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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分析家

悲惨世界(雨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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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12:35:46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我们在什么情况下可以尊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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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象存在于西班牙和西藏那样的僧侣制度,对文化来说,那是一种痨病。它干脆扼杀生命。简单地说,它削减人口。进修院,等于受宫刑。那已在欧洲成了灾害。此外,还得添上经常加在信仰上的粗暴手段,言不由衷的志愿,以修院为支柱的封建势力,使人口过多家庭的子女出家的宗子制,我们刚才谈过的那些横蛮作风——“地下室”,闭住的嘴,封锁的头脑,多少终身在地牢里受折磨的智慧,服装的改变,灵魂的活埋。除了民族的堕落以外,还得加上个人所受的苦难,无论你是谁,你在僧衣和面纱——人类发明的两种装殓死人的服饰——面前,你总会不寒而栗。
  可是,在某些角落和某些地方,出家修道的风气竟无视哲学,无视进步,继续盛行在十九世纪光天化日之下,更奇怪的是苦修习气目前竟有再接再厉的趋势,使文明的世界为之震惊。一些过了时的团体还想永远存在下去,那种倔强的想法,就象要人把哈喇了的头油往头发上抹的那种固执,把发臭的鱼吃到肚里的那种妄想,要大人穿孩子衣服的那种蛮劲,象回到家的僵尸要和活人捆抱的那种慈爱。
  衣服说:“你这忘恩负义的人!我在风雨中保护过你。现在你为什么就不要我了呢?”鱼说:“我出身于大海。”头油说:“我是从玫瑰花里来的。”僵尸说:“我爱过你们。”修院说:“我教养过你们。”
  对那一切,我们只有一个回答:那是过去的事。
  梦想死亡的东西无尽期地存在下去,并采用以香料防止尸体腐烂的方法来管理人群,修整腐朽的教条,在法宝箱上重行涂上金漆,把修院修缮一新,重行净化圣器匣,补缀迷信上面的破绽,鼓动信仰狂的劲头,替圣水瓶和马刀重行装柄,重行建立僧侣制度和军事制度,坚信社会的幸福系于寄生虫的繁殖,把过去强加于现在,那一切,这好象很奇怪。可是确有支持那些理论的理论家。那些理论家,而且还都是些有才智的人,他们有一套极简单的办法,他们替过去涂上一层色彩,这就是他们所谓的社会秩序、神权、道德、家庭、敬老、古代法度、神圣传统、合法地位、宗教,于是逢人便喊:“瞧啊!接受这些东西吧,诚实的人们。”那种逻辑是古人早知道了的。罗马的祭司们便能运用那种逻辑。他们替一头小黑牛抹上石膏粉,便说:
  “你已经白了。”
  至于我们,我们处处都心存敬意,也随时随地避免和过去发生接触,只要过去肯承认它是死了。假使它要表示它还活着,我们便打它,并且要把它打死。
  迷信、过分虔诚、口信心不信、成见,那些魑魅魍魉,尽管全是鬼物,却有顽强的生命力,它们的鬼影全有爪有牙,必须和它们肉搏,和它们战斗,不停地和它们战斗,因为和鬼魅进行永久性的斗争是人类必然的听天由命的思想之一。要扼住鬼影的咽喉,把它制伏在地上,那是不容易的事。
  法国的修院,在十九世纪太阳当顶时,是些阳光下枭鸟的窝。修院在一七八九、一八三○和一八四八年革命发祥地的中心鼓吹出家修行,让罗马的幽灵横行在巴黎,那是种违反时代的现象。在正常的年代,如果要制止一种过时的事物,使它消亡,我们只须让它念念公元年代的数字便可以了。但是我们现在绝不是在正常的年代。
  我们必须斗争。
  我们必须斗争,也必须有所区别。真理的要旨是从不过分。真理还需要矫枉过正吗?有些东西是必须毁灭的,有些东西却只需要拿到阳光下看清就是了。严肃而与人为善的检查,那是种多么强的力量!阳光充足的地方一点不需要我们点起火炬。
  因此,现在既是十九世纪,那么,无论是在亚洲或欧洲,无论是在印度或土耳其,一般说,我们都反对那种出家修行的制度。修院等于污池。那些地方的腐臭是明显的,淤滞是有害的,发酵作用能使里面的生物得热病,并促使衰亡。它们的增长成了埃及的祸根,我们想到那些国家里的托钵僧、比丘、苦行僧、圣巴西勒会修士、隐修士、和尚、行脚僧都在蠕蠕攒动,如蚁如蛆,不禁毛骨悚然。
  说了那些后宗教问题仍然存在。这问题在某些方面是神秘的,也几乎是骇人的,希望能让我们细心观察一下。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12:35:54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从本原的角度看修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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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些人聚集拢来,住在一起。凭什么权利?凭结社的权利。
  他们闭门幽居。凭什么权利?凭每人都有的那种开门或关门的权利。
  他们不出门。凭什么权利?凭每人都有的来和去的权利,这里也就包含了待在自己屋里的权利。
  他们待在自己的屋里干些什么?
  他们低声说话,他们眼睛向下,他们工作。他们放弃社交、城市、感官的享受、快乐、虚荣、傲气和利益。他们穿粗呢或粗布。他们中的任何人没有任何财物。进了那扇大门后有钱人都自动地变成穷人。他把自己所有的东西分给大家。当初被称作贵族、世家子、大人的人和当初被称作乡下佬的人,现在都一律平等。每个人的静室都完全一模一样。大家都剃同样的发式,穿同样的僧衣,吃同样的黑面包,睡在同样的麦秸上,死在同样的柴灰上。背上背一个同样的口袋,腰上围一条同样的绳子。如果决定要赤脚走路,大家便一齐赤着脚走。其中也许有个王子,王子和其他的人一样也是个影子。不再有什么头衔,连姓也没有了。他们只有名字。大家都在洗名的平等前低下头去。他们离开了家庭骨肉,在修会里组成了精神方面的家庭。除了整个人类,他们没有其他亲人。他们帮助穷人,他们照顾病人,他们选举自己服从的人,他们彼此以友朋相称。
  你拖住我,兴奋地说:“这才真是理想的修院呢!”
  只要那是可能存在的修院,就足已使我加以重视了。
  因此,在前一卷书里,我曾以尊敬的口吻谈到一个修院的情况。除了中世纪,除了亚洲,在保留历史和政治问题之后,从纯哲学观点出发,站在宗教争论的束缚之外,处在进修院绝对出自志愿、完全基于协议的情况下,我对修道团体就能以关切严肃的态度相待,甚至在某些方面以尊敬的态度相待。凡有团体的地方都有共同生活,有共同生活的地方也都有权利。修院是从“平等、博爱”这样一个公式里产生的。啊!自由真伟大!
  转变真灿烂!自由已足使修院转变为共和国。
  让我们继续谈下去。
  可是这些男人,这些妇女,住在四堵高墙里,穿着棕色粗呢服,彼此平等,以兄弟姊妹相称,这很好,不过他们是否还做旁的事呢?
  做。
  做些什么?
  他们注视着黑影,他们双膝跪下,两手合十。
  那是什么意思?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12:36:02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祈 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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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祈祷。
  向谁?
  上帝。
  向上帝祈祷,这话怎么理解?
  在我们的身外,不是有个无极吗?那个无极是不是统一的,自在的,永恒的呢?它既是无极,是否必然是物质的,并以物质告罄的地方为其止境呢?它既是无极,是否必然有理智,并以理智穷尽的地方为其终点呢?那个无极是不是在我们心中唤起本体的概念,而我们只能赋予自己以存在的概念呢?换言之,难道它不是绝对而我们是它的相对吗?
  在我们的身外既然有个无极,是否在我们的心中也同时有个无极呢?这两个无极(这复数好不吓人!)是不是重叠着的呢?第二个无极是不是第一个的里层呢?它是不是另一个太虚的翻版、反映、回声,有同一中心的太虚呢?这第二个无极是不是也有智力呢?它能想吗?它有愿望吗?假如那两个无极都有智力,那么,每个都会有一种能产生愿望的本原,而且,正如在下面的这个无极里有我一样,在上面的那个无极里也会有个我。下面的这个我就是灵魂,上面的那个我就是上帝。
  让下面的这个无极通过思想和上面的那个无极发生接触,那便是祈祷。
  不要从人的意识中除去任何东西,抹杀是件坏事,应当改革和转变。人的某些官能是指向未知世界的,那是思想、梦想和祈祷。未知世界浩瀚无垠。良知是什么?是未知世界的指针。思想、梦想、祈祷是神秘之光的大辐射。我们应当加以尊敬。灵魂的那种庄严光辉放射到什么地方去呢?到黑暗中去,这也就是说,到光明中去。
  民主的伟大便是什么也不否认,对人类什么也不放弃。紧靠人的权利,至少在它近旁,还有感情之权。
  压制热狂,崇敬无极,这才是正道。仅仅拜倒在造物主的功果下面,景仰八方围拱的群星是不够的。我们有责任,要为人类的灵魂工作,保护玄义,反对奇迹,崇拜未知,唾弃邪说,在不可理解的事物前只接受必然的,使信仰健康起来,除去宗教方面的迷信,剪除上帝左右的群丑。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12:36:19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祈祷是绝对的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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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祈祷的方式,只要诚挚,任何方式都是好的。翻转你的书本,到无极里去。
  我们知道有一种否认无极的哲学。按病理分类,也还有一种否认太阳的哲学,那种哲学叫做瞎眼论。
  把人们所没有的一种感觉定为真理的本原,那真是盲人的一种大胆的杰作。
  奇怪的是那种瞎摸哲学在寻求上帝的哲学面前所采取的那种自负而又悯人的傲慢态度。人们好象听到一只田鼠在叫嚷:“他们真可怜,老说有太阳!”
