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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渊》作者:[美] 弗诺·文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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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1 20:31: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在超过两百年的时间里,冻湖下的计时钟可靠地一步步前进着,耗尽了一圈又一圈弹簧蓄积的力量。嘀嗒嘀嗒,时钟启用最后一圈弹簧……转到最后一个齿轮时,却被一片气凝雪塞住了。齿轮也许会从此卡死在那儿,直到新太阳亮起。但幸好发生了别的事先没有想到的事:在第二百零九年的第九天,海底爆发了一连串强烈地震,向外推展的地震波震松了最后一个齿轮。一具活塞启动了,推动一股活性淤泥涌进封冻的气凝冰。几分钟内,什么动静都没有。接着,活性淤泥发出热量,温度升至氧、氮凝结点之上,甚至高于二氧化物的凝结点。无数飞速生长的放热质吐出热气,融化了小小的潜水箱周围的冰。潜水箱开始向湖面升起。

  从黑暗中醒来。这个过程大不同于从普通睡眠中醒来。上千位诗人曾经描绘过这一刻,近来又有上万位科学家深人研究了这一刻。这是舍坎纳·昂德希尔一生中经历的第二次(头一次其实不能算,那一次的记忆只剩下婴儿记忆中模糊不清的一个片断:攀在父亲背上,在罗伊尔山的渊数中醒来。)

  从黑暗中醒来就像许多碎片慢慢拼凑成一个整体,视觉、触觉、听觉;记忆、明白自己身处何地、往事。这些是依顺序一个一个回来的吗?或者是同时发生的,但各个碎片之间一时没有建立起联系?从这些碎片中,“意识”是什么时候复苏的?这些问题将终生萦绕在舍坎纳脑海里,成为他最想参透的天地间大秘密的基础……但此刻却另有更重要的事:片断意识飘动着,还没有聚合起来:重新成为一个人……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儿?最紧急的事就是活下来—这是高踞驾驶座上驱策一切的本能,百万年沉淀下来的本能。

  时间流逝,意识拼合起来。终于,舍坎纳·昂德希尔从自己潜水箱迸开裂纹的窗口向外望去。外面有动静—是翻腾的蒸汽?不,更像一层透明的晶体,在它们发出的微光中不断旋转。

  有人撞在他的几个右肩上,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舍坎纳的记忆渐渐恢复过来,“啊,军士。我新—醒了。”

  “太好了。”昂纳白的声音有点发尖,“检查一下,看你受伤没有。怎么做你都知道。”

  舍坎纳晃晃自己的肢腿。都疼得要命,但这是好事。中肢、前肢、进食肢。“右中肢和右前肢好像没感觉,可能缠在一块儿了。”

  “唔,也许是还没解冻。”

  “吉尔和安拍怎么样?”

  “我在另外两根传声管上跟他们说过话。要论脑子清醒过来,你是最后一个。不过他们的身体还有好些部分冻着呢,比你多。”

  “传声管给我。”昂纳白把传声装置递给他,让舍坎纳直接与另外两人对话。身体各部分的解冻程度可以不尽相同,但最后必须达到全身解冻。否则便会引发溃烂。麻烦的是,潜水箱正在一路融解冰块,向上浮升,储存放热质及其燃料的口袋被摇得四下晃动。舍坎纳调整了口袋,启动里面淤泥状的放热质,让空气进人口袋里。小小的潜水箱里的绿光更亮了,舍坎纳借着绿光,仔细检查他们的供气管上有没有洞眼。有了放热质,他们才有热量,但不能让放热质和小组争夺氧气。一旦发生那种竞赛,他们肯定是输家。半小时过去,周围热了起来,他们的肢体渐渐彻底解冻,可以自由行动了。只有吉尔·黑文几条中肢尖端受了冻伤。这个安全记录比绝大多数渊数都强。舍坎纳脸上笑开了花。他们成功了,成功地在深黑期清醒过来。

  四个人休息了一会儿,密切监视着气流,按照舍坎纳事先制订的计划调整放热质。昂纳白和安拍·尼兹尼莫拿着检查单,依次检查一应物品,损坏的、拿不准状况的都递给舍坎纳。尼兹尼莫、黑文和昂纳白都是极为聪明的人,一个是化学家,另两人是工程师。三人同时又都是职业军人。只要离开实验室走上战场,这三位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舍坎纳觉得这种变化有意思极了。集各种角色于一身,这方面以昂纳自为最:外表是咬钢嚼铁的战士,里面是富于想像力的天才工程师,内心深处又是个深受传统观念约束的人。舍坎纳认识他已经七年了,此人最初对舍坎纳计划的轻蔑早已成为往事,两人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可当这个小组最后出发前往东线时,他对舍坎纳的态度变得生分起来,开始称他“昂德希尔先生”,尊敬中却又时时掺杂着不耐烦的情绪。

  他还问过维多利亚,那是在东部前线机场下一间冷爬爬的地下营房里,两人最后一次不受打扰单独相处。她被他的问题逗乐了。“啊,我亲爱的老百姓,你以为会怎么样?一旦小组离开己方控制区,伦克纳就是任务指挥官,而你本来是个没有受过任何军事训练的老百姓,却偏偏不得不在指挥链上硬把你这一环插进去。他需要你不折不扣地服从他的命令,又担心逼得太紧的话,破坏了你的想像力、你随机应变的灵活性。”她笑起来,声音很轻。营房没有房门,只有一幅门帘,外面就是狭窄的军营过道,“如果你只是个征召入伍的普通老百姓,昂纳白早把你的壳儿砸碎好几次了。可怜的人哪,他生怕到时候你的天才绕到哪个不相干的方面,比如说天文学什么的。”  “哦。”说实在的,他一直在想,如果没有大气遮蔽,不知到时候星星是什么样子,“我懂你的意思了。有这么多问题,他居然还同意格林维尔批准我参加小组,真搞不懂他。”

  “你开玩笑吧?伦克纳坚持要你参加的。他清楚得很,到时候会出现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问题,只有你才能解决。这么说吧,他把你当成一个必须忍受的麻烦,忍下来了。”

  舍坎纳·昂德希尔不是个轻易就会垂头丧气的人,但现在他却颇受打击。“好吧,我会乖乖的,不捅漏子。”

  “我知道你会做得很好的。我只想告诉你昂纳白最担心什么……哎,咱们可以把这次任务看成一次行为测试:一群疯疯癫癫的人怎么彼此合作,在没有任何人涉足的深黑期生存下来。怎么样?”也许她在开玩笑,但这个问题确实挺有意思。

  他们的潜水箱无疑是有史以来最奇特的容器:既是潜水箱,又是简易渊数,还是个淤泥桶。现在,这只容器浮上了水面,停在一团微微泛红的淡淡绿光中。周围一圈湖水在真空状态下沸腾着,冒起一团团蒸汽,又迅速凝结成细小的结晶体,重新落进水中。昂纳白推开箱盖,小组成员排成一行,传递装备和盛着放热质的箱子,直到紧靠这汪小小水潭的岸边堆满东西—这些就是他们必须扛着上路的必备品。

  一条传声管把四个人串在一起。昂德希尔联着昂纳白,昂纳白联着黑文,黑文联着尼兹尼莫。舍坎纳一直希望能用上便携式无线电,直到最后才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想法。即使最轻便的无线电都过于笨重,而且没人敢担保它能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正常工作。使用传声管,每人只能跟和自己联在一起的队友通话。不过反正得用保险绳把大家联在一起、所以传声管也不算太不方便。

  舍坎纳领先跨上湖岸(准确地说,是冰冻的湖面),昂纳白紧跟在后,他身后是拉雪橇的尼兹尼莫和黑文。一离开潜水箱,无边无际的黑暗立即吞没了他们。洒在湖岸的放热质仍然隐隐放着红光。在浮上湖面的过程中,潜水箱已经消耗了成吨的燃料。要完成任务的余下部分,小组只能依靠自身背负的放热质,以及能在雪下找到的可燃催化剂。

  放热质是至关重要的。正是因为放热质,他们才有可能在暗黑期活动。在显微镜问世之前,“智者”们宣称:高等动物和其他一切生命形式的区别就在于,前者的每一个个体都有能力在暗黑期生存下来,熬过大黑暗。但人们现在发现,许多单细胞生物照样能挺过冰天雪地,而且用不着潜人渊数。更有甚者,舍坎纳在国王学院读研究生时,该校的生物学家还发现了更加令人震惊的事实:火山地区有些低等细菌居然在暗黑期仍旧保持着活性。舍坎纳被这些微生物深深吸引住了。教授们认为,火山变冷之后,这些低级生命肯定只好暂停其活性,或者群聚成饱子。但舍坎纳想,这些微生物中会不会有一些变种,能够自己发热,以度过暗黑期。因为即使在暗黑期,世上仍然有充足的凝成固态的氧,大多数地方的气凝雪下还存在着有机质,可以充当放热质的催化剂。在超低温环境下,这些小东西或许能够以植物残骸中包含的有机质为燃料,“烧”起来,发出热量抵御寒气。这样的细菌才是最适应暗黑期的生命形式。

  现在想来,舍坎纳之所以产生这种想法,恰恰是因为他对这个领域并不精通。事实上,停止活性和主动放热这两种生存策略是两套完全不同的生化机制。对放热质来说,超低温状态下外界的氧化作用是十分微弱的,只要温度稍一升高,这种作用便不复存在。在许多情况下,两种并存的生化机制其实对那些小生命极其不利。对其中任何一种新陈代谢方式来说,另一种方式的存在都是致命的危险。即使进人暗黑期后,这种复杂的机制也只能给它们带来十分有限的好处,前提是它们所处的位置离火山口不远。如果舍坎纳不是特意去找,他绝不可能发现这些小东西的特性。当时,他把学校里的生化实验室弄成了一个冰冻的大泥潭,差点被学校一脚踢出校门。但这是值得的:他发现了放热质。

  材料研究部花了七年时间,有选择地培养放热质,最后得到的菌种新陈代谢速度极快,同时发出很大热量。舍坎纳将放热质淤泥倾倒在气凝雪上,蒸汽立即腾腾而起,出现点点微光。但随着尚未凝结的放热质冷却下来,微光消失了。一秒钟之后,如果哪一滴淤泥里的放热质幸运的话,仔细分辨,就能看到气凝雪之下的一点微光,表明这滴放热质还活着,雪下残留的有机物起了催化作用,让它可以依靠气凝雪中的氧生存下去。

  左边亮光一盛,比其他各个方向的放热质都亮。气凝雪颤动起来,开始滑动,雪面升起袅袅轻烟。舍坎纳拽了拽联着昂纳白的传声管,引导小组向雪下有机物更多的地方前进。运用放热质着实是个天才的设想,可说到底,这跟放火其实没多大区别。气凝雪到处都是,但起催化作用的有机物却深藏在雪下,只有靠数以亿万计的低级细菌才能发现,并将这些有机物当成催化燃料。有一段时间,从事这项开发工作的材料研究部自己都被他们的创造物吓住了。这些小东西像南海海岸地区的浮藻一样,是一种群居式生命,仿佛构成了自己的社会。跟浮藻一样,放热质移动和繁殖的速度也非常快。大家担心这次任务会不会把整个世界一把火烧了。

  但事实上,如此之快的新陈代谢速度对细菌来说是一种自杀行径。昂德希尔和他的小组最多只有十五个小时的活动时间,时候一到,他们的最后一批放热质便会全部死光。

  他们不久便走出冻湖,穿过一大片平地。在渐暗期,这里曾是基地司令部的草地球场。这个地方燃料十分充足。放热质在某一点碰上了一大堆枯死已久的植物,一株大树的残骸。片刻间,残 骸变成了炽热燃烧的一大堆,迸发出耀眼的绿光,照亮了一大片 地方,连远处的建筑都清晰可辨。接着,绿光暗了下来,只剩下暗红色的一团。

  离开潜水箱大约一百码了,如果不遇上障碍物,他们还需要 前进四千多码。到这时,小组已经形成了行进常规:前进几十码,停下,倾倒放热质。这一套手续让人痛苦不已。尼兹尼莫和黑文停步的时候,昂纳白和昂德希尔就会四处探察,根据放热质的蔓延情况判断哪些地方燃料更充足。一旦发现燃料富积的地点,大家便会抓紧时间补充自己的放热袋。有的时候,积雪下没多少燃料(比如下面是水泥地),能铲进背囊的只有气凝雪。气凝雪也是需要的,能释出空气。但如果放热质得不到燃料,寒气很快就能让人肢腿麻木,从脚底渗进人体各个关节。这种时候,大家能不能活下来,就看舍坎纳能否正确判明下一步应该朝哪个方向前进。

  舍坎纳觉得判断前进方向其实很容易。根据那棵燃烧的枯树,他已经明确了自己所处的方位。到现在,他很有把握,知道哪些地方的雪下有枯死的植物。任务还算顺利,他没有冻死。不过真疼啊。手指脚趾针扎一样疼,每一处关节都火烧火燎一般。寒冷带来痛苦;由于缺少大气压力,身体胀得很难受;连防护服的摩擦都给身体带来痛苦。唔,痛苦真是个有趣的问题。对保持头脑清醒很有帮助,却又那么讨厌。连伦克纳·昂纳白这样的人都无法完全置之不理。从传声管里,他能听到昂纳白嘶哑的喘息声。

  停步,补充放热袋,补充空气,继续前进。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吉尔·黑文的冻伤好像越来越严重了。大家停下来,尽力替他整理整理防护服。昂纳白和黑文交换了位置,帮助尼兹尼莫拉雪橇。“没关系,冻伤的只有中肢。”吉尔说,但他的喘息声比昂纳白粗重得多。即使这样,任务仍然比舍坎纳预想的顺利。他们在深黑期一步步跋涉,行进常规不久就成了机械动作,几乎不用动脑子。剩下的只有痛苦……和惊叹。舍坎纳从头盔小小的观察窗向外张望。透过盘旋飞舞的雾气和放热质的绿光……竟然能看到远处低缓的小丘。看来暗黑期也并不是漆黑一片。有时候,如果脑袋转动的角度合适的话,他还能瞥见低低挂在西边天际的一轮红色圆盘:他看到的是深黑期的太阳。

  从头盔顶端的小观察窗,舍坎纳能看见天上的星星。总算成了。第一批用自己的眼睛直视深黑期的人。这是一个某些古代哲学家坚决认为并不存在的世界,(如果某个事物存在,怎么会从来没有一个人观察到它?)但现在,这个世界已经被人观察到了:确实存在这样一个连续几百年静止沉寂的严寒世界,这个世界之上仍然有璀璨的群星。虽说顶部观察窗有厚厚的玻璃,虽说只能用头顶的眼睛去看,他仍然看到了那些星星从来没有人见过的奇异色彩。要是能停一会儿,用他所有的眼睛瞩目群星就好了。他还会看到什么?大多数理论家估计,如果没有阳光,黎明朝霞是不可能存在的。还有一些人认为只要那个方向仍然存在活跃的火山,就有可能映照出霞光。除了星光之外,这里也许还有其他光源…

  传声管上一拽,让他的思绪回到当前。“继续走,得继续走啊。”吉尔喘息着说。肯定是在传昂纳白说的话。昂德希尔正想开口道歉,忽然发现停步不前的是后面拉雪橇的尼兹尼莫。

  “怎么了?”舍坎纳问。

  “……安拍发现……东面有光……走,继续走。”

  东面,就是右边。头盔那一侧结了一层雾气,他只能隐隐约约看出那边不远处有道山坡。他们的活动范围限定在离海岸四哩之内,但如果能爬上那道山坡,他们就可以清清楚楚一眼看到天边,不管安拍说的光是远是近,都看得见。没错!真的有光,很淡,在侧面和上方浮动。是霞光吗?舍坎纳强行压下自己的好奇心,不断把一条腿迈到另一条腿之前。老天呀,他多想爬上那道山坡,极目纵览冰封的大海!

  再一次停步。到这时,舍坎纳的动作已经非常熟练了。他铲起一团放热质、催化燃料和气凝雪,将这堆放光的混合物倒进黑文的放热袋。

  就在这时,出事了。五点小小的星光驰入西面的天空,像闪电一样拐来拐去。一点星光消失了,其他四点则迅速聚拢。蓦地—迸出耀眼的光芒。亮极了,晃得昂德希尔上方的眼睛一阵阵刺痛,连视线都模糊不清了。但侧面的眼睛还能看见,光芒越来越盛,比黯淡无光的太阳明亮一千倍,在昂德希尔身边投下幢幢黑影。四道光芒的亮度仍在不断增强,舍坎纳只觉得热量透进自己背壳外的防护服。四周的气凝雪喷泉似的冲天而起,白色雾气被照得闪闪发亮。温度仍在持续上升,烤得全身发烫—然后,热力消失了。但他的后背很长一段时间仍然觉得暖洋洋的,就像光明中期的夏日走在树荫下的感觉。

  雾气在他们周围飞旋,形成了风。自从离开潜水箱,这是他们头一次看到风。裹在雪雾中,雪雾吸走他们的热量。顿时觉得冷了。他们的靴子可以在雪中保暖,但衣服却不行。设计防护服时没想到他们会浸在厚厚的雪中。那几道光芒暗下去了,空气和水重新冷却,凝成晶体落回地面。昂德希尔冒险用头顶的眼睛向上望去,四个耀眼的光点已经铺开形成光圈,就在他的注视下渐渐变暗。光圈交汇处,他看见了一层光芒重叠的颤动的光晕,像霞光。这样看来,它们有既定的活动范围、飞行角度。紧密排列,像规整的四面体的四个角?真美啊,……可它们的活动范围在哪儿?像球状闪电一样,离地面只有几百码?

  再过几分钟,它们的光芒就会暗下去,再也看不到了。可天上又出现了其他闪光,就在东面那道山岭之上,明亮地闪烁着。在西面,许多针尖大的光点射向天顶,速度飞快,在背后搅起一片颤动的光晕。

  四名组员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一时间,昂纳白铁血战士的形象荡然无存,只剩下深深的敬畏。他跌跌撞撞离开雪橇,一只手搭在舍坎纳背上。近距离传声管传来的声音只勉强听得见。“是什么,舍坎纳?”

  “不知道。”他感到昂纳白的手在哆嗦,“但总有一天,我们会弄明白的……咱们走吧,军士。”

  小组停止补充,像弹簧发动的木偶骤然启动,重新踏上征途。天上的奇观仍在继续,不再像刚才那样出现四个烈焰夺目的太阳,但闪烁的流光仍然比任何霞光更加美丽、耀眼。两颗星星从西面划破黑沉沉的天幕,一路向东,速度越来越快,在东面天高处同时炸成两团白光。和刚才燃烧的四个太阳一样,只不过强度小得多。光芒铺开,暗下去,从中又射出几道光,沿两颗星星适才的飞行方向飞去,重新照亮刚才闪光、现在黑暗的地方。

  最壮丽的景象过去了,天上只剩下鬼火般飘来飘去的光点。如果它们跟真正的霞光一样,距地面只有几百哩,那这些光芒中所蕴含的能量可了不得。如果离他们头顶不远,或许他们看到的只是夏天闪电在深黑期的对应物。不管是什么,能看到这样瑰丽的奇观,冒再大的风险都值得。

  他们终于来到逛弗人兵站边缘。沿着斜坡走进兵站时,仍能看见天上奇异的霞光。

  目标的选择方面从来没有多大分歧,仍是昂德希尔初遇维多利亚·史密斯那个下午所提出的那批目标。只要能够深人深黑期,四名携带炸药的战士肯定可以沉重打击敌人,破坏其燃料堆积场、野战部队潜伏的浅层渊蔽,说不定还能消灭遨弗人的司令部。不过,这些目标虽然重要,单凭这些,昂德希尔还是无法取得他所需要的巨额资金。

  但是另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双方的战争机器都作出了最大努力,尽力延长己方在暗黑期的战斗时间,以期在敌人进人冬眠状态后取得有利态势。等新太阳重新亮起的时候,第一支完成战斗准备出现在战场上的军队就能取得决定性的对敌优势。

  双方都为那一刻建立起了巨大的军需储备场。这类储备场与渐暗期、暗黑初期的军需储备有很大的不同。现代科学已经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明确了一点:新太阳几天、甚至几小时之内就会全面复苏。此后许多天内,它是一个释放出骇人热量的炽热的魔鬼,比光明中期和渐暗期亮一百多倍。除了最坚固的建筑外,每一世代的普通建筑物都会遭到彻底破坏。摧毁它们的不是暗黑期的严寒,而是新太阳的热量大爆炸。

  这道斜坡便通向邀弗人的前沿军需储备场。前线还有许多别的储备场,但这一个是为梯次配备在第一波尖兵之后的遨弗主力部队提供补给的。没有它,遨弗人最精锐的部队只好置身战事之外,进攻王国的先头部队便会失去增援。据陆战指挥部推算,只要消灭这个军火堆积场,对方就会被迫在不利的条件下接受停火。即使他们继续顽抗,也会被王国军队一鼓荡平。实现这个目标,需要的只是四名战士,加上巧妙计划的破坏。

  ……前提是沿坡而下的四名战士不中途冻死。坡地上只积了很少的气凝雪,石板路缝隙中偶尔会有一簇枯死的灌木。现在的中途停步已经收集不起多少放热质了,相反,他们还不得不把一桶桶放热质从尼兹尼莫和昂纳白拉的雪橇上传向前来。黑暗紧紧笼罩着他们,打破黑暗的只有泼撒的放热质间或发出的一缕光。情报部门说,这道斜坡只有不到两百码……前面亮起一团光。总算走到头了。小组摇摇晃晃走下斜坡,走进平地。过去这里是敞地,现在却搭起了银色棚子,以防新太阳烤坏装备。这是一片棚柱形成的森林。棚子有的地方被积雪压坏了,但大部分完好无损。微光下,他们辨认出了蒸汽发动机、铺轨机、机枪车、装甲车。天色虽暗,还是能看到四处银漆发出的银光。等新太阳重放光芒时,这里短时间内便会一切就绪。冰雪融化形成的洪流将流进蛛网般密布这个地区的沟渠,逛弗战士会从附近的渊数中一跃而起,冲进存放车辆的地点。洪水将汇进蓄水池,再喷射出来,降低附近的温度。会有一段疯狂忙乱的时间,人们忙着检查储备的物品和机械,再用一段时间修复两百多年的黑暗和几个小时的炽热所造成的破坏。之后,军队便会沿着上级认为将给他们带来胜利的方向前进。这是无数世代深人研究暗黑期和新太阳性质的成果。据情报分析,在许多方面,敌人的军需储备技术比己方高明。

  伦克纳把大家召集到一起,让其他三人可以同时听到他的话。“我敢打赌,他们在这附近肯定埋伏了尖兵,新太阳亮起后一个小时就可以赶到。可眼下嘛,这儿全是咱们的了……好了,按计划行动,补充放热质,散开。吉尔,你行吗?”

  吉尔·黑文下坡时东倒西歪,像个折断腿的醉汉。舍坎纳估计他的冻伤已经从中肢延伸到负责行走的腿脚部分了。但吉尔一听昂纳白的话,身子一挺,声音几乎听不出异样。“军士长,吃了多少苦头才熬到这儿,我可不会坐在一边,千瞪着你们干活儿。我的工作我能做好。”

  于是,到动手的时候了。他们解开传声管,各自拿好分给自己的炸药和黑色涂料。这一切已经演练过无数遍了。只要每一步骤都能迅速完成,只要别掉进哪条沟渠折断几条腿,只要他们背得烂熟于心的地图都是准确的,那么,时间还是够的,他们也不至于冻死。小组成员分头出发,前往四个方向。他们安在防晒棚下的炸药比手榴弹的威力大不了多少,爆炸时寂静无声①,只有一道闪光,防晒棚的某个关键部位便随之坍塌下来。接下来是喷徐黑色涂料。这东西比炸药更不起眼,但完全可以起到材料研究部预想的作用。军需储备地区不久便涂上了一块块黑色,等着领受阳光的亲吻②。

  三个小时以后,他们已经离开了军火堆积场,向北走了将近一公里。撤离开始之后,昂纳白把他们逼得更紧了,逼着他们实现最后的、附带性质的目标:活下来。

  他们几乎实现了这个目标。几乎。离开军火库时,吉尔·黑文已经神智不清了,他想自己单独离开。“得找个地方,刨个洞藏起来。”这句话他说了一遍又一遍,挣扎着不让尼兹尼莫和昂纳白把他和大家串起来系在安全绳上。

  “我们这就去找个洞,吉尔,再坚持一会儿儿。”昂纳白让安拍接替自己对付吉尔,现在,伦克纳和舍坎纳只能听到彼此的声音。

  “他的劲头可真大呀。大家都累得不行了,他怎么还有这么大劲头?”舍坎纳道。黑文正四下乱蹦乱跳,像个装了几条木腿的人。

  “我看,他已经丧失感觉痛苦的能力了。”伦克纳的声音很低,但舍坎纳听得清清楚楚,“我担心的还不是这个。我觉得,他开始黑迷了。”

  黑迷,暗黑期发作的狂乱症。暗黑期里,有些人潜意识中会产生自己身处渊数之外、不得其门而人的感觉,于是被最原始的动物本能所控制,疯狂地寻找一个地方,任何地方都行,只要能为自己提供一处渊数就好。

  【 ①没有空气,自然无法传递声波。】

  【 ②这个储备库到处涂着银漆,可以起到反射阳光的作用。但现在被喷上一块块黑色,不仅不能反射阳光,反而更能吸热。】

  “真该死。”舍坎纳闷声骂了一句。昂纳白切断两人的话线,开始尽力让大家继续前进。距离可能的安全所在只有几小时路程了,但现在……吉尔的挣扎唤醒了大家最原始的本能。本能真是太奇妙了,但如果这会儿向它屈服,这种本能无疑会把他们引向死亡。

  两小时以后,他们差不多登上了俯瞰军火堆积场的小山。吉尔两次挣脱安全绳,想冲向坡道两侧陡坡下虚幻的渊数,势头一次比一次猛烈。全靠安拍把他拉回来,尽力跟他讲道理。但吉尔已经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胡乱挣扎中,他的防护服扯破了好几处,身体也有好几个部分被冻硬了。

  准备攀登第一道陡坡时,吉尔的末日到了。小组这时已经扔掉雪橇,剩下的路程只能依靠各人背负的放热袋中储蓄的放热质和空气。吉尔第二次挣脱安全绳,迈着奇特的瞒珊步伐跑开了。尼兹尼莫也解开安全绳尾追而去。安泊是位大个子女人,刚才还能制伏吉尔·黑文二但这一次情况不同,吉尔已经彻底黑迷了。她刚在山崖边揪住他,吉尔一个转身,狠狠给了她几拳。安拍向后一个踉跄,手一松。伦克纳和舍坎纳赶了上来,但晚了一步。黑文的几条胳膊四处一阵乱打,脚下一绊,跌向山崖下的凹地。

  一只个人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安拍开始滑下山崖,几条腿探着下面的气凝雪,想找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昂纳白和昂德希尔一把抓住她,使劲把她向上拽。

  “不,让我下去!他冻伤了,但还有机会。咱们可以背着他回去。”

  昂德希尔身体探出山崖,向下望了很久。吉尔摔下去时撞在裸露的岩石上,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就算现在还没死,不等他们把他弄上来,脱水和严寒就会要了他的命。伦克纳一定也看出来了。“他完了,安拍。”他轻声说,接着重又拿出军士长的严厉嗓门,“可我们的任务还没有结束。”

  静了一会儿,安拍没攀在崖上的几只手默默地蜷了起来,认可伦克纳的话。但舍坎纳没有听到她吐出一个字。安拍重新攀上来,和大家一起再次系好安全绳,联好传声管。

  三个人继续攀登。现在的速度快多了。

  到达目的地时,他们只剩下几夸脱尚有活性的放热质了。暗黑期之前,这片山区是一处茂密的森林,归一个遨弗贵族所有,是他的猎场。森林后的石壁上有一道裂隙,通往一个天然形成的渊数。任何大型野兽的栖息地都有这种可供动物藏身的渊数。这些地方开垦出来之后,人们通常会扩大天然渊数,供人类使用。少数未利用的渊数便荒废了。舍坎纳猜不出协和国的情报机构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可能附近的遨弗人中有协和国的间谍吧。问题是这个渊数没有事先收拾过,像布伦纳戈蛮荒地那些天然渊数一样荒凉。

  小组里真正打过猎的只有尼兹尼莫一个人。她和昂纳白砍倒二株横在洞口当成障碍物的荆柳,向下爬了进去。舍坎纳攀在洞口,把发光发热的放热质垂下去。“我看见了五个冬眠塘……两头成年泰伦特兽①。把光再垂下来点儿。”

  舍坎纳把身体朝洞里更探进去一些,体重大半攀在洞口的荆柳上。伸下去的手里拿着放热质,绿光可以一直照到洞底。现在他可以看到两个冬眠塘,上面几乎一点气凝需都没有。这是典型的冬眠塘,冰面凝结得平平的,连一个气泡都没有。他望望冰下沉睡的动物,它的眼睛是睁开的,冰冻的眸子反射着放热质发出的绿光。老天,这家伙真大呀!虽然个子大,但肯定是头雄兽②,它身上攀着几十头幼兽。

  【 ①和上文的荆柳一样,是蜘蛛人世界的动植物。】

  【 ②看来,在蜘蛛人的世界,雄性的体积一般不如雌性。】

  “其他塘里都是储备的食物。不用说,是暗黑期之前刚捕获的新鲜猎物。”新太阳亮起的头一年,这样一对泰伦特兽会继续留在它们的渊数中不出来,靠储存的食物维生。

  这期间,幼兽渐渐长大,同时学习猎杀的本领,等烈焰和洪水退下去之后就用得上了。泰伦特兽是纯粹的肉食动物,智力也远不如施拉特兽。问题是它们的模样跟人很相似。杀死它们、夺取它们的食物,这些都是必要的,但这种事不像打猎,倒更像暗黑谋杀。

  这项工作又花了一个小时,几乎耗尽了他们剩余的放热质。于个人最后一次爬上地面,用荆柳尽可能设好障碍。昂德希尔已经有几处肩关节冻僵了,左边几只手的指尖也麻木了。最后几个小时里,他们的防护服遭了很大的罪,破了好些处,只能临时贴上块东西凑合。因为摆弄气凝雪和放热质,安拍几只手腕处的防护服全烧没了。他们只好由着一些肢腿冻僵。她说不定会被截掉几只手。但气个人还是不顾严寒,在外面多站了一会儿。

  最后,安拍道:“咱们应该算胜利了,对吗?”

  昂纳自的声音坚定有力,“对。还有,吉尔也会这么说的,相信我的话吧。”

  带着一丝伤感,砚个人肢腿交缠,简直跟戈克纳的那座“追求协和”的雕塑一模一样,连损失了一个人都一样。

  安泊顿·尼兹尼莫钻进石壁裂隙,穿进荆柳障时激起一阵绿蒙蒙的光。下到洞底之后,她会把剩余的放热质倒进冬眠塘,冰会融成一堆冰冷的淤泥,他们可以在里面钻个洞。到时候,他们会敞开衣服,只盼全身能均匀冻结二当然,风险很大,但他们毫无办法,只能听天由命。安泊是安泊顿的昵称  “最后看看吧,舍坎纳。看看你的成就。”昂纳白的声音不像刚才那么斩钉截铁了。安拍·尼兹尼莫是个地地道道的战士,和她在一起时,昂纳白也是个战士。但现在任务完成了,他好像退出了战士模式,一脸疲倦,累得肚子都抬不起来,都快碰到地上的气凝雪了。

  昂德希尔极目远望。他们所在的地方比逛弗人的军火堆积场高几百叹。霞光、划过天幕的星星、天空中的闪光—这一切早就不见了。天色昏暗,但星光照耀下,仍然看得见遨弗人的军火堆积场,掺杂着一块块黑色,衬在被星光照得灰白的气凝雪上,分外触目。那是他们四处喷涂的黑色涂料。

  “看上去真是太儿戏了。”昂纳白道,“几百磅黑颜料。你真觉得会起作用?”

  “哦,当然。等新太阳重新亮起,几个小时之内,黑色涂料就会让迅弗人的装备产生高热,任何装备都抵抗不住。你知道是什么效果。”事实上,那些测试是昂纳白自己设计的,将百倍于光明中期的热量投射到涂着黑色涂料的金属上。几分钟内,金属零件相联的部位就会融化,焊死在一起:轴承粘在套筒上,活塞凝在气缸上,车轮融在铁轨上。敌军最重要的前方补给场肯定全完了,他们只得重新退人地下。

  “你这一招只能玩这一回,舍坎纳。几道障碍物,几颗地雷,轻轻松松就能把咱们挡住、干掉。”

  “当然。但其他方面也会改变。这是我们蜘蛛人冬眠的最后一个暗黑期。下一次,醒着的不再只有四个身穿供气服的人,整个世界都会清醒地度过暗黑期。伦克纳,我们要开垦暗黑期,在暗黑期殖民。”

  昂纳自大笑起来,显然压根儿不相信。他挥手让昂德希尔先走,钻进石壁裂隙,进人渊蔽。虽然精疲力竭,军士还是要最后一个撤退,最后一个安置好障碍物。

  舍坎纳最后望了望灰蒙蒙的大地、天空。飞得高,飞得低,学习再学习,多少好东西。
 楼主| 发表于 2009-6-21 20:31: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总的来说,伊泽尔·文尼的童年是无忧无虑的,在父母荫庇下度过。只出过一次真正的生命危险,就算那一回也不过是一次愚蠢得近乎犯罪的意外。

  即使以青河的标准,文尼·23也是个分布极广的家族。家族的有些支系彼此之间数千年都没有接触。比如文尼·23·4与文尼·23·4·1,与他们隔着半个人类活动空间,几千年从未聚首。几个分支各自赚取财富,繁衍后代。分开这么长时间,也许最好不要重新汇合到一起。但如果有机会小聚,当然是件天大的幸事。有一次,家族的这三支各有许多人前往老基勒,而且恰好在同一时间。于是,三家人在一起盘桓了一些年,建起大多数定居丈明会称为王宫的营帐,共同生活,饶有兴味地探究共同祖先传下来的不同后代发展成了什么样子。文尼·23·4·1现在成了一个民选首领家族,管理他们所在地区的公共事务。当然,公务也没有妨碍他们做生意。可菲利帕姑妈很反感家里人参加选举。小文尼记得她说过,“什么民选!哪天投票取消财产权怎么办?”·23·4一系则更近于伊泽尔的父母熟悉的那些支脉,不过他们的尼瑟语让人很难听懂,这家人不太注意以青河广播为标准调整自己的发音。标准是件大事,甚至比贸易黑名单还重要,他们真不应该忽视。有一次,大家同去野餐,一位亲戚检查了孩子们的太空服,他的机器人又重新检查了一遍。可那位亲戚忘了一件事:远亲侄子需要的“大气持续秒数”和他自己的孩子们不一样。野餐地点是一颗小行星,伊泽尔爬到一块围绕小行星旋转的岩石上,玩得高兴极了。平时他只能听凭人家摆弄,而现在,这个小小的世界是他自己的,他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双脚摆弄它。可他的空气快完了,身边又没人,玩伴们都在其他岩石上建立自己的小世界。野餐地点的监控器以为伊泽尔的大气还能持续很长时间,所以忽略了孩子的太空服发出的呼救信号,直到他的心电图成了一根直线才意识到出了大事。

  伊泽尔只记得自己在一个特制的新看护室醒来。以后的好多千秒,大家众星捧月,待他像个国王。

  所以,从冷冻冬眠状态清醒过来时,伊泽尔·文尼向来情绪很好。和别人一样,他也会暂时丧失方向感,身体也一时有些不适,但童年的经历让文尼坚信,不管他身处何地,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一次最初也没什么不同,症状比平时还缓和一些。他躺在接近零重力的环境中,舒舒服服地裹在床上……一切都是那么周到,真跟画里一样。特里克西娅讨厌那些画。这个念头跳出脑海,像一根金线,一下子便把前后事件贯串起来。特里克西娅,特莱兰,前往开关星的任务……还有,这不是他这次旅途中第一次醒来,之前出过事,很糟糕的事:易莫金人的袭击,己方是怎么反败为胜的?这次冬眠前最后的i己忆是……是什么来着?一艘自主能力严重受损的登陆艇,飘浮在黑沉沉的太空中。帕克的旗舰被消灭了,特里克西娅……

  “我想我们已经把他带出来了,统领大人。”一个女人的声音道。

  他几乎有点不情不愿地把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坐在他床头的是安妮·雷诺特,她身边站着托马斯·劳。

  “啊,见习生文尼,很高兴看到你重返幸存者的行列。”劳的笑容既关切,又庄重。

  伊泽尔张了好几次嘴才吐出一句能听明白的话。“怎么……出了什么事?我在哪儿?”

  “你在我的旗舰上。从你们的舰队向我方发动袭击算起,现在已经过了八天了。”

  “啊?”我们袭击你们?

  劳的头稍稍一侧,探询地望着文尼。文尼的话音含混,他没听清。“唤醒你时我希望在场看着。细节方面,雷诺特主任会告诉你的。我只想对你说,我全力支持你。我现在任命你为青河探险舰队残余部分的管理主任二”他站起来,轻轻拍拍文尼的肩膀。文尼瞪眼望着这个易莫金人走出房间。管理主任?

