了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式,“你说,何为贼,何为王?”
     “抚台这么一问,倒叫我不好回答了,”金学曾略一思虑,又道,“这么说吧,若要拆庙,先得搬神。”
     “庙是那些私立书院,神呢?”
     “各个书院的山长都是神,但最大的一尊神,现就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
     “谁?”
     “何心隐。”
     “这个疯汉,”陈瑞立刻记起何心隐在太晖山与首辅见面时的张狂,早就把他恨得牙痒痒的,便道,“论理,这个人早就该抓起来,但谁又敢动他呢?”
     “为何不敢动他?”
     “你忘了,四月份在江陵,荆州知府吴熙把他抓起来,首辅却下令把他放了,听说他是首辅年轻时的朋友,首辅虽是铁面宰相,但朋友之间,他还是抹不开面子。”
     金学曾摇摇头,说道:“陈抚台只看到了问题的表面。当时首辅的父亲刚刚下葬,何心隐大老远跑来送那两只**,虽有愚弄之嫌,毕竟是参加葬礼来的,如果即刻把他抓起来,就显得首辅太没器量。所以,首辅要吴熙放了他。现在却不同了,首辅五月底动身回京,已离开湖广地面二十多天了,这时候再抓何心隐,我可以肯定,首辅再也不会指示放人了。”
     陈瑞想一想觉得金学曾的话有道理,便狐疑地问:“是不是首辅走之前,额外有话吩咐你?”
     “没有:”
     “既没有吩咐,这首辅的心意儿你怎么知道?”
     "今日户部传来的咨文,就透露了首辅的心思,”金学曾说着意味深长地一笑,又道,“陈抚台,首辅投鼠忌器,你我就不存在这个问题:”
     “这倒是,”陈瑞估摸着这件事如果真像金学曾所说,倒是巴结首辅的一次绝好机会。但心里仍拿不定主意.想了想,犹豫地问.“万一抓错了人,怎么办?”
     “抓不错的,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金学曾一副大包大揽自样子,说道,“再说,为官一任,要想做成几件大事,总还得冒几分险。当初,我任荆州税关巡税御史时,揭发赵谦拿公田做人情送给张老太爷,多少人都认为我这是自己给自己捅刀子,结果怎样?首辅天下为公,灭私情而惩贪官,我金学曾不但没有引火烧身.反而得到了皇上的褒奖。”
     说了一晚上,就这几句话最打动陈瑞的心,他一咬牙,说道:“就依你的,咱们即刻动手,把何心隐先逮起来再说。”
     “好,请抚台大人迅速给捕快下令,今夜里就将何心隐捉拿归案:”
     “你是说今夜里?”
     “是呀,事不宜迟,免得夜长梦多。”
     “好,我这就签发拘票。”
     武昌城大东门外五里许,有一支小山脉叫小洪山。山上苍岩峻峭古木参天,石泉飞瀑禽鸟相亲,原是省城中人踏青消夏的好去处。山中建有不少富贵人家的别业。如今,这山上又多了一座名闻遐迩声震江南的洪山书院。
     小洪山上最古老的建筑,当数始建于唐代的宝通禅寺。依山而建步步登高的禅院,如今已是省城最为有名的巨刹,禅院后山的七层洪山砖塔,亦成为一方名胜。大凡来武昌城游览的人,第一站必定会到蛇山上登临黄鹤楼,俯瞰拍天而去的万里长江和城中烟雨楼台十万人家,接下来就会到洪山宝通禅寺烧香礼佛,尔后沿寺后盘磴古道,登临洪山宝塔,凭栏骋目,看芰荷满地田陌纵横的江南胜景。
     距宝通禅寺约有半里之遥的半坡上,有一处石墙围砌的大宅院,俗称半山堂。原是省城中一个大绸缎商的别墅。两年前,这位绸缎商附庸风雅,把这座大别墅捐出来改建为洪山书院。从此,这座禅钟悠扬的小洪山,又成了莘莘学子聚居之地。洪山书院因临近省城,加之环境清幽,一俟建立,便招募到许多学生。上个月,书院山长因请到名满天下的何心隐前来主讲,洪山书院更是声名大噪,本来只可容纳二百多名学士的书院,一下子涌来六百多人。何心隐有一个观点,认为士未必高贵,农工商贾并不低下,人人都应是自己的主人,都应能成为圣人。“凡人皆可成圣”虽假借于禅宗六祖的“凡人皆可成佛”,但对于社会底层庶民,似乎更有吸引力。因此,他每到一处讲学,必定有大批的庶民子弟闻风归附。
     且说这天晚上,河汉横陈月华如水,尽管洪山书院里头还是人声嘈杂灯火通明。可是与之毗邻的宝通禅寺,却是大门紧闭寂静无声,惟有方丈室里还有一盏孤灯荧荧茕照,灯下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庙里住持无可禅师,一个便是洪山书院的主讲何心隐。
     六年前何心隐在北京天寿山见到张居正时,曾向他介绍过无可禅师的来历。无可出家之前名叫初幼嘉,是张居正的总角之交=嘉靖二十六年与张居正一起去北京参加会试,张居正金榜题名,初幼嘉与何心隐却怆然落第。从此,三个人天各一方,初幼嘉下第的第二年就剃度出家。十几年后,便成了临济宗的传人,禅门里人人敬重的高僧大德。正是由于他的努力,本已破落的宝通禅寺终又变成了宏丽的丛林巨刹。这么多年来,他与张居正早就失掉联系.但与何心隐还常有过从。张居正从何心隐嘴中打听到初幼嘉的下落后,也曾托人带信给他,意在恢复联络。当年的初幼嘉——如今的无可禅师经过慎重考虑,决定还是不要互通信息为好=当年,他已通过何心隐带了一首偈诗给他,该说的“玄机”都已说了,何必还要破除佛戒重续尘缘呢?这次听说张居正回乡葬父,有可能要召他一见。以张居正现在的显赫身份,与他相见.无异于请来了一位活菩萨,宝通禅寺亦可借此沾光,使临济宗再次名重天下。但无可禅师一向把与官府结交视为“魔道”,他不肯攀援权贵而自损宗风。为了避免和故友相见,他便提早离开了宝通寺.前往九华山普陀山等处菩萨道场参拜。这一趟耗去了半年多时间,前几日才回到宝通寺。何心隐来洪山书院讲学已经一个多月了,听说无可禅师游脚归来,便约定今天夜里前来拜
     会。
     老明友相见,原也没什么客套。无可禅师拿出从普陀山带回的无花果招待何心隐,看他津津有味地咀嚼,无可笑着问:
     “柱乾.听说你最近在洪山书院讲学,越发的离经叛道了,你说你现在是无父无君,可有此事?”
     “实有其事。”何心隐满不在乎地回答。
     无可骇然说道: “你如此说,就不怕人家指斥你是异端邪说?”
     “我的学问的确是异端,但并非邪说,”何心隐颇为自负地答道,“父子君臣关系,在孔夫子提出的五伦中,最为束缚人心。在家事父,出门事君,一辈子战战兢兢,生怕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你说,一个人一辈子如此活着,哪里还有什么乐趣?”
     何心隐摆出一个论战的架式,但无可并不同他争论,而是转了一个话题问道:
     “听说你去江陵见到了叔大?”
     “见到了,合省官员为了拍他张居正的马屁,都一窝蜂赶到江陵参加会葬,老汉也带着几百名学生,前去凑了一回热闹。”
     何心隐接着就把那日在太晖山与张居正见面的情形绘声绘色讲述了一遍。
     无可禅师虽然不肯与张居正见面,但毕竟两人是年轻时的挚友,他觉得何心隐前往太晖山会葬的方式有些古怪,于是不解地问:
     “你送那一对**,究竟是寄托哀思呢,还是故意弄的恶作剧?”
     “两者兼而有之。”
     “啊?”
     见无可禅师一脸疑惑,何心隐便解释说:“毕竟张居正与我曾经是朋友,他的父亲去世,我不前往祭奠,于友道说不过去。所以,前往太晖山一拜,是寄托哀思,此其一也。其二,老夫也想借那一对**,给张居正一个提醒。”
     “提醒他什么?”
     无可问话刚出口,便见一个小沙弥进来,请老和尚出外低声说了几句话,无可禅师回到方丈室,神色有些严峻,何心隐问他:
     “有什么事?”
     无可答道:“小沙弥说,寺庙外头有两三个形迹可疑的人,怕是小偷。”
     “庙里有什么值得他偷的,终不会大和尚的佛法能被他偷了去。”何心隐说了一句笑话,旋即阴下脸来,叹道,“如今这世道,有几个小偷原也不足为奇,眼下的情势是,官宦人家,一个个是饱暖思淫欲,底层百姓,一个个都是饥寒起盗心。”
     无可摇摇头,言道:“柱乾兄言重了,叔大当政以来,这几年民困大有纡解。老衲这次出外游方半年,倒听得不少老百姓,都在说他的好话。”
     “当年在天寿山,我设计见到张居正,向他提了三条建议,第一是清除朋党政治,第二是多用循吏少用清流,第三是清巨室,利庶民:他上任首辅六年来,一直按照这三条推行改革。”
     何心隐说着,胡子一翘一翘地激动起来,竟提高了调门,愤然言道,“但是,画虎画皮难画骨,叔大兄缺的就是画骨之功。”
     “啊?”
     “我期望他推进改革,做一个名垂青史的太平宰相,但几年下来,他已深深让我失望,他满脑子的改革举措,只为一个字:钱!只要能为太仓里多弄到一两银子,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多年以来,朝廷积贫积弱,叔大欲行富国强兵之道,原也无可厚非。”
     “但是他对读书人太苛刻,对士林中人,以极尽羞辱为能事,这一点,是可忍孰不可忍。去年他老父去世,按朝廷规矩本应回家守制,他不守制也罢,还把反对他守制的人,使用最严酷的廷杖大刑予以镇压。从这一点看,他为了固守首辅威权,不惜与天底下所有的读书人为敌。”
     “阿弥陀佛!”无可禅师双手合十,嘴中喃喃地念了几句经文,又道,“大概就为这件事,你就给张居正送去了一对**。”
     “是的。**是镇水良兽,我将它送给张老太爷镇墓,是为了让老人的灵魂免遭水厄。”
     “水厄?”
     “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恻恻,”何心隐不知是为同类伤悲还是别有所思,反正脸色已是黯淡下来,“按《子午流注》所言,水厄为灾咎,为横祸。人既死了,何来灾咎与横祸?所以,老汉把**抬过去,名义上是送给张老太爷,实际上是提醒张居正,再这样下去,必定水厄难免。”
     “但愿叔大心有灵犀!”无可凄然一叹,随即望着何心隐清癯的面颊,心想历来结怨于朝廷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便道,“柱乾兄,你也要善自珍重。”
     “我?”何心隐一愣,他明白无可的言外之意,旋即笑道,“我如今门生满天下,谁还能把我怎么样?那天在江陵,荆州知府吴熙认为我在太晖山的举动得罪了张居正,竟然下令让人把我抓了起来,不到一个时辰又把我放了。”
     “为何?”
     “听说是张居正发了话,他毕竟是聪明人,怎肯背黑锅处分我这种人。吴熙这小子,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叔大身为宰相,毕竟还念旧情。”
     无可说着,看了看窗外的夜色。月华流转北斗已淡,周遭万籁俱寂,夜已是深了。便对何心隐说:
     “柱乾兄,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书院安歇了。”
     何心隐谈兴正浓,但见无可已站起身来送客,只得告辞。两人走到院中,何心隐记起了一件事,又停下脚步,对无可禅师说道:
     “差一点忘了一件事,前几天,我收到李卓吾先生从云南姚江寄来的一封信。”
     “李卓吾?”无可敛眉一想,问,“可是那位同你一样,装了一肚子怪学问的李贽?”
     “正是此人。”
     “他不是在北京礼部衙门做官么,怎么跑到云南去了?”
     “他本是礼部度牒司主事,去年,张居正特荐他出任云南姚江知府。一下子给他官升两级。”
     “这种人本不能为官,张居正能够擢升他,可见宰相肚里能撑船。”
     无可一再称赞张居正,何心隐听了心里感到别扭,却又不好反驳,只得言道:
     “李卓吾是一个疯汉,张居正虽然善待他,他却并不领情,他虽然到姚江上了任,但不肯认真理事。他听说境内鸡足山有一位禅师有百丈遗风,便跑去知会,把个知府的大印挂在衙门大堂,谁需要盖印,就自己盖去。”
     无可听了,捻着佛珠一笑:“这疯汉是个好人物,却不是一个好官:”
     “他本来就厌恶当官,一心想要出家,他在鸡足山中参禅,写了一首诗叫《钵盂庵听经喜雨》,你想不想听听?” 何心隐说着,并不等无可答复,就顾自吟诵起来:
     山中有法筵,
     林壑生寒雨,
     清斋孤磬后,
     千载留空钵,
     暇日且逃禅。
     楼台罩紫烟。
     半偈一灯前。
     随处是诸天。
     吟罢,何心隐又评论道:“卓吾兄一门心思要当游脚僧,他的主意既定,怕是十头犟牛也拉不回。”
     无可心里头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言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对他来讲,应是解脱。”
     “他从我这里,知道你无可禅师的大名,便想挂印而去,到湖北来拜你为师,剃度出家。”
     “什么,拜我为师?”
     “是的。”
     “这哪儿能成,”无可摇摇头,回道,“李卓吾已明白‘随处是诸天’,何必跑到我这个痴汉门下,领一件破袈裟。”
     说毕,无可亲自为何心隐打开了寺中的侧门,拱手将他送出门外。斯时月明星稀,寺前的树林里清风习习,萤火明灭。何心隐走出寺门大约百十丈远,忽然从路边茅草窠里跳出几个人,一拥而上将他扑翻在地,他正欲喊叫,刚一张嘴,就有一团破布塞进去堵了个瓷瓷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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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11:42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 十 回 救友显和尚菩萨道 危难见学台烈士心




     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心隐被省抚台衙门秘密逮捕的事,不出一天就在武昌城内外传得沸沸扬扬。近两三年来,何心隐一直在湖北讲学,全省比较有名的私立书院,大概有二十多座,几乎全都留有他的讲席。如今,用“桃李满天下”来形容他的声誉,是一点也不为过:何心隐名气如此之大,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却说各地的官办学校,额有定数,大一点的县学,在籍学生不得超过三十人,小一点的县学通常只有十人左右。由于名额太少,导致入官学的门槛儿极高,除了考试严格,还有一大堆诸如请客送礼沾亲带故的猫腻难以对付。在这种情势下,私立书院应运而生.这些书院倒是都有点“有教无类”的圣人教育之方,只要有钱肯付束惰.什么人都可以进来。如此一来,许多渴望进学读书又请托无门的平民子弟便纷纷涌进书院,加上何心隐所宣扬的反对三纲五常,人之欲望可引导而不可摧残,人人皆可成圣等等宏论,与朝廷提倡的“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恰如针尖对麦芒,听了让人耳目一新。因此极能博得平民子弟的欢心,只要他一登讲坛.远近青年士子都蜂拥而至:各地书院认准何心隐是一棵摇钱树.纷纷出重金礼聘他前来主讲: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夜之间.这位普天下青年士子心中的偶像,忽然成了湖广巡抚的阶下囚,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件事更能刺激人心?一时间,不单闾巷之间驵侩之流就此事夹七夹八说短论长,就是青楼酒馆衙门值房,这也成了最热门的话题儿。且说这天上午,金学曾端坐在大成路湖广学政衙门的值房内.正在接见省学的监正。这位监正也是为何心隐的事儿而来。何心隐被抓后.省学的学生们反响激烈,不少人摔盆子打碗不肯上课。昨儿下午,更有人把教谕从讲台上轰了下来。教谕按礼部通过的教义授课,学生们说他满口诌出的全是陈芝麻乱谷子。没有一点新鲜玩艺儿,嚷着要把何心隐请上讲台,监正担心出事,故跑到学政衙门请示。
     金学曾刚听完监正的具禀,还来不及指示,衙门堂役又来报告说宝通禅寺的无可禅师前来拜会,人已在大门口候着了,问他见还是不见。金学曾心里头嘀咕了一句:“眼下都是烈火蹿上梁的时候了,这老和尚跑来凑什么热闹。”嘴上却说,“哦,无可禅师来了,快请,快请!”堂役领命而去,趁这空儿,金学曾对监正布置说:
     “国有国法,学有学规,先把带头闹事的揪几个出来,张榜训戒,若再敢乱来,干脆开除几个,处理这种事情,决不能心慈手软。”
     “可是……”监正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
     “闹事儿的不是一个两个,如今的廪膳生员个个都是刺儿头,法不责众啊!”
     “什么法不责众,”金学曾皱着眉头斥道,“常言道,走脱了大猫,就该老鼠成精了,你如今赶紧把大猫请回来。”
     “什么大猫?”监正迂板地问。
     “大猫,大猫就是你为朝廷办事的忠心。”说到这里,金学曾听得门口响起塞塞率率的脚步声,知是无可禅师到了,便对监正说,“你赶紧回去,学校里若闹出什么大事来,我拿你是问。”
     监正诚惶诚恐退了出去,在门口同无可禅师打了个照面。监正平常喜好说佛谈禅,每每去宝通寺参谒,这会儿却没有心思向无可禅师讨教性命圭旨,只举手行了一揖,便匆匆挪步而去。无可禅师看他神色有些不对头,正自纳闷时,金学曾已迎出门来,满面春风打招呼:
     “久闻老和尚大名,一直想去宝通寺拜谒,却听说老和尚游脚去了,几时回的?”