  我们知道有些人是鼎鼎大名的强有力的无神论者。事实上,那些以自身的力量重返真理的人,究竟是不是无神论者也还不能十分肯定,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个下定义的问题,况且,无论如何,即使他们不信上帝,他们的高度才智便已证实上帝的存在。
  我们尽管不留情地驳斥他们的哲学,但却仍把他们当作哲学家来尊敬。
  让我们继续谈下去。
  可佩服的,还有那种玩弄字眼的熟练技巧。北方有个形而上学的学派,多少被雾气搞迷糊了,以为只要用愿望两字代替力量便可改变人们的认识。
  不说“草木长”,而说“草木要”,的确,如果再加上“宇宙要”意义就更丰富了。为什么呢?因为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草木既能“要”,草木便有一个我;宇宙“要”,宇宙便有一个上帝。
  我们和那个学派不一样,我们不会凭空反对别人的任何意见,可是那个学派所接受的所谓草木有愿望的说法,据我们看,和他们所否认的宇宙有愿望的说法比起来更难成立。
  否认无极的愿望就是否认上帝,这只在否认无极的前提下才有可能。那是我们已经阐述过的。
  对无极的否认会直接导向虚无主义。一切都成了“精神的概念”。
  和虚无主义没有论争的可能。因为讲逻辑的虚无主义者怀疑和他进行争辩的对方是否存在,因而也就不能肯定他自己是否存在。
  从他的观点看,他自己,对他自己来说,也只能是“他精神的一个概念”。
  不过,他丝毫没有发现,他所否认的一切在他一提到“精神”一词时,又都被他一总接受了。
  总之,把一切都归纳为虚无的哲学思想是没有出路的。
  承认虚无的人也必然有个虚无要承认。
  虚无主义是不能自圆其说的。
  无所谓虚空。零是不存在的。任何东西都是些东西。没有什么东西没有东西。
  人靠肯定来生活比靠面包更甚。
  眼看和手指,这都是不够的。哲学应是一种能量,它的努力方向应是有效地改善人类。苏格拉底应和亚当合为一体,并且产生马可·奥里略,换句话说,就是要使享乐的人转为明理的人,把乐园转为学园。科学应是一种强心剂。享乐,那是一种多么可怜的目的,一种多么低微的愿望!糊涂虫才享乐。思想,那才是心灵的真正的胜利。以思想来为人类解渴,象以醇酒相劝来教导他们认识上帝,使良知和科学水乳似的在他们心中交融,让那种神秘的对晤把他们变成正直的人,那才真正是哲学的作用。道德是真理之花,静观导致行动。绝对应能起作用,理想应是人类精神能呼能吸能吃能喝的。理想有权利说:“请用吧,这是我的肉,这是我的血。”智慧是一种神圣的相互感应。在这种情况下智慧不再是对科学的枯燥的爱好,而是唯一和至高无上的团结人类的方式,并且从哲学升为宗教。
  宗教不应只是一座为了观赏神秘而建造在它之上的除了满足好奇心外别无他用的花楼。
  等到以后再有机会时我们再来进一步发表我们的意见,目前我们只想说:“如果没有信和爱这两种力量的推动,我们便无从了解怎样以人为出发点,又以进步为目的。”
  进步是目的而理想是标准。
  什么是理想呢?上帝是理想。
  理想,绝对,完善,无极,都是一些同义词。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12:36:26 | 显示全部楼层
七 责人应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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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和哲学负有多种永恒的责任。同时也是简单的责任,斗争大祭司该亚法①、法官德拉孔②、立法官特利马尔西翁③、皇帝提比利乌斯④,毫无疑义,那是明显、直接而清楚的。但是独居的权利以及它的一些不利之处和种种弊端,却必须加以研究和慎重对待。寺院生活是人类社会的一个重大问题。
  ①该亚法(Caiphe),迫害耶稣的犹太大祭司。
  ②德拉孔(Dracon),公元前七世纪末雅典的酷吏。
  ③特利马尔西翁(Trimalcion),一世纪拉丁作家伯特洛尼所作小说《萨蒂尼翁》里的一个色情人物。
  ④提比利乌斯(Tibère,前42—37),罗马帝国暴君。
  修院是这样一种场所,既荒谬而又清净无垢,既使人误入歧途却又劝人存心为善,既使人愚昧又使人虔诚,既使人备受苦难又使人为之殉教,当我们谈到它时,几乎每次都要说又对又不对。
  修院是一种矛盾,其目的是为了幸福,其方式是牺牲。修院表现的是极端的自私,而结果是极端的克己。
  以退为进,这好象是僧侣制度的座右铭。
  在修院里,人们以受苦为达到欢乐的途径。人们签发由死神兑现的期票。人们在尘世的黑暗里预支天上的光明。在修院里,地狱生活是当作换取天堂的代价而被人接受的。
  戴上面纱或穿上僧衣是一种取得永生的自杀。
  在这样一种问题前,我们感到嘲笑是不能允许的。这里无论好坏全是严肃的。
  公正的人蹙起眉头,但从不会有那种恶意的微笑。我们能理解人的愤怒,而不能理解恶意的中伤。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12:36:34 | 显示全部楼层
八 信仰,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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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几句话。
  我们谴责充满阴谋的教会,蔑视政权的教权,但是我们处处尊崇那种思考问题的人。
  我们向跪着的人致敬。
  信仰,为人所必须。什么也不信的人不会有幸福。
  人并不因为潜心静思而成为无所事事的人。有有形的劳动和无形的劳动。
  静观,这是劳动,思想,这是行动。交叉着的胳膊能工作,合拢了的手掌能有所作为。注视苍穹也是一种业绩。
  泰勒斯①静坐四年,他奠定了哲学。
  ①泰勒斯(Thalès),第一个有史可考的古希腊哲学的代表,自发唯物主义米和都学派的奠基者,生于公元前六世纪。
  在我们看来,静修者不是游手好闲的人,违世遁俗的人也不是懒汉。
  神游窈冥昏默之乡是一件严肃的事。
  如果不故意歪曲我们刚才所说的那些话,我们认为对坟墓念念不忘,这对世人是适当的。在这一点上,神甫和哲学家的见解是一致的。“人都有一死。”特拉帕苦修会①的修院院长和贺拉斯②所见略同。
  生不忘死,那是先哲的法则,也是苦修僧的法则。在这方面,修士和哲人的见解一致。
  物质的繁荣,我们需要,意识的崇高,我们坚持。
  心浮气躁的人说:
  “那些一动不动待在死亡边缘上的偶像要他们干什么?他们有什么用?他们干些什么?”