  雷诺特带给文尼一套组合视窗,里面包含的内容他简直无法接受。不可能全是谎言……一千四百名青河人死亡,接近舰队全员的半数。青河的七艘主力星际飞船中四艘被摧毁,余下三艘的磁场吸附式推进器损坏了。小型艘只大多不是被击毁,便是遭到重创。劳的人正急着回收战斗中散逸在近地轨道的失散人员和船只。他们仍然希望将“联合行动”继续下去。从阿拉克尼星球已经拉回来大批挥发矿和普通矿石,这些原料足以维持易莫金人正在兴建的居住区。居住区不止一个,位于这个星系恒星与行星之间的拉格朗日①点。

  她让他看了幸存者名单。范·纽文上的人员全部死亡,包括帕克司令和贸易委员会的好几名委员。未遭摧毁的舰船乘员大多还活着,但其中的高级官员都被冷冻起来了。

  【 ①拉格朗日点是以著名的法国数学家和力学家拉格朗日命名的空间中的一个点,也被称为太空中的天平点。它存在于两个大的天体之间,由于受到两个天体的重力影响,位于这一点上的小型物体可以相对保持平衡,不需要动力推进以抵消引力作用二在任何两个大型天体之间,比如太阳和木星、地球和月球之间,理论上都存在五个拉格朗日点。】

  在登陆艇的最后一刻,文尼的头撕裂般疼。但现在,疼痛已经无影无踪。据雷诺特说,他们已经治愈了他“不幸摧患的传染病”。谁都看得出来,只有经过工程改进的生化武器才能选择那么巧的时机全面发作。易莫金人撒谎的目的只是客气,几乎不是为了掩饰真相。他们从一开始就计划先发制人,从来没打过别的主意。

  至少,安妮·雷诺特撒谎的时候一本正经,并没有笑。不过她几乎从来没笑过。人力资源部主任雷诺特。就连特里克西娅都没意识到这个头衔的含意。雷诺特从来不直视伊泽尔的眼睛,最初他还以为她尚有一丝最起码的羞愧之心,后来才慢慢发现不是这个原因。在雷诺特看来,他的脸和舱壁一样毫无意思,引不起她的半点兴趣。她没把他看作一个人,对死者也没有分毫羞愧之心。

  伊泽尔平静地读着报告,不动声色,就连看到萨姆·多特兰的死讯时也没有惊呼出声。特里克西娅的名字不在阵亡者名单上。他开始看没有进人冬眠状态的幸存者名单,上面同时开列出他们的安置情况。移送青河营帐的有将近三百人,已经全部转移到Ll点。伊泽尔的目光扫过名单,回想这些人:全是低级别人员,几乎没有特莱兰专家,也没有青河学者。没有特里克西娅,邦索尔。他调人下一个窗口……另一份名单。特里克西娅!她的名字在这儿,列入一个称为“语言部”的单位。

  伊泽尔从视窗上抬起头,尽力用随便的语气道:“这个,嗯,列在这些名字旁边的字,是什么意思?”列在特里克西娅旁边。

  “‘聚能’。”

  “什么意思?”尽管他不愿意,但语气中还是流露出一股焦虑。

  “这些人仍在治疗。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么容易复原。”她的眼光冷漠,毫无表情。

  第二天,劳又来了。

  “该把你介绍给你的新下属了。”他说。他们飘过一段长长的、笔直的走廊,来到停放交通工具的气密门。这个营地和宴会场馆不是同一个地方,稍稍有点重力,好像是建在一颗小行星上。停在气密门外的交通艇比青河带来的所有交通艇都更大些,装饰繁富,十分豪华,但又带着点原始味儿。船舱内摆放着低矮的桌子,还有一个环形吧台。他们四周是一圈宽大的视窗,显示着艇外的情况。都是肉眼可见的自然图像,没有经过增强处理。有一会儿工夫,劳没有打扰他,任他向外观看。

  交通艇正从一个接地①营地的支撑架上冉冉升空。这个营地还没有完工,但看它的规模,跟青河探险队的主营帐不相上下。地面呈弧形,一大堆,像一头辱色的巨型怪兽。这是那几座钻石巨岩,易莫金人已经把它们连到一起了。奇怪的是巨岩表面并没有常见的坑坑洼洼,颜色也黯淡沉闷,跟普通的小行星没什么区别。但间或有些凿开的地方,被淡淡的阳光一照,顿时反射出道道虹彩。伊泽尔发现两块巨岩之间还有积雪,原来这里窝着大块大块的岩石和冰块,全都是新近切割下来的。肯定是他们从阿拉克尼星球弄上来的挥发矿和普通矿石中的一部分。交通艇飞得更高了,可以望到泊在钻石巨岩另一面的星际飞船。几艘飞船的长度都超过六百米,但跟巨岩相比却成了不起眼的侏儒。几艘船泊靠在一起,挨得很紧。只有遭受重创的船才会在船坞里靠得这么紧。伊泽尔飞快地数了数,又估计了一下自己这时看不见的船只数量。“你把所有飞船全都集中到这儿来了?在L1点?你真的还打算执行原来的潜伏方案?”

  【 ①青河和易莫金人的居住区或营帐有的飘浮在空中,有的固着在小行星、行星表面,后者均称为接地。】

  劳点了点头。“恐怕是这样,这件事,咱们最好还是摊开来说,开诚布公。那场仗打下来,我们双方全都损失惨重,濒于崩溃。单凭我们自己的现有资源,回家倒是办得到,但只能两手空空地回去。可是,只要我们能够携手合作……唔,在L1这个地方,我们可以密切观察蜘蛛人世界。他们要是真能进人信息时代,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利用这里的本地资源,重新振作起来。那样的话,远赴这个地方想找的东西,我们说不定还能拿到。”

  嗯,长期潜伏,等待客户成长起来。青河人以前多次采用过类似策略,有的时候能成功。“难度很大呀。”

  伊泽尔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对你们来说当然难,但我们易莫金人办得到,小家伙,不成问题。这些事,你最好现在就明白过来。”这个声音文尼以前听到过,就是这个声音,在易莫金人的杀戮开始之后还不断抗议青河人的反击准备。里茨尔·布鲁厄尔。伊泽尔转过身。金发大块头正朝他咧嘴笑着。这一位来得直截了当,“我们易莫金人干什么都要赢,这一点,蜘蛛人很快也会明白的。”不久以前,伊泽尔·文尼就坐在此人身旁,听着他对范·特林尼高谈阔论。金头发是个蛮子,凶横霸道。这一点当初还无关紧要。伊泽尔的目光越过船舱,落在安妮·雷诺特身上,她正专注地听着这场对话。从外貌上看,她和布鲁厄尔有几分相似之处,有点像兄妹俩,男的那头金发里甚至还泛着点儿红色。可相似之处到此为止。布鲁厄尔虽然讨厌,但却是个情绪化的人,心里想什么一眼就能看出来二而从安妮·雷诺特脸上,文尼只能看出一丝不耐烦,其他什么表情都没有。瞧她注意这场对话的样子,跟观察花园泥土里的昆虫没什么区别。

  “你也别担心,做买卖的小子,你们的驻地藏得很好,当地人别想发现。”布鲁厄尔一指前方的视窗,那儿有一个绿色光斑,勉强能算一个光环。那就是青河的营帐,“我们把它泊在主区的轨道上,八日轨道。”

  托马斯·劳客气地抬起手,几乎像恳求大家同意他开口说话。布鲁厄尔闭嘴了。“我们的时间不多,文尼先生。我知道安妮·雷诺特已经向你大致介绍了情况,但我还想多说几句,希望你能完全明白自己的责任。”他在手腕上轻轻抹了一下,青河营帐的图像顿时放大。文尼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野外营帐,边长只有区区一百米。他的眼睛注视着凹凸不平、加了衬垫的营帐外壳。他在那里生活的时间还不到二兆秒,曾经上千次诅咒过它的过分简朴。但现在,它是这里一切事物中最接近于家的地方,里面住着许多劫后余生的朋友。野外营帐本来很容易摧毁,但看它的情形,这个营帐并未损坏,连补丁都没打一个。里面所有隔间都充了气,投人了使用。帕克司令选择设营点的时候把它安排在离自己的旗舰很远的地方,劳也放了它一马,所以,你的新工作非常重要。作为我属下的舰队管理主任,你的责任相当于过去的帕克司令。你随时可以得到我的支持。这一点我也会让其他易莫金人明白。”瞥了一眼里茨尔·布鲁厄尔,“请你记住:我们能否成功—甚至能否生存下来—全都有赖于我们双方的精诚合作。”
 楼主| 发表于 2009-6-21 20:31: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只要涉及人事问题,伊泽尔的反应总要慢半拍。他知道自己有这个缺点。劳的意图很清楚,他本来应该当即明白过来。这种事他在学校里还学过呢二他们来到营帐后,劳先对大家来了一小段甜言蜜语,把新的“青河舰队管理主任”伊泽尔·文尼介绍给大家。劳特别强调指出,在幸存下来、来自船主家庭的船员中,文尼的级别是最高的。文尼家族的两艘主力飞船逃过了大难,受创也相对较轻。如果要在目前的青河舰队中选出一位领导,那自然非伊泽尔·文尼莫属。只要与目前的上级合作,人家都能得到财富。之后,伊泽尔被推到前列,他嘟嚷了几句能回到朋友们中间来真好、希望大家帮助之类的话。

  劳在青河人的职责和忠诚之间打进了一个楔子。此后几天,文尼渐渐意识到了这个楔子。他回到了自己人中间,却又不算真的回来。每一天,他看到的都是熟悉的面孔。本尼·温和吉米·迪姆都活下来了。伊泽尔和本尼从六岁起就是好朋友,但现在本尼却像个陌生人,一个顺从的陌生人。

  一天,伊泽尔在营帐的交通艇气密门处遇上本尼。这是他事先做的安排,但更大程度上也是巧合。伊泽尔身边没其他人。他的易莫金人助手现在已经不怎么盯着他了。信任他?在他身上安了监控器?觉得他不可能干出什么有破坏性的事?这些可能性没有一种让人高兴。但身边没有易莫金人转来转去,这总是件好事。本尼和一小队青河人在一起。这里是气囊状营帐最靠外的幕墙。因为紧靠着气密门,所以这一片帐壁没加衬垫,不时能看到过往交通艇闪动的光。本尼的人稀稀拉拉散在帐壁上,修整通道的自动化设施。他们的易莫金工头远远地站在一片开阔处。

  伊泽尔从一条支巷飘出来,见了本尼,脚轻轻在墙上一点,朝他弹了过去。

  温从手里的活计上抬起头,客气地点了点。“舰队主任二”这个正式称呼文尼现在已经听惯了,但每次听到仍旧很痛苦,就像被别人迎面踢了一脚似的。

  “嗨,本尼。近、近来怎么样?”

  温望望过道另一端的易莫金人工头。在青河人的营帐里,那家伙显得十分打眼。青河人着装很随便,全看各人喜好。那人却一身死板板的灰色工作服,一眼就能看出来。工头正跟这一队里的三个青河人大声说着什么。隔着这么远距离,声音大多被营帐织料吸收了,闷声闷气,听不清楚。本尼回头看着伊泽尔,耸耸肩,“嗯,还行吧。知道我们在这儿做什么吗?”

  “替换通讯输人接口二”易莫金人的头一批举措之一就是没收青河人的全部头戴式显示系统。这种系统以及跟它们配套的电子输人接口历来是被压迫者争取自由的一具。

  温轻声笑了,眼睛仍旧盯着工头。“一猜就中,伊泽尔老伙计。你瞧,咱们的新……东家……有件麻烦事儿。他们需要我们的船,需要我们的设备二问题是这些东西没一样能用,除非跟咱们的自动化系统配套。可他们怎么信得过咱们?”所有起作用的机器系统都有内置的控制器,这些控制器当然是联网工作的。舰队的本地网络就像无形的胶水,将这些系统结合成为一个整体。

  这些系统的软件开发出来已经有数千年了,又经过青河人几个世纪的加工改造。破坏了它们,舰队比一堆废金属强不到哪儿去。但任何征服者都不可能了解数百年间对手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他们又怎么能信任这些软件?处于这种情况下的征服者大多把失败一方的工具一毁了之,可正如托马斯·劳自己所说,剩下的资源已经不多了,谁都浪费不起。

  “你知道,他们自己的人挨个检查了每个节点。不单是这儿,我们剩下的船只全查过。一个比特一个比特重新调校。”

  “他们绝对没办法换下所有东西。”但愿如此。按自己的方式调整每个内置节点的逻辑机制,这种统治者是最可怕的暴君。

  “要是知道他们换上来的东西,你准会大吃一惊。他们干的活儿我见过。易莫金人的电脑技术真是……太怪了。他们从系统里刨出来的有些玩意儿,我一辈子都别想猜到。”本尼又耸了耸肩,“可你说的也没错,他们没碰最底层内置的那些东西。鼓捣的主要是输人、输出逻辑机制。结果就是,我们得到了这些新崭崭的人机界面。”本尼的脸一扭,挤出一丝冷笑。他从腰带上拔下一个长方形的塑料块,有点像是某种键盘,“我们这段时间只能用这玩意。”

  “哎哟,看上去真够落伍的。”

  “落伍倒不落伍,只是功能很简单。我猜,这东西是易莫金人游来荡去时随身携带的后备系统二”本尼又朝工头的方向瞥了一眼,“最重要的是,这些盒子里的通讯设备易莫金人了如指掌。要是想在这里头搞什么鬼,本地网上马上就会亮起警报。一句话,有了它,口自们一举一动都别想瞒过他们。”本尼低头瞅着那个盒子,手里轻轻掂着。跟伊泽尔一样,本尼也只是个见习生,技术方面的事并不比伊泽尔更精明。但他有个本事,能瞧出别人技术上的高明之处,“真怪呀。照我看,易莫金人的技术傻头傻脑的,没多大意思二可那些家伙真的想把一切都监控起来。他们的自动化系统里,准有什么咱们不明白的地方。”他几乎在自言自语二他身后的幕墙__L亮起一道光,越来越强,慢慢晃动着滑向一侧。一艘交通艇正在进人泊靠地。灯光扫过弧形的幕墙,一秒钟后,传来沉闷的一声“砰一嚓”,在营帐幕墙上激起一阵涟漪。闭锁泵启动了。这种时候,这个地方是最吵的,比泊位那儿更嘈杂。伊泽尔犹豫起来。有这些嘈杂声,易莫金人工头不可能听到他们的交谈,可是,暗藏的监控器从嘈杂中分辫对话的能力可比人类的耳朵强多了。他最后还是开口了,但并没有鬼鬼祟祟故意压低嗓门,反而提高声音,压过闭锁泵的轰鸣。“本尼,最近出了很多事。我只希望你明白,我并没有变。我不是—”该死的,我不是叛徒!

  有一会儿工夫,本尼的表情难以捉摸……接着,他突然笑了,“我知道,伊泽尔。我知道。”

  本尼领着他走向他的那群人。“带你瞧瞧我们干的其他活儿。”他替伊泽尔指点着,向他解释易莫金人在船坞区管理程序上作了哪些改变。突然间,文尼对这场游戏的性质又多了一层了解:敌人需要我们,希望驱使我们替他们干许多年的活。青河人之间有许多事都可以谈,他们不会因为我们彼此交换了一些替他们干活所需要的信息就大开杀戒,也不会因为我们对现状和今后的发展做出自己的猜测就杀了我们。

  闭锁泵的轰鸣停止了。泊位另一边,人员和货物可以下船了。

  温飘近一扇敞开的管道门,“我听说,他们正不断朝这儿调进他们自己的人。”

  “对,不久就会来四百个,也许更多。”这座营帐只不过是几个组合在一起的气囊,几兆秒之前舰队抵达时才充好气。但它的容量很大,足以容纳所有从特莱兰跨越五十光年飞到此地的舰队全体人员,也就是二千人。现在住在这里的只有二百人。

  本尼一边眉毛一扬,“我还以为他们会带自己的营帐呢,而且比咱们的好。”

  “我—”已经快到工头能听见的地方了。可这算不上搞什么秘密活动。贸易之神啊,谈谈自己的工作总可以吧。“我觉得,他们的损失比公开出来的大。”我觉得,就算一开始被打了个碎不及防,就算受了易莫金作战细菌的重创,那场仗我们还是只差一点就打赢了。

  本尼点点头,看来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不知他听没听说下面这件事:“就算他们的人住进来,这里还是会有很多空地方。托马斯·劳正在考虑多解冻一批我们的人,也许还包括一部分军官。”不用说,高级别青河人肯定会对易莫金人形成更大危险,但如果劳真希望双方的合作能有成效的话……可惜那位统领大人对另一个话题讳莫如深,“聚能者”,特里克西娅。

  “哦?”本尼的声音漫不经心,但他的眼神忽地锐利起来。片刻后,视线挪开了,“真要那样,那倒很有意义,特别是对我们中的有些人……比如跟我一块儿修这条管道的那位年轻女士。”他把头伸进管道门,叫道,“哎,奇维,你那儿完了吗?

  捣蛋小鬼?那场战斗结束之后,伊泽尔只见过她两三次,知道她没有受伤,也没有被易莫金人扣住不放。最要紧的信息是,她和易莫金人在一起,多半不在青河营帐里。也许他们觉得她太小,不可能构成什么威胁。片刻之后,一个穿得滑稽古怪、像小丑似的人影滑出管道。

  “知道了,知道了,都做完了。锁定装置全都—”她看见了伊泽尔,“嗨,伊泽尔!”小丫头这回没有朝他扑上来,只点点头,笑了笑。也许是因为长大了,严酷的环境催人成熟啊,“锁定装置已经串在闸门上了,没问题。哼,真搞不懂,那些家伙怎么不干脆用个密码,方便得多。”她脸上挂着笑容,但眼睛周围有一圈黑圈。伊泽尔本来以为只有年纪大些的人才会有这种倦容。奇维在零重力环境下舒舒服服地蹲着,一只带钩的靴子钩在墙壁一处支撑点上。但她紧紧抱着胳膊,双手抓住手肘。那个大说大笑、喜欢抓人打人的捣蛋精一去不复返了。奇维的父亲和特里克西娅一样,仍处于细菌感染状态,也和特里克西娅一样,或许再也醒不过来了。她的母亲凯拉,彭·利索勒特则是一名高级别战斗员。

  小姑娘不停地说着管道内部的设置。她是个很称职的船员。和她同龄的小孩也许还在玩玩具,做游戏,有自己的玩伴。奇维的家却是一艘几乎见不着多少人的吸附式星际飞船,远在群星之间。孤独漫长的旅途使她在好几个领域达到了接近专家的水平。

  易莫金人交给他们的任务是布线。她想出了好几个可以节约时间的点子。本尼边听边点头,同时记着笔记。

  说完工作,奇维换了个话题。“听说咱们这儿会新搬进来一批人?

  “是这样的……”

  “谁?哪些人?

  “易莫金人。我想,他们之后,还会来些咱们自己的人。”

  奇维脸上容光焕发,然后,明显用了很大劲儿才强压下兴奋之情。“我、我去过哈默菲斯特。他们要把那儿的冷冻装置移送远方宝藏号,劳统领让我先检查检查那些设备。我……我看见妈妈了,伊泽尔。从透明舱盖上看见了她的脸。看见她呼吸,很轻很慢的冬眠呼吸。”

  本尼道:“别担心,小丫头。我们一定会……嗯,事情一定会好起来的,你妈妈爸爸都会没事的。”

  “我知道。劳统领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她的眼睛里充满希望。这么说,劳在向她许诺,那个人已经成了她的希望所在。有些许诺甚至有可能成为现实。也许他们会治好他父亲,替他清除染上的那种该死的作战细菌。可凯拉·利索勒特呢?对任何统治者来说,像她那样的战斗员都是极度危险的。除非青河人能成功反击,凯拉·利索勒特将会沉睡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除非能成功反击。他的目光转向本尼,他朋友的目光里什么内容都没有,重又恢复了刚才那种捉摸不透的表情。伊泽尔蓦地明白了,秘密活动确实是存在的。最多几兆秒后,青河人中有些人便会采取行动。

  我可以帮助你们,我有这个能力。易莫金人的正式命令都要经过伊泽尔·文尼之手。如果他能打人敌人内部……可他也是对方盯得最紧的青河人,哪怕托马斯·劳并不真正把他视为威胁。一时间,伊泽尔心里愤感不平:本尼知道他不是叛徒,但却不能接受他的任何帮助—只要他参与进来,密谋必然暴露。

  青河营帐在战斗中幸存下来了,连一处划伤都没有,甚至没有遭到电磁脉冲的打击。在他们大肆改造本地网之前,易莫金人从那里的数据库里捞了不少东西。

  剩下的东西维持日常运转还是足够了。每隔一段时间,营帐人口便会新添一批。大多是易莫金人,但也有一些新近从冷冻拘押状态中释放出来的青河低级人员。无论是易莫金人还是青河人,谁的情况都好不到哪儿去,都像从那场劫难中侥幸逃生的残兵败将。易莫金人受到的损失是掩饰不住的,许多设备毁了,人员也伤亡惨重。也许特里克西娅已经死了。那批“聚能者”都被扣押在易莫金人新建的营地哈默菲斯特里,但没有一个青河人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人。

  这期间,青河营帐的环境开始慢慢恶化。目前的人口数还不到营帐设计容量的三分之一,但整个系统却逐渐开始坏死。部分是因为易莫金人对营帐的胡乱改造导致白动化系统和生命支待系统功能大大下降,另有一个更隐蔽的原因:人们不愿意好好工作。不过易莫金人还没有察觉到这方面的问题。有一件事对那些从事 秘密活动的人很有利:奇维大多数时间不在营帐。伊泽尔知道,瞄一眼就能看出那些人搞的花样。文尼对发生的一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就是他对密谋活动的支持。他把自己的时间消耗在处涸一件件突发小事故上,只做做表面功夫,同时心里猜测自己的那友们到底想干什么。

  营帐已经开始发臭了。伊泽尔和他的易莫金助手专门去了一趟营帐核心部位的菌囊。见习生文尼曾在这个地方度过了多少丁秒啊……都是从前的事了。只要能让帕克司令和其他人死而复生,他情愿在这下面当一辈子见习生。 \菌囊里臭不可闻。只有学校做练习时出了大乱子才会这么臭·离并学校后,伊泽尔从来没碰上这样的菌囊。生化堰后面的墙上沽了厚厚一层赫豁糊糊的黑色污物,滴滴答答悬挂下来,像在通风系统的和风吹动下的腐肉。塞雷特和马里恶心得直发呕,其中一人甚至在自己的呼吸面具里吐出来了。马里哑着嗓子道:“呸!我1受不了这个。还是你来吧,我们在外面等。”

  两人“啪哒啪哒”一路踩着污泥走出去,门关死了。臭气熏天的菌囊里只剩下伊泽尔一个人。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想到:只有在这个地方,自己才有可能完全摆脱易莫金人!

  他正准备着手检查污染情况,一大堆污物后面忽然转出一个人影。身穿防水衣,头戴呼吸面具。他抬起一只手,示意文尼别出声,又用一个信号检测器在文尼身上一扫。“唔,你没装监控器。”声音模糊不清,“也许他们真的相信你。”

  是吉米·迪姆。伊泽尔差点不顾他身上的秽物给他来个大拥抱。真不容易啊,密谋者总算找到跟他对话的办法了。可吉米声音里没有一点欣喜之意。有护目镜挡着,文尼看不见他的眼神,但还是能看出他的身体紧绷绷、硬邦邦的。“为什么拍他们的马屁,文尼?”

  “我没有!只不过跟他们应付一下,为咱们争取几分便利。”

  “我们……当中有的人也是这么想的。问题是,劳给你的好处可不少啊。高高在上,我们什么小事都得经过你。你真以为我们剩下的人都攘在你手心里了?

  劳就是想让大家产生这种想法。“不!也许他们自以为已经把我收买过去了,可……贸易之神啊,队长,我一直是你小队里的,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

  面具后闷声闷气笑了一声,迪姆的肩膀好像放松了一点。“是啊,我知道,老是东想西想,不老老实实干好手头的活儿。”—过去的批评,现在却说得十分亲热……“可你不是个笨蛋,也从来不用家里的关系为自己谋好处……好吧,见习生,欢迎归队。”

  伊泽尔·文尼一生之中,从来没有任何一句奖励让他如此欣喜若狂。一时间,他有上百个问题要问,绝大多数问题的答案都是他不应当知道的。这些他明白,但有一个问题,他非问不可,是特里克西娅—

  没等他开口,迪姆已经说话了。“我们有些事要你做,你现在就记下来。往后我们还需要面对面谈话。所以,这儿的臭味会有些好转,但问题还在,解决不了。你随时可以找借口下来。先说眼下:我们需要走出营帐。”

  文尼首先想到的是远方宝藏号和冷冻在那儿的青河战斗员。或者,青河残余飞船上还有什么地方暗藏着武器。“嗯,有几项营帐之外的维修工作,易莫金人不行,只有我们才能做好。”

  “这我知道,最重要的是把合适的人弄出去,给他们分配合适的工作。我们会给你几个名字。”

  “好的。”

  “还有一件:我们需要了解那些‘聚能者’的情况。他们被扣在哪儿?能不能挪动?”

  “我一直在想办法,想搞清楚他们的事。”花的精力之多,你想都想不到,队长。“雷诺特说他们还活着,疾病也得到了控制。”蚀脑菌。这个可怕的名词不是得自雷诺特,一个低级易莫金人一不小心说溜了嘴,被伊泽尔听到了,“我正在努力取得他们批准,去看……”

  “知道,特里克西娅·邦索尔,没错吧?”沾着赫糊糊秽物的手同情地在他胳膊上一拍,“唔,你有这个动机,大有理由在这个问题上缠着他们不放。其他方面,好好应付他们,但这个问题一定得逼着不放。知道怎么做吗?就好比让他们给你这个天大的好处,你才会死心踏地帮他们。要是他们能同意就好了……好吧,赶紧回去吧。”

  迪姆钻进东一片西一片的悬垂物不见了。文尼擦掉自己袖口的指印。来到舱门时,他几乎已经意识不到菌囊的臭气了。他又跟朋友们一起干了。他们还有机会。

  青河残存的探险商船队有个装装门面的“舰队主任”伊泽尔·文尼,托马斯·劳还仿照过去船队里贸易委员会的形式弄了个“舰队管理委员会”,辅助舰队主任的工作,向他提供建议。这是劳惯用的手段:将一部分青河人孤立出来,虽然他们并没有投靠他,但表面上看,这些人仿佛已经背叛了青河。委员会每一兆秒召开一次会议,每次会议都是对文尼心灵的折磨。只有一件事可以安慰他:吉米·迪姆也是管理委员会的委员。 _伊泽尔望着十名委员走进自己的会议室。劳在这间会议室里安排了精工细作的家具,质量上乘的视窗。营帐里每个人都知道舰队主任和委员们享受着易莫金人的优待。但是,除了奇维,其他每个人都明白自己正被对方利用。他们大多明白,这种情形也许会持续许多年,直到托马斯·劳最后将青河高级官员从冷冻拘押状态中释放出来—如果真的会释放他们的话。吉米等人甚至怀疑易莫金人时常偷偷将这些高级别青河人唤醒,秘密审讯他们,逼他们替自己效力。这种邪恶行径可以使易莫金人永远控制住青河残余人员。

  也就是说,这间屋子里没有叛徒。但与会者的情况仍然让人乐观不起来:五名见习生,三名低级军官,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还有一个路都不大走得动的窝囊废。好吧,公道点儿,范·特林尼倒也不是路都走不动,至少他的身体还行。以老年人的标准来看,状态挺好。只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罢了。人家没把他送进冷冻箱就是明证:特林尼是惟一一个处于非冬眠状态的青河战斗员。

  这些货色凑在一起,我就更是小丑之王了。舰队主任文尼宣布会议开始。这一伙充门面的傀儡,至少开起会来应该快点完事算了吧。才不。会议常常一开就是好多千秒,芝麻大点儿的破事翻来覆去唠叨个没完。祝你听得愉快,窃听会议的王八蛋劳。

  第一个议题是腐坏的菌囊。事态已经控制住了,到下一次开会的时候,弥漫营帐的臭气就会排净。菌囊本身内部还有一些一时无法控制的基因链,但对营帐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文尼听汇报时有意没朝迪姆的方向看。到现在为止,他和迪姆在菌囊碰过三次头。每次对话都很简短,基本上是单方面的,一个人说,另一个听。有几件事文尼最想知道,却偏偏最不应该知道:参加迪姆行动的有多少青河人?都是哪些人?有没有痛击易莫金人、救出人质的具体计划?

  第二个议题更有争议。易莫金人希望双方都采用他们的计时单位。“这个问题我不太明白。”文尼对闷闷不乐的委员们说,“易莫金人的秒和咱们的秒是一样的,本地行动以秒为计时单位就够了。其他的不过是日历上花花哨哨的玩意儿,没多大意思。我们的软件在处理客户的日历方面从来没出过问题。”平时对话也不会有什么麻烦。易莫金人所说的一“天”和青河一次轮班所用的一百千秒差别不大,三十兆秒指一年,与以年为单位的语言也很接近,不会产生误解。

  “当然,我们可以对付各种各样的日历系统,但以前都局限在软件前端的处理上。”阿罗·丁过去是见习程序员,现在成了软件调制部的负责人,“我们的新……嗯,新客户使用的却是青河的内部工具。‘可能会产生副作用。”’阿罗拉长声音,吐出这句不祥的箭言。

  “好吧,我会跟……”伊泽尔一顿,突然冒出一个当头头的人才会施展的鬼点子,“阿罗,你去跟雷诺特谈谈好吗?向她解释解释这个问题。”

  伊泽尔低头瞧着自己的会议议程,避开阿罗生气的目光。“下一项。营帐的住户越来越多。统领说至少还会进来三百名易莫金人,之后还有另外五十名青河人。生命支持系统看样子倒还能对付过去。其他系统怎么样,冈勒?”

  按原来实实在在的衔位,冈勒·冯只是无影手号的一位低级军需官。冯还没有适应自己身份的邃变。说不清她的年纪到底有多大,但如果不是那场偷袭,她可能终生只是个低级军需官。她这种人也许只适合过去那个职位,在下级职位上能力刚刚好,但现在……

  冯点点头。“这个,我这儿有些数字,请看一看。”她笨手笨脚敲打着面前的易莫金键盘,打错了几处,重新修改。房间对面的视窗上掠过一道道出错信息,“这东西怎么关掉?”冯嘟嚷着,小声骂着。又打错了一处,她的怒气猛地爆发了,“该死的混帐。我受够了这些鬼东西!”她一把抄起键盘,狠狠砸在光亮的木桌上。木制饰面砸出一道裂口,键盘却没坏。她又一次砸下去。视窗上闪现的出错信息让人眼花缭乱,接着消失了。冯从座位上半站起来,在伊泽尔面前挥舞着那块砸弯变形的键盘,“那些易莫金王八蛋把管用的输人一输出系统全拿走了。我不能语音控制,不能用头戴式显示。手里有的只是视窗和这些操蛋家什!”她把键盘朝桌上一扔,键盘弹了一下,弹向天花板。

  屋里嗡嗡嗡一片赞同声,只是没像冯那么失态。“什么都用键盘,这还怎么做事?我们需要头戴式……就算基础系统完好无损,没装备仍然什么都干不成。”

  伊泽尔抬起双手,等待嚷成一团的众人安静下来。“原因在哪儿大家都清楚。一句话,易莫金人信不过咱们的系统,他们觉得有必要把这一块控制起来。”

  “这还用说!非要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才放心。我自己也不会相信缴获的自动化装备,但做到这种程度,真是太过分了!用他们的输人一输出系统,可以,但得给我们头戴式系统,目视指针和……”

  “告诉你吧,有些人还在继续使用咱们青河过去的装备呢。”冈勒·冯道。

  “够了!”当傀儡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这一点,人家什么话都敢当着你的面说。伊泽尔尽力拿出凶狠的目光瞪着冯,“小心你的话,冯女士。是的,确实存在不方便,但劳统领将这个问题上的不服从视为叛乱。易莫金人认为这方面的乱子是针对他们的直接威胁。”想用旧装备的话就继续用吧,不过别忘了其中的危险。这句话他没说出声来。

  冯缩回自己的座位,看着他,冷冷地点了点头。

  “听着,”伊泽尔道,“我已经向劳和雷诺特申请了其他设备,有些可能会批准。但请大家记住,我们离最近的技术文明相距许多光年,无论制造什么设备都只能利用易莫金人在L1点的资源。”伊泽尔很怀疑能利用那些资源制造出多少东西,“大家必须向各自部门的人员强调有关输人一输出设备的禁令,这一点非常重要,关系到大家的人身安全。”

  他依次注视着每个人的脸,几乎所有人都对他怒目而视。但文尼还是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出了一丝宽慰。回到自己的朋友们中间后,这些委员会说文尼是个软骨头,助封为虐,硬逼他们听凭易莫金人摆布。这样一来,他们自己不受欢迎的程度便会稍许减轻。

  伊泽尔一时没有说话,只觉得自己无比虚弱。但愿我的做法符合迪姆队长的要求。可吉米的眼神和其他人一样空洞冷漠。他把菌囊之外的角色扮演得很好。最后,伊泽尔向前倾过身,平静地对冯道:“刚才你想说新搬进营帐的人的事。有什么麻烦吗?”

  冯哼哼着,这才想起自己发脾气前讨论的问题。她出人意料地说:“嗯,算了,别管数字了。一句话,再多些人也能应付下来。哼,只要按我们的方式操纵自动化系统,营帐里可以住下三千人。至于说新来的那些,”她耸耸肩,这回没有发作,“全是典型的呆子。专制体系下净出这号人物,我见得多了。管他们自个儿叫‘经理’,其实全是打工的苦力。除了咋咋呼呼说些大话,这些人其实挺怕咱们。”她粗笨的脸上透出一丝笑意,“我们这儿很多人明白该怎么处理这类客户,有些人还跟他们交上了朋友。说了不少情况,有些本来不该说的,比如那种‘蚀脑菌’的厉害,等等。告诉你,就算他们那边的头头脑脑不来清除那些玩意儿,咱们自己不久也能琢磨出道道儿来。”

  伊泽尔没有回应她的笑脸。你在听吗?劳统领?不管你有什么打算,用不了多久,我们自己也会查个水落石出的。他们发现的一切,吉米·迪姆都可以利用。伊泽尔的思绪重又回到会议上来。他召开这次会议其实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最后一项议程。现在他开始渐渐看出门道了:有一个目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目的。也许说到底,他自己的活儿干得还不算坏。

  最后一项议程是关于即将爆发出光和热的开关星。为此,吉米专门准备了一个傻瓜替自己出头。不用说,一个不知内情的傻瓜。范·特林尼。这位战斗员姿势招摇地走到会议桌前方。“马上,马上,”他说,“图像马上就好。”十几幅工程图出现在会议室周遭一圈视窗上。特林尼双脚一蹬,飘向讲台,开始向大家宣讲起拉格朗日点的学问来。此人的声音和姿势确实颇有权威感,可说出来的话却是人人知道的琐碎常识。有意思。

  文尼由着他废话了一百秒,这才开口道:“我想你的主题应该是‘为开关星点亮所作的准备’,特林尼先生。易莫金人要求我们做什么?

  老头子用队长才有的凶狠目光恶狠狠地瞪着他,“请用特林尼战斗员这个称呼,舰队主任。”继续瞪视了一秒钟,“很好,我们直接说最关键的部分。我们这里有五十亿吨钻石。”他身后的视窗上亮起一个指针,指向缓缓旋转的一堆堆岩石。这些都是帕克司令在这个星系里发现的飘浮物。从阿拉克尼采掘的冰和矿石就嵌在这一堆堆小行星块所形成的缝隙和褶皱里,“这些岩石组成一个典型的互相接触的庞杂体。目前,我们的舰队一部分泊在这个庞杂体上,一部分处于它的周界轨道上。正如我几分钟前试图向大家说明的,易莫金人希望我们在这个庞杂体的核心岩块上安装并管理一组电子喷射式推进装置。”

  迪姆:“在重放光明之前?

  “是的。”

  “他们想用这种办法使庞杂体在开关星点亮的阶段保持稳定?”

  “完全正确。”桌边众人脸上露出不安的神情。保持空间站台的稳定这种事古已有之,半点也不希奇。做得好的话,几乎不费什么能量就能让空间站台在环绕LI点的轨道上运行,距阿拉克尼不到一百五十万公里,几乎正好在行星和它的太阳之间。等开关星重放光明以后,他们可以隐在它的光芒中,一连多年不被察觉。但易莫金人想的可不是小打小闹。他们已经在岩石堆组成的庞杂体上兴建了许多基础设施,其中还包括他们的哈默菲斯特营地。所以现在才急着要抢在重放光明之前将稳定那个庞杂体的推进器安置就位。从亮起到降低强度稳定下来这段时间里,开关星的亮度将会达到标准太阳的五十到一百倍。这期间,易莫金呆子们希望借助恒定推进器,使那些大石头别摇来晃去。真是愚蠢的蛮干硬上。可易莫金人是老板,还有,这使吉米有机会溜出青河营帐。

  “说实话,我倒觉得不是什么难事。”,奇维·利索勒特站起来,滑到范·特林尼的那些工程图边。特林尼看来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奇维抢过了话头,“旅途中我做过许多这方面的练习。我母亲希望我成为一个工程师,她觉得稳定空间站台的技术对这次行动很重要。”奇维的话比平时成熟稳重得多。伊泽尔还是头一次见她穿上利索勒特家族的绿军装。她飘到视窗前,认真看了一会儿,庄重的淑女样儿一下子绷不住了,“哎哟,他们要求的可真不老少啊!岩石堆积得不密实,太松散了。就算计算方法不出错,我们也不可能把那一大堆石头互相之间的作用力全部弄清楚。还有,如果挥发矿暴露在阳光照射下的话,又会弄出一大摊子麻烦事儿。”她吹了声口哨,又露出过去孩子气的笑容,“开关星点亮阶段我们得调整喷气装置才行,我……”

  范·特林尼阴沉着脸,悻悻地瞪着这个小姑娘。她准保抢走了他上千秒的话题。“是的,这是一项很艰巨的下作。这样巨大的一个庞杂体,可我们能用来推动它的电子喷射推进器只有一百个。整个工程期间,我们的人都必须亲自到那上面去,现地开工。”

  “不,不,不对。我是说那些推进器,布里斯戈裂隙号上还有好些呢。这个活儿的规模也没比我做过的练习大上一百倍—”奇维的劲头全上来了,还好这一回她的靶子不是伊泽尔·文尼。

  不是每个人都一声不吭地接下这项工程。包括迪姆在内的前青河低级军官们要求在开关星重亮初期把联结在一起的岩石群拆开,将挥发矿堆积到最大的钻石巨岩背阴的一面,避开烈焰烤灼。劳爱怎么想怎么想好了,这个工程太危险。特林尼怒气冲冲地对大家吃喝着,说这些建议他早向易莫金人提过。

  伊泽尔一拍桌子,接着又拍了一下,第二次的声音更大。“请安静。这就是分派给我们的工作。我们只能照做,而且要做好。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帮助我们自己的人。我想易莫金人也会给予一定帮助,但我们只能以适当的方式向他们要求这种帮助。”

  周围人声鼎沸。这中间有多少人参与了密谋?文尼心中暗想。奇维肯定没有参加吧?继续争执一段时间之后,大家又绕回了刚才的出发点:别无选择,只好屈从。吉米·迪姆向后一靠,叹道:“好吧,人家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好了。至少我们知道他们还需要我们。咱们得好好逼一逼劳,一定得让他拨一批高级专家过来。”

  大家一片声赞同。文尼的目光与吉米一碰,立即转开视线。也许这次能让他们释放出一批专家,不过可能性不大。就在这时,伊泽尔心中豁然开朗:他明白了暴动定于何时爆发。
 楼主| 发表于 2009-6-21 20:31: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开关星大可以换个名字,称为“准点星”。早在古老地球时期,黎明时代的人类天文学家便观测到了它的剧变周期。一颗被划分为“褐矮孤星”的恒星,其亮度在不到八百秒的时间内便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惊人变化:从黯淡的二十六等一跃而为光芒万丈的四等。三十五年之内,它的亮度会逐渐减弱,直至地球上肉眼观测不到的程度(同期还会在地球上催生出一大批博士)。从那以后,这颗星星一直处于人类密切注视之下,其神秘也愈加难以索解。它的峰值亮度可以出现上下高达百分之三十的变化,但从整个周期来看,开关星的亮度变化曲线规律得让人难以置信。开、关、开、关……二百五十年一个轮回,预测可以精确到秒。

  黎明时代之后的数千年间,人类文明从地球所在的太阳系不断向外稳步扩张。对开关星系的观测越来越细致入微,观测距离也一步步缩短。

  最后,人类终于进入开关星系,在这里注视着时间一秒秒走向开关星又一次重放光明的一刻。

  托马斯·劳作了一番简短的演说,以这样一句话结束:“这个场面一定很有意思。”大家聚集在青河营帐最大的一间大厅里观看重放光明这一幕。大厅里挤满了人,由于岩石庞杂体的轻微引力,房间稍许有些朝着那个方向塌陷下去。易莫金人的技术专家正在哈默菲斯特上密切监控着这次行动,各艘飞船也都留有最低限度的操作人员。除了这些人以外,伊泽尔知道绝大多数青河人和没有值勤的易莫金人都在这间大厅里了。两伙人似乎很融洽,差不多算得上很友善。那场战斗已经过去四十天了,有传言说,开关星重放光明之后,易莫金人会大大放松对青河人的控制。

  伊泽尔钩在靠近天花板的一个支撑点上。没有头戴式显示系统,他只能透过墙纸式视窗看到外面的情况。从这儿倒挂下去,只要不被飘来飘去的人挡住视线,他可以看到三个最有意思的视窗。一个视窗显示着呈碟状的开关星全景,另一个取的是围绕开关星旋转的一颗低轨道微型卫星的视角。那儿的高度只有区区五百公里,从微型卫星的视角看去,恒星表面似乎没有任何吓人的地方。乘飞行器在一块反射着红光的云层上方飞过,向下看到的景象大致就是这个样子。如果那片云层是块实体的话,人类在它上头着陆都不成问题。可是“云层”在微型卫星镜头前慢慢滑开,露出下面的熊熊火光。是暗红色,褐矮星特有的颜色,一团带黑色的红。没有丝毫惊人变化的迹象,但剧变即将来临,就在……六百秒后。

  劳和他的飞航管制人员来到伊泽尔身边。大厅里见不着布鲁厄尔的人影。劳什么时候想用怀柔手段是看得出来的:只要瞧瞧里茨尔·布鲁厄尔在不在就行。统领大人抓住文尼身边的另一个支撑点,脸上的笑容活像某个客户文明中的政客。“哎,舰队主任,还在担心这次行动?”

