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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天涯倦客

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张居正》 熊召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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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16:16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三十七回 魅影袭来魂惊午夜 琴音惆怅泪洒寒秋




    在游艺斋看完戏,已是交了子时。大大小小数十乘轿子,一窝蜂抬出了东华门。这些颇获皇上恩宠的皇亲国戚,在东华门口揖让道别,各自择道儿回家。冯保的八人大轿,最后一个抬出紫禁城。此时夜凉如水,街面上已经灯火阑珊,天幕上疏星闪烁,薄薄浮云,半掩着一弯寒月。不知何处的寺庙里,间或传来一两声悠远深沉的梵钟,更是平添了京城的幽邃与神秘。冯保坐在轿子里头,忽然感到双膝生冷,便拣了一块鹅绒毡盖了膝头,又塞了一个枕垫到腰后头。
    自下午将李太后送回慈宁宫后,冯保又马不停蹄赶到棋盘街苏州会馆看戏班子彩排,审查晚上演出的剧目。然后再回到游艺斋查看戏台子,给皇上请的皇亲们设座儿,备茶点,总之是事无巨细必得亲自安排。等到戏班子开锣,他已累得~摊泥似的。即便这样,他也不能找个地方躺一会儿,还得侍候着太后与皇上,人前人后安排照应。可以说是别人看戏,他在看人。冯保让戏班子准备了两本戏,可是一本刚演完,皇上就请示太后,说夜色已深,是否该让皇亲们回家了。李太后看戏本在瘾头上,但念着宫里的规矩,皇亲们进人大内后宫,子时前必得退出,遂同意皇上的建议,让戏班子罢了丝竹锣鼓。看到皇亲们个个离座儿谢恩辞别,皇上特意走到冯保跟前,关切地说:“大伴,你忙乎了一天,也该早点回去歇息。”冯保心下感动,趁机说道:“皇上,按太后的懿旨,明儿个老奴就传旨张鲸,免了他的秉笔太监,发往南京,您看是否妥当?”皇上答道:“就按太后说的办,明日上值,你先来乾清宫取旨。”说罢又催着他回家安歇。冯保这才回到司礼监坐轿,既兴奋又疲倦地离开了紫禁城。
    不知不觉,轿子抬过富贵街。近处的青楼上,传出了小女子略含凄凉的曲声:
    身子瘦了为谁瘦
    朝也是愁来暮也是愁
    心儿中,厌弃的总在眼前绕
    想要得到的偏是不能够
    泪珠儿,点点湿透了罗衫袖
    心比那天高,命不得自由
    俺是一颗要强的心
    偏偏落在他人后
    熨斗儿,熨得衣衫平整整
    却熨不开奴的眉头绉
    剪刀儿,剪得开乱麻一缕缕
    却剪不断奴家的忧愁……
    这小曲儿声在静夜里传得很远,冯保的大轿抬出去半里多路,那怨怨艾艾的嗓音儿还直往他耳朵里钻。“自古红颜薄命”,冯保在心里忖道,“座座青楼,埋葬了多少女孩儿的痴心妄想。”由此及彼,他又联想到张居正死后这段时间的朝局,忽觉自己的心情,同那个青楼里的女孩儿,倒也差不了多少。争斗杀伐之事,冯保堪称高手。但拔掉一个眼中钉,又谈何容易?单说为了除掉身边的张鲸,他费了多少心思,才做成这一个“局”。如今虽胜券在握,但谕旨下达之前,还不可掉以轻心。他看出皇上对张鲸还心存眷顾,只是迫于太后的压力,他才不得不同意驱逐张鲸: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把圣谕弄到手。此时,他真恨不得有神仙显灵,把日头拽出东山。正闭目乱想,忽听有人拍打轿窗,他一掀帘,见是护卫班头施大宇。
    “怎么啦?”冯保问。
    施大宇略显紧张,小声禀道:“老爷,小的瞧着这街面,觉得有点不对劲。”
    “怎地不对劲?”
    “你看看,到处都是巡逻的军士。”
    冯保将脑袋伸出轿窗眯眼儿朝街边一瞧,果见一队持枪兵士匆匆走过.锃亮的枪尖,在昏黄的灯火下闪着可怕的寒光。他没往深处想.只道:
    “今儿个是重阳节,又有那么多皇亲前往大内看戏,为了安全,五城兵马司多派士兵巡逻,也是情理中事。”
    “可是这些兵士,并不是五城兵马司管辖的铺兵。”施大宇指着又一队走近的兵士说,“小的问过,他们是驻扎在德胜门外的京营兵士.傍晚时候奉命进城的。”
    “啊?”冯保心里格登一下,自言自语道,“京营兵士,没有皇上的旨令,任何人都不得调动。这个时候既无匪警,又无火患,调京营兵士入城干什么?”
    “是啊,小的也是这样猜疑。”施大宇说。
    “且不管这些,让轿夫们走快点,咱们早点到家。”
    施大宇向轿头吩咐一声,大轿顿时如飞前进。大约一炷香工夫,冯保就到了府邸门口。大轿刚在轿厅里落稳,早见管家张大受抢步上前拉开轿门,看到冯保稳稳地坐在里头,这才长吁一口气,一边扶冯保下轿,一边言道:
    “见到老爷,小的安心了。”
    “你有何不安心的?”冯保问。
    张大受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吩咐门子关好大门,将冯保领到客厅坐下,从一只盛着热水的木桶中取出浸在里头的奶壶,双手捧给主子。冯保这才发现宅子里到处灯火通明,虽然夜深了,却没有一个人睡觉,仆役们的脸上,都露出惊慌的神色。顿感奇怪,啜了一口奶子府送来的人奶后,问张大受: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张大受答道:“启禀老爷,徐爵不见了。”
    “啊,他哪儿去了?”冯保诧异地问。
    “小的若是知道,就不会这么着急了,”张大受急得猫掉爪子似的,讲述了事情原委,“今儿个重阳节,徐爵说好了,晚上要回府上来,同底下的兄弟们喝一顿菊花酒,可是从申时等到酉时,总也不见他的人影儿。兄弟们以为他在衙门里有应酬,抽不脱身,也就不等他,自顾吃了。谁知这时候南镇抚司衙门里有人找上门来,问徐抚爷在不在,说他半下午就起轿离衙,告诉手下人回这边来。他走后,镇抚司那边发了案子,等着他签票连夜拘人,久等不至,故寻到府上来了。小的一听,这就奇了,徐爵平素儿不是这种颠三倒四的人,怎地就会突然失踪呢?小的放心不下,便差人一处处寻他。他最爱去的地方有四个,一是右都御史王篆府上;二是少主人锦衣卫指挥冯邦宁府上;三是纱帽胡同的张大学士府,张先生的六个儿子都回故里守制去了,如今那里只留下一个游七看家,徐爵常去他那里闲聊;第四是去东厂,找掌爷陈应凤。结果在这四个地方均不见徐爵的人影儿。更奇的是,冯邦宁与陈应凤两个,也都失踪了。小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派出十几拨人,将京城里所有耍闹的场所找了个遍。老爷回来不久,出外寻找的人也都陆续回来,却是没有任何消息。”
    听说这么多人一起失踪,又联想到在街上看到的京营兵士,冯保顿觉不妙,放下啜了一半的奶壶,问张大受:
    “出了这大的事,为何不早禀报?”
    张大受回道:“小的发觉这些异常后,曾骑了一匹马,想去紫禁城找你。可是在门口,被守门的兵士挡住不让进,说今夜里宫里头演戏,一应闲杂人等都不让进。”
    “你不是有进出大内的牙牌吗,没亮出来给他们看看?”
    “亮了。他们说今夜,有什么牌子都不让进。”
    “你走的哪个门?”
    “小的寻常都走玄武门,在那里被挡后,咱又绕到东华门,也被挡了。”
    “啊,还有这等事!”冯保怔了好一会儿,又起身在厅堂橐橐走了几步,突然把脸一横,吩咐道,“备轿!”
    “这深更半夜的,老爷还去哪里?”张大受小心地问。
    “东厂。老夫亲自去找找,咱就不相信,三个大活人,转眼间叫阎王一笔勾了。”
    张大受不敢怠慢,又去前院厢房里把刚刚歇下的轿夫和护卫尽数喊了起来。众人收拾好旗牌仪仗,刚把大门打开,轿厅里站着的人,一下子都愣住了——只见大门外头,黑压压站满了京营的兵士。站在队列前面的是三个人,中间是张鲸,左边是京营都督许云龙,右边是锦衣卫都督赵文襄。
    却说半下午,张鲸从西暖阁领了撤办冯保的圣旨后,就立即赶到内阁,向张四维通报了这一重大消息。时间紧迫,两人当下议定,鉴于冯保的三大心腹徐爵、冯邦宁和陈应凤控制了东厂和部分锦衣卫,撤查冯保之前,须先得将这三个人秘密逮捕。为防不测,他们又请求皇上即速颁下特旨,调驻扎在德胜门外的三千名京营兵士进城担负巡逻及抓捕任务。商量妥当,张鲸又到西暖阁禀报,皇上尽数同意,向参与此次行动的有关文武官员秘密下达手谕。由于事发突然,事先没有任何征兆,抓捕徐爵、冯邦宁和陈应凤没费一点周折。如今,这三个人已被秘密送往北镇抚司大牢关押。当张鲸派人进宫偷偷向皇上报告进展时,同样坐在游艺斋里的冯保,却还蒙在鼓里。皇上以夜深为名停止演剧,名义上是因为皇亲们不能于子时之后留在宫中,实际上是要催促冯保
    回家。出了东华门后,种种迹象已让冯保感到祸事临头。他回家问明情况后当机立断决定去东厂,一来是为了找徐爵他们三人,二来也是觉得家里不安全,要去东厂避避风头。谁知一打开大门,等待他的竟是全副武装的数百名兵士。
    一见这架式,张大受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关门。他一努嘴,几个杂役有的推门,有的抬门杠。冯保一挥手让他们尽行退下,径自振衣出门,走到张鲸跟前,盯着他冷冰冰地问:
    “张鲸,你要干什么?”