  唉!围绕我们和等待我们的是一团黑暗,我们也不知道那无边的散射将怎样对待我们,因此我们回答:“也许那些人的建树是无比卓绝的。”而且我们还得补充一句:“也许没有更为有效的工作了。”
  总得有这么一些人来为不肯祈祷的人不停地祈祷。
  我们认为问题的关健在于蕴藏在祈祷中的思想的多少。
  祈祷中的莱布尼茨③是伟大的,崇拜中的伏尔泰是壮美的。“伏尔泰仰望上帝。”
  ①特拉帕苦修会(la Trappe),天主教隐修院修会之一,一六六四年建立。
  ②贺拉斯(Horace),纪元前一世纪罗马著名诗人。
  ③莱布尼茨(Leibnitz,1646—1716),伟大的德国数学家、唯心主义哲学家。
  我们为保护宗教而反对各种宗教。
  我们相信经文的空洞和祈祷的卓越。
  此外,在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一会儿——这一幸而没留下该会规章十分严格,主张终身素食,永久缄口,只以手势示意,足不出院,故有“哑巴会”和“苦修会”之称。
  十九世纪痕迹的一会儿,这多少人低着头鼓不起劲的一会儿,在这充满以享乐为荣、以追求短促无聊的物质享受为急务的行尸走肉的环境中,凡是离群遁世的人总是可敬的。修院是退让的地方,意义不明的自我牺牲总还是牺牲。把一种严重的错误当作天职来奉行,这自有它的伟大之处。
  如果我们把修院,尤其是女修院——因为在我们的社会里,妇女受苦最深,并且在那种与世隔绝的修院生活里,也有隆重的诺言——置于真理的光中,用理想的尺度,就其本质,从各个角度加以公正和彻底的分析,我们便会感到妇女的修院,无可否认,确有其庄严的地方。
  我们指出了一鳞半爪的那种极其严峻惨淡的修院生涯,那不是人生,因为没有自由,也不是坟墓,因为还不圆满,那是一种奇特的场所,在那里人们有如置身高山之巅,朝这一面可以望见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朝另一面又可以望见我们即将前往的世界,那是两个世界接壤的狭窄地带,那里雾霭茫茫,依稀隐现在两个世界之中,生命的残晖和死亡的冥色交相辉映,这是墓中半明半暗的光。
  至于我们,虽不相信这些妇女所信之事物,却也和她们一样是生活在信仰中的,当我们想到这些心惊胆战而又充满信心和诚意的女性,这些谦卑严肃的心灵,她们敢于生活在神秘世界的边缘,守在已经谢绝的人世和尚未开放的天国之间,朝着那看不见的光辉,仅凭心中一点所谓自知之明而引为无上幸福,一心向往着万仞深渊和未知世界,两眼注视着毫无动静的黑暗,双膝下跪,胸中激动,惊愕,战栗,有时一阵来自太空的长风把她们吹得飘飘欲起,当我们想到那些情形时,总不免愀然动容,又惊又敬,如见神明,悲悯和钦羡之情油然而起。
 楼主| 发表于 2009-8-7 09:56:46 | 显示全部楼层
一 进入修院的门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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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冉阿让,按照割风的说法,“从天上掉下来”时,正是掉在那修院里。
  他在波隆梭街的转角处翻过了园子的围墙。他半夜听到的那阵仙乐,是修女们做早弥撒的歌声;他在黑暗中探望过的那个大厅,是小礼拜堂;他看见伏在地上的那个鬼影,是一个行补赎礼的修女;使他惊奇的那种铃声,是结在园丁割风爷膝弯上的铜铃。
  珂赛特上床以后,我们知道,冉阿让和割风俩便对着一炉好柴火进晚餐,喝了一盅葡萄酒,吃了一块干酪;过后,由于那破屋里唯一的一张床已由珂赛特占用,他们便分头躺在一堆麦秸上面。冉阿让合眼以前说道:“从此以后,我得住在此地了。”那句话在割风的脑子里翻腾了一整夜。
  其实,他们俩,谁也没有睡着。
  冉阿让感到自己已被人发觉,而且沙威紧跟在后面,他知道如果他回到巴黎城里,他和珂赛特准定会玩完。新起的那阵风既然已把他吹到这修院里来,冉阿让唯一的想法便是在那里待下去。对一个处在他那种情况下的苦命人来说,那修院是个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说最危险,是因为那里不许任何男人进去,万一被人发现,就得给人当作现行犯,冉阿让只要走一步路,便又从修院跨进监牢;说最安全,是因为如果能得到许可,在那里住下来,谁又会找到那里去呢?住在一个不可能住下的地方,正是万全之策。
  在割风方面,他心里也正打开了鼓。最先,他承认自己什么也闹不清楚。围墙那么高,马德兰先生怎么进来的呢?修院的围墙是没有人敢翻的。怎么又会有个孩子呢?手里抱个孩子,就翻不了那样一道笔直的墙。那孩子究竟是谁?他们俩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割风自从来到这修院后,他再也没有听人谈到过滨海蒙特勒伊,也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过什么事。马德兰爷爷那副神气又使人不敢多开口,此外割风心里在想:“在圣人面前不能瞎问。”马德兰先生在他的心中仍和往日一样崇高。不过,从冉阿让透露出来的几句话里,那园丁觉得可以作出这样的推断:由于时局艰难,马德兰先生也许亏了本,正受着债主们的追逼,或许他受到什么政治问题的牵累,不得不隐藏起来。割风想到这一点,也没有什么不高兴,因为,正和我们北部的许多农民一样,他在思想深处是早已靠拢波拿巴①的。马德兰先生既然要躲起来,并且已把这修院当作他的避难所,那么,他要在此地待下去,那也是极自然的事。但不可理解的是,割风在反复思索,老捉摸不出的一点是:马德兰是怎样进来的,他又怎么会带个小姑娘。割风看得见他们,摸得着他们,和他们谈过话,却无法信以为真。闷葫芦刚刚掉进了割风的茅舍。割风象盲人摸路似的,胡乱猜想了一阵,越想越糊涂,但有一点却搞清楚了:马德兰先生救过我的命。这唯一可以确定下来的一点已足使他下定决心了。他背着他想道:“现在轮到我来救他的命了。”他心里还加上这么一句:“当初需要人钻到车子底下救我出来时,马德兰先生却没有象我这样思前想后。”
  ①就是说,对当时的王朝不满。
  他决定搭救马德兰先生。
  可是他心里仍七上八下,考虑到许多事情:“他从前待我那么好,万一他是匪徒,我该不该救他呢?还是应该救他。假使他是个杀人犯,我该不该救他呢?还是应该救他。他既然是个圣人,我救不救他呢?当然救他。”
  但是要让他能留在这修院里那可是个难题!但割风在那种近乎荒唐的妄想前仍一点不动摇。那个来自庇卡底的可怜的农民决计要越过修院的种种难关和圣伯努瓦的教规所设下的种种危崖峭壁,但是他除了赤忱的心、坚定的意志和为乡下老头子所常有而这次打算用来扶危济困的那一点点小聪明外,便没有其他的梯子。割风爷,这个老汉,生平为人一向自私,晚年腿也瘸了,身体也残废了,对人世已没什么可留恋了,这时他觉得感恩图报是件饶有趣味的事,当看见有件善事可做时便连忙扑了上去,正如一个从来不曾尝过好酒的人临死时忽然发现手边有着一杯美酒,便想取来痛饮一番一样。我们还可以说,许多年来他在那修院里吸取的空气已消灭了他原来的性格,最后使他感到他有做任何一件好事的必要。
  因此他下定决心,要替马德兰先生出力。
  我们刚才称他为“来自庇卡底的可怜的农民”。那种称呼是恰当的,不过不全面。在故事发展到现阶段,把割风的面貌叙述一下还是有好处的。他原是一个农民,但是他当过公证人,因此他在原有的精明以外又添上了辩才,在原有的质朴以外又添上了剖析能力。由于多方面的原因,他的事业失败了,后来便沦为车夫和手工工人。但是,尽管他经常说粗话挥鞭子——据说那样做对牲口是必要的——在内心深处他却仍是个公证人。他生来就有些小聪明,不犯常见之语病,他能攀谈,那是乡下少见的事,农民都说他谈起话来俨然象个戴帽的老爷。割风正是前一世纪那种轻浮不得体的文词所指的那种“半绅士半平民”的人,也就是达官贵人在对待贫寒人家时所用的那些形容平民的隐语所标注的“略似乡民,略似市民,胡椒和盐”。割风是那种衣服磨损到露出麻线底子的穷老汉,他虽然饱受命运的考验和折磨,却还是一个直肠人,很爽朗,那是一种使人从来不生恶念的宝贵品质。因为他有过的缺点和短处全是表面的,总之,他的面貌在观察者的眼里是成功的。老人的额上绝没有那种暗示凶恶、愚蠢或惹人厌恶的皱纹。
  破晓时,割风从四面八方全想过了,他睁开眼睛看见马德兰先生坐在他的麦秸堆上,望着珂赛特睡觉。割风翻身坐起来说:
  “您现在既已来到此地,您打算怎样来说你进来的事呢?”
