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热搜: 活动 交友 discuz
楼主: 天涯倦客

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张居正》 熊召政著

[复制链接]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12:48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十七回 细论丑闻君臣晤对拘拿纨祷冯保诛心



与王国光见面后的第三天,在张居正的授意下,兵科给事中光懋给皇上递了折子,详述了辽东大捷的真相,揭露辽东总兵李成梁和戎政总督张学颜串通李如松杀降冒功的黑幕。南边武昌城的学潮风波刚刚平息,山海关外的北地边城又爆出了这样惊天动地的丑闻。北京城中的大小臣工,有机会知晓这一消息的,顿时都产生了“多事之秋”的感觉。凡与此事有牵连的官员,心里头都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收到光懋奏折的当天下午,万历皇帝朱翊钧兢在平台紧急召见了张居正。当张居正行过陛见之礼刚刚落座,朱翊钧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张先生,光懋奏折中所言之事,究竟是真是假?”
    “应该是真的。”
    “光懋怎么得知真相?”
    “是下臣差他前往辽东秘密查访。”
    “啊,这么说来,首先是你张先生对辽东大捷一事,起了疑惑之心?”
    “是的。”
    张居正坦诚以答。朱翊钧默然良久,方又蹙眉问道:“张先生是什么时候觉得这里头有诈?”
    朱翊钧这个问题问得刁钻。张居正心下忖道:“若直言相告说是高拱提醒,皇上肯定因人废言,不但不会下旨纠处,甚至还会反其意而行之,将调查者光懋给予严惩。若隐去高拱一节,皇上又会在心里头责怪他严重渎职,因为辽东大捷传来之初,正值皇上大婚在即,这位新郎倌一高兴,决定重赏当事臣工,我当时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如今该赏的赏了,该升的升了,却平地一声雷冒出个‘杀降冒功’的说法,岂不令皇上难堪?”思来想去,为了既照顾皇上颜面,又使问题能得到解决,张居正便主动承担责任,他清咳一声,答道:
    “皇上,下臣是在离京回乡葬父之前,才听到一些关于李如松杀降冒功的传闻。此时冷静一想,才感到这里头疑窦甚多,遂决定派光懋前往调查。”
    朱翊钧叹一口气,有些埋怨地说:“张先生,朕的意思不是说调查不对,而是当时……唉,不说了。”
    张居正回答:“臣猜测皇上的意思,是说当时的奖赏决定太过匆忙:”
    “是啊!”朱翊钧叹道。
    “这件事情不怪皇上,错在下臣。”
    “唔?”
    “当初.辽东戎政总督张学颜六百里加急传来团山堡~役的捷报时,本身就有疑窦。其一,每年正月,都是三九天最冷的时候,北京尚且鹅毛大雪寒气逼人,何况山海关外的辽东?那里更是冰天雪地.这季节鞑靼部落全都缩在毡篷里煮茶过冬,按常理决不可能出外寻衅犯边。鞑靼人都是骑马作战,正月里路上都结了冰,光溜溜地马蹄打滑。行路尚且困难,更莫说打仗。所谓三冬无战事,几乎成了铁例。其二,退一万步讲,鞑靼人真的要破例袭侵团山堡,一定经过精心谋划有备而来。李如松所部只有=千人,为何能一仗割取八百余颗首级?这是最不可思议之处。须知鞑靼武士是以勇猛善战著称于世。常言道杀敌三千,自损八百,而李如松部竞无一人战死。你说奇怪不奇怪?这样的两点疑窦,本不难看出,但下臣当时一是因为父丧而心志颓唐思路不清,二来一心想着皇上大婚,一读捷报,脑子里闪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天降吉兆为皇上贺喜,根本就没往它处想。因此,当皇上提出要犒劳参战将士奖赏当事臣工时,下臣不但没有制止,反而一味怂恿,这样才铸成大错。”
    张居正一番表白,朱翊钧听了心里略微好受一点,但这种事究竟该如何处理,他心中没有底,于是问道:
    “张先生,如果光懋所言凿实,朕该怎么办?”
    “依臣之见,皇上应收回成命。”
    “你是说?”
    “皇上颁赠给当事官员的所有奖赏,一律收回。”
    “这……”朱翊钧面有难色,说道,“这样一来,该有多少官员是竹篮打水,一场欢喜一场空。远的不说,就说内阁里的吕调阳、张四维两位辅臣,进秩一级要作废,已经荫了功名的儿子又要退回去,他们该作何想?”
    “他们一时肯定想不通,但维护朝廷纲常,本来就讲不得半点情面。”张居正说到这里,见朱翊钧仍在犹豫,又补充道,“皇上九五至尊,赏罚之事,尤当谨慎。赏当其功,则赏一人而天下知所劝,罚当其罪,则罚一人而天下知所惩。若赏罚不当而不及时纠正,则会给好大喜功,虚报邀赏者,留下一个可乘之机。”
    朱翊钧频频点头,他听进了这番道理,稍一思忖,又问:
    “李成梁李如松父子呢,该如何惩处?”
    朱翊钧这下子问到了关键之处。好在张居正早就想过这个问题,立刻答道:“启禀皇上,对这父子二人,既要惩罚,又不能太重,终要网开一面。”
    “这是为何?”
    “蓟镇戚继光,辽东李成梁,是当今两位最有军事才能的大帅。皇上登极六年,正是有这两人率部拱卫京师,三千里边境才平安无事:各路虏酋,一听到这两人的名字都闻风丧胆。古人言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如果细数李成梁十几年来镇守辽东的功绩,则这次杀降冒功只是小过,下臣猜想,李成梁大概也想有一次大捷来庆贺皇上的大婚,他事虽做错了,但却是一番好心。”
    朱翊钧从这番话中,明显听出了张居正对李成梁父子的偏袒之意:这一点.朱翊钧并不感到奇怪,因为在君臣平常交谈中,张居正不止一次向他灌输这样的用人之道:对于能臣干吏和胸富韬略的专才,不但要大胆使用,而且要善加保护。特别像军事将领,不可轻易撤换。一旦立功立刻行赏,若有小错则善意训谕。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若因噎废食求全责备,势必会导致贤人在野庸官满朝的可怕局面。张居正方才所言正好体现了这种思想。朱翊钧同意师相的观点,于是问道:
    “那究竟该如何惩处李成梁父子呢?”
    “同所有官员一样,收回奖赏即可。”
    “这样.其余的官员岂不有意见?”
    "意见终会有的,但有李成梁一人在,就能保辽东一方平安,满朝文武.有几个人能做到这样?”
    “这倒是。”朱翊钧觉得张居正处事缜密,把什么都想好了,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便道,“张先生,就按你方才所言,你替联拟旨。”
    “臣遵命.”张居正说罢,稍稍犹豫,又道,“皇上,下臣还有一个请求。”
    “讲!”
    “下臣说过,辽东大捷一事,下臣也犯了考虑不周的过错,因此要自请处分。”
    “自请处分?”朱翊钧摇摇头,说道,“这个就不必了。”
    “不自请处分难以服众。”张居正坚持道,“请皇上降旨,给臣罚俸三月。”
    “张先生?”
    朱翊钧欲言又止,看着张居正诚恳的表情,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微微点了点头。正说要张居正退下,他忽然又记起一件事,便从御座旁的几案上,拿了一张折叠的御品宣纸,让小内侍递给张居正,言道:
    “光懋的折子,就依先生说的办。这张纸上,抄的是《劝学箴》,你看看这格式如何?”
    张居正打开四尺宣,只见上面亦楷亦行,墨气淋漓地写了一篇四言诗:
    爰有寒泉,惟其深矣。
    于彼行潦,叹其乾矣。
    皇父孔圣,示我周行。
    黾勉求之,日就月将。
    敷时绎思,每怀靡及。
    灼灼其华,其实之食。
    不稂不莠,如琢如磨。
    程门立雪,莫知其他。
    每有良朋,俾汝多益。
    被其之子,是用不集。
    我有旨蓄,何用不臧?
    如珪如璋,邦家之光。
    吾尔君子,迨其今兮。
    日月其迈,静言思之。
   
    这篇《劝学箴》,是准备作为圣谕勒石刻碑,安置在全国各地的官学中=却说武昌城因何心隐事件而引起学生骚乱后,张居正趁势让皇上下旨禁毁天下私立书院。但这仅仅只是行政措施。要想清除积弊端正学风,让全国数万廪膳生员戒除玄谈,重研经邦济世学问.还得有所提倡。此时,适有南海教谕肖梅东上折提议皇上写一篇《劝学箴》,以激励引导天下学人。朱翊钧觉得这主意不错,便让张居正替他草拟出这一篇四言偈颂。经过反复推敲字斟句酌订正之后,他再工工整整地抄录下来。
    张居正仔细看过之后,赞道:“皇上写下的这篇《劝学箴》,单看笔墨,庄谐并重,可作为天下法书。以此勒石,莘莘学子看了,谁能不惕然深省!”
    “先生夸奖了,”朱翊钧对自己的书法一直就很得意,所以一听表扬就兴奋起来,“《劝学箴》为的是训谕天下学人,所以不敢马虎。”
    “臣先让国子监立即将《劝学箴》刻碑,然后将拓片分赠全国所有学校.依样勒石。”
    “如此甚好。”
    话已谈完.张居正告辞出了平台,刚要跨院门而去,朱翊钧又走出来喊住他,言道:
    “张先生.朕忽然想到,光懋也是一家之言,作出决策之前,是否还是再派人前往辽东调查核实?”
    “皇上所言极是,”张居正答道,“臣即刻派吏兵两部会同都察院衙门一起派员前往辽东。”
    张居正回到内阁,第一件事就是派员通知吏兵两部和都察院三衙门的堂官前来会揖,商量选派前往辽东的调查人员。办完这件事,正说把几位阁臣找来传达一下皇上关于查处辽东大捷一事的旨意,忽听得院子里闹哄哄的。正要询问,却见书办飞快来报,说是冯公公坐轿到了,跟着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被五花大绑。张居正闻言大惊,立忙提了官袍跑出门去看个究竟。
    他刚走到大门口,便见冯保神色严峻负手而来,背后跟了一个身着五品熊罴武官命服的中年汉子,身上被一根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张居正瞟了这位武官一眼,只见他大脑袋短脖子,两道眉毛浓黑杂乱,紧压在一双鼓突突的眼珠子上。此刻只见他噘着两片厚嘴唇,神情沮丧且还夹杂着怒气。张居正不认识这个人,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冯保已是瞧见他了。只见他快走几步,在台阶下面朝站在门口的张居正抱拳一揖,勉强笑着言道:
    “张先生,老夫带着这孽畜前来负荆请罪。”
    “这位是?”张居正一边还礼一边问道。
    “这是咱侄子冯邦宁。”
    一听这名字,张居正立马想起来冯保是有这么一个侄儿,原住在涿州乡下老家,仗着叔叔的权势,在地方上胡作非为。冯保当上司礼监掌印太监后,皇上为笼络他特恩荫其家族后人一个,冯保没有儿子,便荐了冯邦宁来京,在锦衣卫担任了一个六品的指挥佥事,三年后迁升一级,当上了五品的镇抚司副使。听说这个人虽然入了公门,但旧习不改,依仗冯保狐假虎威,在京城里颐指气使飞扬跋扈,没有几个人敢招惹他。张居正虽知道他的“大名”,但从未见过。这会儿见他这副模样,不知什么地方竟长得与冯公公有几分相像,便吃惊地问:
    “啊,原来是冯将军,这是怎么了?”
    “你不知道?”冯保稍感吃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见张居正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道:“走.到你的值房去,听老夫细说缘由。”
    说着便来到张居正的值房,冯保也不寒暄,一坐下就讲了事情经过:
    却说今天中午,冯邦宁受人宴请,前往珠市口的一家酒楼吃饭,喝了半醉出来,乘了八人抬大轿回衙。这时,对面路上正好也有一顶八人大轿抬了过来。早在大明开国初期,就传下了避轿制度。凡官秩低的官员乘轿出行,在路上碰到官秩高的官员,一律得停下轿来避到路边,待官秩高的官员轿马过去,方可重新上道。比方说,六部衙门的堂官,在路上碰到内阁辅臣的轿马,除吏部尚书外,余下五部堂官一律回避。吏部尚书与阁臣可以互相掀开轿帘,伸出头来揖礼而过。下层官员若见了六部堂官,不但要避轿,还得走下轿来,跪在路边恭送。总之是,什么级别的官员如何避轿,有一整套完整的规定。正德嘉靖两朝之后,避轿制度虽没有宣德年间之前那么严格,但大致规矩官员们还不敢不遵守:像冯邦宁这样的五品武官,见了王国光这位秩位隆重的正一
    品吏部尚书,老远就得把轿子抬到大街旁的小巷中回避,他自己还得来到大街边上迎着天官的大轿挺身长跪。但今天中午.一是因为冯邦宁多灌了几盅毛狗尿,脑子晕乎乎的;二是因为他自恃有伯父冯保这个大后台,任什么官员,他都不放在眼里。当轿役看到对面而来的瓜伞仪仗,认出是王国光的轿子,便连忙磨过轿杠,要把轿子抬进就近的小巷。冯邦宁一看轿子变了方向,连忙一跺轿板,吼道:
    “你们要干什么?”
    班发回答:“老爷,咱们避轿。”
    “避谁的?”
    “吏部天官王国光大人。”
    冯邦宁掀开轿帘儿引颈一望,果见对面有一乘大轿子排衙而来。放在平常,在路上遇到三品侍郎以下的轿子,冯邦宁从来都是当街呼啸而过,根本不把人家放在眼里,但若是遇到大九卿的轿子。冯邦宁却还不敢造次,每次都是悄没声儿的蹙到一边:但今天却又不同,盖因他昨晚上到伯父家,听徐爵叽叽咕咕向他传说新闻,言辽东大捷原是杀降冒功,皇上赐给当事官员的奖赏都得收回来,这里头就有吏部尚书王国光。所以,当他一听说对面来的是王国光的轿子,心想这家伙恩荫的儿子还得退回去当平头百姓,还神气个啥,于是干脆把脑袋伸出轿窗嚷道:
    “你们这些毬攮的,把爷的轿抬回街上去。”
    班役只当冯邦宁发酒疯,小声提醒道:“老爷,对面来的是正一品的大天官。”
    “毬,天官又么样?”冯邦宁眼睛瞪得像个兔卵儿,骂道,
    “老子今天偏要当街走一趟,正轿!”
    班役不敢违抗,忙又招呼着把大轿正了回来。这时候,王国光的大轿与冯邦宁的大轿相距不过二十来丈远了。王国光此番出行是应张居正之托,前往都御史衙门拜揖左都御史陈瓒。在现任的大九卿中,就陈瓒的年纪最大,辽东大捷受赏,他也是有汾儿的人。张居正担心一旦撤销封荫,陈瓒想不通会闹出事来,故委托王国光先去找他透个信儿作作安抚工作。现正走在半路上,却见对面抬过来一乘轿与他冲撞。除了张居正,偌大一座京城,还没有谁的轿子敢与他争顶。
    “对面是什么人的轿子?”王国光问随轿的护卫小校。
    小校早看了对方的仪仗,回道:“启禀大人,是锦衣卫北镇抚司副使冯邦宁。”
    王国光一听,顿时拉下了脸。对于冯邦宁狗仗人势横行不法的事,王国光早有耳闻。他只是没想到,这家伙肆无忌惮,现在连他的轿都敢冲撞。思虑间,两乘大轿已是近在咫尺,都当街停了下来,王国光吩咐小校:
    “叫他滚开!”
    小校跑到冯邦宁的大轿跟前交涉,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冯邦宁也不下轿,只把头伸出来大声嚷道:
    “王大人,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走一边。”
    “放肆!”
    王国光一声怒喝,这时候街边上已站了不少围观的人。冯邦宁一喝酒便是人来疯,听王国光骂开了,他也不甘示弱,吱吱朝地上飚了一口痰,盛气凌人地回道:
    “王大人,你凭什么骂人?”
    “骂?本官还要惩罚你,来人!”
    “到!”
    小校率二十名护轿武士一刷儿站上前来,个个都握着腰间的开鞘大刀。
    一看这架式,冯邦宁的十几名护卫也都拔出刀来,按理冯邦宁一个五品官员,拨到他名下听差的衙役只有六名。但他所在的镇抚司衙门是“诏狱”所在地,衙门里要紧官员的护卫自然不能按等级来定。因此冯邦宁每次出行,前呼后拥威严直逼大九卿,这会儿见双方剑拔弩张,冯邦宁乐得把事情闹大,嚷道:
    “你不要以为你是天官,就可以仗势欺人。咱早就知道,皇上马上就要降旨惩罚你。”
    “惩罚我什么?”王国光稍稍一愣。
    “辽东大捷是杀降冒功,你贪领封赏,皇上要尽数追夺,你以为咱不知道?”
    一听这话,在场的人——不管是两家护卫班役还是街边上的老百姓,无不大惊失色。正月问的辽东大捷是件大事,京城里的老百姓没有谁不知道。这么一件举国欢庆的胜战,竟然是杀降冒功,而且连大名鼎鼎的老天官也被牵扯进去,谁听了这消息都会像猛听闷雷的婆娘,不打一阵寒噤那才叫怪。王国光此时也深感意外,这事儿尚属机密,这个二杆子怎么会知道?转而一想他是冯保的侄儿,一时间什么都明白了。他决心杀一杀这位“太岁”的气焰,便命小校。
    “护轿前行,阻挡者,格杀勿论!”
    小校得令,手一挥,八名健壮的轿夫吆喝一声迅速起轿,二十名护卫更是如猛虎出林。顿时,冯邦宁的轿队被打得七零八落,他的那些护卫平常虽然也都是五阎王不要六阎王不收的恶汉,但眼下毕竟是与天官的护卫对阵,心里头有些发怵,因此都不敢真的玩命。当然,也有几个憨头挡道胡闹,厮打中,双方都有人皮破血流负了轻伤。
    看着王国光的轿队走远,冯邦宁再看看自己属下的残兵败将,蓝呢大轿也被戳了几个洞,自觉丢了颜面,顿时泼妇似的骂起大街来。骂了天官骂班头,骂了班头又骂轿夫,秽语满嘴脏话乱喷。折腾了一阵子,他的酒也醒了。思量一番觉得不妥,便赶紧跑到紫禁城来找他的伯父讨主意。
    冯保听了,感到冯邦宁闯了大祸,一个五品的武官和一品天官争道儿,放到哪儿说都是败理儿的事。这官司如果打到皇上那里,弄不好,这愣头青的一身官皮还得扒掉。满朝文武谁不知道王国光是何等人物?他不单是张居正最好的知己,还是皇上与太后深为依赖的股肱之臣。冯保将冯邦宁好一顿臭骂,直到骂酸了嘴,才让人找了一根绳子来,着两个太监帮忙把冯邦宁捆了,亲自押送到内阁来找张居正。
    听清了事情原委,张居正很是生气:一气冯邦宁无法无天,竟敢冲撞吏部尚书的轿马仪仗;二气这浑小子居然口无遮拦,当街乱嚷,捅出了尚还没有公布的朝廷机密——这事儿冯公公也脱不了干系,不是他露了口风,冯邦宁又怎能知晓“杀降冒功”的事?如今,冯公公摆出一副大义灭亲的架式,把冯邦宁五花大绑押进内阁。他这样做的目的是堵外廷官员们的口,不让他们借此攻击他骄纵家人横行无道。但如此一来反倒叫张居正为难:若是秉公执法,给冯邦宁严厉惩处,则有拂冯公公的面子,他虽然做了一个高姿态,你可不能当真,谁不知道这位大内主管是有名的笑面虎?若不处理把冯邦宁放了,各衙门官员就会骂他“硬处驮枪过.软处杀一枪”。
    踌躇了好一会儿,张居正起了一个念头想让书办去把张四维喊来,把这难题儿交由他去处理。转而一想又不妥,人家冯公公是冲自己来的,若交给张四维去办,冯公公肯定知道他这是推委之举,心里头便不高兴。既搪塞不开,张居正便睃了一眼冯保,说道:
    “冯公公,令侄今日之举,的确太过孟浪。”
    “是啊,这畜牲只要喝了酒,佛脸上刮金,青楼上摆阔,什么样的浑事都做得出来。”冯保说着便连连叹气。
    张居正从冯保的话中听出了“消息儿”,跟着就问:“怎么,冯将军喝了酒?”
    “是呀!”
    答话的是冯保而不是冯邦宁。打从一走进张居正的值房,冯邦宁就站在外头过厅里没有进到里屋,这会儿,冯保伸头朝过厅喊道:
    “畜牲,还不进来给首辅大人下跪,说个清楚。”
    冯邦宁闻言慌忙走了进来,因双手被绑没有支撑,故下跪时差点摔倒,书办赶紧过去扶了他一把。
    “冯将军,中午在哪儿喝的酒?”
    “在珠市口。”
    “冲撞吏部堂官王大人的轿子,你可知罪?”
    “知罪……”
    此时的冯邦宁早收了嚣张气焰,他偷觑一眼见首辅脸色铁青,身子竞吓得筛糠一般抖动。
    “你这畜牲,死狗扶不上墙!”
    冯保还在喋喋不休地骂着,张居正劝道:“冯公公,事情既然已经出了,光骂也解决不了问题。”
    “那你说怎么办?”冯公公问。
    “我正要请教冯公公,这类事儿按朝廷规矩,应该如何惩处?”
    张居正的问话看似不经意,实际上是把这难题儿又还了回去。冯保知道张居正这是和他斗心眼儿,此时却又不得不腆着脸回答:
    “这种事惩罚起来也没个定规。永乐皇帝时,一个六品主事也是喝醉了酒不肯给礼部尚书让道,礼部尚书告到皇上那里,皇上一生气,竟下令将主事廷杖八十,活活给打死了,这是最重的。也有轻的,被罚俸三月了事。”
    “既不太轻也不太重的呢?”
    “也有,”冯保眯着眼,数落着说,“嘉靖四十年就发生过一回,五品御史冲了内阁辅臣的轿马,被嘉靖皇帝弄到午门前罚跪,整跪了三天。”
    “这个好,”张居正紧接着冯保的话说道。“冯公公,您的令侄今日所作之事,想完全不加处罚恐怕行不通。处罚太轻,人家会说你冯公公袒护,处罚太重,人家又会嚼舌头骂我张居正落井。下石:干脆,让您令侄现在就到午门前罚跪去。”
    “现在就去罚跪?”冯保有些惊诧。
    “对,现在!”张居正的回答一点也不含糊,“我已约了吏部、兵部、都察院三衙门堂官前来议事,过不了一会儿都会到。王国光肯定憋了一肚子怒火要来告状,若是他见令侄跪在午门,心里头就要好想多了。”
    尽管张居正是一番“好意”,冯保仍不免感到失望,但一想也只有如此,便道:
    “张先生这就算开恩了。畜牲,还不谢恩?”
    冯邦宁一听说要去午门罚跪,顿时脸色涨得像猪肝,小声嘟哝道:
    “还望首辅大人再轻饶一次,跪在午门,那多丢人呀!”
    冯保见冯邦宁这时候还二三得五地对不上数儿,气得起身上前踢了他一脚,骂道:
    “好你个不识好歹的东西,朝廷大法还容得你讨价还价么,给我滚,到午门跪着去。”
    说话间,张居正早朝书办使了眼色。书办会意,出门去把内阁门口值勤的兵士喊了两个进来,从地上扯起冯邦宁,踉踉跄跄地向午门去了。
    冯保没有跟着去,听着走廊上的脚步声慢慢消失,他回过头来对张居正悻悻说道:
    “越是不顺心,这畜牲越是给咱惹祸。”
    张居正听出冯保话中充满怨气,便安慰道:“冯公公,你主动把令侄绑了送来内阁,众官员知道了,都会夸赞你深明大义,法不容私。”
    ”你以为咱是怕官员们胡嘎?”冯保凄然一笑,摇着头说,“老夫才不怕他们呢!”
    “那,你……”
    “咱是怕皇上,”冯保说着,忽然把声音低下来,“张先生,自从皇上大婚,太后搬出乾清宫后,皇上少了管束,好像变了一个人。”
    “啊?”
    “过去有个什么事儿,他吃不准,总会问问老夫。现在,凡事他都想自己拿主意,唉!”
    冯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张居正突然想到皇上执意要从太仓里划拨二十万两银锭到内廷供用的事儿,也不免忧心忡忡地说:“皇上长大了!”



梦远书城(my285.com)
下一回  回目录  回首页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13:01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十八回 建造法坛吕府祈福 接闻圣旨次辅殒命