    别看张鲸平常趾高气扬一肚子坏水儿,每每见了冯保,他就低眉落眼两腿起弯儿。这会儿拼了好大的力气,才挣起了腰杆,仿佛吵架似地嚷道:
    “冯……爷,咱来传旨。”
    “旨呢?”冯保咄咄逼人。
    “在这儿哪,”张鲸从身后一个小内侍手中拿过一个黄绫卷轴,两手拉开,尖着嗓子喊道,“冯保听旨——”
    冯保稍一迟疑,双腿一弯跪了下去,只听得张鲸念道:
    冯保年事已高,心智渐昏。御前办事,屡不称旨。今免去司礼监掌印,即赴南京闲住。钦此。
    张鲸念最后两个字的时候,故意拖腔拖调。这带有某种侮辱与挑衅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里传得很远很远。读罢,他把圣旨一卷,重重地捣在冯保手上。刹那间,冯保全身如遭电击。这寥寥几十个字的圣旨,倒像几十道惊雷,在这位威权不可一世的老公公的心头炸响。就在那一刻,他脑子里像走马灯一样转过一个又一个念头,他想到了在白云观抽出的那根下下签,想到了夫人庙住持妙尼要他大寒前不要犯煞的提醒,想到张居正临终前对朝局表现的极度忧虑,想到今儿中午皇上在太后面前支支吾吾的神情,想到他花了两年时间精心谱写的曲子《古寺寒泉》……刹那间,他仿佛什么都明白了。只见他从地上慢吞吞爬起来,把圣旨随手扔给张大受,乜眼看着张鲸说:
    “老夫当初提拔你进司礼监,是狗屎迷了眼儿。”
    张鲸尽管心里发怵,却强自镇定,干笑道:“冯爷,你年纪大了,到南京去享清福,有何不好?”
    冯保嗤地一声冷笑,厉声说道:“你花重资托人去云南买缅铃送给皇上,如此引诱圣君败坏纲纪的奸佞,有何资格站在老夫面前说话!”
    张鲸恼羞成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外强中干地威胁道:“老公公,本监谨遵皇上之命前来传旨,你对本监不敬,就是欺侮皇上。”
    “呸!”冯保重重啐了一口,咬着牙骂道,“这圣旨还不是你骗出来的!”
    张鲸情知这么争下去,自己终是处在下风,干脆以牙还牙,恶狠狠回敬道:
    “老公公,本监没有工夫听你哕唣。你也看清了,咱身旁站的都是京营的兵士。皇上给他们的任务,就是护送你到通州张家湾码头,那里早为你备下了一只官船,送你到南京。”
    骂归骂,冯保自己也清楚,眼下大势已去。他看了看那些虎视眈眈的兵士,长叹一声,吩咐身边的张大受:
    “去,到客厅里为老夫支下瑟来。”
    张大受手拿着圣旨,满脸虚汗地抽身打转。冯保在原地踱了几步,撇下张鲸,径对京营都督许云龙说:
    “老夫要去和府内的手下人道个别,军门在此稍候片刻。”
    许云龙一个三品武官,往日想巴结冯保,只愁找不到路子。这会儿冯保虽成了“阶下囚”,但颐指气使威严不减,许云龙被他气势所慑,竞一哈腰讨好说道:
    “冯公公尽管回屋道别,只是卑……嗨,只是本都督皇命在身,还望冯公公配合些个。”
    冯保也不答话,已是慢悠悠踱回府中客厅。此刻,府中一应侍役近百名都静候在院子里。这些人做梦都没想到他们的主子——皇上深为倚重的大伴,竟会遭皇上抛弃。这真是天威不测横祸飞来,因此一个个都吓得面如土色。此时,客厅里瑟已架好,张大受懂得主人心思,架的正是潘晟送来的那具唐朝的锦瑟。冯保坐下来,轻轻一拨瑟弦,温润的瑟音如掠过柳梢的紫燕。他眯眼四下里一瞧,问:
    “香呢?”
    张大受噙着泪水答:“小的忘点了。”急忙搬过宣德鹤香炉,寻了府中珍藏的乌斯藏贡香点上。
    冯保吸了吸鼻子,闻着令人兴奋的异香,又问:“兰芷呢,怎不见她?”
    兰芷是两年前王篆从扬州带回来送给冯保的歌女。她长相姣好且歌喉清亮,因此很得冯保喜欢。此时,兰芷就站在客厅的角落里:听得主人找她,忙从人缝儿里挤出来敛衽行礼,凄然说道:
    “奴婢在。”
    冯保瞧着她眼圈儿红红的,笑道:“死别尚不可悲,生离又
    算什么,把你那眼泪擦擦吧。”等着兰芷拭了眼角儿,冯保又道:
    “兰芷,上次老夫教你的《四时乐》,还记得吗?”
    “记得。”兰芷声音颤抖。
    “好,老夫现在抚瑟,你就唱这支曲子。”冯保说着又命张大受,“把所有的宫灯都灭掉,只点一支蜡烛。”
    顿时间,本是灯火通明一片璀璨的冯府,突然变得漆黑一团:焦急守候在门外的张鲸心下一惊,正欲命令兵士冲进去,却听得客厅里瑟声一响,一个女子不胜娇羞的嗓音,已自凄凄凉凉
    地唱了起来:
    看穿世事,
    静养潜修,
    暑往寒来春复秋,
    百岁光阴不我留。
    寄身清流,
    泛一扁舟;
    安排卧榻,
    天地悠游。
    寻什么名山胜景,
    登什么舞榭歌楼;
    讲什么英雄豪杰功名富贵,
    读什么《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到春来只需读李太白的《桃园序》,
    牛衣醉月、秉烛夜游。
    到夏来只需读王羲之的《兰亭序》,
    茂林修竹、玉带清流。
    到秋来只需读欧阳修的《秋声赋》,
    星月皎洁、银河横秋。
    到冬来只需读孟浩然的《兴雅志》,
    踏雪寻春、诗酒相酬。
    雪压山头、梅占魁首,
    梅雪争春,闲持酒一瓯。
    白雪诗、梅花酒
    与老头陀促膝谈心情意相投
    道什么闲愁万斛,
    琴棋书画消长昼;
    说什么封侯拜相,
    渔樵耕读过春秋。
    看江山无边落木萧萧下,
    学高人南窗倨坐傲王侯。
    回头看,名利场上多少痴迷客,
    扰扰攘攘,可叹无止休。
    直羡他,野草溪边老钓翁,
    踏月归来,却道天凉好个秋。
    一曲奏罢,几案上那一支茕茕独照的蜡烛已是燃去大半。冯保的双手按着瑟几怔忡半天,既不抬头,也不说话。良久,他才抬了抬眼皮,透过低微的火苗,看到客厅内外影影绰绰到处跪满了家丁仆役,他缓缓站起身来对张大受说:
    “下头的人,都跟了老夫多年,你多安排一些银两散给他们,让他们各自谋生去。”
    冯保平常待手下人极好,替他们排忧解难,施舍银两从没有亏待过谁。所以,一旦他骤遭变故,府中一应仆役都惊得木头人似的,断没有任何一个人幸灾乐祸。此刻,听到他对张大受这般吩咐,都忍不住啜泣起来。不知是谁掩抑不住带头放了声儿,顿时间,冯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已是呼天抢地哭成一片。冯保心里头是酸酸的,瞧着东一堆西一伙跪着的人群,他想到“树倒猢狲散”这句话,便从袖筒里摸出手巾,替站在跟前哭成泪人儿一般的兰芷揩了揩脸,强自微笑着,说道:
    “兰芷,老夫教你《四时乐》这支曲儿,先前你怎么唱,都觉得不对味儿,今夜里,你总算唱出情性儿来了。”
    “老爷!”