  一句话概括了当时的处境,把冉阿让从梦境状态中唤醒了。
  两个人开始商量。
  “首先,”割风说,“您应当注意的第一件事,便是小姑娘和您,不要到这间屋子外面去。跨进园子一步,我们便完了。”
  “对。”
  “马德兰先生,”割风又说,“您到这儿来,拣了一个极好的日子,我是要说,拣了一个极坏的日子,我们有个嬷嬷正害着重病,因此大家都不大注意我们这面的事。听说她快死了。她们正在做四十小时的祈祷。整个修院都天翻地覆了。她们全在为那件事忙乱着。正准备上路的那位嬷嬷是位圣女。其实,我们这儿的人全是圣人。在她们和我之间,唯一不同的地方便是:她们说‘我们的静室,’而我说‘我的窠。’马上就要替断气的人做祷告了,接着又得替死人做祷告。今天一天,我们这里不会有事,明天,我却不敢担保。”
  “可是,”冉阿让指出说,“这所房子是在墙角里,被那破房子遮住了,还有树木,修院那边的人望不见。”
  “而且,我告诉您,修女们也从来不到这边来的。”
  “那岂不更好?”冉阿让说。
  强调“岂不更好”的疑问语气是想说:“我认为可以偷偷在此地住下来。”割风针对这疑问回答说:
  “还有那些小姑娘呢。”
  “哪些小姑娘?”冉阿让问。
  割风张着嘴正要解释他刚说出的那句话,有口钟响了一下。
  “那嬷嬷死了,”他说,“这是报丧的钟。”
  同时他作出手势要冉阿让听。
  钟又敲了一下。
  “这是报丧钟,马德兰先生。这钟将要一分钟一分钟地敲下去,连续敲上二十四小时,直到那尸首离开礼拜堂为止。您瞧,又是一下。在课间游戏时,只要有个皮球滚来了,她们全会追上来,什么规矩也不管了,跑到这儿来乱找乱翻的。这些小天使全是些小鬼。”
  “谁?”冉阿让问。
  “那些小姑娘们。您马上会被她们发现的,您放心好了。她们会叫嚷说:‘嘿!一个男人!’不过今天不会有危险。今天她们不会有游戏的时间。整整一天全是祷告。您听钟声。我早告诉过您了,一分钟一下。这是报丧钟。”
  “我懂了,割风爷。您说的是寄读学校的孩子们。”
  冉阿让心里又独自想道:
  “这样,珂赛特的教养问题也全解决了。”
  割风嚷着说:
  “妈的!有的是小姑娘!她们会围着您起哄!她们会逃走!在这儿做个男人,就等于害了瘟病。您知道她们在我的蹄子上系了一个铃,把我当作野兽看待。”
  冉阿让越想越深。“这修院能救我们,”他嘟囔着,接着他提高嗓子说:
  “对。问题在于怎样才能待下来。”
  “不对。问题在于怎样才能出去。”
  冉阿让觉得血全涌到心里去了。
  “出去!”
  “是呀,马德兰先生。为了回来,您得先出去啊。”
  等到那钟又敲了一下,割风才接着说:
  “她们不会就这样让您待在此地。您是从哪里来的?对我来说,您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因为我认识您,可是那些修女们,她们只许人家走大门进来。”
  忽然,另一口钟敲出了一阵相当复杂的声音。
  “啊!”割风说,“这是召集参议嬷嬷们的。她们要开会。每次有人死了,总得开会。她是天亮时死的。人死多半是在天亮时。难道您就不能打您进来的那条路出去吗?我们来谈谈,我不是有意来问您,您是打什么地方进来的?”
  冉阿让脸色发白了。只要想到再回到那条吓得坏人的街上去,他便浑身颤栗。你从一处虎豹横行的森林里出来,已经到了外面,却又有一个朋友要你回到那里去,你想想那种味儿吧。冉阿让一闭上眼就看见那批警务人员还全在附近一带东寻西找,密探在侦察,四处都布置了眼线,无数只手伸向他的衣领,沙威也许就在那岔路口的角上。
  “不可能!”他说,“割风爷,您就认为我是从那上面掉下来的吧。”
  “那不成问题,我就是那么想的,”割风接着说,“您不用再向我说那些话了。慈悲的天主也许曾把您捏在他的手心里,要把您看清楚随即又把您放了。不过他原是要把您放在一个男人的修院里,结果他搞错了。您听,又是一阵钟声。这是敲给门房听的,要他通知市政机关去通知那位验尸的医生到这儿来看看死人。所有这些,全是死了以后的麻烦事。那些好嬷嬷们,她们并不见得怎么喜欢这种访问。一个医生,啥也不管。他揭开面罩。有时还要揭开旁的东西。她们这次通知医生,会这么快!这里难道有些什么名堂不成?您的小姑娘还睡着老不醒。她叫什么名字?”
  “珂赛特。”
  “是您的闺女?看样子,您是她的爷爷吧?”
  “对。”
  “对她来说,要从这里出去,倒好办。我有一扇通大门院子的便门。我敲门。门房开门。我背上背个背箩,小姑娘待在箩里。我走出大门。割风爷背着背箩出大门,那再简单没有。您嘱咐一声,要小妞待在箩里不吭气就成。她上面盖着块油布。要不了多少时候,我把她寄托在绿径街一个卖水果的老朋友家里,要住多久就住多久,那是个聋子,她家里有张小床。我会对着那卖水果的婆子的耳朵喊,说这是我的侄女,要她照顾一下,我明天就会来领的。这之后,小妞再和您一道回来。可是您,您怎样才能出去呢?”
  冉阿让点了点头。
  “只要没有人看见我。关键就在这儿,割风爷。您想个办法让我也和珂赛特一样躲在背箩里和油布下面,再把我送出去。”
  割风用左手的中指搔着耳垂,那是表示十分为难的样子。
  第三阵钟声打断了他们的思路。
  “验尸医生走了,”割风说,“他看过了,并且说:‘她死了,好的。’医生签了去天国的护照以后,殡仪馆便会送来一口棺材。如果是个老嬷嬷,就由老嬷嬷们入殓,如果是个小嬷嬷,就由小嬷嬷们入殓。殓过以后,我去钉钉子。这是我的园丁工作的一部分。园丁多少也是埋葬工人。女尸停放在礼拜堂的一间临街的矮厅里,那里除了验尸的医生外,其余的男人全不许进去。我不算男人,殡仪馆的执事们和我都不算男人。我到那厅里去把棺材钉上,殡仪馆的执事们把它抬走,车夫扬起马鞭,人去天国就是这样去的。送来的是个空匣子,抬走的却是个装了东西的,这就叫送葬。‘入土为安’。”
  一线阳光横照在珂赛特的脸上,她还没有醒来,嘴微微张着,就象一个饮光的天使。冉阿让早就呆望着她,不再听割风唠叨了。
  没有人听,那并不成为一种住嘴的理由,那个管园子的老好人仍罗罗嗦嗦说下去:
  “到伏吉拉尔公墓去挖一个坑。据说那伏吉拉尔公墓不久就要取消了。那是个旧时的公墓,不合章程,没有制服,快要退休了。真可惜,有这么一个公墓多方便。在那里。我有一个朋友,叫梅斯千爷爷,是个埋葬工人。这里的修女有种特权,她们在天快黑时被送进那公墓。省公署特别为她们订了这样一条规则。可是,从昨天起,发生了多少事啊!受难嬷嬷死了,马德兰爷爷……”
  “完了。”冉阿让一面苦笑一面说。
  割风把那个字弹了回去:
  “圣母!要是您要在这儿永远待下去,那可真是种埋葬了。”
  第四阵钟声突起。割风连忙把那条系铃铛的带子从钉子上取下来,系在自己的膝弯上。
  “这一次,是我。院长嬷嬷叫我。好家伙,这皮带上的扣针扎了我一下。马德兰先生,您不要动,等我回来。有新玩意儿呢。您要是饿,那儿有酒、面包、干酪。”
  接着,他往屋子外面走,嘴里一面说:“来啦!来啦!”