  文尼点点头,“我的委员会提出的建议你是知道的。在开关星点亮初期,我们应该把挥发矿转移到一块单独的钻石巨岩背后,再推动它远离恒星。这个阶段,我们应当后撤到星系外围才是。”两支舰队的所有船只目前都泊在最大的钻石巨岩后面,隐蔽得很好,重放光明的开关星照射不到。但如果出个什么意外……

  劳的飞航主任摇摇头,“我们这儿已经有太多东西接地了,重新调动很不方便。再说我们的资源不富裕,撤到星系外围会耗费大量挥发矿。”这位技师名叫乔新,看样子几乎跟伊泽尔一样年轻。乔新倒是挺讨人喜欢,但缺乏伊泽尔熟知的青河高级别人员特有的精明强干和专业技能。“我真佩服你们的工程师。”乔新冲着几个视窗点点头,“瞧他们怎么对付那一大堆石头,比我们干的强多了。我真不明白,他们怎么会这么能干,你们又没有聚……”他突然打住了。对方还是有秘密啊。不过,秘密也许很快便会揭晓,比易莫金人设想的快得多。

  劳巧妙地接上乔新的话头,“你们的人确实能干,伊泽尔,真的。我看,正因为能干,他们才对这个方案这么不满意:他们追求的是完美。”他望着显示开关星的视窗,“想想看,人类的各个分支走过了多么漫长的历史,最后终于聚集到这里来了。”

  在他们四周和下方,众人分成一个个小群,青河人和易莫金人互不相混,但彼此之间仍不断对话,谈得很热烈。大厅另一端的视窗显不着巨岩庞杂体暴露的表面。吉米·迪姆的工程队正将一张银色遮篷罩在冰块上。劳皱起眉头。

  “为了保护水凝冰和气凝雪,先生。”文尼道,“冰块顶部暴露在开关星的光芒下,隔热篷可以降低蒸发率。”

  “哦。”劳点点头。

  巨岩表面有几个人影。有的系着安全绳,其他人则自由浮动着。巨岩表面的重力可以说不存在。这些人把绳结在冰山顶端抛来抛去,那份轻松自如,只有终生在太空活动的人—加上青河人积累数千年的经验—才办得到。伊泽尔望着那些身影,极力分辨谁是谁。但他们都在工作服外套着隔热外套,文尼只能看到飘浮在岩石深色表面的一个个人影。伊泽尔不清楚秘密行动的细节,但从吉米交给他办的事上,他也猜出了几分。今后也许再也青河与易莫金两族中有许多人的姓名很像中国名字。不会出现这么好的机会了:他们现在掌握了布里斯戈裂隙号上那些电子喷射式推进器,几乎不受任何限制便可以出人营帐,进人没有易莫金人监视的地方。开关星点亮之后一段很短的时间内,这里的场面肯定很混乱,负责保持站台稳定的青河人可以混水摸鱼,乱中得利。可我偏偏只能站在一边,和托马斯·劳在一起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伊泽尔朝统领露出了微笑。

  奇维·利索勒特愤怒地冲出气密门。“该死!该死!他妈的真该死……”她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扯下隔热外套。她在脑子里记下一笔,一定得跟冈勒·冯好好算算这笔账。事情糟到这个地步,到时候,她能骂的比现在多得多。她把隔热外套朝衣柜里一扔,连带兜帽式头盔的工作服都没脱便一头扎向中央通道。

  贸易之神啊,他们怎么能对她干出这种事?把她哄进一间小屋,像个傻子似的呆坐着。本该她做的工作却被吉米·迪姆抢走了!

  范·特林尼飘浮着。他下面三十米处,大家正忙着把隔热篷罩在冰山上。按说这次稳定空间站台的工作由特林尼正式负责,但他发布的命令全是不着边际的瞎起哄。他是有意这么干的。所以,实际负责的是吉米·迪姆。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小丫头奇维·利索勒特居然拿出了一整套方案:在哪儿安置电子推进器,如何运行这些恒定推进器。只要依照她的建议办,大家便可以顺利度过开关星重放光明的阶段,不会出任何问题。

  这可不是件好事。

  范·特林尼参与了“地下活动”。只是其中一个小角色,任何大事都不会告诉他。这正合范·特林尼的心意。他又兜了一圈,背对开关星的光芒(目前和月光差不多),让那一大堆岩石位于自己上方。岩石庞杂体投下的阴影中还密密麻麻藏着许多东西:泊定系紧的飞船、营帐、挥发矿的提炼加工设施。它们躲在这里,避开即将喷涌而出的强光高热。哈默菲斯特便是其中的一座营帐,不止接地,连根都扎进了岩堆。如果不是周围乱七八糟的其他设施,这东西颇有一种奇异之美。青河贸易者的营帐现在已经不在轨道上了,它被系在巨岩表面,像一只大气球。所有没有冬眠的青河人都在里面,易莫金人也有一大批在那儿。

  营地远处被一号钻石巨岩部分遮住的地方停泊着吸附式飞船。真是好一幅凄惨景象。星际飞船不应该像那样紧紧系在一起,更不该离松散岩石那么近。脑海里浮起一幅记忆中的场景:一堆堆缠绕在一起的鲸鱼腐尸。码头可不是这么管理的。但这儿与其说是个码头,还不如说是个废品堆积场。为了他们发动的那场偷袭,易莫金人同样付出了惨重代价。萨米的旗舰被消灭之后,范龟缩在一艘破破烂烂的交通艇里,东躲西藏过了几乎一整天—同时切入所有剩余的自动化作战系统。估计劳统领一直没弄明白究竟是谁在组织协调青河人的战斗。只要他稍有怀疑,范早就一命呜呼了,或者和侥幸逃生的其他战斗员一块儿被冻在远方宝藏号上。

  虽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青河还是只差一点便赢得了胜利。要不是那些该死的易莫金蚀脑菌,我们本来是可以打赢的。那场战斗足以使双方从此不敢轻举妄动。对易莫金人来说,那次代价惨重的胜利极有可能成为双方同归于尽:还能借助磁场吸附式推进器实施星际飞行的飞船只剩下了两艘。拆下遭到彻底破坏的飞船上的零件之后,或许还能再修复一两艘。目前,任何一艘飞船都没有足够的氢,无法达到磁场吸附飞行的高速度。从挥发矿提炼设备的运行情况来看,哪怕只驱动一艘,也得经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行。

  离开关星重亮只有不到五百秒了。范缓缓地向上飘行,朝岩堆飞去,直到视线被隔热篷挡住,看不到那个庞杂体为止。他的人就分散在那堆岩石表面:迪姆、杜和帕蒂尔。奇维不在,小姑娘被骗进了营帐中一间屋子里。按理说,这些人这会儿应该在巨岩表面最后一次检查恒定推进器。工程队频道里不时传来吉姆镇静的声音,但范知道,这些只是事先录制好的录音。在挡住视线的隔热篷背后,迪姆和其他人已经从岩石另一侧消失了。三人这时都已经重新武装起来。用一台电子喷射器—尤其是青河的型号—可以做出来的事,不懂行的人是想像不出来的。

  范很高兴被留在后头。毫无疑问,吉米同样巴不得甩掉他。他们相信他,这倒不假,但只放心让他参与最不起眼的小事,比如留在后头,维持工程队正在施工的假象。特林尼飘来飘去,时时出现在哈默菲斯特和青河营帐的视野中,不时说点什么,与通讯频道里迪姆的录音配合。

  离重亮只有三百秒了。特林尼飘到隔热篷下。在这里可以看见崎岖不平的冰山,还有精心管理的气凝雪。越靠近隔热篷边缘,雪堆越小,渐渐变为暴露在篷外的钻石巨岩。

  钻石。在范·特林尼儿时生活的地方,钻石是财富的最高象征。小小一块钻石便足以让人谋杀王子。但在一般青河人看来,钻石只不过是另一种形态的碳而已,不费多大事便能造出几吨。不过眼前这些钻石巨岩的重量实在太惊人了,连青河人都不敢小觑。从理论上说,这么大的钻石是可能存在的,但仅仅存在于理论中,从来没有任何人亲眼见过。这些巨岩不是单粒大钻石,而是许多巨型结晶体按一定规律粘合在一起。它们曾是气体巨星的内核吗?是许久以前爆炸的行星残余吗?这是开关星系的又一个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庞杂岩堆的工作一开始,特林尼便深人研究了这里的地形。他的动机和奇维·利索勒特不一样,甚至不同于吉米·迪姆。一号巨岩和二号巨岩之间有一个缺口,里面填着冰和气凝雪。奇维和吉米都觉得这个情况很重要,但他们关注的只是这个缺口会对岩堆的维护产生什么影响。范·特林尼却··一稍稍加点工,这道缺口就成了一条从他们的主要施工地点通往哈默菲斯特的小径,一条可以避开飞船和营帐视线的秘道。他没有把这个情况告诉迪姆,反正迪姆也用不着。密谋者的计划是占领远方宝藏号,进而夺取哈默菲斯特。

  特林尼沿着V字形的小径偷偷向前爬行,一步步接近易莫金人的营地。范·特林尼并非生来就是遨游太空的青河人,这一点要是让迪姆和其他人知道了,他们准会大吃一惊。但他确实不是。像这样爬来爬去,有时他会产生行星定居者才会出现的丧失方向的眩晕感。如果他放任自己的想像……他不是在一条窄沟里用双手爬行,而是正向上沿着一道仅容一人的裂隙攀爬山壁,裂隙越来越陡,先是垂直壁立,然后向他弯折过来,渐渐压过来、压过来,直到他失手坠人深渊。

  特林尼停了一会儿,一只手死死抠住石壁。他渴望着带钉爪的登山鞋、登山绳,还有能够结结实实钉进山壁的岩钉。这种渴望让他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行星定居者的本能。老天,上一次被这种本能猛然攫住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他继续向前移动,向前,向前,_而不是向上。

  双手交替爬行。按臂长计算,他应该已经到了哈默菲斯特之外,接近它的通讯部门。如果他这时跳出来,很有可能被哪台摄像机发现。当然,大变动前夕,也许没人注意这里的画面,也没有哪个程序盯着这个角落。这种可能性相当大。但特林尼还是低低地伏下身体。如果有必要,他还可以爬得更近些,但现在他只想先在这儿窥探一番。特林尼缩进裂隙,双脚抵住冰面,背靠钻石山壁,解开一台小探测器的线状天线。自从战斗结束,易莫金人扮演的角色一直是和善的统治者,只在一个方面发出赤裸裸的威胁:不得私藏未经许可的输人一输出设备。范知道,迪姆和密谋活动的核心成员都藏有青河的头戴式显示系统,利用私设的密码在本地网上互相联系,就在易莫金人鼻子底下完成了抵抗活动的准备工作。还有许多通讯流没有采用任何自动化设备。这些年轻人很多都懂得古老的由点线组成的代码①,稍加变动之后,这些代码就像过去的闪光信号,古老,但一样管用。

  身为抵抗运动的外围成员,范·特林尼却深知内情,原因就是他暗中藏下了不少违禁电子设备。像他手里这种微型探测器,即使在和平时期也是居心不良的铁证。

  附近无论什么发射或接收信号的设备,他的探测器都可以感应到。这台小东西的天线顶端有一个微型传感器,不断嗅探电磁信号。范寻找的是一套与青河营帐直接联通、直线发射②的通讯阵列。他像一个投送钓丝的渔夫一样摆动双臂,调整天线的位置。这种天线虽然像一根细线,但软中有硬,稍带一丝刚性,最适合在微重力环境中使用。成了。传感器捕捉到了哈默菲斯特与青河营帐之间的通讯流。范在岩壁边缘松松地搭上一个定向器,将它瞄准青河营帐里一个未被使用的端口。通过这个端口,他绕开易莫金人的所有保安系统,直接挂上了舰队的本地网。劳和其他易莫金人之所以严禁青河人暗藏违禁电子设备,不惜撕下假面、以死亡来威胁,怕的就是范眼下干的这种事。吉米·迪姆很机灵,没在这方面冒险。但范却敢用这一招。他有一些优势,知道在青河系统中埋藏多年的某些机关,它们藏在那儿已经许多、许多年了……但就算这样,如果不是因为吉米和他的战友把太多赌注押在他们的暴动上,他仍然不会冒这个险。

  【 ①估计类似于摩尔斯电码。】

  【 ②指不通过弯曲的行星或其他大物体表面的通讯信号。这种通讯方式的距离较短,保密性强于远程信号。】

  也许他应该跟吉米·迪姆好好谈谈,说服他放弃自己的计划。易莫金人的事他们知道得太少了。对手的自动化系统为什么那么出色?从战斗中看得很清楚,他们的高级战术比青河人差远了,但易莫金人的系统却比范·特林尼交过手的任何作战系统高明得多。

  特林尼有一种被对手诱进死地的不祥预感。抵抗分子们认定这是他们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可以一举打垮敌人。也许吧。但事情未免太轻巧了一点,简直完美无缺。完美得过分了。

  只好尽力争取一个好结果了。

  范看着藏在自己兜帽式头盔里的显示视窗。他在截收易莫金人的遥测信号,还有发往营帐的部分视频。有些信号他可以破解。易莫金混蛋们对自己直线信号的保密性未免过于自信了。好吧,现在是好好窥视一番的时候了。

  “距开关星点亮还有五十秒。”两百秒前,这个单调平板的声音便开始计时。大厅里,几乎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注视着厅内的视窗。

  “四十秒。”

  伊泽尔飞快地扫了一眼大厅内部。那个易莫金飞航主任乔新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开关星低轨道上那颗微型卫星传来的图像,他的专注更多是出于好奇,而不是恐惧或疑心。

  奇维·利索勒特恨恨地瞪着一个视窗,上面显示的是隔热篷与吉米·迪姆工程队的队员。自从飘进大厅,她一直阴沉着脸,情绪恶劣。伊泽尔猜得出这是怎么回事,·一而且松了口气。吉米一直在利用这个天真的十四岁小姑娘掩护自己的活动。但他从来不是个冷酷无情的人。最后关头,他抓住机会把姑娘留下了,留在安全的地方。可我敢打赌,奇维绝对不会原谅他,哪怕知道真相后也不会。

  “电磁波锋面将于十秒后抵达。”

  但从微型卫星传来的图像上看,开关星依然没什么变化,移动的云层下面只透出一股暗红色。或许它正处于爆发的边缘,或许是“准点星”打算跟他们开一个超级大玩笑。

  “点亮。”

  显示开关星碟状全景的视窗上出现了一块明亮的耀斑,正好位于碟状图的中心部位,迅速向外扩展。不到两秒钟,耀斑已在整个碟面上铺开。在耀斑扩展的这两秒钟内,低轨道卫星传送的图像消失了。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大厅四周同时传来一声轻轻的、充满敬畏的叹息。视窗投射出来的光芒在对面墙壁上映出幢幢黑影,片刻之后,墙纸系统才反应过来,调暗了它输出的光照强度。

  ‘点亮之后五秒。”这个声音肯定是自动化系统控制的。“我们接收到的能量已经升高至每平方米七千瓦。”这是另一个技术员的声音,平板的语调中带着特莱兰口音。怎么不是易莫金人?这个问题在伊泽尔脑海中一闪,随即便被接下来发生的事吞没了。

  “点亮之后十秒。”大厅一侧有个较小的视窗,显示着蜘蛛人的世界。点亮之初,它还跟刚才一样黑沉沉的,但现在光已经越过这段距离传送上来。这颗行星也亮了起来,在一颗亮度已经五倍于标准太阳的恒星照耀下,它的气凝冰雪苏醒了。开关星的亮度仍在继续上升。

  “每平方米二十千瓦。”新太阳的图像下方出现了一幅条柱图,将它目前的输出功率与历史记录作比较。看来,这一次重放光明的威力不亚于历史上任何一次。视窗也是墙纸系统的一部分。

  “中子流量仍然低于可探测水平。”

  劳和文尼交换了一个宽慰的眼神。总算有一次,双方都是真诚的。中子流这类危险从遥远的太空中是无法测定的,历史上有许多次星际飞行的失败都是这类危险造成的。至少现在他们不会被无法从远处测到的放射能烤蝴了。

  “点亮之后三十秒。”

  “每平方米五十千瓦。”

  大厅外,替他们挡住阳光的巨岩山巅开始发光。

  范·特林尼一直开着公开通讯频道。就算不开,也能一眼看出开关星已经亮起来了。但现在这些事在他意识中排不上号,特林尼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哈默菲斯特的保密通讯链接上。眼下,技术人员的注意力完全被外界事物吸引过去了,这种时刻最容易出现安全漏洞。如果迪姆的行动进行得很顺利、一切按照既定方案的话,他和他的人这会儿应该已经到达了远方宝藏号的泊位。

  兜帽中的视域大部分被半打视窗所占据,特林尼的双眼来回扫视着视窗。青河舰队本地网上的程序处理遥测信号得心应手。哈!许久以前的后门程序仍然管用,老花招真是谁都比不了啊。现在急需海量计算能力,易莫金人于是越来越多地调用青河的自动化系统,特林尼的窥探效率也相应地不断提高。

  信号强度衰减。是校正偏移?特林尼清掉几个视窗,观察自己周围的环境。开关星仍旧被石山挡着,但几个首当其冲的山巅已经被它的光芒照亮。暴露在外的气凝冰雪蒸腾起阵阵雾气。吉米的银色隔热篷眼下倒还支撑得住,但织物已经开始缓缓摇晃、轻轻拍打起来。天空隐隐约约显出一抹淡蓝色,数千吨冰和气凝雪化为雾气腾腾而起,将巨岩堆变成了一颗拖着长尾巴的彗星。所有这些都干扰了他对哈默菲斯特直射信号的截收。特林尼摇晃着线状天线。丢失信号不可能完全是雾气的缘故。好了。他再次收到了哈默菲斯特的信号流。一秒钟后,他的解密程序重新实现同步,他又开工了。但现在特林尼开始更加留心周围气流的变化,这个新太阳比他们预想的还厉害。

  特林尼的网络嗅探程序切进哈默菲斯特。任何一个程序都有不知所措的时刻,都会遇上它的设计者认为绝对不会出现的意外情形。在目前这种非常剧变期间,不知所措将演化成漏洞,漏洞将越来越大……

  奇怪呀。好像有几十个人登录进入了内核系统。还有,易莫金系统内部有许多地方他完全看不出头绪—这些地方大违常理,与青河的机制截然不同。易莫金人本来应该是寻常呆瓜才对,他们不是才进人高科技时代不久吗?全靠清河广播网的提携才起来的。可这儿不同寻常的古怪东西实在太多了。他悄悄潜人语音通讯流。语音流中易莫金人说的尼瑟语全是只言片语,没一句整话,还掺杂着大量术语切口,他只能听懂个大概。“……迪姆……绕过岩石……和预计的一样。”

  和预计的一样?

  特林尼迅速扫描相关数据流。他看到了图片:有的显示着吉米一伙将携带的武器,有的显示出他们打算利用哪条通道潜人远方宝藏号。还有表格列出人名—参与密谋者的名字。范。特林尼的名字赫然在上,注明为跑腿打杂的同谋。还有其他表格。吉米·迪姆他们私设的密码!这些文档是演进式的,最初还不甚精确,但后来的文档却把吉米和其他抵抗分子所用的密码描述得准确无比。不知他们采用的是什么方法,但易莫金人始终洞若观火,把抵抗分子的一切计划掌握得一清二楚。没有叛徒,只有一双非人类的巨眼,烛照一切,洞见秋毫。范猛地扔下装备,爬近了些。他抬起身,将定向器指向哈默菲斯特顶篷上一处微斜的凸出物。这个角度应该很合适,可以把一束通讯射线反射到远方宝藏号的泊位。

  “吉米,吉米!能听到我的话吗?”这些话用青河密码加了密。但如果被敌人截收到,这条通讯链接两头的人谁都跑不了。

  过去,吉米·迪姆的心愿只是把队长的工作干好,步步升迁,当个中级管理人员。然后就可以和祖芙结婚。所有这些他都计划得好好的,这次开关星的任务一完成应该就差不多了。当然,这都是易莫金人开到、战斗打响之前的事了。而现在呢?现在他领导着一场抵抗运动,孤注一掷—片刻间的巨大风险:一切都押在这上头了。唉,至少他们总算行动起来了……

  不到四十秒内,他们越过四千米距离,绕过了岩石庞杂体向阳的一面。就算没有猛然爆发的太阳烈焰,没有裹在身上碍手碍脚的银箔,这一次太空中荡绳匕跃也依然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其间他们差点儿失去了范·帕蒂尔。要实现荡绳飞跃,必须准确判断出岩钉插地的位置,估算出它能不能承受住你拉着绳子从地表加速荡起的重量。本来应该事先调查一番,可是为了安置站台恒定推进器所做的岩石表面考察工作早已完成,找不到借口测试岩钉插入点。帕蒂尔当时荡起来的重力加速度足有半个G,就在这时,岩钉脱落了。要不是跟他用保险绳联在一起的祖芙和吉米的岩钉钉得牢,他已经飘进太空、永远回不来了。只要多耽搁几秒钟,直射的阳光就会射透他们临时凑合起来的简陋的隔热银箔,将他们彻底烤焦。

  但他们总算成功了!他们来到了飞船泊位,就在飞船背侧(正常的进出通道那些杂种们说不定有防备)。这会儿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太阳,被它射得眼花缭乱。他们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就位了。

  三个人蜷缩着身体,潜伏在远方宝藏号的泊位。六百米高的船身矗立在他们眼前①,这么近的距离上,他们只能看见槽面和燃料箱的一部分。通过事先侦察,他们知道它是所有青河飞船中受创最轻的。飞船里面有装备,更重要的是,里面还有人。有了这些装备和人员,他们就能夺回自由。

  【 ①前文说到,飞船的长度为六百米。也许飞船在没有重力的太空船坞中是竖立泊靠。】

  眼前一片昏暗,但不像刚才那么黑沉沉的了。雾气升上天空,反射着日光,替这里减了几分黑暗。吉米和其他人甩掉隔热银箔和隔热外套,只剩兜帽式头盔和一身压力服,一下子觉得寒气刺骨。他们从一个藏身点溜到另一个藏身点,身后拖拽着工具和改装的枪支,竭力避开发亮的天空反射下来的光。总不会越来越亮吧?会吗?根据他的计时器显示,到现在为止,开关星重放光明还不足一百秒,还要再过一百秒,它才会达到亮度的峰值。

  三个人沿着泊位缆桩向上飘行。远方宝藏号巨大的船头高高在上,仿佛遥不可及。不过对偷偷溜上船的人来说,磁场吸附式飞船这种庞然大物也有个好处:他们的动作不会弄得船身摇晃起来。船上肯定会有一组操作人员,但像现在这样的剧变时期,他们会作好应对武装人员登门拜访的准备吗?这类风险他们全都反复思量过,可无论怎么考虑,风险仍旧在那儿,不会有分毫降低。但只要夺取这艘飞船,他们就掌握了最好的现存装备,手里有真正的武器,还有幸存的青河战斗员与他们并肩战斗。他们完全可能一举结束这场噩梦。

  从粗糙的钻石表面反射过来一缕阳光!一时间,吉米呆立在那儿,动弹不得,目瞪口呆地望着这番奇观。虽然已经飘升到很高的位置,但他们和开关星的直射阳光之间仍旧隔着一堵高纯度钻石山壁,高达三百米。山壁并没有将阳光完全挡住。阳光在上百万个截面上跳跃、减弱、分光、散射,最终,有些光线越过山壁透了过来。越来越亮,每一秒都更加明亮。吉米甚至可以看透石壁,看到山体内部延伸数百米的截面、裂隙。亮度仍在持续增强。

  还说什么借黑暗掩护潜入飞船。吉米蓦地收摄心神,向上方猛冲。从下面看时,外缘的舱门毫不起眼,就像吸附式飞船喉头的一道褶皱。但随着他的飘升,舱门越变越大,正对着他的头顶。吉米挥挥手,示意杜和帕蒂尔分赴舱门两侧。不用说,易莫金人更改了舱门的程序,幸好没像营帐里那样更换机械结构。祖芙用望远镜窥探到了密码,他们的手套也是系统认可的匹配密钥。会碰上多少警卫?我们能对付他们,肯定能。他伸出手,轻按舱门的控制面板。正在这时有人向他发送ping信号。

  “吉米,吉米!能听到我的话吗?”声音很小,就在他耳畔轻响。标识表明,这是经过译解的短促式激光密码信号,来自易莫金人营地的屋顶。可这个声音分明是范·特林尼的。

  吉米如堕冰窟。最坏的可能性:敌人在跟他玩猫逗老鼠的游戏;最好的可能性:范猜出了他们的目标是远方宝藏号,现在要来捅出一个谁都无法想像的大娄子。别理那个白痴。只要活下来,非把他的屎揍出来不可。吉米瞥了一眼哈默菲斯特上方的天空。那上面形成了一团淡紫色的雾气,在开关星的阳光中缓缓翻滚着。在太空中,激光链接很难跟踪。但这里已经算不上平常的太空了,更像一颗彗星的接近地域。只要易莫金人弄明白应该朝哪儿看,他们简直可以清清楚楚看见这条链接。

  吉米的回复是一个压缩信号,长度只有一毫秒,沿着那道信号射线的路径飞回去。“快关掉,老混蛋,马上关掉!”

  “就关。不过先说一件事:他们知道这个计划,把你们的密码掌握得一清二楚。”声音的确是特林尼,但跟平时不太一样。还有,密码的事根本没告诉过他,“这是个圈套,吉米。趁他们还没把什么都弄明白,赶紧撤回来。无论他们在远方宝藏上搞什么鬼,进去之后只会使局势更加不利于我们。”

  上帝呀。吉米一时全身冰凉,僵立在那儿。自从那次偷袭之后,失败和死亡便是他每晚挥之不去的魔魔。为了走到现在这一步,他们上千次冒了生命危险。他早就知道,行动有可能被发现,但却从来没想到会弄成这样。不知那个老蠢货发现了什么,也许很重要,也许一文不值。但现在后撤比惨败也强不到哪儿去。不管怎么说,已经太迟了。

  凭借自己的意志力,吉米勉强张开嘴,发出声音。“我说过了,关闭链接!”他转头面对远方宝藏号的船身,在舱门输人易莫金人的密码。一秒钟过去—闭锁的舱门开启了。杜和帕蒂尔向上飘进阴暗的气密舱。迪姆只滞后了一秒钟,将一个小装置贴在舱「1边的船身上,随即跟了上去。
 楼主| 发表于 2009-6-21 20:32: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范·特林尼切断了链接。他一个翻身,沿着方才那条裂隙迅速爬了回去。看来我们全都上当了。托马斯·劳真是太狡猾了,而且他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奇异的优势。特林尼见识过上百次行动,有些规模不及这次,还有一些持续了数百年之久。但他见过的各种诡异事物中,没有一种比得上易莫金人对抵抗分子密码的记录:那种近于疯狂的精确性,那份登峰造极的专注精神,事无巨细,无所不包,连最不起眼的细枝末节都一一记录在案。劳或是有一套威力无比的软件,或是手下有一帮狂热执着的偏执狂。在他深谋远虑的头脑里,范·特林尼已经开始琢磨这到底是什么、自己今后能不能利用的问题了。

  但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活下来。只要迪姆抽身退出远方宝藏号,或许还不会触发劳设下的杀人机关。就算触发,或许不至于成为致命的一击。

  他左侧的高纯度钻石山壁现在已是闪闪发亮。这块有史以来最大的巨型钻石在阳光中闪耀着,将他四周照得一片通明。头顶上方几乎同样耀眼,屹立在开关星光芒中的冰山之巅亮起一轮光环,让人不敢仰视。银色的隔热篷只有三点固定,此时犹如怒涛般翻翻滚滚。

  猛然间,范的双手双膝突地一震,整个身体从小径上横飞起来。他伸手一阵急抓,单手抠住石壁,稳住身体。从这只手上,他甚至可以感受到石山的阵阵呻吟。沿着小径,整条裂隙都在向外喷吐雾气—这座钻石巨岩在移动。缓慢,笨重,速度不到每秒一厘米,但毕竟在动。小径全程都在阳光照射之下。他从工程队的图上研究过这个岩石庞杂体。一号钻石巨岩和二号巨岩大致肩并肩联在一起。易莫金工程师认为上面的山谷是个便利地点,于是将取自阿拉克尼的冰雪倾倒在里面。这种想法很有道理……具体操作时却做得不够好。部分挥发矿滑进了两块巨岩的结合部。现在,在一号和二号巨岩之间来回反射的阳光发现了这些冰雪。猛烈蒸发形成的张力正将两块巨岩分别向两旁推开。原本数百米高的屏障现在迸开了一个犬牙交错的裂口,两侧是上百万个反射镜,将射人的阳光映成一道仿佛从地狱中升起的彩虹。

  “每平方米一百四十五千瓦。”

  “达到峰值强度了。”有人道。开关星这时的亮度已经是标准太阳的一百多倍。从整个趋势来看,这一次点亮与历史上各次重放光明大致相若,强度却高于从前的大多数点亮期。目前的亮度仍将持续十多千秒,然后剧降至两个标准太阳的强度,并保持数年不变。

  没有人欢呼。几百秒以来,营帐里的人大多静静地不作一声。起初奇维还因为被哄进房间恨恨不已,后来也渐渐平静了。就连银色隔热篷一连两处固定点脱落、冰山暴露在直射阳光下的时候,她也只轻轻咕浓了一声,“早跟吉米说过,那样做固定不住。”声音中却没有了怒气。眼前壮丽的光的奇景实在太美了,造成的损失也远远高于人们的预期。岩石庞杂体上触目皆是喷发的气体,他们可怜的恒定推进器根本不可能抵消这些气体的冲力。要过几兆秒后,他们才能让岩石的摇晃平缓下来。

  进人开关星明亮期四百秒后,隔热篷彻底脱落了。它缓缓飘起,扭曲翻滚着飞向紫色的天空。本该隐蔽在天篷下的工程队却不见踪影。大厅里响起提心吊胆的议论声。劳碰了碰他的腕戴式装置,声音一下子放大了,响彻整个大厅。“不用担心。几百秒前他们就能看到隔热篷固定不住,时间足够工程队转移到背阴面去。”

  奇维点点头,却小声对伊泽尔道:“前提是他们不跌下去。我真搞不懂,他们干吗非要到那上面去。”万一他们失足跌下巨岩,在太空飘进阳光中……就算隔热外套也起不了多大作用,他们会被活活烤死的。

  他感到一只小手伸进自己掌心。捣蛋刁、鬼自己意识到这个举动没有?但一秒钟后,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奇维凝视着外面的主要施工点。“我本来应该在那儿的。”自从来到大厅,这句话她翻来覆去说了好多遍。但这一次的语气截然不同。

  外面的图像突然跳动起来,好像所有摄像机同时受到什么东西的干扰。二号巨岩移动后,露出的缝隙间透过来一缕阳光。这缕阳光现在更亮了,刺眼的光线不断曲折伸缩。还有声音,像呻吟,最初是高音,随即低沉下去。

  “统领大人!”声音响亮,语气紧张,不是方才平平板板报告数据的易莫金技术人员的声音。是里茨尔·布鲁厄尔,“钻石二号在移动,偏移—”现在已经可以看得很清楚了。整座山都歪了过来。数十亿吨的庞然大物,挣脱了羁绊。

  音响系统中呻吟声仍旧清晰可辨。一定是营帐下的网状系索拉伸扭动发出的声音。

  “不会发生碰撞,大人。”伊泽尔也看出来了。那头巨怪正在缓缓移动,缓缓移动,但山侧已经偏离了营帐、哈默菲斯特和停泊的飞船。外面刚才还在慢慢旋转,这时又转了回来。大厅里每个人都在惊慌失措地寻找支撑点。哈默菲斯特在钻石一号上,不仅接地,连根都扎进了那块巨岩。那块大家伙似乎没什么变化,也没有移动。星际飞船泊在另一边……跟巨岩一比,小得像不起眼的蟒鲜。其实每艘船都长达六百米,没有燃料时净重上百万吨。那些系泊在钻石一号上的飞船正在缓慢移动!眼前展开的是一场巨兽之舞。这场可怕的舞蹈如果持续下去,飞船便在劫难逃了。

  “统领大人!”又是布鲁厄尔,“我收到了工程队长迪姆的声频信号。”

  “传过来!”

  气密门里黑沉沉的。光线没透进这里,船里也没有大气。迪姆和其他人沿着气密舱前头的甫道向上飘行,兜帽里照明灯发出的光四下闪烁着。他们走过一条条雨道,巡视一个个舱室。舱室里的隔断大多炸飞了,轰出了深达五十米的大洞。可是,不是说这艘船没受多大破坏吗?一股寒意从迪姆心头升起。战斗之后,敌人进人了这艘飞船,把什么都吸干了,只剩下一个空壳。

  身后的祖芙道:“吉米,远方宝藏号在移动。”

  “嗯。我在舱壁上找到了一个接人点。船好像在系泊点上飘荡。”

  迪姆从舷梯上探出身去,将兜帽贴上舱壁。唔,如果飞船里有大气的话,遭到破坏的零部件这会儿准会晃得哗啦啦直响。看来开关星重放光明造成的震动比大家事先预料的更严重。一天之前,这种事会把他吓得魂飞魄散。可现在,“我觉得没什么关系。来吧,祖芙。”他加快速度,带领祖和帕蒂尔飘上舷梯。从一切迹象上看,范·特林尼是对的,他们的计划已经注定失败。但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他就要尽力查清易莫金人究竟是怎么对付他们的,也许还有机会把这方面的情报传出去,让其他人知道。飞船内部的气密门都被炸飞了,真空状态已经蔓延到各个舱室。他们飘过从前的维修舱、工作舱,飘过从前的磁场吸附式推进器启动喷射井—现在已经成了几个深不见底的大洞。

  高居于船尾的是过去的医疗舱,这是飞船的关键部位,处于护盾的严密保护之下。冷冻箱本来应该存放在这里。可现在,三人进人通向护盾内部的旁道,手碰在舱壁上都能感受到船身吱嘎作响,感受到它的缓慢移动。到现在为止,紧紧系泊在一起的飞船之间还没有发生碰撞。但吉米觉得,即使发生了他们可能也不会知道。这些飞船实在太大了,太重了。以每秒几厘米的速度,就算船身擦碰,飞船可能连晃都不会晃一下。

  他们走进医疗舱通道。易莫金人声称,所有幸存的青河战斗员都冷冻在这里。

  空的?是敌人的又一个谎言?

  吉米飘进舱室,头灯的光射进房间。

  祖芙·杜惊呼起来。

  不是空的。尸体。他转动头灯,四下照射。到处都是……冬眠箱全都被拆走了,但整个舱室……充满了尸体。迪姆摘下头灯,插进墙上的一个孔。灯光映照出他们的影子,在舱室里四下舞动着。但现在,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医疗舱的全景了。

  “他们……他们全都死了?”范·帕蒂尔像在梦中吃语。不是提问,只是表达一种难以置信的恐怖。

  迪姆在死者间飘行。尸体排列得整整齐齐,一小揉一小擦,数以百计。他认出了其中一些战斗员。奇维的妈妈。只有一部分人像是在战斗中因气压骤减而死。其他人都是什么时候死的?有些人的表情还很宁静,但另外有些人—他突地止步,一双死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眸子在灯光中闪闪发亮。这是一张饱受折磨的脸,前额遍布淤伤。这个人在战斗之后还活了很长时间。吉米认出了这张脸。

  祖芙从房间另一头飘了过来,影子在这片恐怖场景中跳动着。“是个特莱兰人,对吗?