    兰芷尖叫一声,丢了手中的云板,一下子跪到地上失声痛哭起来。冯保再也不管她,而是猛地转身,双手操起那具锦瑟狠命朝地上一掼,瑟碎了,蜡烛火苗蹿了一下,也倏然熄灭。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只听得冯保轻声说道:
    “太后,老夫此去江南,恐骸骨难归,只能在这里向您道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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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16:30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三十八回 送金像君王用权术 看抄单太后悟沧桑




    第二天,冯保被免职谪往南京闲住的消息,就在京城里传得沸反盈天。官员们正自惊愣,顷刻又有中旨传至内阁,命张宏接任司礼监掌印,张鲸任东厂提督。如此安排,朱翊钧也是煞费苦心,按他内心意愿,是想让张鲸接替冯保的职务,但他知道这样做势必引起巨大非议,一是太后那里通不过,二来他也知道,张鲸资望尚浅,提拔过快很难服众,故只让他接掌东厂。历来掌厂者,在太监里头的地位,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张鲸获此职位,虽然并不满足,却也差强人意。他接过“钦差东厂提督太监”之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按皇上的旨意抄了冯保的家。冯保家的金银财宝不计其数,抄查了一个多月尚未了结。按下这头不表,再说朱翊钧那边,除掉了冯保之后,一个月之内,他又接连下发了十几道谕旨。第一道谕旨是重新起用张居正柄政时坚决不用的邱
    橓和海瑞这两个士林推重的清官;第二道谕旨是听从御史孙继光的请求,将因张居正夺情一事而遭廷杖的翰林院编修吴中行、检讨赵用贤、刑部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进士邹元标等重新起用;第三道谕旨是将因各种原因而触怒张居正被放逐解职的大臣余懋学、赵应元、付应祯、朱鸿模、孟一脉、王用汲等尽数召回;第四道谕旨是解除张居正最为倚重的门生王篆的右都御史的职务,斥为编氓回归原籍;第五道谕旨是勒令刚刚改任的吏部尚书梁梦龙、工部尚书曾省吾致仕;第六道谕旨是将张居正柄政期间惟独一个不肯依附他的刑部尚书严清擢拔为吏部尚书;第七道谕旨……其实也不用细数下去,将这些谕旨通读下来,就可以摸透皇上的心思:凡是张居正生前信任的人,都一律革职罢斥;凡是张居正生前处分过的人,都尽数召回官复原职。至此,京城各大衙门官员不得不相信风向已变——打从七月间就有迹象表明,皇上要改弦更张驱除“江陵党”,如今这传闻终于变成了可怕的现实:因此,多少个一心要跟着张居正开创“万历新政”的能臣干吏变得惶惶不可终日。他们么也想不通,曾几何时,还被天下百姓传为美谈的圣君贤相之间的鱼水深情,怎么转眼间变成了如此不可调和的深仇大恨?
    晃眼过了十月中旬,再有两天就是小雪节了。往常这时候,虽然霜花愈重,早晚人们嘴里哈出的都是白气儿,但还不至于冻得伸不出手来。今年却不一样,前两天忽然从山海关那边刮过来一阵急骤猛烈的北风,在田野上嗥叫着,像是一群群饿狼,凶残地扑向了城里。被它们推起的厚厚的铅云,转眼间就把温暖的老日头遮了个严严实实。气温骤降,松软的地面变得比铁还硬。昨日还嘈嘈杂杂轿辇相接的北京城,一下子变得黯淡而无生气。这光景,同时下大部分官员的心情倒也十分吻合。
   
    北风未起之前,机敏的狗似乎就知道寒潮要来,它们在街面上烦躁地奔跑着,发出惊恐的吠声。比狗还要机敏的,是大内惜薪司的太监.他们赶在摧墙揭瓦的北风到来之前,就把大内各宫院的地龙烧热,让太后、皇上以及后宫的所有美眷,在重帘绣幕之中.丝毫感觉不到气候的变化。
    这天天刚亮,如同千军万马呼啸而过的北风渐渐弱了一些,但天空还是灰沉沉地布满了阴霾。歇宿在乾清宫的朱翊钧从燥热中醒来,内侍替他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尔后他啜了一壶奶子,用了几样点心,便问身边的周佑:
    “南京的贡船,昨日是否准时到了?”
    “到了。”周佑小心回答,“今儿一大早,供用库的牌子就来禀报,说昨儿下午酉时,贡船就靠上了张家湾码头。”
    朱翊钧看看窗外,天上已有簌簌的碎雪飘下,又问:“运河还没封冻吗?”
    周佑答:“这北风再刮两天,保不准河就会冻的。”
    “贡船上的物件儿呢?”
    “遵万岁爷的旨意,已连夜搬进了大内,现存放在供用库的仓房内。”
    “开箱查过没有,有无破损?”
    “查过了,完美无缺。”
    “好,”朱翊钧眼角添了笑意,吩咐道,“你命人将箱子送到慈宁宫,朕这就过去。”说着,又让周佑去西暖阁取出一个四角包金的牛皮护书,随他一起去慈宁宫。
   
    却说冯保被革职的头几天,朱翊钧心里头一直忐忑不安。第一他怕冯保突然会在他面前冒出来——这担心纯属多余,但做了多年的“小媳妇”,心态一时还不能恢复正常;第二他怕母后知道消息又找上门来质问。为此他特别关照新任的司礼监掌印张宏,要他知会所有内侍不得在太后面前走露风声,违旨者严惩不贷。宫内大小太监一万余人,看到连冯保这样的巨珰皇上说撤就撤,他们谁还捋虎须批龙鳞拿刀抹自家脖子?因此一个个噤若寒蝉。冯保那头一路惨兮兮地被押解到了南京,李太后这边却还一直蒙在鼓里。好在这些时她又在忙乎另外一件大事——为她的第二个儿子潞王的婚事作准备,暂时也无暇旁顾。尽管这样,朱翊钧也知道纸包不住火,这事儿迟早要捅穿,因此一直在琢磨着如何向母后禀报这件事。后来还是听信张鲸的建议,将南京紫禁城中收藏的一尊纯金制作的九莲观音大士坐像火速用贡船运来北京,作为礼物送给母后,一俟她老人家高兴,再将这件事轻描淡写地说出,反正生米已煮成了熟饭,母后除了责骂几句,还能怎么着?朱翊钧依计行事,如今九莲观音大士像已平安运抵大内,加上昨日张鲸也将冯保家中资产的抄单整理了出来,有了这两样东西.朱翊钧觉得可以和母后摊牌了,所以今早儿一起来,便想着要去慈宁宫。
    一出乾清宫,便听得又白又硬的雪子儿打得屋顶沙沙作响,地上也铺了薄薄的一层。一名西暖阁值役拿着条帚走出来正说扫雪,看到皇上,一慌张脚下没留神,竟跳出一丈多远,跌了个仰八叉.瞧他那龇牙咧嘴的样子,朱翊钧忍不住大笑起来。他本说走过慈宁宫去,见路面太滑,遂听从周佑的建议改乘暖轿。
    此时的慈宁宫一片肃穆,空旷的院子里,除了细密的雪霰敲打着光秃秃的槐树枝,再也听不到任何声息,连平常喜欢在地上与瓦楞间觅食的檐雀儿,也不知躲到那里去了。慈宁宫太监接到消息,早就将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打开,并挪开了一尺多高的门槛:大轿直接抬进了院庭,朱翊钧一下轿,便在内侍的导引下直接走进了紧连着花厅的暖阁,李太后正在那里等他。
    坐下刚要寒暄,周佑在暖阁外头奏道:“万岁爷,供用库的奴才把箱子送到了。”
    “拆开来,放在外头厅堂里。”
    “什么箱子?”李太后问。
    “呆会儿,母后一看便知。”
    说话间,听得院子里吵吵嚷嚷,李太后起身撩开窗幔一看,只见七八个太监正手忙脚乱将一只半人高的红木箱子抬进厅堂,便和朱翊钧踅步过去。箱子已在铺了锦毡的砖地上放稳,周佑掏钥匙打开箱子上的大铜锁,命人把放在里头的九莲观音大士像搬出来,小心拆去层层缠裹的丝棉,然后临时供在茶几上。乍见这尊高约二尺的菩萨像,李太后连忙合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走近仔细观赏,只见观音大士坐在九朵莲花上,含笑凝神,面如满月。前面两只手持着一只净瓶,后面左右伸出的大大小小的手多得数不清。李太后看罢顿生崇敬,问道:
    “这尊观音铜像,是从哪里请来的?”
    朱翊钧神秘地眨眨眼,笑道:“母后,您再看看,这可不是铜像啊!”
    “啊?”李太后刚准备伸手去摸一摸,忽又觉得不敬,便又弯下腰来仔细看了看,狐疑地问,“不是铜的,未必是金的?”
    “母后说得对,这尊观音像是用纯金制成。”
    “这要花多少金子呀!”李太后惊呼起来。
    “多也不算多,只用了六百两黄金。”
    “哪座庙,能供得起如此贵重的观音?”
    “庙里哪里会有?”朱翊钧加重语气说道,“这是专从南京紫禁城中运来的,是洪武皇帝爷收藏的。”
    听到这一来历,李太后越发感到惊讶,她看了看周围的太监,不解地问:
    “咱听说洪武皇帝爷至为节俭,他怎么舍得用纯金制作菩萨像呢?”
    “母后,这尊金像并不是御制,”解释了这一句,朱翊钧忽然灵机一动,又补充道,“它是洪武皇帝爷抄家抄来的。”
    “抄家?”李太后眉梢儿一扬,好奇地问,“抄谁的家?”
    “沈万山。”朱翊钧一字一顿,道出一个名字,接着又问,“母后,你听说过沈万山这个人么?”
    “听说过,”李太后微微颔首,回道:“他是江南巨富,传说洪武皇帝爷定都南京,他还捐资帮着修了几十里的城墙呢!”