  冉阿让望着他急忙从园中穿过去,尽量迈开他的瘸腿,边走边望两旁的瓜田。
  割风一路走去,铃声响个不停,把那些修女们全吓跑了,不到十分钟,他在一扇门上轻轻敲了一下,一个柔和的声音回答说:“永远如此。永远如此。”那就是说:“请进。”
  那扇门是接待室的门,接待室是由于工作需要留下来接待园丁的。隔壁便是会议室。院长正坐在接待室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等待着割风。
 楼主| 发表于 2009-8-7 09:57:06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割风面临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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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紧急关头露出紧张和沉郁的神情,这对某些性格和某些职业的人,尤其是对神甫和教徒们来说,是特别的。院长纯贞嬷嬷,原是那位有才有貌的德·勃勒麦尔小姐,她平日素来轻松活泼,可是当割风走进屋子时,她脸上却露出那两种显示心神不定的神情。
  园丁小心翼翼地行了个礼,立在屋门口。院长正拨动着手里的念珠,抬起眼睛说道:
  “啊,是您,割爷。”
  这个简称是在那修院里用惯了的。
  割风又行了个礼。
  “割爷,是我叫人把您找来的。”
  “我来了,崇高的嬷嬷。”
  “我有话要和您谈。”
  “我也,在我这方面,也有件事想和极崇高的嬷嬷谈谈。”
  割风壮着胆子说,内心却先在害怕。
  院长睁眼望着他。
  “啊!您有事要向我反映。”
  “要向您请求。”
  “那好,您说吧。”
  割风这老头,以前当过公证人,是一个那种坚定有把握的乡下人。某种圆滑而又显得无知的表情是占便宜的,人往往在不提防的情况下已经被俘。割风在那修院里已住了两年多,和大家也相处得很好。他终年过着孤独的生活,除忙于园艺之外几乎没有旁的事可做,于是也滋长了好奇心。他从远处望着那些头上蒙着黑纱的妇女,在他眼前时来时往,起初他见到的几乎只是些幢幢黑影,久之,由于不时注意和深入观察,后来他也渐渐能恢复那些鬼影的肉身,那些死人在他看来也就成为活人了。他仿佛是个视觉日明的哑巴,听觉日聪的瞎子。他细心分辨各种钟声所表示的意义,于是那座葫芦似的不闻人声的修院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他的了,哑谜神早已把它的全部秘密在他的耳朵里倾吐。割风知道一切,却什么也不说,那是他的乖巧处。全院的人都以为他是个白痴。这在教会里是一大优点。参议嬷嬷们非常器重割风。他是个不可多得的哑人,他获得了大家的信任。此外,他能守规矩。除了果园菜地上有非办不可的事之外他从不出大门。这种谨慎的作风是为人重视的,他却并不因此而不去找人聊天,他常找的两个人,在修院里,是门房,他因而知道会客室里的一些特别情形;在坟场里,是埋葬工人,因而他知道墓地里的一些独特之处,正好象他有两盏灯在替他照着那些修女们,一盏照着生的一面,一盏照着死的一面。但是他一点也不胡来。修院里的人都重视他。年老,腿瘸,眼花,也许耳朵还有点聋,数不尽的长处!谁也替代不了他。
  老头子自己也知道已获得人家的重视,因而在那崇高的院长面前,满怀信心,夸夸其谈地说了一通相当乱而又非常深刻的乡下人的话。他大谈特谈自己的年纪、身体上的缺陷、往后年龄对他的威胁会越来越重、工作的要求也不断增加、园地真够大,有时还得在园里过夜,例如昨晚,月亮上来了,就得到瓜田里去铺上草荐,最后他转到这一点上,他有个兄弟(院长动了一下),兄弟的年纪也不怎么轻了(院长又动了一下,但这是表示安心的),假如院长允许,他这兄弟可以来和他住在一起,帮他工作,那是个出色的园艺工人,他会替修院作出良好的贡献,比他本人所作的还会更好些;要是,假如修院不允许他兄弟来,那么,他,做大哥的,觉得身体已经垮了,完成不了任务,就只好说句对不起人的话,请求退职了;他兄弟还有个小姑娘,他想把她带来,求天主保佑,让她在修院里成长起来,谁知道,也许她还会有出家修行的一天呢。
  他谈完的时候,院长手指中间的念珠也停止转动了,她对他说:
  “您能在今晚以前找到一根粗铁杠吗?”
  “干什么用?”
  “当撬棍用。”
  “行,崇高的嬷嬷。”割风回答。
  院长没有再说别的话,她起身走到隔壁屋子里去了,隔壁的那间屋子便是会议室,参议嬷嬷们也许正在那里开会。割风独自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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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纯贞嬷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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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致过了一刻钟。院长走回来,去坐在椅子上。
  那两个对话的人仿佛各有所思。我们把他们的谈话尽量逐字逐句地记录下来。
  “割爷?”
  “崇高的嬷嬷?”
  “您见过圣坛吧?”
  “做弥撒和日课时我在那里有间小隔扇。”
  “您到唱诗台里去工作过吧?”
  “去过两三次。”
  “现在我们要起一块石头。”
  “重吗?”
  “祭台旁边那块铺地的石板。”
  “盖地窖的那块石板吗?”
  “对。”
  “在这种情况下,最好是有两个男人。”
  “登天嬷嬷会来帮助您,她和男人一样结实。”
  “一个女人从来也顶不了一个男人。”
  “我们只有一个女人来帮您忙。各尽所能。马比容神甫根据圣伯尔纳的遗教写了四百十七篇论文,梅尔洛纽斯·奥尔斯修斯只写了三百六十七篇,我绝不至于因此就轻视梅尔洛纽斯·奥尔斯修斯。”
  “我也不至于。”
  “可贵的是各尽自己的力量来工作。一座修院并不是一个工场。”
  “一个女人也并不是一个男人。我那兄弟的气力才大呢!”
  “您还得准备好一根撬棍。”
  “象那样的门也只能用那样的钥匙。”
  “石板上有个铁环。”
  “我把撬棍套进去。”
  “而且那石板是会转动的。”
  “那就好了,崇高的嬷嬷。我一定能开那地窖。”
  “还会有四个唱诗嬷嬷来参加你们的工作。”
  “地窖开了以后呢?”
  “再盖上。”
  “就这样吗?”
  “不。”
  “请您指示我得怎么办,崇高的嬷嬷。”
  “割爷,我们认为您是信得过的。”
  “我在这儿原该是有活就干的。”
  “而且您什么都不要说出去。”
  “是,崇高的嬷嬷。”
  “开了地窖以后……”
  “我再盖上。”
  “可是在这以前……”
  “得怎样呢,崇高的嬷嬷?”
  “得把件东西抬下去。”
  说到此,大家都沉寂下来了。院长好象在踌躇不决,她伸出下唇,噘了一下嘴之后就打破了沉默:
  “割爷?”
  “崇高的嬷嬷?”
  “您知道今天早晨有位嬷嬷死了。
  “我不知道。”
  “难道您没有听见敲钟?”
  “在园子底里什么也听不见。”
  “真的吗?”
  “叫我的钟,我也听不大清楚。”
  “她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死的。”
  “而且,今天早上的风不是向我那边吹的。”
  “是那位受难嬷嬷。一个有福的人。”
  院长停住不说了,只见她的嘴唇频频启闭,仿佛是在默念什么经文,接着她又说:
  “三年前,有个冉森派①的教徒,叫贝都纳夫人的,她只因见到受难嬷嬷做祷告,便皈依了正教。”
  ①冉森派是十七世纪荷兰天主教反正统派的一支,被罗马教皇英诺森十世斥为异端,下谕禁绝,但各国仍有不少人信从。
  “可不是,我现在听见报丧钟了,崇高的嬷嬷。”
  “嬷嬷们已把她抬到礼拜堂里的太平间里了。”
  “我知道。”
  “除了您,任何男人都不许也不该进那间屋子的。您得好好留意照顾。那才会出笑话呢,假如在女人的太平间里发现一个男人!”
  “出出进进!”
  “嗯?”
  “出出进进!”
  “您说什么?”
  “我说出出进进。”
  “出出进进干什么?”
  “崇高的嬷嬷,我没说出出进进干什么,我说的是出出进进。”
  “我听不懂您的话。您为什么要说出出进进呢?”
  “跟着您说的,崇高的嬷嬷。”
  “可是我并没有说出出进进。”
  “您没有说,可是我是跟着您说的。”
  正在这时,钟报九点。
  “在早晨九点钟和每点钟,愿祭合上最崇高的圣体受到赞叹和崇拜。”院长说。
  “阿们。”割风说。
  那口钟敲得正凑巧。它一下打断了关于出出进进的争执。
  如果没有它,院长和割风就很可能一辈子也纠缠不清。
  割风擦了擦额头。
  院长重新默念了一小段,也许是神圣的祈祷,继又提高嗓子说:
  “受难嬷嬷生前劝化了许多人,她死后还要显圣。”
  “她一定会显圣的!”割风一面说,一面挪动他的腿,免得后来站不稳。
  “割爷,修院通过受难嬷嬷,受到了神的恩宠。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象贝律尔红衣主教那样,一面念弥撒经,一面断气,在魂归天主时口中还念着‘因此我作此贡献。’不过,受难嬷嬷尽管没有得到那样大的幸福,她的死却也是非常可贵的。直到最后一刻,她的神智还是清楚的。她和我们谈话,随后又和天使们谈话。她把她最后的遗言留给了我们。要是您平日更心诚一些,要是您能待在她的静室里,她只消摸摸您的腿,您的病就好了。她脸上一直带着笑容。大家感到她在天主的心里复活了。在她的死里我们到了天国。”
  割风以为那是一段经文的结尾。
  “阿们。”他说。
  “割爷,我们应当满足死者的愿望。”
  院长已经拨动了几粒念珠,割风却不开口。她接着说:
  “为了这个问题,我请教过好几位忠于我们救世主的教士,他们全在宗教人事部门担任职务,而且还都是有辉煌成绩的。”
  “崇高的嬷嬷,从这儿听那报丧钟比在园子里清楚多了。”
  “而且,死者不是一个女人,这是位圣女。”
  “就和您一样,崇高的嬷嬷。”
  “她在她的棺材里睡了二十年,那是我们的圣父庇护七世特别恩准的。”
  “就是替皇……替波拿巴加冕的那位。”
  对象割风那样一个精明的人来说,他这次的回忆是不合时宜的。幸而那位院长,一心想她的事,没有听见。她继续说:
  “割爷?”