  “嗯,好像是个地质学家。”大家都以为特莱兰学者被扣押在哈默菲斯特营帐,这个人却出现在这里。迪姆朝自己安在墙上的灯走去。这里到底有多少人?摆放的尸体连绵不断,一直延伸到被炸毁的隔断墙之外。他们把所有人全部杀害了吗?他只觉得一阵恶心,想吐。

  自从刚才提出那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以后,帕蒂尔一直一动不动地飘浮着。祖芙却剧烈哆嗦着,颤抖的声音尖厉刺耳。“我们一直以为他们手里扣着许多人质,可他们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堆堆尸体。”她尖声大笑起来,“都一样,反正我们相信了,效果是一样的。”

  “也许不一样。”就在这时,迪姆的恶心感消失了。敌人的机关发动了,他、祖芙和帕蒂尔已经必死无疑,而且很快。但只要他们能再多活几秒钟,也许就有机会揭露那些魔鬼的真面目。他从工作服里掏出一个声频传送盒,找了块干净墙面贴上去。这是又一件违禁输入一输出装置,私藏者立即处决。好啊,来吧。现在他可以把声音传出远方宝藏,输人他刚才贴在飞船舱门的广播器。营帐面向飞船的一面全部在广播信号覆盖范围之内。内置设备会识别出这个信号的。一定会有哪个青河人判断出这个信号的重要性,并且放大信号,让所有青河人都能听到。

  吉米开口了。“青河!听我说!我现在在远方宝藏号上。这艘飞船已经被易莫金人拆空了。他们杀害了我们以为还活在世上的所有人……”

  伊泽尔—还有营帐大厅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等待。长长的一秒钟后,里茨尔·布鲁厄尔终于将线路切换过来。吉米开口了。

  “青河!听我说!我是……”

  “工程队长!”托马斯·劳打断他的话,“你们没事吧?我们在外头看不见你们。”

  吉米大笑道:“那是因为我已经登上了远方宝藏号。”

  劳的脸上迷惑不解,“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远方宝藏号的机组成员没有报告—”

  “他们当然没有。”伊泽尔几乎能听出吉米话里的笑意,“你瞧,远方宝藏本来就是一艘青河飞船,现在我们已经把它重新夺回来了。”

  伊泽尔只见大厅里众人脸上或震惊不已,或笑逐颜开。计划原来是这个!一艘状态良好的飞船,里面可能还有原舰配备的武器。还有易莫金人安置青河残余战斗员和高级军官的医疗舱。我们总算有机会了!

  托马斯·劳看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迷惑不解一变而为愤怒、惊恐的怒吼。“布鲁厄尔?”他对着虚空喝道。

  “统领大人,我想他说的是实话。他在宝藏号的维护频道上,我跟那儿所有人都联系不上。”

  主视窗上的能量图仍旧保持在接近每平方米一百四十五千瓦的水平。在一号和二号巨岩之间来回反射的阳光已经开始影响到位于阴影中的冰雪,冰雪蒸腾起来。千万吨矿石和冰块正滑向巨钻之间的沟壑。肉眼几乎察觉不出这种每秒只有几厘米的缓慢滑动。但无论多慢,它们照样能摧毁挡在它们前面的一切人类劳动成果。

  劳凝视着视窗,几秒钟后才重新开口。语气激动,已经不像命令了。“听着,迪姆。你们是不可能成功的。点亮过程给我们造成了很大损失,事先谁都想像不到—”线路另一端传来一声嘶哑的大笑。“谁都想像不到?说得不大对呀。我们调了调站台恒定器,让这些石头动弹得更厉害一点。按说它们已经震得够厉害了,我们又推了它们一把。”

  奇维一下子摸紧了伊泽尔的手,姑娘吃惊地瞪大眼睛。伊泽尔自己也觉得很诧异。站台恒定器这次本来就没起到多大作用,无论是好作用还是坏作用。可干吗要故意把情况弄得更复杂呢?

  大厅里穿着全封闭式一T}作服和兜帽的人纷纷拉好衣服密闭起来。其他人则朝大厅外冲去。一块巨大的圆形矿石离营帐已经不到一百米了,正在慢慢飘过来,被直射阳光照得亮闪闪的。它会飘过营帐顶端,只差一点就会撞个正着。

  “可是,可是—”一向雄辩滔滔的统领大人好像一下子没词了,“你自己的同胞也会死!我们早就拆除了远方宝藏号上的武器。该死的,那是我们的医疗船!

  有一会儿工夫,线路上没有回答,只有模糊不清的争论声。伊泽尔注意到那个易莫金飞航主任乔新睁大眼睛,吃惊地瞪着他的统领大人,一句话都没说。

  线路上又传来吉米的声音:“算你狠,拆掉了武器系统。不过没关系,小家伙。我们准备了四公斤S7。你没想到我们还能弄到炸药吧?’和那些电子喷射器放一块儿的东西多着呢,你想都想不到。”

  “不,不。”劳茫然地连连摇头。

  “你说得不错,这是你们的医疗船。船上冻着你们的人,和我们的战斗员躺在一起。就算这儿什么武器都没有,我看我们手里还是颇有一些谈判筹码的。”

  劳恳求地望望伊泽尔和奇维。“停战吧!一切等我们稳定了巨岩再说。”

  “不!”吉米喝道,“只要没有东西顶在喉咙上,你们马上就会出尔反尔。”  “该死的。远方宝藏号上有你们自己的人啊。”

  “如果脱离了冷冻状态,他们一定会赞同我的做法,统领大人。亮底牌的时候到了。我们手里有医疗舱里的二十三个人,加上五名机组成员。你看,人质的把戏我们一样会玩。我的要求就是,你和布鲁厄尔到这儿来。你可以用你们的交通艇,规规矩矩,不许带武器。你有一千秒的时间。”

  伊泽尔一直认为劳是个精于算计的人。这时他好像已经从震J凉中恢复过来了。劳猛一抬头,冲吉米声音的方向道:“如果我们不同意你的条件呢?”

  “我们就输了,你们也一样。我们先干掉船上你们的人,再用S7炸开系泊固定点,开着飞船撞向你那个挨千刀的哈默菲斯特。”

  奇维惊得脸色煞白,两眼瞪得溜圆,突然放声大叫起来,朝吉米声音的方向冲去:“不!不!吉米!千万别!”

  一时间,每一双眼睛都注视着奇维,乱纷纷系紧兜帽、扣好手套的动作停止了,只有重压下不断移动的营帐固定装置发出的呻吟声仍旧回荡在大厅里。奇维的母亲在远方宝藏号上,她的父亲则和蚀脑菌的其他受害者一起安置在哈默菲斯特。不管是处于冷冻状态还是正在接受“聚能”治疗,青河探险队的大部分幸存者不是在这儿就是在宝藏号。特里克西娅。这么做实在太过分了,吉米。快停下!这些话没有出口,堵在伊泽尔喉头。他一直那么信任吉米。如果吉米的威胁吓住了他,也许同样能吓倒托马斯·劳。

  吉米再次开口。他没有理会奇维的呼喊。“你只有九百七十五秒了,统领大人。我建议你和布鲁厄尔把你们的屁股挪到这)L来。”

  就算劳立即动身,一头冲出营帐,这点时间仍旧太紧。他转向乔新,两人低声商量着。“行,我能把您送过去。很危险,但松散的碎屑移动谏度并不快,每秒不到一米。我们能躲开。”

  劳点点头,“那就走吧。我想—”他扣好全封闭服,系紧兜帽,声音一下子听不见了。

  两人急匆匆朝出口走去,青河人和易莫金人纷纷让道。

  通讯链接上突然“砰”的一声巨响。大厅里有人喊了起来,手指着主视窗。远方宝藏号上有什么东西在晃动,很小,移动速度很快。是船壳的一部分。

  大厅门口的劳骤然止步,回头望着视窗上的远方宝藏号。“系统显示远方宝藏船身破损。”布鲁厄尔的声音道,“船尾十五号环形甲板发生爆炸。”

  冷冻和医疗舱的所在地。伊泽尔全身僵硬,动弹不得,也无法转开视线。宝藏号船身又绽开了两处,破口处惨白的亮光一闪即逝,完全无法和开关星重亮的光芒相提并论。在一双没有受过训练的眼睛看来,远方宝藏号似乎仍然完好无损,船身的破洞直径只有一两米。但是,s}是青河威力最大的炸药,而十五号环形甲板在四重舱壁之后,离飞船外壳足有二十米。几乎可以肯定,向内迸发的爆炸冲击波已将远方宝藏号的磁场吸附式推进器撕了个粉碎。又一艘星际飞船死去了。

  奇维一动不动地飘浮在大厅中央,远离朝她伸来的安慰的手。
 楼主| 发表于 2009-6-21 20:32: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数千秒过去了。这是伊泽尔一生中最紧张忙乱的数千秒。吉米的失败所造成的恐怖后果沉重地压迫着他的脑海,但现在没有时间多想。他们太忙了,急于减轻自然和人为因素共同造成的灾难。

  第二天,托马斯·劳对青河营帐和哈默菲斯特营地的幸存者发表讲话。从视窗中注视众人的托马斯·劳明显精疲力竭了,演说也失去了平时的流畅。

  “女士们,先生们,我向大家表示祝贺。我们挺过了这次点亮期。这是开关星有记录的历史上强度第二的一次重放光明。尽管发生了最可怕的背叛,我们还是成功了。”他朝镜头走近了些,仿佛想更仔细地看看挤在一起、疲惫不堪的青河和易莫金听众,“以后几兆秒间,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清点损失,回收仍可继续利用的资源……这里我想坦白地告诉大家一些情况。在青河和易莫金人最初的那场战斗中,青河人遭到重大损失,但易莫金人的损失几乎同样惨重。这一点我很不愿意承认,但不得不承认。我们曾经试图掩饰我方遭受的打击。我们原来以为,我们有足够的备件、医疗设备,又从阿拉克尼获得了大批原材料。一旦安全问题解决之后,在专业方面还可以获得青河高级人员的支援。这么说吧,我们一直享有最低限度的保障。但是,昨天的事件之后,我们再也承受不起任何损失了。目前,我们没有一艘可用的吸附式飞船,也不知道能不能从受损飞船中拼凑出一艘来。”

  只有两艘飞船发生了碰撞事故。但吉米的行动之后,原本状态最好的远方宝藏号已经完了。它的推进器和绝大多数生命维持系统成了一堆废铁。

  “在过去几千秒内,你们中的许多人冒着生命危险挽救挥发矿。矿物方面的损失不是任何人的过错。我们谁都没有想到这次点亮的强度,也没有预计到钻石巨岩之间的冰块蒸发后会造成什么后果。大家都知道,体积较大的挥发矿和普通矿石大部分已经成功回收,散在外面的只有三块。”本尼·温和乔新正协力将这几块和其他一些较小的矿岩弄回来。这些东西离这里只有三十公里,但那三块大家伙每个都重达十万吨,而他们的牵引工具只有交通艇,外加一艘受损的起重飞船。

  “开关星的放射能量强度已经降到每平方米二点五千瓦,我们的船只可以在它的射线中活动了。只要采取必要的防护措施,人员也可以在其中执行短期任务。但飘出去的气凝雪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们担心许多水凝冰也同样会损失掉。”

  劳摊开双手,长叹一声。“你们青河人曾经告诉过我们,历史上无数次出现过类似情况。我们打来打去,最后同归于尽,彻底灭绝了。以手头现有的设备和资源,我们已经回不了家了—双方谁都回不去。我们抢救出了一些东西,但凭这些东西能支撑多久?我们只能猜测。五年?一百年?有一条被经验多次证实的定理,现在仍旧适用:没有一个已经存在的文明提供支持,一小批孤立的飞船和人员不可能重建技术核心。”

  惨淡的笑容掠过他的面庞。“但我们仍有希望。从积极的方面来看,这些灾难迫使我们集中全部精力,拼命也要完成我们最初定下的目标。现在,这个目标再也不仅仅是一种学术上的好奇心了,甚至不再是青河人能向客户文明出售什么商品—现在,我们自己的生存全都要依赖阿拉克尼星球上的智慧生命。他们正处于信息时代的边缘。从我们所知的一切情况分析,他们将在这个明亮期进入高效率的工业文明阶段。只要我们坚持几十年,蜘蛛人就将拥有我们所需要的工业基础。我们也能完成最初定下的任务,尽管付出了事先谁都意想不到的巨大伤亡。

  “我们能坚持三十到五十年么?也许。可以从废旧物品中提取资源,可以厉行节约……但最大的问题是:我们能够精诚团结、携手合作吗?迄今为止,这方面的情况不容乐观。无论是进攻的一方还是防御的一方,我们大家的双手都沾满了鲜血。你们都认识吉米·迪姆,至少有三个人参与了他的阴谋,也许更多。但是,来一场大清洗只会降低我们全体的生存机会。所以,参与、哪怕部分参与这次叛乱的青河人,我向你们呼吁:记住吉米·迪姆、祖芙·杜和范·帕蒂尔所做的事,还有他们想做的事。他们不惜摧毁所有飞船、碾碎哈默菲斯特。结果,他们被自己安放的炸药消灭了,和他们一同死去的是我们冷冻起来的青河人,还有整整一个医疗舱的易莫金人和青河人。

  “于是,我们被放逐在异乡,有家难归。这种流放是我们自作自受。我将尽我的最大努力来领导这个集体,但如果没有你们的帮助,我们在劫难逃。我们必须将从前种种分歧、仇恨彻底埋葬。我们易莫金人很了解你们青河人,你们的广播我们收听了数百年。有了你们提供的信息,我们才重返技术文明。”脸上又露出疲惫的笑容,“我知道,你们这么做是希望造就更多客户。但我们依旧万分感激你们。现在,我们发展出了你们并不希望见到的一种文明。我相信,我们为人类这个大家庭带来了某些新的、好的、威力巨大的新知识:聚能。也许最初你们会觉得它很生疏,但我请求你们,给它一个机会,学习我们的方法,正如从前我们向你们学习一样。“有了全体成员全身心的支持,我们是能够生存下去的。最后,我们还将比现在更加繁荣昌盛。”

  劳的脸从视窗上消失了,屏幕上只留下一幅经过重新调整的岩石庞杂体的图像。房间里,青河人彼此对视,轻声交谈。贸易者是极为骄傲的,特别是当他们将自己与客户文明作比较的时候。对他们来说,即使最辉煌的客户文明,即使是纳姆奇和堪培拉这样的文明,都不过是一时怒放的鲜花。它们是固着于行星的文明,美丽中先天便包含着死亡的种子,注定了凋落枯萎的命运。可现在,伊泽尔头一次在这么多青河人脸上看到羞愧的神情。我跟吉米一起干过,我帮助过他。即使那些完全没有参与的人,听到吉米从远方宝藏号传来的头一句话时也曾欣喜若狂。

  怎么竟会铸成如此大错?

  塞雷特和马里找到他,“调查相关事宜。”两个警卫带着他朝里走去,一路向上,却并没有去交通艇坞站。劳在文尼自己的“舰队主任”办公室里。和统领大人在一起的还有里茨尔·布鲁厄尔和安妮·雷诺特。

  “请坐……舰队主任。”劳轻声说,朝伊泽尔居中的座位摆了摆手。

  文尼慢慢走过去,坐下。很难正视托马斯·劳的眼睛。至于那两个……安妮。雷诺特和平时一样烦躁不安。回避她的视线不是难事,反正她从不直视他的眼睛。里茨尔·布鲁厄尔看样子和统领一样疲惫,但脸上挂着一丝奇特的笑意,忽而褪去,忽而重现。此人正恶狠狠地瞪着他。文尼突然间意识到,布鲁厄尔这会儿一肚子胜利的喜悦,止不住地往外冒。死了这么多人—青河人、易莫金人,这个虐待狂却半点不在乎。

  “舰队主任,”劳的声音很低,却使文尼的脸朝他转了过去。“关于J·Y·迪姆的阴谋——”

  “我事先知道,统领大人。”语气介于傲慢挑战与坦白忏悔之间,“我—”

  劳抬起一只手。“我知道。不过,你只是沽了一点边。我们已经查明了其他几个人。那个老头子,范·特林尼,替他们打掩护—为这个几乎送了老命。”

  布鲁厄尔嘿嘿笑了,“没错儿。差点被煮熟了,到现在还不停哼哼着呢。”

  劳转过头,看了布鲁厄尔一眼。他什么话都没说,只看了那么一眼。一秒钟后,里茨尔点点头,表情调整成劳的神态,只是更阴沉些。

  统领大人重新望着文尼。“我们没人付得起愤怒的代价,更不用说感到胜利的喜悦了。眼下,我们需要每一个人,甚至包括范·特林尼。”他意味深长地注视着文尼,伊泽尔迎上他的视线,没有回避。

  “是的,阁下。我明白。”

  “他们的具体策划稍后我们再向你通报,舰队主任。也会作些调查,查明哪些人需要特别关注。至于现在,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比在已经过去的事情里东翻西嗅重要得多。”

  “发生这种事之后,你还希望我继续担任舰队主任?”过去他憎恨这份工作,现在更是恨之人骨,但却是因为完全不同的理由。

  统领大人点点头。“过去你是最适合的人选,现在仍然是。再说,我们也需要连续性。如果你能从外表到内心真诚地接收我的领导,青河人与易莫金人作为一个整体,将具有更大的生存与成功机会。”

  “遵命,长官。”有的时候,罪孽是可以弥补的。这一点,吉米、祖芙和范·帕蒂尔已经不可能做到了。“好。我的看法是,我们目前的物理态势已经稳定下来了,没有正在发展的危机。乔新和温的情况怎么样?能把他们追赶的大冰岩收回来吗?现在最要紧的是向他们输送更多燃料。”

  “我们已经联通了提炼站,大人。几千秒后就能为他们提供燃料了。”为交通艇补充能量,“我估计,四十千秒以内,我们就能回收最后一批冰岩,固定在巨岩庞杂体背阴的一面。”

  劳望了望安妮·雷诺特。

  “这个估计是合理的,统领大人。其他问题现在都控制住了。”

  “那么,我们就可以腾出手来处理更重要的人事问题了。文尼先生,今天晚些时候,我们会发布几个公告,希望你能理解。我们会在公告中表彰你和奇维,感谢你们协助我们查明其他破坏分子。”

  “可是—”

  “是的,我知道这种说法不太符合事实。但奇维从来没有卷人阴谋,还给了我们许多实实在在的帮助。”劳顿了顿,“可怜的小姑娘,这件事把她的心都撕碎了。她是满腔仇恨呀。为了她,也为了我们的整个集体,我希望你能配合我们。我需要向大家强调指出,还有许多青河人并没有丧失理智,始终忠心耿耿地和我们共同奋斗。”

  他顿了半晌,“现在,另一件大事。我的演讲你也听了,我要求青河人学习我们的方法,这部分你听到了吗?”

  “学习……聚能?”真正了解他们对特里克西娅做了什么。

  劳身后,里茨尔·布鲁厄尔脸上又一次闪过残忍的狞笑。

  “聚能是最关键的部分。”劳说,“也许我们应该早些说明这个方面,但当时训练还没有完成。以我们目前的处境,聚能的重要性怎么夸大都不过分,它是决定生与死的关键。伊泽尔,我想让安妮带你去哈默菲斯特,把一切详详细细解释给你听。你是知道聚能的第一个青河人。我希望你理解它,接受它。在你接受以后,我希望你对你的同胞解释聚能,用他们能够接受的方式向他们角释。只要做到了这一点,尽管局势残破不堪,我们仍然可以完万我们的使命。”

  就这样,文尼上下求素、数兆秒魂牵梦绕的大秘密即将展厅 在他眼前。伊泽尔跟随雷诺特沿着中央通道走向交通艇船坞,岿 段距离的每一米都折磨着他。聚能。他们无法治愈的感染。蚀脑菌。关于这些的流言满天飞,有些是可怕的噩梦。但现在,他马上就会知道了。

  雷诺特挥挥手,请他走进交通艇。“坐那边,文尼。”虽说有』肖 荒谬,但他还是宁愿跟安妮·雷诺特打交道。至少她并不掩饰自 己对他的轻蔑,也没有里茨尔·布鲁厄尔的满腔胜利喜悦—那种残忍的喜悦,他怎么都压制不住。

  交通艇舱门闭合,起飞。青河营帐仍旧系在巨岩庞杂体上。这个阶段的阳光仍然太强烈,让营帐重返轨道还不安全。深紫色的天空已经恢复成了正常的深黑,不过群星间飘着几颗拖着长长彗尾的小星星,那是几块滑入太空的冰岩,飘浮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温和乔新就在它们中间。

  哈默菲斯特离青河营帐只有不到五百米。如果雷诺特愿意,本可以让交通艇实施无重力跃进,一下子就能跳过去。但她偏要飞起来,舒舒服服兜个圈子。如果没见过点亮前的情景,谁都想像不出不久前发生的那场大灾难。巨岩早就停止了移动,松散的冰雪堆积在它们的阴影中,按大小排列得整整齐齐。惟一的区别是现在的冰少多了,气凝雪更少。现在,巨岩背日面也有光亮。阿拉克尼就像个明亮的月亮,将开关星的光反射上来。交通艇掠过忙着重新镶嵌站台稳定推进器的人们,从他们头顶上方五十米处飞过。文尼上次查看这个工地时,奇维。利索勒特也在刀日乙,多少担负起了工程指导的工作。

  雷诺特系着安全带坐在他对面。“所有成功转化为聚能者的人都集中在哈默菲斯特。你可以和他们中的任何人交谈。”

  哈默菲斯特像一座城堡,颇具奇异之美。这是易莫金人极尽豪奢的心脏。这一点曾经给伊泽尔带来过不少安慰:他不断告诉 自己,特里克西娅和其他人在这儿必定会得到体面的待遇,也许和青河历史上扣押的人质差不多,像“远皮约奥亚的一百人”一样被待以上宾之礼。不过,没有哪个尚存一丝理智的青河人会建起一座把根子扎进一堆岩石庞杂体的营地。交通艇从两座怪诞的高塔上空滑过,眼前的城堡从钻石巨岩的晶体表面拔地而起,奇崛怪异,不似人间之物。再过一会儿,他便会知道这座城堡里隐藏着什么秘密了……他突然想起雷诺特刚才的遣词造句。“成功转化为聚能者的人?

  雷诺特耸耸肩,“聚能,实际上就是蚀脑菌在我们控制之下对人脑的正面影响。最初的疗程中,我们损失了百分之三十的处理对象,今后一些年可能还会损失一些。病情最严重的本来已经移送远方宝藏号了。”

  “但是……”

  “闭上嘴,听我说。”她的注意力突然被伊泽尔身后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但马上又闪了回来,“你一定记得,战斗过程中你觉得不舒服。你也猜到了这是我们研制的一种病菌,它有一段潜伏期,这对我们的计划是必不可少的。但有一点你还不知道,这种微生物在军事上的用途只是第二位的。”蚀脑菌是病毒性的,它的原生形态曾经肆虐于易莫金人故乡的太阳系,杀人数以百万计,最终摧毁了他们的文明……同时也为易莫金人这个阶段的大扩张奠定了基础。原因在于,这一品系的细菌有一个异乎寻常的特点:它们富含神经毒素。

  “大瘟疫之后数百年,易莫金人驯化了蚀脑菌,将它转变为有利于自己文明发展的工具。只要辅以一种特殊方法,目前形态的蚀脑菌就能突破人脑内部的屏障,在大脑里扩散开来,以近乎无害的方式感染大约百分之九十的神经细胞。现在,我们已经能够控制其神经毒素的释放过程。”

  交通艇放慢速度,与哈默菲斯特的气密舱门达到精确同步。阿拉克尼斜挂天空,侧倾角约半度,像一轮满“月”。看不清这颗发着银光的行星的地貌特征,狂暴的诞生过程中出现的厚密云层将它捂了个严严实实。

  但伊泽尔几乎没注意那颗星球。安妮·雷诺特干巴巴的术语背后潜藏着无数可怕的图景,攫住了伊泽尔的心。易莫金人驯化的病毒,穿透人脑,猛烈繁殖至数十亿之多,将毒液注人仍旧活着的大脑。他想起乘坐登陆艇从阿拉克尼起飞时自己亲身感受到的撕裂般的头痛,那是病菌在猛叩意识的大门。伊泽尔·文尼和目前住在青河营帐里的人顶住了蚀脑菌的攻击—或许他们的大脑还是受了感染,只不过病菌暂时处于休眠状态。可是,特里克西娅·邦索尔和其他名字旁边标注着“聚能”字样的人仍在接受治疗,不,不是治疗,而是特殊处理。雷诺特的手下正在这批受害者大脑中培养毒菌。它们逐渐扩大,像果肉里的霉斑。如果交通艇里还有哪怕一点重力,伊泽尔非呕吐出来不可。“可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雷诺特没理会他,只打开气密门,带着他走进哈默菲斯特。再次开口时,她平平板板的语气里出现了一丝近于激情的波动。“聚能提升了人类的能力。它是易莫金人成功的关键,比你想像的奇妙得多。我们所创造的并不仅仅是一种能在人脑中活动的细菌。它在人脑中生长,生长过程完全在我们控制之下,其精确性达到了毫微级。生长到需要的程度以后,我们仍然能够以同样的精确性引导细菌整体的活动。”

  文尼脸上毫无表情,连雷诺特都注意到了。“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可以控制人类意识中负责注意力的区域,大大提升聚能者的思维能力,将他们转变为精于分析计算的机器。”她肆无忌惮地一一道出细节:在易莫金人居住的世界上,预定的聚能者修完研究生课程后都要接受专门培训,天才便由此产生。对特里克西娅和其他人来说,这个过程自然来得更加突然。雷诺特和她的技术人员已经花费了许多天时间,微调这些蚀脑菌,触发基因表达,引发思维过程所需的化学反应—这一切都处于易莫金医疗计算机的监控之下,人脑的所有常规反应都由它们采集……

  “现在,训练已经结束。幸存者可以继续从事他们各自的专业研究了—以他们前所未有的高效率。”

  雷诺特领着他穿过一个个装饰豪华、连墙面都嵌满壁毯的房间,走过一条条走廊。走廊越来越窄,最后钻进不足一米宽的甫道。这里的结构像毛细血管,伊泽尔只在历史书上见过这类建筑的图片……独裁者统治的都市。最后,两人来到一扇样式简单的门前。这样的门有许多扇,各自标着一个数字、一个专业。这一扇门上标着:F042语言探测石

  雷诺特停住脚步。“还有一件事。劳统领认为,你在这里看到的事可能会让你有些反感。我自己也知道,外人最初见识聚能时会产生许多极端反应。”她侧过头来,好像在估量伊泽尔·文尼具备多少理智,“所以,统领大人要求我向你明确一点:聚能者一般都是可以复原的,至少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恢复原状。”她耸耸肩,好像在背诵一条陈腐教条。“开门。”伊泽尔发出嘶哑的声音。

  房间很小,很暗,提供照明的只有十几个活动视窗,模模糊糊照亮了视窗环绕之中的一个人影:短发,纤细的身材,穿着一件朴素的工作服。

  “特里克西娅?”他轻声问道。他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她的肩头。她却连头都没回一下。文尼勉强咽下自己的恐惧,鼓起勇气绕到前面,望着她的脸,“特里克西娅?”

  一时间,她似乎直视着他的眼睛。接着,她轻轻挣开他的手,想绕开他,看那些视窗。“你挡住我了,我看不见!”她的声音很紧张,焦躁不安。

  伊泽尔急忙侧身避开。他转头望着周围的视窗,看是什么东西对她如此重要。壁上的视窗里是一排排表示发展变化的结构式图表,很大一部分好像是词汇选择,许多尼瑟语对应一个无法拼读的片语。这是典型的语言分析界面,不过打开的视窗之多,远远超出正常人的需要。特里克西娅的视线飞快地来回跳动,手指键人选择,偶尔轻声嘟浓一条指令。她的表情全神贯注。这种神态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也不吓人。从前她沉醉于某个语言研究的难题时常常会这样,他见过许多次。

  刚从她眼前让开,伊泽尔便立即从特里克西娅意识中消失了。他从来没见过她的注意力集中到这种程度……聚能。

  伊泽尔·文尼开始明白了。

  他继续望着她,看着视窗里的图表不断变化、扩展,看着她做出种种选择,图表的结构随之改变。终于,他用平静、近乎闲聊家常的语气轻声问:“你过得怎么样,特里克西娅?”

  “好。”回答快如闪电,心不在焉。过去那个特里克西娅没工夫搭理他时就是这个样子,一模一样,“从蜘蛛人图书馆里得到的书,真是太好了。我已经开始有点明白他们的字形了。从来没人见过这样的文字,也没人从事过类似的研究。蜘蛛人看东西和我们人类完全不一样,我们的视像衔接与他们截然不同。要不是他们那些物理书,我绝对想不透那种分裂式字形的含意。”声音很冷漠,稍带一丝兴奋。她说话时没有转身看他,手指仍旧不停敲击着。眼睛适应房间的阴暗光线之后,伊泽尔注意到了一些让人毛骨谏然的细节:她的工作服是新的,前襟却有几块赫糊糊的污迹。头发尽管剪得很短,却仍然纠结在一起,显得油腻腻的。她的弧形唇线上方还悬着一点什么—食物?鼻涕?

  难道她连自己洗澡都做不到了么?文尼低头望着门口。这地方小得容不下三个人,雷诺特只把头和肩膀从门口探进来,手肘撑地,身体轻松地飘浮着。她带着浓厚的兴趣仰头望着伊泽尔和特里克西娅,神情专注。“邦索尔博士的工作做得非常好,连我们那些刚读完研究生就开始聚能培训的语言学家都比不上她。有了她,不等蜘蛛人从冬眠中醒过来,我们就能阅读他们的文字了。”

  伊泽尔又触了触特里克西娅的肩头,她再一次挣开了。这个动作不是生气,也不是害怕,只是赶开一只扰人的苍蝇。“你还记得我吗?特里克西娅?”没有回答。但他相信她一定记得。只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再重要了,根本不值得理会。眼前的她是一位中了魔法的公主,只有邪恶的女巫才能将她唤醒。但是,如果过去他对公主的恐惧更重视一些,如果他支持萨姆·多特兰的意见,特里克西娅就不会着魔了,“我对不起你,特里克西娅。”

  雷诺特道:“耽搁得够久的了,该走了,舰队主任。”她摆摆手,示意要他离开小房间。

  文尼向后滑向门口。特里克西娅的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她的工作。最初,正是这种专注吸引了他。她是特莱兰人,加人青河探险队的一批特莱兰人中的一个,没有朋友,也没有自己的小家庭。特里克西娅梦想着了解真正的外星人,掌握没有哪个人类成员了解的知识。这个梦想是如此强烈,不亚于任何青河人探测外星的渴望。现在,她实现了自己付出种种牺牲以求实现的梦想……却丧失了其余的一切。

  快到门口时,他停下了,望着房间里她的后脑。“你幸福吗?”他小声问,并不指望得到回答。

  她没有转身,手指却停止了敲击。他的面容和触摸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但这个傻问题却打动了她。在那个他深深爱着的脑袋内部某个地方,这个问题穿透了聚能的重重屏障,让她思索了一会}Lo“是的,很幸福。”击键声又响了起来。

  文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青河营帐的,事后也想不起来,只有一些模糊不清的记忆残片。他在交通艇坞站见到了本尼·温。

  本尼想跟他聊聊。“回来得比我想的早些。乔新的飞行员技术太棒了,你简直想像不出来。”他的嗓门放低了,“其中一个是孙艾,你还记得吗?无影手号上的。她也是机组成员之一。咱们自己的人,伊泽尔。可她就像……就像里头已经死了似的,和乔新手下其他易莫金飞行员、程序员一样。乔新说她已经聚能了,他说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伊泽尔,你知道的,我家老头子也在哈默菲斯特那边。究竟……”

  伊泽尔只记得这么多。或许他朝本尼大吼大叫起来,或许只是把他朝旁边一推,接着走自己的路。对你的同胞解释聚能,用他们能够接受的方式向他们解释。只要洲故到了这一点,尽管局势残破不堪,我们仍然可以完成我们的使命。

  理智渐渐恢复了……

  文尼独自一人在营帐的中央公园里。他一点儿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游荡到这儿来的。园子从他身边向外延伸,茂密的树梢从五个方向轻抚着他。有一句老话:没有菌囊,营地居民无法存活;没有公园,心灵会渐渐死灭。就算在飞行于群星之间的吸附式飞船上,舰长也会弄一个盆景。如果是规模较大的营地,堪培拉、纳姆奇这种维持千年的定居地,公园便会占据最大的空间,蔓延在建筑物之间,成公里成公里的自然景观,一眼望不到头。即使是最小型的公园,设计之中也充分体现出青河人数千年凝聚的智慧。这里的公园给人一种茂密森林的印象,使人觉得附近的树丛中便潜伏着种种大小动物。这么小的公园,却照样保持着生态平衡,这也许是整座营帐中最困难的工程了。

  园子的光线调成日暮黄昏时分,渐渐暗下去,下方已经进人了黑夜,他右边的树林上方还闪烁着最后一缕蓝色天光。文尼伸出手去,双手交替向地面爬去。这一段路很短,园子的直径总共还不到十二米。文尼把身体埋进树干下的一簇苔丛,倾听渐晚渐凉的树林的天籁。天边传来一只蝙蝠的拍翅声,附近什么地方,一群蝴蝶震颤着发出悦耳的嗡鸣。蝙蝠很可能是虚拟的,这么小的园子里不可能有比较大的飞禽走兽。但蝴蝶说不定是真的。

  极乐般的宁静。一切烦恼都消失了……

  ……又回来了,锋刃磨得更加锐利。吉米死了,还有祖芙,还有范·帕蒂尔。垂死挣扎中,他们还害死了其他的人,数以百计,包括那些也许知道该怎么做的人。而我却还活着。

  如果是半天以前,他会因为特里克西娅的遭遇愤怒欲狂。但现在,愤怒被羞愧淹没了。伊泽尔·文尼自己的手也沾着远方宝藏号遇害者的血。如果吉米再取得一点点“成功”,哈默菲斯特上的所有人也会送命。他是多么愚蠢啊,竟然支持那些同样愚蠢、却更加凶残的人。和背信弃义发动偷袭的易莫金人相比,吉米的行径是不是更加邪恶?不,不,不!可是,许多人从那次偷袭中幸存下来了,最后却死于吉米之手。我必须做些什么,弥补自己的罪草。我必须想个办法,向同胞们解释聚能,说服他们接受它。只有这样,我们的任务才可能成功。

  伊泽尔咽下一声硬咽。聚能这样的事,只要能够阻止,他宁肯死。现在却要说服其他人,让青河同胞们接受。他受过那么多培训,读过那么多书,活了整整十九年,却从来没有想到世间竟会有如此困难的使命。

  不远处亮光一闪。树枝哗哗响动,有人进了园子,跌跌撞撞走过林间空地。灯光照了照文尼的脸,又灭了。

  “哈,我猜你会钻到地面上来。”是范·特林尼。老头子揪住一丛低矮灌木,在文尼身边的苔辞上坐下,“打起精神来,年轻人。唉,迪姆现在可算得偿所愿了。我尽力了,帮了他一把。可他昏了头,什么都不管不顾。记得他当时说话的那副腔调吧?怎么都没想到他会蠢到那份上。结果可好,弄死了不少人。唉,有时候就是这么倒霉。”

  文尼转头向说话者的方向望去。黄昏夜色中,对方的脸成了灰白色的一团,摇来晃去。文尼一时按捺不住心头的无名火,真恨不得大打出手。要是能一拳把那张脸砸个稀巴烂,那该多好啊。他没有动,身体朝黑暗中更缩进去一点,让呼吸平静下来。“是啊,有时候就那么倒霉。”说不定哪天就会落到你头上。不用说,劳肯定在这)L安了监控器。

  “胆子倒不小,有种。这二点我倒挺佩服。”黑暗中,文尼说不清对方是不是在笑,也无法分辨这种愚蠢的赞美到底是不是老头子的真心话。特林尼凑近了些,压低嗓门道:“别太难过了。有时候,你只能顺着来才过得下去。而且,我倒觉得劳挺容易对付的,我满可以把那个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他发表的那通演说—你注意到没有?吉米弄死那么些人以后,劳缓和下来了,愿意顺着咱们。我敢发誓,连他的那些话都是从咱们的历史上抄来的。”

  就算在地狱里,也少不了这些该死的小丑!范·特林尼,这个上了岁数的老古板,此人心目中的阴谋就是在中央公园一棵大树底下压低嗓门说悄悄话。特林尼真是屁都不懂啊。比那更糟,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有他比没他差得多……

  两人在几乎一片漆黑中坐了一会儿。天可怜见,范·特林尼没开腔。这家伙的冥顽不灵就像一堆石头,倒进伊泽尔如死水般绝望的心,重新搅起许多本已沉淀下去的东西。有这个蠢人也好,让他可以想点自身以外的事。劳的演说……缓和下来了,愿意顺着咱们?从某种意义上说,还真是这样。劳是这场灾难的受害一方,他们同属受害的一方。事到如今,双方只有携手合作,此外别无他途。他回想着劳的演说。唔。有些字句还真的是抄来的,从范·纽文在布里斯戈大裂隙发表的讲话中抄的。布里斯戈大裂隙,那是青河历史上的一个闪光点。贸易者们在那里拯救了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还有数十亿生命。那次事件的规模如此之大,时空中任何一个单独的点恐怕再也容不下比那更大的事件了。可以说,当代意义上的青河便源自布里斯戈大裂隙。它和眼下有什么相似之处?零……不对,有一点相同:当时同样是来自各地的人类分支相互合作,终于战胜了最可怕的背叛。

  两千年来,范·纽文的演讲一直回荡在青河人的活动空间。托马斯·劳也知道,这没有什么奇怪的。这里那里抄袭几句,引起青河人的共鸣……问题是,托马斯·劳所谓的“合作”,就是要他们接受聚能,接受特里克西娅·邦索尔的遭遇。文尼现在意识到,当时他也被劳的演说所感染,被打动了。可一旦明白他的话只是抄袭,自己的感受便全然不同了。说得天花乱坠,深情款款,目的只是要他们接受……聚能。