    “嗨,修这点城墙算什么,对于沈万山,它只是九牛一毛!”朱翊钧说起钱财,口气中便充满艳羡,“如今南京大内,还收藏了沈万山两件传家宝。一件是这九莲观音大士像,还有一件是银制水盆,说是差不多有一间房子那么大,一次可装三十担水,是沈万山同他妻妾们一起洗浴用的大澡盆子。”
    “唉,饱暖思淫欲,这话一点也不假:”李太后叹息一句。朱翊钧听了觉得有些牛头不对马嘴,正揣摩母后的心思,只听她又接着问.“钧儿,你怎把这尊金像从南京搬到北京来?”
    朱翊钧按早就想好的词儿回道:“儿早就听说,母后是观音娘娘的活化身,因此便想到,应该把这世上最好的一尊观音像从南京请来,供奉在慈宁宫,与母后朝夕相伴。”
    “难得你有这份孝心。”李太后把朱翊钧上下审量一番,斟酌良久方郑重言道,“只是这尊金像,万万不可摆放在慈宁宫里。”
    朱翊钧一愣,问道:“这是为何?”
    “这金像是抄家抄来的,咱们虔心礼佛,图的是吉利。抄家之物,想起来就有晦气儿。”
    “原来是为这个。”朱翊钧暗暗吁了一口气,连忙解释说,“母后不必担心,当年洪武皇帝爷把这尊金像请至大内,专门请了三十位江南高僧为之设坛颂祝,做了三天法事。从那以后,这尊金像就不能算是沈万山的家藏,而成了皇室拥有的吉祥菩萨。这次将九莲观音大士像请来北京,出南京大内之前,朕也特意关照做了一场法事,而且一路上,也有十位高僧护送。”
    李太后听罢莞尔一笑,说道:“你既如此说,为娘的就放心了:这厅堂右边的房子,便是咱每日抄经的精舍,就把这尊观音大士像请进去供养,每日里专拨一位婢女侍奉香火。钧儿,你意如何?”
    “母后安排极为妥当。”朱翊钧说着,转头看了看窗子外边,雪花儿越筛越密,遂笑道,“这种天气,也做不了什么事儿。母后,儿陪你去暖阁里头再坐会儿。”
    “好,”李太后正在兴头儿上,笑吟吟应道,“咱正有事儿找你呢。”
    两人重回暖阁坐下,女婢沏了热茶奉上。朱翊钧心不在焉抿了一口,问道:
    “母后,你有什么事儿要吩咐?”
    李太后脸上的笑意一直不曾退去,这会儿她靠在太师椅上,惬意地说:
    “也不是什么大事,娘这些时一直为你弟弟潞王的婚事操心,脑袋都昏胀了。”
    “母后不要过度劳累,潞王的婚期在明年二月,还有三个多月呢。要办什么事,尽让奴才们办去,你动动口就行。”
    “有些事光动口不行,奴才们办不了。”
    “什么事奴才们办不了?”
    “譬如说珠宝的事,”李太后眼波一转,忽然气愤地说,“上个月,你从供用库里批下二十万两银子来,为潞王的婚事置办头面首饰,按说,这笔钱也不算少了。记得万历六年你成亲时,花二十万两银子置办头面首饰,不但种类齐全,且样样都是好的,光祖母绿就买了八颗。现在倒好,祖母绿都涨到一万两银子一颗了,一支翡翠闹蛾儿,也要五百两银子,一顶凤冠只用一颗祖母绿,镶上几十颗宝石,再配上该用的金饰件,竞要四万两银子。若是置办你当年一样的头面,那时花二十万两银子,现在四十万两也打不住。开头,咱还以为是办事的奴才从中做手脚、吃猫腻,便换人再办,谁知报的价儿大致差不多。前后一共换了三茬人当采办,都回来瘪着嘴叫苦。咱这才相信,如今的珠宝价格居高不下。咱实在不明白,才短短几年时间,怎么世道变得这么
    快,豆腐都卖成肉价了。”
    李太后数数落落说了一大堆,朱翊钧知道母后的意思,就是要他批旨增加潞王大婚的头面首饰费。这并非难事,现在国库充裕,加之无人掣肘,花多少钱都没人敢干涉。但朱翊钧早学会了就锅下面的控驭之方,本是“小事一桩”,他却要借机作大文章,心里头估摸半天,他才开口说道:
    “母后,这两年珠宝腾贵,实有原因。”
    “什么原因?”李太后瞪大了眼睛问。
    “是因为张居正与冯保两人,把珠宝的价格哄抬起来。”
    “你说什么?”李太后身子一挺。
    朱翊钧又把话重复了一遍,李太后怔怔地望着儿子,仿佛不认识似的,半晌才喃喃地问:
    “钧儿,你怎么这样说话?”
    朱翊钧反正已横了心,撕破脸今儿个也得把话说明白,便犟着脖子说:
    “母后,你一直不曾问咱,怎么这长时间,没见着大伴冯保了。”
    “是啊,咱是想问,只是来不及。”
    “咱免了他的司礼监掌印职务。”
    朱翊钧故意说得平淡,但李太后从他眼中发现了过去从未见到过的腾腾杀气,她心里猛地一震,既有几分惊恐又有几分愠怒地问道:
    “何时免掉的?”
    “就在重阳节之后。”
    “已经一个多月了?”
    “是的。”
    “为何现在才告诉我?”
    “咱并不想隐瞒,只是想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以后,再向母亲禀告。”
    “什么事?”
    “冯保贪墨的种种劣迹。”
    “啊!”李太后本能地尖叫一声。旋即想到重阳节那天冯保来慈宁宫向她言及张鲸偷偷托人去云南买回缅铃的事。本说要儿子撤办张鲸,谁知到头来赶走的却是冯保,李太后锁着眉头思忖一番,恼下脸来问,“你是不是听了张鲸的唆使,才做下这等糊涂事?”
    朱翊钧早在一旁把母后的心事猜透,不慌不忙答道:“母后,冯保那次对你所说的事,纯属子虚乌有。他故意捏造缅铃一事,目的是陷害张鲸。”
    李太后一声冷笑,言道:“冯公公主持司礼监,把个大内管理得井井有条,底下的踏宦火者,个个都信服他,你说他陷害张鲸,鬼都不信。”
    朱翊钧回答:“儿也从没有怀疑过大伴,但这次他陷害张鲸,却是铁证如山。”
    “你怎么知道?”
    “儿谨遵上古圣贤之训‘偏听则信,兼听则明’。就在母后重阳节那天来乾清宫要儿处分张鲸之后,儿就命人立即调查此事,这才知道了事情原委。原来是张鲸握有冯保收受巨额贿赂的证据,大伴怕他讲出来于己不利,故先下手为强。他知道母后这一辈子最痛恨的事,莫过于男女间的淫乱之事。因此投其所好,编造出张鲸暗地托人给我买缅铃的事,其目的是激起母后的震怒,然后借母后之手,把张鲸逐出大内。大伴用计之深,用心之毒,实在令我震惊。”
    李太后不敢相信儿子的话,追问道:“张鲸掌握了冯公公什么证据?”
    “母后还记得潘晟的事么?”朱翊钧问。
    “潘晟?”李太后蹙眉思索了一会儿,说道,“这个人不是张先生临死前推荐的阁臣么?后来有人告状,说他是贪墨之人,在士林中影响很坏,你又将他免了。”
    “正是这个人。”朱翊钧回道,“张居正病重期间,他就派管家来北京活动,想要入阁。他那管家叫潘一鹤,与冯保的管家徐爵勾搭上了。通过徐爵,他一次送给冯保白银三万两,古瑟三张。”
    “送这么多银子?”李太后倒吸一口冷气。
    “是呀,”朱翊钧闪了母后一眼,接着说,“冯保得了贿银,便到处替潘晟讲好话。此事没有办成,他听说弹劾潘晟的监察御史是张四维的门生,又怒气冲冲跑到内阁把张四维痛责一番。母后,你想想,一个堂堂内阁首辅,竟然受到一个太监的羞辱,这样下去,朝廷还有什么颜面可言?”
    李太后这才感到事情重大,但仍将信将疑问道:“这兴许是张鲸一面之辞。“
    朱翊钧回道:“儿初听这个消息时,也同母后一样,根本就不敢相信。但是,抄查了冯保的家产之后,面对那么多的珍珠财宝,就不由得你不相信。”
    “都有些什么东西?”李太后问。
    朱翊钧打开放在茶几上的镶金牛皮护书,从中拿出一份盖了东厂和大理寺两个衙门关防的秘折,双手递给母后说:
    “这是冯保家产的抄单,请母后过目。”
    李太后接过,只见抄单上写道:
    仰惟吾皇陛下,臣等九月十一日奉敕抄没冯保家产,费时三十二天,已于昨日清点完毕,财产清单抄附
    于下:
    白米二佰四十二万陆仟零四石。
    黄米十二万壹仟叁佰零二石。
    祖母绿宝珠盈寸者叁拾一颗,不及寸者伍拾柒颗。
    翡翠两匣,计玖佰肆拾玖件。
    其它各色美玉饰品十五箱,计陆仟陆佰玖拾柒件。
    各色古瑟壹佰叁拾陆张。
    各色骨董贰仟捌佰贰拾玖件。
    唐宋元等朝贵重字画柒佰肆拾叁幅,其中包括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唐怀素《食鱼帖》以及南唐李后
    主所书《心经》等极品。
    各类精瓷玖仟陆佰捌拾捌件。
    京城私宅三处,铺房五处,计房屋肆佰壹拾贰间;沧州府治房产一处,保定府治房产两处,共计房屋贰佰
    柒拾陆间。
    沧州、大名、真定、保定等府及大兴、昌平等县田契贰拾柒张,共计田产壹仟零伍顷陆亩贰分。
    李太后看罢这份清单,已是瞠目结舌,手心里都渗出冷汗来。她抖着清单,不解地问:
    “听说通州仓大得可以跑马,一个仓也只能装三十万担粮食,冯保这贰佰多万石白米,该要多大的地方装载?再说,他有多大个肚子,家里要藏这么多的白米?”