吕调阳的府邸位于东单牌楼西侧的井儿胡同。格局虽不宏大,却也是一进三重的院子,照壁藤牖风檐日晷,一看便是大户人家。这一日大清早,吕府大门上挂出一通告示:
    设坛祈福,巳时前恕不见客
    这告示引起过路人的好奇。不少人想伫足观望,隔着门缝儿瞧个究竟,但吕府门口四名手持水火棍的当值皂役却不容人停留:他们见人就赶,这更是增加了人们的种种猜测。
    吕调阳患病在家疗养.已经两个多月了,这在京城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但最近几天他不但水米不进,且每天多半时间都处在昏述状态。不要说一般的人,就是他要好的朋友,也大都不知道内情。他这次病情加剧,为的是“辽东大捷”一事。按理说吕调阳并不是“辽东大捷”主要当事人,但为何偏是他气得瘫倒在床?欲知个中原由,还得从头说起。
    却说吕调阳一共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和小儿子均考中了进士,如今都放官外任。惟有第二个儿子吕元佑,的确不是读书的料。连考三场,连乡试都考不过,如今二十多岁还在晃荡.虽已成家娶了媳妇,却是一个没有功名的白衣秀才。吕调阳每次从内阁回家,一见到吕元祐混在仆人堆里云山雾罩地瞎扯淡,就禁不住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年初辽东大捷,皇上论功行赏,吕调阳进秩一级并荫一子。吕调阳对进秩一级倒不觉得兴奋,令他欣慰的是恩荫。不成器的儿子吕元祐因此成了太仆寺的亚卿,多少也是一个六品官了。这一下了却了吕调阳多年的心病,因此内心着实高兴了一段日子。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前几天皇上突然颁旨,言辽东大捷实乃杀降冒功,已经颁发给所有当事官员的奖赏一律撤消。吕元祐六品鹭鸶补服穿了还不到四个月,就又生生地脱下来退了回去。那天下午,吕元祐从太仆寺衙门回来,怒气冲冲跑到书房里找吕调阳,一把抓下头上的乌纱帽朝地上一掼,吼道:
    “都是你做的好事!”
    上午王国光到吕府来拜望,向吕调阳讲述了“辽东大捷”的内幕以及被查处的前因后果,因此他已知道儿子的恩荫将被撤销的事。这会儿见儿子发脾气,他也只好忍气吞声,指着一只凳儿说道:
    “祐儿,你且坐下,听我对你说。”
    吕元祐哪里肯坐?他窝了一肚子火跑回来,就是要把老爷子当出气筒。只见他跺着脚吼道:
    “听你说什么,你虽然挂着个次辅的头衔,其实是一个窝囊废,人家想怎么捏估你,就怎么捏估你。”
    儿子这无情无义的几句话,像刀子直扎吕调阳的心窝,眼看着他的脸色就变了——打从五月份起,吕调阳就很少去内阁上班,期问他给皇上写了好几道折子请求致仕,明里的理由是因为哮喘病的折磨,其实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就是那种奉行故事虚应客套的次辅他实在当腻了。偏偏儿子哪壶不开提哪壶,竞当面指斥他是窝囊废。你说他气也不气?他一生气就犯结巴的毛病,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指着儿子斥道:
    “你、你、怎、怎么能这、这样说、说话?”
    “该如何说话?”吕元祐突然歇斯底里狂笑起来,这笑声让人听了不寒而栗。笑过之后,吕元祐又咬牙切齿说道,“父亲大人,你被张居正耍了。”
    “我怎、怎地被、被他、他耍了?”
    “辽东大捷,唯独一个辞掉奖赏的人,就是他张居正。现在,又是他站出来禀告皇上,说辽东大捷是杀降冒功的大丑闻。把前因后果联起来一想,这不就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吗?张居正下了一个恶毒的大套儿,把你们这些书呆子,全都套了进去。”
    吕元祐虽然读书懵懂,但捕风捉影乱判阴阳却是一把好手。京城里,管这种人叫“侃爷”。吕调阳清楚儿子的德性,平常对他说的话存有戒心,但方才这番分析,他却觉得有几分道理。联想入阁六年来张居正对他的态度,尽管表面上客客气气礼敬有加,内里却颐指气使,不把他放在眼里。逢有大事秉断,他只能顺着首辅的意思条陈建白,若稍有分歧,则会频遭白眼。常言道蓄之既久其发必烈。此时的吕调阳,心里头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遭人愚弄的羞辱感。他只觉得喉头一涌一涌的似有烈火喷出,他想喊叫,大张着嘴,却吐不出一个字来。眼看着他一张脸憋得青紫,两片嘴唇发乌,吕元{;占这才慌了神,连忙跑过去扶住眼看就要跌倒的父亲,大声嚷着救人。一时间跑进来几名仆人,捶背的捶背捏腰的捏腰,有的掐人中有的揪热毛巾敷额头,折腾了半天,吕调阳总算咳出一口痰来——人虽然没被憋死,但从此却倒了床。第二天太医闻讯前来救治,把了脉后,把吕元祐到一边偷偷吩咐道:“准备后事吧!”吕元祐感到父亲这次病重是自己惹的祸,心有愧疚。想着既然郎中救不了父亲的命,便只有请和尚来做法会祈福了。
    此刻,在吕府的前院,大约有十几名身穿袈裟的僧人在紧张地忙碌。他们都是昭宁寺一如和尚的弟子,应吕元祐所请,前来吕府作祈福法会。当谯楼上的更鼓报了寅时,他们便在一如师傅的带领下,踏着熹微的曙色来到了吕府,并立即在前院布置法会。
    自万历元年,李太后前往昭宁寺敬香并赠送大内收藏的藤胎海潮观音塑像后,这昭宁寺便一下子声名鹊起,每日前来焚香礼佛印心还愿的人,闹嚷嚷挤破了门槛儿。本来就是高僧大德的一如老和尚,更成了达官贵人争相攀援的人物。但因一如老和尚年事已高,平日深居简出不肯见客,凡应酬的事情一概谢绝,因此能见到他的人极少。由于一如老和尚谙熟佛法并精心训练弟子,昭宁寺的法会已是远近闻名。京城里想做法会的大户人家很多,一作法会首先想到的便是昭宁寺。因此昭宁寺的和尚们一年到头忙得不可开交。能请到昭宁寺的和尚做法会已属不易,能请到一如老和尚亲自主持更是难上加难。今天,俗岁八十有二僧腊七十又二的一如老和尚亲自前来,这多半是因为他素来钦慕吕调阳的人品学问,又顾及他内阁次辅显赫地位的缘故。
    法会的布置分像法与坛法,都极为讲究,一丝半毫都不能弄错。
    首先是像法:
    祈福法会所用法像为观世音菩萨,其要求是以白檀香木刻作其像,身高五寸,或二寸半。必须是雍容端庄面如满月的天女形。面有三眼,头戴天冠,身著色衣,缨络庄严,以两手捧如意珠。造好此像后,安置在黄梨木制成的匣子里,再将匣子盛于锦囊之中。待法坛建成,再将锦囊安放其中。
    其次是坛法:
    法坛务求方正,以三尺为限,内城方一尺,外城方二尺。造坛之前,先须得将所造之处的秽土铲除干净,所谓掘地三尺指的就是这件事。秽土搬走后,再找来净土铺填。这净土的条件是没受粪便污水所染,一般都去郊外荒地掘取。净土运来后,再用罗筛筛过,以细腻无渣为宜。然后找来各色花瓣,捣成浆汁,掺以染成五色的米粒儿,和以净土层层垒起,以高三尺为限。坛上内城正中,要铺三寸厚的雪白莲花瓣,将盛有观世音菩萨像的锦囊面朝东搁置,内城四角,还要安置四个天王座。外城东西南北四方,各点一盏香油长明灯。对应内城四角的天王座,外城四角插有四面杨枝幡,书四大天王的名号。西北角写的是“毗沙门天座”,东北角写的是“提头愿叱座”,东南角写的是“毗楼勒叉座”,西南角写的是“毗楼博叉座”。
    今天一大早,和尚们一到吕府,便忙忙碌碌按规矩造坛:至于观世音菩萨像倒不用操心,昭宁寺平常备下不少。昨日,吕府已派人前去拣最贵的请了一个回来。卯时过半,吕府前院的法坛已是造好,一个小沙弥走进客堂,请坐在那里与吕元事占叙话的一如和尚出来检验是否合格。
    一如师父绕着院子中间的法坛仔细察看了一遍,检查无误,便对弟子们道:
    “可以开坛了。”
    这时,一步不离左右的吕元祜问一如师傅:“老和尚承教,这祈福法会能救咱老父一命么?”
    “心诚则灵,阿弥陀佛。”一如合掌答道:
    这回答模棱两可,吕元事占心里头不踏实,又问道:“听说老和尚为人祈福,经常显神通,不知今日,能否产生灵异¨
    “昕谓灵异,就是天上出现五彩祥云,满院花瓣飘香,这种事是可遇而不可求。”一如不打妄语如实道来。见吕元佑有些失望,他又补充道,“祈祷乃人避祸之本,既尽其本,兼修其德,则无不应验。古有祷尼丘山而生孔子,近有祷泰山而生倪岳者,其事至悉,班班可考。不知施主还有何生疑之处。”
    吕元祐听出一如老和尚话风有些不高兴,忙赔笑道:“没有什么生疑的,老和尚开坛就是。”
    一如道:“开坛祈祷,还得令尊大人配合。”
    “如何配合?”吕元祐痛苦地摇摇头,说道,“从昨天下半夜起,他已昏迷得人事不知。”
    一如闻听此言,道一声“阿弥陀佛”,便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念了一段咒,对吕元祐说,“令尊大人虽仍在昏迷,但双手可以动了!”
    “真的?”
    吕元祐将信将疑,要跑回内院去看,一如喊住他,说道:“你不用去看,老衲不会诳你。”说着举起双手,一边比划一边言道,“老衲教你一个摄身印,待会儿开坛,不但你要做,令尊大人也要做。你看清楚,以你两只手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指,各向外相叉,然后合掌右压,用右手的大拇指抟着右掌的掌背,对,就是这样。”
    一如将摄身印的指法教给吕元韦占,又让他进到内院病床前,将这指法教给吕调阳。片刻时间,吕元祐喜颠颠从内院奔出来,兴奋地说:
    “真神了,家父虽然昏迷不醒,但拿起他的手来让他做摄身印,他竟自如得很。”
    “这是佛力所佑。”
    一如淡淡地说。接着吩咐吕元祐在法坛前的蒲团上跪下,阖府闲杂人等一概回避。诸事妥帖,一如一摇手中法铃,顿时间钟鼓齐鸣,法螺吹响。一如师父隔着法坛,与吕元祐对面而坐,只见他手接大三昧印,以金刚正坐之姿,澄定身心,高声唱道:
    稽首大悲婆卢羯帝,从闻思修入三摩地,振海潮音,应人间世,随有希求,必获如意。
    别看一如耆老之年,干瘦如一块片儿柴,他一开口便声如洪钟,大有摄人心魄振聋发聩的威力。他刚一住口,众沙弥便一起振声颂唱:
    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南无本师阿弥陀佛
    南无宝月智严光音自在王佛
    南无大悲观世音菩萨
    颂过佛菩萨的庄严宝号,一如师父眼皮稍稍一动,他瞥了一眼法坛上供奉的盛着观世音菩萨的锦囊,领头放起了焰口:
    南无白衣观世音菩萨。前印后印降魔心印。印身印陀罗尼,我今持诵神咒。惟愿慈悲,降临护念。
    道了这二句三颂,众沙弥一齐收口,院子里骤然安静下来。一如老和尚金刚正坐一动不动稳如泰山。转瞬之间,他将手结大三昧印换成了左手结金刚拳印,右手轻捻佛珠,口上念起了梵文真言:
    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南无阿俐耶卢羯帝铄钵罗耶
    菩提萨垤婆耶摩诃埋婆耶摩诃迦噜尼迦耶怛你也他喳多
    喇多唰咄哆唰咄出多喇咄唰娑婆诃。
    听一如老和尚一人颂咒,实乃一大享受。他那声音仿佛不是从口中而是从胸腔里直接吐出来的,深沉圆润字如贯珠,如清风拂面而又极有穿透力。不单是局外人,就连他的弟子们平常也极难听到,此时个个都听得痴了。跪在蒲团上的吕元祜,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听着一如口吐莲花,他产生了那种如沐春风如临天国的登仙之感。正遐想间,又听得一如举起法铃一摇,口中悠悠唱出三个字:
    嗒——啮——呗
    吕元祐只觉得好听,但不懂是什么意思。其实这是净法界三字真言。念此真言能除人内外一切障碍。此番祈福法会,由于是一如亲自主持,所以一点也不“偷工减料”。念了观世音神咒后,接着就念这净法界真言,众沙弥一见师父音调悠长起了新咒,个个都慌忙伸手结了准提印,和着磬钵法鼓,将“喳啮呗,,三个字震天价地唱了七七四十九遍。
    净法界真言后,接着唱诵“喳麽呢嘛呐哄”六字大明咒一百零八遍。一时间,沙弥们的梵唱之声,悠扬时如霜天过雁,凑泊处似大浪推沙。吕府中百十口人无论贵贱主仆,一听这充满神秘譬的颂偈,莫不心枷顿失,性门洞开。六字大明咒在昂扬的钟吕声中结束。唱罢最后一遍,众沙弥跟着师傅将手举过头顶散其准堤手印。散印时,一如又用梵语将准提真言念了三遍:
    南无飓哆喃三藐三菩提俱胝
    喃怛你也她喳
    至此,祈福法会的第一轮宣告结束,如样进行一共有三轮方告圆满。法会从辰时开始,不知不觉已耗去大半个时辰。一如师傅收了金刚坐,起身在院子里走动几步活动活动腿脚。趁这空儿,吕元祐一骨碌从蒲团上爬起来,跑到后院去看父亲,旋即又跑回来对一如说:
    “老和尚,家父醒了。”
    “哦,阿弥陀佛。”一如双手合十。
    “丫环给他喂了几口参汤,他长了一点点精神,这是托你的福。”
    “是托观世音菩萨的福。”
    一如老和尚说着,示意吕元祐重新跪到蒲团上,他要开始进行祈福法会的第二轮。正在这时候,忽听得紧闭的大门被人擂得山响。吕元祐还来不及张口询问,只见门役急匆匆跑到他跟前,禀道:
    “少东家,有人来访,轿子已到了巷子口。”
    “不见,门上不是贴了告示吗?”吕元祐斥道。
    “这人不见怕是不行。”
    “谁呀?”
    “内阁首辅张居正大人。”
    “他,真是他来了?”吕元祐惊问。
    “真的是他。”门役答道,“内阁值事官头前赶来报信儿,就在门廊下站着。”
    “既是首辅来了,这法会只好暂时停止。”
    吕元祐不好意思地对一如老和尚咕哝道。尽管吕元祐占将自己恩荫被撤丢了六品大仆寺亚卿这一官职的怨恨尽数儿发泄在张居正身上,但听说他主动登门看望父亲,吕元祐仍不敢怠慢。毕竟人家手握重权,是得罪不起的人物?他命人安排一如师徒一行去花厅里休息吃茶,自己则跑到大门口去迎接。
    吕调阳病重的消息,在京城里不胫而走。一连几天,来吕府看望的人络绎不绝。早几天张居正就得知这一消息,他当时还没有想到要来看望,昨天,新人阁的辅臣申时行告诉他,吕调阳已是水米不进,随时都可能断气儿。他这才感到事态严重,早上没有去内阁点卯,邀了张四维直接到了井儿胡同。
    吕元事占一出门,便见两乘大轿正在门前落下,胡同里也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显然是戒严了。张居正从第一乘大轿里走下来,吕元祐迎上去磕头迎接。张居正不认识他,正猜疑问,随他一起来的内阁值事官一旁介绍说:
    “这是吕阁老的二公子吕元祜。”
    “啊,原来是元祐贤侄,起来起来。、”张居正说着,便上前把吕元事占拉起来,一起走进吕府客堂。坐定之后,张居正关切地问,“令尊大人的病体,今日是否好些?”
    一听到张居正喊一声贤侄,吕元祐心中顿时生出了无尽的委屈.他一边抹眼泪一边回答:
    “早晨还昏迷不醒,不过,他的两只手,居然还能抬起来做摄身印。”
    “做什么?”张居正听蒙了。
    “摄身印。”吕元祐接着解释道,“今儿早上,咱接来昭宁寺一如老和尚,为家父做了一场祈福法会,才做一半,首辅大人就来了。”
    “冲了祈福法会,这是罪过,”张居正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内阁值事官,“吕阁老家今日要做法会,你事先知道么?”
    “知道。”值事官员欠身回答。
    “知道为何不告诉我,早知道,我就和张阁老晚来两个时辰嘛。”
    值事官没来由地挨了一顿训斥,站在那里木桩子似的一声也不敢吭。一旁坐着的张四维知道这是首辅作姿态骂给吕元祐听的,便岔开话题说道:
    “一如老和尚已是很少主持法会了,他亲自念经为吕阁老祈福,应该有神通出现。”
    “神通已出现了。”吕元祐兴奋地回答。
    “啊,有何表现?”张居正问。
    “未作法会之前,家父人事不知,念了观世音经咒之后,家父居然睁开了眼睛,还喝了几小口参汤。”
    “有这等奇事!”张居正感到不可思议,说道,“吕阁老平常敬奉神明,一心向佛。所以在这危难时刻,能够亲见菩提,得菩萨妙谛。”
    “吕阁老能说话么?”张四维问。
    “能,只是声音微弱。”吕元祐答。
    “元祐贤侄,你看我们能否到病床前一看?”
    “这个……”
    吕元祐面有难色。因吕调阳倒床之后已是十分憔悴,脸上五官都变了形,且病房里气味难闻,他担心张居正与张四维见后,会心生厌恶。正踌躇间,忽听得通连后院的走廊里传来窸窸率率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只见两名仆役正架着父亲一步一挨地走了过来。
    却说一直躺在后院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吕调阳,自听了祈福法会悠扬悦耳的经咒声,他仿佛听到了天国的召唤,人一下子清醒了许多。接着他就闻到了一股异香,正闭目养神之际,听人说张居正与张四维前来探望,他顿时不顾夫人的劝告,执意要撑起身子下床,颤抖着让人替他披上久已不穿的官服,歪歪倒倒地朝前院客堂而来。
    “呀,父亲出来了。”吕元祐一声惊呼,立马赶过去搀扶。
    张居正与张四维也起身相迎。此时吕调阳已被搀到客堂后门口,半尺高的门槛他硬是没有力气抬脚跨过。还是吕元祐伸手抱起他的双脚,抬到太师椅上半躺着坐下。怕他坐不稳,仆人还弄了一床被子将他偎着。
    “和卿兄,你病得这么厉害,何必非得挣扎着下床。”张居正埋怨道。
    “难得叔大兄还惦记着我这风烛残年之人,”吕调阳接过丫环递过的参茶抿了一小口,喘着气儿说道,“还有子维兄,我还担心再也见不着你们了。”
    吕调阳说着,眼角滚下了几大颗浑浊的泪珠。张居正看了心里头很难过,不免双眼也噙起了泪花,言道:
    “和卿兄,你不要胡思乱想,你的病虽然沉重,但还不是不治之症,只要假以时日安心调养,就会慢慢地好转。”
    吕调阳轻轻地摇了摇头,黯淡无光的眼珠子艰难地转动了几下,回道:
    “叔大兄不用宽慰我了,以你首辅之身,出行必有规矩,若我不是病人膏肓,你怎么可能跑来看我!”
    吕调阳虽然阳神已散,顶门中走了七魄,但此时他的神智却很清楚。他这一说,倒叫张居正不好回答了。因为朝廷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当了内阁首辅的人,轻易不入他人私宅,见客访友,都只能在衙门朝房里进行。这其中的意思是瓜田李下各避嫌疑。如果首辅去了哪个大臣之家,必定是该官员出了大事。要么封侯拜相,首辅代表皇上前往祝贺;要么是吹灯拔蜡垂死之人,首辅代表朝廷前来抚慰。所以说,首辅到了哪一个官员之家,并非有什么私情,而是因他的职责权位而履行的一种公务。就像他现在到了吕府,就是要当面向吕调阳询问他家中有何困难需要朝廷解决,他个人对朝局有何意见需要向皇上转达。吕调阳久居内阁,当然明白首辅的来意,这既是自己的“待遇”,也说明朝廷已知晓他的病情,在着手为他安排后事了。
    张居正自看到吕凋阳一身憔悴满脸病容之后,便知他存世的时间只能按天来计算了,因此只想拿好话来安慰他。谁知吕调阳自己把话捅穿了,张居正无奈,只好直截了当地问道:
    “和卿兄,你有何想法,现在尽可和盘托出。”
    吕调阳在仆役的帮助下调整了一下坐姿,痛苦地说道:“垂死之人,还有什么好说的,我知道自己的病好不了,故在五月端午节后,就给皇上写了折子请求致仕,一连写了三道,皇上就是不肯批准,唉……”
    “吕阁老,不是皇上不予批准,是首辅执意要留你。”张四维一旁插话:
    “叔大兄,你要留我这个老朽干什么?”吕调阳望着近在咫尺的张居正.像盯着一堵墙,伤感地说,“我昏聩无能,在内阁六年,办不成一件大事,有负于皇上的厚爱。”
    “和卿兄,你这样自责,等于是拿一把刀子剜我张居正的心。你是士林楷模,既不争权也不逐利,处理朝政大事,我俩从未发生过龃龉:”
    “不发生龃龉乃是因为我是一个窝囊废。”吕调阳脑海里想起这句话.却不敢说出口。他瞟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儿子,答道:
    “叔大是伊吕式的人物,你柄持朝政,我这个书呆子,安敢乱置一喙?”
    一听这话中的骨头,张居正心中已生愠意,但他却不表现出来,只恳切问道:
    “和卿兄,对朝局你还有何建议?”
    吕调阳默不作声,半晌才回道:“叔大兄,有句话我一直闷在心里,今天再不讲,恐没有机会了。”
    “请讲。”张居正催道。
    “这次处置辽东大捷一事.皇上下旨撤销所有奖赏,是否操之过急?”
    张居正知道吕调阳会提这件事,便道:“关于贤侄元祐的恩荫,皇上另有打算。”
    吕调阳摇摇头,答道:“首辅如此一说,好像我吕调阳说这件事是出于私心。其实不然,我是为你担心,当事官员嘴里不说,心里头恐怕会责怪你。”
    “我想过,在公理与私情两者之间,我只能选择公理。”张居正回答。
    张四维觉得这时候自己必须有一个态度,便道:“首辅处理辽东杀降冒功一事,我是支持的。掌控政府燮理朝局,就得言必信,行必果。”
    吕调阳对张四维的表态大不以为然,他提了提气,苦笑着反驳:
    “孔夫子以言必信,行必果为小人,孟子以言不必信,行不必果为大人,可见至圣亚圣二公,其言相近。一人之言行固然应有信果,但一味追求信果,则于道反有所害。朝廷所有政纲,当以适道为上策。”
    张居正本不想刺激吕调阳,但这时实在忍不住了,便正色言道:
    “国家尊名节,奖恬退,虽一时未见成效,然当患难仓促之际,终赖其用。如唐朝安禄山之乱,河北二十四郡皆望风溃逃,只有一个颜真卿独挡匪焰,这便是尊名节的功效。我辈效命皇上,匡扶社稷,终不能以粱肉养痈而任其败溃,你说呢,吕阁老?”
    讲道理雄辩,吕调阳从来就不是张居正的对手。但他心里不眼.想了想,又道:
    “辽东大捷一事,我只是随便提提,今天我要郑重讲的,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张居正追问。
    吕调阳示意仆役把参汤拿过来,他呷了一小口,又艰难地说道:
    “我认为,你查禁书院一事过于草率,尤其是杀何心隐,恐为后世留下话柄。”
    吕调阳一直是讲学的热心提倡者,一帮清谈心性玄学的官员都把他奉为老祖宗,许多私立书院的山长也与他过从甚密。这一点张居正早就知道。在处理武昌城学案的时候,吕调阳正好在家养病,张居正也就有了理由不征求他的意见,而独断专行向皇上请旨:此事处置完毕,倒也没听到吕调阳私下发表过什么异议。张居正还以为他一心归隐山林,对朝政已失去了兴趣,没想到他却一直把怨恨深埋在心。放在平时,他会拍案而起,但此时他却不得不强自忍抑,只辩解道:
    “何心隐是被死囚发狂扼死,与我何干?”
    “叔大兄,这个弥天大谎,撒得并不高明,”吕调阳心想自己反正是要死的人.心里头已无顾忌,故放胆言道,“何心隐大名鼎鼎.而且还没有定罪,怎么可能和死囚关在一起?常言道王道如砥.本乎人情,何心隐一代鸿儒,却不明不白被人弄死,这哪里还有国法人情可言!”
    “你!',
    张居正霍地站起。自当首辅六年来,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当面指责他。看到他脸色铁青怒形于色,张四维生怕弄僵了局面双方都下不了台,忙插嘴调停道:
    “吕阁老,你不要错怪了人,首辅对你一直有情有义。昨日为了解决你二公子的前程,还专门给皇上写了条陈。”
    正在给父亲捶背紧张听着谈话的吕元祐,一听此言,忙住了手,急切地问:“条陈写了什么?”
    “祐儿!”
    吕调阳大叫一声,他是觉得儿子太没骨气,本想阻止他问下去,由于一时性急突然发力,他顿时两眼一翻,头一仰,又昏迷在太师椅上了。
    “和卿兄!”张居正急忙大喊。
    “吕阁老!”张四维急得额头上冒汗。
    “父亲,你醒醒。父亲,你醒醒。”
    吕元祐一边摇着父亲一边哭喊。仆役们一齐拥上来慌手慌脚给吕调阳灌参汤施救,正当屋子里乱成一锅粥时,门外又传来一声高喊:
    “圣——旨——到!”
    话音未了,便见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匆匆走进了客堂。他见张居正与张四维都在屋里头站着,以及客堂里凌乱的场面不觉一愣,忙打了个拱向两位辅臣问安。
    “张公公,你是来传旨的?”张四维问。
    “是的。”张宏躬身回答。
    说来也怪,一听到“圣旨”二字,昏厥过去的吕调阳竟突然醒了过来。“父亲,张公公来给你传皇上的圣旨!”吕元祐附在吕调阳的耳边高喊。吕调阳点点头,挣扎着身子要下地。
    “躺着不要动!”
    张居正说着跨前两步,想把吕调阳按住。吕调阳喉咙里一片痰响,却使出吃奶的力气掰开张居正的手,执意要往地上跪。他是循规蹈矩的大臣,哪怕一息尚存,碰到接旨的事,也决不敢马虎从事。众人违拗不过,只得在地上铺下被子,让他跪上去。到这时候儿,他哪还跪得下去?人整个儿就趴在地上了。张宏见此情景,只得赶紧展旨宣读:
    说与内阁辅臣、文华殿大学士吕调阳知道:朕念你秉忠报主,有功于社稷,特颁旨荫你一子,仍复吕元祜
    太仆寺亚卿之位,着吏部办理,钦此。
    张宏一念完,吕元祐也忘了照顾父亲,竞扑嗵一声跪下,高声喊道:
    “谢皇上大恩!”
    “快扶你父亲起来。”张居正一旁催促:
    吕元祐这才侧过身子,同仆役一道来搀扶趴在地上的父亲,匆忙中竟抓了一手水渍,低头一看,父亲的裤裆里已是热乎乎湿了一大片。
    “哎呀,父亲撒尿了。”
    吕元祐急得大叫。待把父亲翻过来一看,只见他口吐白沫双眼瞳仁已散,鼻孔里还有一丝儿出气,进气已是全无了。
    “父亲!”
    紧接着吕元祐占一声撕肝裂胆的哭叫,便听得近处什么地方传来如同空灵出穴的颂咒声:
    南无飓哆喃三藐三菩提俱胝
    喃怛你也他喳
    “这是谁?”张居正问。
    “大概是一如老和尚,”张四维惊魂未定地回答,“他在这里做祈福法会,我们来,他便回避了。”
    “我们走吧,让一如和尚替吕阁老做完法会。”
    张居正说着,弯下身子摸了摸吕调阳开始变冷的面颊,噙着两泡热泪掩面而去。



梦远书城(my285.com)
下一回  回目录  回首页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13:11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十九回 朱翊钧寻欢曲流馆 李太后夜闯御花园