  两天来,羞愧和负罪感一直沉重地压在心头。但现在,伊泽尔开始思索起来。吉米·迪姆从来算不上他的朋友,比他大好几岁,从两人第一次见面起,迪姆就是他的队长,他的直接上司。伊泽尔尽力回想吉米的事,拉开一段距离,以第三者的眼光审视他。伊泽尔·文尼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但他长大成人的这些年,正是文尼.23家族兴旺发达的鼎盛期。他的叔叔婶婶和表亲中有许多人是人类这部分活动空间最成功的贸易者。从儿时起,伊泽尔便听着他们的教诲、和他们玩耍……吉米·迪姆则是完全不同于他的另一种人。工作十分努力,却没有多少想像力。他从来没有为自己定下什么远大目标,这样很好,因为他虽说十分勤勉,但能力有限,只够管理一支工程队。嗯,我以前怎么从来没这么想过他。这种回想让人十分伤感,一下子使吉米从一个强硬、不好打交道的队长一变而为一个更容易让别人喜欢上的人,一个本来可以跟文尼成为朋友的人。

  另一个想法来得同样突然。他意识到,吉米肯定极不愿意跟托马斯·劳耍这种孤注一掷、互相威胁的把戏。他没有干这种事的才能,到头来算计错了。那个人,想的只是跟祖芙·杜结婚,爬上中级管理职位。不对呀!文尼仿佛蓦地从噩梦中惊醒,这才觉察到周围的浓重夜色,树丛间入睡的蝴蝶轻轻拍打翅膀的声音,透过衬衣长裤传来的潮乎乎苔鲜丛的寒气。他拼命回想自己当时在大厅音响系统里听到的那个声音。不错,声音是吉米的,他们迪姆家的尼瑟语,口音一点不差。但那种语气、词句的选择,如此自信,如此傲慢,如此……近乎轻浮。吉米·迪姆永远不可能装出那种情绪,吉米也永远不可能感受到那种情绪。

  于是只剩下一个结论。假扮吉米的声音、口音,这很困难,但他们不知怎的做到了。还有,难道只有这一个谎言?有没有其他的?吉米没有害死任何人。青河的高级别人员早就被谋害了,早在吉米、祖芙和范·帕蒂尔登上远方宝藏号之前。在偷袭的谋杀之外,托马斯·劳又犯下了另一重谋杀罪行,目的就是使自己在道德方面高居其他人之上。对你的同胞解释聚能,用他们能够接受的方式向他们解释。只要做到了这一点,尽管局势残破不堪,我们仍然可以完成我们的使命。

  文尼凝视着天空中最后的光。枝枉间是点点星光,虚幻的星光,来自虚幻的天空。他听见范·特林尼动了动,笨拙地拍拍伊泽尔的肩膀,瘦长的身影飘离地面。“这样就好。别大吵大骂。我就知道,你需要我这样的人支持你一把,给你鼓鼓劲。记住:只能顺着来,这样才过得下去。劳基本上是个软柿子,咱们完全可以弄住他。”

  伊泽尔浑身颤抖,一声狂怒的咆哮硬在喉头。他忍住了,只发出抽泣般的声音,把愤恨的颤抖化为一声颤音吐了出来。“是,是啊,只能顺着来。”

  “好样的。”特林尼再一次拍拍他的肩膀,转身从树梢间飘走了。伊泽尔想起里茨尔·布鲁厄尔在点亮之后对特林尼的评价。老东西道德方面倒没受托马斯·劳的播弄,但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因为特林尼是个自我欺骗的胆小鬼。你这种人,当然只有顺着来。

  一个吉米·迪姆比无数范·特林尼更有价值。

  狡猾的托马斯·劳,把他们大家摆布得团团转。他偷走了特里克西娅和其他数百人的思想,谋杀了所有可能振臂而起的青河人。而且,他竟然利用这些谋杀,将其他人转变为他手里的驯服工具。

  伊泽尔凝视着那些人工制造的星星,凝视着弯弯曲曲像利爪一样横过天空的树枝。尽管压吧,把一个人压进死角,最后压得粉碎,粉碎之后,他就不可能再当你的工具了。凝视着周遭的幢幢黑影,文尼感到自己的意识分裂成几个互不相干的部分。一个部分站在一边,观察着,什么都不做,只觉得奇怪:这种分裂竟会发生在伊泽尔·文尼身上。另一个部分则向内缩成一团,让无边的痛苦淹没自己:萨姆·多特兰已死不能复生,S"J·帕克也死了,易莫金人有关将聚能的特里克西娅恢复原状的诺言肯定是又一个谎言。但是,他的意识还有第三个部分,冷静地分析着,凶狠地盘算着:

  无论对青河人还是易莫金人来说,这次流放都将延续数十年。这段时间大多处于冷冻冬眠状态,不值班……但会有好几年清醒的勤务时间。所有幸存者托马斯·劳都需要,都会利用起来。目前,青河被打败,被奸污,被欺骗—一定要让托马斯·劳这么想。内心中那部分冷静的意识—那部分可以杀人的意识—遥望着未来,满怀冷酷的杀机。这不是伊泽尔·文尼梦想中的任何一种生活,他再也不会有可以倾吐心声的朋友,他的四周将遍布敌人和蠢人—他望着特林尼的照明灯消失在园子出口处—像范·特林尼这种可以利用的蠢人。为了保护能干、忠诚的青河人,可以牺牲特林尼这种无足轻重的卒子。托马斯·劳给文尼限定了一个角色,他必须像服无期徒刑的囚犯一样,终身扮演这个角色。也许他的报酬就是复仇,此外再无其他。(也许还有机会,旁观的意识喊道,也许雷诺特并没有在特里克西娅的事上撒谎,聚能者确实可以复原。)

  冷静的意识最后望了一眼自己未来许多年含辛茹苦的工作……然后,此时,它退下了。这里肯定有暗中窥视的摄像机,发生这么多事以后,最好不要表现得过于平静。文尼蜷成一团,让那部分可以痛哭失声的意识占据了自己的整个心灵。
 楼主| 发表于 2009-6-21 20:32: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部

第十四章
 
  “新太阳,新世界。”只有最死抠字眼的人才会觉得这个说法不准确。新太阳出现之后,行星内核的确没有变化,各大洲的轮廓也基本保持着原样。但是,新太阳升起的头一年,蒸汽流和洪水席卷地表,将过去生命的残骸冲刷一空。森林和丛林,草原和沼泽,一切都必须从头开始。至于蜘蛛人的建筑物,只有受山壁保护的最坚固的房屋才能幸存。

  抱子形态的生命迅速扩展开来,被洪水裹挟着四处扩张。头几年里,藏人渊蔽的较高级的动物也许会探出鼻子东闻西嗅,也许会试着早点出来抢占地盘,但这么做是自寻死路:“新世界的诞生”是一个无比狂暴的过程—这个比喻十分贴切,已经不能说是个比喻了。

  ……第三年、或是第四年后,洪水暴雨偶尔会暂停一阵子,蒸汽和山崩已经很少见到了,新生植物也能活下去了。到了冬天,在暴风减弱的洪峰间隙,有时候,你也可以张望一眼外面的世界,将这个阶段的太阳想像成一股催生生命的力量。

  “协和的骄傲”又一次完工了,成为一条宽阔的公路,路况远胜从前。维多利亚·史密斯的跑车在直路上可以开到每小时六十哩,遇上之字形转弯路时才骤降到三十哩以下。每次出现一道新的悬崖,后排栖架上的伦克纳·昂纳白就会看到又一幅险得让人心脏停止跳动的景象。他的每一只手脚都死死抓住栖架不放,但就算这样,又一次转弯时,他还是以为自己铁定会被甩出车外。

  “你真的不想让我来开吗,夫人?”他问。

  史密斯大笑道:“让我坐在后头你的位子上?想都别想。我知道坐在后头栖架上呆看着有多吓人。”

  舍坎纳·昂德希尔偏过头,望着侧窗。“唔,当乘客在这条路上跑一趟也能这么刺激,这我倒从来没想到。”

  “行啦,懂你们的意思。”史密斯放慢车速,开得更谨慎一些。如果是单独驱车上路,这三人中没有哪一个会这么小心。不过说实话,这儿的路况真是好。暴雨被一股热气流赶跑了,水泥路面既干爽又洁净。再过一个小时,他们又会在泥浆里打滚。这条山道上方不远处就是快速移动的厚厚的乌云,南边更是黑压压的,雨石密布。沿着“协和的骄傲”,一路的景色跟从前一样开阔。森林的树龄只有两岁,锥形树干的硬皮上缀满新发的蓓蕾。树的高度大多只有一米左右,偶尔也有些地方,树木和灌木长到了两三米。绿色一直蔓延数哩,这里那里不时出现一片山崩造成的褐色,或是一道奔流的瀑布。一在目前的太阳新生期,远西森林仿佛是上帝亲手打理的一块草坪。走在“协和的骄傲”上,旅人的目光不受任何遮挡,极目向下,几乎随处可以俯瞰大海。

  紧紧抓住栖架的伦克纳把手脚稍稍放松了一点。他望望后面,只见史密斯的警卫从最后一个转弯处赶了上来。旅途的大部分时间,警卫车还算跟得很紧。一路上洪水泛滥,暴雨倾盆,就连史密斯也只得低速前进。但现在,警卫们可就手忙脚乱了。这些人如果怨气冲天,伦克纳一点儿也不怪他们。不幸的是,他们的牢骚只有向上司发才管用,也就是维多利亚·史密斯。史密斯穿着一身陆战指挥部后勤部的少校军服。部门的事倒不算撒谎。从编制上说,情报部门确实隶属于后勤部,这样做比较方便。但史密斯可不是什么少校。昂纳白退役已经四年了,不过部队里还是有不少一块儿喝酒的老朋友……还有,他知道那场大战是怎么打赢的。如果维多利亚·史密斯至今还不是情报部门的首脑,那可真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不过,出乎意料的事还是有的,至少在他还没琢磨出内中含意的时候。两天前,史密斯打来电话,邀请他重返部队。今天又亲自到他在普林塞顿的店铺登门拜访。一看警戒的架势他就明白了。可舍坎纳·昂德希尔居然也来了,这可完全没想到。再次见到这两人,他高兴极了(这方面倒没有出乎意料)。伦克纳·昂纳白在那次缩短战争进程的行动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但他并没有因此成为知名人物。至少还得再等十年,他们涉险踏入深黑期的壮举才会公诸于众。不过那次任务还是有好处的,昂纳白得到的赏金足足是他终生积蓄的二十倍,同时也为他提供了退伍的机会。离开部队以后,他利用自己的工程背景搞起了建筑方面的生意。

  在新太阳亮起的头几年,需要做的活儿真是太多了。工作环境很危险,不亚于战斗。有时还会爆发真正的战斗。即使在现代社会,光明初期仍然是个恶行遍地的阶段:从盗窃到谋杀到占用他人土地,什么坏事都有。伦克纳·昂纳白的建筑生意干得相当不错。所以,最出人意料的也许是:维多利亚·史密斯竟然没费多大力气就说服了他重新入伍,为期三十天。“时间不长,可以让你先了解了解我们正在做什么,再决定愿不愿意回来长期服役,跟我们一块儿干。”

  于是便有了这趟前往陆战指挥部的旅行。到现在为止,还算一次开心的假期,会会老朋友什么的。(另外,将军替军士开车,这也是件稀罕的好事儿。)舍坎纳·昂德希尔还是过去那个羁勒不住的天才,不过因为在深黑期历险中神经系统受了伤,他的模样比实际岁数老些。史密斯比过去开朗多了,有说有笑。驶离普林塞顿十五哩之后,车子进人远西山脉,刚才那一排排临时房子看不到了。这两位才向他透露了他们的私人生活。

  “你们是什么来着?”昂纳白脱口而出,差点滑下栖架。四面热气腾腾的瓢泼大雨哗啦啦直往下浇,也许他没听清楚。

  “你听到我的话了,伦克。将军大人和我已经是两口子了。”昂德希尔乐开了花,一脸傻笑。

  维多利亚·史密斯抬起一只前肢,“更正一下,别叫我将军。”

  昂纳白平时很善于掩饰自己的惊讶,可这回实在太过震惊,连昂德希尔都看出来了。他笑得更开心了。“大黑暗之前,你真没看出我们之间有了点什么?”

  “这个……”看倒是看出来了,但当时舍坎纳即将冒生命危险踏进一切都是未知数的深黑期,他们还能有什么结果?因为这个,伦克纳一直很替这两人惋惜。

  说实话,这两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舍坎纳·昂德希尔的天才主意比昂纳白军士长认识的任何十二个人加起来都多,但他的主意大多完全没有可行性,至少人的一生中是不可能实现的。而另一方面,维多利亚·史密斯对哪些主意可以实现别具慧眼。就说舍坎纳这个人吧,许久以前的那个下午,如果不是她碰巧来了,昂纳白准会把可怜的昂德希尔一脚直踢回普林塞顿。如此一来,他那些最后赢得大战的疯狂想法也就永远损失掉了。所以,不,如果不是时间问题,他完全相信这两人最终会结成良缘。还有,如果维多利亚·史密斯现在真的担任了协和国的情报局长,肯定对国家大有裨益。但是,那个难堪的问题怎么都压不下去,好像自己一下子蹦出了他的嘴巴。“可孩子的事怎么办?你们肯定不会现伦克纳的昵称。在生孩子吧?

  “为什么?当然要生。将军已经怀上了。不到半年,我背上就会贴上两个小东西了。”

  伦克纳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正窘迫地曝着进食肢。他含混不清地嘟嚷了几句。车子继续向前开,半分钟内,谁都没有说话。热腾腾的雨水哗哗打在挡风玻璃上。他们怎么能对自己的孩子做出这种事?

  最后,将军轻声道:“你觉得很难接受吗?伦克纳?

  昂纳白又想嚎进食肢了。从维多利亚·史密斯来到陆战指挥部的第一天起,他就认识她了。一个能力突出、生气勃勃的新少尉,一个没有自己的家族名字、年轻得无法掩饰的女士。在部队里,什么都不遮遮掩掩,一切直来直去。没说的,少尉确实年轻,是个早产儿。可不知怎么竟受过很好的教育,还能进军官学校。有谣传说,维多利亚·史密斯是一个东海岸阔佬的女儿,阔佬是个变态,终于被他自己的家庭逐出家门,和他一起被轰出去的还有维多利亚这个根本不应该存在的女儿。昂纳白还记得她刚来的头一个季度:无论她走到哪里,流言蜚语就跟到哪里。事实上,正是因为她面对中伤诽谤的勇气和智慧,才使昂纳白认定此人终将出人头地。

  他总算说出话来。“呢,是的,夫人。这个,我没有不敬的意思。我从小受的就是这种教育。”知道体面人应该怎么过日子。体面人只在渐暗期怀孩子,在新太阳出现时生孩子。

  将军什么话都没说,但昂德希尔反手朝他一拍。“没关系的,军士。你该看看我那些堂兄弟的反应。不过,一切都会改变的。老规矩已经没什么要紧了。等闲下来的时候,我给你好好解释解释。”这就是舍坎纳·昂德希尔最让人担惊受怕的地方:他说不定真能把他们的行为解释得头头是道,丝毫不会意识到自己激起了别人多大的愤怒—真是他的福分啊。

  窘迫的一刻过去了。他们俩能忍受伦克纳这个老古板,他也应该尽力容忍这两人的……怪癖。上帝知道,战争期间他什么没忍过呀。再说,维多利亚·史密斯是那种自立规范的人,一旦她确定了自己应该怎么做,没人能改变她,至少昂纳白不知道怎么改变她。

  至于昂德希尔……他的注意力早转到别的地方去了。神经系统受的伤让他的样子显老,可他的头脑还是和从前一样锐利,也一样古怪,从一个念头跳到另一个念头,从来不像正常人那样有个消停的时候。雨停了,风又热又干。山势陡升时,昂纳白瞥了一眼表,开始计算下面几分钟之内这个怪人会冒出多少疯疯癫癫的主意来。结果如下:

  一、昂德希尔一指树皮坚硬的新生森林,大发奇想—如果蜘蛛人也像植物一样,那会如何?每个暗黑期都从头开始,从抱子开始,而不是成人带着新生儿走出渊蔽。

  二、前面厚厚的云层裂开一道口子,幸好偏离道路几哩,不是正对着他们。几分钟内,未经反射的阳光照耀下来,炽热,雪亮。旁边的云层反射着耀眼的光芒,他们不得不把车身那一侧盖上。在他们之上,直射的阳光无情地烧烤着山坡。舍坎纳·昂德希尔又来灵感了:能不能在山顶建起“热量农场”,利用热差为山下的城镇发电。

  三、路边窜出一群绿色小动物,差点没被车轮辗着,引起舍坎纳发表一番有关进化和汽车的宏论。(维多利亚则指出,小动物可能被车轮代表的进化所消灭,但反过来说,坐车的人也大有可能不进反退,重新退化成动物。)

  四、哈,昂德希尔又有主意了,预见到一种比现在的汽车甚至飞机更快、更安全的交通工具。“十分钟就能从普林塞顿赶到陆战指挥部,横穿大陆只需要二十分钟。你们看,可以挖一条隧道,弧度越小越好,最好是一条直线。把隧道里的空气抽光,形成真空。这样一来,单凭重力就够了。”昂纳白的表只过了五秒钟,“哎呀,有个小麻烦。这个最快方案的隧道必须挖得很深……六百哩吧。估计连我的老婆将军都不会资助这个计划。”

  “一点儿没错!”两口子争论开了:不用那么笔直,稍稍带点弧度,这才能超过飞机,实现高效和经济的平衡。最后总算清楚了,深挖洞实在是个傻主意。

  过了一会儿,昂纳白便不再计时了。单说一个原因:舍坎纳对昂纳白的建筑生意很感兴趣,这家伙不仅能说,也很善于倾听。他提的问题给了昂纳白不少启发。要不是舍坎纳,他一辈子都想不到那儿去。他的有些想法还真有可能让他的买卖赚一笔,大赚一笔。唔,不赖。

  史密斯也发现了。“喂,我需要让这个军士长穷得叮当响,急需一大笔服役津贴。别坏我的事。”

  “抱歉,亲爱的。”昂德希尔好像并没什么歉意,“分手好一阵子了,伦克。真希望最近几年多见见你。你还记得当时我那个大

  “那个彻底发疯的主意?”

  “对,一点没错!

  “记得。就在咱们收拾停当准备钻进那个遨弗国野兽渊数之前,你叽哩咕噜说什么这是我们蜘蛛人文明最后一次冬眠。后来咱们蹲医院的时候,你也一直唠叨个不停。舍坎纳,你真该去当个科幻作家才对。”

  昂德希尔快活地挥挥前肢,好像把伦克纳的话当成恭维接受下来。“可惜科幻小说已经写过了。不过,伦克,在现实生活中,我们这会儿可以真正实现这个目标了,就在我们这一代。”

  伦克纳耸耸肩。他本人正面接触过深黑期,现在想起来都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蜘蛛人会更多地探索深黑期,这我相信。探索队伍比咱们那次大,装备也比咱们强。是个振奋人心的想法,我相信将—少校已经有了许多方案。两军甚至可以在深黑期激烈交战,连这我都敢想。但仅止于此了,舍坎纳。”

  “这是一个全新的时代,伦克。看看我们周围吧,科学正在发挥出越来越巨大的力量。”

  车子绕过最后一个弯,告别了干燥路面,一头扎进一堵结结实实的雨墙里。这就是他们刚才注意到的从北方朝这里移动的暴雨。史密斯早有准备。被大雨吞没时车窗早已几乎全摇上去了,车速也降到了二十哩。但尽管这样,驾驶条件仍然恶化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车窗上一片水雾,雨刷根本无法应付。雨水像有形的墙,深红色的车灯连路边都照不到。从门窗缝隙里钻进来的雨水热得发烫。身后的一片漆黑中又出现了两对深红色,那是史密斯的警卫,现在跟得更紧了。

  昂纳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硬生生把注意力从窗外的暴雨转到车内,半天才弄明白昂德希尔究竟在说什么。“我知道‘科技时代’,舍克,也懂那么一点。在建筑行当里,懂这些占大便宜了。上一个渐暗期,我们有了收音机、飞机、电话和录音。就算在光明初现的草创期,科技也一直在向前发展。就说这辆车吧,比你暗黑期之前那辆雷梅奇强得太多了。当时雷梅奇已经算了不得的好车了。”昂纳白打定主意,以后一定得问问舍坎纳是怎么凭研究生那点津贴把那么好的车弄到手的,“我一点儿也不怀疑,这肯定是一个最激动人心的世代。能活在这个世代,我真是太高兴了。飞机很快就会突破音障,王国正在兴建全国高速公路网。对了,在后头推动的不会是你吧,少校?”维多利亚笑道:“用不着。推动它的已经有后勤部里一大批人了。就算没有政府投人,公路网一样修得起来。但有了投人,就能把它控制在我们手里。”

  “是啊。你看,天翻地覆的大变化,就在我们这一代发生。三十年后—到下一个暗黑期时,要是出现全球航空、带图像的电话,我一点儿也不会吃惊。说不定还会有火箭发射的信号中转系统,绕着星球转,就像我们绕着太阳转一样。只要不再来一场世界大战,我这一辈子可就太爽了。不过,你刚才说的,整个文明都在暗黑期保持清醒,不再冬眠—原谅我,战友阿兵哥,我觉得你没把这里头涉及的数字弄清楚。要做到这一点,相当于要我们新创造一个太阳。你知不知道实现这个计划需要消耗多大能量?打仗的时候,为了支持坑道兵在暗黑到来时继续掘进,我们耗费了多少能量啊。我还记得,为了那些暗黑挖掘,我们消耗的燃料比整场战争其他所有消耗加起来还多。”

  哈!总算有一次,舍坎纳·昂德希尔没有现成答案。接着他才明白过来,舍克是想让将军说出下面的话。片刻之后,维多利亚·史密斯抬起一只手,“到现在为止,军士,咱们说的都不算什么秘密。我知道,刚才有些话如果传出去,也能帮敌人一点小忙—比如说,你显然猜到了我现在的工作。”

  “是的,祝贺你,夫人。除了斯特拉特·格林维尔,你是所有干这份工作的人中最棒的一个。”

  “哦……谢谢,伦克纳。但我想说的是,舍坎纳聊着聊着,说到了一个核心问题。正是因为这个问题,我才请求你重新服役三十天。下面要告诉你的是绝对的战略机密。”

  “是,夫人。”没想到会这样,冷不防冒出了任务指示。外面暴风雨的咆哮更响亮了,即使在直路上,史密斯最多也只能勉强开到每小时二十哩。光明初期的这些年,即使阴天也亮得刺眼,但这场暴雨居然大得让天空都黑了下来,只有隐隐约约一点天光。大风卷着车子,随时都可能将它掀翻在路边。车厢里雾汽腾腾,像在洗蒸汽浴。

  史密斯挥挥手,示意舍坎纳说。昂德希尔在他的栖架上向后一靠,抬高嗓门压过呼啸的风雨。“你刚才说的不对,我‘把这里头涉及的数字’算得非常清楚。战争结束后,我一个劲儿地在维多利亚的一批同事间兜售我的观点,差点毁了她的晋升机会。那些人,数字方面跟你一样精明,叭叭一算,都觉得我的想法成不了。但现在,形势已经变了。”

  “更正一下。”史密斯道,“形势可能会变。”大风将汽车斜着推向昂纳白几乎没看见的一道悬崖。史密斯换上低挡,强扭过车头,把车重新开回公路中间。

  “告诉你,”昂德希尔接着说,完全没因为刚才惊险的一幕分心,“世上存在强大的能量,完全可以支撑我们的文明挺过暗黑期。你刚才说,我们需要重新创造一个太阳。我们所需要的能量真的近于那个规模,可惜谁都不知道太阳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我们有另外一种替代它的能源。无论是理论还是实验,都已经证实原子拥有巨大的能量。”

  如果放在几分钟前,昂纳白非笑破肚子不可。即使是现在,他还是无法掩饰语气中的嘲弄之意。“放射能?你打算用这个办法让大伙儿暖和起来?来上几吨经过提炼的射线?”也许对方打算透露的大秘密就是:王国的高级领导都爱读《惊奇科技》①。

  跟过去一样,反问和质疑像水珠一样滑过昂德希尔后背,丝毫没弄湿这个家伙。“存在几种可能性。只要大力研究,加上足够的想像力,我毫不怀疑,到下个渐暗期时,这里头涉及的数字都会为我说话。”

  【 ①与美国科幻小说黄金时期著名的科幻杂志《惊奇故事》相近,也许是作者开的又一个玩笑。】

  这时,将军开口了。“我想让你知道,军士,我自己也很怀疑。但这样一个天大的机会,忽视它可能造成巨大损失。这种损失我们赔不起。就算这个研究计划没有成功,它的副产品也会成为一件威力巨大的武器,比大战期间任何武器可怕上千倍。”

  “比向渊数投放毒气更可怕?”跟维多利亚·史密斯的话相比,连车窗外的天色突然间都显得不那么一片乌黑了。

  他意识到她的注意力已经全部转到了自己身上。“是的,军士,比那更可怕。只需要几个小时,它就能把我们规模最大的一批城市夷为平地。”

  昂德希尔差点从他的栖架上跳起来。“最坏的可能性!最坏的可能性!你们当兵的只会想这个。听着,昂纳白,只要今后三十年里下大力气研究,我们有极大可能获得无比巨大的能源,足以使地下的城市熬过暗黑期—不是渊数,而是一座座清醒、运转中的城市。我们可以使道路不上冻、不积雪,即使深黑期都通行无阻。到那时,地面交通状况甚至比现在光明期的绝大多数时候都强。”他朝跑车车窗外的大雨一挥手。

  “没错,我估计,空中交通也一样方便。”空气全都凝成雪落到地面了,一片真空,多好。但语气中的嘲弄意味已经很弱了,连他自己都不大察觉得到。是啊,只要有了能源,说不定真能办到

  对方一定发现了昂纳白的态度转变。昂德希尔笑道:“你总算明白过来了!五十年后,我们会回头望着现在,不明白当时自己为什么没看出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其实,跟别的时期相比,暗黑期是个温和得多的阶段。”

  “是啊。”他打了个哆嗦。单凭舍坎纳的这些话,有人准会认定他是个悖理逆天的怪物,“是啊,真要那样可就好哄。不过真能办到吗?你还没说服我呢。”

  “就算能办到,也是极端困难的。”史密斯道,“离下一个暗黑期还有大约三十年。确实有一些物理学家认为,从理论上,原子能的想法是可能实现的。可是,上帝啊,直到581110年①,他们才知道原子的事!说服最高统帅部的人是我,考虑到投资规模,如果这项研究真的弄成个哑炮,失败了,我的饭碗就砸定了。可你知道吗?我宁肯它不成功。抱歉,舍克。”

  【 ①蜘蛛人的纪年方式,小说后文有解释。58指世代,表示在蜘蛛人历史上开关星已经循环变化过58次。110指开关星这一次点亮之后第十年。如这场对话发生在第六十个世代的第五年,也就是b0//5年。】

  这个问题上,她竟然会支持保守派!有意思。

  舍坎纳:“这就像发现了一个新世界。”

  “不!是重新开拓现在的世界。舍克,咱们就说说‘最好的可能性’吧。你总说我们这些眼光狭隘的当兵的不考虑这种可能性。假设科学家们确实弄出了名堂,就说再过十年吧,最多到60112)年,我们开始兴建原子能发电厂,为你设想的‘暗黑城市’提供能源。即使世上其他国家没有一个自力更生发现原子能,但那种建筑工程是瞒不过别人耳目的。所以,哪怕没有开战的理由,世上也会爆发大规模的军备竞赛。跟那时的竞争相比,我们上次大战期间见识的一切都是小巫见大巫。”

  昂纳白:“嗯,是的。第一个开拓暗黑期的国家将拥有全世界。”

  “完全正确。”史密斯说,“真到那时,我甚至信不过我们自己的国家会尊重别国主权。可王国还算是好的。如果征服暗黑期的是金德雷那样的国家,全世界的人都会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成了别人的奴隶,或者干脆长眠不醒了。”

  促使昂纳白离开军队的正是这种噩梦般的场景。“我这话听起来有点不够忠诚。但你想过把这个想法压下去吗?”他开玩笑地朝昂德希尔一摆手,“你完全可以想点别的什么出来嘛,对不对?”

  “你现在可真不像个当兵的了。不过你倒没说错,我还真想过把这项研究扼杀掉。也许—只是也许—如果亲爱的舍克闭紧嘴巴,这事儿就从此一了百了了。如果其他人到现在还没有开始这方面的研究,这次暗黑期也就平安无事了,不可能被谁突然占据。也许原子理论应用于实践的时间会推迟几个世代。有些物理学家就是这么想的。”

  “这个,我告诉你葩,”昂德希尔道,“用不了多久,原子能就只是个工程问题了。就算我们不碰这方面,十五到二十年内,原子能仍旧会成为全球瞩目的大热门。只不过,到那时再动手兴建原子能发电厂和密封的地下城市就太晚了。时间太晚,来不及征服暗黑期。原子能的研究成果惟一能应用的领域就是战争。你刚才说过放射线,伦克。你想像一下,如果把这种东西当成战争毒剂,大批量投放战场,会造成什么后果?这还是最浅显的运用方式。说到底,无论我们怎么做,文明都会冒巨大的风险。如果我们做,至少还可以指望出现美满的结果:暗黑期仍旧生生不息的文明。”

  史密斯闷闷不乐地挥手承认。昂纳白产生了一种感觉,他现在目睹的这种讨论已经反复进行过多次了。维多利亚·史密斯相信了昂德希尔的想法—又转而成功地鼓动起了最高统帅部。看样子,今后的三十年甚至比昂纳白原先设想的还要刺激。

  当天很晚的时候,他们才赶到山里的那个镇子。由于那场暴雨,最后三个小时只跑了二十哩。小镇附近一段路也因为恶劣的气候遭到了破坏。

  进人光明期五年后,暗夜渊数这个小镇的重建工作已经大部完成。镇子的石基顶住了新太阳的烈焰和奔腾的洪水,没有受到破坏。和以前无数次暗黑期结束时一样,村民们用新生树木的硬皮搭起只有一层的住宅、店铺和小学。也许到60m0年,他们就会有更好的木材,建起第二层,教堂可能还会建第三层。至于现在,所有建筑都是绿色的,矮矮的。外墙用短短的锥形圆木筑成,斑斑点点,像披了一层鳞片。

  昂德希尔不肯住在大路边的加油站。“我知道一处好地方。”他说,指点史密斯掉头开进一条老路。

  雨停后,车窗都摇下来了,迎面吹来干爽、几乎算得上凉爽的风。云层中露出一道缝,几分钟后,他们就看见了云中的阳光,而且不是刚才那种模糊不清的光。太阳一定快落山了,翻滚的云团染成了红色、橘黄,云团之外则是湛蓝的天空。街道、房屋和远处的山丘浴在光芒中,真是好一幅超现实景象。

  舍坎纳说得没错,砂石道尽头出现了一座低矮的房子,还有个只有一台油泵的加油站。“舍克,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昂纳白问。

  “这个……至少更有意思。”对方推开车门,跳下栖架,“看看那人还记不记得我。”他在车旁来回走动,舒展舒展筋骨。坐了这么久的车,他的神经性颤抖比平时更严重了。

  史密斯和昂纳白也下了车。过了一会儿,房主走出房子,一个背着工具筐的大块头,身后跟着两个小孩。

  “加油吗?大爷?”那人问道。

  昂德希尔没纠正对方在他岁数上犯的错误,满面笑容,道:“当然。”他跟着主人走向油泵。天色更亮了,蓝色天空中闪耀着太阳的红光。“你还记得我吗?暗黑之前我来过,开一辆很大的红色雷梅奇。当时你是铁匠。”

  对方停住脚步,认真打量着昂德希尔。“雷梅奇我倒是记得。”两个五岁大的孩子在他身后蹦蹦跳跳,望着这个好奇的客人。“变化大呀,对不对?”

  主人不知道昂德希尔在说什么,但没过多久,这两人便像一对儿老朋友一般聊开了。是的,主人很喜欢汽车,这东西才是潮流所在,干铁匠没前途了。舍坎纳大大地夸奖了一番对方过去替自己改装汽车时表现的手艺,还说大路上真不该新开一家加油站。他敢说,那一家的手艺肯定赶不上这里。这位前铁匠考虑过在普林塞顿承揽广告制作的活儿吗?史密斯的警卫在路边空地停下车子,聊得起劲的主人却几乎没看见他们。昂德希尔就有这个本事,随便什么人都处得来。把他的疯癫劲儿往下调一调,立即就变成了一个非常好打交道的人。

  史密斯来到路边,跟担任卫士长的上尉说了几句。舍克付了油钱之后,她对他们道:“真糟,陆战指挥部说半夜还有一场暴风雨,比我们遇上的那场大得多。我怎么这么倒霉,第一次开自己的车就赶上这种事儿。”史密斯的声音怒气冲冲,只要这样说话,通常表示她的急脾气又发作了。大家上了车,她戳了两下点火器,又戳了一下,引擎发动起来,“只好在这儿过夜了。”她坐了一会儿,好像拿不定主意。或许她在望南边的天色,“我知道镇子西边有个地方。”

  史密斯驾车驶过一条条沙石路、满是泥浆的土路。昂纳白还以为她迷路了,可她没有一点犹豫,也没有向后倒车。警卫车紧紧跟在后面,跟一大群水鸟招摇过市一样不引人注目。土路渐渐消失,出现在前面的是一个俯瞰大海的海呷,三面是向下的斜坡。再过一段时间,这儿的森林便会长成参天大树,但现在只是无数身披硬皮的锥形矮桩,连陡坡上裸露的岩石都遮挡不住。

  史密斯在路尽头停下车,向后一靠。“抱歉……转错一个弯。”她朝紧跟在后的第一辆警卫车挥了挥手。昂纳白极目海天。有时候,转错弯是件大好事。“没关系,老 天,这少L真是太美了。”乌云中的一道道缝隙像道道峡谷,阳光从 中倾泻下来,把他们浴在近晚红光之中,海面涌来的碎浪上闪耀着百万颗红宝石。他爬下汽车后座,在树桩间走近海呷顶端。厚厚的林中落叶踩在脚下,湿辘辘的。片刻后,舍坎纳也跟了上来。

  海面吹来潮润清凉的和风,不用气象部门预告也能看出不久便会袭来风暴。他看着海面。下面的大浪离他们不到三哩,在太阳目前的阶段,近到这个距离已经是安全的极限了。从这儿可以看到潮头涌动,听见阵阵嘎吱嘎吱的声音。三座巨大的冰山被卷到附近,无法漂走。远方的冰山更多,一直延伸到天边。这是一场永恒的战斗,来自太阳的火焰与这个世界土生的寒冰对垒。这场战斗还会持续二十年,最后的残冰才会浮出水面,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到那时,太阳的威力也会渐渐衰弱,进入渐暗期。就连舍坎纳好像也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

  维多利亚也下了车,但没有跟着他们过来,而是向回走到海衅南缘。可怜的将军,连自己都说不清这一趟是公干还是游玩。他们无法一下子赶到陆战指挥部,昂纳白对这个倒是挺满意。

  他们回头走近史密斯。海呷的这一面,地势陡降成为一道山谷。山谷另一边的高地上有座房子,像是家小旅店。史密斯站在坡地的一块凹陷处,这儿坡度不是很大。过去,刚才那条土路也许从这里延伸下去,进人小山谷,再向上通向山谷对面。

  舍坎纳在妻子身旁停下,左边几条胳膊搭在她肩上。过了一会儿,她伸出两条胳膊,挽住丈夫的手臂。两人一句话都没说。昂纳白走到崖边,探头下望。下面确实有路,一直伸进谷底。光明初期的洪水和暴雨冲刷出了新的沟壑,但这道山谷却没受破坏,仍旧很美。“哎,哎,从这儿咱们是下不去的,夫人。路全冲没了。”

  维多利亚·史密斯静了一会儿,“是啊,冲没了。这样最好……”舍克道:“我说,我们或许能徒步走过去,再爬上那边山坡。”他一只手朝对面山顶那家小旅店一指,“咱们可以瞧瞧恩克莱尔太太—”

  维多利亚紧紧搂了他一下,“不。反正那地方也太小,最多只能容下咱们三个。还是和警卫一块露营吧。”

  过了一会儿,舍克一声轻笑。“……我没问题。倒真想瞧瞧机械化的现代社会里露营是个什么滋味。”他们跟着史密斯沿着来的土路回头走去。来到汽车旁,舍坎纳已经恢复了他的老样子,提出一大堆有关轻质帐篷的设想。照他的说法,这些帐篷连光明初期的大洪水都抗得住。
 楼主| 发表于 2009-6-21 20:33: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托马斯·劳站在卧室视窗边,目光投向窗外。他的套房其实嵌人钻石一号地下五十米深,但窗外的景象却取自哈默菲斯特最高的高塔。点亮之后,他的房间已经大大扩展了。从历次灾难中侥幸逃生的技工们终日劳碌,刮垢磨光,雕琢切削,让这里的环境和劳故乡的府邸一样精美豪奢。

  哈默菲斯特附近的地区已经被削成平地,上面是重重叠叠的金属结构。金属是用钻石二号上堆积的矿石冶炼出来的。他原打算好好调整调整这里的站台J恒定推进器,将一号钻石巨岩隐在阴影里,只有哈默菲斯特最高的塔尖伸进阳光中。但这一两年其实已经不需要这么小心了。不过,躲在阴影里仍有个好处:可以利用冰块形成一重护盾,冰块还可以提供一定的豁着力。高挂半空的就是阿拉克尼,侧倾角半度左右,一个闪闪发亮的碟状物,蓝白相间,将明亮、柔和的光洒向城堡。现在的情形跟点亮之初的头几兆秒已经大大不同了,当时可真是烈焰熊熊呀。眼前的景色是托马斯·劳辛勤工作五年的成果,如此美丽,如此宁静。

  五年了。他们还会困在这里多少年?三十到五十年,蜘蛛人才能创造出高效的工业经济环境。舰队专家只能估算到这个程度。但奇怪的是,一切竟然都很顺利。这次探险确实是一次流放,但跟他在巴拉克利亚所计划的那种流放不同。最初的计划同样必须冒险,但却是经过深思熟虑冒险,不是实际发生的那种风险。当时想的是远离故国日益危险的政治,出去一两百年,在对头势力范围之外培养自己的资源。表面上说的当然是另一回事:大好机会锣,具备星际飞行能力的非人类智慧生命锣,机不可失、掌握他们的秘密锣。没想到青河居然捷足先登。

  青河的知识构成了巴拉克利亚的易莫金文明的核心。托马斯·劳毕生研究青河文明,但直到和他们对面相遇,他才知道这帮做买卖的是多么古怪,跟易莫金人是多么不同。他们的舰队行动软弱,天真幼稚。用定时蚀脑菌感染他们不费吹灰之力,突然袭击也易如反掌。可一到战斗打响,这些小商小贩却凶得像魔鬼,狡计百出,准是事先就作了一定准备。开战头一百秒内,他们的旗舰就被击毁了—可这些家伙反而打得更加凶猛。等蚀脑菌最后彻底关闭生意人的大脑时,战斗双方都垮台了。战斗结束后,劳又在处理青河人方面犯了第二个大错误。蚀脑菌可以消灭青河人,但他们中间的许多人却并不屈服,无法“聚能”。紧急审讯搞得一团糟,幸好到最后,他还能利用这次审讯的灾难,把双方残余人员凝聚成为一个整体。

  残存的只有哈默菲斯特的高塔、聚能中心,还有得自被毁飞船的种种华丽装饰。一片废墟中,还有些高科技仍旧可以发挥作用。剩下的则必须取自受恒定器控制的庞杂体上的原材料,还有蜘蛛人文明—这才是最根本的解决之道。

  三十到四十年。他们能够做到。冷冻箱的数量还够剩下的人员使用。现在的主要问题是研究蜘蛛人,学习他们的语言、历史和文化。为了度过这几十年,必须适当划分工作,将值勤班次安排成树状结构,值班几兆秒,然后轮换下去,冬眠一两年。有些人的值勤时间会大大多于平均数,如译员和科学家。还有一些人,如飞航人员、战术人员,最初几年派不上什么用场,但任务的最后几年却需要他们值全班,全时值守。所有这些,劳都在大小会议上对自己人和青河人解释过。他所作的许诺大多也是真的。像这种行动,青河人具有丰富的实践经验和精湛的技艺。只要运气稍好,熬过这次流放,一般人只会消耗生命中的十到十二年。在这些年里,他会把生意人舰队的资料库来个一扫光,掌握青河人所掌握的一切。

  劳的手搭在视窗上。这东西暖乎乎的,和壁上的挂毯一样。瘟疫在上,青河的墙纸系统可真好啊。随便从什么角度看都不会发生图像扭曲。他轻声笑了。到头来,小商小贩们在这次流放中的表现反而比易莫金人强,指挥他们真是得心应手。他计划安排的事,青河人很有经验,实施起来十分娴熟。

  而他自己呢……劳不禁有些自伤自怜。在取得最后成功之前,每一班岗都必须有一个既精明强干,又值得信赖的人在场监督。这样的人只有一个,他的名字就叫托马斯·劳。如果监督者只有里茨尔·布鲁厄尔一个人,他会愚蠢地大开杀戒,干掉本可以留下继续利用的资源—或者尽力谋害劳本人;如果换了安妮·雷诺特,刀吓个女人倒是可以信任,也许一连许多年都不会出什么事,可只要发生意外变故……唔,青河人看样子已经彻底认输了,经过审讯,劳基本上可以肯定他们中间没有酝酿中的大阴谋。但只要青河重新谋反,安妮·雷诺特必输无疑。

  所以,等看到这里胜利的曙光时,托马斯·劳或许已经一百岁了。按照巴拉克利亚的标准,已经人到中年了。劳长叹一声。只好如此。损失的时间完全可以用青河的医疗技术来弥补,而且—

  房间颤抖了一下,传来一阵几乎听不见的低吟。劳靠在墙上的手掌感受到了震动。这是四十千秒内的第三次地震。

  房间另一头,那个生意人姑娘在他们的床上动了动,“怎么回事?”奇维·林·利索勒特醒了。身体一动,从床上飘了起来。她一连工作了将近三天,又一次竭力调整恒定器的配置,想让巨岩稳定下来。利索勒特的眼睛迷迷糊糊四下张望着。她可能压根儿不清楚是什么弄醒了她。她的目光落在站在视窗边的劳身上,脸上露出温暖的笑意。“噢,托马斯,又为我们提心吊胆得睡不着觉了?”