     “四天了。”
     无可禅师说着,随金学曾进了值房,金学曾的大名,他早有耳闻,但一直未曾见过。眼下两人对面坐着,无可感觉到这位循吏尽管表面上温文尔雅,但骨子里头却有着一股子桀骜不驯的泼辣劲儿,便暗自忖道:“难怪这人能得到张居正的赏识,从他身上,倒可以看出几分张居正年轻时的精神气儿。”正琢磨着如何开口说话,却见金学曾捧了一只茶杯递给他,言道:
     “今日天气太热,看老和尚一身衲衣,都汗湿了,这是一杯摊凉了的苦丁茶,请老和尚喝下去,既解渴,又解暑。”
     “多谢了。”无可接过茶杯浅饮一口,只觉一股子浓涩浓涩的苦味透人心脾,遂道,“金大人,听说你是一个不尚空谈,却能够办实事.做大事的官员,老衲今日登门拜访,实有一事相求。”
     “老和尚不说,下官也猜着了,”金学曾浅浅一笑,他早知道无可与何心隐是好朋友,心中已猜准他是为何心隐被拘一事而来,但他不肯贸然点破,只是言道,“听说老和尚平生足迹不入官府,你既然破例,肯定是有要事。”
     “老衲为何心隐的事而来。”无可爽直言道。
     “老和尚想为何心隐说情?”
     “是啊!”无可叹道,“前天夜里,何心隐来宝通寺拜会老衲,出门即遭逮捕。老衲想问学台大人,何心隐究竟犯了什么法?”
     无可虽然慢言细语,但话风中已露出明显不满。金学曾支吾道:“何心隐现关在抚台衙门大牢里。”
     “这个老衲知道。”
     “官府从不会平白无故地抓人,既然抓了何心隐,就一定是何心隐触犯刑条。”
     “他触犯什么刑条?”
     “这个嘛,待我问过抚台陈瑞大人,再转告老和尚,你看如何?”
     无可长吁一口气,说道:“金学台,你也不用绕弯子了,老衲刚从抚台衙门来,陈瑞大人让老衲前来找你。”
     “陈大人让你来的,他怎么说?”
     “他说,何心隐人关在抚衙大牢里,但他犯的是学案,谳审由你金学台负责。”
     “陈瑞这个老滑头,遇事就推卸责任。”金学曾心里头骂了一句,嘴上却道:“陈大人说的不差,何心隐犯的是学案。”
     “犯了什么学案?”
     “他利用各地书院的讲堂,大肆鼓吹无父无君的歪理邪说,言词间每每辱骂朝廷,讥刺当道政要,他的所作所为,比照《大明律》条例,叫蛊惑人心聚众滋事,犯此条者,重者可以大辟,轻者也得流徙口外。”
     金学曾对何心隐一番严厉的谴责,让无可禅师听了很不舒服,他想到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句话,但他不想与金学曾争辩,只以息事宁人的口吻说道:
     “何心隐毕竟名满天下,处分他可能后患无穷,金大人何必一定要做恶人呢?”
     金学曾笑着问:“承教老和尚,这事该如何处置?”
     “老衲是出家之人,怎敢给学台大人出主意。”
     “常言道当局者迷,你是局外人,兴许看得更清楚。”
     见金学曾似有诚意,无可想了想说道:“何心隐在湖北讲学,的确风声太大。学台大人抓起何心隐来,原也是要保一省学问的平安。其实,保平安也不一定要抓人。你把何心隐请来吃一顿酒,然后礼送出境,这样两得其便,岂不更好?”
     金学曾听罢脑袋一摇,仍旧笑道:“老和尚这番教诲,下官实难从命.”
     “为何?”
     无可取下胸前挂着的佛珠,拿在手上捻动起来。金学曾实不忍伤害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但法不容情,他继续言道:
     “何心隐近几年主要在湖北讲学,我若礼送出境,岂不是以邻为壑。”
     “依学台大人之见,何心隐一定要在湖北谳审?”
     “是的.”
     无可捻动佛珠的节奏快了起来。等了一会儿,他又疑惑地问:
     “听说首辅张先生回江陵葬父,何心隐也曾去了太晖山,在首辅面前言语有些孟浪,荆州知府据此把何心隐抓了起来,却被首辅放掉了,可有此事?”
     “有:”
     “首辅都不肯抓的人,你这个学台大人,为何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老和尚这话算是问到点子上,”金学曾将正在摇着的折扇收起来朝手心一捣,慷慨言道,“首辅柄一国之政,管的是官。周天子创一国之制,是陛下管三公,三公管百官,百官管万民。当今皇上,只需管好两个人,一个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另一个就是首辅张先生。冯保须得替皇上管好内廷二十四监局,而首辅要管的却是天下文武百官。边境不宁匪患猖獗,首辅不可能自己提兵打仗,他只需对总兵都督布置战略发号施令;江淮泛滥河堤溃口,首辅不可能亲往堵塞,他只能拿治河总督是问;某省遭受天灾人祸,首辅亦不能亲自前往赈济,他只能指令该省官员安抚百姓敉宁地方。若官员玩忽职守,首辅则通过风宪官纠察之。总之是有多少方面的国事,就有多少方面的官员。若每个官员都能各负其责各尽其职,则一国之政事就风调雨顺,反之必定国事蜩螗。首辅的职责是选贤任能,制定大政方针。我们这些执事的官员,则是竭心尽力将大政方针付诸实施。具体到我这个学官,要管的事情就是学校与乡试,为朝廷管好一省之学政。下官年初上任,经过几个月的明查暗访,已确切得出结论,何心隐是本省学政方面的害群之马。首辅让荆州知府吴熙放掉何心隐,是因为吴熙抓捕何心隐的理由不当,吴熙认为何心隐在太晖山冒犯了首辅,故下令将他逮捕,吴熙如此做,岂不是陷首辅于不仁不义之中?首辅对这种滥用权力的行为,一贯切齿痛恨。所以把吴熙申斥一番要他放人。我这次抓捕何心隐,却是因为他宣扬异端扰乱学政。同样是抓,理由却完全不一样。我是正当行使公务,履行学官职责。不知下官这一番话,老和尚能否体谅。”
     金学曾条分缕析,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剖析明白,无可禅师听了,半晌默不作声。他本怀揣希望而来,如今却碰了个硬钉子,心情的焦灼与沮丧可想而知。以金学曾敢作敢为的秉性,他知道再说下去——哪怕再说它十箩筐好话也没有一点用处,只得长叹一户,念一声“阿弥陀佛”,遂起身告辞。金学曾把他送到门口,颇为负疚地说:
     “老和尚,下官知道您与何心隐是多年的至交,而且,你们两个年轻时都与首辅交情不薄。特别是你,与首辅曾是总角之交。但在这件事情上,下官不能废朝廷大法而循私情。这一点,务必请老和尚谅解。”
     无可禅师听了,摇头苦笑道:“公门与空门,本来就势同水火。多余的话,金学台就不必讲了。只可怜了何心隐,公空二门都进去不得,折腾了大半辈子,已是六十岁的人了,却把自己折腾进了牢门。六道之中,一切皆为苦厄,惜哉,惜哉!”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瞧着他的踽踽而去的背影,金学曾蹙着眉头思索,他最后留下的这几句话中,到底有什么“玄机”。
     当日无话,第二天上午,陈瑞派人送了帖子来,请金学曾到抚台衙门会揖。这也是规矩——一省政情出了大事,三台须得及时会揖。抚台作为召集人,会揖便在他的衙门里进行。金学曾接了帖子后立即赶往抚台衙门,两衙相距约有两里地,也不过一刻功夫就赶到了。值事官把金学曾领到陈瑞的值房,却见巡按御史王龙阳已先他而到。按台衙门与抚台衙门只隔一堵墙,早到也是情理中事。
     金学曾一进来,陈瑞就急切问他:“金大人,你来的这一路上,与往日可有什么不同?”
     “热,”金学曾站在扇门大开的南窗下,抖了抖汗渍渍的官袍笑道,“路上见了几条狗,都把舌头伸得老长的。”
     “狗舌头散热。”王龙阳随话搭话。
     “不说狗,说人,”陈瑞说着,突然听到南窗外边的院子里,那棵浓阴匝地的大樟树上传出刺耳的蝉呜,便对正在给客人倒凉茶的堂役说,“去去去,快去想办法让那些可恶的知了闭嘴,这些蠢物一叫,本官的背上就热汗直淌。”
     堂役不敢怠慢,赶忙放下茶壶跑出值房,不一会儿,便见三四个杂役拿着长竹篙在大樟树浓密的枝丫间一片乱戳,见这情景,金学曾又开起了玩笑:
     “嘉靖朝南京礼部尚书焦启芳,平生最怕蟑螂,每日到衙升堂,先得让杂役角角缝缝里找一遍,看是否有蟑螂入侵。因此,时人笑他是蟑螂尚书。隆庆朝北京工部右侍郎李宗田,怕的是乌鸦,只要听到乌鸦一叫,他立时脸色惨白。凡他住家与值事的地方,都一棵树不留,为的是不让乌鸦有落脚之处,人称乌鸦侍郎。如今,陈大人这么怕知了,倒正好与蟑螂尚书乌鸦侍郎一道,可称为知了巡抚了。“
     金学曾捉弄人从来都是高手,一开口说话便滑稽可笑。一席话讲完,王龙阳已是笑得一口茶喷了出来,陈瑞也忍俊不住眉毛眼睛笑成了一堆,自嘲道:
     “咱不是怕知了,是怕热。”
     “说到怕热,前几日我又听到一个笑话,”金学曾仍一本正经说道,“说是某人死了,这人在世时是个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坏角色,小鬼将这人捉到阎王面前,阎王知道他生前劣迹斑斑,便道:‘将这厮下油锅’,那人也不慌张,竞自向油锅走去。阎王好生奇怪,喝问道,‘这厮怎的不怕油锅?’那人答道,‘小的是土生土长的武昌府人,怕什么油锅。’阎王这才恍然大悟,立马对判官说道,‘素闻武昌城乃火炉之地,此地生民个个都是热不怕,今日眼见为实。今后,凡武昌府拘拿犯人,炸油锅这一项就免了,改用其它大刑。’你们听听,这武昌城的热,在阎王那里也是挂了号的。”
     金学曾把这故事讲得绘声绘色,抚台按台两位大人早已笑得前仰后合,陈瑞抹着眼泪,喘着粗气言道:
     “什么话到你金大人嘴里,讲出来都能把人笑岔了气,什么时候你开个堂会,专讲一场笑话。”
     “那不行。”
     “为何?”
     “只要一开讲,只怕狗也会笑出尿来,那会多不雅相。”
     金学曾又抖了一个噱头。陈瑞觉得他阴损,回道:“今儿个你金大人是怎么了,绕来绕去总扯到狗身上,咱还是那句话,你先甭说狗,说人。”
     “说啥人?”金学曾问。
     “你来的路上,人多不多?”
     “多,”金学曾瞅了陈瑞与王龙阳一眼,纳闷地说,“这么大一座省城,常年都是人多,这有什么稀奇的。陈大人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瑞笑容一敛,脸色立刻就很难堪,他说道,“咱是问你,路上人是不是比平常多。”
     “这个……”金学曾略一思索,“下官倒没有作比较。”
     “没有人拦你的轿子?”
     “没有,”金学曾听出话中有话,连忙问道,“陈大人,发生了什么事?”
     “何心隐一抓,他的那些徒子徒孙得了讯儿,都纷纷从各地涌进了省城。”
     “怎么,这些人想闹事?”
     “巡捕房的密探得到消息,这些人以洪山书院为据点,正商量着如何营救何心隐。”
     却说那天晚上陈瑞被金学曾说动,当即签了拘票将何心隐秘密捉拿归案。第二天一到衙门,便有一些部属前来向他打探此事。这些部属中也有一些何心隐的崇拜者,因此说起话来向灯的向灯。向火的向火,倒把本来在兴头儿上的陈瑞说得心神不定了。陈瑞甚至有些后悔不该一时头脑发热签发了拘票。在衙门里坐一天,前来为何心隐说情的人踏破了门槛儿,这其中就有无可禅师。但人既然抓了,放是不能放的,不放又总得说个理由,陈瑞于是尽把责任推给金学曾。头天晚上何心隐一入大牢,陈瑞就要金学曾立即用六百里加急方式向尚在归京路途上的张居正禀告此事。陈瑞之所以自己不肯出面上奏,原也是留了个心眼儿,一旦这件事做错了,责任就该由他金学曾一人独自承担。若做对了,他的一份功劳自然也埋没不了。他取了这种可进可退的态度,原也是久历官场练得炉火纯青的骑墙术。但是,这两三天来,何心隐事件在省城引起轩然大波,不单那些私立书院的学生酝酿闹事,就是省府两处官学以及一些衙门里的普通官员,甚至贩夫走卒甲首皂隶,也都愤愤不平夹枪夹棒地发表议论,本来平安无事的省城,这一下反倒弄得黑云压城山雨欲来。陈瑞担心局势骤变,便把按台学台两位找来会揖,商量应对之策。
     巡按御史王龙阳因为事先没有参与此事,虽然参加会揖,也只是带了两只耳朵来,并不肯主动发表意见。金学曾向来不知道“害怕”二字,对形势的估计不像陈瑞那样担心。这时候,见陈瑞哭丧着脸,他反倒安慰道:
     “陈大人,你不用担心,何心隐的徒子徒孙,都是一些半尴不尬的货色,做不成什么大事。”
     “千万不可掉以轻心,”陈瑞觉得金学曾的乐观没来由,加重语气说道,“咱们千万不能打虎不倒反为所伤。王大人,你意下如何?”
     “是啊,不要留下疏失。”王龙阳附和着说。
     “金大人,给首辅的揭帖,发出了吗?”陈瑞又问。
     “当天夜里就发出了,按您的意思,六百里加急。”
     “已经三天了,”陈瑞扳着指头算,“再过一两天,首辅才收得到,他如果及时回件,最快还得要七天,咱们才看得到。这七大,就是出了天大的事,咱们也得撑过去。”
     金学曾见陈瑞完全一副泰山压顶的感觉,心里甚为鄙夷,便讥道:
     “陈大人,你若真的怕出乱子,倒有一个十分便捷的解决之方。”
     “什么解决之方?”
     “把何心隐放了。”
     “你这话是脱了裤子放屁,倒是松脱,”陈瑞没好气地回答,“人是你叫抓的,现在又说风凉话,若不是你写帖子六百里加急向首辅禀告了这件事,咱真的就把何心隐放了。”
     眼看两人顶起牛来,王龙阳赶紧站出来和稀泥:“金大人,你本是开个玩笑,陈大人却当了真,算了算了,大家还是来谈正事。”
     金学曾顺势笑道:“我的确是说一句玩笑,陈大人却跟我较上劲儿了。陈大人,你放心,抓何心隐是我金学曾的主意,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把责任推给您。”
     “咱今天请你来,不是跟你谈责任,是商量应对之策,”陈瑞也尽量压下火气,言道,“你不要看轻了何心隐的影响,时下人心浮躁.一帮调皮捣蛋的青年学子,再加上那些终日游手好闲的浮浪子弟,二者一结合,就有可能闹事,这一点不可不防。”
     “陈大人说得对,恐怕得同驻军联系,安排几营军士进城,以备不寞之需。”
     “这个我已作安排,昨日就同城防兵马司会揖过,他们调集了一个卫所的六百名兵士,今儿上午就进城。”
     “既有六百名兵士,事情就更好办了。”金学曾插话说。
     “怎么好办?”陈瑞问。
     ”依下官之见,对付寻衅闹事的人,不能一味地采取守势,要尽可能抢占先机,争取主动。”
     “你的意思是?”
     金学曾两道疏眉一扬,说道:“我建议将这六百名兵士开赴小洪山,立即查封洪山书院。”
     王龙阳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但他不肯表态,在这关键时候,要看抚台的脸色行事。陈瑞听此言后,沉思了一会儿,说道:
     “查封洪山书院,只会激起更大的事变,这件事不能做!”
     金学曾见陈瑞办任何一件事情都畏首畏尾,心里头感到窝火,但权在人家手上,发脾气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只得摇摇头,暗自长叹一口气。
     陈瑞觉得主要事情已经说完,此时日头向午,他正准备开口留二位共进午膳,席间再谈枝节问题,忽见一名捕快纳头撞进门来,匆匆喊道:
     “抚台大人!”
     “何事?”陈瑞一惊。
     “一帮不法之徒,包围了学政衙门。”
     “有多少人?”
     “约摸有上万人。”
     “都是什么人?”
     “私立书院的学生,省学府学的学生,还有城里头的浮浪子弟各色人等。”
     “看看看,担心出事果然就出事了,”陈瑞扭头欲问金学曾,却见金学曾已大步流星出了值房,“金大人,你去哪里?”
     “回衙门。”金学曾头也不回答道。
     陈瑞嚷道:“去不得,这些人就是要找你!”
     见金学曾不答话,步子却越走越快,陈瑞命令捕快上前把金学曾拦住,他随后跑上前来言道:
     “金大人,你不要送肉上砧。”
     “陈大人,身为朝廷命官,遇事岂能闪躲。这些歹徒既然包围学政衙门,身为学政堂官,我岂能顾及一己安危,而溜之大吉呢。”
     “那,你回去又能怎么办?”
     “我要看看那些人想怎么办?”
     “如果他们一旦行凶……”
     “大不了一个死,纵然被他们撕成碎片,我金学曾也决不会辱没朝廷。”
     说罢,金学曾一提官袍,咚咚咚跑出抚台衙门,登轿急速而去,陈瑞担心他会出事,忙对身边的捕快说:
     “快去护城兵马司衙门,传我的话,让他们迅速拨二百名士兵赶往学政衙门,保护金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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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11:48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十一回 品魁龙珠皇上给赏 逛西瓜摊客用使坏




     一大早,大内紫禁城的东长街,就棚挨棚摊挨摊热闹非凡。盖因万历皇帝朱翊钧听了孙海的建议,要在大内展现棋盘街的商业繁华,让深居大内的上万名男女内侍学着做买卖。这本是一件好玩儿的事,两宫皇太后平常都闲得无聊,一听这建议立马就产生了兴趣,并催着赶紧筹办。冯保担心这样一来,把一座大内紫禁城弄得乱七八糟不好管理,心里委实不赞同。但既然两宫太后和皇上都执意要办,他也就不好说什么,命手下秉笔太监张宏领着内官监几个管事牌子具体操办此事。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备,便选定了在东长街搭盖棚屋等临时建筑,定于六月十日开街。头一日,冯保在张宏的带领下,先往各家“店肆”视察,见各色铺面琳琅满目货物齐全,从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到布疋绸缎骨董字画,应有尽有,再看那引客的伙计,坐店的朝奉,个个像模像样。冯
     保便去乾清宫向皇上禀奏,皇上听了高兴。第二天起了个早床,亲自步行到慈宁慈庆两宫,请出仁圣慈圣两位皇太后,一起来东长街看集市。
     一行人走到东长街的街口,猛一见到参参差差的店铺,各种各样的招牌旗旆,万历皇帝朱翊钧一下子兴奋起来,问跟在身边的孙海:
     “你看看.这儿像不像棋盘街?”