    天一煞黑,朱翊钧在乾清宫里胡乱用了一顿晚膳,放下筷子就对王皇后说:“咱吃饱了闷得慌,且出去随便走走。”说罢便命孙海客用两个贴身内侍随驾.出了乾清宫后门,穿过坤宁宫进了御花园。这御花园本是皇上与后宫佳丽们休闲散心的场所,建有万春亭、千秋亭、对弈轩、清望阁、金香亭、玉翠亭、乐艺斋、曲流馆、四神祠等建筑。此时天已尽黑,御花园里到处都点亮了灯笼。朱翊钧站在御花园进口的天一门下,问孙海:
    “现在去哪儿?”
    孙海挤了挤眼睛,小声回道:“曲流馆。”
    曲流馆建在御花园最大的假山——堆绣山的西侧。山馆之间有一个大水池。池上架了一座石拱桥,叫澄瑞桥。朱翊钧走上桥头,便见曲流馆门口跪了两名宫女,她们是听说皇上驾到,特意跑出来恭迎的。
    朱翊钧快走几步到了她们跟前,两位宫女一起娇声说道:“奴婢恭迎万岁爷驾到。”
    她们都低着头,朱翊钧借着曲流馆门口挂着的四盏宫灯,瞧着她们云鬓上插着的银件闹蛾儿和白腻腻的粉颈,心里头顿时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说道:
    “你们平身吧。”
    两位宫女谢恩站起,五个人一起进了曲流馆。这曲流馆三面环水,当初建它时为的是观水景看游鱼,格局并不甚大,但极有韵致。饮酒休憩的供张设备一应俱全。朱翊钧为何要在天黑之后偷偷摸摸跑到这曲流馆来,事情还得从六月间那一次紫禁城中的集市说起。
    却说那次集市,朱翊钧“下旨”让孙海买下那两只宋代铜镜之后,僻静无人时,便命孙海偷偷拿出来把玩。那一双男女交媾的动作,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有一天夜里,躺在乾清宫的婚床上,他实在按捺不住,便拉起王皇后,要依铜镜上的“播雨”之法进行试验。王皇后生性腼腆,平素过分矜持,本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名门闺秀出身,一听朱翊钧的要求,顿时羞得满面通红,说死说活也不肯配合。朱翊钧天大的兴头儿遭此一盆冷水,对王皇后的呆板大为恼火,却又隐忍不便发作。孙海在朱翊钧跟前侍候多年,主子的心性他已是摸得一清二楚。有一次,朱翊钧看过铜镜后忽然长叹一声,似有难言之隐。孙海连忙小心试探道:“万岁爷,要不要让奴才找两位宫女,陪万岁爷喝喝酒解个闷儿?”朱翊钧眼睛一亮,问:“能找着吗?”孙海答:“这有
    何难,紫禁城中的宫女,有谁不想得到万岁爷的眷顾?”朱翊钧想了想,吩咐道:“你得找个僻静地儿。”孙海依旨行事,于是便有了今夜的这次幽会。
    一进曲流馆,朱翊钧便在绣榻上落坐,孙海、客用与两名宫女都站在两侧,朱翊钧让他们都坐到凳子上。他这时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两位宫女,她们大约都只有十五六岁年纪。一个长着瓜于脸,五官生得玲珑匀称,低眉抬眼之间尽是媚态;另一个长着鸭蛋脸,不但端庄秀丽,且胸脯挺得高高的,往外散发着一股不可抗拒的魅力。朱翊钧心里头夸赞孙海会办事,找来这么两位可人儿,他问道:
    “你们叫什么名字?在哪里供差?”
    坐在头里的瓜子脸起身蹲了个万福,回道:“奴婢叫巧莲,在尚衣局供差。”
    鸭蛋脸跟着自我介绍:“奴婢叫月珍,在尚仪局供差。”说着脸一红。
    “在尚仪局供何差事?”朱翊钧问他。
    “操习典乐。”
    “这么说,你是通文墨的。”朱翊钧转头又问巧莲,“你呢,可识得几个字儿?”
    “回万岁爷,奴婢读得懂《女诫》。”
    “写得下来么?”
    巧莲点点头。朱翊钧左瞧瞧右看看,觉得两个宫女都可爱。当了六年皇帝,今天还是第一次避开太后单独同宫女说话,他觉得很惬意,又问:
    “你们都入宫几年了。”
    月珍回答:“咱俩都是万历三年入宫的。”
    “三年了,宫里的规矩应该都学会了,”朱翊钧想轻松些,说些调侃的话儿,但多少又有一些紧张,问出的话便显得枯燥,“你们都是哪里人?”
    “奴婢的老家在大同,”月珍胆大一些,故总是抢先回答。又指着巧莲说,“她是南京应天府人。”
    “一个来自大同,一个来自南京。一南一北,相距有数千里之遥。”朱翊钧注视着月珍的明眸皓齿,开始有些意马心猿心旌摇荡了。
    “万岁爷,您可看出这两个姑娘的差别么?”孙海趁机插话问道。
    朱翊钧又把两位宫女仔细瞧了一遍,瞧得二人都脸色绯红,勾着头坐在那里紧张地捏弄着衣裳角儿。朱翊钧嘿嘿嘿地笑起来,说道:
    “月珍有点大同婆姨的泼辣劲儿,巧莲低眉落眼的样子,倒像是南方的小家碧玉。”
    “万岁爷说得对,这就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孙海一脸谄媚的样子,接着又问,“万岁爷,酒食儿已备下了,要不要现在拿上来?”
    “好吧。”
    朱翊钧一点头,只见客用闪身出门,一会儿便领了两名抬着食盒儿的小火者进来,将十几样精致的菜肴摆上桌.同时还摆了一大壶酒。
    孙海挥手让两名小火者退了下去,然后恭请朱翊钧人席。、朱翊钧面南坐在首位,要月珍巧莲两位宫女也一同入席陪他喝酒,两人受宠若惊,便一边一个打横坐了。孙海与客用两个站在旁边侍候。客用把酒壶提起来,将三只酒盅斟满了。
    朱翊钧端起酒盅闻了闻,对两位宫女介绍说:“这酒叫雁来香,是御酒坊酿制的,朕曾经品用过,并不太烈,你们尽可放心品饮几杯。”
    “为什么叫雁来香?”月珍问。
    “大概是秋天喝的酒,大雁横天是为秋也。”朱翊钧文绉绉说了一句。
    “启禀万岁爷,奴婢不会饮酒。”巧莲典见颜奏道。
    “大胆,”孙海一旁斥道,“万岁爷赏脸赐酒你喝,你竟敢说不会!”
    巧莲吓得浑身一哆嗦,赶忙站起来嗫嚅道:“奴婢冒犯万岁爷,奴婢该死。”
    巧莲这副惊魂失魄的样子,倒让朱翊钧觉得妙不可言,他示意巧莲坐下,并斥责孙海:
    “你给朕闭嘴。”
    孙海偷偷地伸了伸舌头,退到一边。朱翊钧这时候忘了自己是九五至尊万乘之主,竟举着酒杯,用讨好的口吻对两位宫女说道:
    “来,你们陪朕喝下这杯酒。”
    月珍倒爽快,一扬脖儿喝了。巧莲煞是痛苦,闭着眼睛像吞毒药似的,一点一点往下抿。朱翊钧看了哈哈大笑,戏谑道:
    “巧莲,南方姑娘都像你这般扭捏么?”
    巧莲涨红着脸,答道:“我不知道。”
    三人刚喝完,客用又把酒依次斟满。朱翊钧事先听了孙海的建议,要和宫女们一起饮酒,一来营造气氛,二来把胆量喝开。但一杯酒落肚,他就感到寡酒难喝,于是又扭头喊站在身后的孙海,问他:
    “孙海,你不是说喝酒有酒戏么,你怎么哑巴了?快说,咱们现在弄个什么样的酒戏,让巧莲、月珍两位兴奋起来,快乐起来?”
    孙海平日里到处乱窜,搜求一些奇闻异事,回到乾清宫便讲与朱翊钧听。长此以往,朱翊钧便养成一个习惯,大凡找乐子的事情便想到孙海。这会儿又要孙海出主意。孙海抓耳挠腮想了一阵子,言道:
    “万岁爷,您不是喜欢对对子么?平日里拉着奴才对,青山对白云,大黄狗对小白羊,这些奴才还凑合着对得上来,再难一点,奴才就抓瞎了。听说月珍巧莲二位是女中才子。你出对子让她们对,对上了就放过,对不上就罚一杯酒。这样喝起酒来,谁也不感到吃亏。”
    “这倒是个好办法。”朱翊钧便问两位宫女, “你们觉得如何?”
    巧莲心想对对子总不会每次吃罚酒,仗着自家有几分诗文底子,答道:
    “请万岁爷出对子,奴婢对着试试看。”
    “好。”
    朱翊钧略一思忖,口中便念出了五个字:二人土上坐。
    “月珍,快对!”
    孙海一旁叫道,月珍憨厚泼辣的性格很对他的胃口,因此心里向着她,想让她中个头彩。月珍也觉得这上联出得容易,便随口答道:一鸟天上飞
    她话音刚落,朱翊钧兴奋得一敲筷子,嚷道:“瞎对,罚酒一杯!”
    “奴婢对上了,为何要罚酒?”月珍不解地问。
    “你这是乱对。”朱翊钧说,“二人土上坐是什么?你用心想想,两个人字加一个土字,连起来就是‘坐’字,这叫合字对,你对一鸟天上飞,岂不是瞎对!?”
    月珍一听,咕哝一句:“万岁爷这是故意不说清楚。”说着拿起酒盅一口喝尽了。
    “万岁爷,奴婢想了个下联。”
    巧莲说着便念了一句:一月日边明
    朱翊钧蘸着酒水在桌子上一边划着一边说道:“日边之月.正好是‘明’字,晤,这下联对得好,巧莲不会喝酒,倒会对对子,好,看朕再给你出一个上联。”
    朱翊钧又念出了两句十个字:
    半夜生孩子亥二时难定
    巧莲并没有多想,就随口念了出来:
    两家择配 巳酉两命相当
    朱翊钧一想,这个下联也对得十分工整,便一心想把巧莲比下去,故想了一个刁钻的上联,念道:
    禾女委鬼 魏
    这是文字游戏,却有一定难度。禾女委鬼组成一个魏字,下联也必须是四字组成一字。巧莲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说道:
    束文敕正整
    “咦.朕还难不着你了。”朱翊钧也不等人劝,自己喝了一杯。问巧莲道,“你还有什么好对子,说给朕听听。”
    巧莲咯咯咯地笑起来,回道:“万岁爷.你不出上联,奴婢如何对呀?”
    “这倒是,朕再给你出一个难的。”
    朱翊钧蹙着眉头苦想,一时竞没了词儿。打从进门就成了闷嘴葫芦的客用,这时插进来言道:
    “万岁爷,奴才有一句话,想让巧莲对。”
    “很好,”朱翊钧只当是解了围,忙吩咐客用:“你且道来。”
    客用拖腔拖调念了一句:
    和尚进洞 吐痰即出
    这是形容男女性事的大荤话,朱翊钧早已新婚燕尔,所以心领神会,一听就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指着巧莲催道:“客用的这个上联好,你快对。”
    巧莲豆蔻年华尚未谈婚论嫁,哪里懂得这话中的实际含义,便道:
    “这上联太俗,又无甚意义。”
    孙海插话道:“你怎么知道没意义,你不肯对,立刻就罚酒一杯。”
    巧莲怕喝酒,只得勉强对道:
    毒蛇入穴 食气而眠
    朱翊钧一听,立忙拍手叫好,笑嘻嘻言道:“对得好对得好,朕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懂,原来你什么都明白。”
    “奴婢明白什么呀?”巧莲一脸茫然。
    “你对得很好嘛!和尚进洞对毒蛇人穴,既工整又贴切。”朱翊钧不住口地夸赞。
    这时只听得谯楼上报时的钟声响起,已是交了亥时。偌大一座紫禁城一片静谧。御花园内也是灯火朦胧夜色沉沉。唯独这曲流馆内的游宴气氛,已是达到高潮。巧莲文思敏捷,深得朱翊钧赏识,倒是月珍受到了冷落,呆在一边插不上嘴,孙海有意让她表现才艺,便道:
    “万岁爷,对了这大半个时辰的对子,巧莲的文词儿也差不多诌完了。现在,让月珍唱几支曲子如何?”
    “好哇。”今晚的这场娱乐,原是孙海一手安排的。朱翊钧便顺着他的话问月珍,“你会唱什么曲儿?”
    “奴婢来宫中学了不少典乐……”
    不待月珍说完,孙海便打断她的话言道:“典乐虽好,万岁爷早听腻了,今夜里,你得唱个能让万岁爷开心的。”
    “奴婢不知道万岁爷喜欢听什么曲子?”
    “这还用问?”孙海点拨道,“良辰美景,万岁爷召你们来,为的是什么?”
    月珍隐约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但女孩儿的矜持让她有所顾忌,她正思虑着该唱什么,听得朱翊钧又对孙海说:
    “孙海,你上次溜出大内,学了一支曲儿,何不在这里唱唱,让月珍领悟领悟。”
    “万岁爷的意思,是让奴才抛砖引玉。好,那奴才现在就献丑了。”
    孙海说罢,一提嗓子就尖声尖气唱起来:
    你今番出来迟
    必有些缘故
    脸儿_红,气儿吁
    竟为的什么?
    看看你罗衫不整露出花花裤
    布扣儿都松了云髻似老鸦窠
    你做了何等的丑事儿
    不用遮,不用掩
    且让咱伸手
    去你的裆下摸一摸
    孙海才只唱到一半,两位宫女便有些坐不住了。巧莲双手掩面不敢抬头看人。月珍虽然大方一些,却也做出了粉面含羞的样子。这也难怪,打从隆庆皇帝死后,这大内紫禁城里就没一个真正的男人。加之李太后管束极严,原来隆庆皇帝在世时的宫女,凡被她认为有失检点的,都尽行撤换。此后选征进宫的女孩儿,对于男女间打情骂俏的风流韵事,不要说是见识,连听一听都是莫大的罪过。所以,眼下她们的表现也是理所当然。
    孙海一唱完,朱翊钧已被撩拨得脸色燥赤欲火难挨,他对两位宫女说:
    “你们就选孙海这种词曲儿,一人给朕唱一首,唱得好的,朕有赏。”
    月珍知道躲不过,便唱了一首:
    明知道那人儿
    做下亏心的勾当
    到晚来故意不进奴家的房
    恼得我吹灭了灯把门儿闩上
    毕竟我妇人家心肠儿软
    又怕他衣衫单薄身上凉
    且放他进了房来也
    睡了和他讲
    因是勉强唱的,月珍的十分唱工大约只使出了六分,即便这样,朱翊钧也听得骨软筋麻,正所谓是曲不醉人人自醉。他将月珍赞扬了几句,又点名要巧莲也唱一曲。巧莲红着脸先赔了不是,然后说自己不会唱。
    “你咋不会唱?”朱翊钧有些不高兴地问。
    “奴婢没学过这种曲子。”巧莲嗫嚅着。
    “月珍唱了,偏你说没学,”朱翊钧觉得巧莲扫了他的兴头,便恼下脸来,“你到底唱不唱?”
    巧莲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左思右想,才干巴巴地唱了一支曲子:
    姐儿上穿青下穿青
    脚底下三寸弓鞋也是青
    小阿奴上青下青青到底
    见了郎君俏丽一时浑
    巧莲是用家乡方言唱的,朱翊钧听不懂吴依软语,便认为巧莲这是故意应付他,心下甚不愉快。只见他玆儿又干了一盅酒,垮着脸问:
    “你唱的是啥?什么清呀浑的,听了倒是让人起了瞌睡。”
    巧莲小心答道:“这支曲子原是小时候奶娘教奴婢唱的。万岁爷一定要听那种曲子,奴婢实在没有。”
    方才对对子时,孙海觉得巧莲风头太过,出言吐气对他又不甚尊重,心下早就生了嫉恨,这时趁机插话:
    “说来说去,你还是在糊弄万岁爷。”
    “不是……”
    “什么不是,万岁爷要听荤曲儿,你却咿咿呀呀唱儿歌,谁让你唱儿歌来着?”
    孙海阴风一煽,朱翊钧这才记起自己是一言九鼎的皇上,脸上立刻就起了威颜,他指着巧莲斥道:
    “你一个小小的宫女,竟敢抗旨?”
    巧莲连忙离席跪到地上,颤声回道:“万岁爷,奴婢不敢,奴婢……”
    “休得多言,”朱翊钧此时已有了几分醉意,一跺脚问孙海,“你说,有人抗旨怎么办?”
    “回万岁爷,抗旨就得惩处。”孙海回答。
    “是得惩处。客用,将这小贱人拉出去斩了。”
    一听到“斩”字儿,月珍连忙跪到地上哀求:“万岁爷,请饶巧莲一命。”
    孙海也怕闹出人命来不好收拾,扑通跪下奏道:“万岁爷,这巧莲罪该万死,但念她还有几分才情,望万岁爷准了月珍所求,饶巧莲不死。”
    “那……”朱翊钧还在犹豫,咕哝道:“圣旨既下,哪有收回的道理。”
    孙海揣摩朱翊钧的心思,便帮着他找台阶:
    “万岁爷,您既下旨斩了巧莲,这圣旨不能收回,奴才倒有一个主意。”
    “讲。”
    “让客用寻把剪刀,把巧莲的一头长发铰了,这也就算是斩首了。”
    “好,客用,照此办理。”
    客用也不吭声,只把哭哭啼啼的巧莲带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了三个人。孙海觑了觑万岁爷的脸色,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对仍跪在地上的月珍说:
    “你快起来,继续陪万岁爷喝酒。”
    经过这场变故,月珍再也不敢怠慢,连忙起身向朱翊钧蹲了万福,重新入座。
    朱翊钧又让月珍陪他喝了一盅酒,然后问孙海:“那东西带来了吗?”
    “带来了。”
    孙海说着从怀里掏出了那方铸有男女交媾的宋代铜镜。朱翊钧接过来,尽管看过多次,他仍觉得新鲜,此时用手仔细摩挲了一遍,然后递给月珍,淫邪地笑道:
    “你看看。”
    月珍接过去,一看那幅画面,顿时就闭了眼睛,拿铜镜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怎么闭眼睛?”朱翊钧问。
    月珍缓缓睁开眼睛,但偏过头去不对着铜镜,小声言道:“万岁爷,奴婢怕。”
    “怕什么?”
    “怕这铜镜。”
    朱翊钧哈哈大笑,揶揄道:“铜镜又没长嘴巴咬你,你怕它什么?”
    “奴婢怕上面的画儿。”
    “朕今晚上召你来,就是为了让你看这个图画。”朱翊钧说着,竞起身走到月珍的背后,伸手托着她的下巴颏儿,让她面对铜镜,说道,“朕要你好好儿看着这幅画。”
    月珍哪敢违拗,只得把一双扑闪闪的杏眼移到铜镜上,她感到皇上托着她下巴颏儿的手,像火炭一样发烫。
    “好看吗?”朱翊钧喷着酒气问。
    “好……看。”月珍浑身在颤抖。
    “你在说假话。”
    “万岁爷,奴婢不敢说假话。”
    “你方才说的就是假话,”朱翊钧的手开始抚摸起月珍的脸蛋,“这铜镜上的女人,哪有什么好看的。月珍,你若是脱光了,比她好看得多。”
    “万岁爷……”
    “月珍,把衣服脱了。”
    月珍身子一震,抬眼一看,孙海不知啥时候溜走了,屋子里只有她和皇上。
    “万岁爷?”
    “嗯?”
    “奴婢……遵旨。”
    “这才是好奴婢。”朱翊钧说着,便拉着月珍的手,走到窗前的一只春凳旁边。
    月珍到了这个地步,尽管仍在害羞,但更多的是激动和忐忑不安,她一边脱衣服,一边娇声问道:
    “万岁爷,就这只凳儿?”
    “你还要什么?”朱翊钧也在脱衣服。
    “它躺不下呀。”
    “干吗要躺着?”
    “不躺怎么能……”
    “你不是看了铜镜吗?”
    “奴婢不明白。”
    “学铜镜上的那两个男女。”
    “那多丢人呀!”
    “朕不怕丢人,你一个奴婢还怕什么?”
    说话间,两人已是脱得一丝不挂。朱翊钧看到月珍美丽的胴体,犹如饥饿的狮子看到瑟缩的羊羔。他正要抖擞精神,仿效铜镜上描绘的交媾大法行云雨之乐,忽听得大门口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来不及询问,却见两个人已急匆匆跨进门来,打头的是他的母亲李太后,紧跟着李太后的,是他的大伴冯保。
     



梦远书城(my285.com)
下一回  回目录  回首页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13:22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二十回 李太后欲废万历帝 内外相密谋恭默室



    一大清早,李太后就乘轿子离开慈宁宫来到了奉先殿。昨天夜里曲流馆中那淫秽不堪的一幕,让她深受刺激。自二月份皇上大婚她搬出乾清宫,这几个月来,她心里头一直不踏实。她虽然为皇上长大成人感到高兴,但更多的却是担心。皇上自出生到成婚之前,就一直在她的监护之中,未曾有一天离开过。她知道儿子的缺点:任性、贪玩。所以一直看管甚紧。儿子登基之后,内有冯保,外有张居正两相诱导,儿子倒也成器,风雨无阻出席经筵,批览奏折勤研政事,渐渐露出那盛世明君的气象。儿子的每一个微小的进步,都使她得到莫大的欣慰。她衷心希望儿子的千秋帝业不但能驰骛今古,更能垂范后世;不但要超过他的爷爷嘉靖老皇帝,更应该比他的父亲隆庆皇帝大有作为,享祚长久。因此,她搬出乾清官后,便将对儿子的管教之权,尽数委托给了冯
    保与张居正,要他们一如既往劝导皇上宵衣旰食勤于国事,万不可荒恬嬉闹,生出玩偈之心。昨天晚上,当冯保急匆匆来到慈宁宫,向她禀报皇上偷偷溜到曲流馆寻欢作乐时,她当下心一沉,立忙起身跟着冯保来到御花园。
    可想而知,母子在曲流馆相遇时的那种尴尬。李太后气得浑身打颤,朱翊钧也是惊恐到了极点。李太后背过脸去,让儿子穿好衣服。她很想当场把儿子骂一个狗血淋头,但顾及到儿子一国之主九五至尊的体面,她命两名太监把儿子送回乾清宫。他的两名贴身内侍孙海与客用,两名宫女月珍与巧莲则被留下。她对这四名下人进行了严厉的拷问。她首先看到了巧莲满头秀发被铰得乱七八糟,只剩下短毛茬子,便问她是何原因?巧莲据实以答。四个人依次问过之后,差不多已过了子时,她下令将巧莲放回,其余三人都收监关押,听候发落。
    回到慈宁宫,李太后一宿都不曾合眼。在她看来,儿子朱翊钧这一次的孟浪之举,是他登极以来最为严重的事件。商纣王、隋场帝、陈后主等历史上那些亡国之君的种种骄奢淫侈之事,走马灯一样在她脑子里旋来旋去……她越想越后怕,越想越痛苦。儿子当皇帝六年来,她心中积存的幸福感如陈窖的美酒,哪怕只品饮一小口,也会留下无尽的欢欣。如今——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漫漫长夜里,她所有的幸福骤然间都被掏空了。悲痛攫住她的心,她禁不住啜泣起来,滚烫的泪水滴湿了衾枕。天一亮,她就命慈宁宫管事牌子周尤备轿,一脸戚容来到奉先殿。
    这大内紫禁城中的奉先殿,供奉的是大明王朝开国以来历代皇帝的神位,亦可称为皇家祖庙。举凡国家发生征讨奏捷灾咎祥瑞等大事,或者新皇帝登极更改年号,封后生子等吉庆,皇上都得先到奉先殿祈祷告祭,然后才能陛见大臣诏告天下。李太后一大清早就跑到奉先殿来,不免引起一帮老太监的种种猜疑——因为这不是寻常举动,如果不是突然发生了什么大事,除了一年三节的例祭之外,皇上与太后都不会轻易来到这里。隆庆皇帝在世时的乾清宫主管,如今是奉先殿的管事牌子张贵,刚刚得到消息.也来不及作多少准备,李太后的轿子就到了。他连忙带着几个值事的火者跪下相迎。李太后下轿后也不同他搭话,就径自走进了奉先殿。
    天刚刚亮,奉先殿里的一切都还是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好在李太后对这里的一切都非常熟悉。她从洪武皇帝的牌位开始,一直拜跪到嘉靖皇帝的牌位。然后又来到供列于此的最后一位皇帝——她的死去的丈夫隆庆皇帝的牌位跟前,她长跪在地,捂着睑,爆发出揪心的痛哭。
    李太后刚一下轿的时候,张贵就感到大事不妙。因为他不但看到李太后愁容满面,而且还看到李太后并没有穿太后的命服,头上也没有戴凤冠。她只是穿着一袭黑色长裙,头发几乎是半散着,没有一件头面首饰。张贵在大内呆了二十多年,从没有见到李太后这般形象,心里头一着急,便派人迅速去司礼监报信。这会儿听到太后的哭声,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站在奉先殿的门口,张皇失措地搓着双手,想进去却又不敢。
    正在这当儿,一前一后两乘轿子抬到了奉先殿门口。打头一乘轿子里走下来的是陈太后,后头轿子里坐的是冯保。却说昨夜曲流馆的事情发生后,冯保担心有什么意外发生,故没有回家,而是在司礼监值房里凑合了一晚上。张贵派小火者来司礼监报信,他深感事情重大,便先去慈庆宫禀报陈太后,两人一起乘轿赶来。陈太后下轿时,李太后还在奉先殿中哭泣。冯保趁去慈庆宫找她的当儿,已三言两语禀报了昨夜发生的事情,此时她也顾不得细想,回头看了看冯保,示意他一起走进奉先殿。
    李太后此时仍跪在隆庆皇位的灵位前,双手掩面而泣。陈太后轻轻地走到她身后,也在纻丝拜褥上跪下了。李太后察觉有人进来,回头一看是陈太后,顿时更觉伤心,又一次失声痛哭。
    陈太后本来就心下慌乱,李太后这悲声一放,更让她紧张得不知所措,顿时间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滚了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强自抑制住,哽咽着喊了一声:
    “妹子!”
    李太后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她撂了撂粘在脸上被泪水打湿的发丝,凄惶地说:
    “姐姐,昨晚上的事,你知道了?”
    “知道了,冯公公对咱讲了。”陈皇后回答。
    “姐姐,咱养下这样的不肖之子,真是没有脸面来见列祖列宗啊!”
    李太后说罢,又嘤嘤地哭泣起来,陈皇后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劝道:
    “妹子,事情没有这么严重,你这样自责,依我看,是太过分了。”
    “姐姐,钧儿发生那样的事,咱的心里头像有一把刀子在剜……”
    “钧儿还是孩子。”
    “他已当了六年皇帝,怎么能还是孩子?”李太后说着昂起头来,对着隆庆皇帝的灵牌高声哭诉道,“先帝啊先帝,你为何要走得这么早,不把你的儿子教养成人啊!”
    一提到朱载厘,陈太后马上想到他生前沉湎酒色的种种行状,心里头便很不是滋味。她长叹一声,言道:
    “妹子,咱相信钧儿比他的父亲要好,他登极六年的所作所为已经证明,他是一个称职的皇帝。”
    “六年皇帝作得好,不等于往后就好,”李太后回答说,“那六年,咱住在乾清宫,一步不离左右。所以他能够循规蹈矩,以求进取。咱一离开乾清宫,他就胡作非为,这怎么能叫人放心。”
    “钧儿这是初犯,咱们作母亲的人,还得原谅孩子。”
    “初犯就如此大胆,若不严加惩罚,往后翅膀硬了,谁还管得了他!”
    “那,妹子打算怎么办?”
    “咱一清早就跑来祷告列祖列宗,请求他们原谅我,并支持我的主张。”
    “什么主张?”
    “废掉万历皇帝。”
    “啊!”
    陈皇后闻言大惊失色,身子一阵摇晃差一点摔倒,跪在她身后的冯保见状伸手扶了她一把。这时,只听得李太后继续说道:
    “钧儿的弟弟潞王,今年已经八岁了,让他接替皇位。”
    “妹子,你不要太草率……”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姐姐,古人的教训,咱们不能不听啊!”
    李太后说这话的时候,已是从芝丝拜褥上站了起来。陈太后瞧着她冷冰冰的脸色,不禁心里头打起了寒颤,刚刚站直的两条腿也发起酥来。
    “妹子……”陈太后还想劝阻。
    “姐姐,咱们回去议事吧。”
    李太后说着,掏出手巾拭了拭泪痕。她谦逊一如平常,要陈太后走在头里,自己则厮跟着一前一后走出了奉先殿。此时天色早已大亮,霞光照耀下的紫禁城,正流金炫紫,开始它新的庄严肃穆的一天。那些忙忙碌碌的内侍和正在上衙当值的官员们却不知道,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正在他们的身边发生。
    却说两位太后刚走出奉先殿,几乎同时发现奉先殿前空荡荡的广场上,正有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那里,她们一怔,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只听得跪着的人发出一声撕肝裂胆的喊叫:
    “母后!”
    原来跪在那里的是她们的儿子——当今的统驭万方的万历皇帝。
    昨天晚上,朱翊钧被两名太监护送到乾清官安歇。闯出这样的大祸,他哪里还有心思睡觉?一晚上也不脱衣服,更不用说上床了。他的夫人王皇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想解劝却找不到言语,只得陪着他枯坐。朱翊钧几次想去慈宁宫主动请罪,却又缺乏这个勇气。这样痴痴傻傻坐到天亮,正感到束手无策的时候,听得冯保着人来报母后去了奉先殿,他不敢再犹豫,遂失魂落魄地跑来这里跪下。看到两位母后出来,他便狂喊了一声。
    这喊声是如此凄厉如此悲凉,以至两位太后听了,顿时都心如刀绞。陈太后此时也顾不得许多,踉踉跄跄跑上前,使尽了力气想把朱翊钧扯起来。
    朱翊钧看到自己的生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扫过来的眼光依然像火一般烫人,他哪里还敢起来,只是用乞求的眼光看着威严的母亲。
    陈太后没有办法,只得跪下去把朱翊钧紧紧地搂在怀中,满含凄楚地哭道:
    “钧儿!”
    这场面,局外人看了无不动容。瞧着儿子可怜巴巴的眼神,李太后心里头也在滴血。但她尽量克制自己的感情,决不让儿子看到她的哪怕是一丝半毫的怜爱之心。她走过去,摇了摇痛哭的陈太后,轻声说道:
    “姐姐,你请起来。”
    “妹子,你得答应我。”陈皇后把朱翊钧搂得更紧了,好像一松手他就会飞掉似的。她央求道,语气中似乎还含了一点愠怒,“你若不答应我,我今天就跪在这里不起来。”
    “我答应你什么?”李太后睁大了眼睛。
    “不要废掉钧儿。”
    一听这句话,朱翊钧如遭雷击,他连忙对着母亲哭诉:“母后,孩儿知罪了。”
    “迟了,钧儿,”李太后说着泪下如雨,“为娘的已祷告了祖庙,咱不能为朱家立下一代庸君,而遭千古骂名!”
    “母后——”
    “妹子!”
    看到怀里头几乎昏厥的朱翊钧,本来就体弱多病的陈皇后此时已是撑持不住。眼看两人搂在一起就要倒下,冯保正要上前救助,却见李太后已经俯下身去搀扶。陈皇后趁机抓住她的手臂,喘了一阵粗气儿后,再次央求道:
    “妹子,咱只求你这一次。”
    李太后沉默了半晌,才松口说道:“姐姐,这事儿毕竟关系到国祚,关系到天下苍生。废不废钧儿,你说了不算,咱说了也不算。咱们还是听听张先生的主意吧。”
    离辰时大约还差那么一刻工夫,张居正的大轿刚抬到内阁大院,便见冯保已堵着了轿门。
    “冯公公,怎么会是你?”张居正吃惊地问。
    “张先生,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快随我来。”
    冯保说着,便领着张居正匆匆走出会极门,来到文华殿的恭默室。两人刚坐下,张居正又问: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大事,天大的事!”冯保忙不迭声地言道,“李太后要废掉皇上,另立潞王!”
    “什么?”张居正大惊失色,一挺身站了起来,他感到匪夷所思,怔了半晌,才问,“李太后怎么突然冒出这个想法来?”
    冯保说一句“当然事出有因。”接着就把昨夜发生在御花园曲流馆中的事,以及今天早晨奉先殿前发生的事一一讲述了一遍。
    张居正听罢,第一个感觉是李太后对此事的反应是否过激。朱翊钧实打实满了十七岁,这年龄拈花惹草寻欢作乐也是常事。但转而一想,李太后如此处置也自有她的道理,偷鸡蛋试手,小事不管,将来酿成痼疾就势难根治了。心里头不禁对李太后的深明大义而至为敬佩。正在他默然沉思之时,冯保又道:
    “张先生,朱翊钧能不能继续坐在皇帝位子上,就全在你的一句话了。”
    “冯公公这话从何说起?”出于官场自我保护的本能,张居正立即反驳说,“李太后说的是一句气话,我们怎么能当真!”
    “依老夫看,李太后说的不是气话。”
    “何以见得?”
    冯保斟酌言道:“李太后自搬出乾清宫后,就一直对皇上放心不下,三天两头就要把老夫找过去问长问短,嘱咐咱一定要多长一双眼睛,把皇上盯紧点。”
    “李太后为何不放心呢?”张居正问。
    冯保意味深长地一笑,答道:“李太后不放心,乃是因为有前车之鉴啊。”
    “前车之鉴?”
    “是啊,”冯保眨巴着眼睛,继续言道,“张先生,你难道忘了,隆庆皇帝是怎么死的?死前两天,他还让孟冲给他找娈童。他死的那一天,东宫娘娘陈太后,西宫娘娘李太后,两个人不是邀齐了去找他扯皮吗?”
    一席话勾起了张居正对往事的回忆,他感叹着说道:“李太后是怕儿子承继父亲的恶习。”
    “对呀!”冯保一拍椅子扶手,加重语气说道,“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李太后担心的就是这个!”
    “你是说,李太后真的想废掉皇上?”
    “依老夫来看,李太后这次真的是伤透了心。你想想,若不是下了决心,她能去奉先殿吗?”
    从冯保的言谈表情中,张居正发现他有几分幸灾乐祸,便试探着问:
    “冯公公,皇上在曲流馆的事情,是你发现的?”
    “是。”冯保说着脸上就出现了愠色,“老夫早就看出,孙海客用两个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偏皇上喜欢他们。这可不,皇上最终还是栽在他们手上。”
    冯保身为大内主管,绝不允许底下有什么人与他唱反调,或者绕过他直接向皇上邀功固宠。孙海客用两人得到皇上器重,他早就看不过眼。一直在暗中打主意除掉他们。曲流馆事件的发生正好给了他剪除异己的口实。张居正看出这一点,心中也佩服冯保“伺机而动,动必封喉”的治人之术。他不想过问冯保辖权范围内的事,只是随便应了一句:
    “孙海、客用二人,一定要严加惩处。”
    “这两只小蚂蚱,何足挂齿。”冯保不屑地说。接着言道,“张先生,现在咱俩要拿主意的是,万历皇帝,咱们是保他呢,还是不保。”
    张居正一听话中有话,假装不解地问:“冯公公何出此言?”
    冯保盯着张居正,忽然压低了声音,肃容说道:“张先生,这里没有外人,你我又是多年的老朋友,今儿个,咱们俩得掏心窝子说话。”
    “你想说什么?”冯保的表情让张居正略感惊诧。
    “你还记得上次咱将侄儿冯邦宁绑来内阁负荆请罪时,说过的那句话么?”
    “什么话?”
    “咱说,皇上长大了,也变了。”
    “长大了肯定就要变嘛。”
    “但皇上的变,却是让人不放心。他如果仅仅只是贪玩,沉湎酒色倒也没什么。但他已学会了刚愎自用。凡事好自己拿个主意,已不把咱这个大伴放在眼里了。对你张先生,也只是应付而已。”
    尽管张居正觉得冯保的话言过其实,但出现在朱翊钧身上的一些苗头也确实引起了他的担心。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在他回江陵葬父期间,朱翊钧强令要从太仓划拨二十万两银子到内廷供用库,作为他赏赐内侍宫女的私房钱。对这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怀,总想找一个适当的机会与李太后谈谈,但自李太后搬出乾清宫后,名义上她已经“还政”于皇上。因此张居正想见她再没有过去那么容易。现在,听冯保的口气,他似乎倾向于撤换皇帝。但这是牵涉国本的大事,稍一不慎就会引发动荡导致政局不稳。在没有探明冯保的真实态度之前,他不想马上表明自己的想法,于是问道:
    “李太后的意思,是让潞王接替万历皇帝?”
    万历皇帝有一个同胞弟弟,今年才八岁,去年被封为潞王。如今同李太后一起住在慈宁宫中。
    “是的,”冯保答,“张先生,如果换成潞王当皇帝,对你我来讲,兴许是一件好事。”
    “唔?”
    “他比万历皇帝小了九岁,小小年纪坐在皇位上,你这顾命大臣的角色,最低还可以当十年。”
    冯保的话说到这个地步,已是非常露骨。张居正再次感到这只“笑面虎”的心狠手辣。他不但希望手下服服帖帖,同时也巴不得将皇上玩于股掌之中。多年来,张居正一直对这位赫赫内相存有戒心,但他高明的是,冯保却从未有所察觉。眼下,冯保说出这番话来,他知道不能硬顶着唱反调,那样势必会引起冯保的猜忌——得罪了这个人,就等于失去了内廷的奥援。此情之下如何应对?这是个棘手的问题。好在张居正处变不惊,再复杂困难的局面,也总能够应付裕如。接了冯保的话,他回道:
    “多谢冯公公,凡事都为不谷着想,这份情谊,我是没齿难忘,但依不谷陋见,废掉万历皇帝,似有不妥。”
    “不妥在哪里?”
    “在于咱们没有摸清楚李太后的真正心思。”
    “啊?”
    张居正接着问:“冯公公,你认为李太后是真心实意要废掉万历皇帝?”
    “她不真心实意,干吗天不亮就跑到奉先殿?”
    “说得简单一点,她这是在气头上做的事情,等气一消,想法就变了。若再往深处想,这说不定是李太后在变个法儿试探咱们两个呢。”
    “她试探咱们什么?”
    “冯公公你不要忘了,六年前隆庆皇帝咽气儿的时候,命高拱、高仪、你和我四人为万历皇帝的顾命大臣。如今,高拱与高仪都已先后去世,顾命大臣就只剩下你我两个。先帝把当今圣上托付给咱们,咱们却联手将他废掉,千秋后世,将会怎样看待咱们两个?”
    “这……”
    “万历皇帝寻欢作乐,李太后痛心是真,想教训他也是真,但废除他却是假。她想借此试探一下咱俩对皇上的忠心,恐怕是其真正的动机。”
    冯保仔细思忖,觉得张居正的话有几分道理,不免叹道:“如果真是这样,李太后的心机也就太深了。”
    张居正笑道:“你侍候太后这么多年,还不知道她作事的风格吗?”
    冯保一怔,心有不甘地说:“你我现在就去平台见李太后,咱们先别作什么结论,一切都见机行事。”
    张居正不再说什么,跟着冯保出了恭默室。
     