  “崇高的嬷嬷?”
  “圣迪奥多尔,卡巴多斯的大主教,曾经嘱咐人家在他的墓上只刻这么一个字:Acarus,意思是疥虫,后来就是那么办的。这是真事吗?”
  “是真的,崇高的嬷嬷。”
  “那位幸福的梅佐加纳,亚基拉修院院长,要人把他埋在绞刑架下面,后来也照办了。”
  “确是那样办的。”
  “圣泰朗斯,台伯河入海处港口的主教,要人家把插在弑君犯坟上的那种标志,刻在他的墓石上,希望过路的人都对他的坟吐唾沫。那也是照办了的,死者的遗命,必须遵守。”
  “但愿如此。”
  “伯尔纳·吉端尼出生在法国蜜蜂岩附近,在西班牙图依当主教,可是他的遗体,尽管卡斯蒂利亚国王不许,但仍按他本人的遗命运回到里摩日①的多明我教堂。我们能说这不对吗?”
  ①里摩日(Limoges),法国中部的一个城市。
  “千万不能,崇高的嬷嬷。”
  “这件事是由普朗达维·德·拉弗斯证实了的。”
  几粒念珠又悄悄地滑了过去,院长接着又说:
  “割爷,我们要把受难嬷嬷装殓在她已经睡了二十年的那口棺材里。”
  “那是应当的。”
  “那是睡眠的继续。”
  “那么,我得把她钉在那棺材里吗?”
  “对。”
  “还有殡仪馆的那口棺材,我们就把它放在一边吗?”
  “一点不错。”
  “我总依照极崇高的修院的命令行事。”
  “那四个唱诗嬷嬷会来帮您忙的。”
  “为了钉棺材吗?用不着她们帮忙。”
  “不是。帮您把棺材抬下去。”
  “抬到哪儿?”
  “地窖里。”
  “什么地窖?”
  “祭台下面。”
  割风跳了起来。
  “祭台下面的地窖!”
  “祭台下面的地窖。”
  “可是……”
  “您带一根铁杠来。”
  “行,可是……”
  “您用铁杠套在那铁环里,把石板旋开来。”
  “可是……”
  “必须服从死者的意旨。葬在圣坛祭台下的地窖里,不沾俗人的泥土,死了还留在她生前祈祷的地方,这便是受难嬷嬷临终时的宏愿。她对我们提出了那样的要求,就是说,发出了那样的命令。”
  “这是被禁止的。”
  “人禁止,天主命令。”
  “万一被人家知道了呢?”
  “我们信得过您。”
  “呵,我,我是您墙上的一块石头。”
  “院务会议已经召开过了。我刚才还和参议嬷嬷们商议过,她们还在开会,她们已经作了决议,依照受难嬷嬷的遗言,把她装殓在她的棺材里,埋在我们的祭台下面。您想想,割爷,这里会不会出现奇迹!对这修院来说,那是多么大的神恩!奇迹总是出现在坟墓里的。”
  “可是,崇高的嬷嬷,万一卫生委贝会的人员……”
  “圣伯努瓦二世在丧葬问题上曾违抗君士坦丁·波戈纳①。”
  “可是那警署署长……”
  “肖诺德美尔,是在君士坦丁②帝国时代进入高卢的七个日耳曼国王之一,他确认教士有按照宗教仪式举行丧葬的权利,那就是说,可以葬在祭台下面。”
  “可是那警署的侦察员……”
  “世界在十字架前算不得什么。查尔特勒修院第七任院长玛尔丹曾替他的修会订下这样的箴言:‘天翻地覆时十字架屹立。’”
  “阿们。”割风说。他每次听见人家说拉丁语③,总是一本正经地用这个方法来替自己解围。
  ①君士坦丁·波戈纳(Constantin Pogonat),七世纪东罗马帝国的皇帝。
  ②君士坦丁(Constance),三○六年至三三七年为罗马帝国皇帝。
  ③“天翻地覆时十字架屹立”原文是拉丁文。
  嘴闭得太久了的人能从任何一种谈话对象那里得到满足。雄辩大师吉姆纳斯托拉斯出狱的那天,由于身上积压了许多两刀论法和三段论法,便在他最先遇到的一棵大树跟前停下来,对着它高谈阔论,并且作了极大的努力,要说服它。这位院长,平日也是沉默得太久了,正如水库里的水受着堤坝的阻挡,不得畅泄,积蓄过满;她立起身来,象座开放了的水闸,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
  “我,我右边有伯努瓦,左边有伯尔纳。伯尔纳是什么?是明谷隐修院的第一任院长。勃艮第的枫丹能见他的出生,那是个有福的地方。他的父亲叫德塞兰,母亲叫亚莱特。他创业于西多,定居在明谷,他是由纪尧姆·德·香浦,索恩河畔夏龙的主教任命为修院院长的,他有过七百名初学生,创立了一百六十座修院。一一四○年他在桑城的主教会议上压倒了阿伯拉尔①、皮埃尔·德·勃吕依和他的弟子亨利,还有一些所谓使徒派的旁门左道。他曾把阿尔诺德·德·布雷西亚②驳到哑口无言,痛击过屠杀犹太人民的拉乌尔和尚,主持过一一四八年在兰斯城举行的主教会议,曾要求判处普瓦蒂埃的主教吉尔贝·德·波雷,曾要求判处艾翁·德·爱特瓦勒,调解过亲王间的纠纷,开导过青年路易王③,辅助过教皇尤琴尼乌三世,整顿过圣殿骑士团,倡导过十字军,他在一生中显过二百五十次奇迹,甚至在一天中显过三十九次。伯努瓦又是什么呢?是蒙特卡西诺的教父,是隐修院的二祖师,是西方的大巴西勒④。从他创立的修会里产生过四十位教皇、二百位红衣主教、五十位教父、一千六百位大主教、四千六百位主教、四个皇帝、十二个皇后、四十六个国王、四十一个王后、三千六百个受了敕封的圣者,这修会并且延绵了一千四百年。一边是圣伯尔纳,一边是什么卫生委员会的人员!一边是圣伯努瓦,一边又说有什么清洁委员会的侦察员!国家、清洁委员会、殡仪馆、规章、行政机关,我们用得着管那些东西吗?任何人见过人家怎样对待我们都会愤慨的。我们连想把自己的尘土献给耶稣基督的权利也没有了!你那卫生委员会是革命党发明出来的,天主得受警署署长的管辖,这时代真不成话。不用谈了,割爷!”