     “有几分像.”孙海答。
     “这就是说.棋盘街比这儿还要热闹?”朱翊钧接着问。
     “那当然.”孙海嘻笑着答道,“这里毕竟是临时的搭景儿,棋盘街可是京城第一街。”
     “走,进去看看。”
     朱翊钧一言未了,早听得张宏跨前一步扯着嗓子大喊一声:“皇上驾到——”
     顿时间.嘈嘈杂杂的东长街一下子安静下来,穿着各色衣服的“伙计”“朝奉”以及买客看客都一起当街跪了下去——内侍们见了万岁爷,没有一个敢造次的。
     “这是干什么呀?”朱翊钧惊愣地问。
     “奴才们都恭迎皇上,恭迎两宫皇太后。”冯保一脸谄笑解释说。
     “忒多礼.”不待朱翊钧表态,李太后抢先斥道,“今日个咱们是来逛集市.找乐子解闷儿的,都这样死板板的分出个尊卑,还有什么看头?冯公公,传话下去,叫大家各自尽责,照顾好各店的生意。”
     “是。”
     冯保答应一声,朝张宏一努嘴。张宏立刻布置下去,片刻之后,东长街又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地喧嚣起来。内侍们不单单是为皇上服务.他们自己也趁这机会买东卖西,既捡便宜又凑热闹。
     却说朱翊钧陪着两位圣母走进街中,打头儿的第一家,是一间茶室,门前竿子上挑了一面幡,上书“魁龙珠”三字。李太后站在幡下面.把那三个字端详良久,心里头喜欢这名儿充满吉气,正说要招呼儿子一起进去坐坐,却见一名穿着对襟短褂,头戴一袭逍遥巾.脚上穿着一双平口布鞋的小厮从店里跑出来,当街打了一揖,笑道:
     “太后娘娘,万岁爷,赏个脸,到咱店里喝杯茶吧。”
     “好呀。”
     李太后爽快地答应一声,打头走进了茶室,一行人便都跟着她走了进来。只见里头摆了两三张桌子,柜台里头木格架上,摆了各种各样的茶叶和茶具,地上垫了几块砖,砖上坐着一只泥炉,炭火正旺,煮着一铫子开水。
     “万岁爷……”
     店家刚一开口,朱翊钧就摆摆手打断他的话,说道:“今儿个不要叫万岁爷,外头茶楼里,管客人叫什么?”
     “叫客官。”
     “对,你就喊咱客官。”
     “奴才遵旨,”店家欠身打了一拱,立马递上一份茶牌,对朱翊钧说,“请客官点茶。”
     “母后,你想喝点什么?”朱翊钧问李太后。
     李太后转向陈太后,笑道:“今日咱们两个当娘的,该享享儿子的福了,看他这位客官点什么茶,咱们就吃什么茶,姐姐,你看如何?”
     “这敢情好,操心的事,让钧儿做去。”陈太后说着笑起来。
     两位皇太后在说逗趣儿的话,朱翊钧听了高兴,他扫了一眼手中的茶牌,一笔工整的小楷抄了几十道茶名儿,打头第一道茶,就是这店名“魁龙珠”,便道:
     “咱们要喝魁龙珠,你尽快斟上。”
     “好嘞,客官稍坐。”
     店家收了茶牌,与小厮两人一阵忙碌。片刻就把几件精美的细瓷茶具烫热了,小厮把沏好的一大壶茶端上来,每人面前倒了一盅。
     白瓷盅里碧绿的茶汤十分抢眼,耸鼻子一闻,温馨的茶气中还渗着一股淡淡的兰香。李太后端起茶盅小心品了一口,滑爽滑爽的,口感极好,不免赞道:
     “这茶倒真是好茶,比平日御茶房里的茶,味道还要清雅,店家,这茶叫什么名儿?你说叫魁龙珠?”
     “对,叫魁龙珠。”
     “魁、龙、珠,”李太后一字一顿念了一遍,又问,“为何叫这名儿?”
     “启禀娘娘,这魁龙珠的名儿可是大有来历,”店家眉飞色舞地介绍道,“这道茶实际由三种茶合泡而成。它们是浙江杭州狮峰产的龙井,应天府茅山产的珠兰,以及皖南黟县产的魁针。三种都是绿茶,但香气与味之厚薄都有差异。将它们掺在一起,香味就格外不同:魁针之魁、龙井之龙、珠兰之珠,合起来就是魁龙珠。老荼客都赞这魁龙珠是一水冲三省、香透九重天。万……啊,不,诸位客官,你们品过之后,感觉如何?”
     “好,好极了,”朱翊钧忘情地嚷道,“香透九重天,今儿个倒不是虚言:”朱翊钧说着瞧了一眼李太后,一说“九重天”,他便想到了自己,因此十分得意。他摩挲着茶盅,又问,“店家,你说老茶客都赞这魁龙珠,老茶客都是哪些人?”
     “小的说的老茶客,都是顺天府南京城内的富贵人家。”
     “怎么都在南京城内?”
     “因这魁龙珠产在南边,南京城中的富贵人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为何偏是富贵人家?”朱翊钧一问追一问咬着不放。
     “因魁龙珠价码儿高,一般小老百姓,哪里喝得起。小的说老茶客在南京,还有一桩原因。”
     “讲。”
     “好茶配好水,这是千古不移的定规,凡我中国之大,好泉好水却多半出自江南。什么茶配什么水,也是大有讲究,比如说,峨嵋山上的雪芽茶,须得乐山三江口的水沏泡方见醇正。太湖洞庭山上产的春笋,用无锡惠山泉来冲沏,味道又不一样。这魁龙珠茶,最服的泉水就是南京灵谷寺的琵琶泉。”
     “琵琶泉?”朱翊钧瞧了一眼母后,问道,“这琵琶泉有何特点?”
     店家一边给众“客官”续茶,一边继续介绍:“这琵琶泉流自孝陵院墙内,许是沾了灵气,才特别甘洌。琵琶泉又名八功德水,顾名思义,这泉水有八大功德,它们是一清、二冷、三香、四柔、五甘、六净、七不噎、八除病。”
     “嗬,听你这么一摆乎,这琵琶泉倒成了神水了。”李太后抿嘴儿笑了起来,偏过头去对陈太后说,“南京那么好,可惜咱姐妹没去过。”
     “是呀,天底下好地方就是多,什么时候,咱们也出去耍耍,见识见识。”
     两位太后说着笑话儿,又把魁龙珠品了一小盅。这时,朱翊钧又开口问冯保:
     “大伴,魁龙珠这好的茶,怎么咱宫里头就没有?”
     “启禀万岁爷,宫里头每年的贡茶,都是前朝定下来的,比如龙井,就是贡茶,杭州府每年上贡一千斤。因这魁龙珠是用三种茶搀和而成,故不在贡品之列。”
     “那这茶是哪儿来的?”
     “是老奴从家里头拿过来的。”
     冯保得意地回答。朱翊钧听了,心下忖道:“这位老公公,说是我的奴才,天下的美味倒比我这个当皇帝的还尝得多。”但表面上他却打哈哈道,“闹了半天,原来这魁龙珠茶肆真正的店家!是你冯公公。”
     “冯公公是有心人,”李太后跟着赞道,“今儿个一开街,先品了魁龙珠,这是吉兆。”
     “是啊,”朱翊钧虽“与民同乐”,但始终不忘自己是天下至尊,此时颐指气使地说,“店家虽然是冯公公,但这坐店的伙计也委实口齿伶俐,称得上茶博士,今天,朕要赏他。”
     “谢谢万岁爷,”店伙计兴奋得脸放红光。
     “从明天起,你就到御茶房当值,专门给朕沏茶。”
     “这个……”店伙计欲言又止,约略有些失望。
     “这个怎么了?”朱翊钧问。
     “奴才本来就在御茶房当值。”
     “啊,原来这样.难怪你说起茶来头头是道,”朱翊钧说着自己也笑起来,“朕本说量才而用,没想到却是白下了一道旨,不过,朕还是要赏你.孙海!”
     “奴才在:”
     “付茶钱,另外给这店家多赏一些碎银。”
     朱翊钧说罢.便领着两位母后跨步出门。此时的东长街,到处都充满了叫买叫卖的吆喝声。朱翊钧平生第一次见到这种繁华的商业景象:若不是颐及万岁体面,加之要谨慎奉陪两位圣母,他恨不能一口气从街头跑到街尾,先让眼珠子过一回瘾,然后再一家一家地仔细观赏。这会儿辰时过半,阳光渐渐毒辣起来,一帮内侍替皇上一行撑伞的撑伞,打扇的打扇。东长街虽然宽敞,但因盖了棚屋,留给行人走的道儿便变得逼窄,皇上这一群人过来,道儿便被挤得水泄不通。冯保急得要派手下人前去清场,李太后喊住他,说道:
     “既是集市,就得有人气,就咱们几个人逛街,有啥意思?何况咱们皇上,难得这么挤一回,正好练练身子骨儿,你说呢,钧儿?”
     “母后说得是,咱今天权且当一回老百姓,该怎么挤就怎么挤。”
     朱翊钧说着,不觉走到一家卖字画的店铺跟前,店伙计迎上来,作揖打拱言道:
     “皇上,咱这店里卖的,都是古字画。”
     “古字画好哇,朕正好可以赏鉴前人的笔法。”
     朱翊钧说着走进店里头,踱到墙根,看画架上挂着的一幅四尺山水。画面是数座峻峭的山峰,罩在一片迷茫的风雪中。笔意放荡不羁,却又谨严干净,一看就是大家手笔。
     “这画儿是谁作的?”朱翊钧问。
     “倪云林。”
     “倪云林是什么人?”朱翊钧攒着眉。
     冯保站出来回答:“倪云林是武宗皇帝时的大画家,苏州人,一生有洁癖,与唐伯虎齐名。他在世时就名气很大,即便当道政要,想求他一幅画也非常不容易。”
     “元辅张先生讲过,大凡文人都有怪癖,所谓洁身自好,其实是另一种沽名钓誉。”朱翊钧一心要在两位太后面前表现自己的主见,因此臧否人物随心所欲,他伸手将那幅画摸了摸,又道,“不过,倪云林的这幅画,倒是很有一点看头。”
     “万岁爷,这是倪云林生平最得意之作,叫《十万图》,总共是十幅,这只是其中的一幅。”
     “哪十幅?”陈皇后忽然插进来问。
     “这十幅是:万笏朝天、万竿烟雨、万丈空潭、万壑争流、万峰飞雪、万卷书楼、万林秋色、万枝香雪、万点青莲、万岁龙忪,这里挂着的是第五幅万峰飞雪。”
     “嗬,以万笏朝天开始,以万岁龙松压卷,倪云林的这十幅画,好像专为万岁爷画的。”
     冯保几句讨好的话,朱翊钧听了开心,他问陈太后:“母后。你喜欢这画儿?”
     “是呀,”陈皇后答道,“这么大热的天,瞧着这幅画儿的点点飞雪,身上就觉得凉爽。”
     “店家,这画儿是从哪里来的?”朱翊钧问。
     “从棋盘街查记骨董店里借来的。”
     “既是借的,就不能卖哕?”
     “能卖,店主人讲好了的,碰上好买主就出手。”
     “要多少钱?”
     “一幅画五十两银子。”
     “十幅画就是五百两银子,”朱翊钧盘算着,又问,“这画儿该不会是赝品吧。”
     “绝对不是,你看这宣纸成色,印泥的特点,都分明是正德朝的旧物,假不了:”
     “这五百两银子,也是要价太高,你如今报个实价儿,多少银子能卖?”
     “四百五十两:”
     “只降这一点?”
     “咱降的一成,是画主给的水钱。万岁爷要买,这一成水钱五十两银子,奴才就不要了。”
     “还是太贵,再降五十两。”
     “咱是小本生意,再降奴才就得倒贴了。”
     朱翊钧在讨价还价中得到一种快感,见众人愣瞧着他,也就越发较真儿:“你倒不倒贴不关咱的事,反正咱出四百两银子,买下这十幅画来。”
     “万岁爷真的要,奴才就是赔本也乐意。要不,咱把其余的九幅都打开,请万岁爷过目?”
     “不用了,你把十幅画都收拾好,送到慈庆宫。”接着对陈太后说,“母后,儿瞧着您喜欢倪云林的画,就买下来孝敬你。”
     朱翊钧的这份慷慨,倒叫陈太后始料不及,她连忙说:“咱只是随便问问,钧儿倒当了真,四百两银子买几张旧画儿.不值不值,千万别买了。”
     李太后一旁看了,对儿子的细心与孝心非常满意,便道:“姐姐也不用推辞,难得钧儿这片孝心,你就收下吧。”
     陈太后还想坚持,又怕扫了朱翊钧的兴头,只得笑纳。心里头却是比喝了一碗蜂蜜水还要滋润。一行人还在骨董店里翻看其它物件儿,但见一个头戴麦秸草帽,光着两只脚片子的少年站在门口喊道:
     “诸位大客官,恭喜你们做成了四百两银子的大生意,到咱的瓜摊上吃片瓜吧。”
     见这少年虎头虎脑,眼瞳里有一股灵气,李太后倒生了几分怜爱,遂上前问道:
     “你的瓜摊在哪?”
     “就在隔壁。”
     “好,咱们过去尝个鲜。”
     李太后说着,已是带头出了门。少年的瓜摊挨着骨董店的右墙根儿,两只板凳上支了一块板子,上面搁了十几片切好的西瓜,都用白布盖着,三两只苍蝇绕着白布飞来飞去。
     “看看看,苍蝇吃过的瓜,叫咱们怎么吃?”孙海首先站出来挑刺儿。
     少年白了孙海一眼,讥道:“瓜摊上没苍蝇,就像厨房里没有灶马子,你做得到么?”
     “吃食儿不干净.拉稀怎么办?”朱翊钧问。
     “不干净的瓜,咱不会拿给万岁爷吃,”少年说着,从板子底下的箩筐里搬出一只约有十几斤重的大西瓜,操起片儿刀拦腰一划,瓜汁儿溅了一板子,再看那瓜瓤儿,都蔫耷耷挺不起来。
     “这什么瓜,瓤都倒了!”冯保蹙着眉头说。
     少年也感到不好意思,又抱出一个来,切开一看,还是瓜色晦暗:他看了看瓜脐!自言自语道:“看这瓜脐又大又圆,凹得像只盅儿,按道理是上等的沙瓤好瓜,怎么会这样?”说罢,又切开一只.还是倒了瓤的败瓜。
     “都像你这样卖瓜,岂不成了穷光蛋!”孙海得了理儿,说话越发尖刻:
     朱翊钧也觉得有些败兴,准备挪步走开。少年急得满头大汗,央求道:
     “万岁爷别走.咱再杀一只。”
     “别杀了,把你的两筐瓜杀完,也都是一些败瓤。”一言未了,便听得一阵得意的笑声。
     众人寻声望去.却见也是一副小贩打扮的客用不知何时站在了人群里头:
     “客用.看你这样子,一身衣服倒像是偷来的,”朱翊钧一向喜欢客用.这会儿咯咯咯笑起来,指着少年问道,“你怎么知道他的瓜都是败瓜?”
     客用咧嘴一笑挤到前头来对少年说:“你看看箩筐底下,有什么东西没有?”
     少年连忙弯下身子去箩筐翻拣,须臾间竞抠出一把碎骨头和一些米粒儿。
     “这是哪儿来的?”少年一脸茫然。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客用诡谲地问。
     “是什么?”
     “这些小碎骨都是王八骨头,那米粒儿都是陈年的糯米,这两样都是咱偷着放进箩筐里头的。”
     “你弄这些东西干什么?”
     “咱小时候,也跟爷爷一起卖过瓜。”客用叉着手,不无炫耀地说,“那时候,卖瓜的人多,互相抢生意。为了战胜别的瓜摊儿,爷爷就教了我这个绝招儿。“
     “这是个什么绝招儿?“
     “也不知是啥缘故,再好的瓜,只要一挨上王八骨头,一个时辰就败,若再加上糯米,就败得更快,咱试了多少次,次次都准。”
     “你为啥要害我?”
     少年一脸愠怒,绕过木板架子要过来和客用评理,客用见他认起真来,连忙说道:
     “这一担瓜的钱,咱赔给你。”
     “赔钱是小事,”少年不依不饶,“咱同你一无冤二无仇,你为啥要害我?”
     “不是成心害你,是逗乐子。”客用瞧了一眼万岁爷,又道,“再说,生意场上,本来就是狼对狼,虎对虎,一个人若不见窍放窍,哪能赚得回大把的银子。”
     “看不出,你这个客用倒是一只精猴子。”李太后笑道。走了这半日,她感到有些乏了,便对朱翊钧说,“都快晌午了,咱们先回宫歇息歇息,待用过午膳,睡个瞌睡儿,下午再来瞧瞧。”
     朱翊钧游兴正浓,哪肯离开,便说道:“要不,两位母后先回去,咱还想继续转转。”
     李太后点点头,正欲邀陈太后离去,却听得客用说道:“前面几步路,就是老神仙饭庄,要不,两位太后娘娘去饭庄吃顿便饭再回去?”