梦远书城(my285.com)
下一回  回目录  回首页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13:32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二十一回 下罪己诏权臣代笔读废帝诗圣上伤怀



    冯保与张居正一前一后走进平台的时候,刚刚翻了巳牌。李太后早在里头坐定了。此次会见约定的时间是辰时三刻,因冯保与张居正在文华殿恭默室谈话多耽误了一会儿,故来得迟了。张居正一见李太后先到,心里头颇为不安,忙施了觐见之礼,坐下言道:
    “臣晚到,失礼了,请太后恕罪。”
    李太后因要会见外臣,重新戴起了双凤翔龙冠,穿起了金丝绣织九龙四凤十二树大花的朱罗命服。一见张居正,她的内心升起一股异样的感情。打从搬离乾清宫半年多来,她就再也没见过张居正了。此番相见,除了“君臣”之义,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男女私情在作怪。听到张居正说话,李太后保养得极好的自皙脸庞没来由地泛起浅浅的红潮,她答道:
    “先生国事繁忙,迟到一会儿不算什么。”
    “谢太后宽宏。”
    “昨天夜里,皇上在曲流馆发生的事,想必冯公公都对你说了。”
    李太后说着瞟了冯保一眼。冯保赶紧欠身回答:“启禀太后,该对张先生讲的,老奴都讲了。”
    李太后转向张居正,开门见山问道:“张先生,你看这件事情,应该如何处置?”
    张居正恭谨回答:“臣想听听太后的旨意。”
    李太后眼圈儿一红,伤心言道:“皇上如此胡闹,有伤君王体面,咱想将他废了,另立潞王。”
    张居正立即接话:“恕臣下冒昧,太后此意不妥。”
    “为何?”李太后眼波一闪。
    张居正答:“皇上登极六年,虚心好学,勤勉政事,早已成了四海咸服,万民拥戴的少年天子。曲流馆一事只是偶犯,而且主要责任也不在他。”
    “你是说,是因为孙海、客用两个内侍引诱皇上?”李太后主动猜问:
    “是.”
    “这是个理由,但往深处究实,却也算不得理由。”李太后说着情绪激动起来,“咱在乾清宫陪了皇上六年,每时每刻都在教导他端正操守,做一个正人君子,他好像都听进去了,也的确认真履行:为啥咱一离开乾清宫,他就变了?人叫不走,鬼叫飞跑!咱还健在,他就敢这样,若长此下去无人管教,他岂不越发骄奢?”
    说到此处,李太后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往下掉。张居正心里头产生了极大的震撼,他对为天下苍生的福祉而灭私情的李太后肃然起敬。但是,他也从李太后火辣辣的言语中听出一些难以察觉的矛盾心理:她责骂皇上,是恨铁不成钢;但一说到“废”字儿,口气便明显地犹豫……心下一揣摩,他越发相信自己先前的判断,于是言道:
    “太后。仅仅曲流馆一件小事,断断不能成为废谪皇上的理由.”
    “嗯?”
    “皇上是先帝生前定下来的嗣位正君,记得先帝那天在乾清宫临危遗命,指派臣等和冯公公一起作为皇上的顾命大臣。六年来,臣和冯公公秉承先帝遗训,忠心辅佐皇上,不敢有一丝儿疏忽。皇上一时犯错,太后如此自责,倒叫臣无地自容。”
    “皇上孟浪,与张先生何干?”
    “臣是顾命大臣,作为皇上的老师,臣教导无方,岂躲得掉干系?”
    张居正的这个态度,让李太后大大松了一口气。张居正猜测得不差:李太后眼下的确处在两难之中。皇上犯事之初,正在气头上的她,真的想到过要把皇上废掉。但用过早膳后冷静一想,她又觉得这个想法太过草率。毕竟朱翊钧已当了六年皇帝,突然被废,将如何向满朝的大臣、天下的百姓交待?那时冯公公已带着她的旨意去了内阁,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平台,担心张居正真的同意她的主张把皇上废掉。然而,她担心的事情终于没有发生。探明了张居正的心底,她索性假戏真做,板着脸说道:
    “咱的主意已定,这个皇上一定要废掉!”
    “太后!”张居正喊了一声,霍然站起,突然又双膝跪地,侃侃言道,“你若真的要废掉皇上,首先,你就把我这个内阁首辅废掉。”
    一直在旁边冷静观察的冯保,这时候也看出了端倪,连忙也跟着张居正跪了下去,奏道:
    “启禀太后,老奴不单是皇上的顾命大臣,还是皇上的大伴,要废掉皇上,你先给老奴赐死。”
    “赐死?”李太后一愣。
    “对,赐死!”冯保嘴一瘪,眼泪说来就来,呜咽着说道,“皇上被废了,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李太后此时是悲喜交集,悲的是皇上不成器,喜的是两位老臣对皇上都如此忠心耿耿。她亲自起身上前扶起内外两位相臣,吩咐身边内侍:
    “去乾清宫,请皇上到这里来。”
    少顷,听得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但见满脸愧色的朱翊钧诚惶诚恐地走了进来。打从奉先殿前李太后怒气冲冲乘轿而去,朱翊钧的一颗心就一直如同油煎。母后扬言要废他,无论陈太后怎样替他求情,终是一个不松口。想到自己刚刚知晓事体,尝到一点当皇帝的快乐,就要被废掉.不但要搬出乾清宫而且要永远离开京城。这一惊吓,着实让他顶门走了七魄,脊上溜了三魂。在陈皇后的一再抚慰下,他恍恍忽忽回到乾清宫,一心等着母后召见张先生商讨的结果。如今母后命他来到平台,他也不知等待他的究竟是祸是福,所以一进门来就低着头,不敢看母后的脸色。
    看到皇上站在门口迟疑不决的样子,张居正首先站起来肃容言道:
    “皇上,请到御榻就坐。”
    朱翊钧一听师相的口气一如平日,对他充满恭敬,心里头忽地一热.不免抬起头来看了看母后。李太后此时也正凝定眼神儿看着他。四目相对又倏然分开,李太后冷冷言道:
    “钧儿,张先生让你到御榻就坐,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
    “谢母后。”
    朱翊钧顿时如释重负,他坐上御榻后。张居正立即对他跪下,行君臣觐见之礼。
    “元辅张先生请起。”
    朱翊钧泪花闪闪,恨不能亲下御榻把张居正扶起。待张居正回到绣椅上坐好,李太后又道:
    “钧儿,张先生保你,这皇上的位子,还是由你来坐。”
    “谢……”朱翊钧本想说“谢谢张先生”,想想又不妥,以君谀臣的事情小时候做起来,浑然不觉羞耻,但现在既已长大,再这样做,岂不令他汗颜,想了想,改口道,“谢母后宽宥。”
    “宽宥宽宥,”李太后冷笑一声,“不是张先生和冯公公保你,为娘的决不宽宥。”
    朱翊钧浑身一颤,讷讷言道:“儿再不敢胡来。”
    “再胡来,就谁也保不了你,”李太后秀眉一竖,火辣辣斥道,“做下这等荒唐事,也不能太便宜了你,不惩罚一下,你哪里会吸取教训!”
    冯保这时又想做好人,便道:“启禀太后.念皇上是初犯,如今他已痛心疾首,依老奴愚见,惩罚就不必了。要惩罚,就惩罚孙海、客用他们两个。”
    “这两个如何惩罚?”李太后问。
    “将他们各杖二十,降为净军,发往南京孝陵种菜。”
    “这处理也不算太重,”李太后颔首同意,又道,“那两名宫女,都叫什么?”
    冯保答:“被客用削了头发的那一位,叫巧莲,另一名叫月珍。”
    “这两个,咱看巧莲还有闺秀之风,就将她调来慈宁宫,在咱的左右侍候。那个月珍,不能再让她呆在尚仪局,干脆把她发落到浣衣局。”
    “太后明断,老奴遵旨执行。”
    听说要把孙海、客用二人贬谪到南京去,朱翊钧心里头十二分的不情愿,但此时哪有他说话的份?纵有再大的愤懑,也只能隐忍。偏在这时,李太后又道:
    “奴才都惩罚了,当皇上的,不说曲流馆发生的那种龌龊事,单姑息养奸这一条,就该重罚!张先生,前朝的皇帝,如果做错了事,该是如何处置?”
    张居正虽然保了皇上,但觉得给予薄惩,对纠正皇上的玩偈之心有利无弊,因此答道:
    “前朝不少皇帝,做错事后都下过罪己诏。”
    “罪……”李太后没听明白。
    “罪、己、诏,”张居正一字一顿回道,“就是皇帝将自己所犯的错处,写成诏示以告天下,以此来警醒自己,表示悔过之心,决不重犯。”
    “如此甚好,”李太后答应一句,又问朱翊钧,“钧儿,你意下如何?”
    朱翊钧哪肯将自己做出的丑事儿抖落出来告示天下?但迫于太后的压力,他只得硬着头皮回答:
    “张先生建议甚好。”
    李太后看得出儿子的态度勉强,但她深谙“矫枉必须过正”的道理,对张居正说:
    “张先生,你今儿个回去,就替皇上拟出罪己诏来,明日送通政司,在邸报上登载。”
    一连数日,乾清宫内一改往日祥和融洽的气氛。上到皇上皇后,下到宫娥采女小火者,一个个脸上都像是挂了霜。个中原因不言自明——仍是曲流馆事件的余波。朱翊钧虽然没有被废黜,但冯保却仰恃李太后的支持,在紫禁城内宫中搞了一次大清洗。凡是平日他看不顺眼的内侍,不降即谪。由牙牌太监降为乌木牌火者的有七十多人。被调出内廷前往南京、凤阳、南海子等处充当净军作苦役的,又有五十多人。一百多位在皇上跟前服侍的貂珰,转眼间都成了臭水沟中的虾子任人撮捏。这是万历改元以来内宫最大的一次人事更易,弄得鸡犬不宁人人自危。这次撤换最多的是乾清宫内侍,大大小小的管事牌子被撤换了二十多个,讨皇上喜欢的奴才,几乎撤得精精光光。孙海、客用两个,被打得遍体鳞伤,押解到南京充当净军去了。冯保作为司礼监掌印,名
    义上统辖内廷二十四监局,但对乾清宫的内侍,哪怕是一名小小的火者,他也不敢擅自变动。这皆因乾清宫是皇上机枢之地,所有内侍都由他钦点。冯保这次之所以敢老虎嘴上捋须,皆因皇上犯错在前。如今安插进乾清宫来的管事牌子,清一色都是冯保精心挑选的亲信。皇上虽然还是威加四海的九五至尊,但在乾清宫中,却成了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这种处境,怎不令他黯然神伤。
    还有更令朱翊钧揪心的事,便是张居正替他草拟的《罪己诏》,诏文用词尖刻,用自唾其面来形容犹嫌太轻。朱翊钧读过一次,顿觉胸闷气短,他再没有勇气来读第二遍。他恨不能把那份《罪己诏》撕个粉碎,但撕了又有何用?它早就登载在通政司邸报上,通过邮传发往全国各府州县。想想自己身为皇帝,却不得不将这一点点“秽行”公之于众,让全国的蕞尔小官都将它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朱翊钧就恨得咬牙切齿。但所有的怨恨,都只能深埋于心。自孙海、客用离开之后,对调入乾清宫来服侍他的这些个陌生面孔,他是一个都不敢相信。
    却说这一日用过早膳,他踱步到东暖阁,刚坐下啜了两口茶,听得门口有人禀道:
    “奴才张鲸求见皇上。”
    张鲸是司礼监八个秉笔太监之一。年纪虽然只有三十五六岁,在内廷却差不多呆了将近二十年。他五岁被阉送人宫中,在内书堂读了六年书,在太监里头,是个难得的秀才。他与时任杭州织造局督造的钦差太监孙隆是好朋友,经孙隆的推荐,他投到冯保门下。冯保赏识他为人谨慎,写得一笔好字。前年,便将他从御马监管事牌子的位子提拔为秉笔太监。在司礼监,除了张诚,他算是第三号人物了。此人平常言语甚少,口上从不言是非之事。因此,在这次内廷人事变动中,他被冯保挑来每日往东暖阁当值,给皇上送折读折。
    听到张鲸的声音。朱翊钧皱了一下眉头,懒洋洋地说道:“进来吧。”
    张鲸蹑手蹑脚走进来,在御榻前跪下了。朱翊钧瞟了一眼他捧进来的折匣,问:
    “今日有何重要的奏折?”
    “有内阁首辅张先生的一道疏。”
    “什么疏?”
    “《皇上宜戒游宴以重起居疏》。”
    “又是这件事,简直没完没了。”朱翊钧心里头嘀咕了一句,他已是十分厌烦,稍稍愣了一会儿,他吩咐张鲸道,“起来,坐到杌儿上去,念疏文。”
    张鲸赶紧爬起来,打开折匣,取出张居正的那道疏,小心翼翼念将起来:
    自圣上临御以来,讲学勤政,圣德日新。乃数月之间,仰窥圣意所向,稍不如前……
    读到这里,张鲸稍作停顿,偷偷觑了朱翊钧一眼,见他仰着下巴瞧着窗外的树影出神,脸上毫无表情,便吞了一口口水,继续念道:
    微闻宫中起居,颇失常度;但臣等身隔外廷,未敢轻信,而朝廷庶政未见有缺,故不敢妄有所言。然前者
    恭侍日讲,亦曾举“益者有三乐而损者亦有三乐”。“益者有三友而损者亦有三友”两章,以劝导圣上。语云:“树德务滋,除恶务尽”。曲流馆之事发生,内廷务必整顿,其各监局管事官,俱令自陈,老成廉慎者存之,谄佞放恣者汰之。且近日皇穹垂象,彗芒扫宦者四星,宜大行扫除以应天变……
    “停!”朱翊钧忽然叫了一声。
    张鲸收了口,朱翊钧盯着问他:“张先生说天象有变,可有根据?”
    张鲸答:“钦天监几天前上了一道条陈,言过此事。”
    “怎么讲的?”
    “说是天上出现了彗星,尾巴扫着了紫微星座,这种星象是有内侍欺蒙万岁爷。”
    “胡说八道!”朱翊钧愤愤地骂了一句,忽然感到失言,又改道,“张先生说的是,咱们这个内廷,是要进行一次大扫除。冯公公不是已经大扫除了么!”
    “大概张先生还嫌扫得不干净。”
    张鲸随话搭话,朱翊钧眼皮子一动,他听出张鲸话中有话,但他虑着张鲸是冯保的亲信,不敢贸然探问,只是朝他挥了挥手,言道:
    “继续念吧。”
    张鲸清了清喉咙,又一板一眼念将下去:
    臣又闻汉臣诸葛亮云:“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臣等待罪辅弼,宫中之事,皆宜与闻。此后不敢以外臣自限,凡皇上起居与官壶内事,但有所闻,即竭忠敷奏;若左右近习有奸佞不忠者,亦不避嫌怨,必举祖宗之法,奏请处治。
    皇上宜戒游宴以重起居,专精神以广圣嗣,节赏赉以省浮费,却珍玩以端好尚,亲万几以明庶政,勤讲学
    以资治理。
    张鲸念完,却不见朱翊钧有任何反响。原来这位皇上的思想早就开了岔,他在想着“宫中府中,俱为一体”这句话。按洪武皇帝订下的规矩,内廷的太监与外廷的官员是不能互相交接的。此举是为了保持朝廷的政体清肃,既不让太监干政,亦不让外廷官员干预皇室私事。有违例者,轻者贬黜,重者剥皮。如今,张居正在这份奏疏中,居然提出宫府一体的话,而且申明“此后不敢以外臣自限”。若准了这奏疏,就等于是往自己身上多加了一道制箍,想想后果,朱翊钧不寒而栗。他抬起头来,才发现张鲸早就收了折子,便心不在焉地问道:
    “念完了?”
    “念完了。”张鲸答。
    “待会儿,把张先生这道奏疏送往慈宁慈庆两宫,让两位圣母过目。”
    “奴才遵旨。”张鲸停了一下,又试探着问,“万岁爷,如果太后娘娘问奴才,万岁爷是个啥态度,奴才该如何回答?”
    “还是那四个字,依奏允行。”朱翊钧烦躁地回答。
    “奴才明白了。”
    张鲸收拾好折匣,正要告辞前往慈宁宫,朱翊钧仿佛记起了什么,又把他喊住,问道:
    “朕让你查的东西,查到了吗?”
    “可是建文帝的那首诗?”张鲸问。
    “是的。”
    “奴才查到了。见万岁爷没问,奴才不敢主动拿出来。”
    张鲸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叠起来的洒金笺纸,恭恭敬敬递到朱翊钧的手上。
    朱翊钧抖开一看,一笔圆润的蝇头小楷,工工整整抄了两首七律:
    风尘一夕忽南侵,
    天命潜移四海心。
    凤返丹山红日远,
    龙归沧海碧云深。
    紫微有象星还拱,
    山漏无声水自沉。
    遥望禁城今夜月,
    六宫尤望翠华临。
    阅罢楞严磬懒敲,
    笑看黄屋寄围瓢。
    南来嶂岭千层迥,
    北望天门万里遥。
    款段久忘飞凤辇,
    袈裟新换衮龙袍。
    百官此日知何处,
    惟有群乌早晚朝。
    朱翊钧默看一遍,又吟诵一遍,看得出他神有所伤。沉思有时,他忽然从案几的镇纸下拿出一张笺纸递给张鲸,言道:
    “你看看,朕这里也有一首。”
    张鲸慌忙接过,一看是朱翊钧的手迹:
    牢落西南四十秋,
    归来花发已盈头。
    乾坤有梦家何在?
    江汉无情水自流。
    长乐宫前云气暗,
    朝元阁上雨声愁。
    新蒲细柳年年绿,
    野老吞声哭未休。
    张鲸读着读着,一半被诗中的忧郁之情所感动,一半出自对朱翊钧心情的揣摩,竟然两眼一挤落下泪来,几滴泪珠打湿了笺纸,他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跪下乞告:
    “奴才该死,污了万岁爷圣迹。”
    张鲸的这番表演让朱翊钧大受感动,但他并不表露,只抬抬手让张鲸起来,问他:
    “你为何落泪?”
    “奴才看到万岁爷这么认真地抄录建文帝的诗,心里头十分感动。”
    “啊,是这样,”朱翊钧沉吟着说,“只是还不能断定,这首诗是不是建文帝所作。”
    “诗写得过于凄凉,但依奴才看,应该是建文帝原作。”
    “你怎么知道?”朱翊钧说,“这首诗出自《徐襄阳西园杂记》,只录了这首诗却没提出任何佐证。”
    “关于这首诗的佐证,在《碧里杂存》一书中有记载,”张鲸接着介绍说,“这书是正德年间一个叫董毂的人写的。此人是正德年间的进士,当过安义、汉阳两个县的知县。后因事罢官,归隐林下,遂写了这本书。”
    朱翊钧问:“关于建文帝,书上有何记述?”
    张鲸答:“对建文帝旧事,书中记载颇详。说建文帝尚在髫年之时,太祖皇帝夜里做梦,看到内廷左右楹柱,有黑白二龙缠绕相斗。左边楹柱上的黑龙战胜。天亮后,太祖发现燕邸——也就是后来的永乐皇帝爷,与皇太孙——也就是后来的建文帝,各抱一根楹柱嬉戏,而燕邸恰恰在左边那根楹柱,太祖心下便起了疑心。后太祖带着燕邸与皇太孙阅御马,出了一个上联让两人对,太祖出的上联是‘风吹马尾千条线’,太孙对日‘雨湿羊毛一片毡’,燕邸对‘日照龙鳞万点金’。太祖一听,不免心下喟叹天命不可违。他传位太孙后,曾封锁一箧,密召已成为建文帝的太孙说,‘你若他日遇到大难,垂死之际,方许开视。遇到小灾,则万不可打开,切记切记。’到了壬午那一年,燕邸从北京发兵,靖难之师围了南京紫禁城。建文帝危急之中,便打开太祖给他的箧笥。只见里面惟有僧衣帽一副,度牒一纸,剃刀一具而己。建文帝遂连夜削发,纵火焚宫,从暗沟中逃出。有司便以自焚而奏达于永乐皇帝爷。建文帝这是顺天知命,见机保身。至正统年间,距靖难之变不觉已有四十年,有一天,云南布政司衙门忽然来了一个老僧,杖锡从甬道入正堂,南面而立,日,‘吾即建文帝也,今吾年八十,彼已传四朝,事即定矣,吾有首丘之怀,故欲归耳,汝等可为奏闻。’说着就从袖里掏出诗笺来。藩臣难辨真假,便着人将老和尚礼送来京。其时建文帝时的宫中旧人大都物故,有一个老宦者还活着,他说,‘老和尚前身是否就是建文帝,吾能验之。’说着让老和尚脱去左脚鞋袜。他一见老和尚的脚板心,便抱脚痛哭。原来这老宦者当年曾在宫中为建文帝侍浴,知道建文帝左脚板心上有一颗黑痣。今老和尚脚上恰恰就有
    一颗,老宦者断是建文帝无疑。有了这个鉴定,朝廷也就善待老和尚,留在宫中奉养。不二年,老和尚圆寂,朝廷亦在万寿山旁,为他立了一座坟墓。”
    张鲸仔细讲了朱翊钧所抄这首诗的来龙去脉。朱翊钧觉得这张鲸博览史籍,还是个有心人,便问他:
    “你抄的两首诗,又是个什么来历?”
    “这两首诗出自《蜀都杂抄》,说是贵州金竺有一座小庙,叫罗永庵,有一天来了个老和尚,在庵内的墙壁问题了这两首诗,后人有人读到,认定这是建文帝的手书。”
    “那老和尚呢?”
    “题完诗就走了,不知所终。”
    “这又是一种说法。”朱翊钧仿佛充满了伤感,“关于建文帝的下落,朝廷一直没有明确记载。”
    “野史上倒有不少。”
    “野史不足为信啊。”
    “万岁爷说的太对了,就说奴才方才提到的《碧里杂存》,不少人就讥它是齐东野语。”
    “朕让你找建文帝的诗,你可曾对人讲过?”
    “没有,”张鲸哈着腰答道,“奴才怕下头人乱猜万岁爷的心思,连冯公公那里,都不敢透个口风。”
    “你做得对,”朱翊钧紧绷着的脸忽然露了一点霁色,他又问张鲸,“你说,朕为何要找建文帝的诗?”
    “这……”张鲸倒吸了一口冷气,嗫嚅着说,“这个,奴才不敢乱猜。”
    “你说,说错了,朕恕你无罪。”
    有了这句话,张鲸胆子略壮了些,但他仍不敢看朱翊钧的脸色,只低头言道,“奴才猜想,万岁爷大概因曲流馆的事,已是伤透了心。”
    “唔,接着说。”
    “因此就想到被永乐皇帝逐出皇宫的建文帝,想到他隐姓埋名,流落民间……”
    张鲸说到此处,再也不敢往下讲了。因为他看到朱翊钧的双眼噙满了泪水。过了一会儿,他见朱翊钧双手将那诗笺揉皱又抚平,抚平又揉皱,便又轻声喊了一句:
    “万岁爷!”
    “嗯?”朱翊钧叹息一声,情绪激动地说,“我要是建文帝,既当了和尚,就决不再回这紫禁城。”
    张鲸猛地跪下,哽咽着劝道:“万岁爷,你千万不要这样想,你是威加四海的太平天子!”
    “你?”
    朱翊钧如梦惊醒,他决断地把两张诗笺揉成一团摔到地上,对张鲸说:
    “张鲸,你好好服侍朕,朕不会亏待你。”
    “谢万岁爷!”
    张鲸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梦远书城(my285.com)
下一回  回目录  回首页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13:41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二十二回 李同知京城访故友金侍郎寒夜听民瘼