  她伸出双臂,这是个邀请。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点点头。嘿,还真是她说的这么回事。他飘过房间,一只手在她头边的墙上一撑,停了下来。她双臂搂着他,两人在空中飘浮着,慢慢下降,落向下面的床上。他伸手揽着她的腰,感到她有力的双腿缠绕着他。“能做的你都做了,托马斯。别多想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的双手轻轻抚弄着他的颈背,他感觉到了她身体的颤抖。其实,担心得要命的人是奇维·利索勒特,只要能将他们的生存机会增加百分之一,工作到死她都乐意。他们静静飘动着,直到重力将两人拉回绣褥铺成的眠床。

  劳双手轻抚奇维身侧,感到她的紧张情绪渐渐放松。这次探险中,许多事办得大错特错,但奇维·林·利索勒特却算得上一个小小的胜利。劳歼灭青河舰队时,她才十四岁,一个早熟、天真又任性的小姑娘。女孩也被蚀脑菌感染了,中毒程度刚刚好。她是可以被聚能的。有一阵子,他还想把她造就成为他的性玩具。瘟疫在上,幸好我没那么做。

  头一两年,这个姑娘的许多时间都消磨在这间屋子里,在这里痛哭流涕。迪姆“谋杀”了她母亲,于是她成了第一个全心全意投向易莫金人的青河人。劳花了许多时间安慰她。最初纯粹是练习练习自己说服他人的技巧,还有个附带的好处:通过奇维,强化其他生意人对他的信任。但一段时间之后,劳渐渐发现这姑娘的危险性比他猜想的大得多,用处也大得多。奇维的童年时光大多消耗在从特莱兰到这里旅程中。她充分利用了这段时间,以近于聚能的效率学习建筑工程、生命支持技术和贸易技巧。太奇怪了:为什么给这个小孩子如此特殊的待遇?和许多青河家族一样,利索勒特家族也有它自己的秘密,它自己的家族内部文化传统。通过审讯,他从姑娘的母亲嘴里榨出了可能的解释:利索勒特家族习惯于利用在星际间航行的时间,密集培训今后将占据家族首脑地位的小女孩,将她们铸造成型。按照凯拉·彭·利索勒特的计划,等进人开关星系之后,这个绝对忠于自己母亲的小女孩就会完成基础教育,可以进行高级培训了。

  事态的发展与她的计划大相径庭,却使托马斯·劳得到了一件最符合自己需要的工具。奇维十分年轻,富于才华,而且内心深处渴望着效忠某个人。他可以驱使她连续值勤,不加冷冻。他就是这么驱策他自己的。她是他今后岁月中的最佳伴侣,而且可以不断磨砺、考验他的种种计划。奇维十分聪明,在个性的许多方面又有很强的依赖性。过去还有证据,可以证明真正发生在她母亲和其他人身上的是什么事,但现在,这些证据已经被炸了个灰飞烟灭。不过,失误仍旧可能出现。利用奇维,这是对神经的不断刺激和持续考验。但至少他知道存在什么危险,也采取了预防措施。

  “托马斯—”她转过脸,直直地望着他,“你真的觉得我能把庞杂体稳定下来吗?”

  她确实应该担心这个问题。正确的反应不应当是威胁,甚至不是批评。如果换了里茨尔·布鲁厄尔—甚至早些年的托马斯·劳—是绝不会明白这个道理的。“我相信你。你会想出办法的,我们会想出办法。先休息几天,好吗?‘这一班勤务交给特林尼老头子,他从冬眠箱出来了。平衡巨岩的活儿先交给他。”

  奇维大笑起来。笑声比她的长相还像个小姑娘。“哈,是啊,范,特林尼!”她僧恨迪姆的所有同谋,只有对这个特林尼,她的轻蔑超过了憎恨,“还记得他上次是怎么平衡巨岩的吗?嗓门挺大,动起手来胆小如鼠。没等他明白过来,庞杂体的速度已达到每秒三米,脱离了L1轨道。接下来。老东西又反制过度,还—”她又放声大笑起来。这个生意人女孩觉得可笑的事儿可真怪。就是这些地方,他到现在还弄不明白。

  利索勒特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时,说的话又一次出乎统领大人意料。“是啊……或许你说得对。如果只有四天,我可以先把方方面面安排好,连特林尼都坏不了多大事。我确实需要休息休息,好好想些事情。也许可以用水把那些石头粘合起来……还有,爸爸这一班也轮值。我想多花些时间跟他在一起。”她探询地看着他,含蓄地请求休假。

  唉!有时候也会操纵失当,出现不希望看到的结果。不过,他敢拿三个聚能呆子打赌,她不会硬逼着他同意。我可以把她糊弄过去。表面上同意,却带着一丝勉强,刚好可以让她觉得惭愧。不,不值得这么做,这一次不用。如果不打算拒绝,就该大大方地批准。他把她搂近了些,“对呀!你瞧,你也知道有时候该歇歇嘛。”

  她叹了口气,顽皮地笑了。“那当然。不过这个嘛,我早就知道了。”她的手向下伸去,很长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奇维·利索勒特还是个有点稚拙的年轻姑娘,但她正在学,而托马斯。劳还有许多年可以教她。对付凯拉·彭·利索勒特可就没那么充裕的时间了,何况她又是个懂得顽强抵抗的成年人。劳笑了,想起了当时的情形。是啊,以不同的方式,母亲和女儿都为他效了力。

  阿里·林不是出生在利索勒特家族内的人。凯拉·彭·利索勒特是在家族之外认识他的。像阿里那样的人,十亿人中找不出一个。只要是有关公园和活物的事,他是天才中的天才。同时,他是奇维的父亲。凯拉和奇维母女俩都非常爱他,尽管他不是凯拉那种人,也不是奇维今后将成为的那种人。对易莫金人来说,阿里·林十分重要,重要程度不亚于任何聚能者。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人能在哈默菲斯特拥挤不堪的顶层建筑之外拥有一个实验室,他就是其中之一,也是极少数没有安妮·雷诺特或其他级别较低的管理人员时时盯着的人之一。

  这时,他和奇维坐在青河营帐公园的树冠下,耐心地研究这里的昆虫。她来这儿十千秒了,爸爸待的时间更长些。他培育出了一种清理垃圾的新品种蜘蛛,这会儿正让奇维比对它的基因。看样子他相信她能做好,每过一千秒左右才来检查一次。其他时间,爸爸或是检查树叶,或是愣愣地琢磨安妮·雷诺特交给他的研究项目。

  奇维望着下面的公园地面。这里的树是一种开花的伞状植物,非常适合在微重力环境中生长,是许许多多像阿里·林这样的人历经数千年专门培育出来的。枝叶卷曲着向下铺开,从“下面”的阴影中无法看到他们在高处的小巢。虽然没什么重力,但蓝天和枝叶的走向还是稍稍给人带来一点方向感。这里真正的动物中最大的是蝴蝶和蜜蜂,她能听见蜜蜂的嗡鸣,偶尔还能看到它们忽闪着飞过。蝴蝶更是无处不在,在虚拟阳光和微重力的引导下翩翩起舞,进一步加深了来人心理上的上下概念。这会儿园子里没有其他人,正式关闭了,以便维护。这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谎话,但托马斯·劳也没说什么。不过说实话,这个园子也未免太受欢迎了,易莫金人对它的喜爱至少不亚于青河人。人来人往的压力下,奇维感到系统已经开始出现运行故障:清理垃圾的小蜘蛛忙不过来了。

  她望着父亲心不在焉的脸,笑了。多多少少,确实算是维护时间嘛。“最后一批比对结果出来了。爸爸,你想找的是不是这个?”

  “哦?”爸爸仍旧忙着手头的工作,头都没抬,忽然好像听见了她的声音,“是吗?咱们瞧瞧,奇维。”

  她把单子递给他,“看见了吗?这儿,还有这儿。这就是我们寻找的吻合模式。成虫的片状体会发生改变,正是你想要的变化。”爸爸希望新品种的代谢率更高,却又不会引起种群数量剧增。在这个园子里,这类昆虫没有天敌病毒,只能通过基因限制它们的发展。

  阿里从她手里接过单子。他露出了微笑,眼睛几乎望着她、几乎注意到她了。“好。繁殖这个难点,你处理得恰到好处。”

  眼下这个时候,说这些话的爸爸最能让奇维·林·利索勒特体验到过去的好时光。九岁到十四岁是奇维接受利索勒特式教育的时间。这是一段孤寂的光阴,但妈妈这么做是对的。奇维学会了在大黑暗中独处,一步步长大。她学习了父亲的专业生命支持系统,也学了天体运行规律,这是掌握妈妈的建筑工程所必不可少的。最重要的是,她知道当其他人脱离冬眠时她是多么高兴,多么爱他们。她的父母这些年里各有几年时间脱离冬眠,和她一起执行飞船维护的勤务。

  现在,妈妈死了。爸爸被聚能了,他的整个身心被压缩到一个点上:生态系统中的生化管理。虽说在聚能状态,父女俩仍然可以交流。战斗之后的这些年里,他们有几兆秒时间同一轮值班上岗。奇维于是继续跟他学习相关专业。有的时候,当两人全身心钻研复杂的物种稳定问题时,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还是个小孩子时,爸爸时常也会被自己研究的生物弄得痴痴迷迷,与女儿一块儿沉醉在无比奇妙、超越他们两人的另一个世界里。

  奇维研究着基因比对结果,更主要的是在观察爸爸。她知道,他很快就会结束清理垃圾的蜘蛛这个课题,至少完成由他研究的部分。长期经验告诉她,很久以后她才有可能再次接触阿里·林。到那时,人家已经重新调节了他的聚能,使他的头脑与另一个项目捆绑起来了。奇维暗自笑了。我来安排一个项目。她的目的几乎和雷诺特与托马斯对爸爸的要求完全一致,所以,只要做得巧妙些,很有可能让爸爸的头脑稍稍偏离聚能状态。

  成功。阿里·林一声轻叹,满足地凝视着身边的枝叶。奇维也许只有五十秒时间。她脚尖钩住自己所在的树枝,身体向下一溜,一把抓起她偷偷带进园子的东西,重新回到父亲身边,把这东西递给父亲。“爸爸,还记得它吗?这种很小很小、非常非常小的园子?

  这一次,爸爸没有对她的话全不理睬。他朝她转过脸来,动作很快,几乎像个正常人。一见那个透明的塑料球体,他的眼睛睁大了。“真的!除了没有光,这完全是个彻底封闭的生态环境。”

  奇维让那个里面还没有东西的塑料球飘进父亲手中。在一艘长旅中的吸附式飞船里,盆景泡囊是最常见不过的,复杂程度各不相同。有的只有几丛苔醉,有的跟这座营帐的园子同样复杂精致。“比起我们正在研究的课题来,这个问题简单些。但我有点没把握,不知你的解决办法能不能应用在这里。”

  激将法用在过去的阿里身上很好使,要让他做什么事,激将法几乎跟爱同样管用。不过现在,你得抓住稍纵即逝的最佳时机才行。他眯缝着眼睛打量那个泡囊,好像在脑子里用手比量它的大小。“有什么不行!我能解决。我发明的新招数有用极了……想要个小湖吗?再加点脂质,让水面平静点?

  奇维点点头。

  “还有,这些垃圾蜘蛛,我还能让它们的个子更小些,长出花花绿绿的翅膀来。”

  “太好了。”雷诺特肯定会同意让他在这些垃圾虫上多花些时间,这些东西非常重要,除了中央公园,其他许多地方都用得上。那场战斗摧毁了大批设备,剩下的也是七零八落,残破不堪。阿里的研究成果能够使一批小型生命支持模块分布在残存结构中。 像这种规模的项目,通常需要整整一支专家队伍,还需要深人搜索舰队的各个资料库。但爸爸既是个聚能者,又是世所罕有的天才,所有这些工作,他一个人就能完成,而且只用几兆秒。

  对付爸爸只需恰到好处地稍稍推一下就行,这种事,安妮·雷诺特那种老傻瓜才不肯干呢。所以—

  阿里·林突然笑逐颜开。“我敢打赌,我准能做个比纳姆奇至尊盆景更棒的好东西出来。你看,这些过滤网可以提供横向支撑。晤,灌木只能弄成标准形态的,也许能做点小改进,让它支持你的变异昆虫……”

  “好啊,好啊。”奇维道。两人谈了起来,是真正的谈话,几百秒之后,爸爸才重新退缩回注意力高度集中的聚能状态。只有在这种状态下,爸爸刚才说的“小改进”才能成功。最棘手的是细菌和线粒体的处理,奇维自己是没这个本事的。她冲父亲笑了,差点伸手过去碰碰他的肩头。妈妈肯定会为他们父女俩骄傲。说不定爸爸琢磨出来的还是一种以前没见过的新方法呢,反正数据库里没提过,至少在显眼的地方找不着。奇维原想,如果能造出一些特别出色的微型公园,他们准会认可她的小动作。可爸爸的想法比她的设想强得太多了。

  纳姆奇至尊盆景大小跟这个泡囊差不多,直径也就三十厘米左右。其中有些已经活了两百多年,是完完全全的动植物生态系统,还能支持虚拟的进化过程哩。其制作技术是绝对的私人机密,就连青河人都只能一部分一部分购买,没法一古脑儿买下来。仅用舰队的资源做出这种东西,这是不折不扣的奇迹。如果爸爸竟然做出比至尊盆景更棒的微型园子……绝大多数人好像都认定奇维接受的生要是战斗员培训,跟她母亲一样。就连托马斯也这么想。他们不明白,利索勒特家族是最纯正的青河人。战斗是第二位的,重要性离第一位差着老大一截。战斗的事儿她确实学过一点儿,这没错。妈妈打算让她花十年二十年学习军事,作为其他手段全部失败之后的最后一招,这也没错。但贸易才是中心,其他一切都是为这个中心服务的。贸易,赚取利润。

  是啊,他们现在被易莫金人收编了。不过托马斯是个正直的好人。他的任务太艰巨、太困难了,她简直没法想像他有多难。她正在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帮助他,使这支残破不堪的探险队能够生存下去。但是,托马斯毕竟是个易莫金人,他的文化出了问题。这种文化无法理解贸易对青河人的重要性。

  不过,托马斯不理解也没关系。奇维笑眯眯地望着那个空泡囊,想着里面装上爸爸的作品后会是什么模样。在文明社会,一个顶级盆景可以卖出天价,有时甚至能换回一艘星际飞船。但在这儿?没什么,奇维可以把做盆景当成自己的兼职,毕竟只是个小玩意)L。可惜托马斯不懂得欣赏。他下了命令,禁止囤积私货、地下交易。嗯,也许先得瞒他一阵子。事后取得同意比事先征求批准容易多了。她估计,易莫金人到头来会受青河人的影响,大大地变个样子,而不是相反。

  她重新开始比对基因链,就在这时,下方响起一阵撕开什么的声音。声音的来源看不清,被密密的枝叶遮住了。奇维一秒钟后才明白那是什么声音。底层的进出舱门。那道门只能维护时使用,只要一开门,覆在上面的苔丛就会撕裂。真该死!

  奇维身体一晃,荡出他们的小巢,迅速向下移动。一路提防着别折断树枝,也别让自己的影子落在下面的苔丛上。闭园时偷偷溜进来只是件讨人嫌的小事,说实在的,她自己兴致一来都会干出这种事。但不应该打开底层进出舱门。园子本来能给人造成广阔森林的错觉,一开这道门,这种印象就全毁了,还会破坏下面的苔丛草坪。哪个混蛋会干出这种事?特别是现在,易莫金人把各项规章制度看得比天还大的非常时期?

  奇维飘浮在最下层的灌木丛上方,闯进来的家伙马上就会露面,但她已经听出是谁了。里茨尔·布鲁厄尔。副统领大人阔步踏过苔丛,一路咒骂着,狠狠甩开灌木丛。这人的嘴真够臭的,连奇维这种对脏话特别感兴趣的人都受不了。以前她也听过他的骂骂咧咧。布鲁厄尔是易莫金探险舰队的二号人物。光凭他一个人就能证明,易莫金领导人完全可能是地地道道的下流坯。托马斯看来也明白这家伙是个什么货色,特意把这位副手的住地安排得离巨岩庞杂体远远的,把他安置在无影手号上,连轮值时间都和绝大多数普通队员差不多。可怜的托马斯为了大家的安全一年年老去,布鲁厄尔却每四十兆秒才脱离冷冻,值十兆秒的班就完事。因为他的当值时间短,奇维也不大了解他。单是她了解到的那些已经让她对这个人憎恨不已了。哪怕这个混蛋能起一丁儿点作用,托马斯也用不着为我们大家消耗自己的生命。她侧耳倾听了一阵:好家伙。许多人都说脏话,但这个人的脏话中有点什么,她在大多数人那里从来没听到过。此人的咒骂中有一种说到做到、真能干出那些脏事的味道。

  奇维推开灌木丛,声音很响。她拉着树枝,让自己飘在离地面半米的地方,和来的易莫金人差不多高。“统领大人,园子已经关闭,以便维护。”

  布鲁厄尔稍稍吃了一惊,一时没说话,连苍白的大脸都阴沉下来,真可笑。“你这个傲慢的小……那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在维护。”离事实也差不了多少。反击:“你来这儿又干什么?”

  布鲁厄尔的脸色更阴沉了。他一拉树枝,飘了起来,脑袋高出奇维十厘米。“小东西,你没资格盘问我。”他随身还带着那根蠢兮兮的金属短杖。只是一根棍子,这里那里嵌了些颜色黑乎乎的小齿。他一只手稳住身体,另一只手一挥。短杖一闪,划出一道弧形,把奇维脑袋旁边的一棵小树苗打得木屑纷飞。

  奇维也发火了。她揪住树枝一撑,又跟布鲁厄尔来了个四目平齐,正面相对。“这是破坏,不是回答。”她知道托马斯在园子里安装了监控系统。对易莫金人来说,破坏也是一种罪名,惩罚不会比对青河人的更轻。

  统领气得说不出话来。“搞破坏的是你们。园子本来挺漂亮,以前我没想到弄种还能造出这么好的园子。可现在你们在破坏它。昨天我来过,知道它是什么样子。你们往这里放了害虫。”他又一次挥舞短杖,把藏在树丛间的一网垃圾虫打跑了。织网昆虫们四下逃窜,身后拖着银光闪闪的细丝。布鲁厄尔捅捅那张网,把网里的虫膜、枯叶和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搅成一团。“看见吗?你们还千了什么好事?”他飘身向上,居高临下瞪着她。

  奇维有点发愣,没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他不可能是那个意思。怎么可能有这么无知的人?别忘了,他是个呆子。她手一扯树枝,飘到高于布鲁厄尔的地方,冲着他那张蠢脸大喝:“老天,这是个零重力公园!你以为我们靠什么弄干净这儿的飘浮物?垃圾虫一直就有,而且这会儿还有点负担过重了。”说出这话时,她原本不是那个意思。可话一出口,她随即上下打量着统领大人,好像她指的是他这块大个)L垃圾。

  两人这时已经飘到下层灌木之上了。奇维从眼角里能看见爸爸。上面是无限的蔚蓝,交错其间的是横生的枝娅。虚拟阳光把她的后脑晒得热烘烘的。如果这种比高矮的把戏再玩上几个回合,他们的脑袋非撞上塑料天棚不可。奇维放声大笑起来。

  布鲁厄尔却不作声了,只管恨恨地瞪着她,短杖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手掌。有流言说起他那根短杖小齿上的黑色是怎么来的,里茨尔·布鲁厄尔自己显然巴不得别人这么想。但这个人实在半点也不像个战士。看他挥舞短杖的姿势,好像压根儿没想过短杖击打的对象会反击似的。现在,他惟一的支撑点是双脚,钩在几根树枝间。奇维则轻轻松松手扶枝叶,脸上挂着她最能激怒别人的笑容。

  片刻间,布鲁厄尔一动不动,目光在她周遭扫来扫去。突然脚一蹬,一声不吭跃了起来,在空中摇晃了一下,抓住一根树枝,一拽,一头扎向底层出人舱门。

  奇维静静地飘浮着,百感交集,千头万绪,汇集在心头,又冲向四肢百骸。一时间,她辨不清自己的感受,只知道……这个园子,里茨尔·布鲁厄尔滚蛋之后是多美啊。刚才,她的注意力全部放在怒气冲天的统领身上,现在,园子里的声音又回来了。低微的嗡鸣,翩跃的蝴蝶。直到现在,她才分辨出四肢百骸的刺痛,那是激愤压迫产生的刺痛。愤怒,还有恐惧。

  奇维·林·利索勒特捉弄过许多人,激怒过不少人。她干这种事几乎有一点上瘾了。妈妈说过,这是心中暗藏的愤怒引起的,因为她被孤零零一个人留在群星之间。也许是吧,但这么干挺好玩的。这一次却不一样。

  她转身飘向树丛间父亲的小巢。这些年来,生她气的大有人在,就连伊泽尔·文尼有时都大光其火。可怜的伊泽尔,真希望……但今天却截然不同。她从里茨尔·布鲁厄尔眼睛里看到了这种不同。那个人真的想杀了她,在杀与不杀的边缘摇摆了好一阵子。他怕托马斯知道,可能仅仅是因为这个,他才没有当场下手。如果哪一天布鲁厄尔趁她一个人时逮住她,周围又没有监控系统……

  来到阿里·林身边时,奇维两只手都在哆嗦。爸爸呀。她多么希望爸爸能听到自己的话,能抚慰颤抖不已的女儿。可阿里·林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爸爸聚能已经好几年了,但奇维还记得从前的事,记得清清楚楚。从前……争吵刚起爸爸就会冲下来,他会挡在奇维身前,不管布鲁厄尔手里有没有短杖。可现在……除了里茨尔·布鲁厄尔,奇维没注意周围的事,但还是有些隐约片断进入她的视野:阿里坐在他的显示视窗和分析系统中间,动都没动弹一下。两人的争执他全听到了,声音越吵越大时还朝这边漂了一眼,表情很不耐烦,满脸不赞成,一副“别打扰我”的模样。

  奇维伸出一只颤抖的手,碰碰爸爸肩头。他耸耸肩,像赶开一只讨厌的小虫子。从某些角度上说,爸爸还活着。但从另一些方面看,他死得比妈妈更彻底。托马斯说过,聚能者是可以复原的,但托马斯需要爸爸和其他聚能者像现在这个样子。托马斯是个易莫金人,从出生到现在一直生活在易莫金文化中。他们利用聚能技术把人变成一项资产,能这么干,他们还非常自豪。奇维知道,许多青河人觉得易莫金人所谓“聚能复原”是骗人的谎话。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哪怕一个聚能者复原。但这么重要的大事,托马斯是不会撒谎的。

  或许,她和爸爸做得越好,就越能让他尽快复原。聚能又不是死亡,不会永远这样的。她重新滑进爸爸身边的座位,开始比对基因。她下去和布鲁厄尔争吵时处理器已经开始比对,这会儿结果出来了。

  这个结果准会让爸爸高兴的,如果他不是聚能者的话。

  劳跟过去一样,仍旧参加每隔一兆秒举行一次的舰队管理委员会的例会。随着轮值班次的变化,与会者自然每次都不一样。今天伊泽尔·文尼参加了会议。他已经为这个小伙子安排好了一次小小的惊喜,瞧瞧他的反应一定很有趣。里茨尔·布鲁厄尔也来了,所以他让奇维别出席。劳暗自好笑。妈的,没想到这小妮子能把一个大男人气成这副模样。

  按照劳的吩咐,委员会的例会已经和劳自己的易莫金管理人员会议合并起来,称为“轮值干部会议”。这种做法是想表明,不管双方过去有什么争端,现在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只有合作才能生存下去。当然,这种会只是个幌子,不可能有什么实质性的成果。真正的决定是劳和安妮·雷诺特或里茨尔·布鲁厄尔以及安全人员私下商量之后作出的。那种密谈通常发生在常规勤务轮班之外的空档。不过,说决策是在这些每兆秒一次的例会上做出的也不完全是假话。劳手指一点会议议程,“那么,进行最后一项:安妮·雷诺特对开关星的探测报告。安妮?”

  安妮毫无表情地纠正他的话,“天体物理学家的报告,统领大人。但首先,我有一点要求。我们这个领域还需要至少一位未聚能的专家。你知道,对技术分析的结果作出判断需要……”

  劳叹了口气。私下商谈时她也在这个问题上叮着他不放。“安妮,我们没有资源呀。这个研究领域,活下来的专家只有三个人。”而且都是聚能呆子。

  “但我需要一名能运用常识作出判断的分析家。”她耸耸肩,“好吧。按照你的指示,我们拨出了两名天体物理学家,从点亮之前便连续值勤。请记住,他们有五年的时间研究这个问题,最后才作出汇报。”她向空中一挥手,大家面前出现了一艘经过改装的青河交通艇。小艇的每一个侧面都加装了燃料箱,船头是密密麻麻一排排探测器。艇侧一个拱起的结构上伸出一面银色的盾帆。“就在点亮之前,李博士和温驾着这艘小艇进人开关星的近地轨道。”另一个视窗显示出下降轨迹,在距开关星表面五百公里左右进人轨道,“盾帆调整得很合适,在它的保护下,他们在那个高度安全飞行了一天多时间。”

  驾驶交通艇的其实是乔新手下的聚能飞行员。劳朝乔新点点头,“干得很好,飞航主任。”

  乔新乐开了花,“谢谢您。那次可真惊险,可算有了往后能对有关这一时间段,后文将详细解释。我的孩子们吹一吹的事了。”

  雷诺特没理睬他的话,弹开几个视窗,显示出以不同光谱在低轨道拍摄的图像。“从一开始,对这些资料的分析就遇上了困难。”

  大家听到了录下的两个聚能者的对话。李是易莫金人,说话的是另一个声音,带青河口音,肯定是温。“我们早就知道开关星的质量和密度与普通G级恒星没什么差别,现在又制作出了高解析度图谱,确定了恒星内部的温度和密度……”李博士以聚能者特有的急促语气插了进来,“一一但我们还需要更多的微型卫星……管他什么资源不足。至少需要两百颗,点亮期间持续监测。”

  雷诺特暂停录音。“我们给他们抽调了一百颗微型卫星。”又弹出几个视窗,已经是点亮之后了,李和温也问到了哈默菲斯特,仍旧争个不停。雷诺特汇报工作时总是这样,密集的图像、表格、录音。

  温又开口了,声音疲惫不堪。“哪怕它处于‘关’的状态,内部密度仍旧是典型的G级星。开关星没有坍塌的迹象,但表面气流的深度却只有不到一万公里。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李:“点亮之后,恒星内核结构好像仍旧是老样子,跟关闭状态时完全一样。”

  “这一点我们无法断定,没办法更接近它。”

  “不,问题是它的各项数据都是非常典型的G级星呀,我们有模式分析……”

  温的声音变了。这一次语速快得多,听起来沮丧不已,几乎到了痛苦万状的地步。“这么多数据,全摆在这儿,这个谜团却跟以前一样解不开。我一直在研究它的反应路线,到现在已经五年了,可还是跟黎明时代的天文学家一样摸不着头脑。恒星内核深处肯定有什么东西,不然的话,开关星早就坍塌了。”

  另一个聚能者的语气十分焦躁,“有一点很明显,即使处于关闭状态,开关星仍在释放射线、能量或是别的东西,但这种东西经过了某种转换,发生了某种交互作用,于是强度降低,变弱了。”

  “问题是,那种东西是什么?是什么?如果真的有那种东西,星球表面诸层为什么不坍塌?”

  “因为这种交互作用发生在恒星可见光层的最底层,那一层确实坍塌了!射缩。我用你自己的软件模块演示给你看!”

  “用不着,全是瞎扯,跟几年前没什么区别。”

  “可我有数据!”

  “又怎么样?在恒定嫡状态下可逆热力过程是封闭的……”

  雷诺特关闭了录音。“他们这样争论了好几天。绝大多数都是他们之间的行话术语。绑定在一起执行同一项目的一组聚能者经常会发明出这类只有他们自己明白的切口。”

  劳在椅子里直起身体,“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人明白,我们怎么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你被封在外面了吗?”

  “没有,至少不是通常所谓‘被封在外面’。温博士非常沮丧,他开始随机考虑各种不大可能出现的极端解释。如果是个正常人,这种方式或许会打开思路,但……”

  布鲁厄尔大笑起来,开心极了。“这么说,你的天文伙计彻底找不着门了。丢球了呢?”

  雷诺特看都没看布鲁厄尔。“闭嘴。”她说。劳发现她的话让做买卖的家伙们吃了一惊。里茨尔是二号人物,是统治者中的残暴分子,却被她一句话打得瘪了下去。不知这些生意人什么时候才能猜出个中奥妙。布鲁厄尔脸上闪过一股怒气,接着,他咧嘴笑了,在椅子里往后一靠,高兴地瞥了一眼劳的方向。安妮顿都没顿一下,继续说道:“温暂时不再把研究集中在问题的焦点上,而是后聚能人的行话。详见下文退一步,把它放在更广泛的背景中考虑。最初,他得出了一些很有意义的结论。”

  重新响起温的声音,跟刚才一样急匆匆地,单调平板。“开关星在银河中的轨道,这是个线索。”视窗一闪,出现一幅开关星在银河中的运行轨道图。这是安妮直接从温笔记里提取出来的假想图,假设它不会受到其他接近恒星的影响。这幅图回溯了五亿年。从图像上看,开关星的运行轨道是典型晕轮恒星特有的花瓣状。每隔两亿年,开关星便会穿过银河看不见的心脏,一直向外,一直向外,直到星星越来越稀疏,出现银河之间的大黑暗地带。托马斯·劳不是天文学家,但他知道晕轮恒星不像普通恒星那样有一个由行星组成的星系,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人们一般很少前往晕轮恒星实地考察。在开关星的种种奇异处中,这是最不起眼的了。

  可不知为什么,青河那个聚能呆子却死死揪住开关星的银河轨道不放。“这个东西—它不可能是一颗恒星—它进人过银河最核心的部分,一次又一次—”雷诺特跳过了一大段,准是可怜的温头脑发昏、思路不停兜圈子的部分。聚能呆子的语气忽然平静下来,“这是线索。我们有许多线索,真的。别管物理学了,只想想它发光、变暗的变动曲线。每二百五十年中,二百一十五年是黑暗期,发出的可感知能量比褐矮星还少。”视窗随着温的思路不断变化,调出褐矮星的图像,还有物理学家们推测的开关星远古时期的变化周期(频率比现在快得多),“一定存在一些我们无法测到的变化。就说点亮吧,亮度曲线大致相当于一颗周期性爆发的Q级新星,几兆秒后,它的光谱几乎和一颗内核发生核聚变的恒星相似。接下来,亮度逐渐降低到零……或者发生了变化,变成我们无法看见的某种东西。这根本不是什么星星!这是魔法。是一台受到损坏的魔法般的机器。我敢说,这是一台快启波束发生器。对,就是这么回事!这是来自银河最核心部位的魔法机器,损坏了,所以我们无法理解。”

  录音骤然中断。温万花筒般的视窗也突然定格。“温博士陷人这个怪圈已经十兆秒了。”雷诺特说。

  这些劳早就知道,但还是装出关切的神情,“我们还剩下谁?”

  “李博士做的还行。他陷人了与温博士的结论截然相反的另一个怪圈,不过我们拆散他和温博士的组合之后,他的状态又恢复了。可是现在—这个,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青河的识别软件系统上,搞出了一个庞大的模式,与我们所有的观测资料全部吻合。”又是一组图像,说明李有关亚原子新族的理论,“我们让李博士把研究扩展到亨特·温一个人钻研的领域,他得出了和温博士完全不同的结论。”

  李的声音:“对,对了!我的模式表明,类似开关星这种星体,银河内核附近一定很常见。在极其罕见的情况下,恒星也会发生碰撞,其结果是大爆炸,将碎片炸得远离内核。”不用说,在这种假想的爆炸之后,李博士所描述的星球运动轨迹与温博士的描述完全一样,“我的理论可以解释一切。我们无法在银河内核星尘中看到这种眨巴眼睛的星星,因为它们不是很亮,运动速度又太快。但亿万年间,总会发生一次我们所设想的恒星之间的非对称大碰撞,大爆炸之后,一块碎片就被抛了出来。”图像显示假想的毁灭开关星的恒星所发生的假想中的大爆炸,开关星原有的太阳系被炸毁了,行星尽毁,只有一颗行星被开关星本身挡住,没有受到恒星爆炸的破坏。

  伊泽尔·文尼向前倾过身体,“老天,他真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了。”

  “是啊。”劳说,“甚至解释了这个星系只有一颗恒星的原因。”他从那一大堆视窗前转过身来,望着安妮,“你怎么看?”雷诺特耸耸肩,“谁知道?所以我们才需要一个没有聚能的专家,统领大人。李博士的研究领域越扩越大,表现出一种很典型的症结,企图拿出一个能解释一切的理论。他的粒子理论结构十分庞大,说不定是一种互证式的同义反复。”她顿了顿。安妮·雷诺特太缺乏陈述技巧了。劳只得调整自己的问题,重新发问,这才引出了她的大炸弹:“粒子理论是他的核心专业,这种理论也许会引发一系列突破,最终可能制造出速度更快的磁场吸附式推进器。”

  好几秒钟时间,没有人开口。青河人几千年来一直在摆弄他们的推进器,也许从范·纽文的时代之前就开始了研究。他们从数以百计的人类文明中窃取了种种天才设想,用于推进器的改造。但最近一千年里,推进器的效率只提高了不到百分之一。“是这样啊。哎哟,哎哟。”大赌一把……而且赢了,劳知道这是什么滋味,感觉真是太棒了。就连生意人们都是满脸傻笑。他一时没有说话,让房间里的兴奋之情浸得更久一些。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啊。哪怕一直等到流放期快结束时才研究成功,都是不得了的好消息,“天体物理学家真是我们的宝贵财富呀。温的状态,你能想想办法吗?”

  “恐怕亨特·温已经无法复原了。”她打开一个视窗,显示医疗图像。在一个青河医生看来,这只是一幅大脑诊断图。但对安妮来说,它是一幅策划图,“请看,这里和这里的联结与他对开关星的研究相关。通过部分微调,我已经证实了这种相关性。如果强行撤销聚能,他最近五年的工作就会被全部抹掉,与之相关的专业知识也全完了。别忘了,聚能手术主要是个摸索过程,精确度只比毫米级稍强一点。”

  “这么说,如果强行撤销聚能,最后就会弄出个植物人?”