     “有什么好吃的?”李太后问。
     “太后娘娘去了便知。”
     客用说罢,先自一溜烟跑去老神仙饭庄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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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11:56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十二回 万岁爷初尝神仙宴 小太监荐赏春宫图




     客用说得很诱人,李太后便临时改变了主意,跟着朱翊钧,走了十几丈远,进了老神仙酒楼。
     比起别的店肆,这老神仙酒楼的门脸儿要阔气得多,烫金的沉香木招牌,花格窗上悬着的遮挡阳光的湘帘,瞧哪儿都吐着富贵气象。及至进得门来,但见八仙桌儿官帽椅儿,甚至屋角安放盆花的弧腿架子,都是一色的黄梨木制作。东墙下立着敞门的四角镶铜的大酒柜,下两层放着两只可盛六斤酒的金镶沉香桶,盛四斤酒的雕花大面爵,上层摆了些玳瑁、犀角、象牙、螺钿、缅玉等质地的酒杯。南墙上,挂了一个装裱得极为考究的行书立轴,笔意有点像赵孟颊的,圆润中透着飘逸。李太后母子和冯保,都是喜欢书法的,一时都凑趣儿走近前来观赏.立轴上写的是:
     老神仙醉乡十宜
     醉花宜画、醉雪宜夜、醉月宜楼、醉山宜幽、醉水宜秋;醉佳人宜微酡、醉文士宜按琴赓古韵、醉侠士宜
     舞剑发浩歌、醉将军宜策马鸣鼍,醉皇帝谁奈我何!
     仔细斟酌这《醉乡十宜》,倒也不是什么谨严的警句,反而觉得随意性很大。
     “这是哪位醉汉诌出的文词儿?”李太后问。
     “若说这位醉汉,可也是天上的龙种。”店里的“掌柜”回答。这是个四十岁左右的黄脸汉,单看光溜溜的下巴,就知道是个“水货”。
     “龙种.”一听这两个字,朱翊钧警觉起来,问道,“那是谁呀?”
     “武宗皇帝爷,论辈分,该是您这个万岁爷的曾祖父呢。”
     “啊,是他?”朱翊钧笑道,“先朝的皇帝爷,就他敢变着法儿找乐子,这《醉乡十宜》出自他的口,也就不奇怪了。‘醉皇帝谁奈我何’.你们听听,就是醉了,也是君临天下的气势。”
     李太后对武宗皇帝沉溺豹房寻欢作乐的荒唐事早有耳闻,她生性不喜欢这种胡闹的人,便问道:“这些酒具,想必是武宗皇帝爷的旧物?”
     “是的,”掌柜的恭敬回答,“紫禁城里开集市,这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儿:昨日冯公公指示,索性造一家酒肆,让万岁爷和两位太后娘娘见个新鲜。”
     李太后朝冯保一笑:“原来是你的主意,为何将这酒家取个老神仙的名儿:”
     “这名儿也是武宗皇帝爷取的,”冯保解释说,“有一年,武宗皇帝爷领兵到了大同,进了一家酒店,花两千两银子吃了三菜一汤,他说那是他平生吃得最好的一顿饭。能吃这种饭,也算是老神仙了。从此,那家酒店便改了名儿,叫老神仙酒家了。”
     “原来这里头还有典故,”朱翊钧一脸疑惑,追问道,“武宗皇帝爷吃的那三菜一汤,都是些什么肴食儿,能值两千两银子,该不是让人坑了吧。”
     “哪里有人敢坑皇帝爷?”冯保故弄玄虚地回答,“三菜一汤,实打实要两千两银子。”
     朱翊钧闹不清楚两千两银子的实际价值,鼓着腮帮子想了想,又问:
     “一两银子能不能买一只鸡?”
     “哪有这么贵的鸡,”李太后笑道,“早年的价码儿咱知道,一两银子能买八只鸡左右。现在能买多少,咱也不太清楚了,掌柜的,你说能买多少?”
     “大概十只鸡吧。”
     “唉呀呀,这我就明白了,”朱翊钧两手一拍,大着嗓子嚷起来,“一两银子十只鸡,两千两银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12:11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十三回 谈度牒巧使系縻术 说玉娘触痛离别情




     六月十五日,回籍葬父的张居正又车马喧阗地回到北京,此次离京三个月零四天!张居正沿途会见地方官吏,考察风土民情,虽然累一点?但心里感到充实。毕竟看到了许多在京城里想都想不出来的实情。通过五年来的整饬吏治与财政改革,各府州县的政事民情已是大有改观。这次回家,他原计划将老母接来北京奉养.但因六月正值盛夏,年过七旬的老母不耐旅途炎热,张居正便想把归期往后推两个月,待秋凉后再陪母亲上道。毕竟有二十年没有回家了,有多少山川风物想从头看过,又有多少父老乡亲延门伫望.想与池畅叙阔别之情。他向皇上写了条陈请求延假.皇上不允.要他按原定时间返京。北京南京两都的部、院、寺卿、给事、御史等上百名大臣都看皇上眼色行事,纷纷上折请求张居正及早还朝视事:即便这样,皇上还放心不下,除了命代表他前往江陵参加张文明祭葬的太监周佑留下来护送张母秋凉启程来京外.另派锦衣卫指挥使翟汝敬驰传往迎张居正登程。此情之下,张居正只得仓促上路。到达京南驿后,奉皇上旨意在此居留一宿:第二天一早!五军都督府大帅朱希孝便赶来京南驿,恭请张居正前往正阳门外阅兵。五千名京营的兵士早已在那里束装待命.各部院大臣也都早早儿在那里候着了。张居正换上绣蟒吉服登上阅兵台,观赏将校们步阵与马战的精彩表演。按理说,只
     有出征将帅班师回朝或皇帝出行归来,才可举行阅兵仪式。现张居正享受这一殊典,实乃也是万历皇帝特赐的殊荣。阅兵式结束后,皇上特遣大使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设宴为之洗尘,两宫太后亦各遣大珰宣谕慰问,赐八宝、金钉川扇及御膳饼果醪醴茶物。酒足饭饱,张居正便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浩浩荡荡鼓吹导引回到了纱帽胡同。到家不一会儿,又有太监前来传旨,皇上念他旅途劳累,让他在家休养十天再人阁值事。
     说是在家休息,张居正却是一天也不得闲,毕竟出去了三个多月。他首先需要了解的是这期间的朝局有哪些变化,一方面他要找人询问了解,另一方面主动前来找他禀报的官员也不在少数。因此,每天到他家来拜谒的人,就像是走马灯似的去了一拨又来一拨。这一日晚间,内阁辅臣张四维登门造访,因是要紧的客人,张居正便吩咐在书房会见。
     张居正离京这几个月,张四维实打实主持的一件事就是颁发和尚度牒。因为要奉送人情并从中谋利,张四维让吕调阳领衔上奏向皇上多要了一千个名额。此事虽然已经办成,但张四维害怕张居正回京过问此事,查出其中的猫腻来,因此心里头一直忐忑不安。思忖再三,他决定先来张府,一来向首辅表示离别渴念之情,二来——如果能逮着机会,就把度牒的事当面解释清楚。
     内阁四位辅臣,那天都一齐去正阳门外迎接张居正归来,但登门拜谒,张四维还是第一个。张居正因此格外显示出亲热来,他命游七给张四维泡了一杯从老家带回来的绿茶。张四维品了一口,赞道:
     “这茶真香,茶汤绿幽幽的,也极好看。”
     张居正说道:“这是不谷老家夷陵州产的邓村茶,邓村地处高山,终年云雾缭绕,因此,这茶味清香厚实。”
     “是呀,”张四维其实不懂茶,但此时不得不装内行,“咱品这味儿,倒是觉得强过西湖龙井。”
     “难得你喜欢,”张居正笑道,“不谷这次带了不少,待会儿让游七拿两罐给你。”
     “多谢首辅。”
     张四维是嘉靖三十一年的进士。父亲是山西富甲全省的大盐商.舅父王崇古,同乡杨博都是朝中有名望的大臣,他自己也是庶吉士出身,办事通达干练,也是一位能臣,高拱任首辅时,就对他非常器重。论年龄,他只比张居正小三岁,但那副毕恭毕敬的样子。看上去倒像是个晚辈。张居正见怪不怪,扯过闲话后,便破题儿问道:
     “听说吕调阳给皇上递了折子,请求致仕?”
     张四维没想到张居正~上来就问这个,阁臣之间向来关系微妙,他只得谨慎答道:
     “确有其事,首辅离开的这三个月,吕阁老向皇上递了两道折子.”
     “他的决心挺大嘛!”
     “吕阁老有病,往常是冬天才犯的哮喘,现在大热天也犯,坐在那里就像扯风箱似的,每每开口说话,先听得喉咙里一片痰响。”
     “吕阁老有六十二岁了吧?”
     “大概是。”
     “依我看,吕阁老请求致仕,原是有心病。”
     “心病?”张四维眼神里露出惊诧。
     “是啊,心病!”张居正脸上虽挂着笑容,射向张四维的目光却是火辣辣的,“去年十月,不谷父亲去世,皇上要不谷夺情,惹起一场风波:不谷在家守制,翰林院那帮年轻词臣,穿着大红袍子涌到内阁,要吕阁老坐上正位取代不谷。这是一场闹剧,责任在那些词臣而不在吕阁老。但这件事发生之后,吕阁老见了我,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不谷从来就没有责怪他。吕阁老是老实人,我猜他请求致仕,当由这件事而引发。”
     张居正一番表白,张四维心里头不敢赞同,他知道翰林院词臣拥戴吕调阳取代首辅的事,张居正听说后非常震怒。在家守孝三七之后来到内阁,见了吕调阳还是脸色铁青,几天都不说话。吓得吕调阳大气不敢出二气不敢申,想表明心迹又找不到办法。但首辅现在却如是说,这也是一种姿态——大凡胜利者,对无力反抗的弱者总是表现得宽宏大量。从内心来讲,张四维同情吕调阳,但他审时度势,觉得与其得罪张居正,还不如得罪吕调阳。想了想,他趁机挑拨说:
     “首辅对吕阁老的评价,极为允当,但依下臣看来,吕调阳此次请求致仕,还另有所因。”
     “啊,还有什么原因?”张居正问。
     “这次首辅回乡葬父,吕阁老猜想可以临时执事,那几天.看他脸上还挂着些喜气儿。后来,皇上给内阁发来圣谕,一应大事仍须首辅酌处裁定。吕阁老听了,什么也没说,就写了奏折,申请致仕。”
     “皇上要这样做,并不是不谷本人的意思,吕阁老又何必多心?”张居正蹙着眉头,言语中颇有责怪之意,接着又说,“吕阁老不肯值事,在外人看来,也有推卸责任之嫌。皇上要从太仓调二十万两银子到内廷供用,这是明显不合规矩的事,不单吕阁老,就是你们余下三位辅臣,也都不置一词,难道这也是无章可循的大事?也得我亲自处理不可?”
     张居正唇枪舌剑,虽然责备的是吕调阳,却把张四维等另外三位阁臣也捎了进去,张四维脸红红的,低声支吾道:
     “吕调阳是次辅,他不表态,咱们站出来说东道西,岂不有越俎代庖之嫌?”
     张居正听了这句话,半晌不吭声。通过几天的了解,对于三个月来京城发生的一些大事,他多少心里有底。四位阁臣中,吕调阳倒有一多半时间不入阁当值,余下张四维、马自强、申时行三位,虽然每日准时到阁办公,但都不敢越雷池一步。碰到稍稍有些棘手的事情,要么六百里加急把公文传到江陵,要么就暂时压置等待他回来处置。张居正虽然对阁臣们擅权始终抱有警惕之心,但对他们这种遇事推委不担责任的做法却是更为恼火,他决定趁机将张四维敲打敲打,便言道:
     “这三个多月来,内阁真正办成的一件事,大概就是你主持的度牒发放了。”
     一听到“度牒”两个字,张四维眼皮子一跳,干笑道:“这是件小事儿,下臣做起来,倒也不费周折。”
     “周折倒不费,但却坏了朝廷的规矩,”张居正口气严厉起来,“你们说大事须得由我裁夺,一下子增加一千份度牒,这件事情大不大.为何事先不让我知道,嗯?”
     张四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嗫嚅道:“增加度牒之事,也是事出有因.已经六年没有发放度牒了,各地涌到京城来希望得到度牒的僧人,怕有上万人。不少当路政要帮着说话,原定度牒数额实在不够.下臣便就近请示次辅吕阁老,由他具名上奏皇上,皇上也就开恩.准了吕阁老所请,多给了一千个名额。”
     张居正冷笑一声,言道:“你不是说吕阁老不肯担责任吗,这一回怎么如此积极?”
     “吕阁老大概想着这是件小事。”
     “你呢,你也认为是小事吗?”
     “是的。”张四维声音很低。
     张居正虽然对这件事不高兴,但在他急需要处理的事情中,这的确是一件拈不上筷子的小事。他之所以要在今晚上特别提出来,目的是给张四维一个训示。此刻他瞅着一脸紧张的张四维,语重心长地说道:
     “入阁之前,你也当过礼部尚书,应该知道发放度牒究竟是不是小事。自古以来,僧道两教,既不可绝情剿灭,也不可怂恿提倡。我大明开国的洪武皇帝,虽然当过三年和尚,但柄国之后,对和尚道人梵缁之辈采取的国策是限制。唐宋元三朝,基本上都有大和尚或大道士被皇帝聘为国师。惟我明朝,决没有这类怪事发生。龙虎山道教,在前朝被奉为张天师,这名号被洪武皇帝革掉,改为真人。他说,‘天至高至贵,安得有师?”这一问真是振聋发聩洞彻肺腑。自洪武之后,和尚道士各有一个得到了一品人臣的崇隆之位。和尚是姚广孝,他位极人臣并不因为他是和尚,而是因为他是永乐皇帝的军师,是第一号靖难功臣。第二个是道士陶仲文。世宗皇帝晚年好斋谯,不但灭佛,还把道教捧到天上。陶仲文以丹符方术取得世宗信任,竟然当到了礼部尚书,并袭一品少师勋衔。这陶仲文是湖广黄州府人,说起来,还是不谷的同乡。他得宠时,不谷正在国子监任司业,曾同他见过几次面。他那时极得世宗信任,就连首辅严嵩都畏他三分,多少无耻官员都纷纷巴结讨好他,想他在世宗面前帮忙说好话,以图升官。不谷则对他没有任何好感。心想此等妖孽列于公卿之上,实乃是朝廷的不幸。世宗去世前两年,这陶仲文病死在任上。世宗呈帝居然给了他赐祭九坛的殊荣,并继续宠信他的党羽王金、陶仿、陶世恩、刘文彬、高守中之流。直到世宗驾崩,时任首辅的徐阶才把这五个人缉拿归案问成死罪,一时间士林莫不拊手称侠。穆宗皇帝即位,便降敕收了前朝皇帝赐给龙虎山张真人的二品眼印,改为六品提点。去年,张真人跑来北京活动,希望恢复二品待遇,连李太后都被他说动,不谷则向太后陈述厉害,不同
     意更改穆宗旨意,此事遂罢。”
     说到这里,游七在门口探了一下头,张居正便停下话头问他:“你有何事?”
     游七答:“湖北学台金学曾有急信送来。”
     “信呢?”
     “在这里:”游七说着走进来递上一封信札。
     “知道了,你去吧,”张居正随手把信放到书案上,看到游七蹑手蹑脚离去,他瞄了瞄一直在凝神静听的张四维,又接了方才的话头继续言道:
     “不谷举了前朝的两个例子。其意是说明释道两教,若能善自引导,则有补于国事。若任其泛滥,势必成为大患。姚广孝虽享有国师之名,但他外释内儒,从没有以一己之权而为缁衣羽流之辈谋取任何私利。因此,后世当道者仍对他尊崇有加。陶仲文则不一样,此人邪术进谗,惑乱圣主,把一个垂治天下的朝廷搞得乌七八糟:古言道,‘楚王好细腰,吴娃多饿死’,就因为陶仲文撺掇着世宗皇帝烧灶炼丹,导致整个一座京城乌烟瘴气。不单钟鸣鼎食的王侯将相之家,就是一些升斗小民,为了向皇上看齐,也都争相仿效。一时间,不单酒楼茶肆,就是部院衙门庙堂之上,人们津津有味谈论的,都是荒诞不经的斋谯之术。一心为民勤于政事者得不到拔擢重用,而那些迎合世宗皇帝呈献祥瑞探研青鸟之术者,反而都能服蟒腰玉:那些年,大明王朝真是露出
     了衰败之象。
     “好在穆宗警醒,在徐阶高拱等于练大臣的主持下,一扫妖氛。释道两教才恢复正常。不谷汲取前代教训,认为这世道既不可无和尚道士,又不可太多和尚道士,既不可作贱和尚道士,又不可追捧和尚道士。总之得有一个度。所以,我们既不学世宗灭佛,亦不学唐肃宗佞佛。做到这一点,首先要控制的,便是和尚道士的人数。不谷出掌内阁之后,改度牒发放三年一次为六年,每次只发度牒两千份,这本来已成定规,你们照办就是。谁知道这第一次的度牒发放,就让你们破了规矩,一下子增加了一千名!”