    一过冬至,天道日短。刚交酉时,街面上就黑糊糊地啥也看不清:金学曾坐了一乘两人抬的小轿,忽忽悠悠从户部衙门回到家来,突然看见门洞里瑟瑟缩缩蹲了一个人。这是谁呀?他正纳闷.那人见他走下轿来,立忙站起身蹙了过来,双手抱拳一揖,笑着问道:
    “你可是金大人?”
    “在下正是。”金学曾听出这声音很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是谁,便快走两步,走近前来脸对脸辨认。一看来者瘦削的脸庞和下巴上干枯稀疏的山羊胡子,不免大吃一惊,嚷道,“啊,是李大人,你怎么突然来了?”
    这位李大人不是别个,正是金学曾在荆州税关任职时结识的远安县知县李顺。在揭露荆州知府赵谦贪赃枉法的事情上,李顺帮过他的大忙,从此两人成了莫逆之交。万历六年,金学曾升任湖广学政,两人就极少见面。万历八年,金学曾奉调进京再次升官,任户部右侍郎,两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只听说李顺六年考满迁升一级,调到河南当上了南阳府同知。只不知为何在这岁暮年关之时,他竟突然在北京城中出现。
    “金大人,你这家还真不大好找啊。”李顺搓着双手,嘴里哈出了白气。
    “亏你还找得到,有的人不相信我会住在这样的陋巷,硬是不肯到这穷人堆里找我。”金学曾苦笑着说。又问,“李大人,你既找上门来,为啥不进屋?”
    “咱进得去么,你看看,铁将军把门。”
    金学曾一看,大门上果然落了锁。他便从墙缝儿里掏了一把钥匙出来,一边开门,一边说道:“我家那个苍头,大概上街买东西去了。”说着把李顺让进屋里。
    待金学曾掌了灯,李顺四下一瞧,这里虽然也是一座小小的四合院,大大小小有七八间房屋,倒有一多半是空的,里里外外瞧不着一些生气,不免狐疑地问:
    “金大人,你的家眷呢?”
    “都在老家。”
    “你如今已是三品大员,怎么还像过去那样,屋梁上挂棒槌,独打独一个?”
    “当官在外,带着家眷多累呀。”
    金学曾虽然说的是玩笑话,在李顺听来,倒有一多半是实情。金学曾打从万历三年出掌荆州税关,一直处在风波之中,每次调任新职,虽然都是升官,但等着他的差事却没有一件是轻松的。待他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把一大堆麻烦处理完毕,还没有松心几天,又有新的苦差等着他。官场上的人都知道,金学曾是张居正最为赏识的干臣,却也最苦最累,一天到晚忙得脚打腚子。所有得罪人的事,张居正都巴不得他挂红胡子扛大刀在前头冲冲杀杀。在这种情形下,金学曾哪里有心思想到家眷的事。眼下看到金学曾的“官邸”这般穷酸,李顺简直怀疑走错了地儿,这儿怎么可能是户部右侍郎这种有权有势的高官的住宅?李顺还注意到,金学曾身上穿的是一领青色的棉布袍子,而不是让人眼馋的三品孔雀官服,当下心一沉,急切地问:
    “金大人,你怎么穿这身衣服?”
    “我已不是朝廷的命官了。”
    “什么?”李顺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看着金学曾不像是开玩笑,便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家母半个月前去世,我接到噩耗,就立刻向皇上呈了手本,恳请丁忧守制。”
    “皇上批准了?”
    “丁忧是常例,皇上有何不批准的,”金学曾脸上充满忧戚,“昨日我已到吏部办妥回籍手续,今日到户部办了交接,明天一早就离京,回家奔丧。”
    李顺听此消息,一方面为金学曾大孝在身而悲痛,另一方面又为他的前程因此而受阻感到难过,想了想,问道:
    “首辅张大人准你离开?”
    金学曾凄然一笑:“他不让我回家守制,未必让我夺情?”
    “那……”李顺一时无话可说。
    金学曾喟然一叹,言道:“从万历元年开始,这几年来,该做的事我都做了。这一年多来,我感到特别累,现在,也该歇息歇息了。”
    李顺默然不语,他听出金学曾的话中似乎有几分颓唐,正猜疑问,金学曾问他:
    “李大人,你还在南阳府供职?”
    “是的。”
    “这次为何来京?”
    “吏部咨文召咱进京,说是让咱觐见皇上。”
    “哦,我知道了,”金学曾一拍脑袋,仿佛突然记起了什么,言道,“南阳府的土地清丈,是由你这个同知负责。十月间,首辅把吏、户两部当事官员叫到内阁交待,说是要在全国范围内找出十个在清丈田地中功劳最大的官员,把他们请来北京,由皇上亲自接见并给予褒奖。我在户部分管此事,因此在议定名单时,就特意把你列上。”
    李顺一听,连忙摇了摇头,自嘲地说:“咱就寻思着,这样的好事儿,怎么会轮到我这个穷措大身上,原来是你开了个后门。”
    “这哪是开后门,你李大人的确做得不差嘛。听说南阳府田地清丈之后,新增了一万多顷。”
    “增是增加了这么多,”李顺眼光一闪,瞅着金学曾叹气言道,“但我李某,真的不想得这个褒奖。”
    “这是为何?”金学曾颇为诧异。
    李顺低眉落眼半晌不说话,看他那样子,倒像是装了满满一肚子牢骚。
    却说万历六年首先在山东开始,继而推及全国的土地清丈,历时三年终告竣工。经过勘察核实,总计天下田亩为七百零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六顷,比上一次弘治年间的清丈竟多出了三百万顷。这多出的部分,势豪大户之诡寄、隐匿的庄田差不多占了大半。勋戚豪强以权谋私大肆鲸吞土地,数量如此之大,连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的张居正也深感意外。为了防止这些权贵伺机反扑日久生变,他让户部立即制订配套的法令,加以限制,并说服万历皇帝颁旨允行。这道法令是由担任户部右侍郎的金学曾起草,张居正最后改定,其中有这样一段:
    万历九年议准,勋戚庄田,五服递减。勋臣止于二百顷,已无容议。惟戚臣,如始封本身为一世,子为二
    世,孙为三世,曾孙为四世,曾孙之子为五世。以今见在官品为始,以今见留地数为准。系二世者,分为三次
    递减;系三世者,分为二次递减;至五世,止留一百顷为世业。如正派已绝,爵级已革,不论地亩多寡,止留
    五顷,给旁支看守坟茔之人。
    又题准,勋戚庄田,有司照例每亩征银三分,解部验讫。如有纵容家人下乡占种民地,及私自征收田赋,
    多勒租银者,听屯田御史参究严办。
    这道法令一经颁布,立刻在勋戚豪强间引起一片喧嚣。大明开国两百多年来,勋臣贵族一直是土地的最大拥有者。这些人自恃有朝廷庇护,在地方上扰民害民横行霸道,老百姓多是敢怒而不敢言。如今,张居正亲自主持制订的法令,对这些天潢贵胄不仅限田,而且还要逐代减田。如若有谁胆敢以身试法再行横征暴敛,一定严惩不贷。如此严厉地对待权贵,可以说是前所未有。正因为张居正义无反顾地坚持推行“不辨亲疏,不异贵贱,一致于法”的治国主张,万历王朝终于大幅扭转了嘉、隆以来的颓败之势,濒于崩溃的国家财政获得根本好转。仅清丈新增田亩带来的收益,每年都可为国库增加九百多万两银子的进项,真可渭物阜民丰,国力强盛!
    在此基础上,张居正认为推行赋税改革的时机已经成熟,于是再次请得万历皇帝的诏旨,在全国统一推行“一条鞭”法。所谓“一条鞭”法,就是将一州一县的所有田赋、徭役以及各种杂差和贡纳,统统并为一条,折成银两交纳,并官收官解。此前,农民交缴田赋,均是谷麦实物,按田亩所摊的徭役,也必须由种田人亲自出差。所以,以至缴赋之日,粮船粮车不绝于道途,各地官仓满溢为患,由乡及县,由县及府,由府解运各地廒仓,其间不知要耗去多少运力差役,又不知因沿途损耗,层层盘剥,粮户平白增加多少负担!实行“一条鞭”法之后,一改历朝历代实物纳赋为银钱交税,既便于民众又利于朝廷,这实乃是划时代的改革之举。
    最早提出“一条鞭”改革设想的,是嘉靖九年的内阁大学士桂萼。他构想“以一切差银,不分有无役占,随田征收。”第二年,屯田御史付汉臣正式疏陈:“顷行‘一条鞭’法,十甲丁粮总于一里,各里丁粮总于一县,各州县总于府,各府总于布政司,通将一省丁粮,均派一省徭役。”嘉靖皇帝当时准旨先行在南直隶的宁国、应天、苏州等府,湖广长沙府、山西平阳、太原二府以及广东琼州府的感恩县等地先行试点。兹后经半个世纪,“一条鞭”法的推行时断时续,赞同者称为善政,反对者称为“农蠹”。不遗余力的推行者,在嘉靖及隆庆两朝有苏州知府海瑞,应天府尹宋仪望,浙江巡抚庞尚鹏以及江西巡抚潘季驯等封疆大吏,最后这些人几乎全都因为坚持“一条鞭”法而被参究革职。反对者多半都是当道政要,远的不说,就说万历改元后的首任左都御史葛守礼,就是一个坚持不懈的反对者。他认为施行“一条鞭”法是“工匠及富商大贾,皆以无田免役,而农夫独受其困”。隆庆二年,葛守礼在担任户部尚书期间,曾给皇上写了一道奏折,要求在全国停止施行“一条鞭”法,竟得到了隆庆皇帝的批准。此后,“一条鞭”法不行于天下州县达数年之久。早在嘉靖年间,张居正就是“一条鞭”法的热心提倡者,宋仪望、庞尚鹏、潘季驯等人,也都是他的政友。海瑞于隆庆二年任南直隶巡抚都御史,因行使“一条鞭”法引起了官绅的惶恐和刻骨仇恨,以至被言官戴凤翔等人攻击为“沽名乱政”而被迫致仕。当时张居正已是内阁次揆。即使在这样显赫的位子上,他也无法为海瑞辩诬,只是在海瑞免官回到老家之后,他去信表示歉意,言道:“三尺法不行于吴久矣,公骤而矫以绳墨,宜其不能堪也。讹言沸腾.听者惶惑。仆谬忝钧轴,得与参庙堂之末议,而不能为朝廷奖奉法之臣,摧浮淫之议,有深愧焉。”从这封信中可以看出,张居正当时的愤懑和无奈。他出掌内阁之后,便有心重新推行“一条鞭”法。但他总结前朝教训,深知若不先行丈量土地清查田亩,“一条鞭”法的推行的确存在葛守礼所指出的增加小户农家负担的问题。所以,在万历四年,当朝中的当道大臣再也没有制肘人物,他决定重新启用宋仪望与庞尚鹏两人,在反对
    “一条鞭”最为剧烈的应天府与福建省两地再行推广,积累经验。到了万历九年初,一俟清丈田亩宣告结束,他便立即请旨在全国推行“一条鞭”法。从此,这一争论了半个世纪的赋税改革,因张居正的铁腕手段终成为万历王朝的正式制度。在中国已经实行了两三千年的实物田赋,也从此永久地退出了历史舞台。在经历了裁汰冗官,整饬吏治,整顿驿递,子粒田征税等一系列改革之后,再加上清丈田亩和“一条鞭”法的实施,万历新政已大见成效,而张居正的声望亦因此达到了巅峰。从朝廷到民间,从江南到漠北.只要一提到张居正的名字,人们莫不肃然起敬。纵然是村夫野老.也都知道当今圣上万历皇帝对他的师相张居正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自大明开国以来,没有哪一位首辅,能够像张居正这样真正握有重整社稷扭转乾坤的摄政大权。皇上给予他的荣誉和地位,使他达到了人臣之极。比如说,他的二儿子嗣修与三儿子懋修,参加万历九年的秋闱大典,两人均中进士,廷试中.皇上亲自拿笔圈点,将懋修擢拔为状元,嗣修为探花。一家两魁.这是千百年来科举中未曾发生过的事,士林舆论一时哗然,然皇上钦定,谁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紧接着秋闱大典之后.便是例行的京察。张居正以九年考满功绩卓著,又被皇上晋为太师,上柱国。两个勋职均是一个人臣所能得到的最高褒奖。特别是上柱国,在张居正之前的明朝首辅中,有三个人获得过这种荣誉,但都是在死后得到,惟独张居正生前受封。因此有位阿谀奉承的官员写了一副对联,做成金字送到他的府上,联日:“上相太师,一德辅三朝,功光日月;状元榜眼,二难登两弟,学冠天人。”张居正得到这副对联很是高兴,将它挂在客厅里,以便前来拜谒的人观看。
    作为张居正最为信任的循吏,金学曾从万历元年的户部九品观政,在九年时间里,竞平步青云,跃升为三品的户部右侍郎。许多人都羡慕他攀上了一个最好的靠山,手握灵蛇之珠前途未可限量。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就是不发生家母去世这样的大事,他的官也做到了尽头。他今日从户部衙门办完工作交接,与同僚们作别之后,轿子抬出户部所在的富贵街,他忽然有了一种走出樊笼的感觉。他想找个僻静地儿痛哭一场,或者找个朋友一诉衷肠,想想又都觉得不妥。正怏怏地走回陋巷家门,冷不丁碰到李顺来访,他既是惊喜又含悲伤。从谈话中,他感到李顺闪烁其词,便断定他有难言之隐,因此起了念头要和他秉烛夜谈。
    天色黑尽寒气逼人,两人坐在堂屋里冻得皮猴儿似的。这时听得大门一响,只见苍头肩背手拎大一袋小一袋的杂货回来,原来他奉主人之命,出门置办明日离京路途所用的物品去了。回家一看来了客人,连忙放下东西,先在客堂里生火取暖。然后,到厨房置办饭菜。这苍头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弄出了几样菜肴,恭请主客二人用膳。
    因为大孝在身,金学曾不能饮酒,两人胡乱扒了几口饭,饱了饱肚,复又回到堂屋坐下。金学曾用火钳拨了拨盆中的炭火,复接了先前的话头,问李顺道:
    “召你来京觐见皇上,这是多少人想都想不到的好事儿,你为何不高兴?”
    李顺并不急着回答,而是将随身带来的一张弓递给金学曾,略含一点诡谲地问道:
    “你在户部负责土地清丈,应该认得这个吧?”
    早在门口见面时,金学曾就见李顺背上斜挎着的这张弓,当时他就产生了好奇,只是一时还来不及问,现在见李顺主动提起,便疑惑着问:
    “怎地不认得,这不是丈量田地专用的量弓吗?大老远的,你背张弓来干什么?”
    李顺皱了皱眉头,说道:“你不是问我为啥不高兴么?为的就是这张弓!”
    “为它?”金学曾又把量弓仔细看了一遍,看不出什么破绽来,于是问道,“怎么为了它?”
    “你没看出这张弓有什么不同?”
    “没有。”
    “咱且问你,户部颁下的弓样,是个啥尺寸?”
    “三尺五寸。”
    “可是这张弓呢,你量一量。”
    金学曾用手柞了柞弓弦,说:“好像短了点儿。”
    “短了三寸,”李顺接过弓,弹了一下弓弦,说道,“这张弓的长度,只有三尺二寸。”
    “啊?”金学曾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你是说,你们南阳府用这种小弓丈量田亩?”
    “是的,”李顺晃着他干瘦的指头说,“一弓克扣三寸,你想想,这是多大的一笔虚假。”
    丈量土地之初,户部曾制定出合理的度量制,即以三尺五寸为一步,二百四十步为一亩。改用小弓,即三尺二寸为一步,如此丈量下来,一亩田竞变成了一亩一分多,金学曾暗自盘算这笔账,气愤地问:
    “这是谁的主意?”
    “咱们知府大人呀。”
    “他怎么能这样?”
    “他怎么不能这样?”李顺冷笑一声质问道,“楚王好细腰,后宫多饿死。首辅张大人要清理天下土地,目的肯定是要增加田亩而不是减少,各地官员也就投其所好。这样一来,既有政绩,又能得到首辅青睐,何乐而不为?”
    “如此说来,你们南阳府多量出的一万多顷土地,里头有虚假成分?”
    李顺点点头,答道:“咱南阳府,势豪大户本来就不多,最大的就是一个唐王,多查出七百多顷。”
    “也是用小弓?”
    “对他哪敢用小弓,”李顺连连摇头说,“唐王名下诡寄隐瞒庄田,本来就多。就是正常丈量,人家也不满意,这些小弓,专门用来对付那些丁门小户人家。”
    “真是岂有此理!”金学曾愤愤不平地骂了一句。
    李顺苦笑道:“咱若是想发财,通过这回丈量土地,咱好歹也赚得回一大把黑心银子。”
    “是吗?”
    “就因为咱手里有两张弓,清丈田地是千家万户的事儿,谁家不想自家的田地少报一点,因此人上托人保上托保,纷纷使银子让咱高抬贵手用大弓丈量,因此只要你肯用大弓,就会财源滚滚。”
    “没想到,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件事,里头也藏了这么多的猫腻。”
    金学曾的感叹,被李顺看作是少见多怪.他说道:“你这个户部右侍郎,管的是全国的土地丈量,只是动口督办,却并不做具体事,你哪里知道这里头各种各样的鬼把戏。”
    “这也就是你们南阳。”
    “用小弓可不是咱南阳的发明,”李顺提了提嗓子,加重语气说,“咱南阳知府大人,是从别处取经学来的。”
    "他从哪里学来的?”
    “浙江湖州府。”李顺接着介绍道,“湖州府的知府是咱南阳知府的同年,清丈土地一律用三尺二寸的小弓。”
    “湖州府清田,亩数溢出一万六千多顷,想必这小弓帮了不少忙。”
    “若再追查下去,湖州也不是始作俑者。金大人,全国土地,哪些地方溢额最多?”
    “南北直隶,湖广、浙江、山东、山西大同、宜府等地,当然,还有你们河南。”
    “不信你查一查,这些地方用的全是小弓。”李顺说着又叹了一口气.“朝廷推行‘一条鞭’法,新征的赋税根据新的田亩而定,你方才说的这些省份,不知要平白增加多少负担。”
    李顺所言之事,也算是一个惊天黑幕。金学曾此时心里头倒海翻江=他问李顺:
    “你把这张弓背到北京来,打算怎么办?”
    “觐见皇上,咱把这只弓背上。”
    “你想干什么?”
    “向皇上说明真相。”李顺摆出一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架式。
    “李顺,你不能这样做。”金学曾心里头一急,竞直呼其名,“你不要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此话怎讲?”
    “你这不是让首辅张大人难堪么?”
    “怎么让他难堪,他又不知道大弓小弓的事。”
    “他是不知道。连我都不知道,他更不可能知道。但你不要忘了,清丈田亩是他的决策,也是他给万历王朝立下的最大功绩。”
    “啊?”
    “而且,你所要揭露的事,与清丈田亩的实际意义相比,毕竟只是枝节问题。”
    “金大人,你这句话,愚职不敢赞同。”
    金学曾眼看李顺脸色涨红要同他抬杠,便伸手制止他,心平气和地问:
    “李大人,你说,这次全国清查田亩,受到打击最大的是哪些人?”
    “当然还是那些豪强大户。”
    “这不就对了!”金学曾一边给李顺续茶,一面说道,“全国新增土地三百万顷,据户部统计,其中属于势豪大户的土地,占。了两百四十多万顷。依你的说法,地方州县衙门,不敢对这些人的庄田使用小弓丈量,那也就是说,此次新增土地的五分之四,还是过得硬的。”
    “这个咱李某也不反对,”李顺仍在犟嘴,数落道,“但你金大人不要忘了,势豪大户的大宗田地,是用来收取租课积累财富的,而丁门小户的农家,几亩薄田却是用来养命的。穷人的田地本来就少,如此增重负担,影响的不是少数,而是千千万万户人家。”
    “这的确是一大隐患,但也不是所有丁门小户的百姓吃亏,也有的穷人,在这次土地丈量中得到好处。”说到这里,金学曾顿了顿,又问,“江陵县的那个陈大毛,你还记得吗?”
    “记得.不就是万历四年在玄妙观前,与巡拦段升打起来的那个人么?”
    “就说他家,就得了请丈田亩的好处。他家原有十亩水田,被水打沙压五亩,只剩下五亩水田,但因户部的鱼鳞册上载着他家的水田仍是十亩。因此,他家仍得按十亩交税。这回清丈田地,便给他家减了五亩。从此就可以少交五亩水田的赋银,像陈大毛家这种情况,在全国也不在少数。”
    金学曾举出的两个例子都很有说服力,李顺驳不倒他,只咕哝道:
    “咱不是说清丈田亩不好,通过清丈田亩惩抑豪强,咱李某举双手赞成。但难就难在底下一帮小和尚,把首辅的一本正经念歪了。”
    “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金学曾感慨系之,劝道,“李大人,无论如何,这大小弓的事情,这次你千万不要捅到皇上那里去:”
    "不捅上去,谁还能替小老百姓申诉冤屈?”
    “你就是捅上去,小老百姓的冤屈一样解决不了。相反,你还给首辅帮了倒忙。”
    “首辅对贪官滑吏,不是一贯深恶痛绝么?”
    看着李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金学曾是又好气又好笑,对这样一位迂夫子,他只有耐心开导:
    “首辅痛恨贪官滑吏不假,但对于那些给他使绊子打横炮的人.他整起来也绝不留情。”
    金学曾这句话已是说得非常露骨,李顺不免心里头一震,讷讷地问:
    “你是说?”
    “你只要把小弓带上金銮殿,最高兴的,恐怕是那些势豪大户,他们早就一个个虎视眈眈盯着首辅,只愁找不到机会把他扳倒。”
    “这……”
    “李大人,你千万不要作令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何况你这样做,也是把自己推进了万丈深渊。”
    “咱说实话,何罪之有?”
    “李大人,官场上的事情,你难道还没有看透么?”金学曾拿着火钳使劲戳了戳地,“说真话的人,有几个能升官?倒是那些满嘴假话的人,一个个平步青云。”
    李顺怎不懂得这个道理?他只是不愿接受这个现实罢了,他故意扯筋说:
    “你金大人始终说真话,不也升了大官么?”
    “我,只是碰运气。首辅改革之初,希望有人冲锋陷阵,当冤大头,所以选中了我。”
    李顺觉得金学曾今日的情绪有些不对劲,心想他可能是因为丧母乱了心志。既然话不投机,他便赌着一口气,要起身告辞。金学曾刚刚打开话匣子,哪肯放李顺走,他一把将李顺拽住重新坐下,言道:
    “我的话才说到一半,你怎么能走呢。”



梦远书城(my285.com)
下一回  回目录  回首页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13:51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二十三回 议时政热茶酬旧雨 进陋巷首辅慰功臣