  ①阿伯拉尔(PierreAbélard,1079—1142),中世纪法国经院哲学家、神学家。
  ②阿尔诺德·德·布雷西亚(Arbayd de Bresce,约1100—1155),罗马人民起义领袖,阿伯拉尔的弟子。一一四三年回意大利起义,建立罗马共和政权,一一五五年失败后被绞死。
  ③青年路易王(LouisⅦ,le Jeune,1120—1180),即路易七世。
  ④大巴西勒(Basile Magnus,约330—379),古代基督教希腊教父。
  割风挨了这阵倾盆大雨,很不自在。院长接着又说:
  “谁也不应该怀疑修院对处理丧葬问题的权力。只有狂热派和怀疑派才否认这种权力。我们生活在一个思想混乱到了可怕程度的时代。应当知道的东西大家全不知道,不应当知道的,大家又全知道。卑污,下流。一个是极其伟大的圣伯尔纳,另外还有一个伯尔纳①,是十三世纪的一个相当善良的教士,所谓‘穷苦天主教徒们的伯尔纳’,而今天居然还有许多人对这两个人分辨不清。还有些人,蓄意亵渎,竟把路易十六的断头台和耶稣基督的十字架拿来相提并论。路易十六只是个国王。留心留心天主吧!现在已无所谓公道和不公道了。伏尔泰这名字是大家知道的,大家却全不知道凯撒·德·布斯②这名字。然而凯撒·德·布斯是幸福的,伏尔泰是不幸的。前任大主教,佩里戈尔红衣主教,甚至不知道贝律尔的继承者是查理·德·贡德朗,贡德朗的继承者是弗朗索瓦·布尔戈安,布尔戈安的继承者是弗朗索瓦·色诺,而让·弗朗索瓦·色诺的继承者是圣马尔泰的父亲。大家知道戈东③神甫这名字,并非因为他是争取建立经堂④的三个倡议人之一,而是因为他的名字成了信奉新教的国王亨利四世骂人的字眼。圣方济各·德·撒肋之所以受到富贵人家的爱戴,是因为他能隐恶扬善。而今天会有人攻击宗教。为什么?因为从前有过一些坏神甫,因为加普的主教萨吉泰尔是昂布伦的主教萨乐纳的兄弟,而且他们俩全跟随过摩末尔。那有什么关系?能阻止玛尔丹·德·图尔不让他成为圣者,不让他把半件袍子送给一个穷人吗?他们迫害圣者。他们对着真理闭上眼睛。黑暗是经常的。最凶残的禽兽是瞎了眼的禽兽。谁也不肯好好地想想地狱。呵!没良心的人!奉国王的命令,在今天的解释是奉革命的命令。大家已经忘了自己对活人和死人所负的责任。清净的死也是在禁止之列的。丧葬成了公家的事务。这真教人胆寒。圣莱翁二世曾写过两封信,一封给皮埃尔·诺泰尔,一封给西哥特人的国王,专就丧葬问题针对钦差总督的大权和皇帝的专断进行了斗争和驳斥。夏龙的主教戈蒂埃在这个问题上,也曾和勃艮第公爵奥东对抗过。前朝的官府曾有过协议。我们从前在会议席上,即使涉及世俗的事务也有发言权,西多修院的院长,这一修会的会长,是勃艮第法院的当然顾问。我们对自己的死人可以随意处理。圣伯努瓦本人的遗体难道没有送回法国,葬在弗勒利修院,即所谓的卢瓦尔河畔圣伯努瓦修院里吗?尽管他是在五四三年三月二十一日,一个礼拜六,死在意大利的蒙特卡西诺的。这一切全是无可否认的。我鄙视那些装模作样高唱圣诗的人,我痛恨那些低着脑袋做祈祷的人,我唾弃那些邪魔外道,但是我尤其厌恶那些意见和我相反的人。只要读几本阿尔努·维翁、加白利埃·布斯兰、特里泰姆、摩洛利古斯和唐·吕克·达舍利的著作⑤就知道了。”
  ①还有一个伯尔纳,应指克昌尼的伯尔纳(Bernard de Cluny),据考证此伯尔纳约生于十二世纪上半叶。
  ②凯撒·德·布斯(CésardeBus,1544—1607),起初在军队和宫廷里供职,不得志,三十岁上出家修行,创立兄弟会。
  ③戈东(Coton),法王亨利四世和路易十三的忏悔神甫。亨利四世原是法国新教徒的首领,为了平息内战并夺取王位,便改奉旧教(天主教),并准许新旧两教并存。他骂人时常说“我否认天主”,后来接受戈东的建议,改说“我否认戈东”。戈东因而出了名。
  ④经堂是未出家的信徒们修行的寺院。
  ⑤这些都是本笃会体系的神学家。
  院长吐了一口气,继又回转头来对着割风说:
  “割爷,说妥了吧?”
  “说妥了,崇高的嬷嬷。”
  “我们可以依靠您吧?”
  “我服从命令。”
  “这就好了。”
  “我是全心全意忠于修院的。”
  “就这么办。您把棺材钉好。嬷嬷们把它抬进圣坛。大家举行超亡祭。接着大家回到静室。夜晚十一点以后十二点以前,您带着铁杠来。一切都要进行得极其秘密。圣坛里除了那四个唱诗嬷嬷、登天嬷嬷和您外,再没有旁人。”
  “还有那柱子跟前的嬷嬷呢。”
  “她不会转过头来的。”
  “可是她会听见。”
  “她不会注意,而且修院知道的事,外面不会知道。”
  谈话又中断了一会儿。院长继续说:
  “您把您的铃铛取下。柱子跟前的那个嬷嬷不用知道您也在场。”
  “崇高的嬷嬷?”
  “什么事,割爷?”
  “验尸的医生来检查过了吗?”
  “他今天四点钟来检查。我们已经敲过钟,叫人去找那验尸医生。难道您什么钟响也听不见?”
  “我只注意叫我的钟。”
  “那样很好,割爷。”
  “崇高的嬷嬷,至少得有一根六尺长的铁杠才行。”
  “您到哪里去找呢?”
  “到有铁栅栏的地方去找。有的是铁杠。在我那园子底里有一大堆废铁。”
  “在午夜前三刻钟左右,不要忘了。”
  “崇高的嬷嬷?”
  “什么事?”
  “假如您还有这一类的其他工作,我那兄弟的力气可大呢。就象个蛮子!”
  “您得尽可能快地完成。”
  “我快不到哪里去,我是个残废人,正因为这个原因,我得有个帮手。我的腿是瘸的。”
  “瘸腿并不算是缺点,也许还是福相。打倒伪教皇格列高利以及重立伯努瓦八世的那位亨利二世皇帝就有两个外号:
  圣人和瘸子。”
  “那多么好,有两件外套。”割风嘟囔着,其实,他耳朵有点聋。
  “割爷,我想起来了,还是准备花整整一个钟头吧。这并不太多。您准十一点带着铁杠到大祭台旁边来。祭礼夜间十二点开始。应当在开始前一刻钟把一切都完成。”
  “我总尽力用行动来表明我对修院的忠忱。这些都是说定了的。我去钉棺材。十一点正,我到圣坛里面。唱诗嬷嬷们会在那里,登天嬷嬷会在那里。有两个男人,就可能会好些。算了,不用管那些!我带着我的撬棍。我们打开地窖,把棺材抬下去,再盖好地窖。在这以后,一点痕迹也没有。政府不至于起疑心。崇高的嬷嬷,这么办该算妥当了吧?”
  “不。”
  “那么还有什么事呢?”
  “还有那空棺材。”
  这问题占去了一段时间。割风在想着,院长在想着。
  “割爷,他们把那棺材拿去,会怎么办?”
  “埋在土里。”
  “空埋?”
  又是一阵沉寂。割风用左手做着那种驱散疑难的姿势。
  “崇高的嬷嬷,是我到礼拜堂的那间矮屋子里去钉那棺材,除了我,旁人都不能进去,我拿一块盖棺布把那棺材遮上就是了。”
  “可以,但是那些脚夫,在抬进灵车,送进坟坑时,一定会感到那里没有东西。”
  “啊!见了……!”割风叫了起来。
  院长开始画十字,瞪眼望着那园丁。“鬼”字哽在他喉咙里了。
  他连忙信口胡凑了一个应急的办法,来掩盖他那句亵渎的话。
  “崇高的嬷嬷,我在那棺材里放些泥土,就象有个人在里了。”
  “您说得有理。泥土和人,原是一样的东西。您就这么安排那个空棺材吧?”
  “我一定做到。”
  院长的脸一直是烦闷阴郁的,现在却平静了。她做了上级要下级退去的那种表示,割风朝着屋门走去。他快要跨出门外时,院长又微微提高了嗓子说:
  “割爷,我对您很满意,明天,出殡以后,把您的兄弟带来,并且要他把他姑娘也带来。”
 楼主| 发表于 2009-8-7 09:59:55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冉阿让竟好象读过奥斯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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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斯迪莱约的作品
    瘸子走路,就象独眼人送秋波,都不能直截了当地达到目的地。况且割风又正在心情烦乱的时候。他几乎花了一刻钟才回到园里的破屋里。珂赛特已经醒了。冉阿让让她坐在火旁。割风进屋子时,冉阿让正把那园丁挂在墙上的背箩指给她看并且说:
  “好好听我说,我的小珂赛特。我们必须离开这个地方,但是我们要回来的,这样我们就能很好地住在这里了。这里的那位老大爷会让你待在那东西里,把你带走。你到一位太太家里去等我。我会去找你的。最要紧的是,要是你不想让德纳第大娘又把你抓回去,你就得乖乖地听我的话,什么也不能说啊!”
  珂赛特郑重地点了点头。
  冉阿让听到割风推门的声音,回转头去。
  “怎样了?”
  “一切都安排好了,一点也没有安排好,”割风说,“我得到允许,让您进来,但是在带您进来以前,得先带您出去。伤脑筋的就是这一点。至于这小姑娘,倒好办。”
  “您答应背她出去吗?”
  “她答应不出声吗?”
  “我担保。”
  “可是您呢,马德兰爷爷?”
  经过一阵焦急的沉寂以后,割风喊道:
  “从您进来的那条路出去,不就完了!”
