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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分析家

《深渊上的火》作者:[美] 弗诺·文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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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25: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事后一枕酣眠,电话响起时,拉芙娜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单调的铃声响个不停,响得直钻进最甜蜜的梦中。她睁开眼睛,云里雾里,觉得无比幸福。躺在床上,双臂紧紧搂着——一个大枕头。他走了,真该死。她又躺了一秒钟,回忆着。真是孤独的两年,直到昨晚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孤独。幸福突如其来,如此强烈……奇妙啊。

  铃声继续响着。她终于滚到床边,摇摇晃晃穿过房间。低技术文明的混账风格确有不便。“喂?”

  是车行树。绿茎?“抱歉打扰你,拉芙娜。但——你没事吧?”车手自己打断了自己的话。

  拉芙娜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的模样准有点奇怪:头发乱蓬蓬的,一脸傻笑。她双手搓了搓自己的嘴,抹掉笑容:“没事,我挺好。”好极了!“什么事?”

  “我们想谢谢你,你帮了个大忙。真没想到你的地位那么高。我们花了几百个小时,想让集团监听逃亡飞船。没用。但跟你谈话之后不到一个小时,集团便告诉我们,监听立即开始。”

  “哦。”该说什么?“太好了,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对了,监听费用谁出?”

  “我不知道,但费用肯定相当昂贵。他们说专门抽调了一台收发站用于监听。如果有人发出信号,几个小时内就能收到。”

  两人聊了几分钟,拉芙娜渐渐清醒过来,把过去十个小时的公务和私人娱乐分别整理出个头绪。她早就知道,集团多半会监听她在漫游酒吧的活动。也许格隆多就是这样听到那件事的——听进去了,相信了。可他不是昨天还在悲叹收发站饱和吗?不管怎么说,总是件好事,说不定还是件天大的好事。如果车手们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是真的,那么斯特劳姆变种就不完全是个天人。如果逃亡飞船真的带有摧毁它的方法,说不定斯特劳姆文明圈还有救。

  绿茎挂断以后,拉芙娜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振作精神,权衡各种可能。她的行动越来越有目的,效率几乎赶上了平时。很多事情都得查个明白。

  电话又响了起来。接电话前她先看了看是谁打来的。哟!格隆多·弗林尼米卡利尔。她赶紧用手指梳理梳理头发,还是乱糟糟,骗不过电话去。幸好她发现格隆多的模样也不怎么体面。脸上的角质层脏兮兮的,连有些眼点周围都是污迹。她接收了来电。

  “啊!”他的声音突地发了一个尖声,又马上降回平时的高度,“谢谢你接我的电话。我本该早些打来,但这里真是……一片混乱。”让人不敢亲近的冷淡风度上哪儿去了?“我只希望你知道,集团跟这件事毫无关系。我们完全受骗上当了,一两个小时前才明白过来。”他跳了起来,赶着处理一批涌进中转系统的紊乱请求。

  趁他忙着,拉芙娜键入一条命令,调阅中转系统最近的业务活动报告。天人在上!据通讯费用显示,业务转移率高达百分之六十?她飞快扫过来自风之声的信息,那帮牛皮匠跟平常一样大吹大擂,但他们这次想取代中转系统的企图有可能是来真的。格隆多最怕的就是这种事。

  “——老头子只管不停要这要那。可我们总算把事情彻底弄明白了,正面对抗它……嗯,几乎接近以武力威胁了。我们有能力摧毁它的特使。当然,不知它会怎么报复,但我们告诉老头子,它的要求正把我们推向毁灭。感谢天人!它没生气,只觉得有点好笑——它让步了。现在只使用一台收发站,而且只用于跟我们不相干的信号搜索。”

  唔,一个谜团解开了。老头子准是在漫游酒吧东闻西嗅,偷听到了车行树的故事。“事情也许会好转的。要紧的是,以后老头子还想威胁我们时,也得像这次这么强硬。”没等她反应过来这是向谁指手画脚,这些话已经脱口而出。

  格隆多好像没在意。还说哩,忙不迭表示同意的竟然是他:“是的,是的。告诉你,如果老头子只是个普通用户,为了这场骗局,我们非把它永远列进黑名单不可……可如果它真的只是个普通用户,那绝对骗不过我们。”

  格隆多几只白乎乎、胖敦敦的手指在脸前一挥,“没有哪个飞跃界的人有能力更改我们打捞船的航行记录。就算飞跃上界的也没这个本事,闯入我们的废弃场,摆弄我们的人类残肢,我们却不会产生半点怀疑。”

  打捞船?人类残肢?拉芙娜慢慢听出,自己和格隆多说的不是同一件事:“老头子到底做了什么?”

  “你是说细节吗?现在已经查了个八九不离十。自从斯特劳姆垮台后,老头子就对人类大感兴趣。可惜我们这儿找不到愿意跟它去的人类成员。于是它便着手对付我们,改写了我们的废弃场记录。那艘打捞船的确碰见过一艘人类飞船的残骸,里面有人类残肢,但我们无法复活他们。老头子一定是把它在那里找到的零件拼凑起来,也许此后从巨库里的人类文化资料中推断出一些材料,编出一份记忆。通过事后分析,我们把它早些时候的查询和废弃场被侵入的事件联系起来,推导出了真相。”

  格隆多还在喋喋不休,但拉芙娜已经没在听了,她的眼睛茫然地瞪着电话的显示器。我们不过是潜伏在深渊中的小鱼小虾,深渊保护我们免遭上面渔夫的侵害。虽然他们不能在深渊中生活,聪明的渔夫仍然能够抛下致命的诱饵。这么说范——“这么说范·纽文只是个机器人。”她轻声说。

  “准确地说,不是。他的确是个人类成员,有了编造的记忆,他可以独立运行。当时老头子大量购入带宽,那个东西于是成了个功能完备的特使。”天人的长臂和耳目。

  格隆多的嘴巴部件得得作响,表示极其窘迫。“拉芙娜,昨晚发生的事我们并不完全清楚。没有必要对你密切监视嘛。不过现在老头子向我们保证,它所需要的直接调查已经结束。再说,我们也不会给它足够的带宽,让它再来捉弄我们一回。”

  拉芙娜能做的只有点点头,突然觉得脸上好冷。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同一时间里既愤怒,又恐惧。一阵眩晕袭来,她转身离开电话,不理睬格隆多急切的呼叫。从小到大读过的故事,还有人类十多种宗教神话中的传说,翻翻滚滚涌进脑海。以后如何?以后如何?有些后果她可以阻止,而另一些,毁了,就再也不能复原。

  但是,她意识深处的某个地方,还有一丝傻念头,从恐怖和怒火下面悄悄爬上心头。足足八小时里,她和一位天人对面相处。这种经历可以在教材里占上一整章,它与常人经验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一旦发生,总是众口流传,衍化为远离真相的传说。斯坚德拉凯上从来没有一个人曾经有过这种经历,连稍稍近似这种事的经历都无人遭遇。直到现在。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25: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约翰娜在船里躺了很长时间。天上总有太阳,从不落下去,时而在她身后很低的地方,时而又高高悬在前面的天空中。还有的时候云雾弥漫,雨水哗啦啦打着遮挡着她身上毯子的防水布。这段痛苦的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模模糊糊的,可能是她做噩梦了吧。有些东西替她脱下凝血粘连的衣服,轻柔的手和像老鼠一样的长嘴巴替她包扎伤口,把冰冷的清水灌下她的喉头。当她乱翻乱滚时,妈妈会替她掖好毯子,用一种最奇怪不过的声音安慰她。好几个小时里,她身边总偎着个暖烘烘的东西,有时是杰弗里,更多的时候是一只大狗,像猫一样发出呼噜呼噜声音的大狗。

  雨停了,太阳现在在船的左舷,被一面冷冰冰、忽悠忽悠的暗影挡住了。她渐渐可以分辨出身上的痛楚。一部分来自胸口和肩膀,船身每一晃动便是一阵钻心的疼痛。还有一部分来自腹部,空荡荡的,又不像是晕船……她饿极了,也渴极了。

  越来越清醒。她想起来了,自己不是在做梦。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些噩梦一般的事的的确确发生了,而且现在正在发生。

  一片片云朵遮挡下,阳光时隐时现,角度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完全从船后射来。约翰娜竭力回想爸爸当时是怎么说的……就在出事前。他们是在这个行星的北极圈里,现在这里正是夏季。这么说,太阳距地面最低处一定是北方,这艘有两个船身的船大致是在向南方航行。不管船行的方向如何,她都在一点一点远离飞船,也一点一点远离任何重新找到杰弗里的希望。

  航行的水面有时很开阔,像大海,遥遥可见陆地的山丘,这些山丘常常被天尽头低垂的云层遮隐。有时他们穿行在狭窄水道中,紧贴两面壁立的岩石。她从没想到帆船的速度有这么快,也没想过会这么危险。四只像大耗子似的动物正使尽浑身解数,使小船不至于撞上岩壁。它们跳来跳去,灵活极了,一会儿蹿上主桅,一会儿爬上横桅,为了登上高处,有时还来个叠罗汉。狭道中水流湍急,双体船在急流中摇来晃去,吱呀作响。总算穿出来了,山丘被安全地甩在后面,渐行渐远。