    两人在堂屋里说话时,苍头忙进忙出收拾行李。他抽空儿不断烧了热茶送来,又往火盆里加了一些炭。金学曾将李顺杯中的残茶倒掉,重斟了一杯热茶,自嘲道:
    “寒夜客来茶当酒,今夜正好是这情境,李大人,你不要嫌我寒碜.”
    “你一身名士气,纵是寒碜也风流。哪里像我,一个十足的乡巴佬.”
    李顺本想说句奉承话调和气氛。但因心里气不顺,话一出口仍觉生硬。好在金学曾并不介意,故意扯起闲话儿来。只见他又揶揄问道:
    “李大人,嫂夫人的阃政,还像当年一样严厉么。”
    “一如既往。”李顺干笑道。
    “你负责丈量土地,那么多礼盒儿被你却拒,大概天天都得回家顶灯台吧?”
    “是呀,”李顺老老实实回答,“顶灯台下跪,也强似收受贿赂,咱心里安哪!”
    “就冲老哥这句话,我敬你一杯!”
    两杯热茶一碰,两人还真的咕噜咕噜喝干了。李顺抹了抹嘴角的余滴,说道:
    “金大人,你的话尚未说完。说来也不怕你笑话,咱打从娘胎里出来,这还是第一次到北京。真的让咱去见皇上,咱连起码的礼节都不懂,还望你给老哥指点指点。”
    金学曾沉吟着说:“不懂礼节不要紧,届时鸿胪寺的传奉官会向你仔细交待。依我看,你当下最要紧的,是把你那牛脾气改一改。”
    李顺瞟了一眼放在木桌上的那张弓,问道:
    “你还是说这张弓的事?”
    “对。我现在不跟你唱高调,要你为首辅的改革忍辱负重。我掏心窝子跟你说句话,你不要好事做了,又一帚子扫了。”
    “此话怎讲?”
    “老哥,你从一名钱粮师爷混到今天一个六品同知,容易么?你要珍惜呀!"
    金学曾这拐弯抹角的提醒,让李顺觉着不对劲,他索性挑明言道:
    “金老弟,有什么话你就直讲吧。”
    金学曾惨淡一笑,旋即呆下脸来说道:“这次,你们一共有十名在清丈田亩中有功的官员,要受到皇上接见并给予褒奖。这名单,最后是由首辅亲自圈定的。”
    “咱不该得到这荣誉……”
    “该不该得由不得你,”金学曾拦住李顺的话头,“你说,若要论功行赏,对于清丈田亩最有功的官员,应该是哪些人?”
    “这……”李顺陷入了沉思。
    “十个人的名单,想必你都知道。”金学曾又补了一句。
    “知道。”李顺答。
    “那上面缺了谁?”金学曾见李顺仍一脸茫然,便提醒道,“宋仪望和杨本庵两人,名单上都没有吧?”
    “对呀,”李顺忽然醒悟过来,迷盹盹的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急匆匆言道,“宋仪望大人任应天府尹期间,无论是清丈田亩,还是推行‘一条鞭’,都是铁面无私,极得百姓拥戴。还有杨本庵巡抚,率先在山东清丈田亩,啃下衍圣公孔尚贤和阳武侯薛汴这两块硬骨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听说山东地方上的百姓,议论着要给杨大人立生祠。真是奇怪,这样两个人,为何不受褒奖呢。”
    金学曾长吁一口气,悠悠说道:“这两人受到冷落,其因就是他们得罪了首辅。"
    “怎么得罪的?”李顺惊愕地问。
    金学曾回答:“宋仪望与首辅大人同年,都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他自从被嘉靖皇帝撤官后,一直赋闲在家。万历四年,当宋仪望的死对头,左都御史葛守礼致仕后,首辅大人立即起用宋仪望,并让他担任责权重大的应天府尹。这宋仪望与葛守礼并无私仇,两人之所以势同水火,其因还在‘一条鞭’。葛守礼反对‘一条鞭’,撞到南墙不回头。所以对推行‘一条鞭’法不遗余力的宋仪望盯得很紧。他在位一天,宋仪望就不可能复职。张居正起用宋仪望.其目的也是为了推行‘一条鞭’法。宋仪望起复履任之后,果然不负众望,立刻就在南京各府州县推行‘一条鞭’法,并着手清丈田亩。应天府乃洪武皇帝建都之地,勋臣贵戚比比皆是:这些龙袖骄民,谁见了都绕着弯儿走,不敢硬碰。偏宋仪望不信这个邪,清丈田亩首先就从这些人家开始。谁跟他
    捣蛋对抗,该抓的抓,该弹劾的弹劾,好在上头有张居正支持。因此,他仅仅只用了两年时间,就完成了应天府的土地清丈,并立即推行了‘一条鞭’法。两样关系国计民生的改革举措,都在应天府获得巨大成功。首辅对宋仪望也备加赏识,他不只一次讲过,在他的诸多同年中,最能干的有三个人,一是王国光,二是殷正茂,第三个就是宋仪望。王国光如今仍在吏部尚书位上;殷正茂接替年老致仕的王崇古,当了两年户部尚书,正好是我的顶头上司,今年夏天,也因父死丁忧离任回籍。惟独这个宋仪望,直到去年致仕,还在应天府尹任上不见升迁。”
    “这是为何?”李顺急切地问。
    “起因还是为那一年首辅夺情的事,”说到这里,金学曾禁不住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夺情之始,两京各大衙门官员舆论汹汹。特别是艾穆、吴中行一伙人上折反对夺情,京城里闹得沸反盈天。首辅处此危难时刻,极想得到老友的奥援。王国光、殷正茂、李义河等,都赞同皇上要首辅夺情的谕旨,并到处为首辅奔走呼号。南京方面,有那么一帮政要高官纷纷上折要首辅回家守制,首辅希望宋仪望出面做一做说服工作。谁知这个宋仪望,在夺情事件的整个过程中,始终不发一语。首辅对他便产生了不满。半年之后,宋大人治上的太平府,有一个名叫吴仕期的监生,不但邀了几十名府学生跑了数百里路,赶到镇江会见遭廷杖遣戍贵州都匀卫的邹元标,还假托海瑞的大名,写了一份攻击首辅夺情的揭帖,在江南到处散发。此事惊动了朝廷,首辅知道后
    非常气愤。太平府知府龙宗武揣摩首辅心思,便把吴仕期抓进大牢,对他使用各种刑罚,折磨致死。宋仪望知道这件事后,认为龙宗武矫法罔上,行为不端,便暗中指使言官对其进行弹劾。宋仪望的这一举动,被首辅看作是以怨报德,从此对他怀恨在心。升官荫赏之类的好事,也就再没有他的份。去年,有一个叫刘应求的言官窥伺到首辅的这种心理变化,便找了宋仪望几件上斤不上两的小事进行弹劾。张居正趁机给皇上拟票,将宋仪望开缺回籍,如今,宋大人在家闲住。”
    李顺听罢事情经过,叹道:“去年,咱从邸报上看到宋大人致仕的消息,心里头还在纳闷,宋大人在应天府政绩斐然,为何突遭解职,听你这一说,才知道另有隐情。那么,山东巡抚杨本庵大人呢,他又是如何丢官的?”
    “他的情况,与宋仪望大同小异,”金学曾回答说,“去年,朝廷让各省抚台推荐人才。杨大人郑重上书,推荐了一名教谕和一名通判。那名教谕是讲学的热心提倡者,当年为何心隐瘐死在武昌府牢一事,还曾上折请求皇上彻查。另一名通判倒没有什么过错,但有人给张居正写了密帖,说杨本庵收了此人的贿银,才具本向朝廷推荐。”
    “就这两件小事就撤了一个封疆大吏,是不是太过草率?”李顺小声嘀咕。
    “这也只是撤掉杨本庵的由头,”金学曾说,“真正的原因,是杨本庵不同意首辅撤销私立书院。”
    “啊?”
    “首辅借何心隐事件,让皇上下旨限期查禁全国七十五座书院,其中就有山东的两座。一个月后,别省纷纷上奏处理完毕,唯独杨本庵上折希望皇上格外开恩,保留山东的这两座书院。”
    “在清丈田地上,杨大人是首辅最为得力的股肱,在学政的整肃中,他又不能与首辅保持一致。”
    “是啊,因此杨大人也被免职。”
    “如此说来,首辅的用人之策,有了一些变化?”
    李顺向金学曾投以试探的眼光。金学曾神经质地瞧了瞧紧闭的院门,搔了搔脑袋,答非所问地说:
    “老哥,该说的我都说了。”
    “不,你还没有说完,”李顺揪了揪下巴上稀疏的山羊胡子,忽有所悟地说,“咱今日一见到你,就觉得有些别扭。当初在荆州,你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做起事来风风火火,不避厉害不计艰险。今日却感到你神情抑郁,说话吞吞吐吐,咱还以为你是大孝在身的缘故,现在看起来并不尽然。老弟,咱看你是有了心病啊!”
    金学曾立即辩解:“李大人,你不要曲解了我的意思。对首辅的远见卓识,以及勇于任事的非凡气度,我金学曾是永远敬佩。”
    “除了敬佩之外,是否也加了一点提防?”
    李顺的问话比锥子还要锋利,金学曾被“刺”得浑身一颤,愣了愣,方又说道:
    “自夺情之后,首辅是有一些变化,主要是用人上。过去,凡被他罢黜的官员,不是庸劣无能,就是贪墨怀私,没有一个是处理错了的。现在却不同,除了赃官庸官照撤不误外,一些与他政见稍有不合的正直官员,也被他寻隙开除,这是被撤的官。再说被他荐升的官员,过去凡经他手提拔的,都是敢作敢为,一心为苍生社稷着想的干臣循吏。现在却不尽然,干臣循吏固然仍能得到提升,但一些溜须拍马看菜下饭的官油子,也能得到重用。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真定府知府钱普和湖北巡抚陈瑞。”
    “首辅毕竟也是人哪,”李顺苦笑道,“一家之主做父亲的,也希望自己的儿子依头顺脑,何况偌大一个朝廷。”
    “依头顺脑倒不要紧,怕就怕那些扯白吊谎的小花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问题是,这种人在官场大行其道。”
    “首辅对这种人一贯深恶痛绝,不知为何,他如今有些分辨不清。”
    金学曾嘴上虽然这么问,但他心底清楚首辅的变化之因:经过长达九年的惨淡经营,首辅实际上已经控制了朝局,满朝文武中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对他构成威胁。威权到了极致,往往放松警惕:行事做人就不会像当初那样缜密,《易经·乾卦》中爻辞所言“亢龙有悔”.阐述的就是这个道理。
    李顺并不回答金学曾的问话,而是庆幸言道:
    “金老弟,令慈大人去世,正好让你有机会全身而退。”
    “是啊,”金学曾忽然又瞧了瞧桌上的那张弓,感慨言道,“如今.首辅所要推行的万历新政,基本上已成气象。改革中各种艰难险阻都已平安跨过,像我等这样披荆斩棘的莽夫,就可以归隐田园,吟咏林下了。”
    李顺脑子中忽然冒出“狡兔死,走狗烹”这六个字,他还没有说出口,忽听得紧闭的院门被人敲响。
    “谁呀?”苍头连忙放下手中活计跑了出去。
    门外的人高声嚷道:“首辅张大人驾到,快开门!”
    一听到这句话,金学曾与李顺两人不约而同站了起来,正自怔忡,却见张居正带着一身寒气,笑模笑样地走进了堂屋。
    “苜辅!"
    金学曾扑嗵一声跪了下去,李顺来不及回避,也立马跟着跪下了。
    却说金学曾昨日曾到内阁向张居正辞行,因张居正正在会见官员,金学曾等了一会儿,见没有机会便抽身而去,只给书办留了个口信。张居正头几天就得知金学曾要回家守制的消息,就想着单独会见他一次,以示抚慰。今日散班之后,听说金学曾明日就要离京,吃罢晚饭便乘轿寻到金学曾家里,此时见金学曾下跪,连忙说道:
    “又不是在衙门,何必这么拘礼,都快起来。”
    张居正说着,摘了身上披着的灰鼠皮锦缎衬里的斗篷,交给护卫班头李可拿着,他自己拖了一把椅子在火盆边落座,看了看瑟缩站在一旁的李顺,问金学曾:
    “这位是谁?”
    金学曾答:“他叫李顺,是南阳府同知。”
    “哦,我知道了,”张居正拍了拍身边的杌子,示意李顺坐下,亲切说道,“你在远安当县令时,曾给皇上上了一道折子,言一个县衙每年要征召多少民夫供役,每位民夫差值几何,这笔银子从哪儿开销,账算得清楚明白。更难得的是,你指出供役太过糜费。这些供役费用都由本县百姓均摊,多用一名夫役.就给老百姓多增加一份负担,因此希望能减少县衙夫役数额。记得我替皇上拟票准了你的奏折,额定了全国各地县衙的差役数量。减轻百姓负担,你做了一件实事。”
    见首辅说起往事如数家珍,对他这一点芝麻豆大的事记得如此清楚,李顺心下感动,言道:“那还是万历四年的事,多亏首辅还记在心里。”
    “怎不记得,你是万历三年从全国七万掾吏中挑选晋升的十名县令之一。”张居正言道,“这十名知县,都在任上做出了政绩,除一名县令回家丁忧守制,一位病死,余下八名都已升迁,你现任南阳府同知,是不是?”
    “是的。”
    “这次来京,是因你在南阳清丈田亩有功,皇上要陛见,还要褒奖赐宴。你何时到京的?”
    “今日下午。”
    “你一来就跑来看望金学曾,你知道他要回原籍守制了?”
    “不知道,咱是碰上的。”李顺觉得自己不便呆在这里,便知趣地说,“首辅大人,卑职不知您大驾光临,留在金侍郎家中已是唐突,现在请容卑职告辞。”
    “走什么,不谷来看金学曾,也只是想在他离京之前谈谈心,你何不留下来一起聊聊。”
    张居正一改平日威严,而是自降身份纡尊屈贵来与下官接谈。对这非常的礼遇,金学曾既惊诧又感激。他向李顺使了一个眼色,言道:
    “李大人,你方才不是夸赞首辅功在社稷,是伊尹再世么。怎么见了首辅,反倒扭捏不安呢?”
    李顺揣摩金学曾说这话是暗示他不要胡言乱语,连忙欠了欠身子,佯笑道:
    “咱说过.咱是乡巴佬,不懂礼仪。”
    “不谷听金学曾说过你为了拒纳贿赂,不得不回家下跪顶灯台:觐见皇上的时候,可不要忘了讲讲这件事情,”张居正说着大笑起来。又道,“官员里头,像你这样廉洁奉公严于自律的人,真是少之又少。”
    “其实也不少,”李顺答道,“这位金大人就是一个。”
    “是啊.”张居正抬眼看了看四壁萧然空空荡荡的堂屋,疑惑地问,“学曾.你一直住在这里?”
    “是的:”
    “家眷呢?”
    “在老家没有带来。”
    张居正虽然欣赏金学曾,但仅限于衙门公事,私下从未过从:今天第一次到金学曾家,亲眼所见感触良多,叹道:
    “京城里头的三品侍郎,若论门庭冷落,你恐怕是独一无二了:”
    “人各有志.卑职喜欢过这种生活。”别看金学曾心气儿高,平常人不放在眼里,但在张居正面前却显得局促。这会儿他搓着双手说,“首辅大人冒着寒冷光临寒舍,卑职不能好好接待,还望首辅海涵。”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张居正一笑,旋即扭过头去对侍立一旁的李可说道,“把给金大人的礼物拿出来。”
    李可遵命,朝外头喊了一声,只见两名张府家丁抬了一个礼盒进来,李可将一张礼单递给金学曾,上面写道:
    纹银五十两,纻丝两表里
    豹皮囊藏御墨一匣
    赋赠故人诗立轴一幅
    金学曾捧着礼单,心里头顿时倒海翻江。他久居京城,从未听说张居正给人送过礼物,今日的举动真是破天荒。金学曾受宠若惊,仓促间不知道是该致谢呢还是该拒却。张居正大约看出了金学曾的矛盾心情,说道:
    “纹银五十两,是不谷敬献给令慈大人的吊唁之资;纻丝两表里是宫中御制,往日皇上赐给我的,现转赠给你,是要你睹物思君,不忘皇上恩德;豹皮囊中的藏墨,也是宫中御藏。传说用豹皮囊藏墨,久之可使墨色鲜亮润厚。不谷知道你一向有吟诗作赋的爱好,三年守制,时间也不短,正好磨墨赋诗。还有这幅立轴,抄了一首不谷昔日送故友回沂江老家的诗,现转送给你。诗中惜别之情,与今夜之境遇,庶几近之。”
    张居正说罢,命李可从礼盒中取出立轴展开,他小声吟哦起来:
    幽人结屋东华头,
    郁郁松阴四壁秋。
    一点浮云向天外,
    片帆风影挂江流。
    广陵新调惊玄鹤,
    渭水长竿钓白鸥。
    归去不堪千里道,
    山阴夜雪满孤舟。
    张居正刚刚吟完,金学曾已是热泪盈眶,他听出诗中充满一股凄恻之情。以首辅目下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的博大胸襟,他断不会如此伤感,难道他已悟到了“高处不胜寒”的危险,亦或在颐指气使一言九鼎的威权下面,还隐藏着那种四顾茫茫无人可托的孤臣心境?金学曾不敢往下细想。不管怎么说,他与张居正毕竟存在着共生共荣的关系。这首诗让他敏感地察觉到,首辅对他此次离京,不仅仅是“惜别”,甚至已流露出“永别”的情绪。诗中所言“广陵新调”,显然指的是魏晋名士嵇康临死前弹奏的《广陵散》,而“渭水长竿”则是借用姜太公遇到周文王之前,在渭水旁钓鱼自乐的故事。两个典故,一个是不见容于俗世,一个是怀才不遇。常言道,伤心的耳朵怕闻哀事,这样难以言喻的不祥之音,怎不令他黯然神伤!
    “首辅大人,你对卑职的知遇之恩,卑职没齿难忘,”金学曾哽咽着说,“只是卑职明日离京之后,从此关山远隔,再没有机会在首辅的麾下效命了。”
    “学曾,你怎能如此悲哀。三年时间一晃即过,届时你还要回来担当重任。”
    “是啊,金大人,”李顺这时插进来说话,两人惜别的场面,也让他激动不已,“首辅推行的万历新政,怎么能没有你这一位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干臣!”
    “首辅大人执政九年来,呕心沥血旰食宵衣,如今全国田亩清丈完毕,‘一条鞭’法也已实施,新政上了轨道,像卑职这个马前卒,多一个少一个已无所谓了。”
    金学曾的话虽然诚恳,却不中听。张居正盯了金学曾一眼,也不反驳,只是宕开话头言道:
    “唐太宗与侍臣谈治国方略时,曾有极为精辟的见解。他说治国与养病无异,病人似觉痊愈,其实还得调治养护。此时若有触犯,必至殒命。治国的道理也是这样,天下稍安,尤须兢慎,倘若一见太平之象就骄逸起来,必至丧败无疑。今天下安危,虽然系之于皇上,但我辈大臣,却是皇上的耳目股肱,富国强兵,还有赖于我辈同心协力。不要以为天下无事,四海安宁,做臣子的就可以不尽肝膈。这等于是居安忘危,处治忘乱。学曾,此中道理,你可要三思啊!”
    一席话看似平常,内中却藏了霹雳电闪,金学曾仿佛被人抽了几个耳光,他脸一红,讪讪言道:
    “首辅,卑职说错话了。”
    “知道说错了,本辅也不怪你,”张居正说着突然猛地呛咳起来。看到金学曾急得手足无措,他又示意金学曾坐下,喘息方定,又言道,“不谷感到身体已是大不如从前,但每日处置国事,仍不敢稍有懈怠。为国家长治久安计,不谷这些时一直在思虑,要给皇上推荐一些年富力强勇于任事的循吏。可惜啊,恰在这时候,你金学曾却要丁忧回家。”
    “首辅……”金学曾心里头暖烘烘的。
    “若要按朝局的需要,不谷恨不能也让你夺情,但这是可想而不可为的事。当年皇上让我夺情,引起那么大一场风波。因此,不谷若是建议皇上让你夺情,等于是加害于你。”
    “首辅,打从万历元年,卑职因丧父而守制三年从浙江老家回到京城,这九年来我没有回过一次家。这次丧母丁忧,卑职五内俱焚,已下定决心回去守墓三年,以略尽人子孝道。”
    金学曾说着,不禁掩面而泣。张居正看着他,瘦削的双颊痉挛了一下,沉重言道:
    “尽人子之孝,不谷并不阻拦你。但是,你这一走,朝廷则少了一名能办大事,办难事的能臣,不谷心里难受啊!”
    张居正说得情真意切,令金学曾大受感动。想到先前与李顺私下谈论的那些对首辅不甚恭敬的话题,心中不免大生愧意。情绪一张皇,说话就语无伦次:
    “首辅大人,我金学曾守制三年,再回来报答你,届时您就是要我肝脑涂地,我也在所不辞。”
    “肝脑涂地?”张居正淡淡一笑,“学曾你言重了。朝局早已稳定,如今六部九卿大臣中,刺儿头倒是一个都没有了。”
    “这是首辅掌控有方。”
    一直在旁边肃耳恭听的李顺,暗中对张居正察言观色,他觉得金学曾对首辅的判断或许有误,这时忍不住开口说道:
    “首辅,卑职来自下头,天天同老百姓打交道,最知道老百姓爱什么,恨什么。”
    “你说,他们爱什么,恨什么?”张居正饶有兴趣地问。
    “‘一条鞭’法的施行,老百姓都拍手叫好,但也有一点……”
    李顺说着,就起身去桌上拿那张弓。金学曾眼明手快,抢前一步把那张弓拿到手上,咔嚓一声折了个对断。
    “你?”李顺愣了。
    “这是什么?”张居正指着断弓问。
    “清丈田亩用的弓。”李顺答。
    “是你带来的?”
    “是的。”
    张居正转头问金学曾:“你为何要把它折断?”
    金学曾答道:“李顺是个迂夫子,听说要觐见皇上,便想着要给皇上带个礼物。想来想去不知带什么好,就把这张弓带了来。说是想让皇上知道,太仓一年增加九百万两田赋银,天大的功劳,就在这一张小小的竹弓上头。”
    “啊,这想法很好嘛,”张居正兴奋地说,“你为何要将它折了?”
    “这张弓是户部颁发下去的,现库房里还堆了不少。李大人此举,岂不让人笑他村究。”
    金学曾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给李顺使眼色。李顺知窍,只好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梦远书城(my285.com)
下一回  回目录  回首页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14:03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二十四回 朱翊钧索银说歪理 戚大帅春节送胡姬



    腊月二十八这一天傍晚,张居正乘坐八人抬大暖轿出了东华门后,不多时就出了崇文门,往泡子河边的积香庐匆匆而来。
    从万历九年秋天开始,自玉娘走后就一直闲置的积香庐,忽然又闹热起来。隔三岔五,张居正又来这里小住,松弛一下精神会见一些私交,品茗听雨调筝赏月,积香庐的萧旷毕竟还有可人留连之处:却说隆庆六年夏,张居正接任首辅的时候,身子骨儿还硬硬朗朗的,属于那种精力充沛生气四射的壮汉。待度过数年独揽朝纲的生涯,宵衣旰食事必躬亲,当时累一点苦一点浑然不觉.但天长日久积累下来,如今才感到心力交瘁周身乏软。十年之间.社稷苍生虽然出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自己的身体却也大大透支.才五十七岁的人,看上去已是垂垂老者。偏偏他又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每日一到值房,所有军政大事都须得他一件一件研究决策。这样一天下来,两条腿像是灌了铅,一回到家来只想闭目休息。秋上,他的老朋友,同年加同乡方逢时从兵部尚书
    任上申请致仕。这方逢时历任边关总督,万历五年,王崇古从兵部尚书任上转为户部尚书时,张居正推荐时任蓟辽总督的方逢时接任兵部尚书一职。方逢时比他大三岁,但身体比他好得多。因此.张居正对他主动提出致仕颇为不解,便将他找到内阁询问原因。方逢时便讲了一通理由,他说:“人之一辈子,有生必有死。为生而筹计者,是为生计。若按年龄区分,则一岁至十岁,为生计;二十至三十岁.为家计;三十至四十岁,为子孙计;五十至六十岁,为老计;六十至七十岁以上,则为死计。从二十至六十这四十年间,营营扰扰,或为功名,或为事业。外则苦其身以事劳攘,内则苦其心以密思虑,既要想目下的周身之防,又要想将来的善后之策,总而言之是劳碌一生。现在既年届花甲,就该终老林下,为死而计了。”放在前几年.这样一番话是打动不了张居正的,但这一回他却听了进去,不但准予方逢时解甲归田,自己也经常忙里偷闲,跑来积香庐调养将护。
    从紫禁城到积香庐这段路不算太近,一路上,无论是流光溢彩锦绣错综的闹市,还是野旷无人杨柳萧条的泡子河边,张居正都懒得打起轿帘看看景致。他倒不是畏冷,而是心情不好。半个时辰前,他还在平台接受皇上的召见。他眼下这副疲倦的样子,就是因为这次谈话引起。
    皇上此次召见他的目的,还是为了要钱。皇上说快过年了,宫里头有许多人情要做,内廷供用库的存银早已用完,要他指示户部从太仓里临时调拨二十万银子进宫以应急需。张居正一听,连忙解释说:
    “皇上,太仓银的使用,朝廷有非常严格的规定,何事能调何事不能调,都有章可循。”
    “朕也不能随便调吗?”朱翊钧问。
    “是的。”张居正回答得很干脆,“朝廷的制度,皇上应带头遵守才是,皇上用于后宫赏赐,这笔开销只能在内廷供用库支取,太仓银则是用于国家。”
    “可是,供用库存银不足啊!”
    “据臣所知,供用库一年,也有五六十万两银子的进项,怎么这么快花光了呢。”
    张居正这么一问,朱翊钧脸红红的没有作答。却说内廷供用库的银两,本由皇上支配,换句话说,就是皇上的私房钱。其来源一是京城宝和店的收入,二是乾清宫名下的子粒田课税,三是分布于全国各地的金银铜铁等矿山的开采征税。万历元年,为了解决李太后捐资建庙的功德钱,张居正建议把宝和店拨到李太后名下:那时皇上还小,不懂得花钱。宝和店划走之后,供用库每年收进来的银子,尽管只剩下一二十万两,却是每有结余。自皇上大婚之后,这笔钱马上就显得不够用了。在他跟前服侍的那些宫娥采女和大小太监,变着法儿讨他高兴,一高兴他就给赏钱,天天行赏日日给彩头,有多少银子也不够他花的。再加上他还好买个骨董什么的,太监们投其所好,今天抱只李后主用过的画缸,明日抱回一只宋代的哥窑瓶子,每件东西都能诌出一个令人心荡神驰的来历,皇上一看收来了这等稀世之宝,焉有拒买之理……就这样今日一道旨,明日一道谕,供用库一年的银子,不够他半年的开销。万历六年,趁张居正葬父离京,刚当新郎倌的朱翊钧就下旨户部调二十万两银子到供用库。这是他第一次伸手向户部要钱。虽然因张居正作梗,他只拿到了十万两银子,但从此以后,只要一逮着机会,他就向户部要钱。张居正每次都是苦心劝阻不肯给付。就是给付了,也必定要大打折扣。如此经过几次.朱翊钧感到憋气,心想连莽莽乾坤整个儿天下都是咱这个当皇帝的,却为何用户部的银子还得看你臣子的眼色?还是秉笔太监张鲸给他出了个主意,在全国各地多开矿山收取税银,这笔收入可直接进入供用库。皇上依计行事,仅万历七年,就一下子在全国增开了三十多处矿山,每处矿山都派钦差太监携了关防前往督办:这些太监一到地方颐指气使凌虐官吏,对百姓更是百计勒索,有几处差一点激起民变。内廷供用库的收入虽然增加了四十多万两银子,但各地控告钦差太监的折子也多了起来。去年底,张居正为地方百姓计,劝皇上减少矿山数量,皇上虽不乐意,却也怕激起民变,故还是勉强答应了,一下撤销关停了十七处矿山。这样一来,一年就少了近二十万两银子的收入。皇上心里想,这些矿山是你张先生建议撤掉的,那么,短少的这笔收入就该让户部补足。于是便把张居正召到平台,理直气壮地伸手要钱。
    张居正当然知道皇上的这层心思。说实话,每次与皇上见面商量国事,他的心情都很矛盾。作为君臣关系,他不应该过多地忤逆皇上,伴君如伴虎,前朝皇上流徙诛杀大臣的例子不胜枚举,为自身安危计,多顺着皇上些儿才是正途。但他在朱翊钧面前,不仅是大臣,还是老师。正是这一层师生关系,使他有责任教导皇上作一个心怀天下不藏私利的正人君子。再加上李太后每每嘱托他要把皇上管紧,事无巨细一律不可阿纵放任。这样一来,他对皇上的管束就非常严厉。九年来,皇上对他是言听计从。新婚之后,皇上曾一度沉湎酒色,经过曲流馆事件,受到刺激的皇上又收敛了不少。出席经筵批览奏折研讨国事,仿佛比先前更加认真,张居正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说实话,如果不是皇上的支持,清丈田地推行“一条鞭”法这些关系国计民生的重大举措,就不可能得以顺利实现。但近两三年来,皇上忽然表现出贪财爱钱的毛病,虽经他反复劝导,却收效甚微。皇上在军政大事上垂询甚恭,虚心纳谏,惟独在要钱的时候,表现相当固执。这会儿,见张居正又要搬出大道理来谏止他调拨户部太仓银,他的心里头十分窝火,便没好气地说:
    “张先生,去年底朕听从您的建议,撤销关停了十七处矿山。内廷供用库减少了二十万两银子的收入,这笔钱总得有地方填补呀。”
    张居正知道皇上正生着气,但他仍不避厉害,耐心地说:“皇上,宫中用度,务以节俭为主。当初你的父亲隆庆皇帝在位时,就十分崇尚俭朴之风。每年秋天,他都要在南海子举行内廷侍卫射猎比武大赛,拔得头筹者,仅只得到三小块酥饼的奖赏。臣听说,皇上经常在宫中玩掷房子的游戏,谁赢了,就能得到金角银豆儿。苏州的镶金乌木扇,一把值五两银子,您一高兴,就八把十把地赏人。这种侈糜之风,万万不可滋长。”
    朱翊钧听了不以为然,问道:“张先生,您常说朕是万民拥戴的太平天子,朕且问你,这太平天子是个啥含义儿?”
    张居正答道:“边境清宁,国富民丰,四海升平,九夷来朝,当是太平盛世。”
    “现在是不是太平盛世?”
    “是的:”
    “既然国富民丰,咱这个当皇帝的,焉能鸡肠狗肚,做些小里小气的事情。”
    “皇上,臣已经不只一次讲过,居安思危,居富不侈,才是太平天子的真正品格。”
    “居富不侈,朕也没有侈呀,”朱翊钧用手指了指身上穿着的龙袍,言道,“你看朕身上的袍服,还是去年做的,袖口都有些发白了.”
    ”皇上凡事如果都能这样自律.则是天下苍生的福气。”
    朱翊钧默然良久,又道:“张先生方才说到朕的父亲隆庆皇帝,一生节俭,奖赏身边内侍只用酥饼,朕的母后也常拿这个例子来教导:但有一点,慈圣太后与张先生都忽略了。”
    “啊?”
    “朕的父亲不是太平天子。他在世时,灾害频仍国库空虚,所以只能把酥饼作为赏赐之物:朕现在不一样,经过这些年的整治,朝廷赋税大为增加,仅田亩清丈多出的三百万顷土地,一年就增收了九百万两课银。节俭固然是美德,但若守着金山银山,却仍像父皇一样,把小酥饼作为赏赐,底下人岂不讥笑我这个当皇帝的太抠门儿。”
    朱翊钧这番话虽是歪理,一时却还难以反驳。而且,张居正从话中还听出弦外之音:“国库增加那么多银子,我朱翊钧为何就不能用一点?”其中夹杂着怨气,也含了一些威胁。张居正颇感为难,便斟酌答道:
    “国库充实,存有一千多万两银子,这一点不假。但钱多了,用钱的地方也多了。譬如说维修长城,还在五年前,戚继光就提议在长城上修暗堡,一里路一堡,每堡可容三十名兵士。长城是拱卫京师的屏障,每次鞑靼来犯,长城就吃紧。戚继光这个建堡的建议很好,士兵们守长城可以互相策应。蓟镇东起山海关,西至大水谷,抵昌平镇慕田峪地界,全长一千余里,需得修筑暗堡一千余座,初步估算,这笔工程款得一百多万两银子。再说治河,潘季驯出任漕运总督以来,悉心考察黄、淮两河水势,为从根本上治绝水患疏浚漕河,提议修建高家堰护堤六十余里、归仁集护堤四十余里,柳浦湾东、西夹堤七十余里,堵塞崔镇等决口一百三十个,然后修筑徐州、睢宁、邳州、宿迁、桃源、清河两岸的长堤五万六千余丈,砀山、丰县大坝各一道,徐州、沛县、
    丰县、砀山缕堤一百四十余里,新建崔镇等处减水石坝四座,迁通济闸于甘罗城南,还有淮安、扬州间的堤坝,也都得重新加固,这项工程预定明年开工,三年完成,耗银约计五百余万两。皇上,这笔账再明白不过,如果这两项工程一上马.国库存贮的税银,岂不要耗去大半?”
    张居正不假书册,单凭记忆就能把该讲的事阐述得清清楚楚,这一点,朱翊钧深为钦佩,他不解地问:
    “防寇治水,历朝历代都是大事,为何前朝都不做,单等我朝才来实施?”
    “因为前朝皇帝手上没有钱!”张居正斩钉截铁地回答,“皇上方才言及太平天子,依臣之见,太平天子一是手上要有钱;二是拿了这些钱不是去花天酒地,而是应该用来巩固国防,为百姓办好事,办实事。总而言之,取天下之财用于天下,才是万民拥戴的圣君:”
    几句话硬邦邦的,朱翊钧被呛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但他也深知师相的话句句都在理,便以商量的口吻说道:
    “既如此说,朕只要十万两银子,张先生你看如何?”
    依张居正的想法,是一两银子也不愿给,但他也不好太驳皇上的面子,只得点头应允。离开平台之后,在去积香庐的路上,他脑海里反反复复想着这件事。最后,还是冯保说过的那句话让他心悸:皇上长大了。
    轿子抬到积香庐的门口,天色已经黑尽。挂在大门檐下的四盏皮绢大红灯笼,在寒气中摇曳着柔和的光芒。张居正刚下轿,积香庐主管刘朴就走上前来禀道:
    “首辅大人,戚大帅已经到了。”
    “啊,他在哪里?”
    “在这里。”
    随着一声洪亮的应答,只见一个身着三品虎绣武官补服的将军大步绕过照壁,拱手前来相迎,这便是蓟镇总兵戚继光。今天中午,戚继光指派自己的心腹参将金钰赶到内阁传话,说是晚间进京,要找个地方与张居正私下唠唠嗑儿,张居正便选了积香庐,这也是他一散班就急急忙忙赶来积香庐的原因。乍一见到风风火火的戚大帅,张居正便忘却了所有的烦恼,笑道:
    “元敬兄,你到了多久?”
    “一盅茶工夫。”戚继光抬眼看了看四周,言道,“早就听说积香庐,今天第一次来,倒真是个宴乐游赏的好地儿。”
    “何时你有空闲,也来这里住几天,散散心。”张居正说着,又问,“薰风阁的猪头收到了吗?”
    “收到了。”戚继光答。
    这位戚大帅同张居正的前任高拱一样,有吃猪头肉的嗜好。每年春节,张居正都会从薰风阁买最好的薰猪头,派专人用骡车送往蓟镇戚大帅行辕。前几天过罢小年,他又命管家游七办理此事。
    说话间,两人已走进了山翁听雨楼,地龙烧得很暖,两人都脱了斗篷和棉袍。接了先前的话,戚继光又道:
    “首辅大人,今年的薰风阁猪头,你怎么送这么多,整整一百只。”
    张居正答道:“我听说往年送给你的猪头,你都分送给部将,甚至长城哨所的兵士,自己往往一只都剩不下,所以就吩咐游七,今年多给你送一点。”
    “多谢首辅关爱,”戚继光看着张居正憔悴的脸色和凹陷的眼窝,动情地说,“首辅大人,几个月没见,你可又瘦多了。”
    “岂只是瘦,精神也差得多,”张居正一下子又记起下午平台召见的事,不由得抚髯长叹,说道,“也许,我现在应该归政了,退隐林下颐养天年。”
    “首辅何出此言?”戚继光惊问。
    张居正不能将下午在平台的君臣对话告诉戚继光,只是委婉言道:
    “早在去年,不谷见圣上已经长大,可以独自亲政,心里头就松了弦儿,萌生退隐之意。”
    “咱听说,李太后不允。”
    “是啊,”张居正撩起窗幔,看了看窗外的夜色,答道,“慈圣太后一直信任不谷。他看出皇上有亲政的意思,竟然教训皇上说,‘三十岁之前,你想都不要想亲政的事儿,一切还得请教张先生’,太后这么一说,倒叫不谷左右为难。”
    “李太后这句话,在底下传得很广。”
    “是吗?”
    “官员们都知道,如今皇上发下的所有圣旨,其实都是首辅的拟票:大家心照不宣,认为要想办什么事,与其找皇上,不如找首辅:”
    张居正对官员们的这种心态早有预料,只不过没有人当面给他捅穿而已:这种局面对他究竟是祸还是福,他心底也是清楚的:他之所以还不能痛下决心离开宰揆之位,一来担心万历新政的夭折;二来也不好拒却慈圣太后的信任。此时,他对戚继光说:
    “元敬兄,官员们的种种议论,我也略有耳闻。有些官员甚至认为皇上成了傀儡,这与事实不符。我张居正虽然受太后之托,行使摄政之权,但任何时候,我都是皇上的臣仆。”
    “首辅可以这样说,但官员们心里头不这样想,你拿他有何办法?”
    戚继光与张居正关系非同一般,故说话直来直去,张居正知道这种话题纵然谈论三天三夜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便收摄心神,勉强一笑言道:
    “算了.不说这些烦心的事儿了。元敬兄,你说要同我唠唠嗑儿.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打紧的事儿,咱这次来,专为你的身体。”戚继光诡谲地一笑。
    “身体,我的身体怎么啦?”张居正问。
    “咱住在蓟镇,虽不常来北京,但也听人说过.您的身体比过去差多了。方才,您自己也这样讲。”
    “连我的身体,底下都有议论?”张居正约略有些吃惊,同时掺杂着一些不高兴。
    “你的身体关系到社稷苍生,更连着千万名官员的前途,他们焉能不关心!”
    “是不是有人咒我,巴不得我早死?”
    “这个,咱还没有听说过,”戚继光看了看张居正敏感的眼神,言道,“但被你得罪的那些势豪大户.肯定会背地里咒你。不过,更多的官员,还是希望你健康长寿。”
    “这个我也相信。”张居正的神色略有放松,和缓言道,“特别是你戚大帅,巴不得我张居正成为彭祖第二。”
    “是啊。”戚继光爽朗地一笑,说道,“上个月,咱在蓟镇拜会了一个老中医,他说了一番养生的道理,讲得头头是道,咱受益匪浅。”
    “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养生的道理千条万条,最要紧处,其实就只有一个字。”
    “哪一个字?”
    “逆,顺逆的逆!”
    “逆?此字怎讲?”
    “鸟之溯风,鱼之溯流,皆是逆行。惟其逆行,可得生气。人处逆境,必能自强不息。所谓置于死地而后生,说的就是逆处取顺的道理。阴阳家看风水,用沙水取逆,为的是迎生气。《易经》六十四卦中最吉利的卦是《泰卦》,这《泰卦》的卦象是乾在下而坤在上.阳下阴上,这是大逆,但大逆就是大顺。养生家取坎填离,坎为水,离为火,外坎内离是《济卦》。济就是调养,取坎填离就是返老还童。《易经》有一句话,叫‘生生之为易’,这生生之道,就是采逆之道。首辅,你觉得老郎中讲的这番道理,有无可取之处?”
    “有,这是得道人之言。”张居正赞道。
    “按老郎中所讲的养生道理,咱比着葫芦画瓢,悟到道家的方术,实有妙处。”
    “道家什么方术?”
    “采阴补阳啊!”
    “采阴补阳?”张居正忍俊不住笑了起来,谑道,“你这位戚大帅,莫不是想当花帅了。”
    “古人讲酒色财气四字,把色摆在第二,说色是刮骨的钢刀,这话只对了一半儿,”戚继光也不管张居正取笑,径自讲下去,“若是一味沉湎酒色,女人就是害命的毒药。但如果深谙采阴补阳的大法,控驭有方,女人又可成为男人最好的养品。不然,乾下坤上凤骑龙,为何成了大吉大利的《泰卦》呢?”
    “戚大帅雄辩滔滔,看来你的采战之理,比起你的军事韬略来,毫不逊色啊!”张居正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首辅先甭夸奖,您听我把话说完。”戚继光挤了挤眼,接着又神秘地问,“前几年,您的身边是否有一位名叫玉娘的女孩儿?”
    “有。”张居正心下一动。
    “那几年.咱瞧着您首辅大人,精气神三样都比现在好得多。您那时身体调养得好,玉娘功不可没。”
    “玉娘离我而去,已经四年了。”张居正说着有些伤感,“她就是从这积香庐走的。”
    “咱知道,”戚继光说,“听说玉娘善解人意,她走后,首辅也曾伤心过一段日子。”
    “人去楼空,说这些陈年旧事,只能令人徒自伤悲。”张居正说着站起身来,对戚继光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说,“走,说了这半日的闲话,咱们也该填填肚子了。”
    “就咱两人吃饭?”戚继光起身问道。
    “不就咱两人还有谁?”
    “两个大老爷们儿扎堆儿喝闷酒,有啥意思。咱这次来,给首辅大人带来了两个佐酒的。”
    “佐酒的,人在哪?“
    “在隔壁花厅里,请首辅大人挪步过去一瞧。”戚继光说着头前带路,将张居正领进一墙之隔的花厅。厅里头早坐了两位美女,一见戚继光进来,都连忙起身并排站着敛衽行礼。
    这两位娇娃,都是深眼碧瞳,睫毛修长,鼻梁高耸,猩红的嘴唇散发着迷人的魅力。更有奇者,二人长得一模一样。嘴唇的弧线,微笑的眼神都毫无分别。一看到她们,张居正马上想起那一位曾叫隆庆皇帝神魂颠倒的奴儿花花,禁不住精神一振,脱口问道:
    “这两位可是波斯美女?”
    “首辅好眼力!”戚继光介绍说,“这两个美人儿是一对孪生姐妹,都来自波斯。”
    “难怪她们长得这么像。”张居正的眼神一直不曾离开波斯美女令人勾魂的脸庞,又好奇地问道,“元敬兄,你是在何处得到她们的?”
    “托人出关,直接从波斯物色到的。”
    “你为何要将她们弄到中土?”
    “为了给首辅调养身体。”戚继光说着凑近张居正耳边,小声嘀咕道,“首辅,采阴补阳滋润身体,这两位胡姬,都胜过长白山上的千年老人参哪!”
    “她们都叫什么名字?”
    戚继光走近两位波斯美女,指着张居正对她们说道:“这位美髯男子汉.就是咱对你们讲过的首辅张大人。他是你们的主子,你们自己告诉主子,你们叫什么名字?”
    左边的一个跨前一步,蹲了一个万福,然后说道:“奴婢叫阿古丽,是姐姐。”
    右边的一个仿效姐姐,施礼说道: “奴婢叫布丽雅,是妹妹。”
    姐妹两人的汉语不甚流利,但看上去已是懂得大汉闺门的礼节。张居正赞道: “这姐妹两个,倒是让不谷想起了奴儿花花,天生尤物,风情万种:”
    “她们两个进入中土已经半年,咱先让她们呆在蓟镇,委派专人调教。”
    “难得你戚大帅如此有心。”
    “过春节了,你送我猪头,咱总得有所回赠哪!”
    戚继光开了一句玩笑,张居正拍拍他的肩膀,两人会心地大笑起来。
     