     张居正大处着眼一番宏论,张四维觉得有些小题大作,但也只能呆着脸痴石可硐地听,待张居正住了口,他连忙屈一屈身子说道:
     “下臣督办度牒的事,原只想人情太多,各省都有人帮着说情,故向吕阁老请示,能否上折奏明皇上多要一千个名额,却没有想到这里头牵扯到朝廷的大政方针。首辅方才高屋建瓴的一席话,让下臣如灌醍醐。说起来,这事也不能全怪吕阁老,下臣也有责任,跟着首辅办事,下臣每每感到力不从心,常有绠短汲长之虞。”
     张四维明里是承担责任,暗里却是向张居正表示忠心。张居正看穿了他这点小把戏,言道:
     “在世人眼中,你张四维也是一个能臣,绠短汲长之虞,你倒不应该有。你主要的问题是患得患失,心里头小九九太多,不谷这么说,也许言重了。”
     “不重不重,”张四维红着脸答道,“下臣将度牒的事办砸了,愧对首辅的信任。”
     “这事情若是认真追究,你倒没有主要责任,上有吕阁老,下有褚墨伦,这也是你张四维的精明之处,点子是你出的,但责任却由别人来担,”张居正谈笑之间说出了问题的要害。在张四维瘫了气性如坐针毡之时,他又话风一转言道,“不过,这件事既然生米煮成了熟饭,拿了度牒的和尚们已回到各省,若是推倒重来难度太大。如果纠错,也只能等到六年之后,下一次颁发度喋了:因此,你尽可放心,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不过,你要转告褚墨伦,叫他好生办事,再有差错,必定新账老账一起算。”
     最后这几句话,明里点的是礼部度牒司主事褚墨伦,实际上是说给他张四维听的。张居正采用软硬兼施又拉又打的办法系縻人心.让跟着他的人既有盼头又有怕处:如此一来,身边的阁臣纵然经纶满腹,却也只能唯唯诺诺:
     一番谈话,张四维闷出了一身臭汗,他感到见皇上也没有这么紧张过,好在首辅终于有了个态度——度牒之事不予追究。他心里如释重负,刚说站起来告辞,张居正把他拦下,说道:“不谷约了万士和来,你干脆多坐一会儿,一同见见。”
     万士和是新任礼部尚书,他原是南京礼部堂官,北京礼部尚书马自强入阁后,张居正便将他调来北京接任。张四维猜想张居正约见万士和是为湖广学政金学曾捕捉何心隐一事,此事在北京已是传得沸沸扬扬。但张居正既不挑明,张四维也不敢多嘴来问:这时.小书童端上两小碗莲子羹请两人品尝。张居正一边喝着,一边漫不经心言道:
     “吕阁老看来是铁了心要致仕了,子维兄,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置?”
     张四维正要夸赞莲子羹.却没有想到张居正谈这么紧要的话题:他顿时一房,琢磨着该如何回答:吕调阳比他早入阁三年,因此论资排辈坐在次辅的位子上。如果昌调阳一致仕,那么这次辅就非他莫属了。再往下推理,一旦首辅有个三长两短,接替首辅的第一人选便是次辅=当年严嵩取代夏言,徐阶取代严嵩,高拱取代徐阶.张居正取代高拱,莫不都是从次辅的位置上扳倒首辅而代之……从内心深处讲,张四维巴不得吕调阳早一天离开京城,这样他就能顺理成苹地登上次辅之位。但这样一种心情又怎

能在张居正面前表露?他咽下一口莲子羹,摆出一脸为难的神色,言道:
    “首辅,容下臣冒昧提一个建议。”
    “你说。”
    “千万不要让吕阁老致仕。”
    “为何?”
    “吕阁老这六年来协助首辅办事,总还是尽心尽意,加上他这人生性淡泊,从不招惹是非,仅这一点就为他人所不及,实属难得。”
    张居正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他随便拈出这个话题,本是想试试张四维的心术。“看来,他还不是那种过河拆桥见利忘义之人。”张居正心下忖道,遂悠悠一笑说:
    “吕阁老是书生意气,他既然患病,就让他在家多疗养一段时间,致仕的事,皇上是何态度?”
    “皇上把吕阁老的奏折留中,据下臣推测,皇上也是等首辅回来处理。”
    “吕阁老不能致仕,至少我不能同意。”张居正回答得坚决。
    “首辅宽宏大量,”张四维说着拿眼觑着张居正,见他脸色和缓已不似方才那般严峻,便斗胆说起“体己”话儿来,“首辅,有一件事情下臣一直想告诉你,却又难于启齿。”
    “什么事,值得你这么神神道道的?”张居正笑着问。
    张四维车过脑袋看了看虚掩着的书房门,通连书房与花厅的过道上寂寂无人,他才小声言道:
    “下臣听到了一点关于玉娘的消息。”
    “什么,玉娘?”
    张居正一听玉娘这个名字,顿时浑身打了一个激凌。去年秋天,玉娘不辞而别,张居正曾令积香庐主管刘朴到处寻找,均无结果。夺情风波发生后,玉娘曾托人送来祭奠的哀诗一首,也是来无影去无踪。玉娘初初离开的那段日子,张居正真正品尝到了唐玄宗那种“迟迟更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的凄苦之情。随着时间推移,他才逐渐摆脱颓废的心绪。但一人独处时,玉娘“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娇羞身影总还是在脑海里浮现。这份时间逾久发酵逾浓的思念之情,他很难与别人道及。现在,张四维竟然主动说起他的“隐私”,怎不让他大吃一惊。
    “下臣也是偶尔听说玉娘的消息的,”张四维一副讨好的样子,庄重地说,“她已离开了京城。”
    “去了哪里,是不是回到了江南?”张居正急切地问。
    张四维点点头,答道:“今年春上,有人在应天府丹阳县见到了她。”
    “丹阳县,她跑到丹阳县干什么?”
    “去年因棉衣事件被处死的邵大侠,就是丹阳县人氏,”张四维说着顿了顿,见张居正表情无甚变化,又接着言道,“邵大侠死后,他的家人将他的遗骸运回丹阳老家安葬,玉娘去那里,就是为了去邵大侠的坟前祭奠。”
    张居正半晌默不作声,忽然长叹一声言道:“玉娘虽为小女子,却不避利害知恩必报,真乃有巾帼英雄之风。”
    关于玉娘和邵大侠的关系,张四维早有耳闻。此时见首辅的样子似乎有些伤心,便劝慰道:
    “玉娘毕竟是小女子,虽知恩必报但不识大体。邵大侠将她在青楼赎身,这是恩。但首辅以一人之下,万民之上的显赫身份,对她如此珍爱,更是结草衔环也难以回报的大恩。玉娘为了报邵大侠的小恩,而辜负了首辅的大恩,这于常理上说不过去,再说,邵大侠是朝廷的钦犯,她前往祭奠,岂不是与首辅作对?¨
    张居正不同意张四维的议论,驳道:“子维兄刚才数落了玉娘一大堆的不是,岂知这正是玉娘的可爱之处。她的脑子里面只有情,只有恩,却没有首辅、钦犯这些概念。比起官场的势利眼来,玉娘才算真正的超凡脱俗。”说到这里,张居正情绪激动起来,他起身踱到窗前,眺望深邃的夜空,仿佛要从茫茫河汉里找到玉娘的行踪,“玉娘出走,是因为不谷伤了她的心。她听说邵大侠被抓,曾央求我设法救他,不谷知道邵大侠是玉娘的恩人,但我怎么能因私情而废公理呢?因此断然拒绝了玉娘的请求.后来,她听说邵大侠已被明正典刑,于是对我彻底失望,顾自离开了积香庐。”
    往常,首辅的这份“隐私”虽然有不少官员私下议沦,但多半只当是绯闻。今天,张四维眼见到张居正对玉娘一往情深的表情,内心不免受到了感动,他言道:
    “首辅,要不.下臣派人去把玉娘找回来:”
    张居正猛地一转身,目光灼灼盯着张四维:“玉娘如今像浮萍一样,你能找得到她吗?”
    “一个弱女子,能跑到哪里?”张四维笑道,“顺藤摸瓜,没有找不到的道理。”
    张居正垂下眼睑,抚了抚飘然长须,不无惆怅地说道,“李商隐写过两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玉娘既然绝情而去,也许,我和她的缘分就到此结束了。从此天各一方,重逢又有什么意义!”
    “玉娘可能是一时冲动,下臣相信她对首辅肯定还有刻骨铭
    心之爱,只要能找到她,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
    “不必了,”张居正摇摇头,“既然已经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张四维仔细看时,只觉张居正的表情,已从“柔情丈夫”变成了“铁面宰相”,他越发感到张居正的高深莫测。两人一时无语,正当书房陷入难堪的沉默时,游七又匆匆进来禀告:
    “老爷,礼部大宗伯万士和大人到了。”
    “走,子维兄,我们去客厅见万大人。”
    张居正说着,从书案上拿起那封金学曾急递来京的信函。张四维瞅了瞅信封上赫然盖着的湖广学政衙门的关防,便趁机小心问道:
    “首辅,见了万大人,咱们议什么?”
    “议一议查禁全国私立书院的事。”
    张居正回答得轻描淡写,但张四维却感到惊雷贯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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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12:18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十四回 金学曾智布黄蜂阵 陈督抚深析宰揆心




     自从抓了何心隐后,武昌城中爆发了几次大的骚乱。第一次是洪山书院的六百名学生发动,全省就近私立书院的大批学生蜂拥而至,就连城里省府两所官学的学生也都响应参加,约摸有上万人,将大成路上的学政衙门围得水泄不通。城里头的一些地痞流氓等不法分子也趁机起哄捣乱,砸抢了几家店铺。甚至焚火烧毁了一些房屋。陈瑞一看这紧张局势大有蔓延之势,便当机立断采取措施。除先前调入的二百名军士外,又将驻扎在孝感卫所的一千名兵士迅速调入省城进行弹压。城中各大衙门以及主要街道都有兵士日夜巡逻。局面虽然控制住了,但问题并没有解决。
     却说数千名学生围困学政衙门的那一天,金学曾不听陈瑞劝告,硬是要火急火燎往回赶。斯时学政衙门前人山人海,平素温文尔雅的莘莘学子,这时候早把子云诗云温良谦让等书生功课一古脑儿抛诸脑后,只见他们在火辣辣的日头底下,有的捶胸顿足看似疯汉;有的龇牙咧嘴如同怒目金刚;有的呼天抢地如丧考妣;有的攒眉拧目,倒像是吃了几斗黄连水。总之是“狼奔豕突”群情激愤。这些人打听到抓捕何心隐是学台大人金学曾的主意,便互相串连邀齐了前来学台衙门找金学曾兴师问罪。他们中也不乏泼皮式人物,一来就摆开架式要往学衙的仪门里冲。省里的三台衙门都是密勿重禁严守之地.平常都有兵士站岗。这会儿见有人要以身试法,值守的兵士一个个如临大敌一起横枪护住大门,领头的哨官喊道:“谁敢往前一步,老子一枪戳了他!”秀才们虽然有心闹事,但见了横肉面生的兵爷,心里头还是惧怕三分。数十人冲上了仪门前的台阶.又都吓得退了回去。衙门既不敢冲,他们也决不甘心就此散去.便吵吵嚷嚷要金学曾出来回答为何要抓何心隐——他们并不知道金学曾不在衙门里,衙门里的人更不会据实奉告.
     正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不知谁嚷了一句:“看哪,学台大人的轿子抬过来了!”学生们回头一看,果然见一乘油绢云顶大凉轿从东面的玉马街匆匆而来=顿时,围在衙门前的学生们,又像潮水般朝轿子那厢涌去=此时坐在轿子里的金学曾面对万头攒动的场面,心里并不惊慌.他吩咐轿夫把轿子抬到广场中间停下,他抬腿下轿,立马就有人朝着他大声喊叫:“你凭什么抓何心隐?”一言未了,不知谁领头喊了一句口号:“还我何心隐!”广场上便响起了一阵一阵的狂吼=待口号声停了,金学曾环顾周围一张张愤怒的脸,冷笑着斥道:“你们不好好念书,跑到这里来吊什么嗓子,嗯?你们问本学台为何要抓何心隐,这么乱哄哄的,本学台怎么回答?你们现在选几个代表随我进衙,我给你们竹筒倒豆子,一二三四讲个清楚明白。”说毕,金学曾抬腿就往衙门里走,胆小的学生纷纷给他让道儿,却也有几个捺横撒泼气势汹汹地站出来挡住去路.高声说道:“凭什么让你回衙?要说,就在这里说清楚!”金学曾瞅着这几个人,三角眼一吊,斥道:“瞧你们这样儿,都是存心要和我捣蛋。好哇,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同你们一起熬!”一言未了,便一撩官袍,双腿盘地坐了下去.他这样一来,倒叫学生们没了主张。正当他们嘀嘀咕咕商量下一步对策时.不知是谁杀猪似地嚎叫起来:“哎哟,我被螫着了!”众人寻声望去,一时都大惊失色,只见头顶上嗡嗡嗡飞起一大片黄蜂。这些可恶的小飞虫仿佛着了什么魔法,见人就螫,尖利的毒刺一扎入皮肉,立刻就会肿起大包疼痛难忍。本来还同仇敌忾众志成城要向学台大人讨个公道的学生们,顿时乱了阵脚,左躲右闪抱头逃窜,广场上一片嗷嗷乱叫,趁着这一片混乱,衙门前守值的兵士连忙跑过来把金学曾接回了衙门。尽管金学曾眼明手快,突围时仍然被黄蜂狠螫了一口。
     此后几天,金学曾一直呆在衙门里。在这骚乱尚未平息的非常时机,尽管身无铠甲手不执戈,他仍然有一种统兵打仗的感觉。这天上午,他收到张居正急递过来的信函,便想送给陈瑞过目,于是鸣炮三声乘轿出衙,在一队兵士的护卫下,旗牌森严地往抚台衙门威仪而来。
     这一回,陈瑞破例挪步到大门口迎接,瞧着金学曾下轿,他迎上去把学台大人上下左右看了个遍,直看得金学曾不好意思,狐疑地问:
     “陈大人,你看什么呀?”
     陈瑞说:“不是说你被大黄蜂螫了一口么,螫哪儿了,怎地瞧不着痕迹?”
     “呶,螫的是这儿。”金学曾指了指自己的左脸颊。
     陈瑞凑过去看,不相信地摇摇头,言道:“大黄蜂螫一口,少说也得肿七天,你那脸上光溜溜的,哪里螫过?”
     “螫是真的螫了,不过,半日就好了。”
     “怎么这么快?”
     “我有奇方。”金学曾挤了挤眼睛,笑道,“不知从哪本闲书上看到一则故事,说的是一个人若遭蜂螫,就赶紧找来蚯蚓粪,用井水调和敷到被螫之处,一敷就好,我就试着办理。”
     “闲书上的记载大多荒诞不经,你怎地相信这个?”

“这回还真的不是骗人的。”金学曾摸了摸脸颊说,“我敷上蚯蚓泥后,大约半日就好了。”
    说话间,陈瑞领着金学曾穿过前院,走进了紧连着值房的宽敞的客厅,堂役端上西瓜,两人一边吃瓜,一边仍在扯闲话,陈瑞半是责怪半是关切地说:
    “金大人,你那日不听劝阻,执意要回衙门,实在是莽撞之举。要不是那一群大黄蜂帮了你,还不知那帮无赖要把你撕成个咋样。”
    金学曾接过堂役递上的面巾胡乱擦了擦嘴角的瓜水,答话中严肃又掺着几分诙谐:“陈大人,你总要记住那一句话,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话是这么说,但年轻人脑子一热,凑在一起互相撺掇,杀人放火的事也不是做不出来。水泊梁山的好汉,不就是这样闹出来的?”说到这里,陈瑞瞅着金学曾,又道,“有一件事,我至今仍觉蹊跷,你学台衙门前的广场,空荡荡的连棵树都没有,怎么会突然飞出一群黄蜂来。”
    这几天来,不断有人问及此事,金学曾总是不置可否。其实,在广场上螫人的并不是什么大黄蜂,而是一群蜜蜂。却说那天金学曾离开抚衙赶回学台衙门的路上,看到路边一户人家屋檐下挂了两只蜂桶,便灵机一动,吩咐随行仆役将其买下,取下桶内歇满蜜蜂的格扇,小心翼翼地装进一只大布袋中,并交待仆役,若是他在广场遭困,就将这些蜜蜂偷偷儿放出来。一到广场,仆役见金学曾果然被学生们团团围住不得脱身,便依计行
    事,将布袋口朝下猛地一抖,已是闷了半天的蜜蜂正在焦躁之时,突然重见天日,顿时四散而逃。学生们猝不及防,突见蜂群飞来,便挥手驱赶,蜜蜂受此挑衅,便狠命螫人,顿时间一场人蜂大战便爆发开来。现在,面对陈瑞的提问,金学曾觉得对他没什么好隐瞒的,就据实讲了事情的经过。不过,他还是隐瞒了一点,没有说自己是此事的始作俑者,而将一切“功劳”归之于仆一役。陈瑞听了,咧嘴一笑言道:
    “你那个仆役倒是有捷才,借蜂救主,也算出了奇兵。这种人应该提拔重用,不过,即使没有蜂群救你,本抚紧急调派的两百名军士也赶到了。”
    金学曾回道:“对学生们,弄一群蜜蜂吓唬吓唬就足够了,完全用不着请那些兵爷来。”
    “你这话本抚不同意,”陈瑞反驳道,“闹事的是学生,但闹起来了就不仅仅是学生的问题。那几天,一些歹徒趁骚乱之际青天白日抢劫商家店铺。若听其发展,这帮乌龟王八蛋,就该风高放火,月黑杀人了。”
    金学曾明显感到陈瑞对待学生滋事生衅的态度同前几次谈话相比,已是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过去是优柔寡断不肯担当责任,如今却是大打出手杀气腾腾,他觉得这其中必有原因,又想着自己前来会揖的要务,便道:
    “陈大人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终是封疆大吏的气度,在下钦佩。今天上午,在下收到了首辅的来信,便想着赶紧送过来请抚台一阅。”
    金学曾说着打开随身带来的护书,从中取出张居正的来信,陈瑞接过来展开一读:
    学曾见字如晤:
    六月初三急件收悉,何心隐以圣人自居,终是狂狷一流。讲学只当平居讲明,朋友切磋,至于招延党羽,创设书院,徼名乱政,罪之尤者。今之讲学,舍正学不谈,而以禅理相高,浸成晋代之风。若任其泛滥,必成
    国蠹而遗祸社稷。人在旅途,车驾旋迫,匆草数语以释尔念:君为朝廷效命,不计厉害,深慰鄙念,张居正又
    及:
    读罢这封信,陈瑞把笺纸小心还给金学曾,又起身走到里间拿出一封信来递给金学曾说:
    “下官也收到了首辅的来信,你看看。”
    金学曾抽出笺纸,一看到首辅行云流水的墨迹,便觉十分亲切,他字斟句酌读了下来:
    藩台陈公如晤:顷接学台金学曾急件,知公欲除书院弊蠹.力排异议而将何心穗逮捕归案,此举怯积习以
    去颓摩,振纪纲以正风俗,实有利于社稷。
    讲学之风,诚为可厌,夫昔之为同志者,不谷亦尝周旋其间,听其议论矣。然窥其微处,则皆以聚党贾誉.行径捷举。所称道德之说.虚而无当。庄子所谓嗌言者若哇。佛氏所谓虾蟆禅耳。而其徒侣众盛,异趋为事:大者摇撼朝廷,爽乱名实;小者匿蔽丑秽,趋利逃名:嘉隆之间,深被其祸,令尤未殄,此主持世教者所深忧也。
    明兴二百余年.名卿硕辅,勋业煊赫者,大抵皆直躬劲节,寡言慎行,奉公守法之人。而讲学者每诋之曰:“彼虽有所树立,然不知学,皆意气用事耳。”而近时所谓知学,为世所宗仰者,考其所树立,又远出于所
    诋之下:将令后生小子何所师法耶?