  很长时间里,约翰娜继续装出神智不清的样子,呻吟着、扭动着、观察着。两个船体又长又窄,几乎像两只独木舟,船帆就竖在两个船体之间。她梦里那面暗影原来就是船帆,在寒冷清新的风中忽闪忽闪着。天空中到处是灰暗的影子,那是成群结队的飞鸟,俯冲过船桅,盘旋回来再次俯冲,一次又一次。她周围是一片叽叽声、嘶嘶声,但声音并非来自头顶的鸟群。

  是那些怪物的声音。她透过低垂的眼睫毛偷偷观察它们。正是同样的怪物杀害了妈妈爸爸,连衣服都一样,灰绿色的外套,到处是扣件和口袋。她原来觉得像狗或者狼,其实不像。四条长腿,小耳朵支棱着,这些跟狗差不多,但加上那条长脖子和偶尔发红的眼睛,说它们像大老鼠也成。

  她越看它们,便越觉得它们狰狞可怖。那种恐怖之感根本不是一幅静止图像所能传达出来的,只有亲眼目睹它们的行动才能体会。她看着和她在同一侧的四只怪物摆弄起她的数据机来。粉红象本来系在船尾附近一只网状口袋里,现在这些畜生想看个究竟。几只脑袋伸来探去,初看时像一场马戏表演,但它们的每一个动作都精确无比,和其它畜生的动作配合得天衣无缝。这些东西没有手,却能够解开绳结,每一张嘴里叼着一截绳头,几条脖子绕来绕去,还有一只用爪子把解开的绳头在船桅上按住。看上去就像被同一个人操纵的几个木偶的动作。

  几秒钟内,系在网袋里的数据机便被解开了。狗会任由它滑在船板上,再用鼻子推着数据机走。这些东西不是这样:其中两只把粉红象放在一把椅子上,第三只用爪子扶住。几个东西接下来沿着数据机边角捅来捅去,研究粉红象长毛绒做的花边和它的两只大耳朵,又是推又是拱,所有动作都有一个明确目的:它们想打开数据机。

  另一个船身里探出两只脑袋,发出咕噜咕噜和嘶嘶嘶的声音,类似鸟叫和呕吐声的综合。她这边船身里有一只回头看了一眼,发出差不多的声音,其他.三只则继续摆弄数据机的搭扣。

  最后,在粉红象的两只又大又软的耳朵上同时一扯,数据机打开了,开机视窗和平时一样,是她自己的图像,道:“杰弗里,不害躁!别碰我的东西!”四只动物惊呆了,眼珠子瞪得滚圆。

  约翰娜这边的四只动物转动数据机,让别的动物也能看见。一只把数据机放低一点,另一只从上面窥探,第三只则笨手笨脚摆弄着上层视窗下的键盘窗。另一只船身里那几只激动得发疯,却没有一个过来凑近点瞧瞧。胡乱鼓捣之下,启动视窗突然中止。一只动物抬起头,与对面船身里的几只大眼瞪小眼,另外两只则瞅着约翰娜。约翰娜继续躺着不动,眼睛几乎全闭上了。

  “杰弗里,不害噪!别碰我的东西!”约翰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却是出自一只动物之口。完全是刚才声音的重放,毫不走样。接着是一个女孩在呻吟、哭泣:“妈妈,爸爸。”还是她自己的声音,那么惊恐、那么孩子气,她竟然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那些东西仿佛等着数据机作出反应,可等来等去还是什么都没有。于是,其中一只走上前去,鼻子挨着视窗又顶又碰。她的数据机里所有重要数据和比较危险的程序都有密码保护,各种各样漫骂抱怨的声音从盒子里传了出来——都是她为自己那个喜欢东瞅西探的小弟弟准备的惊喜。杰弗里呀杰弗里,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怪物们对这些声音和图像大感惊奇。它们这样漫无目的东敲西打几分钟后,数据机终于明白了:这回打开它的必定是个非常非常小的小孩子,于是它转人低幼模式。

  这些东西知道她在偷看,摆弄数据机那四只动物中总有一只——不一定是同一只——不间断地观察着她。在跟她斗心眼儿哩。她假装昏睡,它们假装不知道。

  约翰娜猛地睁大双眼,怒视着那些东西:“你们这些该死的混蛋!”她掉转目光,放声尖叫起来。对面船身里那一群动物纠结成一团,灵活的脖子顶着几只脑袋从船舷边露出来。太阳现在的方位很低,阳光下,它们的眼睛闪着红光:一堆大耗子,或者是一窝毒蛇。它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鬼知道看了多长时间。

  听见她的叫声,那几只脑袋朝这边一探,她只听得一声尖叫,正是自己刚刚发出的叫声:“你们这些该死的混蛋!”其他地方也传来她自己的声音:“妈妈”、“爸爸”。约翰娜又一次尖叫起来,只引起一片回音似的重放声。她强压惧意,不做声了。那些怪物继续叫唤了半分钟左右,模仿她的声音,还把她睡梦中说出的字眼混杂在一起叫嚷出来。不过它们发现这种手段吓不倒她,便不再发出人类的嗓音。一阵咕噜咕噜声,来来回回,看样子好像两群动物在商量什么。最后,她这边的四只动物关上她的数据机,重新在网袋里系好。

  对面六只动物不再纠缠在一起,三只跳到船体外舷,爪子紧紧抠住船板,身体探出船外。有一会儿工夫它们看上去当真跟狗一模一样,活像坐在车里的大狗把脑袋探出车窗,嗅着扑面而来的风。几条长脖子前后转动着,每过几秒钟,其中一只便会把头向下一扎,扎进水里不见了。喝水?捕鱼?

  捕鱼。一只脑袋向后一摆,把一个小小的绿色东西甩进船里。船里的三只用鼻子嗅嗅,抓住。约翰娜只来得及瞥见几只很小的腿和一个小甲壳。一只大耗子嘴边叼着那个东西,另外两只左右一撕,动作配合之利落准确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这一群东西行动起来宛如一体,每一条脖子就是一根又粗又长的触手,顶端是一张大嘴。这么一想,她的胃里好一阵翻江倒海,却没什么东西可以吐出来。

  捕捞活动持续了十几分钟,至少抓到七条那种绿色东西。那些动物却并不吃,至少没有全部吃掉,撕裂的东西还剩了不少,装在一只小木碗里。

  两只船体之间又来了一场咕噜咕咯。一群六只中有一只嘴巴衔起木碗,爬过联结两个船体、竖立主桅的平台。约翰娜这边的四只蜷成一团,好像对来访的客人有点害怕。只在来者放下木碗、退回它那边以后,约翰娜船体里的四只才又探出头来。

  其中一只大老鼠叼起木碗,与另一只一块儿向她走过来。约翰娜不由得吞了口唾沫。它们想怎么折磨她?胃又抽动起来……真饿呀。她再次瞧瞧那只木碗,明白了。原来它们是想喂她吃的。

  太阳刚刚从北方的云层中升上来,光照的角度很低,像某个明亮的秋日午后,刚刚下过雨,高处的天色还有点暗,可近处的东西全都明亮耀眼。两个鬼东西的深色皮毛厚墩墩的,一只把木碗朝她送过来,另一只的鼻子伸过来又缩回去。碗里的绿东西滑溜溜的。大耗子衔起一小块,小心翼翼地,只用长嘴巴尖头叼着个边。它偏偏头,把那种绿东西塞给她。

  约翰娜向后一抽身:“不!”

  那只畜生不动了。一时间她还当它又要学她,可它没有,只把那块绿东西放回碗里。第一只动物把碗放在她身边的长椅上,看看她,张开嘴巴放开碗,锐利的撩牙一闪即逝。

  约翰娜盯着那只木碗,恶心和饥饿剧烈交锋。最后,她从毯子底下探出一只手,伸进碗里。在她周围,好几只脑袋竖了起来,两只船体之间又是一阵咕噜咕噜的讨论。

  她的手指捏住了什么软软的、凉凉的东西。她抬起手,在阳光下细细端详。这东西呈灰绿色,边缘映着阳光,亮晶晶的。对面那几只动物已经扯掉了这东西的腿,把头也咬掉了,剩下的只有两三厘米长,像切成片的贝类。以前她挺喜欢贝类食品,不过那是经过烹调的熟食。那片东西在手里还抖了一下,她差点撒手扔在地上。

  她把那东西放到嘴边,舌头舔了舔。咸的。斯特劳姆主星上的大多数贝类不能生食,可是在这儿,孤零零一个人,没有父母,也没有一个本地通讯网络以获取资讯,她怎么知道能不能吃?她觉得眼泪又涌了上来。约翰娜恨恨地骂一声,把这种东西塞进嘴里,试着咀嚼。没什么怪味,口感有点类似板油与软骨的混合。一阵作呕,她把那东西吐了出来……又尽力再吃一块。总共吃了两块,也许这样最好,可以看看自己会不会呕吐。她重新躺下,看见好几双眼睛观察着她。和那边船体对话的咕噜声又响了起来。又一只动物侧着身子靠近她,嘴里叼着一个带塞子的皮袋。是个水壶。

  这一只是所有动物中最大的。是头目?它的头靠近她的头,把壶嘴凑近她的嘴。这个大家伙的动作鬼鬼祟祟,接近她时比其他动物更加谨慎。约翰娜的眼睛扫过它的侧腹,它的外衣下缘身体后部的毛皮几乎全是白色……还有一道很深的Y形伤疤——杀死爸爸的就是它!