梦远书城(my285.com)
下一回  回目录  回首页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14:12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二十五回 猜灯谜说龙马精神 献颂诗免百姓欠赋




    转眼间就到了万历十年的元宵节。为了庆祝朱翊钧登极十年,李太后颁下懿旨,要在紫禁城内举办声势浩大的鳌山灯会。
    却说皇城里的鳌山灯会,本是一年一度的常例。其规模的大小并无定制,全凭皇上的嗜好和年成收入的好坏来决定。嘉靖年代晚期,因世宗皇帝笃信斋醮,为了开炉炼丹的方便,他竟搬出乾清宫另觅地方住下,不要说大臣,就是皇后嫔妃也不肯见面。因此,本是后宫同乐君臣同赏的鳌山灯会,就被他生生地免掉了。到了隆庆年代,因国库空虚财力不济,穆宗皇帝虽有心操办赏灯乐事,终因银根吃紧而不能大肆铺张。规制一小,看起来也就没啥意思,于是忽办忽停,终不能提起兴趣。朱翊钧登极后的第一年,喜欢热闹的李太后便有意恢复鳌山灯会,但张居正认为财政拮据,皇上应带头节俭,力谏不可,李太后只得依他。一直到万历六年,朝廷入不敷出的状况得以扭转,太仓积银渐多,皇城里才举办了万历纪年以来的第一次灯会。自那之后又停了几年。到了今年,这个凸现太平盛世检阅朝廷实力的鳌山灯会,才得以梅开二度。
    民间的灯会,往往在正月初八就开始,历时十天结束。但皇城的灯会,总会是正月十五元宵节翻了酉时牌后准点开始,歇会的日子同民间灯节一样,都是正月十八。
    却说元宵节这天晚上,大约申末时分,天色尚未完全黑尽,但高大巍峨的午门城楼以及端门上的五凤楼,早已是华灯初上一片璀璨.远远看去,但见星球莲炬火喷梨花、飞丹流紫锦簇花围.灯楹灯柱、灯檐灯梁,灯其帘灯其壁、灯其帘灯其饰,两座城楼耸在半空,恍若天上宫阙水晶世界。在京的公侯世家皇亲国戚以及内阁辅臣六部九卿,还有翰林院六科廊等品秩虽低却清荣高贵的词臣言官,都获准登上午门城楼陪侍皇上观灯。他们的夫人女眷也都穿了诰服,被邀至五凤楼,陪两宫太后及王皇后欣赏鳌山灯火。另外,挨着午门城墙,还搭建了一长溜临时看台,专门安置所有六品以上前来赏灯的京官。这是多年都没有的盛事,因此,一过未时,受到邀请的官员便络绎不绝赶来这里。一时间,东西长安街上宝马香车,鞍笼喝道,除了大九卿以上官员可以乘轿进入午门广场这重门深禁之地,余下官员一律落轿于金水桥外,步行进入端门。
    一入酉时,大家瞧见一长列锦衣绣鞯、张金戟玉的仪仗簇拥三乘大轿抬过金水桥。所有人都认识,打头的正是张居正的大轿.另两乘大轿,一乘里坐着他的母亲赵太夫人,另一乘坐着他的夫人王氏。三乘大轿一抵达,本来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午门广场,刹那间静得像是一个人都没有。张居正在午门前下轿,所有官员都避之甚远,只有鸿胪寺传奉官跪下迎接。与此同时,他的母亲与夫人在五凤楼前下轿,早有一帮太监在那里候着,将她们搀上楼去。
    张居正一上得午门城楼,先到的王公大臣们一个个脸上都露出巴结的笑容,纷纷挤上前来和他行揖见之礼,楼上的秩序顿时有点混乱。正在张居正一一答礼寒暄之际,猛听得广场上九声炮响.旋即听到一名太监高声喊道:
    “太后,皇上驾到——”
    声音才落,便听得楼梯上杂沓的脚步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朱翊钧身穿簇新的衮龙袍,在冯保、张宏、张鲸等一大帮太监的簇拥下,已是满面春风上得楼来。楼面上所有的人,包括朱翊钧的外公武清侯李伟,都一起跪了下去。
    在黑鸦鸦一大片跪着的王公大臣中,朱翊钧首先看到了张居正,他慌忙快走几步到了张居正面前,亲手将他搀起,然后才说了一声:
    “众卿平身!”
    朱翊钧在冯保的引领下坐到了特为他准备的御榻之上,各位跪着的王公大臣也纷纷谢恩爬起来坐上事先安排好了的位置,皇上左边的锦缎太师椅,是张居正的座位,右边坐的是英国公张溶,紧挨着张溶的才是武清侯李伟。张居正身边一溜儿坐着的是内阁辅臣张四维和申时行以及六部九卿,内辅辅臣本来还有一位马自强,他在万历六年秋天吕调阳死后不到一个月也因病去世,自此再没有增加新的阁臣。众位臣工坐定,五楹的楼面挤得满屯屯的,朱翊钧把身子侧向张居正,恭敬地问:
    “先生何时到的?”
    “只比皇上先到了一小会儿。”张居正答。
    “听冯公公讲,今年的鳌山灯会布置得好,花样翻新,超过了往年。”
    朱翊钧显得很兴奋。张居正看了看垂在大门两旁楹柱上的两串制作精巧的宝莲灯,也很高兴地答道:
    “听说东华门外灯市口的灯会也热闹非凡,皇上与百官万民同乐,天下无不欢忻。”
    说话间,又听得一名太监跑到楼前倚着栏杆,朝广场上锐声高喊:
    “开灯——”
    刹那间,鞭炮齐鸣鼓乐大作。本来黑咕隆咚的广场,须臾间火树嶙峋星开万井。朱翊钧与王公大臣们一起拥到栏杆前观看,首先映人眼帘的,是广场中间那一座气势磅礴的鳌山灯。灯山高七层,最上一层直与两座城楼比肩。这灯山珠光宝气,闪闪熠熠,吐翠旋玑,镂金镌玉,五彩灯焰炫迷了所有人的眼睛。这灯山大得让人咋舌,且自下而上有路可通,身入其中,在层层叠叠千影万影灯光下,自有登临天市畅沐霞光的感觉。
    在鳌山灯的两旁,是两条香风如梦银花如幻的灯街,它们曲折逶迤,犹如两条光芒四射的银河。河中的浪花,便是数不清的花灯、鸟灯、兽灯、虫灯、游鱼灯、走马灯;料丝夹画灯、绉纱堆墨灯、明角皮纸灯、金线麦秸灯;含珠腾龙灯、吐火麒麟灯、八仙过海灯、十二生肖灯;杭州皮绢灯、滇南彩漆灯、闽中珠灯、白下角灯……数百种形态迥异各展风采的花灯,直叫人心旷神怡目不暇接。
    这两条灯街,入口处都有招牌。左边灯街口子上,五盏八角玲珑宫灯上各写了一个大字,合起来是“九曲黄河灯”。颐名思义,这条灯街很长,犹如九曲黄河。一入街中,便设有多处藩篱,彩灯巧布,人人其中,往往转晕了找不到出口。右边灯街人口处,吊了七盏走马宫灯,上面书写的字儿是“二十四番花信灯”。在万历六年的鳌山灯会中,就扎饰了“九曲黄河灯”,朱翊钧还曾兴致勃勃地走了进去,若不是管灯的火者领路,他恐怕在里面转悠一晚上也出不来。今夜里,朱翊钧还想进去一试,他就不信自己没有本事走出来。但是,右边的这个“二十四番花信灯”却是万历六年那次灯会中没有的,朱翊钧喊来冯保,好奇地说:
    “二十四番花信灯,是个啥含义儿?”
    冯保笑着答:“这是老奴的一个主意。古人道春天是二十四番花信至,三千世界露华浓。咱就想,何不把这些美丽的春景儿搬到鳌山灯会上。”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朱翊钧赞赏道,“二十四番花信,究竟是怎样一个说法?”
    “这个嘛,”冯保指着张居正身边站着的申时行,笑道,“老奴是讨教申先生才知道的,让申先生直接告诉万岁爷。”
    申时行是嘉靖四十二年的状元,在翰林院呆了很多年,是有名的才子,张居正一直器重他,把他定为朱翊钧的六名讲臣之一。但他深沉练达,为人做事从不张扬,在这种众目睽睽的大场面中,他从来都是甘在人后三缄其口。这会儿冯保点了他的名,情知躲不过,只得挤上前来言道:
    “启禀皇上,这二十番花信风,乃与节令对应。我们常言气候二字,气指的是一年二十四节气;候,便是气中的日程。一气是十五天,一候是五天,每一气中含有三候。二十四番花信,指的是从小寒到谷雨这四个月。这四个月,共有八气二十四候。每一候中,都有一种花作为风信对应,昭示节令的推移与变化。”
    “原来是这样。”朱翊钧觉得很新鲜,便饶有兴趣地对申时行说:
    “二十四番花信,你现在一样一样给朕仔细道来。”
    申时行习惯地看了看张居正,见张居正也正满脸微笑地看着他,便略自沉吟了一下,答道:
    “十一月下旬到十二月上旬之间,为小寒降临之日。小寒三候,一候梅花、二候山茶、三候水仙;古人言梅花报春,就因为它是二十四番花信中的第一名。小寒之后是大寒,大寒第一候是瑞香、第二候是兰花、第三候是山矾;接下来是立春一令中的三候,第一候是迎春、第二候樱桃、第三候望春;立春之后是雨水,第一候是菜花、第二候是杏花、第三候是李花;尔后是惊蛰三候,第一候是桃花、第二候是棠棣、第三候是蔷薇;惊蛰过了是春分,第一候是海棠、第二候梨花、第三候是木兰;再说清明,一候桐花、二候麦花、三候柳花;最后一个节气是谷雨,第一候是牡丹,第二候是酴醵,第三候是楝花,过了楝花风信,节令就到了立夏。”
    朱翊钧神情专注听完申时行的讲述,猛然看到簇拥在他周围的王公大臣一个个支着耳朵听他们谈话,这才霍然醒悟到今晚上不是开经筵而是看花灯,忙招呼冯保安排大家各处赏灯去。看到大臣们轰地散去,冯保又道:
    “万岁爷,二十四番花信灯,每一种花都扎了十盏样式不同的灯,那条街上一共有花灯二百四十盏,每一盏灯上都贴了一首灯谜。”
    “灯谜?好哇,大伴,你陪朕猜灯谜去!”朱翊钧一下子兴奋起来,接着又对身边的张居正言道,“张先生,咱们一块儿去猜一猜灯谜,好吗?”
    “好!”张居正难得这么开心。
    三人遂一起下楼,才走了两步,朱翊钧似乎记起了什么,又停下脚步四下里睃巡,看到武清侯李伟正在楼堂角落里坐着,一边吃着果点,一边与辅臣张四维说着悄悄话儿,遂又吩咐贴身内侍:
    “周通,你去把武清侯喊来,让他老人家随咱们一起下楼,去看二十四番花信灯。”
    朱翊钧一行下楼来到二十四番花信灯的人口处,只见两宫太后和王皇后几个也正袅袅婷婷朝这里走来,朱翊钧迎前一步喊道:
    “母后,咱邀了张先生来猜灯谜。”
    “好呀,看有什么灯谜,能把张先生难住。”李太后抿嘴儿一笑言道。她一眼瞥见夹在人缝儿中的父亲,便朝他微微一揖,问道,“家中春节过得可好?”
    “好。”武清侯李伟忽然显得拘谨,憨笑道,“好闺女,今年的鳌山灯,让你爹开了眼界。”
    “钧儿登极十年,咱想该庆祝一番,亏得张先生和冯公公尽心尽意,这灯会才如此辉煌。”
    “这要花多少钱哪!”李伟摸了摸身旁一根包了金箔的灯柱大发感慨。
    “瞧你说这话,还是乡下的李老倌。”李太后说着咯咯咯地笑起来。
    冯保凑趣儿言道:“武清侯,您是担心万岁爷花不起钱是不是?如今的万岁爷,可不是你女婿隆庆皇帝爷那时的景象。现在,万岁爷大钱不动,就是扫扫箱子角儿,这样的鳌山灯会,一个月办一次,也还绰绰有余。”
    一说到钱,朱翊钧就敏感地看了看张居正,见这位师相望着头顶上的宫灯出神,似乎别有所思,便打断众人的谈话,带头走进了二十四番花信灯的灯街。
    一人口,便是璀璨夺目的梅花灯阵,打头的第一盏灯,高约八尺,绉纱扎就的五瓣腊梅,通体透明。花蕊间插着一个精致的黄绫绢轴,冯保命守灯的小火者取下,恭恭敬敬送到朱翊钧手中,朱翊钧抖开一看,上面是一首诗:
    闯关踏隘气吞吴,
    驰向中原拜洛书。
    尽载英雄朝帝阙,
    忠心岂肯赤龙孤。
    诗下面还有三个工整小字:打一字。
    “啊,原来这是个字谜。”朱翊钧立马来了兴趣,将诗轴反复看了几遍.问道,“这是字谜吗?”
    “肯定是,”冯保答。
    “这个字谜毫无踪迹可寻,这是谁出的?”
    “是翰林院里的词臣,这里头的二百四十个灯谜,都是他们编出来的。”
    朱翊钧拿着诗轴左看右看,怎么看不出头绪,便把诗轴朝灯下值勤的太监手中一塞,说道:
    “这个难猜,走,咱们往前看去。”
    李太后就站在儿子身边,见他要走,连忙喊住他,说道:
    “钧儿,这是第一个灯谜,你非猜出来不可。”
    “为何?”朱翊钧瞪大了眼睛。
    “既然摆在第一,肯定是个吉兆,你这一走,好兆头不就没有了?”李太后笑着说。
    朱翊钧不敢违抗母命,只得重新拿起诗轴,但仍看不出奥妙,遂指着冯保说:
    “大伴,你说,这是个啥字儿?”
    冯保笑着答:“这二百四十个灯谜的谜底儿,老奴都已知晓,咱若说出来,岂不是作弊?”
    “张先生呢,你知道谜底吗?”
    “臣不知道。”张居正回答。
    “那你猜猜。”
    打一看到诗轴,张居正就开始琢磨,这会儿从容答道:“这个字谜,若从字划构架上去寻思,肯定如坠五里雾中,这是一个会意的字谜。”
    “会意?那它是什么字?”
    “马字,骏马的马。”张居正指着朱翊钧手里的诗轴解释说,“闯关踏隘,驰向中原,都是说宝马的故事,三四两句语意更明了,烈马载天下英雄尽朝帝阙,辅佐皇上开创千秋盛世。”
    “玉龙孤怎讲?”朱翊钧追着问。
    “玉龙指的是皇上。”张居正说着看了李太后一眼,又道,“皇上上应天命,降临人间是嘉靖四十一年,这一年是壬戌年,壬戌五行属水、玉与金配,属金,金生水,玉龙乃皇上天命之象。如今骏马来朝,皇上就不会孤单。”
    “朕本来就不孤单呀。”朱翊钧仍觉纳闷。
    “皇上忘了今年的年属吗?”
    “年属?”朱翊钧一拍脑袋恍然大悟,笑道,“今年是壬午年,属马,难怪第一个灯谜出了个马字儿。”
    “马与龙配,即龙马精神,皇上得此吉兆,乘风御气穷极八荒,更当亲政爱民励精图治。”
    “好兆头,好兆头!”李太后连连称赞,与陈太后两人,都喜得合不拢嘴。
    “这字谜出得好,张先生解释得更好。”朱翊钧说着就喊自己的贴身内侍,“周通!”
    “奴才在。”周通上前一步。
    “给张先生赏……”朱翊钧本想说“赏五两银子”,一想张先生又不是宫内的奴才,便改口道,“张先生的高堂老母坐在五凤楼上赏灯,你传旨下去,给她老人家赏五疋杭绸。”
    张居正本想推却,但想到受赏者是母亲大人,他只好诚惶诚恐地谢恩。
    朱翊钧陪着两宫太后逛灯街猜灯谜,差不多花去了一个多时辰,此时广场上的鳌山灯会,恣意游戏笑语欢声已是达到顶峰。两座城楼上.也是管弦嘈嘈娇声应板,绣筵绮席金盏重开;御茶御酒芬芳满腹、珍馐赏赐人尽开颜。朱翊钧重上午门城楼,高高兴兴同王公大臣们吃了几杯酒,然后问张居正:
    “张先生,如此良宵美景,按规矩,翰林院的词臣们应该献诗上来.以记其盛。”
    “皇上昕言极是,词臣们想必早就准备好了。”
    张居正说着让申时行去邻座请翰林院掌院学士于慎行过来,张居正对他说:
    “皇上请你们作鳌山灯会的承制颂诗,你们想必都打好了腹稿,快快都把佳作献上。”
    “限半炷香工夫,谁慢了罚酒。”张四维一旁凑趣补了一句。
    于慎行知道今夜场面难得应付,故滴酒未沾,这时欠了欠身子,含笑说道:
    “承制颂诗本鳌山灯会题中应有之义,臣等已略作考虑准备献丑.但按规矩,首辅才高八斗,应该首开韵府敲金戛玉以启祥瑞:接下来是张阁老、申阁老一吐锦绣,你们鸿篇未制,臣等焉敢蹇足而先?”
    朱翊钧一听,这话在理,便对张居正说:“张先生,您不动笔,他们于心不安。”
    张四维与申时行还有英国公张溶等一帮王公大臣一起撺掇,张居正情知推不过,便起身走到早就铺好纸墨的书案前,提起饱蘸浓墨的长锋羊毫,一边构思一边写了下来:
    今夕,可夕春灯明,
    太平天子踏月行。
    灯摇珠彩张华屋,
    月散瑶光满禁城。
    禁城迢迢通戚里,
    九衢万户灯光里。
    花怯春寒带火开,
    马冲香雾连云起。
    弦管纷纷夹道旁,
    游入何处不相将。
    花边露洗雕鞍湿,
    陌上风回珠翠香。
    花边陌上烟云满,
    月落城头人未返。
    共道金吾此夜宽,
    便愁玉漏春宵短。
    御沟杨柳拂铜驼,
    柳外楼台杂笑歌。
    五陵豪贵应难拟,
    一夜欢娱奈乐何。
    年光宛转不相待,
    过眼繁华空自爱。
    君不见,神州父老欣相告,
    新灯万盏向春开!
    张居正写下这首“奉御承制元夕行”,一搁笔就引来满堂喝彩。他开了这一个好头,张四维、申时行两个大学士以及翰林院待诏的十位词臣,一时间纷纷献艺。诸位都是才华横溢风流倜傥的国士,个个笔下滚珠泻玉。诗成张挂起来,便有许多人驻足欣赏。其中,翰林院编撰冯琦写出的《观灯篇》尤为引人注意:
    帝握千秋历,
    天开万国欢。
    莺花稠正月,
    灯火汉长安。
    长安正月璇玑正,
    万户阳春布天令。
    新岁风光属上元,
    中原物力方全盛。
    五都万宝集燕台,
    航海梯山入贡回。
    白环银瓮殊方至,
    翡翠明珠万里来。
    薄暮千门凝瑞霭,
    当天片月流光彩。
    十二楼台天不夜,
    三千世界春如海。
    万岁山前望翠华,
    九光灯里簇明霞。
    六宫尽罢鱼龙戏,
    千炬争开菡萏花。
    六宫千炬纷相似,
    星桥直接银河起。
    赤帝真乘火德符,
    玉皇端拱红云里。
    灯烟散入五侯家,
    炊金馔玉斗骄奢。
    桂烬兰膏九微火,
    珠帘绣幌七香车。
    长安少年喜宾客,
    驰骛东城复南陌。
    百万纵博输不辞,
    十千沽酒贫何惜。
    夜深纵酒复征歌,
    归路曾无醉尉诃。
    六街明月吹笙管,
    十里香风散绮罗。
    绮罗笙管春加绣,
    穷檐漏屋寒如旧。
    谁家朝突静无烟,
    谁家夜色明如昼。
    夜夜都城望月新,
    年年州县告灾频。
    愿将圣主光明烛,
    并照冰天桂海人。
    这首功力深厚想象飞腾的诗,用了四张大内专用的四尺洒金暗花宣纸,才把它抄下。小内侍把这首诗挂在楼堂人口的显眼处,很多人都挤上去看,传出一片赞扬之声。在张居正的推荐下,朱翊钧挪步过去细读,读到大半,他连连叫好,待到读完,却默不作声了。
    “皇上为何不说话?”张居正一旁问道。
    “朕看这位冯琦,是晚节不保。”朱翊钧蹙起眉头。
    张居正一惊:“皇上何出此言?”
    “冯琦这首《观灯篇》,大半都写得不错,像‘薄暮千门凝瑞霭,当天片月流光彩,十二楼台天不夜,三千世界春如海’这些句子,都写出了鳌山灯的气势。可是,读到‘灯烟散入五侯家,炊金馔玉斗骄奢’,朕就起了疑心,这个冯琦是不是指桑骂槐?说王侯大臣们借着灯会之机大肆奢华,明里是骂王侯,暗中指的是朕不该举办鳌山灯会。最后几句,冯琦算是露出了尾巴,什么‘年年州县告灾频’,什么‘愿将圣主光明烛,并照冰天桂海人’,你听听,这不是在骂朕只顾自家欢乐,却全然不顾民间疾苦么?”
    朱翊钧说着,气得一跺脚。张居正赶紧言道:“请皇上息怒,据臣来看,冯琦并非有意讥刺皇上。”
    朱翊钧用手指着洒金宣纸,没好气地回道:“白纸黑字,难道朕还诬他?”
    “冯琦想让圣主的光明灯照彻天下,这应是作臣子的最大心愿:皇上,你应该高兴才是。”
    张居正这样委婉劝说,朱翊钧仍觉得气不顺,对冯保说:“冯公公,你去把这个冯琦找来。”
    “不用找,卑臣在这里。”
    随着这一声回答,只见从对面楹柱下跑过来一名六品官员,朝着朱翊钧跪下了。这人便是冯琦,他的诗写好挂出之后,他就一直站在近旁观察动静。皇上与首辅两人的对话,一字一句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时候,城楼上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凑在一块谈天说地品月赏灯的王公大臣们,听到这边的响动,都纷纷停止说笑,一齐把目光投射过来。
    朱翊钧并不看周围人的脸色,而是目光炯炯盯着冯琦,厉声问道:“你在诗中说‘年年州县告灾频’可有实据?”
    “有。”
    “说给朕听!”
    “卑臣遵旨,”冯琦仰起脸来奏道,“臣是南直隶苏州府人,咱们苏州府虽是天下膏腴之地,但赋税较之它府,却不知重过几倍,故种田人家历年积欠难以清还。如今,一个府还欠有四十多万石田租无法清缴。苏州府官员年年都向户部报告请求减免,均未获批准。”
    “真有这事?”朱翊钧问。
    “实有其事,”回答的不是冯琦,而是张居正,他言道,“江南苏州,松江两府,自隆庆元年至万历七年这十三年间积下的田赋欠额,高达七十多万石。现据户部统计,这期间全国的积欠是一百五十多万石。苏、松两府几乎占了一半。不是苏松两府官员不力,更不是地方的百姓刁滑,而是这两个府历来承担的税粮较它处为重,小民无力交付,故越积越多。年前,应天巡按孙光祐曾呈上奏疏请求蠲免两府积欠,不知皇上是否看到?”
    “何时的奏疏?”
    “腊月二十九日才到.想必已放年假,皇上尚未见到。”
    “唔,”朱翊钧听张居正这么一说,心中已有了底。他猜想冯琦是在张居正的授意下,选定在这鳌山灯会上以诗进谏,便问张居正,“苏松两府的税粮该不该减,张先生心里头肯定已有了主意。”
    “想法是有,”张居正毫不隐讳,坦言说道,“天下百姓,特别是那样小户人家,财力十分有限。他们基本上是靠天吃饭,若该年风调雨顺,一年的收入,也仅仅只能供交当年的税粮。若遇上荒年,田地歉收,当年的税粮都交不起,哪里还有能力偿还上年的积欠呢?臣曾让户部派员到下面州县作过调查。一些征收赋税的官员欺蒙朝廷,逃避责任,常常将当年征收的税粮挪作附带的征收,名义上完成了以前的欠税,实际却减少当年的征收。今年减少的税粮,又成为明年的积欠。官府索取逼求无休无止,百姓怎么能忍受!丁门小户被逼得家破人亡,执事的胥吏却填饱私囊。天下庶民百姓是国家稳固的基石,百姓的疾苦就该是皇上的疾苦:现在,国库贮藏充盈,因此,臣建议皇上,下旨蠲免全国万历七年以前的所有积欠。这样的善举,就等于皇上给全国的每一位老百姓,都送去了一盏大光明灯!”
    赏灯本在兴头儿上的朱翊钧,猛然听到张居正这一番涉及民间疾苦的宏论,感到很在理,但又觉得这番讨论不是时候儿,为了不误欣赏这多少年才有一回的鳌山灯,他赶紧对跪着的冯琦说:
    “冯琦,你这《观灯篇》写得好,朕明日给赏。关于免除万历七年以前积欠的田税,就按张先生说的办。明日上朝,第一道旨就下这个。”
    “谢皇上。”
    冯琦从地上爬起来,双眼噙满激动的泪水,但朱翊钧这时已没有心思听他的唠叨。楼下广场鳌山灯前,已经响起了如春雷震耳的嘭嘭鼓声,众人又都挤到栏杆前朝下观看,只见九九八十一个叉角童子,奔跑跳跃击起了腰鼓,在他们中间,还有七七四十九个小姑娘提着篮子,在叉角童子间翩翩起舞。她们篮子里盛满了鲜艳的花瓣,踩着鼓点挥动玉臂尽情抛洒——广场上顿时下起了花瓣雨:冯保好不容易挤到朱翊钧跟前,扯着嗓子介绍说:
    “皇上,这个节目叫《仙女散花太平鼓》。”
    鳌山灯会,再一次进入高潮。
     