    我朝以来,讲学之风湖广尤烈,叹我桑梓士习人情.深被其害。公以雷霆手段,先于湖广禁毁书院,功莫大焉。
    不谷此番回籍扶榇,公率僚属前来会葬,在此致谢。公在江陵面告,称不耐武昌苦热,欲求迁转于北地。待不谷回到北京,再与吏部商量,一俟京职出缺,当为公谋之。
    与写给金学曾的寥寥数语相比,张居正写给陈瑞的这封信,可谓洋洋洒洒。首辅对于讲学风气的批判,可谓有理有据。两相比较,似乎张居正对陈瑞更为推心置腹,陈瑞自己也是这样理解的。但金学曾心底清楚,这正是张居正的高明之处:若要在湖广禁毁书院,其关键人物不是他金学曾而是抚台大人陈瑞。因为在江陵,张居正曾单独召见金学曾,秉烛夜谈面授机宜,该说的话已经说得很透彻。倒是这位陈瑞,让张居正放心不下,此人能办事,但有见风使舵的毛病,因此需得仔细叮嘱。
    瞧着金学曾读完了信,陈瑞开口说道:“金大人,今天你就是不来找我,我也要发帖子请你。没想到,你我同时收到了首辅大人的来信。”
    “首辅对于讲学的看法,已在两封信中阐释明白,”金学曾言道,“陈大人先前总还有点担心,怕做错了什么事,这回该吃了定心丸吧。”
    这话如果从别人口里说出来,陈瑞肯定会生气。但金学曾又当别论,因为从首辅的来信中,可以推测得出,金学曾在给首辅的信中,替他讲了好话。因此他只是得意地一笑,回道:
    “咱们为官之人,办任何事都讲究一个有法可依。不瞒你老兄说,抓了何心隐后,引起这么大的骚乱,咱心里头直打鼓。心想上头如果不体贴下情怪罪起来,你我便吃不了兜着走。有了这层心思,咱做事就甩不开手脚。现在好了,有了首辅这封信,咱们就去了后颐之忧,该怎么干就怎么干了。”
    “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干?”金学曾问。
    陈瑞眉毛一拧,恶狠狠地说:“我已下令调集了营兵,今夜里,就把洪山书院封了。”
    “好,”金学曾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接着又问,“那,何心隐怎么办?”
    “这个嘛,本抚也有一个主意。”
    陈瑞诡秘地一笑,在书案上拿了一张纸递给金学曾。只见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瘐”字。
    “瘐?”金学曾不解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臾之字义.是片刻的意思,须臾之间喻时间之短,臾从病旁,乃很快就病死之意。”
    “你的意思是,让何心隐……”
    金学曾欲言又止,他已明白了陈瑞的意思,但又不敢相信,陈瑞猜着了他的心思,笑道:
    “怎么,金大人,你不敢说出来?干脆,我来说明了,我的意思是,让何心隐瘐死狱中。”
    金学曾急切地说:“陈大人,让何心隐死掉,恐怕也非首辅的本意吧。”
    “是的,首辅没有在信中交待如何处置何心隐。但我可以断定,首辅决不愿意再看到这个人逍遥于世。”
    “你怎么知道?”
    陈瑞突然古怪地笑了一下,问道:“金大人,你知道当年严嵩是如何下台的么?”
    “不是徐阶策划让人写折子弹劾吗?”
    “大家都这么说,其实并不是。”陈瑞一咬嘴唇神秘言道,“据我所知,这事与何心隐有关。”
    “啊,这个我倒没听说。”金学曾惊讶说道。
    “官场上多的是蹊跷事,你哪能样样都能听到,”陈瑞说了句摆谱的话,接着言道,“严嵩在嘉靖皇帝面前获宠二十年而不衰,这是个奇迹。多少人想扳倒严嵩,结果如何?从夏言到杨继慎,一个个都被斩首西市。提起这些冤案,至今都让人心惊胆颤。何心隐本是一介布衣,但他好谈国是,因在家乡建立‘和萃堂’,纠集族人合力抗税,结果被江西巡抚派人前往捉拿归案打入监牢,偏偏这巡抚又是严嵩的亲信。那是何心隐的第一次牢狱生涯,后经友人营救,虽然出狱,但他从此就和严嵩结下冤仇。他悉心研究朝廷中那些倒严官员的经历,认为这些官员都是意气用事,是拿脑袋撞南墙,而不擅于使用四两拨千斤的智慧之方。何心隐看准嘉靖皇帝酷爱斋谯,迷信方术的弱点,花重金买通了深得嘉靖皇帝宠信的道士蓝道行。一日,嘉靖皇帝就榆林关外的虏患把蓝道行请来扶乱。蓝道行预先已知道严嵩也要就此事前来觐见,便道,‘待会儿会有一个身穿蟒衣的花白胡子老汉要来与陛下谈这件事,此人虽干练有才,但下巴翘起,有克君之相。重用此人,恐怕对皇祚不利。’嘉靖皇帝闻听此言,心下闷闷不乐。半个时辰后,太监来报严嵩求见,嘉靖皇帝准他进来,当严嵩进来跪下磕头时,嘉靖皇帝定睛看这严嵩,果然是身着蟒衣胡子花白,下巴翘起来如危崖耸峭。严嵩在内阁呆了二十多年,三天两头就会入宫觐见,嘉靖皇帝虽对他了如指掌,偏偏却忽略了他这个下巴。想起蓝道行的促膝密谈,嘉靖皇帝顿时心下骇然,一声不吭挥手让严嵩退了下去。就从那一天起,嘉靖皇帝就下了诛除严嵩的决心。当时的次辅徐阶察言观色,发现严嵩已经失宠,遂密嘱手下赶紧上折弹劾严嵩的儿子严世蕃。折子一到嘉靖皇帝手中,他立刻下旨将严世蕃抓进诏狱,最后也被问成死罪弃首西市。儿子一死,老严嵩即刻就被削职,然后抄家,清剿严党。在内阁惨淡经营二十年的严嵩,就这样吹气泡一样完了。”
    陈瑞讲的这个故事,特别是蓝道行一节,金学曾从来没有听说过。虽是陈年旧事,听来仍不免惊心动魄,金学曾叹道:
    “严嵩倒台。大家都把功劳归之于徐阶,却没想到起关键作用的,竟是这个何心隐。”
    “是啊,”陈瑞深有感触地评论道,“徐阶虽是当今首辅的恩师,但平心而论,耍手腕斗心机,他还不是严嵩的对手,若不是嘉靖皇帝信了蓝道行的话,纵然有十个徐阶绑在一块儿.也不可能扳倒严嵩啊!”
    “这倒是,”金学曾点头承认,又问:“这么绝密的事情,你怎么知道?”
    “没有不透风的墙嘛。”陈瑞不肯说出消息来源,故卖了个关子:
    “首辅知道吗?”
    “徐阶知道,首辅就一定知道。”
    陈瑞今日一改平素说话闪烁其辞的毛病,每句话都口气笃定:金学曾这才感到往日轻看了这个陈瑞。此公平常前怕狼后怕虎.做事优柔寡断患得患失,看上去像个草包。却没想到他是真人不露相,城府如此之深让外人半寸也不得窥伺,金学曾自叹弗如,遂又讨教问道:
    “你是说.首辅想除掉何心隐,不是因为他讲学,而是因为他这段秘闻:”
    陈瑞脱口答道:“至少兼而有之。”
    “何以见得?”
    “金大人.你还记得去年冬天发生的棉衣事件吗?”
    “记得=”
    “处死了什么人?”
    “邵大侠。”
    “你知道邵大侠这个人的来历吗?”
    “知道,传说高拱下野以后,又东山再起重登宰辅之位,就是邵大侠设计的奇局。”
    “这就对了,”陈瑞一拍大腿,意味深长言道,“邵大侠制造棉衣以劣充优,致使戚继光部的兵士冻死十九人,仅这一条,就该杀。何况他以一介布衣混迹朝廷,竟能在宰揆任免这样的大事上纵横捭阖,就更该杀。何心隐的情况同邵大侠一样,论讲学,他可杀,论干涉朝廷政事,就一定要杀!”
    “陈大人言之有理,”金学曾赞同陈瑞的分析,但又言道,“不过,这何心隐毕竟是首辅年轻时的朋友。”
    “李世民为了当皇帝,连自己的兄弟都可以杀,别的就不用说了。”陈瑞越说越来劲,“这就叫政坛无朋友可言。金大人,将心比心,如果换成你我坐在首辅的位子上,你愿意让别人将你玩弄于股掌之中么?”
    金学曾答道:“以首辅之才,邵大侠与何心隐都不可能对他造成威胁。”
    “但这两人,的确是废掉了一个宰揆,又扶起了一个宰揆。这种人留着终是祸害。如今,有大侠之名的那一个已经命赴黄泉,有圣人之名的这一位,也该打发他上路了。”
    “取他性命,首辅信中并没有暗示啊!”
    “响鼓不须重槌,”陈瑞说着又从茶几上拿起张居正的信,在金学曾面前晃了晃说,“首辅的信上,有‘讲学之风,诚为可厌’这八个字,有这句话就够了。金大人,上回抓何心隐,是你火急火燎地催我,这次除掉何心隐,却轮到我催你了。怎么样,今晚上送他上路?”
    金学曾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咕哝道:“邵大侠与何心隐,正好一文一武,到了地狱连起手来,说不定可以再做一个奇局,把阎王弄下台来,自己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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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12:28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十五回 唱荤曲李阎王献丑 禁书院何圣人毙命



傍晚时分西北角天空起了乌云,一霎儿工夫弥漫过来,又是扯雷又是打闪,接着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满世界乱砸。半个多月响晴响晴的天,晒得树叶打蔫地皮起卷儿,这会儿雨点刚落,滚烫的鹅卵石街面如同烧铁淬火,都咙吱吱地冒着青烟。不过半个时辰,路上已是积水成河。一场豪雨解了暑气,武昌城里的居民,终于获得了一个盼望已久的凉爽之夜。
    酉时的骤雨只下了大半个时辰,街坊人家吃过夜饭,天上的密云就已散开,一交戌时,又现出疏星淡月。若在平时,这样清风如拂的夏夜,城里头早该是青楼酒馆人影幢幢,灯火楼台处处笙歌了。眼下因刚刚爆发过骚乱,街上实行宵禁,到处都是巡逻的兵士,商铺关门小贩歇业,街面上不单比平日显得萧条,更还透出一股子风声鹤唳的气氛。此时,在藩司衙门直接管辖的大牢里,尤为让人觉得阴森恐怖。券门巷道上挂着的防水的油绢灯笼,光芒摇曳不定,远远看去,倒像是旷野上飘浮的鬼火。从高墙外头到拘禁犯人的牢房,里三层外三层布的都是岗哨。平常,这里就是盘查极严的禁区,自从何心隐被抓羁押于此,这里更是重兵把守,闲杂人等一概都远远回避。
    大凡进了这座牢门的人犯,先甭管犯了啥法,一进门就得赶紧用钱物孝敬锁头禁子。若是一副肩膀抬张嘴两手空空进来,禁子们落不下便宜,他们就会随便找出个什么理由,搬出大刑来好好儿把你“侍候”一番。待一身血污进了牢房,牢头狱霸照样伸手要见面礼=你若敢说一声没有,“窝心馒头”“倒挂金钩”“猴子上树”等花样翻新的自创土刑,又会把你尽情款待。甭管你身子骨儿多么健朗,经过这两道“鬼门关”,任谁都得瘫软在地。
    不过,何心隐进来倒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一来他是抚台亲自签发拘票抓来的人犯,人还没进来,就有抚衙的刑名师爷前来打招呼:“谁敢沾何心隐一个指头,抚台大人就剁他一只手!”这话说得太绝,锁头禁子们虽然贪财,却也不敢造次。二来何心隐在武昌城中名气大,无论是看牢的差人还是坐牢的犯人,几乎个个都知道他是当今的“圣人”。他一来,差人犯人都忘记了“侍候”这一道手续,个个点头哈腰忙东忙西,那情景,倒像是迎接什么贵宾似的。
    因此,何心隐坐牢一个多月,不但没有受到皮肉之苦,反倒每日肥酒大肉地享受。何心隐一贯认为,农工商贾并不比读书人低贱。越是贩夫走卒市井屠儿,他见了越是亲切,在一起称兄道弟唠叨家常,讥笑官府里的人是猫头公事狗脸亲家。正是这种叛逆性格,导致大耳朵百姓都敬慕他喜欢他——这也是他坐牢不受虐待的原因之一。
    却说今儿个晚上下雨之后,何心隐正在单问牢房里踱着方步,忽然听得门上锁链一响,接着板门吱喽一声,只见两个人推门进来,头前一个人提着灯笼,看那一身皂衣就知是一个普通禁子,跟在他后头的人虽然穿的也是皂衣,但圆领上多了一道白边——这就是等级,穿这种衣服的人是看牢的小头目,名日锁头。这锁头大名李黑子,生得一脸横肉,黑油黑油的.仿佛在酱缸里泡过:因为凶狠,犯人们背地里喊他李阎王。这会儿,李阎王见了何心隐,忙把腰一哈,恭恭敬敬笑着问:
    “何先生,用过晚膳了吗?”
    何心隐眼一横,开口骂道:“吃什么?一碗糙米饭倒有半碗沙子,像是喂猪的。老汉牙口不好,哪吃得下去。”
    李阎王咧嘴一笑:“咱就知道你吃不惯这牢食儿,走。”
    “上哪去?”
    “老规矩,上咱值房,咱请你喝酒。”
    李阎王虽然凶残,但他却敬仰何心隐的大名,隔三岔五,他就会把何心隐请到自己值房撮一顿,何心隐也从不嫌他猥琐,采取的策略是逢请必吃。李阎王的值房紧挨着牢房,里面的酒席已经摆好,何心隐一进去,也不谦逊径自坐了首席。也许是饿急了,他拿起筷子拣起一颗黄焖圆子就往嘴里送。瞧他这副馋样儿,李阎王笑道:
    “何先生,今儿个下了雨,难得有了个凉爽,所以你的胃口好。”
    “下不下雨,跟我有何关系?”何心隐没好气地说,“这牢房的墙都是用大石头垒起来的,住在里面像呆在山洞里,再热的天,也是凉飕飕的。”
    谈话间,李阎王已给何心隐斟上了酒。两人推杯把盏,酒过三巡,何心隐问:
    “李锁爷,今晚上,你怎么这么晚才请我吃饭?”
    “临时有公事,总得虚应。”李阎王答话时好像有点心神不定,他挪了挪座儿,又道,“何先生,你答应咱的事儿,今晚上总该兑现了吧。”
    “什么事儿?”
    “看相呀,你答应给我看一次相,却一直没看。”
    除了举偏发微阐释阳明心学自成一家外,何心隐还懂得不少诸如风水堪舆推命看相等杂学。在庶民百姓中,他这方面的名气甚至盖过了他的正学。因此他一人牢房,就有不少禁子求他推命看相,这李阎王也是其中的一个。他求过几次,何心隐总是搪塞,现在他又提出来,何心隐兹儿一声一盅酒下肚,言道:
    “日不嫖妓,夜不探宝,这叫帮有帮道,行有行规,李锁爷你说到看相,也还是有它的禁忌。”
    “有何禁忌?”
    “喝酒不看相。”
    “这是为何?”
    “看相者醉眼朦胧看不真切,被看者红脸红痴气色全变,这相还看得准吗?”
    “那……”李阎王有些懊丧,咕哝道,“早知如此,先不该让你喝酒。”
    何心隐嘿嘿一笑,说:“年轻时,我喝酒从不知醉,如今虽年过花甲,兴趣来时,喝上个半斤八两也还不成问题。眼下才喝了不到两三盅,这一点酒,还不至于雾里看花,只不知你李锁爷酒量如何?”
    陪坐在旁的禁子代为回答:“咱们李爷,喝半斤烧酒只当是喝了一盅茶。”
    “好酒量!”何心隐赞道,“这么说,今晚上给李锁爷看相不成问题。”
    ”那就有劳何先生了。”
    李阎王说着挺了挺身子,又把脸搓了一把,何心隐瞅了瞅李阎王,说道:
    “听说李锁爷好讲个荤故事,可是真的?”
    “这个嘛,”李阎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答道,“不是我爱讲,都是别人喜欢听。”
    “这个也可以理解,古圣贤都讲过‘食色,性也’的话,何况凡夫之辈。”何心隐借题发挥言道,“世上千般苦,人都不爱吃。惟独一种苦,个个都乐此不疲。”
    “什么苦?”
    “被窝里打勤劳。”
    “何先生这话说到了根本,”扯上这个话题,李阎王舌头便灵便多了,“昨天,咱这里又来了一个犯人,是个劫色的花案。那厮跑去逛窑子,狂嫖一宿竟赖账不肯给钱,被鸨母差人扭送到了官府。关到咱这牢里,那厮还嘴硬,说什么那东西恁怎么用也不会磨损,凭什么收那么多的钱?即使真的用坏了,把皮匠找来缝几针就是,也不至于漫天要价讹人呀。他还感叹道,世人都道摇钱树好,却不知道摇钱树全长在屄里头。何先生你听听,这厮说的是何等的浑话。”
    李阎王讲得绘声绘色,何心隐笑得抹了把眼泪,接话道:“大约这大牢里,关过不少花案,我住的那间牢房里,墙上刻了四句顺口溜,‘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上下齐动,快乐无穷’,想必就是这类人的杰作。”
    李阎王顿了顿,突然问了个溜尖的问题:“何先生,听说你年轻时也喜欢逛窑子嫖妓女,此事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何心隐爽快地回答,见李阎王表情异样,又道,“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你即使学富五车,还不是一个人?我年轻时不但逛窑子,还喜欢弄双飞燕,两妓相拥,左如瑶草右如琪花,那是何等的欢乐!”