  约翰娜的打击突如其来,事先完全没有预料。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这一击才大收奇效。她可以活动的那只胳膊越过水壶,猛地一挥,正打中那东西的脖子。她一翻身,骑在它身上,把它的脑袋死死压在船板上。一个对一个,它的体积比她小些,力气也不够把她推开。她感觉到它的牙齿戳进毯子,不知怎么却没有咬伤她。她用自己的全部重量压住这东西的脊梁骨,抓住它喉头与下巴相结处,一下一下,把它的头向木质船板上猛撞。

  其他动物一拥而上,鼻子在她身体下面顶着,嘴巴扯着她的衣袖。她感到一排排针尖般锋利的牙齿扎进衣料,却没有进一步深入。这些东西身体内部发出嗡嗡的震动音,正是她梦中听到的声音。震动音透过衣服,钻进身体,她的骨头好像都震动起来。

  它们把她的手从那一只脖子上拉开,扭住她。约翰娜只觉得扎在体内的那只箭头搅动着,撕裂般疼痛。她还可以做一件事:约翰娜双脚一蹬,头猛地顶在那一只动物下巴底下。那东西头向后一仰,正撞上船壁。围在她周围的几只动物一震之下松了口,她扑通一声仰面朝天摔在船板上。疼啊。疼痛是她现在惟一的感觉,连愤怒和恐惧都感受不到了。

  可是,她的一部分知觉还是注意到了身边那四只动物。她伤了它们。她伤了它们全体。三只喝醉了似的摇摇晃晃,嘴里发出吹哨一样的尖声——总算有一种声音是从它们的嘴里发出的。身上带疤痢的那一只侧躺在地下,抽搐着,头上被她撞出一个星状伤口,鲜血滴滴答答淌过它的眼睛,像殷红的眼泪。

  几分钟后,哨声停了下来。四只动物重又蜷成一团,响起熟悉的嘶嘶声。她胸前的伤口迸裂了,又开始流血。

  双方对视片刻,她向自己的敌人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它们是可以打伤的,她有能力重创它们。自从着陆以来,她从有没像现在这样高兴。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26: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在剔割运动之前,木城是冰牙西部地区最有名的城邦。它的创建者已经生活了长达六个多世纪。六个世纪前,北方的环境比现在严酷得多,连低洼地带都终年积雪。木王那时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个共生体,家业不过是伸进内陆海湾边的一座小木屋,完全白手起家。他这个共生体既是猎手,又是个思想家,还是一位艺术家。木王当时居住的地方方圆百英里内没有别的人家,那时他做的木刻雕像只卖出去十来个,但就是这十来个奠定了他最初的名声。一直保存到现在的雕像只剩下三个,其中之一由长湖共和国的一个城市收藏,那个城市甚至以这个雕像命名。

  与名声接踵而至的是学徒。最初的一座小木屋变成了十座,散布在木王的海峡边。一两个世纪过去了,木王当然也随着时间逐渐变化。他害怕这种改变,觉得灵魂正慢慢离开自己的身体。他极力要保持自我。这种事情并不稀奇,人人如此,或是变化或是保持,不是走这个极端就是走那个极端。最坏的情况下,整个共生体会变得疯疯癫癫,或是彻底丧失自我,丧失灵魂。可是对木王来说,保持自我和改变是一而二、二而一。他认真研究组成共生体的每个成员如何形成一个整体自我,他研究幼崽和它们的成长过程,研究新的方法,以推测一个新成员会为共生体带来哪些新的因素,研究如何通过训练各成员以形成人格。

  当然,这一切都不是什么新鲜东西。它早就是大多数宗教的基础,每个城镇都有自己的设计师和训育师。对任何一种文化而言,无论这类知识是否可靠,都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木王所做的是对这类知识进行全盘审视,事先不带任何传统偏见。他在自己和自己那块小小殖民地的艺术家们身上做了大量实验,审察结果,以此为根据重新开始新的实验。他只相信亲眼看见的实验结果,完全不受自己主观愿望的左右。

  在他生活的不同阶段存在不同的标准,以这些标准来看,他的所作所为有的是异端,有的是变态,还有的纯粹是疯狂。早期的木王大受憎恨,其程度与三个世纪之后的剜刀不相上下。那个时候,极北地区还是长年冰封雪拥,南方诸国想派出军队讨伐木王的地盘不大容易。有时他们的确派出了远征军,却被木王打得大败而归。另一方面,木王也非常明智地不去以自己的意志转化南部地区的传统习俗,至少不直接硬干。随着地盘日益扩大,木王声名日隆。和其他方面的名气相比,他在艺术与木作方面的声誉已经不值一提了。饱经沧桑的旅人来到这个城邦,回去时不仅变得更加年轻,还更加机智、更为幸福。新技术新观念不断从这里传向远方:织布机、传动箱、风磨、工厂位置安排,等等。这里发生的一切是前所未有的,不仅仅是新发明,更重要的是这个城邦的人民,木王催生助产的全新的人民;还有它的前景,木王为它绘制蓝图的辉煌前景。

  下午晚些时候,威克乌阿拉克疤瘌和贾奎拉玛弗安来到木城。这天下了很长时间的雨,但现在云开雾散,碧空万里,被早先沉云漠漠的景象一衬,更增明艳。

  在行脚看来,木王的领地简直是个人间天堂。他已经厌倦了举目见不到一个共生体的荒野,也厌倦了成天为外星异形提心吊胆。

  最后几英里水路,时时有戒心重重的双体船跟上他们,那些船只都备有武装。毕竟,他们来的方向不对,是从死对头剜刀那边过来的。还好他们只有一艘船,一望可知没什么恶意。来船呼喊着,接力赛似的把他们的事迹向岸上传递。到泊岸时,两人已经是大名鼎鼎的两个从北方的坏蛋手中盗来奇珍的英雄。前面是一道防波堤,行脚上次来时还没有呢。他们的船沿着防波堤航行一段,在泊舟处系好。

  码头上挤满士兵和大车,一条大路向上通往城墙,现在这条路上满满的全是城里出来的人。拥挤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极限了,再进一步就会成为意识互相混淆的乱众,无法头脑清醒地思考任何问题。写写画画一跃下船,大摇大摆昂首挺胸,山坡上的欢呼声显然让他非常得意。“快点,咱们还得见木王去呢。”

  威克乌阿拉克疤痢提起盛着外星人画匣子的帆布口袋,小心翼翼爬下船来。外星人那一顿把疤瘌的前震膜打破了,他现在还有点晕晕乎乎。一时间他的意识又有点散乱:码头看上去真奇怪,初看是石头,可还垫着一层厚厚的黑东西,自从离开南海就再没见过这种黑东西,怎么会是软的,应该是硬的才对呀……我这是在哪儿?我应该高兴,为某件事高兴,好像是什么胜利。他停下脚步,重新聚合自己的意识。片刻之后思想清晰了,身上的伤痛也随之清晰起来。至少还会疼上好几天。得找人替异形治伤,先把它弄上岸再说。

  木王的内务大臣是个大胖子,大多数组件都大大超重。好修饰,爱打扮。行脚没想到还能在木城里找到这么一位角色。此人一见异形,立即对行脚的要求百依百顺。找来一位医生看护那个两腿异形,顺便也看看行脚的伤势。过去两天时间,外星人的体力恢复了不少,不过再没有什么暴力举止,大家没费多少劲就把它抬到岸上。两只眼睛从它那张扁扁的脸上瞪着行脚,这种表情他现在已经明白了,表示怒火中烧。他不由得心有余悸地摸摸疤瘌的头——两腿异形等着他呢,一有机会便会对他下毒手。

  没过多久,两位旅人便已坐进驮猪拉的客车,碾过鹅卵石铺砌的路面,向山坡上的城墙进发。士兵在前开道,分开人群,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频频挥手致意。好一位潇洒的大英雄。经过这么长时间接触,行脚已经知道,写写画画从本质上说是个腼腆胆怯的人,缺乏安全感。眼下也许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

  至于威克乌阿拉克疤瘌自己,即使他有这个心,现在也做不出同伴那种夸张举止。疤痢的一个震膜受了伤,乱动一气很容易导致自我迷失。他蜷在车厢座位里,几个脑袋向外四面张望。

  除了外港的轮廓没变之外,这个地方已经和他记忆中五十年前的样子大不相同了。五十年时间,世上大多数地方不会有什么变化。一位浪游者出门五十年后再回来,说不定还会对完全没有变化的老样子心生厌倦哩。可是眼前……变得简直吓人。

  巨大的防波堤是新建的,泊位比从前扩大了一倍,泊在港口里的双体船上什么旗号都有,有些他从来没在世界的这个区域见过。向上的这条路倒是以前就有,但那时的路窄得多,岔路口也少得多,还不到现在的三分之一。过去的城墙只是做个样子,主要功能是防止驮猪和鸡蛙①跑出去,而不是抵御外敌入侵。可现在,城墙足有十英尺高,巨大的黑石砌成,一直延伸开去,超出了行脚的视线……还有,上一次来时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兵,这一次却到处都是。这种改变可不大妙。他察觉到疤瘌心里一沉:战士、战斗,不是好事。