  “不会。如果我们后退一步,撤销聚能,他会恢复原来的个性,大多数记忆也会保留下来。只不过再也不是什么天体物理学家了。”

  “唔。”劳沉吟着。看来,对做买卖的不能简简单单撤销聚能,让他一变而为雷诺特需要的非聚能专家。我要是冒险把那第三名专 家解除聚能,那才真见鬼哩。幸好有一个现成的解决方案,非常合适,全部三名专家都能人尽其用,“好吧,安妮,我的意见是这样:把另外那位物理学家调上线,别给他压太重的担子,让他这一轮班轻松点。让李博士进人冬眠,新出来的人则负责检查审核李的结论。当然比不上非聚能的正常专家的分析,但毕竟也算第三方意见。如果你们好好安排一下,同样可以得出持中的结论。”

  回答又是一耸肩。雷诺特不会假装谦虚,但她同样不知道自己是多么出色。

  “至于亨特·温,”劳继续道,“他已经为我们作出了最大贡献,我们不可能要求得更多了。”照安妮刚才的话看,这话是完完全全的事实,“我希望你解除他的聚能。”

  伊泽尔·文尼猛地吃了一惊,连嘴都合不上了。其他小商小贩的表情同样震惊不已。还有点小麻烦:亨特·温可能不会成为聚能者也能复原的最佳例证,相反,他的情况或许相当棘手。显示你的关怀。“我们让温博士连续值了五年多的班,我看他已经是个中年人了。把我们最好的药品用在他身上,用什么都行,尽可能让他的身体状况好起来。”

  这是最后一项议程。这之后,会议没继续多久。劳冷眼看着他们飘出会计室,一路上叽叽喳喳兴奋不已,说的全是李的理论突破和温的解放。伊泽尔·文尼跟在最后,没和任何人说话。小伙子的模样有点呆头呆脑。这样才对,文尼先生,乖乖的,也许有一天,我会释放你关心的那一个。
 楼主| 发表于 2009-6-21 20:33: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轮班空档。四下静悄悄的。大多数班次只有一兆秒或几兆秒,新旧上岗人员有一段共同值守的时间,以便新上岗者熟悉情况。轮班空档不是什么秘密,但劳在任何正式场合都说这是人员安排程序出了故障,所以不时会出现连续四天无人值勤。这就跟从第一天和第二天之间凭空变出了一天似的。

  “如果回家后也有轮班空档,嘿,岂不是好?”布鲁厄尔一边开玩笑,一边领着劳和卡尔·奥莫走进存放冬眠箱的区域,“我在弗伦克干了五年安全工作。当时要是也能时不时来上这么一段空档,那可太便当了。只要有必要,随时可以把棋局一调,重新布置。”他的大嗓门在舱位里隆隆作响,四面回荡。这艘苏维里号上,醒着的只有他们三人。雷诺特在下面的哈默菲斯特,加上一小撮聚能呆子,行尸走肉罢了。庞杂体上还有人数压缩到最低限度的一小队易莫金人和生意人,正在稳定巨岩,奇维,利索勒特也是其中之一。除了聚能呆子,真正知道那个大秘密的只有九个人。在这种空档期,他们可以为所欲为。

  苏维里号冬眠舱的内部隔断墙已经拆掉了,多塞进了几十具冬眠箱。值A班的全体人员都在这儿长眠,将近七百人。轮班树上的另一枝B和其他人在布里斯戈裂隙号上,共同利益号上是C枝和D枝。这一次空档期之后轮到A枝上岗值班。

  墙上亮起一盏红灯:冬眠舱的独立数据系统准备就绪,可以对话了。劳戴上头戴式显示系统,一具具冬眠箱上立即显示出姓名、属性。老天保佑,都是代表正常的绿色。劳转向自己的统领侍卫,脸畔马上浮出卡尔·奥莫的名字、身份和体征验证。这儿的数据系统真是一板一眼,什么都要标示出来。“安妮手下的医疗人员几千秒后就到,卡尔。里茨尔和我干完之前别让他们进来。”

  “遵命,大人。”对方脸上掠过一丝笑意,转身飘向门口。这儿的事他以前见过,还协助他们制造了远方宝藏号上的骗局。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舱里只剩下他和里茨尔·布鲁厄尔两人。“好吧,里茨尔,又发现烂苹果了?”

  里茨尔咧嘴笑了。他已经为劳准备了一份J惊喜。脚下的灯光照着他们飘过一排排冬眠箱,这些箱子真是很折腾了一阵子呀,却还是完好无损—至少青河人的冬眠箱一个都没坏。做生意的真狡猾。他们通过广播向整个人类文明传播技术知识,但自个儿的东西却总比他们免费朝着群星大喊大叫的来得高明。但现在,我们手里掌握了整整一个舰队的数据库··一还有一批可以解说这些数据的大活人。

  “我把我的监控人员逼得很紧,统领大人。A枝看来没什么问题,只是—”他伸手抓住冬眠箱的架子,停止飘动。整整一排细细的支架应手弯了过来。这种设计真够特别的,“.—我真弄不懂,你干吗留着这种参加过叛乱的老废物?”他用他的统领短杖敲了敲一具冬眠箱。

  生意人的冬眠箱箱体很宽,带弧形窗口,内部还有照明。就算没有标签,劳也能认出范·特林尼。不知怎么回事,这家伙面部沉静时反而显得年轻些。

  里茨尔准是误将他的沉默当成了犹豫。“他事先就知道迪姆的计划。”劳耸耸肩,“当然。知道的还有文尼,还有其他一些人。这些人现在是已知量,都在我们的控制之下。”

  “可是……”

  “记住,里茨尔,我们早就取得了一致意见:不能再随便干放血的事了,经不起这种消耗。”战斗之后那场紧急审讯是他犯下的最大错误。劳当时遵循的是从大瘟疫期间总结出来的灾难应变策略。那是一套相当强硬的方法,普通人是不知道的。问题在于,第一批统领们所处的形势跟劳很不一样,他们手里的人力资源十分丰富,大可以消耗。可这一次……唔,有些青河人可以聚能,审讯他们不成问题。但其他人却惊人地顽固。最糟糕的是,他们面对威吓时的反应非常不理智。里茨尔头脑发热了,托马斯自己也强不到哪儿去。没等摸清对方的心理,他们己经把小商小贩中间的高级别人员杀了个一干二净。总的来说,是一场惨败。不过同时也是一次让人成熟起来的宝贵教训。托马斯从中学会了如何对付活下来的青河人。

  里茨尔笑道:“好好,留着他至少能给咱们解解闷。瞧他怎么讨好你跟我吧—同时还要装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他朝一排排冬眠箱一挥手,“好吧,就按计划办,把他们都弄醒。反正咱们要解释的‘事故’已经够多的了,少点麻烦也好。”他转身面对劳,脸上仍旧挂着微笑,但被下方照射上来的灯光一衬,烘托出了狞笑的真实表情。“真正的问题不是A枝。统领大人,在过去的四天中,我发现了破坏行为,不是A枝,而是其他地方。”

  劳望着他,脸上带着稍稍有点吃惊的表情。他正等着对方开这个口呢。“你是说奇维·利索勒特?”

  “没错!你先别说话,我知道你看见了我跟她那次正面交锋。臭裱子,就凭那件事就该弄死她。可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有确凿证据,她正在破坏你立下的法令。而且还有同谋。”这倒真是个意想不到的消息。“怎么个破坏法?”

  “你也知道,我在买卖人园子里逮住她跟她父亲在一起。自作主张,把园子关了。所以我才那么生气。可后来……我专门安排了对她的监控。要不是这样,随机监控也许再过好几次轮班都发现不了她的事:那个小贱货在盗窃统管资源。盗窃挥发矿提炼站生产的产品,挪用设备机时,还引导她父亲偏离聚能目标,搞她自己的投机项目。”

  该死的。这可比奇维跟他讲的严重得多。“还有什么?她拿这些资源干什么?”

  “不光是这些资源,还有其他的,统领大人。她的计划可多了,而且不是一个人单干……她想拿偷窃的东西跟别人交换,为自己牟取好处。”

  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盗窃集体共有的资源当然是一桩大罪,瘟疫蔓延期的绝大多数时间里,因为这种罪行被处决的人数甚至比因瘟疫而死的人数更多。可是在现代……当然,以物易物的地下交易从来没有彻底根绝,在巴拉克利亚,至今仍然不时以这个借口处决某人—但只是个借口而已。“里茨尔,”劳开口了,谨慎地撒了个谎,“这些事我都知道。不用说,如果严格依照我的法令的字面含义,这么做当然是不对的。但你想,我们离家二十六光年,对付的是青河人。他们确确实实是一伙做买卖的。我知道这么说有点让人难以接受,但他们的整个发展历史就是欺骗集体的历史。我们不能指望一下子把这种事彻底压制—”

  “不对!”布鲁厄尔猛地一推他扶着的冬眠箱,抓住劳身旁的支架,“他们全是渣滓。但触犯你的法令的只有利索勒特和少数几个人—我可以把名字告诉你。”

  劳想得出这些事是怎么发生的。奇维·林·利索勒特从来不是个守规矩的人,甚至不遵守青河自己的规矩。她那个疯疯癫癫的妈把她调教得可以随便摆布,但想直接控制这姑娘却做不到。玩小花招,这是她最喜欢不过的事。奇维曾经对他说过,“取得批准难,事后让别吞原谅你却容易多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最雄辩地说明她和第一批统领的世界观有多么不同。

  完全因为坚强的意志,他才没有在布鲁厄尔的气焰前退缩。这个人到底怎么了?他正视对方的眼睛,不理会里茨尔抽搐的手中那根短杖。“我相信你知道他们的名字,这是你的工作,副统领。而如何解释我制定的法律则我的工作。你也知道,奇维从来没有摆脱蚀脑菌,如果有必要,她是很容易……控制的。我希望你随时向我通报这些违规活动,但目前,我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选择?我—”布鲁厄尔一时气结,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再次开口时,声音平静多了,带着一股经过计算的怒气,“不错,我们离家二十几光年。也就是说,离你的家族二十几光年,还有,统治者已经不是你叔叔了。”阿兰·劳被刺的消息早就传到了,当时探险队还有三年才能抵达开关星系,“在故乡星球,也许什么法律都管不了你,你可以保护那些违法乱纪的人,仅仅因为那些人搞起来很爽。”短杖在手心叭地一敲,“可在这儿,现在,你只有孤孤单单的一个。”

  统领阶层内部的厮杀高于一切法律。这是一条源自大瘟疫时期的古老原则。这条原则同时也反映了人类的天性。如果布鲁厄尔现在动手砸碎他的天灵盖,卡尔·奥莫就会听副统领的。但劳镇定如恒,道:“你比我更孤立,我的朋友。聚能者中,跟你绑定在一起的有多少?”

  “我……我有乔新的飞航人员,还有监控人员。雷诺特也可以重新调整,我爱怎么调就怎么调。”这时,里茨尔在一道托马斯以前没有发现的深渊前犹豫不定好在他现在平静多了。“我想,安妮的情况你不至于这么不清楚吧,里茨尔?”

  突然间,布鲁厄尔胸中杀人的怒气陡然熄灭。“对,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他好像一下子崩溃了,“大人……都是因为……因为这次任务变化太大了,跟我过去想的太不一样了。过去,我们这儿有资源,可以过最豪华的日子,像最高统领那样。还有发现宝藏的前景。可现在,我们的聚能者死得差不多了,设备连返航回家都不够。卡在这儿一陷就是几十年……”

  里茨尔几乎声泪俱下。从气焰万丈到哀哀求告,变化真是太惊人了。托马斯不动声色,用安抚的语气道:“我理解,里茨尔。自从瘟疫期之后,从来没有人面临我们目前这种极端处境。连你这么坚强的人都觉得受不了,真不知道普通队员是什么心情。”这倒是大实话,只不过普通队员不会像里茨尔这样狂性大发。跟里茨尔一样,他们也是一连几十年陷在这里进退不得,家庭、儿女,全都谈不上了。这是非常危险的,他不能忽视。但大多数普通人可以找到新伴侣。舰队中没有聚能的人还有上千个,选择面很大。但里茨尔的欲望却很难满足,他需要折磨人。可现在人数这么少,几乎无法腾出人手供他消耗。

  “宝藏的前景仍然存在,也许我们追求的一切都可以实现。消灭青河让我们差点赔上老命,但现在,我们可以有条不紊地学习他们的秘密。上一次轮值干部会议你也参加了,我们已经发现了全新的物理规律,连青河人都不知道的规律。这些你都听见了。最好的还在后面,里茨尔。蜘蛛人是很落后,但这里根本不应该出现生命,连最低级的生命形式都不应该存在。这个太阳系的环境实在太恶劣了。我们不可能是到这儿打探的第一个智慧种族。想想看,里茨尔,一个有能力航行星际的非人类文明。它的秘密就在下面这颗星球上,藏在废墟之下—遥远的过去,他们留下的遗迹。”

  他领着自己的副统领绕过冬眠箱架子的远端,又折回来,沿着第二条冬眠箱架组成的雨道飘行。头戴式显示系统里,各处都是表示正常的绿色。可惜的是,跟往常一样,易莫金冬眠箱显示出更高的磨损率。唉。再过几年,随着冬眠箱渐渐损坏,安排轮值可能不会像现在这么轻松了。单纯依靠自己,一支星际舰队是不可能建造出另一支星际舰队的,也不可能无限制地为自己提供高科技设备。仍旧是那个古老的难题:要制造出最尖端的技术产品,你需要的是一整个文明提供支持—大批各种类型的专家,各种层次的工业设施。没有捷径。人类经常幻想制造出一种适用于一切的通用装配系统,但这种幻想从来没有实现过。

  里茨尔平静多了,绝望的怨气过去了,他开始思考。“……好吧,牺牲很大,但到头来,咱们总归能大功告成、衣锦还乡。别人能挺过去,我也能。可是……干吗非他妈等那么久?干脆直接着陆,接管哪个蜘蛛人国家……”

  “他们刚刚发明出最初级的电子设备,里茨尔。我们还需要更多……”

  副统领不耐烦地一晃脑袋,“是啊,是啊,我知道。需要一个坚实的工业基地。这方面我知道的比你多,我在诺比塔船坞当过统领,这些我懂。事到如今,除非来一场大修整,我们就死定了。可我们不一定非要躲在L1点呀。如果接管哪个蜘蛛人国家,假装跟他们合作一把,说不定能让他们发展得快点。”

  “你说得不错,但有一个解决不了的困难:保持对蜘蛛人的控制。要做到这一点,关键就是时机。你知道,征服加斯帕那次我参加了,嗯,应该说,我是征服之后第一批开进去的。如果我加入了征服舰队,现在早就不知有多少个百万了。”劳有意在语气中流露出满腔羡慕,这种情绪最能引起布鲁厄尔的共鸣。加斯帕那回可真是中了头彩。“老天,头一批征服舰队可真是大发了。只有两艘船啊,里茨尔!想想看。他们只有五百个聚能者,比我们现在还少,可他们耐着性子坐等,潜伏起来。等到加斯帕进人信息时代,他们控制了那颗行星上的每一个数据系统。宝藏自己落进了他们的手掌心!”劳摇摇头,把那幅辉煌景象从脑海里驱赶出去,“你说得对,我们现在就可以下手对付蜘蛛人,费时可能更少。但要这样做,我们这一方多半只能靠虚张声势,对手却是我们完全不理解的外星人。只要算错一步,只要弄出一场游击战,我们就会弄个两手空空……到最后很可能还是我们‘赢’,但那时可就不是等待三十年了,完全可能长达五百年。这一类失败是有先例的,不过我们自己瘟疫期后没有这种例子。里茨尔,你知道堪培拉的事吗?”

  布鲁厄尔耸耸肩。堪培拉或许是人类历史上最辉煌的文明,但相隔太远,他不感兴趣。和许多易莫金人一样,布鲁厄尔觉得广裹宇宙遥不可及之处发生了什么跟自己没多大关系。

  “三千年前,堪培拉还处于中世纪。跟加斯帕一样,那个文明也自我毁灭了,退回原始社会。惟一的不同之处在于,当时的堪培拉还远远没有恢复过去的技术水平。一支规模很小的青河舰队飞到了那里。不知怎么回事,他们以为堪培拉人仍旧是个高技术文明,可以做生意牟利。这是那帮生意人犯的第一个大错误。第二个大错是,他们没有拔腿便走,反而逗留不去,想跟落后的堪培拉人搞点贸易什么的。青河人的力量与当地人相去何止万里,高高在上,当地的原始社会,他们想怎么摆弄就能怎么摆弄。”

  布鲁厄尔哼了一声,“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可照你的话,当时的堪培拉人比我们要对付的蜘蛛人落后得多。”

  “是的,可堪培拉人是人类。而且青河人当时的资源更丰富。不管怎么说,他们跟某些当地人结盟了,使出浑身解数推动当地的科技发展,然后出发去征服整个世界。他们还真的成功了。但每前进一步,他们的力量都削弱了一分。舰队船员们最后连冬眠箱都没有了,只能住在堪培拉的石头城堡里慢慢老去。买卖人和当地人的混血文明最后的确发展成为一个非常先进、非常强大的文明。但对最初那批船员来说,这一切都来得太晚了。”

  统领和他的副手已经快到主要出人口了。布鲁厄尔飘在前面,他转过身,双脚像踩甲板一样立在舱壁上。他抬头望着飘过来的劳,满脸专注的神情。

  劳轻轻落地,靴子上的锚爪固定住身体,不再反弹。“想想我说的话,里茨尔。我们这段流放期是必要的,回报却必将大大超出你的想像。这段时间内,我们再好好想想怎么解决你的生活问题。统领阶级不应该受困于生活琐事。”

  年纪较轻的人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然后变成了满脸感激。“谢、谢谢你,大人。只要你能时时帮我一把,我就感激不尽了。”两人又谈了一会)L)L,互相作出必要的妥协。

  从苏维里号回来的旅程给了劳思考的时间。从他的交通艇望去,前面的巨岩庞杂体闪闪发亮、纷纭杂乱,周围的天空中点缀着形状不规则的营帐、仓库、飞船,猜集在庞杂体的轨道上。现在是轮班空档,他察觉不到任何人类活动的迹象,连奇维和她的手下都看不见,可能在庞杂体的背阴面吧。钻石峰峦远处便是阿拉克尼,壮丽的一轮,孤悬天际。今天,它上空没有云层遮挡,露出了一块块海洋。蓝色海洋清晰地衬出赤道附近的大陆。蜘蛛人世界真是越看越像地球母亲那类行星了,上千颗行星中才有那么一颗,人类可以着陆、生活、繁荣。这一番天堂般的景象还会延续三十年左右,到那时,它的太阳将再一次熄灭。到那时,它就是我们的了。

  而现在,他已经使最后胜利的可能性又增添了一分。今天,他解开了一个谜团,化解了一场不必要的风险。托马斯嘴角一歪,恨恨地笑了笑。里茨尔错了,误以为阿兰·劳的侄儿是好当的。阿兰·劳喜欢托马斯,这倒是真的。劳家的统治重任总有一天会落到托马斯肩上,这一点很早就清楚了。但问题也出在这儿。如此一来,托马斯便构成了对自己叔叔的威胁。高位的接续通常伴随着血腥谋杀,哪怕统领家族也概莫能外。好在阿兰·劳很明智。他确实希望由侄儿接过自己的担子一一但必须是在他自己尽享天年、终身统治之后。把开关星探险舰队交给托马斯·劳,这是一种权术,对统治者和未来的继任者都有好处。托马斯·劳会一去两个世纪,远离世界舞台。当他载誉而归时,他带来的财富又会加强劳家的统治力量。

  过去,托马斯一直怀疑里茨尔·布鲁厄尔是人家暗中给他下的绊子。在家乡时,这人看起来还行,是块副统领的料子。年轻了些,但肃清诺比塔船坞那件事干得很出色。从血统上说,他是弗伦克人。阿兰·劳人侵弗伦克时,里茨尔的父母两系是最早的两家支持者。对每一个新征服的世界,易莫金人都会施以重压,其程度和性质与瘟疫对巴拉克利亚的打击相近,以期造就出类似巴拉克利亚的世界:千万人的死亡、蚀脑菌、统领阶级的出现。年轻的里茨尔很快便全盘接受了新秩序。

  但进入流放期之后,里茨尔却变成了一个让人头疼的大麻烦:鲁莽、懒散,不时还有点傲慢无礼。当然,红脸白脸的角色事先就分配好了,他原本应该扮演坏蛋。可里茨尔的表现不是演戏。他把自己封闭起来,不配合劳的工作。让人不禁得出这种结论:劳家的敌人十分狡猾,早就安排停当,不知用什么办法突破了阿兰叔叔的安全检查,将一个冒牌货塞进了舰队。

  可是今天,这种怀疑显得站不住脚了。我没有发现他在暗中搞破坏,连不称职的迹象都没有。副统领只是有些欲望得不到满足罢了,于是情绪低落,却又太顾忌面子,不好意思向他提出来。在文明社会里,满足这些欲望不费吹灰之力,而且也是天经地义的。虽然没有公开宣布,但这确实是每一个统领阶级成员的天赋特权。可是到了这个蛮荒之地,举目皆是废船……里茨尔便真的受罪了。

  交通艇从哈默菲斯特高耸的尖塔上空滑过,降人下面的阴影处。

  满足布鲁厄尔的欲望很困难,年轻人只得拿出点忍耐精神了。托马斯全面审看了船员和聚能者值勤名单。总得想个办法。这么做是值得的。除了他自己,二十光年之内,里茨尔·布鲁厄尔是惟一一个统领阶级成员。统领阶级内部的斗争是极其残酷的,但他们之间有一条纽带。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那套秘不示人的残酷战略,每一个人都明白易莫金人真正的利器是什么。里茨尔还年轻,还不成熟,如果能趁机建立一种适当的关系,其他问题便可以迎刃而解。

  还有,最后的成功或许比他告诉里茨尔的更加辉煌,甚至比阿兰叔叔所设想的更加伟大。如果没有跟那些做买卖的直接打交道,连托马斯自己都想像不到。

  阿兰叔叔向来很重视存在于远方的威胁。处理舰队启航这类事上,他一直遵循着巴拉克利亚的保密传统。但就算是阿兰叔叔,好像也没认识到他们只是在一个小得可笑的池塘里扮演大鱼的角色:巴拉克利亚、弗伦克、加斯帕,寥寥三个世界而已。劳刚才跟里茨尔·布鲁厄尔谈到堪培拉的创建经过,这类例子其实很多,但托马斯·劳个人最喜欢的还是堪培拉文明。他的同济皓首穷经,毕生钻研易莫金历史,而托马斯·劳研究的却是整个人类空间的历史。只要把眼光扩大到人类空间,就连大瘟疫这种灾难都比比皆是。人类历史上有多少伟大的征服者啊,跟他们的伟绩相比,巴拉克利亚只是个侏儒的舞台。伟人们的业绩托马斯稳熟于心,从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到塔夫·卢……一直到范·纽文。在这些伟人作者杜撰的伟人中,范·纽文是劳最崇拜的榜样,他是青河人中最伟大的一个。

  从某种意义上说,纽文一手缔造了现代青河人。生意人的广播网描述了纽文的生平事迹,有些方面还很详尽,但所有这些事迹都裹上了一层糖衣。还有其他版本,在群星间悄悄流传着。这个人生平的每一个方面都值得下苦功夫钻研。范·纽文是堪培拉人,出生在青河人抵达前不久。少年纽文以外来者的身份进入了青河……而且改变了青河。几个世纪之内,在他的驱策下,小商小贩们建立起了一个帝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帝国。他是横跨整个人类空间的亚历山大。同亚历山大一样,他的帝国也没有持续很久。

  这个人是征服与组织方面的奇才。只是由于缺乏必要的工具,他才功败垂成。

  蓝色的、美丽的阿拉克尼渐渐落到哈默菲斯特的高塔之后,劳最后望了它一眼。他有一个梦想,一个从未示人的梦想:几十年内,他将征服一个外星种族,一个曾经翱翔星际的外星文明。几十年内,他会收获青河舰队自动化系统最底层的机密。有了这些,也许他甚至可以跟范·纽文比肩。有了这些,他也许可以缔造一个星际帝国。托马斯·劳的梦想还不止于此,因为他有一件缔造帝国的强有力的工具,是范·纽文、塔夫·卢和其他所有人从来不曾拥有的—聚能。

  再过半生,这个理想才会实现。必须先度过这个流放期,还会遇到种种目前无法想像的困难。目标遥不可及啊。有的时候,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竟然觉得有可能实现这种梦想。可是,这个梦想烧灼着他的心,放出多么美丽的光芒啊。

  有了聚能,也许他托马斯·劳可以将所有设想化为现实。托马斯·劳的易莫金帝国将成为横跨人类空间的惟一帝国。而且,它不会中道而绝,必将持之永久。
 楼主| 发表于 2009-6-21 20:34: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按官方的正式说法,本尼·温的酒吧自然是不存在的。本尼在营帐各层气囊之间占了一处地方,本来是存放设备的,但既然空着没用,本尼便自作主张拿了过来。他和他父亲利用工余时间,把这个地方布置起来:家具、一间零重力游戏室、墙纸视窗系统。舱壁上还能看见设备管道,但已经用彩色胶带裹上了。

  轮到范·特林尼那一枝值班时,老头子的空余时间大多消磨在这儿。把稳定L1周边设施的活儿搞砸以后,这方面的工作全都交给了奇维·利索勒特,所以他的空余时间多的是。

  范一进门,扑面而来的是啤酒花和大麦酿造品发出的浓烈芬芳。几滴啤酒从他耳边飘过,随即消失在门上的清洁孔中。

  “喂,范,最近上哪儿去了?找个位子,坐吧。”他平时那帮酒友大多都在,坐在游戏室天花板一侧。范朝他们挥挥手,飘过房间,在靠外的墙边找了个位子,面对那些人旁边的侧巷。说是侧巷,其实没多大地方,窄得要命。

  特鲁德·西利潘朝房间那头飘在吧台旁的本尼一扬手,“啤酒和吃的呢,本尼伙计?喂,给咱们的军事天才来一大杯!”

  大家哄笑起来,范恨恨地哼了一声。他费了很大功夫,终于把自己打扮成为一个牛皮匠。想听点儿大胆玩命的英雄事迹吗?听范·特林尼的,一百秒之内准能听到。当然,只要你有一点点经验,一眼就能识破:多半是瞎编的,少数真事儿却属于别的某个人,并不是这位特林尼的成就。他打量着房间。跟平常一样,顾客大都是下级易莫金人,但每群人中总有一两个青河人。开关星点亮和“迪姆大屠杀”已经过去六年了,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各自生命中的两年光阴。活下来的青河人接受了教训,渐渐适应了。两个种族还不能说已经融为一体,但和范·特林尼一样,大家都成了这个流放在外的集体的一分子。

  亨特·温从吧台飘过来,身后拖着一个网兜,里面满满地装着饮料泡囊和他与本尼父子俩冒险偷偷弄进酒吧的小吃。他把吃喝递给大家,暂时打断了众人的对话。分发完毕,亨特收起酒钱。这是私下流通、用来交换好处的一种兑换券。

  范抓起一个饮料泡囊。容器是一种新型塑料,本尼和在庞杂体表面工作的探险队员有联系。小小的挥发矿加工设备摄人气凝雪和水凝冰,以及地面的钻石……出来的是各种各样的货物,包括制造饮料泡囊的塑料、家具、零重力撞球台。连酒吧招徕顾客的主要货色都是庞杂体的出品—加上一点点营帐菌囊的魔法。

  泡囊一侧绘着彩色标志:冰钻酿品,还有一幅庞杂体被分解成小小液滴的小画。小画精致极了,显然是从手绘图画转化生成的。范盯着这幅杰作欣赏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才强行忍住,没有贸然发问。反正别人也会问的……以他们自己的方式。

  特鲁德和他的朋友们也注意到了这幅画,顿时笑语喧天。“喂,亨特,是你做的?”

  老温不好意思地笑笑,点点头。

  “嘿,真漂亮。不过当然赶不上聚能画家的手艺。”

  “你不是什么物理学家吗?在你重获自由之前?”

  “天体物理学家。可我、我不大记得天体物理的事了。正试着重新学点什么。”

  几个易莫金人又和温聊了几分钟。大多数人都很友善。除了特鲁德·西利潘,其他人看样子都挺同情他。范还模模糊糊记得战前那个亨特·温,开朗直率,是个好心肠的学者。现在嘛,好心肠还是老样子,但现在总是笑,态度也过于谦恭了。他的个性仿佛是一件瓷器,摔成碎片后重新费劲地粘合起来,瓷器倒还算是件瓷器,只不过非常脆弱,再也经不起碰撞了。

  老温收走最后一张兑换券,穿过房间,飘向自己的老位子。离吧台还有一半距离时,他停了下来,飘近墙纸显示系统,向外望着庞杂体和太阳,仿佛从来没见过似的,面对奇异的开关星惊疑不已。特鲁德咯咯咯笑了,身体斜过桌子,对范道:“恍恍惚惚,傻得要命,对吧?脱离聚能的一般不至于糟到他那个地步。”

  本尼·温从吧台里抢出来,把父亲拉走了。本尼过去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火爆青年,是活下来的迪姆同谋中最招人注意的一个。

  桌边的谈话又回到今天的大事上。乔新想打听A枝中有没有人愿意换到B枝值班,他的女伴是B枝的,两人轮值时间不一样,没法见面。这种交换本来必须由统领批准,可如果交换双方都乐意……有人说,军需部有个青河女人可以中介代理这种事,当然,你得为她提供她所需要的好处才行。“该死的买卖人,做什么都有价码。”西利潘喃喃咒骂。

  特林尼开口了,讲了个故事,给大家开心解闷。这其实是件真事儿,但他有意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让别人觉得是瞎编出来的。故事讲的是由他负责的一次长期值班。“五十年,我们只有四班人。最后我只好打破规定,批准在飞行途中生孩子。可是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有了一个重大利好……”

  范正要说到最精彩的部分,特鲁德·西利潘一捅他的肋骨,“嘘!青河的贸易之神啊,你的死对头来了。”桌旁一阵大笑,范瞪了西利潘一眼,回头张望。奇维·林·利索勒特飘进门口,空中一转身,落在本尼·温身旁。酒吧里人声暂停,天花板旁特林尼一伙人听到了她的话。“本尼,那些交换表你拿到了吗?冈勒可以替你—”两人飘到远处,听不见他们说什么,房间里的谈话于是重又开始。奇维的态度显然很积极,拽着本尼的胳膊谈交易。

  “是真的吗?她还在管稳定庞杂体的事儿?范,不是说你负责吗?”

  乔新脸一皱,“你省省吧,特鲁德。”

  范抬起一只手—老家伙恼羞成怒,但又极力绷出大人物的模样。“我早就说过,我晋升了。利索勒特只管具体细节,我总体负责,直接向劳统领汇报。”他望着奇维的方向,装出仇恨的目光。不知现在她在搞什么名堂。这孩子真是了不得。

  从眼角余光中,范瞅见西利潘抱歉地朝乔新耸耸肩。他们都知道范是个不中用的老废物,但却很喜欢他。他的故事也许净是胡扯,可是很好玩。特鲁德·西利潘的毛病在于不知道适可而止。这会儿,这家伙或许会想个什么办法对他作点补偿。

  “厉害。”西利潘道,“我们这儿可没几个人能直接向统领大人汇报工作。跟你说点奇维·林·利索勒特的事儿吧。”他先瞅瞅酒吧里都有谁,这才说道,“你知道,我在雷诺特手下负责管理聚能者,我们,嗯,为里茨尔·布鲁厄尔的监控部门提供技术支持。我跟那个部门的伙计们聊了聊。那个女人,她玩的花招可真不少,你简直想像不出来。”他朝酒吧里的家具一摆手,“你以为这些塑料都是打哪儿弄来的?她接过了范过去的活儿,整天都在下面的庞杂体上。产品都被她分流出去了,给了本尼这种人。”

  桌边的一个人冲西利潘晃了晃冰钻酿品的泡囊,“你也有好处嘛,而且好像还挺喜欢这种好处。对不对,特鲁德?”

  “你也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和本尼·温他们动的可是统管资源啊。”桌边众人脸色凝重地点着头,“不管咱们有什么好处,这仍然是盗窃集体财产。”眼光凌厉如刀,“要放在大瘟疫时期,比这更重的罪名没几条。”

  “话是这么说。但这些勾当统领都知道,又没给这儿造成什么大损失。”

  西利潘点点头,“是的。他们这段时间容忍了这种事。”笑容变得有点邪,“也许是因为她跟劳统领睡在一张床上。”

  流传的消息不少啊。

  “你瞧,范,你是青河人,但你从根子上说是个战斗员。哉士是最崇高的职业,不管你的血统如何,有这份职业,你的身份就高。明白吗?一个社会分很多层次。”西利潘的高论显然是别人灌输给他的,“最上层是统领阶级,照我看称作领袖阶级更合适。下面一个层次是军事领导人,他们之下是计划员、技术员和战斗员。再往下……只不过是各种各样寄生虫罢了:从有益于社会的阶层中被刷下去的人,在社会体系中给他们一个位子。他们之下,是工厂工人、农民。最底层—集中了所有社会渣滓最恶劣的方面—就是生意人。”西利潘满面笑容,望着范,显然觉得自己是在替对方说好话,因为他把他放在天生的高贵者中间,“生意人只能吃死人,还有马上就要咽气的人。这帮弄种,连下手小偷小摸的胆子都没有。”

  特林尼早就在自己身上涂了一层保护色,但即使对他扮演的角色来说,这番分析仍旧无法消受。

  范勃然作色,“告诉你,西利潘,青河发展到现在的水平已经几千年了。随便怎么说,这都是了不起的成就,不是什么失败。”

  西利潘同情地笑了,他是真心的。“我知道,这种话你接受不了,特林尼。你是个好人,忠于青河也应该。以后你会明白过来的。我们周围总归少不了买卖人,不管是在小胡同里兜售违禁品还是在星际鬼鬼祟祟。会飞来飞去的小商小贩管他们那一套也叫文明,其实只是一帮乌合之众,攀在真正的文明周围得点好处罢了。”

  范悻悻地说:“我从来没遇上这种事:被恭维得这么厉害,同时又被贬了个一文不值。”

  众人大笑起来,特鲁德好像觉得自己那番说教让特林尼心里暗自高兴。范说完了刚才被打断的小故事,这回没人打岔了。闲聊转向对阿拉克尼蜘蛛人的猜测。通常,这种事范会凝神倾听,一个字都不放过,表面上却装出不感兴趣的模样。不过今天,他的不热心不是装出来的。他的目光落在吧台那边,奇维和本尼差不多到了他的视线之外,两人正激烈地谈着什么交易。虽说特鲁德·西利潘被易莫金人那套胡说八道的理论搞坏了脑子,但他的有些话还是对的。过去一两年间,这里发展出一个欣欣向荣的黑市。不是吉米·迪姆那种激烈的反抗,在参与黑市的青河人看来,这种事根本不是什么反抗,只不过继续做生意过日子罢了。本尼和他父亲还有其他几十个人不断做点小动作,有时甚至直接违反统领大人的法令。到现在为止,劳没有采取什么惩治措施;到现在为止,青河的地下贸易改善了几乎每一个人的生活。这类事范以前见过一两次,都发生在青河人不能作为自由人做生意,却又无法逃脱、无法战斗的情况下。

  奇维·林·利索勒特这姑娘是地下贸易的核心人物。范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心里赞叹不已,一时甚至忘了扮成怒目而视的样子。奇维的损失太大了。以某些荣誉标准而言,可以说她卖身投靠敌人。可瞧瞧她现在吧,一轮一轮连接不断地值班,照样应付裕如,处于中心位置,联系着四面八方,跟各种各样的人做生意。范感到一丝慈爱的微笑出现在自己唇边嘴角,赶紧咬住嘴唇,强自忍住,皱起眉头,恨恨地望着她。如果特鲁德·西利潘或乔新知道他对这姑娘的真实想法,他们准会认定他彻底发疯了。如果发现这些想法的是托马斯·劳这种聪明人,他会把几件事一综合—范·特林尼的末日便告来临。

  当范注视着奇维。林·利索勒特时,他看见的是他自己。以前从来没产生过这种感受。是的,奇维是个姑娘,而特林尼内心深处颇有点大男子主义。但两人之间的相似之处大大超过了性别差异。航程开始时,奇维只有—多大?八岁?在黑暗的星际长旅中度过了将近半个童年,除了飞船维护人员,身边没有一个人。现在又深深扎进了另一种文明。可她挺过来了,仍旧勇敢地面对一个个全新的挑战。而且不断取得胜利。

  范陷人沉思,不再听酒友们的闲聊,连奇维·林·利索勒特都不看了。他想起了往事,三千多年前的往事。按他自己的生命计算,已经过去了三个世纪。

  堪培拉。范当时十三岁,是特兰·纽文最年幼的儿子。特兰·纽文,北方所有土地的领主、国王。范住在冰冷的大海边一座石头城堡里,在利剑、毒药和阴谋丛中一天天长大。如果中世纪的生活持续下去,他只有两种前景:或是被谋杀,或是成为统治一切的国王。但是,这个飞行器和无线电只存在于远古传说中的世界,突然有一天,与星际贸易者正面相遇了。青河。他们的舰载小艇将城堡南面的大沼地烧成一片枯焦,当时的情景范至今还记得。短短一年时间,堪培拉的封建体制土崩瓦解了。

  青河前往堪培拉的舰队只有三艘飞船,他们在计算上出了大错,以为等他们赶到时,当地人会拥有很发达的技术文明了。可事实上,特兰·纽文就是倾全国之力,也无法为这支舰队提供必要的补给。两艘飞船留下了,年少的范跟随第三艘飞船离开故土—这套人质把戏是他父亲琢磨出来的,自以为占了那些来自星辰的人们的便宜。范在堪培拉的最后一天是个寒冷多雾的日子。从高墙环绕的城堡走到沼地花了大半个早上。这是人家第一次允许他从近处观看天外来客巨大无比的飞船,少年范·纽文欣喜若狂。范一生中再也没像那次一样,几乎把什么都弄错了:高高耸立在雾气之中的其实只是舰载中型登陆艇;跟范的父亲扫招呼的那位高大魁梧、举止奇特的大官其实只是大副;恭顺地跟在他身后几步远处的女人皱着脸,掩饰不住自己的浑身不舒服—侍妾?脾女?后来才知道,是船长。

  范的父王打了个手势,孩子的老师和他严肃的仆人领着他走过泥巴地,走向来自星辰的人们。放在他肩头的手抓得紧紧的,但范几乎没注意。他仰头望着,惊叹不已,双眼贪婪地吞噬着“飞船”,视线竭力追踪着船体金属(是金属吗?)闪亮流畅的曲线。这种完美的物事他只在小件珍宝或者绘画中见过,眼前的一切仿佛是化为现实的梦想。

  要不是辛迪,他或许会被他们弄上船去,僧然不知其中的背叛和出卖。辛迪·杜坎,特兰的堂弟的二女儿。她们家地位很高,可以住在宫中,却又没高到能施加什么影响的地步。辛迪十五岁,是范见过的最奇特、最热烈的人,怪得他找不出可以形容她的话,只能用“朋友”这个词,而且,这个词也够了。

  她突然出现了,挡在他和天外来客之间。“不!不能这么做,不应该,不—”她举起手,仿佛要阻止他们。

  范听到附近一个女人大喊起来,是辛迪的母亲,朝自己的女儿尖叫着。

  真是个愚蠢、无望到极点的举动啊。范那群人连脚步都没放慢,他的老师一挥齐眉棍,狠狠打在辛迪腿上。她倒下了。

  范一转身,想朝她冲去,但几双有力的手举起他,抓住他的手脚。他只看见辛迪在地上挣扎着想爬起来,眼睛仍然望着他的方向,全然不知执斧卫士已朝她奔来。这是他最后一眼看到辛迪。一个渺小的人,却挺身而出,极力保护他。范·纽文始终不知道她为此付出了多大代价。几个世纪以后,他重返堪培拉,富甲天下。虽说当地已经进入了技术文明,他仍旧可以把整个星球买下来。他搜索过所有老旧的图书馆,还有留在当地没有离开的青河人的片断数据。没有任何文件提到辛迪那次行动之后的遭遇,辛迪的家族记录也没有提供什么线索。她,还有她所做的一切,在时间的眼里,实在渺小得不值一提。

  范被人揪上前去,速度飞快。匆忙之中,他只来得及瞥一眼他的兄弟姐妹们,年轻的、面容冷酷的男男女女。对他们来说,这一天意味着消除了一个很小的竞争对手。仆人们在范的国王父亲面前暂停了短短的一瞬。那位老人—其实只有四十岁—低头看了他一眼。特兰一直不像个父亲,更像某种遥远的、反复无常的自然力量,隐身于无数老师、竞争兄弟和朝臣之后。他的嘴角拉下来,紧紧地闭成一条线。那双冷硬的眼睛里掠过一丝近于同情的神情。他触了触范的脸庞,“坚强些,孩子。你有我的姓。”

  特兰转过身去,用一种混杂语言和星辰来客谈话。范落人天外来客的掌握。

  和奇维·林·利索勒特一样,范·纽文被抛进无边无际的大黑暗中。也和奇维一样,范不属于这片黑暗。

  他清晰地记得头几年的事,比他一生中任何时间的记忆更加清晰。毫无疑问,船员们肯定打算把他直接扔进冬眠箱,下一个停靠点甩掉他完事。这么个小家伙,他还当宇宙间只有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扁扁平平的一大片,这辈子只学过怎么拿着把剑乱挥乱砍一气。你能拿他怎么办?