  冉阿让,和先头一样,只回答了一声:“不可能。”
  割风嘴里叽里咕噜,却并非在和冉阿让谈话,而是在和他自己谈话:
  “还有一件事,使我心里老嘀咕。我说过,放些泥土在里面。可是我想,那里装上泥,不会象是装个人,那样不成,那玩意儿会跑,会动。别人会看出毛病来的。您懂吗,马德兰爷爷,政府会察觉出来的。”
  冉阿让直着双眼,老望他,以为他在说胡话。
  割风接着又说:
  “难道您就出不了这……鬼门关?问题是:一切都得在明天办妥!我得在明天领您进来。院长等着您。”
  这时,他向冉阿让一一说明,这是由于他,割风,要替修院办件事而得来的报酬;办理丧事也是他应干的活,他得把棺材钉好,还得到公墓去帮那埋葬工人。早晨死去的那个修女曾要求把她装殓在她平日拿来当床用的棺材里,并且要把她埋在圣坛祭台下的地窖里,这种做法是警务条例所不许可的,而死者却又是那样一个不容违拗的修女。院长和参议嬷嬷们都决定要了死者的愿,政府不政府,不管它了;他,割风,要到那矮屋子里去钉上棺材,到圣坛里去旋开石板,还得把那死人送到地窖下面去。为了酬谢他,院长同意让他的兄弟到修院里来当园丁,也让他的侄女来寄读,他的兄弟便是马德兰先生,侄女便是珂赛特。院长说过,要他在明天傍晚时,等到公墓里的假掩埋办妥后,把他的兄弟带来。可是他不能把马德兰先生从外面带进来,要是马德兰先生不先在外面的话。这是首先遇到的困难,还有一层困难,便是那口空棺材。
  “什么空棺材?”冉阿让问。
  割风回答说:
  “管理机关的棺材。”
  “什么棺材?什么管理机关。”
  “死了一个修女。市政府的医生来了并且说:‘有个修女死了。’政府便送来一口棺材。第二天,再派一辆丧车和几个殡仪执事来把那棺材抬到公墓去。殡仪执事们来了,抬起那棺材,里面却没有东西。”
  “放点东西在里面。”
  “放个死人?我找不出。”
  “不是。”
  “那么,什么呢?”
  “放个活人。”
  “什么活人?”
  “我。”冉阿让说。
  割风,原是坐着的,他猛地站起,好象椅子下面响了一个爆竹。
  “您!”
  “为什么不呢?”
  冉阿让露出一种少见的笑容,正如冬季里天空中的那种微光。
  “您知道,割风,您先头说过:受难嬷嬷死了,我补上了一句说,马德兰先生埋了。事情就是这样。”
  “啊,好,您是在开玩笑。您不是在说正经话。”
  “绝对正经。我不是得先从这里出去吗?”
  “当然。”
  “我早和您说过,要您替我找一个背箩和一块油布。”
  “那又怎样呢?”
  “来个杉木背箩和一块黑布就可以了。”
  “首先,只有白布。葬修女,全用白的。”
  “白布也成。”
  “您这个人,不和旁人一样,马德兰爷爷。”
  这种幻想也只不过是苦役牢里的一种横蛮大胆的发明,割风是一向被圈在平静的事物中的,他平日见到的,按照他的说法,“只是修院里的一些磨磨蹭蹭的事儿”,现在忽然有这种奇想出现在他那宁静的环境里,而且要和修院牵涉在一起,他当时的惊骇竟可和一个看见一只海鸥在圣德尼街边溪流里捕鱼的行人的神情相比。
  冉阿让接着说:
  “问题是要从这里偷跑出去。现在这就是个办法。但是您得先把一切情形告诉我。事情怎样进行?棺材在哪里?”
  “空的那口吗?”
  “对。”
  “在下面,所谓的太平间里。放在两个木架上,上面盖了一块盖棺布。”
  “那棺材有多长?”
  “六尺。”
  “太平间是怎样的?”
  “那是底层的一间屋子,有一扇窗对着园子,窗口有铁条,窗板从外面开关,还有两扇门:一扇通修院,一扇通礼拜堂。”
  “什么礼拜堂?”
  “街上的礼拜堂,大众的礼拜堂。”
  “您有那两扇门的钥匙吗?”
  “没有。我只有通修院那扇门的钥匙,通礼拜堂那扇门的钥匙在门房手里。”
  “什么时候门房才开那扇门呢?”
  “只是在殡仪执事要进去抬棺材的时候,他才开那扇门。
  棺材出去了,门又得关上。”
  “谁钉棺材?”
  “我钉。”
  “谁盖那块布?”
  “我盖。”
  “就您一个人吗?”
  “除了警署的医生以外,任何男人都不许进太平间。那是写好在墙上的。”
  “今天晚上,等到修院里大家全睡了,您能不能把我蒙在那屋子里?”
  “不成。但是我可以把您藏在一间通太平间的小黑屋子里,那是我放埋葬工具的地方,归我管,钥匙也在我这里。”
  “灵车在明天几点钟来取棺材?”
  “下午三点左右。在伏吉拉尔公墓下葬,在天快黑的时候,那地方不很近。”
  “我就在您放工具的小屋子里躲一整夜和整个半天。可是吃的东西呢?我会饿的。”
  “吃的,我送来给您。”
  “到两点钟时,您来把我钉在棺材里。”
  割风朝后退了一步,把两只手上的骨节捏得嘎嘎响。
  “这,我做不到。”
  “这算得了什么!拿一个铁锈,把几个钉子钉到木板里面去!”
  在割风看来好象是荒唐的事,我们再说一遍,在冉阿让的眼里,却是平凡的。冉阿让已走过比这更险的险路。凡是当过囚犯的人都有一套艺术,知道怎样按照逃生的路的口径来缩小自己的身体。囚犯要逃命,正如病人去求医,是生是死,在所不顾。逃命也就是医病。为了医好病,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让别人把自己钉在一个匣子里,当作一个包裹运出去,在盒子里慢慢地争取生命,在没有空气的地方找空气,在连续几个钟头里节约自己的呼吸,知道闭气而不死,这是冉阿让多种惨痛的才能之一。
  其实,棺材里藏活人,苦役犯所采用的这种救急办法,也是帝王所采用的。假使奥斯丹·加斯迪莱约的记载可靠的话,查理五世①在逊位以后,想和卜隆白作最后一次会晤时,便用这种方法把她抬进圣茹斯特修院,继又把她抬出去的。
  ①查理五世是十六世纪德意志皇帝,逊位后出家修道。
  割风,稍稍镇静以后,大声问道:
  “可是您怎么能呼吸呢?”
  “我会呼吸的。”
  “在那盒子里!我,只要想想,已经吐不出气来了。”
  “您一定有一个螺丝锥,您在靠近嘴的地方,随便锥几个小孔,上面的木板,也不要钉得太紧。”
  “好!万一您要咳嗽或打喷嚏呢?”
  “逃命的人从来不咳嗽,也不打喷嚏。”
  冉阿让又加了一句:
  “割风爷,得拿定主意了:或是在这里等人家来捉,或是接受由灵车带出去的办法。”
  大家都见过,猫儿有一种癖性,它爱在半掩着的门边徘徊不前。谁也对猫儿说:“进来!”有些人在半开着的机会面前也一样会有停滞在两种决策中左思右想的表现,冒着让自己被压在陡然截断生路的命运下面。那些过于谨慎的人,浑身是猫性,并且正因为他们是猫,他们遇到的危险有时反而比大胆的人更多更大。割风正是那种具有顾前思后性格的人。可是冉阿让的冷静态度,使他不由自主地被争取过来了。他嘟嘟囔囔地说:
  “总之,除此以外,没有旁的办法。”
  冉阿让接着说:
  “唯一使我担心的事,便是不知道到了公墓怎么办。”
  “这倒正是我放心的地方,”割风大声说,“要是您有把握,让自己能出棺材,那我也有把握让您能出坟坑。那个埋葬工人是个酒鬼,是我的朋友。梅斯千爷爷。一个爱喝酒的老头儿。埋葬工人把死人放在坟坑里,而我,我可以把埋葬工人放在我的口袋里。到了公墓怎么办,让我先来告诉您。我们到了那里,天还没有黑,离坟场关铁栅栏的时候还有三刻钟。灵车要一直滚到坟坑边。我在后面跟着,那是我的任务。我衣袋里带着一个铁锤、一把凿子、一个取钉钳。灵车停下来,殡仪执事们兜着您的棺材结上一根绳子,把您吊下去。神甫走来念些经,画一个十字,洒上圣水,溜了。我一个人和梅斯千爷爷留下来。那是我的朋友,我告诉您。总是两件事,要不是他喝醉了,要不是他没有喝醉。要是他没有喝醉,我就对他说:‘我们来喝一盅,趁这时好木瓜酒馆还开着。’我带他去,我把他灌醉,梅斯千爷爷用不着几下子便会醉倒,他是老带着几分醉意的,我为你让他直躺在桌子下面,拿了他那张进公墓的工作证,把他甩下,我自个儿回来。您就只有我一个人要对付了。要是他已经醉了,我就对他说:‘去你的,让我来干你的活。’他走了,我把您从洞里拖上来。”
  冉阿让向他伸出一只手,割风跳上前,一把握住,乡下人的那股热情的确很动人。
  “我同意,割风爷。一切顺利。”
  “只要不发生意外,”割风心里想,“这是多么大的一场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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