  他们驶进城门,穿过一个占地极大、迷宫似的大市场。两旁的小巷极窄,宽度不到五十英尺,有的地方还有商贩把一卷卷衣料、一箱箱新鲜水果外加家具摆设敞放在外,街道于是更加狭窄。空气里弥漫着水果味、香料味、漆味。这地方真是挤得要命,讨价还价简直像在搞性行为。行脚本就昏头涨脑,这时险些晕了过去。总算穿出市场,驶上一条窄街。街道弯来拐去,两边是一排排木石混合结构的房屋,从屋顶上方可以望见城堡厚重的碟墙。十分钟后,他们进了城堡大院。

  【①作者臆造的当地动物。】

  几个人下车,内务大臣让人把两腿异形抬上一副担架。

  “木王现在能接见我们吗?”写写画画问道。

  大臣笑道:“木女王。陛下改变性别已经十多年了。”

  行脚几个脑袋吃惊地一拧。这究竟意味着什么?绝大多数共生体都会随时间改变,但行脚知道,木王无论怎么变都是个“他”。一惊之下,他差点漏听了内务大臣下面的话:

  “当然见。不仅如此,女王的全体内阁成员都执意要看看……你们带来的东西。请进。”他挥挥手,让警卫走开。

  他们走进一条极其宽敞的长廊,宽得几乎能让两个共生体并排通过。大臣走在前头,后面是两位旅人、医生和担架上的异形。天花板很高,墙壁覆着镶银的吸音被。比过去豪华多了……也更让人不安。几乎看不到什么木作工艺品,即使有的话,也是几个世纪以前的古董。

  但长廊里有画。一见之下,他差点绊了一跤。身后的写写画画也同样吃惊,倒吸一口气。行脚周游世界,见识过各种各样的艺术品:热带地方那伙人喜欢比较抽象的壁画,无非是让人眼花缭乱的颜色胡乱堆砌而己;南海岛民则根本没有透视法,在他们的水彩画中.远处的东西只好安放在图画上端;而长湖共和国目前正流行表现主义,尤其是可以让一个共生体的所有组件同时进行多视角欣赏的叠画更受欢迎。

  可眼前这种图画,行脚却见所未见。这是由无数四分之一英寸见方的小瓷片组成的镶嵌画。图画是黑白的,没有彩色,只有四种不同灰度。只要后退数英尺便再也看不见镶嵌的痕迹,剩下的只是一片风景,行脚平生所见的最美的风景。画的是木城四周山头上遥望四野所见的景色,真是栩栩如生,简直像推窗所见的景象,只是没有颜色。每幅画的下半截有个长方形的框子框住,上半截则无拘无束,镶嵌瓷片伸向远方,中断,不见了。按图画说来,本该是天的地方,立着覆盖吸音被的长廊墙壁。

  “这边来,伙计!我还当你是来朝见女王的呢。”这句话是对写写画画说的。贾奎拉玛弗安已经被那些画牢牢吸住了,每个组件各蹲在一幅画前。他朝内务大臣转过一只脑袋,声音里一片茫然:“老天哪!跟成了上帝似的。好像我的每个组件各坐一个山头,一眼之下可以看尽一切。”可他到底还是爬了起来,紧走几步赶上了其他人。

  长廊通向一间行脚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室内会议厅。

  “就算长湖共和国也不过如此了。”写写画画抬头看着室内高高在上的三层席位,赞叹不已。他们与异形待的地方是会议厅最底层。

  “唔。”除了内务大臣和大夫,大厅里已经有五个五生体了。就在他们观望时,其他人不断走进来。多数人打扮得像共和国的贵族,镶金戴银,一身贵重毛皮。只有几个仍旧和他上次来时一样穿着家常衣服。唉,木王的小块殖民地长成了城市,现在又成了一个城邦。行脚心想,不知真正掌权的还是不是木王——女王?他把一个头转到正对写写画画的方向,用高频语音道:“先别提画匣子的事。”

  贾奎拉玛弗安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同时又摆出一副阴谋小圈子内部成员的神情:“啊……对的 ……手里多张牌,是这个口意思吗?”

  “差不多吧。”行脚的眼睛扫视着上面的席位,入席的大多数共生体一副平白无故受到打扰的大人物的表情。他不觉暗自好笑:只要朝下面这儿一瞥,便足以粉碎他们那股子傲慢劲儿。上面一片嗡嗡嗡的交谈声,可是没有哪个共生体样子像木女王。当然啰,她从前的组件现在肯定剩不下多少了,只有通过言谈举止才能把她分辨出来。没什么大不了的。说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十年时间里就会大为改观——观点变了,友情转为敌意。但还是存在一种友谊,延续的时间大大超过任何一个组件的生命周期。在这一点上,他一直对木王有信心,可是现在……

  传来一阵短促的号角声,像要求众人肃静。通向低层席位的大门敞开,走进一个五位一体。行脚只觉得一股惧意,寒噤一样掠过全身。是木王不假,可实在……组合得太糟糕了。一个组件年岁大得只能靠其他组件搀扶才能行动,还有两个组件只比幼崽大不了多少,其中一个还不断往下淌涎水。体积最大的一个组件眼睛上蒙着一层白翳。这种事只可能在海边贫民窟里见到,或者是长期近亲通婚的结果。

  她向下望着行脚,微微一笑,好像真的认出了他似的。她说话了,开口的是那个瞎子组件,声音清晰坚定:“请开始吧,维恩戴西欧斯。”

  内务大臣一点头:“遵命,陛下。”他向下一伸手,指着异形:“这就是本次会议仓促举行的原因所在。”

  “维恩戴西欧斯,如果我们想看怪物的话,到马戏团里去就行了。”声音发自上层席位一个穿得过于臃肿的共生体之口。从四面八方发出的嘘声来看,大多数人并不同意他的观点。底层席位一个共生体耐不住性子,干脆跳过栏杆,想把担架旁的医生轰开。

  内务大臣抬起一只脑袋,要求肃静,又朝下怒视刚才那个急性子:“请耐心一点,斯库鲁皮罗。异形大家都有机会看。”

  斯库鲁皮罗哼哼卿卿地咕哝着,到底退了回去。

  “谢谢。”维恩戴西欧斯把全部组件的注意力都转到行脚和写写画画身上,“朋友们,你们的船来得很快,来自北方的消息还没来得及传过来。这里在座的人中只有我知道你们的事迹,而且就算是我,也只知道警戒船用暗语接力呼叫传递过来的一点点消息。据你们说,这个东西是从天上飞下来的?”

  实际上是一个邀请,请他们从头道来。行脚把高谈阔论的机会让给写写画画。写写画画正巴不得呢,他讲了那座会飞的房子,讲了伏击战和大屠杀,讲了他们如何救出异形。他把自己的眼睛工具拿给大家看,宣布自己的真实身份其实是长湖共和国的秘密特工。真正的间谍会做这种事吗?大厅里每个共生体的眼睛都盯着异形不放,有的充满惧意,有的——比如斯库鲁皮罗——则好奇得要命。女王只用一两个头瞧了瞧异形,其他的组件没准儿已经睡着了。她的模样真是疲倦透了,和行脚一样疲倦。行脚把自己的头倚在脚爪上,疤瘌身上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也许让这个组件睡过去更好些,可这样一来,大厅里说的话他就不大明白了——嘿!这不是正好吗?这个主意不赖。疤瘌迷迷糊糊进人了梦乡,疼痛随之减轻了。

  大厅里的谈论又进行了好多分钟,疤瘌入睡后,威克乌阿拉克这个三体对大家说了些什么听不大明白,只能听出语气。斯库鲁皮罗——跳到底层的那个共生体——抱怨了好几回,显得很不耐烦。维恩戴西欧斯说了些什么,好像是赞同他的话。于是医生走了,斯库鲁皮罗走近威克乌阿拉克的那位异形。

  行脚一惊,全部成员都清醒过来:“小心点,那东西凶得很。”

  斯库鲁皮罗叭地一句话顶回来:“得了,你的朋友已经警告过我了。”他绕着担架转了一圈,盯着外星人那张无毛的浅褐色的脸。异形无动于衷地反瞪着他。斯库鲁皮罗轻手轻脚走上前去,揭起异形身上的被子。还是没反应。“瞧见没有?”斯库鲁皮罗道,“它知道我没有恶意。”行脚没费心指出他的错误。

  “它只靠那两只后腿行走,这是真的吗?”另一位阁员问道,“请各位想想,这样一来,它岂不是比我们高出许多?稍稍磕绊一下就能把它打倒。”一片大笑。行脚想的却是,异形直立起来时多么像猎食的螳螂。

  斯库鲁皮罗皱了皱鼻子:“这东西真脏死了。”他把它围在中间。行脚知道,这种举动最容易激怒两腿异形。“要知道,得把箭头拔出来。虽说已经不怎么流血了,可要让它平平安安活下去,还得医生好好看护才行。”他责备地扫了行脚与写写画画一眼,好像怪他们没在双体船上当场为它施行外科手术。突然他又发现了什么,语气顿时大变:“超越一切共生体的神灵哟,瞧它的前爪。”他解开绑在异形两条前腿上的绳子,“像这样的爪子,两只足足比得上五对上下颌。想想看,这种成员组成的共生体是多么了不起!”他朝那只长着五根触须的爪子凑近了些。