  范·纽文原本有他自己的计划。那些冬眠棺材把他吓了个灵魂出窍。重奏号刚刚离开堪培拉的轨道,小小的范·纽文便从分派给他的舱室里失踪了。对他的年龄来说,他一直是个小个子,一躲起来,谁都别想找到他。他让重奏号的船员们忙活了四天,四下搜索他。最后,不用说,范输了。几个怒气冲天的青河人把他揪到船长面前。

  到这时他才知道,船长原来就是他在沼地见过的那位“婶女”。就算知道了,他仍旧不敢相信。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却统率着一艘星际飞船,还有上千名船员(没过多久,几乎所有人都下岗休息了,进人冬眠状态)。嗯,也许她是船主的侍妾,把船主毒死了,接管了他的船。这么一想,一切都合情合理了,但也说明这是个阴险恶毒的女人。事实上,苏娜只是个资历不深的船长,有一小批人投票反对继续留在堪培拉,她就是这一小批人的头儿。留在当地的人把飞走的人称为“谨小慎微的懦夫”。现在,这批人正朝家乡的方向飞去,等待他们的是确切无疑的破产。

  他们抓住他,把他带上艘桥。范还记得她当时的表情。船长居高临下,怒目而视,瞪着这个捣蛋的小王子。那时的他还穿着堪培拉贵族的天鹅绒呢。

  “你耽搁了我们的轮岗,年轻人。”

  范只大致听得明白她的意思,少年甩开恐惧和孤独,直视她的眼睛。“夫人,我是你的人质,但不是你的奴仆,不是任你摆布的人。”

  “该死的,他在说什么?”苏娜·文尼看看她的助手,“你瞧,小鬼,这一次飞行要花六十年,我们只能把你先冻起来。”

  最后一句话笔直地穿透语言障碍,听起来实在太像马夫在剁掉一匹马的脑袋之前说的话了。“不行!你甭想把我塞进棺材里。”

  这句话苏娜·文尼听懂了。

  一个人突然插嘴,对飞船的主人说了些什么,大致相当于“别管他怎么想,船长”。

  范准备好了,等待着最后的、必败无疑的战斗。

  但苏娜只盯着他看了一秒钟,然后吩咐其他人离开她的办公室。

  剩下的两个人混杂着双方语言谈了一千秒左右。范知道朝廷上的诸般诡计,也知道怎么操纵别人,但这些办法这会儿全都不适用。没等他们说完,小男孩已经伤心地痛哭起来。

  苏娜揽着他的双肩,“这样会一直持续好多年,”她说,“你懂吗?”

  “我……我懂。”

  “如果你不让我们把你放进冬眠箱,到达目的地时,你会变成一个老头子的。”冬眠箱这个词仍然是个难以接受的字眼。

  “不,不,不!不等变老,我就会死的。”范·纽文已经失去了理智。

  苏娜一时没有作声。多年以后,她把她当时的想法告诉了范。

  “是的,我可以把你硬塞进冬眠箱,这么做才对,也符合我们的道德观念。而且省了我一大堆麻烦。我一直不知道邓和他的贸易委员会为什么非要把你塞给我。那些人,心胸狭隘,又对我很不满意,可这么干未免太过分了。

  “所以,现在你就是这样,一个被亲生父亲出卖的小男孩。我不会像他和委员会,拿你做那种交易。真要那样我才活见鬼呢。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你一直冷冻,直到飞抵纳姆奇,醒来后还是个零蛋,一样不知道应该怎么在技术文明中生活。嗯,不让你冬眠,也挺好,教你点基础知识。我看你也明白了星际飞行需要多长时间,再过一些年,也许你就不那么害怕冬眠箱了。”

  不像说起来那么简单。船上出现了一位不承担任何责任的人,飞船安全程序必须重新编写,适应这种新局面。原来的程序不允许出现船上夹杂着非船员,飞船上只能有船员。但程序总算编好了,几位值班人员自告奋勇延长自己的值班时间。

  重奏号达到了巡航速度,零点三个光速,驶向无尽的宇宙。范·纽文手上的时间似乎无穷无尽。几个船员(苏娜和其他值第一班的)竭尽全力辅导他。起初,他什么都不懂……但时间长啊,他学会了苏娜的语言,掌握了青河人的一般知识。

  “我们是做星际贸易的。”苏娜说,两人单独待在一起,坐在磁场吸附式推进器上面的舱位里。周围的视窗显示出青河人周游的五个星系。

  “青河真是个大帝国啊。”少年说,望着群星,暗自将这片广阔空间与父亲小小的王国作比较。

  苏娜笑道:“不,不是什么帝国。没有哪个政府能管理几光年之外的事。嘿,绝大多数政府连几个世纪都撑不下去。一时的政治潮流来了又去,可贸易却能持久不变。”

  少年范·纽文皱起眉头。虽然学了那么多,但他仍然觉得苏娜的话不可理谕。“可这确实是个大帝国呀。”

  苏娜没跟他争辩。几天之后,她这一班勤务结束了,进人那些奇异、冰冷的棺材里,死了。范几乎声泪俱下地恳求她不要自杀。此后几兆秒内,他为这种此前连想都没想过的打击哀痛不已。这时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其他陌生人,还有无穷无尽的沉默寡言的日子。最后,他学会了阅读尼瑟语。

  两年之后,苏娜复活了。少年依然拒绝冬眠,但从那时起,他急不可耐地学习他们愿意教给他的一切。他明白了,这里有无数堪培拉贵族无法想像的高强本领,他有可能掌握它们。两年之内,他学会了文明社会普通孩子五年才能掌握的知识。他在数学方面极有天赋,还学会了怎么使用青河程序最上层和下一层的程序界面。

  苏娜的模样几乎和她进人冬眠箱前完全一样,只有一点区别:不知怎么回事,她竟然显得年轻了些。一天,他发现她注视着他。

  “怎么了?”范问。苏娜笑了,“长途飞行过程中,我从来没见过小孩子。你现在是—多大?按堪培拉的算法,十五岁了?布雷特告诉我,你学了不少东西。”

  “对,我要当个青河人。”

  “唔。”她笑了,但不是范记忆中那种慈祥、保护人似的微笑。她好像真的非常高兴,也没有不相信他的话,“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我的时间也多着呢。”

  这一次,苏娜·文尼一连值了四年班。头一年里,布雷特·特林尼也在,他延长了自己的值班时间。重奏号可以进去的一切地方,他们_三人全都走遍了:医疗舱、冷冻箱、指令舱、燃料箱。为了达到磁场吸附式推进器的巡航高速,重奏号消耗了几乎两百万吨氢。所以现在,它成了一个巨大无比、里面几乎没什么东西的空壳。“如果目的地不能给我们提供支持,我们再也别想飞起来了。”

  “可是,燃料是可以补充的呀,就算目的地是一颗气体巨星也行。连我都知道怎么调整程序、补足燃料。”

  “是啊,我们在堪培拉就是这么做的。但如果不大修,我们飞不了多远,就算飞到什么地方也什么都干不成。”苏娜顿了顿,小声骂了一句,“那些该死的傻瓜,留在堪培拉干什么?”两种情绪撕扯着她的心:对决定留下的船长的愤恨、对抛下他们不管的自责。

  布雷特·文尼打破寂静,“别为他们难过了。他们冒了最大的风险,可一旦这一把赌赢,堪培拉就会出现我们原本追求的消费者群体。”

  “我知道。可现在,没说的,我们只能两手空空回到纳姆奇了。我敢说,咱们连重奏号都得赔出去。”她一摇脑袋,甩开明显一直缠绕着她的忧思,“不管了。反正,在这段时间里,咱们至少还能创造出一位训练有素的船员。”们最需要哪个专业,布雷特?她装出凶狠的样子刻了范一眼,“我

  特林尼一翻眼珠,“你是说哪种专业能给咱们带来最大好处?那还用说,考古程序员叹。”

  惟一的问题是,像范·纽文这种野小子怎么能成为一名考古程序员?到这时,少年已经能运用各种标准界面了,甚至自以为已经算是个程序员了,说不定往后还能当船主呢。掌握了标准界面,就能操纵重奏号,进人行星近地轨道,监控冷冻箱……

  “只要出了什么差错,你就死了,死定了,死定了。”苏娜打断了范的自吹自擂,“年轻人,你要学的东西非同小可啊,连从小在文明社会里长大的孩子都很容易弄糊涂。计算机、程序,这些东西我们文明之初就有了,那时还没有太空飞行的事呢。不过,计算机和程序能做的事很有限,一旦出现事先没有预料到的困难,它们不可能想出什么办法,也做不出什么创造性的事。”

  “可—你说得不对。我跟机器玩过游戏,游戏水平一调高,我一盘都赢不了。”

  “游戏其实很简单,计算机很擅长处理这种简单的事,速度飞快。计算机其实只有一个长处:它们储存了数千年编制出来的程序,能运行其中的大多数。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发明出来的所有狡计都储存在它们的记忆体中。”

  布雷特·特林尼不屑地哼了一声,“加上所有屁话。”

  苏娜耸耸肩,“当然。我们一共有多少船员?我是说进人行星轨道、全体动员之后。”

  “一千零二十三人。”范说。重奏号及其旅程的相关物理数据他早就背了个滚瓜烂熟。

  “对。现在假设,你所处的位置离任何文明体系都远远的—”特林尼:“用不着假设,这是地地道道的事实。”

  “—这时出了大错。需要大约一万名专家、加上一个巨大的工业基地,这才能造出一艘星际飞船。以飞船现有的船员,绝不可能彻底分析一颗行星,不可能造出某种对抗当地细菌变异的疫苗,也不可能想出办法抵御可能遇到的所有疾病—”

  “对了!”范说,“正因为这样,我们才需要程序和这些电脑。”

  “不对。只能这么说:正是因为这些情况,离开程序和电脑的话我们无法生存。经过了几千年,机器的记忆体里储存着大批能够帮助我们的程序。但布雷特刚才也说过,这些程序许多是派不上用场的谎言。还有,所有程序都有毛病,只有最适当的程序才能帮助我们。”她停下来,意味深长地注视着范,“只有训练有素、又聪明绝顶的人,才能根据需要、根据现有资源,选出最恰当的程序,并且根据实际情况加以调整。最后还需要对程序分析的结果作适当的译解。”

  范沉默了很长时间,回想着从前各次机器未能恰如他的需要工作的情景。这种事很多,并不全是范的过错。比如负责把堪培拉语翻译成尼瑟语的程序,简直是饭桶。“这么说……你要我学习怎么编出更好的程序?”

  苏娜笑了,布雷特也是好不容易才强压下笑声。“只要你能成为一个称职的程序员,学会怎么运用现有的程序,我们就谢天谢地了。”

  此后几年,范·纽文努力学习编程一开发。编程这种事老早以前就有了,和他父亲城堡外那一大堆垃圾一样源远流长。小溪把它冲得离城堡远了点,但只冲远了十米便又堆在那儿了:大堆大堆废弃的机器。当地农民说那些东西是飞行器,从堪培拉过去科技发达的殖民时代遗留下来的。不过,跟重奏号内部本地网上的程序相比,城堡外的垃圾简直可以说新崭崭的。这儿还有些五千年前编写的程序呢,当时人类甚至还没离开地球。最奇妙的地方—按苏娜的说法,最恐怖的地方—在于,不像堪培拉城堡外的垃圾,这些程序至今仍然管用!曲曲折折,拐弯抹角,通过千百万种渠道,许多最老的程序仍然在青河系统内部运行着。就说贸易者们的计时方法吧,它的调整框架异常复杂,但剥开外面的一切,最底层的其实只是一个控制计时器的小程序,一秒又一秒,不断计数,从人类第一次踏上古老月球的那一刻算起。但如果你更仔细地分析……开始计时的时间其实还要晚得多,是从人类的第一个电脑操作系统的诞生算起的。

  在一切最上层界面之下,其实还有无数起支持作用的层次。有些软件设计之初原本打算运用在跟现在极其不同的环境中。运用环境的剧变常常引起重大事故。关于星际旅行有许多浪漫的传说,但实际上,事故原因通常十分简单:用错了地方的古老程序终于向人类报复了。

  “这些程序全都应该重写。”范说。

  “已经做过了。”苏娜头都没抬。她很快便会进入冬眠,最近四天一直在努力工作,想排除冷冻冬眠自动化系统中的一个故障。

  “已经尝试过了。”刚脱离冬眠的布雷特更正道,“但即使只限于舰队自动化系统的最上层,代码也太多了,根本无法处理。你,再加上一千个跟你一样的人,得花一个多世纪才能重写一遍。”特林尼不怀好意地咧嘴一笑,“还有,你猜怎么着?就算真的全部重写了,待你收工大吉时,你会发现重写的界面又出了新问题,只不过这些问题是你自己搞出来的。到头来,你经常运用的程序仍旧不会顺顺当当毫无冲突。”

  苏娜也暂时放下手里的调试工作。“这方面有个术语,叫‘程序成熟极限’。最简单的解释就是,当程序员们在编制程序上花了几个世纪时间、能够充分发挥出硬件性能时,我们就会面临数量庞大的代码,你根本无法分析这种数量级的代码。最多只能做到从整体上理解程序的各个层面,知道怎么搜索偶尔用得上的小工具。就说我手头的事吧,”她指指自己埋头研究的程序附表,“我们很缺冷冻箱工作液,但跟其他上百万件东西一样,咱们那个可爱的堪培拉上没处买去。现在,显而易见的解决办法就是把棺材挪到后舱去,利用放射线直接降温。可要这么做,我们手头缺乏必要的工具。所以,我这几天也于起了考古程序员的差事。看来,类似情况五百年前也出现过,发生在陀玛星系内部的一场战争中。他们临时拼凑了一个温控程序,正是咱们现在需要的。”

  “几乎正是咱们现在需要的。”布雷特又是一脸坏笑,“还得先作点小调整。”

  “对,不过我已经快做完了。”她扫了范一眼,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哈,我还以为你宁死也不进冬眠箱呢。”

  范不好意思地笑了,想起了六年前那个小男孩。“我会用的,总有一天会用。”

  那天过后,范又度过了生命中的五年。紧张忙碌的五年。布雷特和苏娜都已离岗冬眠,范始终跟他们的继任者亲密不起来。那四位喜欢玩乐器,而且是最原始的手工乐器,跟他父亲的宫廷乐师演奏的乐器一样!他们一玩就是几千秒,好像从合奏中得到了某种奇异的心理和社交享受似的。范也稍通音律,但实在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在这种小事上下这么大功夫。他自己可没这份耐心,连稍习此道都不肯,所以离这些人远远的。现在他已经很长于独处了。再说,需要学习的东西又是那么多。

  他学得越多,越能领会苏娜所说的“程序成熟极限”。与他认识的船员相比,这时的范已经成为一名出色的程序员。

  “惊人的天才”,苏娜有一次这么说他,当时她不知道他就在附近。他什么样的程序都能编写出来……可生命太短暂了,而最重要的系统又都是那么庞大。于是,范学会了如何钻研过去编制的巨型代码.从中撷取有用的片断,他甚至有本事将现代武器系统的程序与人类征服太空之前的双曲线计划程序结合在一起。范还掌握了另外一项同样重要的本领,知道如何探索飞船本地网络,发掘最适当的程序。他知道怎么找,去什么地方找。

  ……他悟出了“程序成熟极限”的另一层含意,这是苏娜没有怎么对他提及的。一个系统依赖在它之下的另一个系统,而这另一个系统又以某些年代更久远的东西为基础……如此一来,你几乎不可能彻底了解这些系统的威力和局限。在一个舰队的自动化系统的内部深处,很可能存在—必然存在—大批后门。这些系统的作者大多已经死了数千年,他们暗中埋设供自己出人的这批路径久已湮没,不为人知。还有一些后门是自以为会长久存留的公司或政府设置的。苏娜、布雷特加上其他少数几个人知道重奏号自动化系统中的一部分后门,于是便拥有了一种特殊的力量。

  范·纽文心中那个富于心计的中世纪小王子沉醉在一种前景中:如果能深入某些普适性极强的通用程序的最底层……如果能编制一种运用极广、远至各地的层面,那么,掌握这个层面中所有后门程序的人从此必将成为国王般的统制者,运用这个层面的宁宙各地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从那个惊恐万状的十三岁堪培拉少年被带离故乡算起,十一年过去了。

  苏娜再一次脱离冬眠。范一直渴望着她的归来……从她进人冬眠那天开始便盼着这一天。他有那么多事想告诉她,有那么多问题想问她,有那么多东西想给她看。可当那一刻终于到来时,他却没有守候在冬眠舱迎接她。她在船尾一个设备区找到了他。一间小小的舱室,有一个可以望见船外群星的真正的小窗子。这间舱室是几年前分给范的。

  轻质塑料门上响起一记轻叩。他打开门。

  “你好,范。”苏娜脸上挂着奇异的微笑。她的模样也很奇怪,那么年轻,简直一点都没老。而范却已经度过了生命中的二十四年。他请她走进狭小的房间。她轻轻飘过他身侧,转过身来。脸上带笑,眼光却很严肃,“你长大了,我的朋友。”

  范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是的,可我……可你还是在我前头。”

  “也许吧,从某种程度上说。但你编程的本事已经比我强几倍了,我永远成不了你这么优秀的程序员。这一班里你替陈运算出来的结果我看到了。”

  两人坐下来,她询问他曾遇上的困难,他又是怎么解决的。这一年来,他无数次计划过再见她时应该怎么说、怎么表现。现在,这些话在他脑子里奔来涌去,搅得他昏头涨脑,连嘴上正说的话都结巴起来。但苏娜好像没注意到。该死的,青河男人怎么向女人求爱?在堪培拉时,他受的一直是骑士教育:对女人要有侠义之心,要有牺牲精神……后来渐渐明白了,在现实生活中,贵人采取的方法其实最简单不过:看中什么,一把拿过来,只要看中的对象不属于另一个更有权势的贵人就行。不过,范自己的亲身经验却很有限,而且很可怜:径直伸手的是不幸的辛迪,他自己成了被她看中的对象。最近这班轮值开始的时候,他尝试着把堪培拉的那一套用在一位女船员身上,结果被希娜·饶打折了手腕,人家还向上级正式投诉他。这种事,苏娜迟早会听说的。

  一念及此,范连勉强谈话都进行不下去了。他瞪着苏娜,尴尬地沉默着,突然脱口而出,宣布一件大事—他本来打算留到某个特别时刻再说出来的。“我……我要轮换下岗了,苏娜。我决定开始使用冬眠箱。”

  她严肃地点点头,仿佛从来没想到一样。

  “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冬眠了?知道最后的决定因素吗?那是三年前,你已经冬眠了。”那时我才意识到,见不到你的时间是多么漫长,多么难熬。“当时我在处理那个二级天文程序。做那份工作,你的数学底子非得很好才行。有一阵子,我被难住了。我想,管他的,所以我搬到这上面来,望着外面的天空发呆。以前我也这么做过。故乡的太阳一天比一天黯淡,真是有点吓人。”

  “肯定是这样。”苏娜道,“可就算在船尾这儿,你能看到它吗?”她挪到那面直径四十厘米的舷窗边,关掉舱室里的灯。

  “能看到。”范说,“等眼睛适应以后就行了。”房间里现在伸手不见五指。这是一扇真正的窗子,不是什么强化显示设备。他来到她身后,“瞧,那边四颗最亮的星星是派克曼,堪培拉的太阳就在它们外面,大约一根火钳那么远的地方。”真傻,她又不懂堪培拉人的天文概念。可他还是叽哩呱啦说个不停,掩饰自己内心的感受,“真正震动我的其实不是这个。我那个太阳只不过是颗平平常常的恒星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是说,从堪培拉能看到的那些星座:派克曼、野鹅座、犁头座,我在这儿仍旧可以认出它们,哪怕它们的形状跟过去看到的不一样了。我知道,这些我也想得到,工作间隙我在数学上下过苦功夫。可是……我还是被震动了。十一年里,我们飞了多远啊,整个天空都变了。我从内心深处最真切不过地感受到,我们飞了多远啊,前头还有多么遥远的路啊。”

  他在黑暗中比划着,手掌无意间触到了她美妙的臀部曲线。他的声音一下子哑了,短短的、能够感受到的一瞬间,他的手停留在那儿,一动不动。然后,手指轻抚她赤裸的腰际。她的衬衣下摆没扎进裤腰。以前怎么没发现?他的手绕过她的腰,向上摸索,从光滑的腹部一直向上,探到乳房下缘。动作很快,也许是小心翼翼的试探,但实在很快。

  苏娜的反应几乎和希娜·饶一样迅捷。她在他身下一转,乳房正正地挤压在他的另一只手掌上。不等范让开,她的手臂已经环过他的脖子,把他向下一拉……长久、炽烈的吻。双唇所触、双手所抚,还有她的双腿,缠绕着他的……都使他全身颤抖不已,同时也感到她的颤抖。

  她拉起他的衬衣,两人的身体凝结在一起,久久没有分开。她的头向后一仰,让开他的嘴唇,轻声笑了。“老天,自从你十五岁,我一直想要你。”

  为什么不动手?我不是完全听你摆布的吗?这是他最后一个连贯的念头,然后便是长时间的混沌。黑暗之中,他需要解决的美妙问题还多着呢:怎么着力,如何销魂。他们在空中荡来荡去,从一面舱壁弹到另一面。要不是伴侣的指引,可怜的范永远也别想办成什么事。

  此后,她打开灯,教他如何在他的床上做爱,接着是在灯光熄灭的情况下。很久以后,两人精疲力竭地瘫软在黑暗中。宁静,欢愉,美人在抱。隐约的星光像施了魔法,只要过一段时间,就会觉得周围的一切被它们照得通明,亮得在苏娜眸子里映出点点闪光,亮得照出她的皓齿。她在微笑。“星星的事,你说得没错。”她说,“看见群星掠过,确实能让我们感受到自身的渺小。”

  范轻轻楼了她一下,但就此而止,只满足于说出自己的想法。“……是啊,确实挺吓人的。但看着星星的同时,我明白了一件事:有了飞船和冬眠箱,我们就能飞越群星,超越群星,横行寰宇。”

  皓齿再现,她笑得更厉害了。“啊,范,也许你到底还是没多大变化。我还记得你初来的时候,那时你连句让人能听明白的整话都不会说呢。你不断说青河是个帝国,而我反复告诉你我们只是贸易者,不是别的任何人。”

  “我也记得,可我还是不明白。青河存在有多久了?

  “你是说以目前这种‘贸易舰队’的形式?大约两千年。”

  “比绝大多数帝国的历史更长。”

  “没错,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我们不是一个帝国。正是由于我们的贸易功能,我们才能持续这么久。两千年前的青河连语言都跟现在不一样,也没有现在这种共同的文明。但我相信,人类空间一切地方都存在过贸易这种事物。贸易是过程,而不是统治。”

  “你是说,青河只是一群人,碰巧做着同一件事?

  “一点不错。”

  范一时没有作声。她怎么不明白他的意思?“好的,现在是你说的这种情形。可你难道看不见吗?做这种事给予了你们多大的力量?你们掌握着高科技,势力遍及数百光年的空间,持续时间长达几千年。”

  “不对。你这种观点,相当于说海浪统治着世界。到处都有海浪,它有很大的威力,而且连成一体,同样具有持续性。”

  “你们可以在人类空间中设置一个网络,跟你们在堪培拉上设置的网络一样。”

  “但还有个光速的问题,范,你忘了?速度不可能超越光速。人类空间另一端的贸易者在做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就算传来什么信息,也早就过期几百年了。你看得最多的只是重奏号上的本地网,你研究的只是一支小型船队的网络运行。支撑星际网络需要多大资源,恐怕你想都没有想过。到了纳姆奇后,你会看到这种网络的。像那种地方,我们每次访问都会损失一部分人手,留在那儿不走了。生活在行星间有网络相联的地方,可以跟数以百万计的人群相互联系,通讯时间只有几毫秒延迟—这种事你还没见识过呢。我敢打赌,等我们到达纳姆奇,你就会离开我们。”

  “我永远不……”

  但苏娜已经反过来搂住了他。她的乳房紧贴着他的胸膛,她的手向他的腹部伸去,摸索着。生理反应淹没了他的否认。

  这以后,范搬进了苏娜的舱室。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之长,其他人开他的玩笑,说他把船长绑架了。对范来说,和苏娜在一起的时间是无尽的欢悦,并不单纯因为满足了身体欲望。两人总是说个不停,不断争辩……他们一生的方向也由此决定。

  有时候他会想起辛迪。她和苏娜扮演的都是主动追求者的角色,她们都教会了他许多东西,和他不断争辩,让他困惑不已。但除此之外,她们截然不同,就像夏天不同于冬天,一个是清浅的池塘,一个是汹涌的大海。辛迪不顾自己的生命,为他挺身而出,孤身一人对抗国王的手下。但范哪怕绞尽脑汁,也想像不出苏娜·文尼会在如此强弱悬殊、必败无疑的情况下为他冒生命危险。不,苏娜是个思虑填密、行动谨慎的人,正是她周密计算了留在堪培拉的风险,认定不大可能成功—然后说服了足够多的人认同她的观点,这才从贸易委员会手里弄到一艘飞船,逃离堪培拉所在的空间。苏娜·文尼擅长从长远观点看问题,认清别人无法发现的困难。她总是避开危险,只有在自己拥有压倒优势时才与危险正面相对。在范诸种道德观念搅成一团报糊的脑袋里,她的道德水准远比辛迪低下……同时却又大大高于辛迪。

  苏娜始终没有认同他有关青河星际帝国的观念,但也没有简简单单一口否定了事。她让他读了一大批历史、经济书,这些内容,在他长达十多年的阅读规划中从来没有排上号。换了任何一个有正常理智的人都会接受她的观点:范过去拥有的所谓“常识”中,蚌错混淆之处实在太多了。但范仍旧顽固地死抱着自己的旧观点不放—被蒙蔽了双眼的人其实是苏娜。“我们是可以建立一个巨大的星际网嘛,只不过……速度慢一点罢了。”

  苏娜大笑道:“那还用说!太慢了。两点通讯,再加上中转站,这一趟三方联通足足要花上千年时间!”

  “不会。到时候网络协议肯定跟现在不一样。还有,使用方法也不同。有了星际网,我们就不会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碰运气寻找贸易机会了,青河会更加……呢,利润更加丰厚。”范本来想说更加强大,但他知道,她准会揪住他的“中世纪思维方式”猛批一顿,“我们可以拥有一个动态客户数据库。”

  苏娜摇摇头,“只不过里面的数据过时了几十年到几千年。”

  “我们可以发展成为人类通用的标准语言,并且保持这种语言的相对恒定性。我们的网络程序标准将持之恒久,没有任何一个政府能统治那么长时间。我们的贸易者文明将永远传承下去。”

  “但从事贸易的也不光是我们青河人,多着呢,我们只是大海中的一条鱼……噢。”范看出她终于心动了,“对呀,用广播的手段传播我们的文化,所有吸取这种文化的人都会获得贸易优势,这种优势反过来又巩固了我们的文化。”

  “说得对!太对了!还可以加密广播信息,封锁我们的竞争对手。”范突然露出狡黯的笑容。他下面要说的话是少年时代的范万万想不到的,连他那位统治北方领土的父亲可能都想不出这么天才的主意,“其实,我们甚至可以以明文的形式播送一部分信息,不加密。比如语言标准方面的内容、我们技术数据库里比较粗浅的部分。我一直在研究客户文明的历史,从古老地球开始,人类文明中只有一点恒久不变,那就是变化本身,剧烈的变化。某种区域文明兴起,然后衰落,时常彻底毁灭。从长远来看,青河的广播可以缓和这种动荡。”

  苏娜开始连连点头,眼睛里露出憧憬的神情。“对。只要处理得法,到最后,我们的客户甚至能以我们的语言说话,以我们的思想思考。改造客户,催生出我们可以满足的贸易需求,运用我们的程序环境—”目光突然一转,落到他脸上,“你脑子里想的还是帝国的事,对不对?”

  范笑而不答。

  苏娜提出了无数反对意见,但她抓住了这个想法的精髓,并且用自己的经验改造它。现在,她全身心投入,和他共同努力。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反对越来越像建议,两人的争执也越来越像共同探索、安排一个奇妙的新世界。

  “你是个疯子,范……不过没关系,也许只有疯疯癫癫的中世纪笨蛋才会这么野心勃勃。我们就像……就像白手起家,无中生有地创造出一个全新的文明。我们可以锻造属于我们自己的神话、传统,成为一切事物的基石。”

  “而且生命力比任何竞争对手更强,持续时间比他们更长。”

  “上帝啊。”苏娜轻声道。(他们当时还没有发明“贸易之神”,以及其下的一大批小神。)“知道吗,最好从纳姆奇开始。它正处于文明发展的最高端,现在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整个文明的态度都有点满不在乎、玩世不恭。纳姆奇的信息传播技术是人类文明中第一流的。你提的建议他们肯定觉得有点奇特,但行星际网络广告战中比这更怪的事多着呢。只要我的亲戚还在那个区域,他们一定肯为咱们的行动提供资金。”她笑起来,欢天喜地,跟个孩子似的。自从堪培拉撤退以来,破产和耻辱一直沉重地压迫着她,现在总算看到了希望,“嘿,我们有利润了!”

  这一次轮班剩下的时间是无穷无尽的想像、发明和纵欲狂欢。范搞出了一个大杂烩式的信息传播系统,兼容射束和广播两种方式,还有能使各贸易舰队和家族跨越几个世纪保持同步的时间表。苏娜带着明显的赞叹和惊喜接受了他的大多数设计。至于另一些方案,如用工程手段改造人体、世袭贵族体系和作战舰队,苏娜则大加嘲笑。范没有和她争执。他的才能目前只限于技术,说到与人有关的方面,他仍旧只是个十三岁的中世纪少年。’

  其实,苏娜·文尼对他的态度更多是惊叹不已,而不再是以保护人自居。范还记得他第一次冬眠前两人的一次谈话。苏娜一直在检测放射性冷冻剂和降低人体温度的药品。“我们会差不多同时醒来,范,我只比你早一百千秒。到时候我会在这儿帮你。”她微笑着,范感到她的目光温柔地抚慰着他,“别担心。”

  范随便说了几句大话,但她当然知道他的紧张不安。范进人冬眠箱时,她絮絮叨叨说着不相于的事:他们的计划,他们的梦想,到纳姆奇后怎么着手。最后,时间到了,她闭嘴了。苏娜倾过身去,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她的笑意中有一丝开玩笑的神情,但开玩笑的对象不光是他,也有她自己。“好好睡吧,可爱的王子。”

  药力发作,她消失了。其实一点)七都不冷,最后一缕奇异的思绪飘过他的脑海。在范的童年,父亲只是离他很远的一个形象,兄弟姐妹们更是对他生存的直接威胁。辛迪,辛迪爱他,但还没等他真正了解她,他就永远失去了她。而苏娜·文尼呢……好几种感受:孩子对慈祥的父母、男人对自己的女人、一个人对自己挚爱的朋友。

  从根本上说,苏娜·文尼是上面几种角色的综合。在她漫长的一生中,苏娜·文尼似乎始终是他的朋友。即使最后背叛了他,但在两人交往的最初阶段,苏娜·文尼仍然是个真心爱他的好女人。有人轻轻拍着他,伸手在他脸前摇晃着。“嘿,特林尼!范!魂儿飞哪儿去了?你怎么了?”是乔新。这个人似乎真的关心他。

  “噢?没事,没事。我没事。”

  “真的?”乔新望了他几秒钟,这才飘回自己的座位,“我有个叔叔,中风了,一下子两眼发直,跟你刚才一模一样。他—”

  “跟你说了我没事,好着呢。”范又拿出自己的牛皮腔,“在思考问题,没什么。”

  这句话引起一阵哄笑,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思考问题!这个习惯可不好啊,老伙计。”过了一会儿,众人不注意他了。范打起精神,专心地听着桌边的谈话,不时咋咋呼呼插几句评论。

  自从离开堪培拉,他就养成了这个习惯,时不时发一阵白日梦。回忆、计划,千头万绪,骤然淹没了他。他就像接受沉浸式教育时一样,一下子不知身处何处。因为这个,他搞砸过不止一次交易。从眼角里,他发现奇维已经走了。是啊,那姑娘的童年和他自己的很相似,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她的想像力才如此活跃,在眼下的艰难时期仍然保持着活力。他常想,斯特伦曼人这种疯疯癫癫的童年教育方式是不是源自范在重奏号上的经历。但他那次旅程到达终点后,一切都大有转机。而可怜的奇维在终点发现的只是死亡和欺骗。但她仍然坚持着……

  “现在的翻译越来越好了。”特鲁德·西利潘又说起了蜘蛛人的事,“雷诺特手下的聚能译员归我管。”准确地说,特鲁德只是个助理,而不是负责人,但谁都没有说破,“告诉你们,蜘蛛人起源的文明到底是怎么回事,说不定哪天我们就弄明白了,相关信息随时可能出现。”

  “我就是这个弄不明白,特鲁德。人人都说这是个失落的外星文明殖民地。可蜘蛛人要真是从别的星球过来的,我们怎么会从来没收听到他们的信息?”

  范:“哎,这事儿不是早就说过了吗。阿拉克尼肯定是个殖民世界,这个星系的环境太恶劣,根本不可能自然进化出生命。”

  另一个人道:“也许这儿的家伙没上青河广播网。”桌旁众人都笑了起来。

  “就算没上,他们总该有大量无线电信号吧?可我们从来没收听到。”

  “也许他们的母体文明离我们实在太远,比如在英仙座之类地方……”

  “还有一种可能:他们的技术水平已经发展到不用无线电的地步了。我们之所以能发现这儿这些家伙,因为他们失落了原来的文明,什么都没有了,只好重起炉灶。”这种悖论是个老问题了,从幻灭时代起就纠缠不清。不过,正是为了解开这个谜团,人类才远航至阿拉克尼。就算别人不是,反正范是这个目的。

  但现在,范却发现了另一种新东西,威力强大的新东西。与它相比,连蜘蛛人的起源都不那么重要了。范发现了聚能。利用聚能技术,易莫金人可以将他们最有才能的人转化为一台强大的思维机器,一心一意,不计其他。即使是特鲁德·西利潘这样的蠢才,敲几下键就能得到最复杂的问题的答案。而像托马斯·劳这种恶魔更可以借助这种手段大兴风波。聚能将一种人类前所未有的力量赋予了易莫金人。聚能者在处理精微问题方面超过任何机器,在耐心细致方面又超过了人类。这是幻灭时代破碎的许多梦想之一啊—可易莫金人却办到了。

  看着西利潘装腔作势自吹自擂,范明白自己已经成功实现了第一步计划,下层易莫金人接受了范·特林尼。劳对他也很宽容,常常顺着他的性子。统领觉得他也许可以起到一扇不自觉的窗口的作用,最终透露出青河人的军事思维模式。是深人了解聚能的时候了。通过西利潘,通过雷诺特……最后弄清聚能的技术细节。

  范曾经努力奋斗,想建立一个横跨整个人类空间的真正的文明体系。经过短短几个世纪,成功仿佛就在眼前。但到头来,他遭到的却是背叛和出卖。不过范早就认清了一点:背叛仅仅是表象。苏娜和其他人在布里斯戈大裂隙的所作所为是不可避免的必然。一个星际帝国,它覆盖了辽阔的空间、漫长的时间。单纯依靠它的公正、它能够带来的好处,这样一个帝国是维持不下去的。你必须拥有一件利器。

  范·纽文举起盛着冰钻酿品的泡囊,暗暗敬了自己一杯:为了过去的教训,为了未来的成功。这一次,他不会失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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