    朱翊钧听了噗哧一笑,回道:“前些时张鲸向我禀事,说冯保家中抄出多少多少白米,又抄出多少多少黄米,我听了,也像母后这样产生了疑问。经张鲸解释,我才知晓白米指的是白银,黄米指的是黄金,一石就是一两。别看贪官们一个个钱窟窿眼里翻跟斗,却偏要躲开金银字样,弄些隐语替代。”
    “这么说,从冯保家中抄出的白银就有贰佰多万两,还有十几万两黄金,这都是真的?”
    “一点不假。”朱翊钧满眼吐火,余恨未消地说,“这清单上物品,除了房产和地产搬不动,其余的都已尽数儿搬进了大内,我已下旨,让供用库的奴才们一样样登记入库。母后,您要不要去看看?”
    “咱是要去见识见识,但不是现在。”李太后此时心乱如麻。尽管铁证如山,她仍然无法接受这一现实,想了想,又问,“钧儿,你是怎么想着要抄冯保的家?”
    朱翊钧略一沉思,反问道:“母后,你还记得万历六年初夏,咱们在大内东长街兴办的那次集市么?”
    “记得,你怎么扯上这个啦?”
    “那次集市虽是张鲸提议,却是冯保一手操办。他让咱们母子三人吃了一顿神仙宴,花费了一万两银子。我当时心里头就犯嘀咕,冯保他一个司礼掌印,说到底也不过是咱这个皇帝的奴才,他花一万两银子轻轻松松,倒像是花几个铜板的。他一个月的俸禄,不过一百多两银子,外加一百多石米。一顿饭要吃去他十年的俸禄。咱一琢磨,就觉得这里头有鬼。”
    李太后仔细琢磨儿子的话,问道:“这么说,四年前你就怀疑冯保了?”
    “可不是,”朱翊钧自鸣得意地说,“这回把他家一抄,可见咱的怀疑有道理。母后,您知道二百多万两银子是什么概念?父皇当政的隆庆年间,朝廷一年的赋税收入,比这个多不了多少!”
    “唉,咱不明白,冯保上哪儿弄这么多钱。”
    “还不都是当官的人送的。”朱翊钧说着又愤怒起来,“最近,咱连下谕旨,撤办了十几个大臣,像梁梦龙、曾省吾、王篆等人,都革职了。”
    “怎么,他们都与冯保有瓜葛?”
    “岂止有瓜葛,他们之间的龌龊事儿多着呢。冯保有一个本子,凡给他送过礼的官员,送些什么,何时送的,都在这个本子上详细登记。仅这本子上记载的,给他送过礼的官员,就有七百多人,朝廷现任的二品大臣中,只有一个人没给他送礼。”
    “这个人是谁?”
    “刑部尚书严清。如此正直官员,实属难得。因此我当机立断,将他擢升为吏部尚书。”
    “梁梦龙这几个人为何免职呢?”
    “就在冯保被免职前半个月,这三个人还分别给他送礼,咱实在生气,便撤了他们的官。”
    李太后默然良久,叹道:“冯保只是一个太监,就有这么多官员巴结他,要是……”
    “要是他任职内阁,岂不贪得更多?”李太后咽下去没说出口的半截子话,朱翊钧按自己的意思抢着说出来。并补充道:“比照冯保,咱看张居正的家产,只会比他多,绝不会比他少。”
    李太后没有接腔,她的眼前浮现出张居正一丝不苟的神情。朱翊钧观察母后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知道她对张居正仍保留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眷念之情。因此内心里燃起了妒忌之火,只见他一跺脚,躁怒言道:
    “咱查了一下,给冯保送礼的官员,大部分都是张居正的亲信。母后您想想,这些人将大把大把的银子往冯保那儿送,给张居正送礼,岂不更是车载驴驮。”
    朱翊钧这是第一次用如此咄咄逼人的口气同母亲讲话,李太后听了很不受用。便横了儿子一眼,没好气地说:
    “钧儿,这种事情你怎么能想当然。张居正生前,你从哪里听到过他有贪名?”
    “母后,你为什么总是袒护他?”朱翊钧恼怒地冒出这一句。忽觉失言,又遮掩道,“张居正生前与冯保关系太好,叫人不得不怀疑。”
    放到往常,如果受到儿子这等抢白,李太后早就秀眉一竖发作起来。但眼下她听出儿子的弦外之音,忽然双颊飞红。为了掩饰,她低下头去装作喝茶,半晌才就事论事说道:
    “张先生生前最痛恨的事情,就是官员贪墨。他临死前还不忘惩处腐败官员。这样的首辅,怎么可能自己贪墨!”
    “儿不敢苟同母后的判断,”朱翊钧黑着脸,厉声反驳道,“张居正并非那种高风亮节的人。事实上,一手捉贪官,一手接贿银的人,历史上并不少见。因此,儿已下定决心,再颁一道谕旨。”
    “干什么?”
    “抄张居正的家!”
    李太后腾的一下站起来,几乎忘情地嚷道:“钧儿,你不要忘了,张先生是你的老师,如果没有他辅佐你开创万历新政,你哪里会有今天!”
    朱翊钧一改平日在母后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竟垮下脸来,恶狠狠地说:
    “母后,张先生教我的许多话,我都记忆模糊,但有一句话我永远不会忘记。他说,当一代明主,切不可有妇人之仁!”
    李太后嘴角痛苦地翕动,却吐不出一个字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噙着泪水坐下来,失神地念了一句:
    “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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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16:51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三十九回 愤写血书孝子自尽 痛饮鸩酒玉女殉情




    不觉一年过去,到了万历十一年六月十一日,也就是张居正一周年忌日的这一天,薄暮时分,只见一乘两人抬的青色油绢小轿从荆州城外的江津关码头抬了出来。斯时正值三伏天,江汉平原暑气蒸人,幸好正午时分刚下过一场骤雨,拂面的南风变得凉爽。小轿上路的这一刻,但见傍晚的霞光,红过三月的灿烂桃花,映衬着路边荷田的无穷一碧,这景色本已令人心旷神怡。再加上七八只缟素的江鸥翩跹其中,两三队灵巧的紫燕舞蹈其上,更让人觉得天地悠悠生机无限。恰在这时,不知何处的莲荡里,传出了采莲女银铃般的歌声:
    千声郎、万声郎,
    谁让你追奴追到莲花荡?
    郎唱的歌儿直比那铃铛脆,
    唱得小阿奴奴兀坐在船头
    悠悠忽忽心发慌。
    瓜子尖尖壳里藏,
    奴家小船撑进水中央。
    遥遥看到情哥来,
    赶紧摘片荷叶头上戴,
    只道是三伏天里遮太阳。
    歌声是那么地娇甜、清脆,如荷叶上滚动的晶莹露珠,它们在暮色四合的田野上弥漫,更具有某种不可抗拒的诱惑的力量。但是,坐在小轿里的人,却没有从这歌声里分享到采莲女对爱情的渴望与憧憬。而是仿佛感到有一条毒蛇钻进了她的心,滚烫的泪水从她的双颊流下……
    轿子抬到一个岔路口,一直朝前走便是荆州城,向右拐是一条满是泥泞的小道。轿夫放慢脚步,打头的轿夫问道:
    “先生,你不想先进荆州城去看看?”