  “小——” ,行脚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外星人已经倏地收回触须,爪子立即变成一柄大锤,前腿飞也似的一摆,角度刁钻古怪到极点,锤状爪子砸在斯库鲁皮罗脑袋上。这一击不可能太重,但实在太准确了,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震膜上。

  “嗷!哟!喔!喔!”斯库鲁皮罗踉踉跄跄直向后跌。

  异形也大嚷起来,全是嘴巴发出的声音,频率很低,音质单薄。一听这怪异可怕的声音,所有脑袋全竖立起来,连女王也不例外。这种声音行脚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他早已认定,这肯定是一个共生体内部组件与组件之间的对话形式,决然无疑!几秒钟之后,这种声音转化为一种连续的干噎声,渐渐低下去,听不见了。

  很长一段时间,大厅里没有一个人开口。接着,女王的一个组件站起来,望着斯库鲁皮罗:“你没事吧?”自从宣布会议开始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说话。

  斯库鲁皮罗舔着自己的前额:“有点疼,没什么大问题。”

  “总有一天,你的好奇心会连累你送命的。”

  斯库鲁皮罗气哼哼地喘着气,同时又对女王的预言颇为自得。

  木女王看着她的臣下:“我看这儿有一个重要问题。斯库鲁皮罗认为外星人的一个组件就能与我们一整个共生体同样机敏灵活,是这样吗?”这个问题更多是对行脚而非写写画画提出的。

  “是这样,陛下。那些绑它的绳子,只要它的爪子够得着,它就能很轻松地解开。”他知道女王问话的用意何在。他已经有三天认真研究的时间,早已得出结论,“而且,据我看来,它发出的声音是有条理的语言。”

  其他人反应过来了,顿时一片嘈杂。如果把一个共生体中有语言能力的个体隔离出来,很多情况下,它也能够说些半通不通的话,代价却是完全丧失了身体的灵活性。

  “是啊……一个我们世界.卜从未见过的生物,它的船从天堂之上飞下来。如果单单一个个体就同我们任何一个组合加起来同样聪明,它的组合会拥有什么样的头脑?我真是难以想像。”她的瞎眼成员一面说,一面环顾四周,好像它也能看见似的,另外两个组件替淌涎水那个擦拭嘴巴。这幅景象可不怎么鼓舞人心。

  斯库鲁皮罗一颗脑袋向上一伸:“可是,我从异形身上没听到一点思想的声音。而且,它也没有头部震膜。”他指指外星人胸前伤口处撕破的衣服,“肩膀上也找不到任何震膜的迹象。也许,异形即使落单成了单体,它还是拥有整个共生体的智力……说不定外星人向来如此呢?”行脚不由暗笑:这个斯库鲁皮罗虽说是个讨人嫌的混球,倒不是个死抱老观念不撒手的老顽固。几个世纪以来,学院里一直对人与动物的区别何在争执不休。有些动物脑容量比人还大,有些动物的爪子和上下颌比一个单体灵活得多,在东部的未开化草原甚至还有长相与人相近的动物,同样惯于成群跑动,却说不上有什么思想可言。除了狼巢和鲸,只有人才结成共生体。正是因为共生体内部成员的思维协调一致,人才拥有高于动物的地位。斯库鲁皮罗的理论完全是一种异端邪说。

  贾奎拉玛弗安道:“可是在伏击过程中,我们的确听到了外星人的思想声,声音很响亮。也许这一个就像咱们没断奶的幼崽,还不具备思想的能力——”

  “却已经具备接近共生体的智力。”木女王阴郁地接过话头,“假如这些生物的智力不是大大超过我们,我们还有可能学习它们的设备——无论这些设备是多么复杂。总有一天,我们可以接近它们,和它们拥有相等的地位。但是,假如这个生物仅仅是一个超级组合中的一名成员……”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人开口,只有阁员们被吸音被弱化了的模模糊糊的思想声。假如外星人的确是超级共生体,而它们的使节又遭到谋杀——那样的话,命运便已注定,大家能做的事就不多了。

  “所以,我们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挽救这个外星人的生命,善待它,掌握它的性质。”她的几个头垂下来,好像一时想不起该说什么才好——或许只是太疲劳了。突然间,几个头朝内务大臣一转,“把这个生物移送我的房间隔壁。”

  维恩戴西欧斯吃了一惊:“不能这样,陛下!我们大家全都看见了,这个异形凶得很。再说,它还需要医疗看护。”

  女王笑了,声音也变得柔和了。行脚记得从前的木王说话就是这种语气:“我的医术也不错,你忘了?难道你忘了我是……木女王?”

  维恩戴西欧斯几只舌头一齐舔起嘴唇来,望望其他大臣,道:“当然没有,女王陛下。谨遵您的旨意。”行脚真想欢呼出声。看样子,这里管事的还是木女王。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26: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第二天,行脚正背靠背坐在自己房间梯级上,女王来看他了。一个人来,穿着一件样式简单的绿色外套。这件外套他还记得,上次来时见她穿过。

  他没有鞠躬致敬,也没有迎候。她冷淡地看了他一会儿,在离他几码外坐下。

  “两腿异形怎么样了?”他问道。

  “我把箭头拔出来了,伤口也缝好了。我想它会没事的,大臣们都很高兴。那东西不像是个有理性的生物,捆上之后还不停挣扎,好像根本没有外科手术的概念……你的头怎么样?”

  “还好,只要不乱动就没事。”受伤的头下面的身体——疤瘌——躺在门背后的暗角里,“我觉得震膜己经好了,几天后就没事了。”

  “那就好。”震膜要是不能复原,意味着大脑会不断出问题,也许不得不换个新组件,还有一件痛苦的事:替那个进入思想寂然无声的动物状态的单体找个归宿,“我没忘记你,浪游者。成员全都不同了,可你还是从前那个浪游者。肯定有不少奇遇吧。你来了,我很高兴。”

  “过去我跟那位了不起的木王相处很愉快,所以我才会回来。”

  她一个脑袋一偏,用嘲弄的语气道:“过去那位了不起的木王,就是说,现在这个废物组合不怎么样啰?”他耸耸肩:“出什么事了?”

  她没有立即回答。好长时间,两人就这样坐着,目光投向窗外的城市。这个下午乌云密布,随时可能下雨。峡湾里吹来的凉风吹在他的嘴唇眼睛上,有点针刺的感觉。木女王哆嗦一下,身上的毛耸起来一点。她终于开口了:“我始终保持着自己的自我意识,六百多年了——这还只是前爪的算法。这么长时间,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我想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以前怎么没见你变成这副糟糕模样?”行脚平常说话不这么冲,可对方身上有什么东西激起了他的鲁莽性子。

  “你说得对。一般人要是像我这样几个世纪长期血亲婚配,早成白痴了。我的方法高明得多。我知道自己应该和谁交配,之后会产下什么样的后代,出生的幼崽哪些应当作为组件留在我的共生休内,哪些应当送出去,融入别的共生体。所以,我的一代代组件都是我自己的骨肉,我的记忆也总是由我自己的骨肉承载。我始终保持着完全的自我意识。可惜,我高明得还不够——也许我想实现的目标从根本上说是不可能的。选择越来越难了,最后不得不在大脑缺陷和身体缺陷之间作出选择。”她擦了擦淌涎水的组件的嘴,除了那个瞎子,所有成员的目光都投向窗外的城市,“知道吗,这几天的天气是整个夏季最好的。万物葱茏,拼命汲取这个季节的暖意。”确实,绿色正向四面铺展,城里山上羽树绿茸茸的一片,附近山坡上所见皆是蕨类,灌木丛竭力向海峡边连绵不断的山头冲刺。“我爱这个地方。”

  他早就知道,身为木城之王绝非易事。“你在这里创造的是一项奇迹,我在全世界各个地方不断听到别人谈起木城……而且,我敢说,这里的一半共生体都跟你有血缘关系。”

  “是啊。随便哪个寻花问柳的人,做梦也不敢跟我比。我从来没少过情人,即使我自己用不着再添组件,不需要幼崽。有时候,我觉得生的那么多幼崽才是我最成功的实验项目,像斯库鲁皮罗和维恩戴西欧斯的成员体绝大多数都是我的后裔……但是话说回来,剜刀也是。”

  喔!最后这一位的组件居然大多也是女王的后裔,行脚还真不知道。

  “最后几十年里,我多多少少有点认命了。到底还是胜不过永恒啊。不久我就会放手了,散掉自我意识。我正让内阁逐渐接手——等我已经不再是我时,我还怎么统治?我把越来越多的时间放在艺术上,那些镶嵌画你也看见了。”

  “是啊。画得太美了!”