    何心隐一副陶醉的样子,李阎王看了觉得开心,趁何心隐在兴头上,又说道:“何先生,该给咱看相了吧?”
    何心隐摇摇头,说:“你还得给我再讲几个荤段子,让我老汉彻底放松了,看起相来方见效果。”
    李阎王抓耳挠腮,正想着说个什么,旁边的禁子又开了腔:“何先生,咱们锁爷不但会讲荤故事,更会唱荤曲儿。”
    “唱荤曲儿,那岂不更好?李锁爷,你现在唱上一曲,既要荤,又要文词儿好,我老汉听得过瘾了,立马给你看相。”
    何心隐吵吵嚷嚷显出了疯态,李阎王支吾不开,只得说道:“前些时,咱在戏园子里学了一支曲儿,要不,现在就给何先生学学。”说着就唱了起来:
    雨初霁、海棠娇,
    赛过胭脂鲜俊。
    俏佳人摘一支试问郎君:
    你看这花容胜,
    还是奴的容颜胜?
    郎君故意道:花容好。
    佳人听说怒生嗔。
    将花揉碎洒郎身。
    夫君啊,今夜你就同花去寝。
    我再不与你相交颈。
    这支曲子本应是二八佳人扭扭捏捏唱将出来,娇声一放,便是那种令人骨软筋麻的调情味儿。如今听这铁塔似的李阎王一开腔.不但粗声大气侉声侉气,且还黄腔走板,听了让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一曲终了,何心隐用手按了按耳门子,讥笑道:
    “多谢李锁爷,听你这一吼,我这耳朵里堵了多时的耳屎,竟被震了出来,一下子舒坦多了。”
    李阎王却认真回答:“这曲子咱刚学,所以唱得不圆润。要不,咱再换一支唱唱。”
    “别,别,”何心隐连忙摆手阻拦,“你的唱功,老汉我已经领教,现在,我给你看相。”
    何心隐刚说完这句话,忽见一个禁子推门进来,手上拎着一包东西。
    “这是什么?”李阎王问那禁子。
    “是宝通禅寺的方丈无可老和尚送给何先生的。”禁子说着就地打开包袱,一面翻拣一面说道,“几本禅宗语录,一本无可老和尚自编的禅诗。”
    李阎王勾头去看,不屑地说:“什么捞什子,几本破书既当不得吃,又当不得喝,还不如送一块卤牛肉来。“
    “蠢物!”何心隐一拍桌子,拉下脸来骂道,“看你这副臭皮囊,除了装酒装肉,还能装什么?无可老和尚送来的这几本书,都是宝物!”
    “宝物?”李阎王一个愣怔,旋即恍然大悟,赔笑道,“咱虽然不读书,但记得一句古训。‘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大概老和尚送来的书中,藏有这两件宝物。”
    正在生气的何心隐,听到这两句话竞破颜一笑,叹道:“蠢人令人生厌,但蠢到极致反而可爱。”接着又问,“李锁爷,你肚脐眼上一寸的地方,是否长了一颗痣?”
    “这个?”李阎王忙解开皂衣低头看自己的肚皮,回道,“是有一颗,咦,何先生你怎么知道?”
    “你人中那儿长了一颗痣,对应到肚脐眼相应部位,肯定也有一颗。”
    “原来是这样,”李阎王急切地问,“这颗痣是好痣还是坏痣?有无妨碍?”
    “这是你的福痣,”何心隐言道,“不然,像你这样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的人,怎的能当锁爷。”
    李阎王啐了一口痰,不服气地说:“咱姑父是抚台衙门里的师爷,不是有他这个后台,咱肚脐眼上长颗金痣都不管用。”
    “没有这颗痣,光有姑父顶屁用。”何心隐正准备伸筷子夹一块肉吃,一听这话,当即把筷子朝桌上一放,瞪了李阎王一眼,斥道.“你把我当成江湖卖膏药的,一张嘴朝天夸,专门哄人是不是?”
    李阎王见何心隐有起身走人的意思,忙满脸堆下笑来,说道:“不不不,何先生你别生气,咱只是说锁爷的来历,哪是不信你,请你继续指点。”
    何心隐鼻子哼了一声,方又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菜,言道:“你的父亲已经死了。”
    “是的,死了四年了,你怎么知道?”李阎王一脸惊诧。
    “不要问我怎么知道,说了你也不懂。”何心隐有些盛气凌人,那样子,好像他是锁爷而李阎王是囚犯似的。他摸了一把山羊胡子,继续说,“你兄弟两人,还有一个妹妹。”
    “是的。”
    “兄弟两人你是弟弟,在你三岁的时候,你哥哥摔了一跤,跌断了腿,从此成了跛子。”
    “这个也千真万确。”
    “你老娘有痛风的毛病。”
    “这……”
    “怎么了?”
    “咱娘痛风都好几年了,何先生,你真是神仙!”
    “这些事儿都在你脸上摆着,一看便知,原也不足为奇。你还有一个毛病。”
    何心隐说着就打住了,他这是故意卖关子,李阎王已是诚诚恐,连忙追问:
    “是什么毛病?”
    “你克妻。”
    “克妻?”
    “对,克妻!”何心隐盯着李阎王发青的鼻翼,决断地说,“你第一个老婆只跟你过了一年,就蹬腿儿走了。”
    “是的,生孩子生不出来,在床上叫了三天三夜,娘儿俩一起走了。”
    李阎王说着眼圈儿红了,背过脸去,偷偷抹了一把眼泪。何心隐也不瞧他,只拿起酒壶来自斟一杯,接着问:
    “你的第二个老婆呢,怎么死的?”
    “咱喝醉酒把她揍了个鼻青脸肿,她一时想不开,一根绳子吊死了。”
    “你现在还是光棍吧。”
    “唉!”
    “叹什么气呀,”何心隐见李阎王一副沮丧的样子,忽然产生了快感,言道,“常言道,吃什么补什么,缺什么想什么,你李锁爷一天到晚讲荤段子,扯着鸭公嗓子唱荤曲儿,为的什么,不就是想女人吗?”
    李阎王不好意思地笑~笑,问:“何先生,你看咱什么时候能找到老婆?”
    “等着吧,你要多做善事?”
    “善事做了一堆,总不见效果。”
    “你做了什么善事?”
    “逢初一十五,咱老娘就买乌龟到宝通寺放生,逢年过节,总是给乞丐赏几个饼子。”
    “瞎,这叫什么善事。”何心隐嘴一瘪,反唇相讥言道,“我看你作孽太多。”
    “咱作了什么孽?”
    “你每天都在折磨犯人,以此为乐,这不是作孽?”
    “这……”李阎王眉头一皱,回道,“这不算作孽,锁头的差事就是管理犯人。对羁押的人犯,你不狠一点给他颜色,他还不翻了天?”
    “你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用刑哪!”
    “好人能进咱这大牢吗?”李阎王振振有词地反问,“既然能进这里来,就不会是好东西。”
    “混账!”
    何心隐起身就要掀桌子,一旁的禁子眼明手快,赶紧把他抱住。李阎王这才醒悟到自己失言,立刻作揖打拱忙不迭声地道歉:
    “何先生,咱说的坏人不包括你……”
    又劝又哄,何心隐总算又平静了下来,重新坐在凳子上。李阎王觑着他,摇头叹道:
    “何先生,你看相一口一个准,真是得了大神通,就凭这个吃饭,你也挣得下金山银山。你何必非要搞什么讲学,把官府上的人都得罪完了呢?”
    何心隐傲慢答道:“这是大道理,你一个锁头哪里懂得?”
    “咱不懂讲学,但咱懂得不能拿鸡蛋碰石磙。”李阎王生怕说错了话惹恼了何心隐,故小心地问,“何先生,你在这大牢里呆了一个多月,可知道外头的局势么?”
    何心隐听了默不作声。他虽然坐在牢里,但还是有不少耳报神向他传递外面的消息。学生们为营救他而闹事遭到弹压,大致情况他都知道。他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仔细分析一番,认为与张居正这次回家葬父有关。张居正一贯反对讲学,这是国内人所共知的事情。今年年初,张居正把他最为信任的干臣金学曾从荆州税关巡税御史的任上升调为湖北学台,似乎就是一个信号。有人猜测,张居正这是要弄一个“屠夫”来,对讲学的先生们开刀了。何心隐不是没有警惕,而是认为不值得警惕。他一贯我行我素,从不把官府衙门放在眼里,就连无可禅师这样的好朋友的劝告都听不进去。现在,既然已经身陷囹圄,他对自己的前景就不抱乐观,甚至作了最坏的准备。
    “何先生!”见何心隐半晌不吭声,李阎王又喊了一声。
    “唔?”何心隐抬起头来,又让禁子给他斟了一盅酒。
    “咱问你,知不知道外头的局势?”
    “有什么不知道的,”何心隐故意显得漫不经心,“我何老汉桃李满天下,一旦蒙冤坐牢,便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奔走呼号,甚至围攻衙门,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何先生认为自己会是个什么下场?”
    “大不了一死。”
    “嗬,何先生倒是个明白人。”李阎王说着叹了一口气,又道,“千不该万不该,你何先生不该得罪了咱抚台大人。”
    “小小一个抚台,得罪了他又怎样?”
    “他有生杀大权哪!”
    “他有生杀大权又怎么样,你以为他能杀我?”何心隐不屑地说,“多年前我就讲过,徐阶、高拱、张居正一连三位宰揆,对讲学的态度是一人一个样。徐阶提倡讲学,但他没有能力让讲学之风大行天下。高拱反对讲学,但他也没有能力将讲学之风尽行剿灭。唯独张居正,这两方面的能力他都有。他若提倡讲学,我辈当会位列公卿;他若反对讲学,我辈也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你以为你们抚台大人是什么?他只不过是张居正门下的一条狗,他安敢杀我,杀我者,张居正也。”
    “咱听说,你与张居正曾是年轻时的朋友,既有这层关系,他为何不保你?”
    “他保我?”何心隐勉强一笑,深有感触言道,“高处不胜寒,甭管什么人,坐到这个位子上,要想坐稳,都得六亲不认,更不用谈什么友情了。”
    “是吗?”李阎王虽然颟顸,但知道在这种话题上不能附和,于是换言道,“待会儿,这牢里就不清静了。”
    “为何?”
    “傍晚下大雨的时候,从孝感调来的那一营兵士,已是冒雨出了大东门。”
    “干啥?”
    “查封洪山书院。”李阎王顿了一顿,又道,“咱们这里也接到宪令,要腾出几间牢房来,预备学生们反抗,就统统抓起来关到这里。”
    “果然动手了?”何心隐脸色一下子阴暗下来,长叹一声痛苦言道,“书院的大限之日到了。”
    “何先生,今朝有酒今朝醉,那些事儿暂不去管它,来喝酒!”
    李阎王说着,命禁子撤掉何心隐面前的小盅,而换成了大茶杯,筛得满满的请何心隐喝。此时的何心隐已是五神迷乱,竟也不推辞,拿起来就往嘴里倒,酒喝得急,加之心情不好,一连干了数杯,何心隐已是烂醉如泥,眼看就要溜下凳子,李阎王赶紧上前架着他,问禁子:
    “都安排妥帖了?”
    禁子点点头,李阎王便命禁子把何心隐扶回牢房。此时大牢里漆黑一片,禁子刚把羁押何心隐的牢房门打开,里头忽然就出来一个人,把何心隐拽进去朝地上一扔,旋即骑到何心隐身上,双手紧紧扼住何心隐的咽喉。黑暗中,只见何心隐双腿先是不停地乱蹬,接着就叉开腿伸得直直的一动也不动。这前后也不过半炷香的工夫,可怜名闻天下心雄万夫的何心隐,就这样被人活活地掐死了。禁子一直守在门口看完这一幕,此时一声不吭,便把那人带回到李阎王的值房。
    却说下大雨那段时间,抚台衙门里的刑名师爷急匆匆来到大牢,向李阎王传达了处死何心隐的宪命。李阎王心中对何心隐颇有好感,但又不敢违抗宪命,思来想去,便想出一个办法,让当值的禁子找一个命案在身的重刑犯来,如此这般交待一番,条件是事成之后就免他死罪。杀人犯也不知道要掐死的是谁,就稀里糊涂答应了下来。趁李阎王请何心隐喝酒的当儿,禁子便把那死囚犯偷偷带进了何心隐的牢房。
    正在值房里焦急等待消息的李阎王,看到禁子领了死囚犯进来,便迫不及待地问:
    “事情办了?”
    “回锁爷,办了。”禁子答。
    “是不是真的死了?”
    “肯定死了,”这回是死囚犯回答,“我见他翻了白眼珠子,嘴上也吐出了泡沫。”
    “胡扯,黑糊糊的你哪看得见。”李阎王白了死囚犯一眼,道,“掐死一个醉汉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本锁爷还是给你记功,来,这杯酒你喝下。”
    李阎王说着,指了指桌上已摆好的一杯酒,死囚犯受宠若惊,端起来一扬脖子喝了。顿时间,他感到喉咙里火辣辣的如烈焰焚烧。他一面伸手去抓挠,一边大张着嘴想叫嚷,除了“啊啊啊”外,却是吐不出一个字儿。
    瞧着死囚犯痛苦的样子,李阎王狞笑着说:“日你娘,叫你喝酒你就喝,这是生漆酒,喝了就变哑巴!你狗日的有命案在身,如今又掐死了何先生,十颗脑袋也留不住了,小张子,将这苕货押进死牢,镣铐侍候。”
    “是。”
    那禁子回了一喏,朝门外唤了一声,立刻进来三位狱差,将那嗷嗷乱叫的死囚犯架了出去。
    听着杂杂沓沓的脚步声走远,李阎王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怅然若失。他双手抱着脑袋痛苦了半天,才对禁子说:
    “小张子,天一亮,你去给我买一筐乌龟来。”
    “怎么,锁爷要打牙祭了。”禁子乐嗬嗬地问。
    “屁,你一张毛嘴就知道吃,”李阎王恶狠狠瞪了禁子一眼,“明天,爷要到宝通寺去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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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12:39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十六回 给事中密访杀降事 大宰揆情动老天官



转眼之间已经立秋,树上的蝉鸣不再没完没了地聒噪着惹人心烦了。这天上午,张居正乘轿穿过棋盘街,来到了富贵街上的吏部衙门。因事先已经知会,吏部尚书王国光早在门口侯着了,轿子一到,王国光就迎上去接着,几句寒暄话后,双双联袂进了一尘不染秩序井然的衙门朝房。
    张居正回京一个多月,接连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湖广武昌城学生闹事,天天都有急报传来。最后一份由陈瑞签发的藩台移文到阁,禀报已查封洪山书院,并言关在大牢里的何心隐,被一个突发狂症的死囚活活掐死。因何心隐是名闻天下的学者,他的行踪格外引人关注,先前被抓的消息传到京城,就有不少人为他鸣不平,一些热衷讲学的官员甚至给皇上写折子,要求湖广巡抚衙门放人。正当这些人铆足了劲儿四下活动,突然又听说何心隐暴毙狱中,便都觉得其中有诈,要求调查事情真相。张居正将这件事强行压下,并说服万历皇帝颁下诏旨,一下子查禁了全国七十五座私立书院,并讲明这还只是第一批,剩下的书院,一律限期解散。此后有谁敢私创书院擅自讲学者,坚决严惩不贷。此令一出,全国舆论哗然。但议论归议论,却是没有谁有胆量敢公然
    违抗,蔓延了几十年屡禁不止的讲学之风,终以何心隐之死而划上了一个悲惨的句号。这件事的首功虽然是金学曾,但真正得到好处的却是陈瑞。皇上查禁书院的诏旨颁布不久,吏部的移文就到了武昌城抚台衙门,调陈瑞到京任礼部右侍郎。同时被升任的还有真定府知府钱普,他奉调进京,升任工部右侍郎之职。对这两人的升迁,一些官员颇有腹诽,但慑于张居正的权势,却是没有人敢公开议论。
    第二件大事是高拱的去世。自那次张居正回籍葬父路过新郑县特意到高家庄拜访之后,高拱的身体就迅速垮了下来。张居正走后不过半个月,高拱就卧床不起。尽管地方官员在张居正的嘱托下,为高拱请了高明郎中精心救治,终因风烛残年郁火攻心,导致气血两虚而病入膏肓,最后药石不进,喝一口水都吐了出来:六月底,这位倔犟的褫职宰辅,终于带着无尽的愤怒与伤心撒手尘寰,永远地闭上了那一双不肯认输的眼睛。六天后,张居正得到了噩耗,他不禁潸然泪下。他想起高拱临分手时的嘱托,便立即入宫觐见皇上,希望皇上看在高拱是隆庆皇帝藩邸旧臣的面上,能够给他恢复生前职位并赐谥号。万历皇上还记得六年前高拱说出的“十岁孩子如何能当皇帝”这句话,他是一个记仇的人,他对高拱的愤怒并没有因时间的推移而消亡。现在高拱死了,他仍然拒绝宽宥这位老臣。虽然在张居正的一再恳求下他作了让步.却也只肯给予半葬的优恤,至于恢复职位并赐谥号,则坚决不允。所谓半葬,即是由朝廷负担一半的丧葬费用。一个有功于社稷忠诚于皇室的柄国大臣,死后如此凄凉,张居正心下恻然:在那一刹那间,他的脑子里闪现出“君王寡恩”这个词儿。但面前的这位少年天子,毕竟是他呕心沥血调教出来的,他不愿意把自己的“学生”想得太坏。
    处理过这两件大事,张居正忽然有了心力交瘁的感觉。他上任宰辅以来所作所为,几乎没有一件事是不得罪人的。回想这一路风风雨雨,他真是深有感触,在一个贪墨成风积弊太深的官场,想做成一件事情,哪怕是一桩小小的改革,都充满了巨大的阻力。廓清政治开创太平盛世,唱几句高调可以,若要身体力行义无反顾地推进,让大明江山固若金汤,让天下苍生尽被恩泽,则实在是太难太难。他今天来吏部衙门,就是因为有另外一件更为棘手的事,要与王国光单独面谈。
    却说王国光把张居正领到朝房,两人是老朋友,见面便省去不少客套。刚坐定,张居正一眼瞥见王国光坐椅前的茶几上搁了一把极品的紫砂壶,他不想一上来就谈溜尖的问题,于是指着紫砂壶笑问:
    “汝观,你也学着喝茶了?”