    “不了。”
    “这时候去张居正的墓地,天道有些晚了。那里上不巴村,下不巴店,很荒凉。”
    “这不关你们的事,走吧。”
    轿夫再不答话,将轿子抬上了那条曲折的便道。方才问话的轿夫一边小心地躲过脚下稀烂的泥浆,一边犹自咕哝道:“这时候还去看那座荒坟做甚,也不怕犯忌。”说话人哪里知道,轿子里头坐着的,正是失踪了五年,如今已女扮男装特意赶来江陵谒墓的玉娘。
    玉娘这几年究竟藏在哪里,她为何又选在今天前来江陵?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却说去年冬天,万历皇帝去慈宁宫与母亲李太后进行了一次摊牌式的谈话之后,不到四十岁的李太后,从此就真正过上了“安度晚年”的生活。每日除了抄经念佛,享受孙儿的绕膝之欢,她再也不能就朝廷的政事发挥一丁点作用。除了慈宁宫一应侍役长随,大内其他衙门的太监,特别是司礼监的巨踏们,再也不敢轻易去拜谒这位有“观音李娘娘”之称的太后。往日为天下人称道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圣母,再也听不到任何来自外廷的消息。她落得清闲,却也变得非常憔悴。每天夜交子时,大内巡夜的禁卒,还能听到从慈宁宫中传出的单调的木鱼声。那是李太后还守着一盏孤灯,极为虔诚地颂读经文。迟迟更鼓,耿耿星河,太后的所有缠绵悱恻的心事,都寄托在普陀海潮的梵唱之中。就在她幽居慈宁宫的这些日子,由她的儿子朱翊钧宸纲独断
    的朝局,正在急遽地发生变化。继撤查冯保之后,他采取的又一个暴风骤雨式的行动就是彻底清算张居正。去年刚过小雪节,在平台召见了内阁首辅张四维之后,朱翊钧突然颁旨谕告全国,撤消赠给张居正的“文忠公”谥号。不几天,第二道谕旨又刊载在通政司的邸报上,张居正生前受封的太师、上柱国等爵号一并剥夺。春节前,第三道旨又明发出来。收回皇上对张居正的一切诰赠,连赐给他的瓷器、银章、八宝银锭以及题匾等,无分巨细一一追缴。此前,自王国光被革职到冯保的家被抄,一连串的消息已使所有领取朝廷俸禄的官员确信政坛的风向已变。但他们仍心存侥幸,认为皇上如此行事,是对他万历六年因曲流馆事件差一点被废除一事的报复。对于张居正殚精竭虑矢志推行的“万历新政”,皇上还会一如既往地实施推行。但是,随着一大帮因张居
    正整饬吏治实行“考成法”而被罢黜的官员的起复,这些人才相信,皇上在秋后采取的所有举动,显然都经过深思熟虑。种种迹象表明,他对自己登极十年来,由他的母亲李太后、张居正与冯保三人组成的牢不可破的“铁三角”,已是深为痛恨。如今,他要尽快地摆脱这个“铁三角”对他的钳制。当务之急,除了大量撤换他们相信的官员,还必须将他们推行的种种改革予以纠正。如果不这样,人事的更换便完全没有道理。基于此,朱翊钧对张居正的清算,便由表及里、由近及远步步为营地全面展开。自冯保被发配南京“闲住”,李太后幽居慈宁宫与佛为伴,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对朱翊钧形成制约。所以,他才能为所欲为在一个月里连下三道谕旨,将他多年来陆续颁赐给张居正的所有荣誉一概剥夺。万历十一年的春节,京师各大衙门的官员都是在风声鹤
    唳惶惶不安中度过。自己为了避祸而申请致仕的,遭人弹劾而被免职的官员几乎每天都有十几个,而每天前来吏部报到的起复的谪官贬官也不在少数。这种乱哄哄的场面让一些矢志国事的良臣循吏深感寒心,也让一些局外人深刻地领会到什么叫官场险恶,尺水狂澜。
    过罢春节,朱翊钧又亲书一道谕旨,由司礼太监张宏送至内阁:
    说与首辅张四维,辅臣申时行、余有丁、许国等知道,即命刑部右侍郎邱橓、东厂掌印太监张鲸率入前往湖广荆州府,查抄张居正府邸。各有司配合,不得有误。钦此。
    这道圣旨由张鲸代拟,发阁之前,张鲸已将草稿送给张四维秘密改定。而且,正是由他亲自推荐刚刚到京履职的邱橓担此重任。他知道因张居正生前拒不起用邱橓这一过节,邱橓对张居正已是恨之入骨。现让他前往荆州查抄张居正的家,他一定会铁面无情不遗余力。朱翊钧对张四维这一建议深为嘉纳。但是,当中旨到阁之日,张四维却假装震惊,立即领头与三位阁臣一齐具名向御前呈进阁本,恳求皇上念及张居正生前辅政有功,不要对其抄家。朱翊钧读到阁本,立即批复回来:“尔等维护欺君之人,是何用意?谁敢为虎作伥,朕绝不姑息!”措辞如此之严,阁臣们一个个吓得面如土灰。在死一般的沉寂中,邱橓与张鲸率领一大队缇骑兵,“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英雄气概,神色庄严地离开了北京城。
    十七天后,他们到达了荆州城。在他们到来的前六天,荆州知府吴熙——也就是万历六年张居正回家葬父时鞍前马后小心服侍的那个人——就得到了京城通政司邮递来的移文。他一看到抄家的圣旨,立刻就将全府捕快衙役统统集合起来,冲进东门街上的张大学士府,将府中所有人,上至张居正的八旬老母赵太夫人,下至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以及一应仆役,总共百十口人全部赶出,押送到张家老屋——那一栋已多年不曾住人的空房子里关押,并将其大门钉死,既没有一个人能进去,也没有一个人能出来。而昔日重门深禁灯火灿烂的张大学士府,转眼间变成了一座鬼气森森的空城,大门上贴着封条,四周布满了岗哨。尽管这样,吴熙还提心吊胆,生怕有什么地方想得不周全而让即将到来的钦差怪罪。
    邱橓与张鲸到达之日,已是半下午。他们先被迎进楚风馆里安歇,稍事休息,又吃过吴熙为他们摆起的接风盛宴。酉时过尽,邱橓打着酒嗝,这才命吴熙领路,要往张家老屋清点被拘禁之人。待捕快将钉死的大门打开,借着衙役手中的几十盏西瓜灯一看,眼前的景象,竞让如狼似虎的缇骑兵们不寒而栗。只见百十口人,分躺在十几间屋子里。因为他们被赶出张大学士府的时候,什么都不准带,老屋里除了藓苔尘吊,也是空空如也,既没有一粒米,也没有一口水。所以张居正的所有被圈禁的亲人,已是整整六天粒米未进,滴水未喝。他们中不少人已饥饿而死,没有死的人,也都奄奄一息。看到大队的官员和缇骑兵进来,他们除了能够艰难的转动眼珠之外,竟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出话来。邱橓怕事情闹大,连忙下令抢救,没断气的人都抬出去喂米汤,断气的人——一共是十七个,其中有三个婴儿,一个是张居正的孙儿,两个是他的孙女,赶紧挖坑掩埋。第二天早上,刑部、东厂以及荆州府三方汇齐,一起打开张大学士府进行抄家。历时七天,被抄家产便登记完毕,连同此前抄没的张居正在北京纱帽故同的居所,两地共抄出现银十一万两,黄金三千余两,另还有一批名画古玩,以及张居正父亲张文明购置的七千多亩水田。张居正的整个家财,尚不及冯保的二十分之一,这一结果,令邱橓和张鲸大失所望。他们断定张居正的家产远远不止此数,便想当然地认为是张居正的儿子们趁“钦差”到来之前转移了资产。于是,他们将张居正的大儿子,正在守制的原礼部主事张敬修从拘禁地提出来严刑拷打,并将事先预备好的一份转移资产的清单拿出来要张敬修签字画押。在这份清单上,载明由张敬修将二十万两银子寄存在王篆家里,二十万两银子寄存在李幼滋家里,十五万两银子寄存在曾省吾家里。这三个人都是张居正生前信任的密友,且都是荆州府人,除李幼滋因年过六十于万历八年从工部尚书任上正常退休之外,王篆与曾省吾都是于去年冬天被朱翊钧下令革职的二品京官。邱橓与张鲸商量对他们栽赃陷害,可谓一举两得,既能将张居正的亲信们一网打尽,又可让张居正的家产大幅增加——这样就能证明皇上下令对张居正抄家的旨意无比正确。张敬修素来老实,在突然飞来的横祸中,早已吓得手足无措。加之邱橓下令对他施以酷刑,他实在坚持不住,只得战战抖抖地在那份清单上签字。邱橓如获至宝拿着这“铁证如山”的口供,下令立即前往应山、嘉鱼、夷陵等州县抄查李幼滋、曾省吾、王篆三人的家。第二天,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张敬修听说前往上述三处进行抄家的缇骑兵已经从荆州出发,这才意识到自己屈打成招的口供将要给父亲生前的政友们带来灭顶之灾。独囚一室的他,于是撕下贴身穿的对襟白褂,咬破中指,以血为墨,写下控诉信一封,信中斥张四维为活阎王、邱橓为催命的判官。并将邱橓如何对他折磨羞辱,要他诬陷李幼滋、王篆、曾省吾等人的内幕加以揭露。书罢,他将道袍撕成条状结为绳子,于夜深人静时悬梁自尽。