  “哪天让你看看我怎么嵌画的。弄起来很繁琐,不过我是越来越熟练了。还能保持自我的最后几年搞搞这个倒不错。可是现在——你跟你那位异形改变了一切。真该死!这种事要是发生在哪怕一百年前也好啊。有了这个切入点,我会创造出什么样的前景呀!你知道,我们正在研究你那个‘画匣子’。里头的画真是太精细了,我们这个世界上没什么比得上。有点像我的镶嵌画——每幅图画都是数百万个彩色小点拼成的,那些小点真是太小了,要是没有写写画画的透镜,我们简直分辨不出来。这种画,那个画匣子眨眼工夫就能变出几千个,快极了,看上去是活动的。唉,都怪你那个外星人,我的画比起来还不如没断奶的幼崽在摇篮里的乱涂乱抹。”

  木城的女王抽泣起来,声音却充满怨怼:“看吧,整个世界就要天翻地覆,我这种废物组合却赶不上了!”

  行脚想都没想,一个组件朝女王挪近了些。太近了,非常不得体:八码,五码。脑海里一阵模糊,两人的意识混杂在一起。但他仍能觉察到,她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

  她的意识也有些恍惚了,女王迟钝地笑起来:“谢谢你……你居然会同情我。我生活里随便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浪游者看来都是小事一桩。对吗?”

  “这种话挺伤人的。”他只想得出这一句反驳的话。

  “我说的是事实,你们浪游者总是变来变去、变来变去——”她的一只成员凑了过来。两人现在已经几乎靠在一起,动脑子想问题更困难了。

  行脚的话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向外吐,只盼别忘了自己想说的是什么:“但我还是保住了自我意识,我是个浪游者,可我仍旧是我。”一个灵感闪过,战斗或亲密接触所产生的一片嘈杂中有时也会有灵感闪现,“还有——现在两腿异形从天而降,我想这个世界肯定会发生改变,木女王这个时候不再理会旧有世界的那一套,放眼向前看,这不是正好吗?”

  她笑了。头脑的混淆模糊更厉害了,不过这是一种甜蜜的混淆。“我……还……真没这么想过。是作出改变的时候了……”

  行脚走进她之中,两个共生体混杂着,颈背厮磨,思维融成一片甜蜜的混响。他们最后一个清醒念头是跌跌撞撞走上梯级,走进他的房间。

  下午将尽时,木女工带着那个画匣子来到斯库鲁皮罗的实验室。斯库鲁皮罗和维恩戴西欧斯已经到了,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也在,站的地方离其他人很远,比礼仪要求的更远些。女王进来时,屋里正在争执不下。放在几天前,这种争吵会让她很恼火,但现在不同了。她搀扶着自己行动不便的成员,用涎水成员的眼睛打量房间,微笑着。几年来,女王从没感觉像今天这么好。她已经拿定主意,正付诸实行,前面是全新的历程。

  一见女王进来,写写画画笑逐颜开:“您看过行脚的情况了吗?他还好吗?”

  “他很好,很好,非常好。”哎呀。用不着告诉他们行脚的情况好到什么程度!“我是说,他马上就会彻底复原。”

  “陛下,我对您和您的大夫们感激不尽,威克乌阿拉克疤瘌是一个非常好的共生体。可他的身体……我——我是说,虽说他是个浪游者,可也不能像换衣服一样天天更换组件呀。”

  女王挥挥手,表示自己全都明自,不用他多说。她走到屋子中央,把画匣子放在桌上。那个画匣子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一个粉红色的大枕头,加上两只聋拉下来的大耳朵,枕头面上还绣着个怪里怪气的动物图案。她花了一天半的时间摆弄它,已经是个老手了——在打开这东西的方面。还是老样子,出现的是那个两腿异形的脸,发着出自口腔的声音。女王也和此前无数次一样,目睹上面会动的镶嵌画,只觉得一股敬畏之情涌上心头。必须完全在同一时间内安排、移动上百万片彩色“瓷片”,才能创造出眼前的景象。还有,每一次打开,出现的景象都和上一次一模一样,毫无差别。她把屏幕转了一下,让斯库鲁皮罗和维恩戴西欧斯也能看见。

  贾奎拉玛弗安挪近了些,伸长两根脖子朝屏幕上看:“还说画匣子是个动物吗?”他对维恩戴西欧斯道,“要不你喂它点糖吃,看它会不会把自个儿的秘密告诉你?嗯?”女王不由暗笑:写写画画不是个浪游者,四下游历的浪游者有求于人的事很多,不会像这样随随便便对大人物出言不逊。

  维恩戴西欧斯压根儿不理睬他,所有眼睛都望着女王:“陛下,怒我冒昧。我——我们全体内阁成员不得不再次向您陈情:画匣子太宝贵了,不能把它完全托付在任何一个共生体嘴里,即使是陛下您。请您把它交给内阁保管,至少在您睡觉的时候。”

  “你没有冒犯我。如果你坚持的话,你可以参与我的研究,此外的要求我不答应。”她看了他一眼,假装不明白他的意思。维恩戴西欧斯虽是谍报工作的大师,却是个平庸的行政官员、蹩脚的科学家。一个世纪以前,像他这种人如果想留在木城,只会被她打发去种庄稼。一个世纪以前根本用不着谍报高手,行政官员也只需要一个就足够了。变化真大呀。她心不在焉地用鼻子拱了拱画匣子。也许更大的变化即将来临。

  斯库鲁皮罗却郑重其事地回答写写画画的问题:“依我看,存在三种可能性:首先,这是一种魔法。”维恩戴西欧斯不由得后退两步,“事实就是,画匣子远远超出我们的理解范围,它的确可能是魔法。但女王陛下向来不相信魔法,所以我暂时搁置这种可能性。”他向木女王投去不满的一瞥,“其次,这是一种动物。写写画画第一次让画匣子开口说话时,不少阁员持这种看法。但它的样子完全像个填充枕头,就连上面缝的这个怪动物都像枕头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它对外界刺激的反应,具有高度的重复性——我懂重复性,这是机械设备的特征。”

  “你的第三种可能性就是这个?”写写画画道,“要说它是个机器,它就必须有活动部件,此外还有——”

  木女王朝他们一甩尾巴。这种讨论斯库鲁皮罗可以翻来覆去搞上好几个小时,看来写写画画也是同一种类型。“我看,我们还是先多了解一些,再作推测不迟。”她照写写画画首次演示时的做法敲了敲画匣子一角,外星人的脸从画面上消失了,换成各种颜色组成的图案,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传出一连串声音,然后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种调门不高不低的嗡嗡声,只要画匣子盖敞开着,总会有这种声音。大家现在知道,它听得见频率很低的声音,画匣子下面有一块方方正正的垫子,碰一碰,画匣子就能感应到。那块垫子本身也是一种有图画的屏幕,只要发出某些指令,上面一片供人触摸的小方格就变成完全不一样的其他图案。有一次他们发指令时,画匣子完全没有反应,维恩戴西欧斯断言,他们“把这个小个子外星动物杀死了”。后来大家关上匣子再重新打开——画匣子又跟原来一样活动起来。现在女王几乎相信,不管他们对它说什么、怎么碰它,都伤不了这个东西。

  木女王按照从前的触摸顺序再一次试了试屏幕上画着的符号,结果和原来一模一样,让人看得目不转睛。但只要触摸顺序稍稍不同,结果便完全两样了。她不知道斯库鲁皮罗的推断对不对,画匣子的行为方式确实具有重复性——但它的反应方式太多,这一点又很像动物。

  她身后的写写画画和斯库鲁皮罗各自伸出一个组件穿过房间,脖子伸得高高的,竭力窥视屏幕上的情景。两人思想发出的嗡嗡声越来越响,女王必须集中注意力才能想起自己下一步打算做什么。最后,声音实在响得太过分了。“两位向后面靠靠行不行!吵得我连自己的思想声都听不见了。”现在又没打算搞性生活。

  “对不起,对不起……这样行了吗?”两人后退十五英尺,女王点点头。斯库鲁皮罗和写写画画靠前的两个成员相距还不到二十英尺,两人准是太想看屏幕上的图画了。维恩戴西欧斯站的距离倒是挺合适,但脸上的神情也很急切。

  “我有个建议。”写写画画道,他必须高度集中注意力才能免受斯库鲁皮罗思想的干扰,连声音都有些含糊不清了,“您触动第三排第四列的小方格,同时说出——”他模仿出外星人的声音,这种事人人会做,“屏幕上出现的几幅图案好像与下面的小方格对应。我觉得……觉得,它是让我们作出选择。”

  有道理。“到头来反而是画匣子训练我们。”如果这东西真的是机器,我们就需要重新给机器下定义了。“……很好,我们就让它带着走。”

  三个小时过去了。到最后,连维恩戴西欧斯都忍不住派出一个组件靠近屏幕,房间里一片声音,搅成让人意识散乱的混响。每个人都在指手画脚:“说这种声音。”“按一下那个。”“上次它发出这种声音,我们做了那个,然后出现那个。”屏幕上出现的五彩缤纷的图案简直让人难以索解,点缀着许多符号,肯定是书写文字。小小的两腿异形的图像在屏幕上蹦来蹦去,符号不断变化,一个个小窗口打开……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的意见是对的,出现的头一组图画的确是选项,其中一些又引发了别的选项。选择项目一层层铺开——像树一样,写写画画评论说。这话说得不完全对,有时候选择某个项目又把他们带回上一幅图画。其实它更像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有四回他们走进了死胡同,只好关上画匣子,重新开始。维恩戴西欧斯狂热地涂涂抹抹,画出一幅幅标示路径的地图。这种做法很有好处,许多地方大家还想回头再看一次。但就算是画图的维恩戴西欧斯也明白,画匣子里还有数不清的路径、无数地方,光靠乱碰运气永远也不会发现。