    在张居正的记忆中,王国光从不喝茶。这大约是山西人的习惯,张居正记得他的老友,同为山西人的原任吏部尚书杨博,虽然著有《粥谱》一书,家中却很少见到茶具。此时,王国光一手拿起紫砂壶,另一只手提了提壶盖,朝张居正挤了挤眼睛,回道:
    “咱这茶壶里装的不是茶,你猜猜装的什么?”
    “酒?”
    “哪能在朝房里喝酒。”王国光说着端起紫砂壶对着壶嘴咕了一口,故意咂咂嘴津津有味言道,“叔大兄,实话对你说吧,咱喝的是醋。”
    “醋?”张居正嘴里立刻涌起一股子酸味儿,“汝观,你把醋当水喝?”
    “是呀,”王国光接着就说,“去年秋上,咱脾胃突然不好,不但每日噎气腹胀,夜里一觉醒来,嘴里每每发苦。舌苔也老厚老厚的,吃啥都没有味道。找几个郎中看过,甚至太医院的院正也为咱开过汤头,吃了均不见效。正苦恼着,有一次,张四维来敝府看望,言谈中知道了咱的病情,便告诉我一个土方子,要我用紫砂壶盛老陈醋,有事无事咕几口,只当是喝水的。第二天,他还让人给咱送来了这把紫砂壶。咱想喝醋也不是什么难事,一日三餐,咱山西人顿顿都离不开醋,于是咱就按他说的办理,喝了一个多月,脾胃真的就好了许多,夜里睡觉嘴也不苦了,嘴里也想吃东西了。从此,这把紫砂壶每天就跟着咱,早上离家上衙门值事,咱带它上轿,晚上散班又带回去。”
    张居正听了,回道:“老陈醋多酸哪,拌菜多放一点都难吃,当水喝,也只能是你山西人。”
    王国光笑一笑,又道:“用这紫砂壶喝陈醋,还有一种功效,却是事先没想到的。”
    “什么功效?”
    “壮阳。”
    “啊,还有这回事儿?”张居正眼睛一亮。
    “是呀,”王国光摸了摸油亮亮的胡须,兴奋地说,“一连喝了三个月的老陈醋,明显感到肾囊充溢。”
    “紫砂壶里装陈醋,原来还是一味春药,”张居正说着大笑起来,又指着紫砂壶问,“你说这紫砂壶是张四维送给你的?”
    “是呀,四维兄家里是山西省最大的盐商,可谓富甲全省,有的是钱,送个把极品的紫砂壶算得了什么。”
    “没想到你汝观兄的心里,也有这种吃大户的思想,”张居正虽是讥笑,却并无恶意,“不过,你要记住那句话,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
    王国光是细心人,听出话中有话,便道:“张四维是阁臣,用不着来巴结我,他送这把紫砂壶来,纯粹出于乡谊。”
    “汝观兄曲解了我的意思,朋友之间互赠礼品,不应列在行贿受贿之列。”张居正说着话风一转,“不过,最近有件事情,确实牵扯到张四维,还有老兄你,也有份儿。”
    “什么事?”王国光警觉地问。
    张居正瞟了王国光一眼,敛了笑容问道:“汝观兄还记得年初辽东大捷的事情么?”
    “辽东大捷怎么了?”
    “这里头可能有诈。”
    张居正就把那一次回乡途中去新郑县高家庄,高拱就辽东大捷提出疑问的事说了一遍。王国光听了嗤地一笑,言道:
    “高拱的怀疑不无道理,但终无实据。”
    “实据已经有了。”
    “啊?”
    张居正迎着王国光惊讶的目光,又讲述了事情的原委:却说那次在高家庄与高拱谈话之后,张居正感到事情重大,决定立即派人前往辽东秘密调查。但究竟派谁去担此重任呢,经过反复斟酌,他想到了兵科给事中光懋。此人在隆庆朝就是言官,由于行使弹劾纠察之权不避权贵,曾深得高拱赏识。张居正出掌内阁之后,曾将六科言官撤换了一大批,只留下了几个人,光懋便是其中之一。此人特立独行,从不参与官场的党派纷争,但碰到不法之事,却能恪尽职守慷慨建言。这便是张居正将他留任的理由。于是张居正在新郑县城连夜给光懋写了一封密信,要他即刻前往辽东。光懋接信后,便以调查辽东屯田的名义出了山海关,在辽东呆了一个多月,从李成梁、张学颜这样的藩臬镇守到偏裨校佐,甚至行商土著口外流民,他都旁敲侧击拨草寻蛇作了详尽调
    查。兹后得出的结论与高拱的怀疑完全一致:团山堡一役,根本不是虏寇来犯。其真相是:鞑靼一支小的部落,因与大首领俺答的儿子黄台吉发生冲突,这支小部落的首领惧怕嗜血成性的黄台吉前来剿灭,便带着全部落老老少少一千余人冒雪冲寒前来团山堡乞降,以寻求明军的保护。守堡的将领是辽东总兵李成梁的儿子李如松:他见那么多人赶骡子骑马的冲关而来,误以为是虏酋率众来犯,便趁敌骑未稳,大开关门掩杀过去。前来乞降的人群猝不及防.纷纷四下里逃窜。双方刚一接阵,李如松就感到不对劲,但手下兵士立功心切,一个个如猛虎扑羊见人便杀,制止已是来不及了,不到半个时辰,可怜八百余名男女老少就这样死于非命:事情既到这个地步,与其因滥杀无辜受到惩处,倒不如将错就错向朝廷报功。由于李如松的胆大妄为,北京城里,便有了那个令龙颜大悦百官欢忻的辽东大捷:
    听完这段故事,王国光这才感到问题严重,便担心地问,“光懋的折子,是否已递给圣上?”
    “还没有,”张居正回答,“昨日,光懋将折子的副本送到我的手中,何时呈奏皇上,他等我的指示。”
    “你打算怎么办?”
    “我今天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这事情很难办,”王国光蹙着眉头言道,“这一次辽东大捷,发生在皇上大婚之前,无论是皇上,还是两宫太后,都把这次大捷视为难得的吉兆。不但开坛祭告祖庙,而且还大量赏赐群臣。如果现在要从头追究,第一个面子上过不去的,不是别人,而是新婚燕尔的皇上。”
    “这个我也知道,”张居正微微颔首,沉吟着说,“皇上只是面子上过不去,真正反对的,恐怕还是那些得了赏赐的大臣:”
    张居正一语中的,王国光浑身一震,朝房里陷人难堪的沉默:今年正月间,皇上就辽东大捷赏赐群臣,除从太仓划拨十万两纹银给辽东总督行辕用于参战将士的论功行赏外,还给辽东总兵李成梁和戎政总督张学颜各进秩两级,直接指挥战役的李如松由正五品的偏将晋升为正四品的卫指挥佥事。辽东方面,加官晋级的文武官员有三十多人。京城里,内阁、吏、兵、户、工等与军事有关的衙门,当事官员也有数十人获得赏赐。如内阁,三位辅臣,皇上给予的赏赐是各进秩一级,荫一子。除张居正坚决辞掉外,吕调阳与张四维都已上表谢恩实际领受。这次进秩,吕调阳由从一品晋升为正一品,张四维由正二品晋升为从一品,两人各有一个儿子获得恩荫。按朝廷规矩,正一品官员的恩荫,其子可授正六品的尚宝司卿,从一品和二品官员,则只能授予正八品
    的内阁中书舍人之职。除此之外,吏、兵、户、工四衙门的堂官获得的赏赐与内阁辅臣一模一样。四部之中,王国光早就是从一品,现晋秩一级变成了正一品,余下三位堂官都由正二品变成了从一品。万历皇帝登极六年,如此大规模的加官晋秩,这还是第一次,可谓是吉庆连来皆大欢喜。现在,如果将辽东大捷定为杀降冒功,则所有的加官晋秩都必须取消,这可是大明开国以来都没有发生过的惊天动地的丑闻。
    王国光顿觉心口堵得慌,他也忘了喝醋,强咽一口唾沫,问道:“叔大,你的意思是要将辽东大捷重新作出结论?”
    张居正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显得痛苦。
    王国光端起那把镶金的紫砂壶,送到嘴边又忽然放下,抬眼看了看张居正。张居正也正在看他,四目相对灼然如电。王国光苦笑一下,言道:
    “叔大,咱在想,高拱一个风烛残年之人,临死前,为何要同你谈辽东大捷的事。”
    “这个不难理解,”张居正答道,“高拱虽然去职离京,可是他人在江湖心存魏阙,没有一天不关注朝廷大事。”
    “这个咱不否认,”王国光终于想起来咕了一口老陈醋,抹了抹嘴言道,“但咱认为,高拱在此事上用了心计。”
    “用何心计?”张居正一愣。
    王国光问道:“你想想,因辽东大捷而加官晋秩的,都是些什么人?”
    “什么人?不都是当事官员么?”
    “当事官员不假,”王国光提高嗓门加重语气,提醒说,“更重要的,这些人都是你的政友!”
    “啊?”
    “你与高拱共事多年,他太了解你了。他知道你要廓清政治整饬吏治。你的眼里容不得沙子,碰到有悖于朝廷的事,你一定会追查到底。”
    “对呀,这难道有错吗?”
    “就因为没有错,才看出高拱的高明。”
    “汝观,你的话,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糊涂糊涂,这叫当局者迷,”王国光长叹一声,索性捅穿了说,“叔大,想你上任之初,接下一个百孔千疮的烂摊子,再加上满朝都是高拱的党羽,你做任何一件事情都有人出来掣肘。从胡椒苏木折俸到京察,到后来的驿递改革子粒田征税等等,所有这些举措,虽然主意是你拿的,但将它们付诸实施的是谁呢?不都是在辽东大捷中得了一点好处的这些官员吗?”
    王国光说着说着竟霍地站起身,手拽着银腰带在朝房里急速地踱起步来。
    张居正从来没有见到王国光如此激动过,对这位风雨同舟生死与共的政友,他不愿有一丝半点儿的伤害。而且他内心也承认,王国光说的都是事实。为了这次谈话,他作了充分的考虑,但事到头来,他仍不免感到为难。他想替自己辩解,刚开口喊了一句:“汝观……”
    不容他往下说,王国光伸手拦住了他,气咻咻地说道:“正是这些得了一点好处的官员,六年来不避利害不计险阻,掖着脑袋跟着你披荆斩棘得罪人。吕调阳虽然生性懦弱,但在大政方略上,从来都与你协调一致,还有张四维,你叫他往东他绝不往西。六部堂官,个个都与你同心同德。再说辽东总兵李成梁,这位李大帅,同蓟州总兵戚继光成犄角之势拱卫京师。六年来边境绥靖虏患绝迹,两位大帅功不可没。外人都道这两位大帅是你深为器重的军事奇才,你如今要拿李大帅开刀,要让所有追随你的干臣良吏脸上无光,这岂不是自毁长城,做下令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么!”
    “骂得好!”王国光话音一落,张居正立忙拊掌言道,“汝观.听了半天我才明白,你是说高拱使了反间计?”
    “是啊,生姜还是老的辣!”王国光耷拉着脸,恳切地劝道,“叔大,你千万不要上了他的圈套。”
    “高拱如今已在九泉之下,骂他何益?”张居正面对老朋友劈头盖脸砸来的牢骚话,尽量和缓地回答,“不管高拱出于何种动机说出他的疑惑,但事有可疑之处,就一定要查,查出问题来,就一定要纠正。”
    “叔大……”
    “你先别说,你说了这么多,不谷已明白了你的心思,你现在听听我的想法。”张居正一收脸上尴尬的笑容,盯着王国光,两道眉棱耸得高高的,侃侃言道,“你点的这些人,的确都连着万历新政,都是整饬吏治开创新局的功臣,他们与我张居正,是骨头连皮的关系,于皇上,都是股肱之臣,这一点假不了,也没有人否认。”
    “你记住这一点就好。”王国光悻悻插话。
    “不谷岂但记住,我是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张居正不愠不火,总是一个眼波深沉,“但是,汝观啊,我也提醒你,不要忘记了你我年轻时立下的理想。那时候,你在户部当主事,我在翰林院里当编修,都还只是个下等官吏。当时的宰辅是严嵩,他利欲熏心,挟威权以自重,大肆卖官鬻爵。各衙门当道大臣,为了保全自己的官位禄秩,几乎有一多半趋炎附势,与之同流合污。以至黑白颠倒,政事窳败。有一次,记得是个大雪天,你我凑在一块儿喝闷酒,议论政事心情败坏,然后是你提议,我俩一道顶着蝴蝶般的大雪片子跑到香山脚下,寻找那一座早已破烂不堪的钟馗庙:对着泥胎剥落的钟馗塑像,我俩焚香祷告,期望这位打鬼英雄再次君临人问,以扫除政坛妖氛,还我清明吏治。汝观,你还记得这件事么?”
    “……记得,”王国光脸上肌肉痉挛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回道,“听说那座钟馗庙年久失修,早就垮掉了。”
    “人间的鬼太多,钟馗受此冷落,也是理属当然。”张居正一番感叹,又语重心长地讲下去,“汝观兄,现在你我两人,一为宰揆,一为冢宰,按常理已是天下文官之首。身居要位,尤当谨慎:天底下有多少官员,有多少百姓,就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如果我们又作师公又作鬼,遇到这种天大的丑闻,想的不是去揭露.去纠正,而是千方百计遮掩起来,岂不堕落到跟严嵩一模一样?你难道保证没有年轻官吏像你我当年一样,也跑去钟馗庙长歌当哭,骂我们昏庸无道,采用卑劣手法,窃取朝廷的禄秩?”
    “这……”王国光仿佛被人踹了一个窝心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讷讷言道,“咱是想屎不臭,何必挑起来臭。”
    “老兄此言差矣,你听我跟你讲一个故事。”张居正说着稍一敛神,接着言道,“北宋庆历年间,主管进奏院的集贤校理苏舜卿与本衙属官中秋聚会,还请了欧阳修、梅尧臣等一帮名士参加。聚会的费用来自两部分,一部分是将衙门过时的文纸卖掉,不足部分由苏舜卿贴补。当时京城汴梁,存在着革新与守旧两股势力,苏舜卿的岳父杜衍担任枢密使,也就是宰相。两个副枢密使,一个是范仲淹,一个是富弼,三人共理朝政,都是改革派的领袖。守旧的反对派一直想把这帮改革官员赶下政坛逐出京城,可是总也找不到机会。这一下他们从苏舜卿身上找到了缺口。须知北宋吏治极严,私卖作废文纸得来的钱只能充公,若用来私人打牙祭,便是触犯国法,反对派的骨干人物御史大夫王拱辰、刘元瑜等立刻给宋仁宗上折弹奏此事,请求严惩。仁宗皇帝架不住
    反对派的轮番劾奏,加之对苏舜卿狂放的文人习气一直心怀不满。于是下令将苏舜卿撤职投入诏狱,枷掠严讯。过了两个月结案,判苏舜卿监守自盗,减死一等科刑,被贬到苏州,永不许再回京城。参加那次宴会的十几位名士几乎全都是改革派,也全部被贬出京,就连杜衍、范仲淹和富弼三人也受到株连,降职外调。一时间,守旧派卷土重来弹冠相庆,用他们的话说,改革派被“一网打尽,京城中名士一时俱空!”就这么一件小事,使杜衍、范仲淹、富弼三人倡导的改革毁于一旦。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汝观啊,历史的教训我们不可不汲取。”
    张居正讲的这一则历史故事,在王国光心中引起了震撼。他问道:
    “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是不是这时候写下的?”
    “是的,《岳阳楼记》开篇第一句话‘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记述的就是这件事。一场改革失败,倒是留下了两篇好文章,一篇是方才讲到的《岳阳楼记》,另一篇是客死苏州的苏舜卿写的《沧浪亭记》,本都是柄国大臣,最后沦落为一介文士,岂不悲哉!”
    “因小失大,可见官场残酷。”
    “这就是我决心揭露辽东大捷一事真相的缘由,”张居正到此时才亮出底稗,“一连六年的改革,我们得罪了多少势豪大户?这些人无时不在虎视眈眈伺机反扑。辽东大捷这样大的事,终究要露馅,你想想,纸怎么能包住火呢?与其让他们揪住这件事把我们一窝端,倒不如我们自己纠正,不给反对者以任何可乘之机。”
    听了这一番剖析,王国光终于明白了张居正的良苦用心。他不禁为自己刚才的冒失顶撞而懊悔,讪讪一笑言道:
    “叔大兄,听你这一说,咱倒是想通了。但是,处理这件事,牵涉的人太多。咱还要提醒你,千万不要治好一只眼睛,又戳瞎一只眼睛.”
    张居正点点头,他为王国光的态度转变而高兴。处理辽东大捷一案,是要处分人的,如果吏部尚书不配合,则简直无法进行。他为老朋友的深明大义而感动,于是开玩笑说:
    “我今天来已是作了准备,要让你这只山西骡子踢几脚。”
    “你放心,该踢的时候,咱绝不留情。”
    “你踢不着我!”
    “你甭吹:”
    “不是吹,你没听到京城里传了两句顺口溜,‘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这是骂我的话。既是九头鸟,不等你山西骡子尥蹄儿,我早就拍翅儿飞走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起玩笑话,朝房里传出爽朗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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