    十几天后,当这一消息传到北京,特别是读到张敬修留下的血书之后,京城的许多官员深为震惊。当年张居正亲自为朱翊钧选定的六名讲官之一,时已升任为左春坊谕德的于慎行,写了一封《致邱侍郎》的公开信,劝他不要公报私仇,落井下石。这封信一经问世,立刻广为传抄,人心向背,于此可知。更有一位工部尚书潘季驯——张居正生前最为信任的治河专家,这时也不避嫌疑挺身而出,上书内阙,要皇上念其张居正柄国十年,厉行改革,厥功甚伟,若死后追逼太过,恐会引起天下谤议。朱翊钧看到这封奏折,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他万万没有想到,经过八个多月的调理整治,居然还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张居正鸣冤叫屈:张居正曾称赞潘季驯是万历朝根治水患的第一功臣,朱翊钧也承认这一点。所以,当他将张居正信任的大臣尽行撤换之时,对潘季驯,他却手下留情。但现在势所难容,朱翊钧在西暖阁暴跳如雷,冲着读折的秉笔太监张诚吼道:“纵然天底下的黄河、长江、淮河一齐溃口.朕也坚决要将这潘季驯革职为民。”三天后,潘季驯怆然离开了北京,前来为他送行的官员,竞有数百人之多。法不责众,朱翊钧虽然恼怒,却又不得不有所收敛。他本来还有对张居正开棺鞭尸的打算,现在只好取消。并下令邱橓不要株连太广。这样,李幼滋、王篆、曾省吾等人终于躲过一劫,但对张居正的家人,朱翊钧却决不肯通融。到了四月份,对冯保、张居正两大案的处置,大理寺判决如下:冯邦宁、徐爵、游七、陈应凤等人斩首西市;冯保由南京闲住改为充当净军;张居正的弟弟张居谦革去锦衣卫副指挥使职位,发配云南充军;张居正的二儿子嗣修,四儿子简修均革去功名荫职,俱发蛮瘴之地;三儿子懋修——也就是万历七年的状元,被革去功名及官职原籍闲住——他之所以没有发配边塞,乃是因为他三次自杀,均被人救下,已成残废。余下老五、老六两个儿子,都尚未参加乡试.也被革去秀才功名斥为编氓:冯保所有财产全部没收,张居正北京、荆州两处房产及所有金银古玩全部充公,只留下一百亩薄田,作为张居正老母赵太夫人的赡养之用。至此,对冯保、张居正的清算才算告一段落。听说圣旨传到南京,已经圈禁在净军营
    中的冯保没有说一句话,当天晚上,他就悬梁自尽。而在荆州城中,人们躲避张居正像猪狗一般活着的家人如同躲避瘟疫。
    从万历十年六月张居正病逝到万历十一年四月对张居正清算完毕。这惊心动魄的十个月,真可以说是搅得国无宁日,不单官场像是抽风打摆子,就是天底下老百姓的心灵也备受熬煎。那些通邑大都,甚至边鄙州县的驿舍客邸、酒楼茶馆、船坞书坊、祗园道观,凡有人群处,必将把张居正的荣辱功过生死沉浮,作为不可或缺的谈资。而作为曾经是张居正红颜知己的玉娘,便是在扬州城外一座并不显眼的尼姑庵中听到这些消息。
    万历五年,玉娘因为张居正执意要捕杀邵大侠,一时五内俱焚,绝望之中竟不辞而别。此前,她常去昭宁寺拜佛,认识了一如和尚,那天离开积香庐之后,她便跑到昭宁寺拜谒一如,表示想出家。一如知道她的来历,不敢收留,但又觉得玉娘夙有慧根,斟酌一番,就命寺中可靠的弟子将玉娘秘密送往香山白玉寺,那是一座尼姑庵,住持老师太与一如同出一个高僧的门下。玉娘到了白玉寺后,老师太待她极好,也不急着替她剃度,只让她呆在后院焚香颂经。一晃过了一年,张居正夺情事件再一次扰乱了玉娘的向佛生涯,她托人给张居正捎去劝戒诗一首。老师太见玉娘凡心未泯,恐她被人发现祸及佛门,便劝她离开京师,并将她托付给自己的徒弟,现住扬州净水庵的南慧尼姑。临走前,尽管玉娘一再恳求老师太给她剃度,老师太终是不允,并含笑说她有佛性而无佛缘,似此带发修行,亦能成为正果。玉娘回到阔别六年的扬州,人住净水庵后,几乎闭门不出,以至净水庵的诸多施主香客,竞都不知庙里住了一位绝色佳人。因为有老师太的嘱托,庵中住持南慧对玉娘极好,竭力为她提供方便,让她过这种半僧半俗半隐半现的闲静生活。几乎每年清明,她都会偷偷前往丹阳,祭奠明正典刑之后运往老家安葬的邵大侠。对这位将她救拔出青楼的恩人,她始终怀有一份感激之情。但更多的时候,她却是在怀念与张居正耳鬓厮磨的那段岁月。当初她一气之下离开积香庐,已下定决心一辈子再不要见到张居正。这位知恩图报的纯情少女,尽管从张居正那里获得了感情上的极大满足,明白了人间至爱,但最终她还是选择了离开。她早就知道张居正是一个“铁面宰相”,但她却认为张居正的铁面无私只是体现在官场政务中,对她,这位赫赫首辅所给予的却全部是花前月下的温柔体贴。当她心急火燎替邵大侠求情希望张居正网开一面时,没想到换回的竟是一记重重的耳光。至此她才明白,张居正的铁石心肠是不分内外的,她寄托在张居正身上的所有美好的憧憬,刹那间全部幻灭。平日小鸟依人幽怨自卑的她,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那座曾给她带来无尽欢乐和无尽闲愁的积香庐。
    在出走后最初的一段日子,玉娘万念俱灰,一心一意要皈依佛门:随着岁月推移,当她愤懑的情绪渐趋平静,她又开始怀念在积香庐的那些日子。临风把盏,对月调筝,每每想到张居正对她的似水柔情,她就心下惆怅愁绪万端。但她并不因此后悔离张居正而去,对他不肯援手拯救邵大侠,她永远也不会原谅。但是,当她听说张居正的死讯后,顿时如遭雷击。就在那一刻,她发觉自己对张居正仍然爱得很深很深。此后,她对这位已经死去的“铁面宰相”梦魂牵绕,思念之情一日浓过一日。特别是万历皇帝对张居正发动清算之后,她所爱慕的人——这位昔日跺一脚大明社稷江山也要抖三抖的赫赫首辅,竟然变成了万劫不复的罪人,这种遽变,玉娘说什么也不能接受。就在张居正家中的亲人一个个在荆州饱受折磨之时,远在扬州的玉娘,镇日里也是以泪
    洗面。过了五月中旬,她突然打点行装,辞别南慧禅师,雇了一条船,从扬州运河进入镇江,然后溯长江而上,她要赶在张居正死去一周年的忌日抵达荆州,把积蓄了五年的生离死别的所有创痛和悲伤,全部携到张居正的坟前倾诉。
    玉娘乘坐的小轿,在一处稍高的土阜前停下。这时暮色渐浓,归鸟的羽翼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玉娘走出轿子四下一张望,看到前面不远处隆起一个大土堆,便问轿夫:
    “那就是张首辅的坟包吗?”
    “是的,”轿夫擦了擦头上的汗珠,答道,“去年,张首辅的灵柩从北京运回来,在这里安葬的时候,是何等的荣耀。九月份为他举行下葬仪式,参加的官员有上千人。这坟是北京工部派官员来督修的,那规模势派,直让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咋舌。你脚下站的地方,是原来的神道,两旁的石人石马,摆了一里多路长,如今都毁了。神道铺着的石板,也都撬起来砸碎了,坟地周围的围墙全被推倒,守坟的几间房子也拆了。坟包原来高三丈,遵皇上的旨意,也削去了两丈。你看,如今它矮趴趴的样子,同我们乡下草民的坟头有什么两样?唉,可怜哪!”
    轿夫叹息着,从轿子里拿下一只盖着青袱的竹篮和一只布囊,然后辞别而去。此时周遭一片冷寂,没膝的蒿草,摇曳着令人发怵的凄凉。玉娘前行几步,距坟前的墓碑只有一丈来远。这墓碑显然更换过。原先的墓碑高六尺,镌有万历皇帝亲自书丹“张文忠公之墓”六个大字。那墓碑被毁之后,族人为其立了一个简单的石碑。玉娘两眼盯着这块粗糙的米青石碑,借着暮霭中最后的光线,玉娘认清了碑上的五个字:
    张居正之墓
    顿时百感交集,她双膝一弯直挺挺地跪下,泪水潸潸,声音颤抖地说了一句:
    “先生,玉娘看你来了。”
    周遭已经完全黑暗了下来,偶尔三两只萤火虫,在杂草间明明灭灭。一声宿鸟的鸣啼,将一直掩面啜泣的玉娘惊醒。她又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返身从毁坏的神道上找到轿夫放下来的那只竹篮和布囊。竹篮里放着一壶酒,一卷诗——那是当年在积香庐她与张居正的唱和之作。布囊里除了一张琵琶,别无它物。她重新回到墓碑前面,打着火镰将那卷诗烧掉,一边烧,一边梦呓般地喃喃自语:
    “先生,你的诗,奴婢一直牢记心头,‘落日千山风浩荡,金戈铁马楚狂人,虞姬伴我轻生死,一回执手一阳春。’当初读到这首和诗,奴婢心中就有不祥之兆。先生啊,你位极人臣,有能力拯救大明的江山,为何就不能拯救你自己?一如老和尚说你精于治国,疏于防身,不幸被他言中。先生啊先生,项羽兵败垓下,到死都有虞姬相伴。如今,你在这里躺了整整一年,玉娘才来看你,你将奴婢比作虞姬,奴婢不配呀!”
    一边说,一边哭。那一卷记载了两人私情的清词丽句,终于在欲圆未圆的月华下,变成了一只只哀婉低回的灰蝴蝶。看着它们旋转、蹁跹、破碎、沉落,玉娘拭了拭泪,又缓缓摘下头上的东坡巾,一头乌黑的长发顿时披散了下来。抚着墓碑,只听得她又轻声说道:
    “先生,奴婢这次来看你,就再也不会同你分开。”
    玉娘说着,又从布囊里取出那张琵琶。她刚要面对墓碑席地而坐,忽听得近处什么地方传来窸窸簌簌的脚步声。
    “谁?”玉娘惊问。
    “我。”
    只见一个人影从坟包左侧转了过来,玉娘本能地后退一步,尖着嗓子追问:
    “你是谁?”