  而木女王呢,为了她已经见识过的那些图画,她情愿放弃自己的一部分自我意识。图画中有的是辽远的群星,有的是闪烁着蓝绿光芒的月亮,有的是奇幻的颜色组合。有的活动图画展示出外星人的城市,数以千计的外星人簇拥在一起,靠得近极了,几乎可以互相碰到。如果这些只是一个组合,那么便是这个世界上前所未闻的最庞大的共生体,比热带地区的共生体还大得多……不过这些问题已经不重要了。外星人的城市啊,远远超出了她六百多年时间里所能想像的一切。

  贾奎拉玛弗安终于垮了。他紧紧蜷缩在一起,声音颤抖着:“那——那里面有整整一个宇宙。我们可以无休无止跟着它走一生一世,还是不会真正了解……”

  她望望另外两个人。维恩戴西欧斯总算有一次不那么不可一世了,他完全蔫了,几副嘴唇上全是斑斑点点的墨迹,周围一圈小书案上撒着几十张草图,有些清楚,有些无法分辨。他扔下笔,喘着粗气:“要我说,我们还是心别太大,先研究手头已经有的材料。”他捡起草图,理成整整齐齐的一大攘,“等明天,好好睡过一觉,头脑清醒了,再——”

  斯库鲁皮罗向后退了几步,舒展舒展筋骨,几双眼睛周围满是紧张兴奋引起的红圈:“行。不过维恩戴西欧斯好朋友,先把图放下。”他在草图上戳戳打打,“看看这张,还有这张,看见了吗?显而易见,我们这样瞎撞一气,得到的结果很多是空的,没内容。有时候画匣子干脆锁死了,把咱们关在外头。可是更经常出现的是这一幅:没有选项,只有几个外星异形在树林里跳舞,发出有节拍有调子的声音。这时候,如果我们发出这个音——”他发出一长串外星人的声音, “——出现的就是一堆小棒棒。第一个音,一根小棒棒;第二个音,两根小棒棒,以此类推。”

  木女王也看出了窍门:“对呀。这种时候就出现一个符号,指向小棒,每一个符号都伴随刚才那个短音。”她和斯库鲁皮罗对视着,彼此看见对方的眸子闪闪发亮:这是顿悟的狂喜,从一片混沌中发现了规律。上一次体会到这种狂喜已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不管这东西到底是动物还是机器……它正在教我们两腿异形的语言。”

  之后一段时间里,约翰娜 · 奥尔森多有很多时间供她思考。胸口和肩头的疼痛渐渐缓和下去,只要活动的时候小心些,她就只感觉得到隐隐约约一点跳疼。它们把箭头取了出来,伤口也缝合好了。当时它们把她捆起来,嘴里衔着刀子,爪间利器隐现,她还以为最可怕的折磨降临了。它们动手割起她的皮肉来。她以前从来不知道,世间居然会有这般疼痛。

  一想起当时的剧痛,她仍旧忍不住直打哆嗦。但她没做过有关手术的噩梦,不像以前那件事……

  妈妈爸爸死了。她亲眼看见了。可杰弗里呢?杰弗里可能还活着。有时候,约翰娜可以连续一下午充满希望地憧憬着。她看见搬到外面的冬眠箱在船下熊熊燃烧,可船里的也许可以侥幸生还。但接下来她又想起攻击者不加区别大肆屠戮的景象:纵火焚烧,大杀大砍,杀尽飞船周围所有的人。

  她是个囚徒。但是现在,那帮杀人犯希望她好好活着。警卫没带武器——除了它们的尖牙利爪。只要办得到,它们总是离她远远的。它们知道她有能力打伤它们。

  它们把她关在一间又大又黑的房间里。自己一个人时,她度量过房间。这些狗一般的东西全是些蛮子。动手术不打麻药,说不定它们根本没有折磨她的意思。她没看见任何形式的飞行器,也没发现电力设备。大理石上挖出一道槽子,这就是厕所。那个洞深极了,几乎听不见排泄物坠地的声音。深是深,照样难闻。这些东西,跟尼乔拉星球上黑暗时代的人一样不开化。它们或者从来没有过什么发达技术,或者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约翰娜几乎笑了起来:妈妈最喜欢看有关失事飞船的小说,女主人公流落到被文明遗忘的殖民地,孤立无援,等等。小说高潮总是重新发明技术,修好飞船。妈妈热爱科学史——曾经热爱,对小说这方面的细节总是爱不释手。

  这下可好,约翰娜现在过的就是这种日子,但跟小说相比有一个大区别:她渴望获救,同样渴望复仇。这些东西跟人类毫无相似之处,说实话,她想不起读过的书中描写过任何类似它们的智慧生物。本来可以在粉红象里查查,可它们把数据机拿走了。哈。随它们玩好了,立即会掉进她设下的陷阱,被彻底锁死在系统之外。

  最初只有几条毯子,后来它们比照她的飞行服替她做了几身衣服。衣料是鼓鼓囊囊的被褥一样的东西,又暖和又结实,针脚细密,不用机器也能缝得这么好,她可真没想到。现在她可以迈出房间四下走动了。屋外的花园非常漂亮——算得上这个烂地方最美的东西,大约一百平米,从山坡渐渐向下倾斜。花团锦簇,还有树,树叶长长的,像羽毛,苔鲜地上有石板路绕来绕去。如果她愿意,大可以把这里看作一个祥和的所在,像他们在斯特劳姆的家的后院。

  也有墙。不过站在花园的高处,她可以望出墙外。院墙拐来拐去,从有些地方望得见外面的景色。窄长的窗户有点像她在历史课本里读到的样子,人可以从窗口向外放枪,或者射箭,不会暴露自己。

  太阳落山后,约翰娜喜欢坐在羽状树叶的芬芳气息最浓烈的地方,视线越过院墙低矮处,望向海湾。她不太清楚自己看见的都是什么东西,船桅林立,真像斯特劳姆的海港。城市街道很宽,却拐来拐去,街边的房屋也歪歪斜斜。有些地方看上去像石砌建筑组成的迷宫,不过她住的地方地势很高,看得清清楚楚。远处还有一道墙,延伸开去,望不见尽头。上面的山头是一片灰色的岩石,点缀着一片片积雪。

  她可以望见城里来来往往的像狗似的东西。一个个单看,很容易把它们误认为狗(脖子像蛇,脑袋像耗子的狗)。从远处看,其实更容易弄明白。它们总是一小群一小群活动,每群极少超过六只。小群内部,这些东西互相触碰,彼此协作,动作协调自如。但她从来没发现一个小群距另一小群少于十米过。从这么远的地方望去,一个小群的内部成员几乎融为一体——她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个长着许多条腿的动物,逛来逛去,非常注意不让自己靠近另一只相似的怪物。到了这个时候,结论已经不可避免:一小群,一个思想。如此邪恶的思想,无法容忍接近相似的同类。

  她第五次来到花园。这是最愉快的一次,虽然她不愿意承认,但已经接近心旷神怡了。怒放的鲜花把自己毛茸茸的种子撒向空中。太阳接近地面,低低射来的阳光照在花种上,它们乘着轻风飘荡,在看不见的水波中载浮载沉。她想像如果杰弗里在这儿会做什么:先像个小大人一样一本正经,不久就绷不住了,撒着欢儿乱蹦乱跳。最后他会沿着山坡猛冲下去,尽可能抓住更多的结成一团团的花种,笑呀叫呀——

  “一二三,玩不玩?”从她身后传来的是个小孩子的声音。

  约翰娜惊跳起来,动作猛得差点撕裂缝合的伤口。没错,背后有一个小群。就是它们——它——为她拔出了箭头。脏兮兮的一堆畜生。五只狗低伏着身子,准备随时拔腿便逃。看上去它们吃惊的程度几乎跟约翰娜一样。

  “一二三,玩不玩?”又是一声,和刚才一模一样。其中一只动物肩头、腰臀和头上的几块皮肤震动着,模拟出这个声音,效果与录音完全没有区别。这些鹦鹉学舌的把戏她见得多了,可这一次……这句话用得很是地方,声音不是她的,可这个调子她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过。她双手撑在后腰上,瞪着那一群动物。其中两只也瞪着她,其他的好像仅仅在观赏这一幕,还有一只紧张地舔着脚爪。

  后面那两只抬着她的数据机!她一下子明白它们是从哪儿学到这个唱和调子的了,它们期待着什么反应她也一清二楚。“我在玩,你玩吗?”她说。

  一群动物的眼睛瞪得滚圆,样子滑稽到极点。“我也玩,大家玩!”对答完成,游戏结束。它咕噜咕噜说了一大串,山坡下传来回答声。那里还有一群,藏在树丛中。约翰娜知道,只要她好好和上面这一群待着,另外那一群是不会过来的。

  看来这些爪怪——一想到它们,她就会想起它们前爪上扣着的钢铁爪尖:这些,她将永志不忘——看来它们一直在摆弄粉红象,没被陷阱挡住。比杰弗里强,这种事她的小弟弟从来办不到。事情很清楚,它们进入了低幼模式的语言学习程序。这一点她本该早就想到的:如果数据机发现有人笨手笨脚摆弄它,它便会搜集这些行为信息,这种蠢动作达到一定数量时,数据机会作出自我调整,适应小孩子,如果还不行,就再次调整,以适应还不会讲萨姆诺什克语的低幼儿。只要约翰娜稍稍帮它们一把,这些东西便能学会她的语言。问题是,她真的愿意这样做吗?