梦远书城(my285.com)
下一回  回目录  回首页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14:20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二十六回 冯保探病窥猜圣意 钱普求见又启新忧




    大约是元宵节晚上观看鳌山灯会偶感风寒的缘故,第二天张居正就头痛脑闷四肢盗汗,周身酸痛起不来床。皇上闻此消息,派了太监来家慰问,并下旨给张四维与申时行两位辅臣,要他们多分担内阁日常政事,重大事项还是前往纱帽胡同请示首辅裁夺议决。
    如今的张大学士府,用人丁杂乱四个字来形容一点也不过份。张居正的六个儿子已有四个成家。他的大儿子敬修,万历二年就考中了进士,如今在礼部任六品主事。二儿子嗣修与三儿子懋修,去年双双折桂,一为探花一为榜眼,都得选庶吉士在翰林院供职,再加上因张居正九年考满进太师衔而恩荫一子,四儿子简修授封正六品兵马司指挥,一门荣贵煞是了得!儿子们虽然官袍加身,却都没有自己的“官邸”,大大小小都还窝在张大学士府中。这皆因张居正怕他们学坏,不肯放他们出去另立门户。如此一来,大家里头套小家,满堂儿孙再加上张居正的母亲赵太夫人,老少四代几十口人。除此之外,还有一百多名各类男女佣仆。二百多号人一天到晚喧喧闹闹,张居正纵然在家养病,也很难清静下来。因此,就借了这个理由,他堂而皇之搬进积香庐住了下来。表面上的理由是这里环境清幽宜于调养,其实真正的理由是因为积香庐金屋藏娇——阿古丽与布丽雅两位孪生姐妹住在这里.
    不知不觉,张居正在积香庐住了一个多月,这期间,虽然他的夫人以及儿子们隔三岔五来这里探望,但一直陪侍左右的,却只有他的管家游七。不是他的亲人们不肯来侍奉汤药,而是张居正嫌他们碍眼,不准他们常来。看看已到了二月下旬,泡子河边的柳树都爆出了豆粒大的绿芽儿,太阳底下拂面吹来的风暖融融的令人惬意。可是,疗治了一个多月的张居正,病情不但没有减轻反而加剧,近几日卧床不起,连说话都觉得没有力气。
    这天半上午,吃过汤药的张居正正迷迷盹盹地睡在山翁听雨楼二楼的寝房里,忽然房门外的起居厅里传来轻微的说话声将他惊醒,仄耳听去,是冯保与游七在说话,只听得冯保问:
    “张先生这一晌吃的什么药?”
    “太医院的院正开的,他说咱老爷内火太重,脾干。肾燥,便开了降火祛邪的汤头。”
    “吃后有效果么?”
    “倒不见有什么奇效。”
    “听说张先生……”
    说到这里,厅里的声音低了下去。张居正顿时一个激灵清醒了许多,他想起来却周身绵软,只得轻轻咳嗽一声,游七听见响动就匆匆掀帘儿进来。
    “冯公公来了?”张居正声音微弱地问。
    “是.”游七吩咐守值的丫环替张居正掖好被子。
    “请他进来。”
    张居正说着,又一次强撑着身子要坐起来迎客。冯保正好这时跨进了门,见状忙快步上前阻拦,言道:
    “张先生就这么躺着,千万不要动。”
    张居正也不再坚持下床,丫环找来大迎枕把他的头部垫高,就这么半躺着。游七搬来一把太师椅挨着床边放下,请冯保落坐。
    却说张居正此次发病后不几天,冯保就来看过,那时只觉得张居正气色虽差,但两眼仍炯然有神,心想无大碍,回到宫里头,还专门向两宫太后和皇上作了禀报,说张先生得的是时症,调养一些日子就会好起来。后来听说病情越来越重,心里头便放心不下,今日一大早到宫里头请示了皇上,便启轿来积香庐探望。这会儿见张居正眼窝深陷印堂发黑,不单面色干枯,就连平日修长黑润的一部长须也失去了光泽,一瞧这副模样,冯保嘴一瘪,竞簌簌落下泪来。张居正勉强挤出笑容,说道:
    “冯公公,多谢您来探望。”
    冯保拭了拭眼泪,难过地说:“是两宫太后和皇上,差老夫前来慰问。”
    “不谷身体不争气,连累太后与皇上。”
    张居正说着,枯涩的眼窝里也有泪花打转。冯保握了握张居正伸出被窝的手,滚烫滚烫火炭一般,便问道:
    “听游七说,您吃的都是太医院的汤头?”
    “是的。”
    游七插话说:“太医院每天有两名郎中在这里当值,须臾不得离开。”
    “这个咱知道,这是皇上亲自安排的。”冯保皱着眉头说,“但太医院的郎中,十个倒有九个是药呆子。开出的汤头吃不死人,也救不活人。京师向来有谚语,道的是‘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这四句话专讽刺名实不符。所以,这太医院的药方,咱心里头始终存着疑,听说你久治不愈,咱便从大同给您请了个郎中来,这郎中专治疑难杂症,素有‘王神仙’之称。”
    “人呢?”张居正问。
    “已在楼下坐着。”
    冯保说话时,游七早下楼把王神仙请了上来。只见这王神仙已七十多岁,但鹤发童颜神清气爽,一看就让人相信是有道行的人。王神仙进屋后行了觐见大礼,略事寒暄后,便走到床前替张居正把了把脉,然后又看了看脸色,说道:
    “大人名为阳燥,实则阴虚。”
    “何以见得?”冯保问。
    王神仙答:“如果小老儿没有说错的话,首辅大人的右眼已看不清东西。”
    “是的,”张居正微微点了一下头,答道,“元宵节后,不谷的右眼突然变坏,看东西模模糊糊的,如今读奏章、拟票,全凭一只左眼。”
    “小老儿还说一点,大人一直解不出大便来。且大便口常常带血.”
    张居正眼珠子一转,微微颔首道:“这也是真的。”
    “咦,王神仙你果然有一手,”冯保啧啧称奇,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王神仙答:“这其实很简单,只须懂得八卦就可以解透。一般人只把八卦对应于山川万物,其实人身就是一个八卦。人的头圆圆的,象征乾天,双足方方的,象征坤地,古人言天圆地方,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头足之间,人的身体像艮山,津液像兑泽,声音像震雷,呼吸像巽风,血荣像坎水,气力像离火。一身八卦皆全:还有,人的耳、目、鼻,皆是两个孔,口、小便与大便口,皆是单窍。双为阴。单为阳,一阴一阳谓之道,故若要看一个人的身体病情,则首看鼻下、口上之人中。对应六十四卦,这人中穴是泰卦。首辅大人为木命之人,人中穴应是亮青之色,但眼下为赤红之色,这就是病象。赤红属火。木生火,说明首辅身上元气丧失太多。《素问》中讲到,‘天不足西北,故西北阴也,人右耳目不如左明。地不满东南,以东方阳也,人左手足不如右强。’气属阳,形属阴。阳左阴右,阳清阴浊,阳虚阴实也。首辅大人现在恰恰相反,不是阳虚阴实,而是阳实阴虚。所以,根据人中穴的颜色以及脉息,小老儿推断首辅大人右眼已看不清东西,这是肾气不足,阴虚严重的表现。阴上阳下,水既不能克火,火便燥热下行,至大便处瘀结发虐,故皮干渗血。大便中的水分也被邪火烤干,板结成块难以排泄。”
    王神仙一番宏论,冯保听得痴了。因将病情说得如此准确,张居正电深为折服,他仿佛看到了希望,不无焦灼地问:
    “王先生,不谷身体应如何调养?”
    王神仙并不直接回答,而是问道:“首辅大人前两年,是不是吃了不少补药?”
    这一问叫张居正不好回答。打从和玉娘相识之后,他就经常吃一些诸如海狗肾之类的壮阳药。春节前戚继光将阿古丽和布丽雅两位波斯美女送给他的时候,还顺便给他带来了一箱产自日本的极品海狗肾。现在听王神仙这么一说,他才感到可能是海狗肾对身体造成了危害。
    王神仙见张居正沉默不语,内心已明白了八九分,他委婉劝道:
    “首辅大人再不要吃任何补药了。当年。首辅佐皇上开创万历新政,第一步是振衰起隳,整饬吏治惩抑豪强,整顿驰驿清查庄田,这几样对于朝廷来讲,无一不是泻药,因此,几年下来大见功效。现在,大人的身体同国事一样,惟一能做的不是补,而是泻,这也算是振衰起隳。”
    张居正觉得王神仙的话很是中听,便道:“王先生说得极好,不谷一定按你说的去做。”
    王神仙看罢病,便在游七的带领下,下楼去开汤头药方去了:寝房里只剩下张居正与冯保两人。冯保瞧着张居正憔悴的样子,知道他体力很难坚持,便想着要告辞。但两人见上一面也不太容易,心中该有多少话要说,故又舍不得马上离开。张居正看出冯保的矛盾心情,加上他也有许多心里话要说,便主动言道:
    “冯公公,请你留下,陪不谷多坐会儿。”
    “咱是舍不得走,”冯保说着叹了一口气,怔怔地盯着张居正,满腹心事言道,“张先生,你的身子千万不能垮掉。”
    “我又何尝想躺在床上,”张居正苦笑着,忧伤回道,“从当首辅到现在,我像一只永不卸磨的驴,再好的身子骨儿,也顶不住啊!”
    “大明江山,如果重千斤,你张先生一人肩上扛了八百斤,焉有不累之理。”冯保感叹着。
    “这些时,不谷一直在想,万历新政已初见端倪,或许,我应该卸下首辅之职了。”
    “什么,你想致仕?”冯保身子一颤。
    “是啊,力不从心了。”
    “张先生,你千万不能这样想!”
    “为何?”
    冯保愣了愣,言道:“张先生,你总该懂得人一走,茶就凉的道理:”
    “我怎么不懂!”张居正虽在病中,但一言政事便双目生光,他警觉地问,“你是否听到了什么?”
    “皇上对你的病情问得很详细。”
    “他是关心。”
    “他非常关心,”冯保眼神里露出一丝忧虑,小心说道,“皇上让老夫前来探视先生的病情,一定要弄清楚是重还是轻,如果是重,重到什么地步,他要确切知道。”
    “哦?”
    “还有李太后,她也把老夫叫过去问了好几次,她亲自到乾清官指示皇上,要他从内库拨金币给您治病。她还对老夫说,她每天多抄一个时辰的《金刚经》,为你祈福。”
    张居正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忽然想到万历三年在大隆福寺的那次会见,对李太后的感激之情中更增添了几分温馨。想了想,他说:“请冯公公代不谷转呈太后与皇上,臣仰荷圣恩,屡蒙悯念。一旦好转,臣立刻上表谢恩。”
    “病呢?咱该如何回复皇上?”冯保叮了一句。
    “你据实而言。”
    “这万万不可,”冯保立刻摇着头,决断地说,“不能让人觉得你病得严重,沉疴难愈,这样,就会有人心生妄想。”
    “唔……”
    “依老夫观察,皇上与太后两个,对您患病虽然都很关切,但心里头的想法却并不一样。”
    冯保的话点到为止,但张居正已听懂了未尽之言。近两年来,朱翊钧对他的礼遇超过以往任何时候,但真心求教的态度却大不如从前,就说元宵节那天夜里在午门城楼,朱翊钧虽然听从他的建议减免天下积欠赋税,但明显心不在焉。冯保本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厉害人物,他早就看出皇上与张居正亲密无间的君臣关系只是表面,内里早已出现了裂痕。他与张居正两个可谓皇上的左膀右臂,任谁失掉对另一方都是不幸。单从利益上讲,冯保就不肯让张居正垮掉。所以,他方才的话意在提醒。张居正思忖了一会儿,便试探着问:
    “冯公公,你认为圣意有不可揣摩之处?”
    “皇上长大了,天威莫测啊!”冯保的答话蕴含了几分畏惧,接着又忧心忡忡言道,“如今,京城各大衙门,似乎像一盘散沙,官员们都在猜测你究竟患的什么病,能否痊愈。”
    “这个你就是不说,不谷也猜想得到,”张居正一副不屑的样子,“朝廷一有风吹草动,官员们就会为自身前途着想,竖起耳朵到处打听小道消息。”
    “你说得不错,”冯保愤懑地回答,“张先生你大概还不知道,有人出大价钱,要买太医给你看病的药方。”
    “有这等事?”张居正一惊,“买药方干啥?”
    “从你的药方,就可以推测出你究竟得了什么病,是不是无药可治的绝症。”
    “这个人是谁?”
    “驸马都尉许从成。”
    “他?”张居正眼光霍然一跳,“自从万历四年子粒田征税,到万历九年清丈田亩,这许从成处处与我作对,他想我死,理属必然。”
    “张先生,恨你的何止一个许从成。”
    “这个不谷知道。孟子说‘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我任首辅十年,得罪的几乎全都是王公大臣。上任之初,不谷就想到过与巨室作对的种种结局,就曾说过‘虽万箭攒体亦不足畏’的话:也许,此言或成谶语。”说到这里,张居正顿了一会儿,又问,“许从成拿到药方了?”
    “没有.”冯保回答说,“你一患病,老夫就请得皇上圣谕,告知太医院的郎中,你的病情是朝廷最高机密。凡给你治病者,不得以任何理由向外人透露病情。谁敢违旨,严惩不贷。”
    “还是冯公公想得周到。”张居正向冯保投以感激的一瞥。
    冯保叹道:“还有一句话,不知老夫当不当讲。”
    “冯公公有什么话尽管直言。”
    冯保眯着眼儿,似乎下了好大的决心才把话说出口来:“张先生,老夫建议你还是搬回家疗养。”
    张居正一愣,问:“冯公公何出此言?“
    冯保问:“听说积香庐里,有一对波斯美女?“
    “是有。”张居正在被窝里挪了挪身子,脸色稍稍有些不自然,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冯保并不回答这个问话,只绕题儿答道:“这事儿,外头已有了一些传闻。”
    “都说些什么?”
    “说你的病,同当年隆庆皇帝爷一样,都是因色伤身,是女人惹的祸。”
    “岂有此理!”
    张居正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冯保觑着他,继续言道:“张先生你别激动,咱与您相交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你的秉性?你是那种沉湎酒色荒淫无度的人么?弄两个波斯美女来,尝个鲜儿逗个乐儿,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原也无可厚非。何况您日理万机身心俱疲,一到晚上,更需要有年轻貌美的女孩儿来给你温枕解乏。咱冯某虽然是个公公,但能够理解您张先生。可是,在朝廷中,毕竟人多口杂,有的向灯有的向火,倘若有人使坏,把这话儿传到李太后耳朵中,那会是一种什么结果?”
    “会怎么样呢?”张居正警觉地问了一句。
    “李太后肯定不高兴,”冯保慢吞吞言道,“张先生大概还记得奴儿花花的事,隆庆皇帝宠着她时,李太后恨之入骨。从此,只要一提波斯美女,李太后那张脸,立马就拉下了。”
    冯保一脸峻肃,把问题说得很严重。张居正心上不悦,正思着替自己作些解释,忽见游七推门进来,禀道:
    “老爷,工部右侍郎钱普急着要见你。”
    “他人在哪?”
    “就在大门口,”游七回答,“老爷不发话,守门军士不肯放他进来.”
    “他有什么事?”
    “瞧他那副神态,猴儿巴急的,好像有什么重大事情要禀报:”
    “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能见他。”冯保一旁插话。
    “为何不能见?”张居正问。
    “你这副样子见人,不是走漏消息么?”冯保说着提醒道,“张先生,现在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你的病容。”
    “可是,钱普有急事。”张居正答。
    “反正该说的话咱都说了,该怎么做,还是张先生你自己决断。”冯保说罢拱手告辞而去。
    张居正听着冯保下楼的脚步声,想一想,觉得他言之有理,自己断不能躺在病床上见人,遂让游七扶他起来,两位侍女忙碌着给他穿戴梳洗,将他扶到楼下的客厅。张居正因大便口掉了一小节肠子出来,且时时在渗血,坐下来生痛生痛,侍女便在他坐着的绣榻上垫了又厚又软的褥子,即使这样,张居正坐上去仍然如同针扎。
    钱普在游七的引领下,急匆匆走进了山翁听雨楼的客厅,在进门前这段路上,游七一再叮嘱他,禀告事情要言简意赅,说完就走,万不可耽误首辅休息。听到这话钱普心下一格登,猜想首辅一定病得不轻。却说张居正病重卧床不起的消息,在京城已是广为传布!但究竟病得如何,却谁也说不清楚。自万历六年钱普从真定府知府任上升调进京任工部右侍郎后,他就一直得到张居正的赏识,并成为张大学士府的常客。即便这样,这次首辅患病,他依然打探不出真实情况,几次登门都被婉拒。此情之下,钱普就禁不住瞎猜疑,这回总算让他逮着机会,能够当面一探虚实了。
    一走进山翁听雨楼的客厅,见首辅袍服加身衣冠整洁坐在绣榻上,完全不像是重病在身的人,钱普顿时心下一宽,忙迎面磕下头去,唱喏道:
    “工部右侍郎钱普觐见首辅大人。”
    “坐起来说话,”张居正刚啜过参汤,说话有了中气,“你有何急事?”
    钱普听这声音,越发相信首辅没有得什么大病。他坐到首辅对面的椅子上,双手按着膝盖头,本想奏事,话一出口却又变了题目:
    “卑职听说首辅大人尊体欠安,心下一直不踏实,曾到府上探视数次,都进不了门。”
    “不单是你,多少公卿大员想来看望,都被我挡了。”张居正扯着力气说话感到吃亏,又催促道,“你有何要紧事,赶快说。”
    “是这样,”钱普感到张居正的眼光犀利一如往日,故不敢看,只勾着头言道,“今天早上,卑职刚到衙门点卯,皇上就差内廷供用库的管事牌子赵福跑来找我。”
    “找你干什么?”
    “传达皇上旨意,要急速去云南购黄铜两万斤,以作大内铸钱之用。”
    “什么?”张居正突然一个挺身,由于使劲,屁股下大便口便如撕裂一般疼痛,他咬着牙忍住,盯着钱普目光如电,厉声问道,“内廷要铸钱?”
    “是的,”钱普抬起脸来回答,“皇上说内廷供用库供费不足,太仓银又不可征用,就想着自己铸钱。”
    “你怎么说?”
    “卑职一想,这事儿关系到朝廷钱法,即便是皇上,私自铸钱也不合法制,便对赵福说,铸钱事大,卑职作不了主。”
    张居正点点头,吁了一口气,又问:“后来呢?”
    钱普捻了捻胡须,哭丧着脸回答:“赵福当即就把卑职斥了一通,他说‘这事儿皇上亲自定下,要你作什么主?你的任务是一个月内.把两万斤黄铜购回来。’说完就扬长而去。他一走,卑职越想越不对劲,就赶紧跑来请示您,这事儿到底该怎么办?”
    “唉!”张居正身子朝后一仰,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皇上怎么这么糊涂呢?”
    “是啊,赵福的意思,要卑职今天就办下移文,六百里加急传到云南抚台衙门。”
    “先不能办!”
    “卑职遵令,”钱普觑着张居正,又犹豫着问,“皇上那一头,如果追问起来怎么办?”
    “你先给皇上写一道奏折,劝告皇上要奉守朝廷钱法,并要把私自铸钱的危害阐述清楚。”
    “是。”
    钱普答应一声,却不理会游七频频向他使眼色要他快走,他仍磨蹭着,似乎还有话要说。
    “你还有事吗?”张居正不耐烦地问。
    “有是有一件事,卑职又不敢开口。”
    “你说:”
    “卑职想讨首辅大人身边一件信物,扇子、毛笔、巾帽、腰带。任什么都可以。”
    “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张居正颇为惊诧。
    “事情是这样的,”钱普解释道,“卑职一心挂牵首辅大人的病情。这病若是能替换,卑职愿以身代之。前两天,卑职突然想起一如和尚设坛祈福很有一些功效,便付了二百两银子,请他在昭宁寺为首辅大人做七天的大坛会。约定后天开坛,卑职知道首辅行事一贯不肯张扬,所以这次坛会,卑职也就没有说明是特为
    首辅而做。但佛力所佑,首辅是接福之人,如果不到场,这福报就没办法接了。卑职思来想去,便想了一个主意,如果能乞得首辅一件信物,供到法坛上,这样就福有所托了。”
    张居正觉得钱普的想法怪诞,本想拒辞。转而一想,人家是一片好心——祈福的事虽不能作指望有什么效用,但也不算是坏事。遂随手将茶几上的一把扇子递给钱普,说道:
    “我看你的心思,还是要放在奏折上头。”
     



梦远书城(my285.com)
下一回  回目录  回首页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醉里挑灯文学网 ( 苏ICP备15038944号-1 )

GMT+8, 2024-11-24 17:14 , Processed in 0.038384 second(s), 8 queries , File On.

Powered by Discuz! X3.4

Copyright © 2001-2021,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