    “金学曾。”那个人影已经踱到跟前,与玉娘面对面站着,只见他拱手一揖言道,“玉娘姑娘,久闻你的芳名,没想到在这里与你见面。”
    玉娘早就听说过金学曾这个名字,并知道他是张居正生前最为欣赏的干臣,禁不住好奇地问:
    “你是那个会斗蟋蟀的金学曾。”
    “在下正是。”
    金学曾苦笑一下,黑暗中,仍然可以感受到他的双眸灼灼生光。他自万历八年回浙江老家守制后,一直布衣葛服足不出户。但人在江湖心存魏阙,暗地里他仍十分关注张居正推行的万历新政。因他离开官场已有几年,加之为官时廉声卓著,没有任何把柄让人可抓。所以,在万历皇帝亲自主持的对张居正的清算中,他没有受到冲击。但他坚信张居正的改革没有错,至于张居正本人,虽然并不是没有可指摘之处,但瑕不掩瑜,他依然是大明开国以来屈指可数的中兴名臣。对张居正遭受到如此不公的待遇,他深感愤怒却又无从表达。所以,也是特选了张居正的忌日前来荆州凭吊。玉娘来的时候,他已在这里呆了小半个时辰,他因在荆州税关任上得罪过不少地方士绅,所以不想被人发现。玉娘轿子抬到时,他便躲到坟地背后。当他确信在墓碑前哭诉的只有玉
    娘一人时,这才又慢慢蹀躞出来。玉娘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问道:
    “你为何也来这里?”
    “同你一样,也是特地赶来祭奠首辅。”
    “你从哪里来?”
    “杭州。”
    “啊,你比奴家走得更远。”玉娘凄然一笑,对着坟包说道,
    “先生,你睁开眼睛看看,终于有一个官员来看你了。”
    金学曾摇摇头,纠正说:“玉娘,在下并非官员。”
    “啊?”
    金学曾简单地介绍了自己这几年的经历,然后说道:“官场龌龊,原也不值一提。玉娘,首辅如果地下有知,看到你千里迢迢赶来祭奠,他必定陶陶然,欣欣然,对着这中天朗月,满满地浮一大白。”
    玉娘沉默了一会儿,激愤地说:“奴家始终不明白,张先生生前以国为重,忠心辅佐皇上,死后不到半年,就落得家破人亡的悲惨下场,这究竟为的什么?”
    金学曾捻须一叹,答道:“只因他整饬吏治,清理财政,推行的一系列重大举措,虽有益于朝廷,有利于百姓,却得罪了太多太多的势豪大户。”
    “皇上不是支持张先生么,他为何出尔反尔?”
    玉娘口无遮拦问出此话,倒叫金学曾犯难。他虽然早已是布衣身份,却仍不敢指责皇上。稍一思索,他才绕了一个弯子委婉答道:
    “自古忠臣,未必都有好报。”
    玉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一次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着墓碑,动情地说:
    “张先生若还能再活一次,不知他是否还有勇气,像先前那样不避权贵料理国事。”
    “我相信,他还会那样!”金学曾肯定回答。
    “是吗?”
    玉娘对金学曾的回答感到惊讶。金学曾看了看玉娘,从衣袖里摸出一张纸来,递给玉娘说:
    “你看看这个。”
    借着火镰打出的微弱的火光,玉娘抖开那张纸,只见上面写道:
    二十年前,不谷曾有一宏愿,愿以其身为蓐荐,使人寝处其上,溲溺垢秽之,吾无间焉。有欲割取吾耳口
    鼻者,吾亦欢喜施与。
    万历元年答阅边总督吴尧山
    天下事,非一手一足之力。仆不顾破家沉族以徇公家之务,而一时士大夫不肯为之分谤任怨,以图共济,
    将奈何哉?计独有力竭行之而死已矣!
    万历五年答总宪李渐庵论驿递
    既以忘家殉国,遑恤其他!虽机阱满前,众镞攒体,不之畏也。如是,才可建立国事。
    万历六年答词道林按院
    不谷弃家忘躯以殉国家之事,而议者犹或非之,然不谷持之愈力,略不少回。故得失毁誉关头打不破,天
    下事断无可为。
    万历八年答学院李公
    玉娘读罢,沉吟问道:“金先生,这几段话都是张先生生前写的吗?”
    金学曾点点头,答道:“上面这四段话,都是从张太师担任首辅之后给有关官员的信件中摘录:这些信,都刊载在当时的邸报上。张太师之所以要把这些私人信件刊载出来,其用意就是为了让天下的官员都知道他矢志改革的决心。”
    几滴晶莹的泪水落在那张笺纸上,玉娘啜泣问道:“金先生,你将这几段话抄录下来干什么?”
    金学曾双颊痉挛了一下,痛苦答道:“在下也同玉娘姑娘一样,认为张太师精于治国而疏于防身。读过这几段话,我才明白,张太师不是不懂得防身,而是根本不屑于一防。像张太师这样身居高位的人,如果做任何一件事情,都先将自己的退路想好,则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做成。这一年来,在下每思及张太师的悲剧,心下就隐隐作痛,我抄下这几段话带在身上,是想提醒自己,张太师对于自己身后的悲剧,应该说早已想到。他之所以还要这样做,乃是为了实现他担当天下事的宏愿。”
    听金学曾这一席话,玉娘对张居正除了一腔挚爱之外,更是增添了无限的崇敬之情。她哀戚地咬着嘴唇,没有说话,而是默默地绕着坟包走了一圈,金学曾跟在她身后。当玉娘重新回到墓碑跟前,对着坟包静静地伫立时,金学曾满怀敬意又充满悲戚地说:
    “首辅大人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评说。但他身后如此悲惨,的确让在下有锥心之痛。”
    玉娘仍未答话,她希望眼前这座坟包能突然裂开,张居正仍像往常一样双目炯炯走出来,与她携手,双双踏月而去。但眼下在这深沉的夜色中,除了偶尔吹过的风,在树丛蒿草间留下令人惊怖的声响,再没有任何景色能平复她无尽的愁绪。站在一旁的金学曾,为玉娘的痴情所感动。两人都这么默默地站在张居正的坟前,月华流转,河汉无声……也许过了很久,到了子夜时分,玉娘才叹出一口气,她面对墓碑盘腿坐了下去。拿起那张琵琶,轻轻拨了一下,清脆的弦音在静夜里传得很远很远。玉娘瞅了一眼金学曾,说道:
    “金先生,当年奴家住在积香庐,张先生每每心情不爽时,总是要奴家给他唱曲。今番奴家从扬州赶来,便是为了将一首奴家自写的曲子,敬献在张先生的灵前。”
    金学曾听罢,连忙后退一步对着坟包跪下。他明白玉娘即将唱出的曲子,肯定是对张居正最好的祭奠。幽邃的苍穹下万籁俱寂的夜色中,垮垮琮琮的琵琶声响起了。在这金玉相撞银瓶乍裂的激越中,只听得玉娘凄切地唱道:
    夜深深,草茫茫,
    风雨如晦,星月无光。
    对着孤零零一座坟头儿,
    听奴家唱一曲《火凤凰》。
    传说人间有神乌,
    歇在扶桑树,飞在山之阳。
    火中诞生,火中涅檠,
    疫瘴为甘露,忧患为酒浆。
    引颈一鸣,天下阳春至,
    翅儿一抖,阴霾变霞光。
    此鸟常在梦中舞,
    此鸟名叫火凤凰。
    奴家今日吊先生,
    泪眼儿迷离,心儿愁怅怅。
    不用说生前显赫死后孤凄,
    不必叹人妖不分世态炎凉,
    先生既是火凤凰,又何必
    在这尘嚣浊世争短长?
    先生啊,梦中见你头飞雪,
    梦中见你鬓如霜。
    凤凰在,天空毁,
    凤凰去,国有殇。
    先生啊,只道人间不可住,
    奴家且随你,
    黄泉路上诉衷肠……
    玉娘边弹边唱,与其说是唱,倒不如说是一种肝肠寸断的倾诉。唱到最后一句,玉娘已是泣不成声。只见她扔下琵琶,将先前已在墓碑前放好的那把酒壶抓到手上,对着嘴猛力地啜吸了几口。沉浸在凄婉歌声中的金学曾,抬头见玉娘的神情有些不对劲,心中已生了不祥之兆,猛然喊了一声:
    “玉娘!”
    玉娘将喝干的酒壶朝荒草间一扔,摇摇晃晃站起来,踉跄几步,又靠着坟包半躺了下来。
    “玉娘!”金学曾又喊了一声。
    “金先生,奴家要跟着张先生去了,”玉娘忽然变得异常的平静,但顷刻间她的身子就剧烈地抖动起来。
    “怎么,你喝了鸩酒?”金学曾惊慌地嚷道。
    “不,是还、还魂,汤、汤……”说话间毒性已发作。玉娘嘴中喷出鲜血,她拼着最后力气对金学曾说,“求,求你,在这坟、坟包旁,挖个坑儿,将、将奴家,埋、埋下,奴家要陪、陪张、张……”
    望着玉娘慢慢闭上了她那一双美丽的凤眼,金学曾欲哭无泪。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掏出手袱儿,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替玉娘揩干净嘴角的血迹。此时月在中天,不知何处的草丛中,一只纺织娘正在低声地吟唱。


                                                             《张居正》全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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