  那一群走近一点点,至少有两只始终密切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它们不像原先那样随时准备逃开了。最靠近的一只肚皮贴地趴下,抬头望着她。挺乖的,可怜兮兮的——如果你不看它的利爪的话。“我的名字叫——”名字叫一短串叽里咕咯,声波好像直钻进她的脑门,“你的名字叫什么?”

  约翰娜知道这些都是语言学习程序的练习。这东西本来绝不会知道它自己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程序中的人物不断重复“我的名字,你的名字”,再笨的人最后也能明白过来。不过,爪怪的发音真是太漂亮了,一点儿毛病都挑不出来……

  “我的名字叫约翰娜。”她说。

  “兹喔翰娜。”那群动物用约翰娜的声音说,音节分割有点不准。

  “约翰娜。”约翰娜纠正道。爪怪的名字太难了,她连试都不打算试一下。

  “哈啰,约翰娜,让我们再玩一遍姓名游戏!”这也是程序中的话,爪怪说得兴致勃勃,真傻。约翰娜坐了下来。没错,学会萨姆诺什克语之后,爪怪就能控制她……但话又说回来,只有通过这种途径,她才能了解它们,才能打听杰弗里的消息。如果到时候知道它们杀害了杰弗里怎么办?这样的话,她就要学习怎么才能伤害它们,伤得越重越好。它们活该。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26: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几天后,在剜刀的秘岛,漫长的夏日结束了。到了午夜,只有一点微光,连最高的山头都隐在阴影里。很快,夜晚越来越长。白昼与黑夜交战,黑夜一步步取胜。山谷里生长的羽树变成了秋天的颜色。白天仰望峡湾边的山崖,只见低丘一片橘红,上面是一丛丛灌木,渐渐化为灰色的地衣苔鲜,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深灰色的裸岩。积雪静静地等待着,用不了多久,大雪纷飞的日子就将来临。

  时间一天天过去,每天日落的时间都比上一天早几分钟。每天这个时候,泰娜瑟克特都要巡视剜刀城堡的外圈壁垒。这一圈有三英里路程,低处由警戒线共生体把守,高处的这里只有一些哨卡。只要她一接近,战士们立即肃立两边,动作整齐精确,标准的军队作风。但不止于此,从他们的表情上,她能看出深深的恐惧。习惯别人对自己的恐惧真是很难。上溯她保持的自己的记忆——二十年时间——泰娜瑟克特一直生活在对他人的恐惧之中,既内疚又惶恐,只盼能够追随某人。现在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转变,但不是改进。通过自己的组件,泰娜瑟克特现在知道了她过去追随的是何等邪恶的东西。她也明白卫兵们为什么如此害怕自己,对他们来说,她就是剜刀。

  当然,这些想法从来没有流露出来。想活下去的话,她就不能让别人识破。泰娜瑟克特极力压制自己胆怯的天性,自从来到秘岛,她没有一次流露出过去低头闭眼的怯生生的做派。

  相反,她像剜刀一样冷眼看人,渐渐习惯了。巡视城墙时她像剜刀一样生冷严苛,眺望她的——他的——领地时,目光像从前的剜刀一样严峻,所有的头直对前方,仿佛看到了微不足道的追随者所看不到的远大前程。这些人永远也猜不到她这番落日巡视的真意所在。一天的这个时候,这里的风景和共和国非常相似。她几乎可以想像自己又回到了故乡,回到了剔割运动爆发之前,回到议会大厅大屠杀之前,回到了从前:那时他们还没有割断她的喉管、将剜刀的组件硬生生插进她残存的自我中间。

  巨石城堡之外的金色余晖下,她望见农夫正拾掇庄稼、照料牲畜。剜刀统治的领地远远超出了她的视野,这么大的地盘,但她从不进口粮食,装满仓库的谷物肉食全部产自距海峡两日行程的地区。这些安排是出于全盘战略的考虑,但仍然构成一幅和平的晚景,让她回想起自己的家、自己的学校。

  太阳缓缓滑入群山怀抱,长长的阴影在田野上伸开,秘岛上剜刀的城堡耸立在一片暗影之上。泰娜瑟克特嗅到凉意,明天还会下雾,田野将笼罩在一片雪一样的雾气中,太阳出来一个小时以后雾气才会消散。她裹紧大衣,朝东面哨卡走去。海峡对面还会有一座山头浴在阳光中,就是异形飞船降落的那一个。飞船还在那里,但现在已经隐藏在木石之后。夺取飞船后,铁大人立即开始施工。秘岛北端的采石场忙得发了疯,剜刀统治期间,从来没这么紧张过。向大陆运送石料的驳船排成一条线,从无间断。即使现在天光已暗,铁大人的工程仍然没有丝毫中断,他的号令、检查也比从前的剜刀严峻得多。

  铁大人素来狠毒,不,比狠毒更甚,他是个掌握他人生杀大权的魔头。但自从异形飞船降落,泰娜瑟克特知道他变了:他怕得要死。铁大人有理由害怕。也许到头来大批异形会从天而降,把这里所有的人杀个精光。即使这样,在她的内心深处,泰娜瑟克特仍盼望这一天早日来到。铁大人和他的剔割分子不加警告便攻杀从星星上降落的人,其动机更多是出于贪婪,而不是恐俱。他们杀死了十多个外星生物,其歹毒程度更甚于剔割运动对她本人的所作所为。毕竟,当初泰娜瑟克特追随剜刀时是出于她的自觉自愿。有朋友警告过她,要她提防这个运动,有关剜刀也有很多阴森恐怖的传说,并非全部出自政府的宣传机构。但她当时是如此渴望追随他人,献身于一个比她的一己生命更加伟大的事业……他们利用了她,把她当成一个工具,毫无顾忌地利用了她——这一切她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来自星星上的生物却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铁大人直截了当将他们斩尽杀绝。

  于是,铁大人现在的所作所为完全出于恐惧。头三天里,他便用一个顶盖把飞船遮住,山头上突如其来便出现了一所愚不可及的农场大屋。用不了多久,异形飞船周围便会建起一道石墙。到头来,这座新堡垒的规模将接近秘岛上的城堡。铁大人心里明白,只要他不被这桩罪行毁灭,他就将成为全球最有力量的共生体。

  正是这个原因使泰娜瑟克特留下来,继续伪装。伪装不可能永远不被揭穿,其他组件早晚也会抵达秘岛,泰娜瑟克特便将遭到毁灭,剜刀便将获得新生。也许她甚至活不了那么长时间,泰娜瑟克特的两个组件的确属于剜刀。那位大人物只算错了一点:以为他的两个成员便足以控制其他三个组件。结果正好相反,三个组件取胜了,它们的良心现在又拥有了另外两个的才能。了不起的剜刀的一切她几乎全都能够回忆起来,种种毒计、一桩桩背叛。两个剜刀组件赋予了她以前从未有过的心智。泰娜瑟克特不禁笑了,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在她获得了当初天真无知参加剔割运动时所追求的事物,而大人物剜刀则犯下了傲慢自大的他坚信不会发生的错误。只要她能控制住那两个成员,她就有机会。清醒时还没有多大困难,她觉得自己仍然是“她”,她在共和国生活的记忆、剜刀的记忆,两相比较,前者更加清晰。入睡之后,情况却不一样了,她做噩梦,蓦然间觉得折磨他人真是一种快事。熟睡时成员之间的自动交配本来可以松弛身心,对她却成了一场格斗。醒来后她浑身酸痛,伤痕累累,好像与一个强奸者搏斗了一晚。假如那两个挣脱了她的控制,一觉醒来,她成了“他”……那两个只需要几秒钟时间就能揭穿她的伪装,几秒钟之后,其他三个组件便会被杀,剜刀的组件便会移入一个更容易操纵的共生体。

  不管怎么说,到现在为止,她坚持下来了。铁大人想利用异形及其飞船,用该诅咒的剜刀的噩梦笼罩全世界。可是,他的计划极易倾覆,每一个方面都存在巨大风险。只要能够破坏这个计划,摧毁剔割运动,无论需要做什么,她都会做。

  城堡另一面,只有西塔还处于夕照下。外面看不见狭长窗户后面的脸,但窗后却有眼睛向外窥视:铁先生观察着下面城墙上剜刀的残体——自称为剜刀因子的那一位。所有统兵司令都对这个残体服服帖帖,几乎像对待完整的剜刀一样恭顺。从某种意义上说,司令们都是剜刀一手创造的,难怪他们一见主子在场便战战兢兢。这种掠过后脊的寒噤就连铁先生自己也感觉得到。在铁先生成形过程中,剜刀强迫他尽力杀死自己。每次逮住他出问题,剜刀都要对他组件中最弱的成员痛加折磨。这是在他的意识中形成一种心理定势,让他不敢生出丝毫叛逆之心。铁先生懂。这种了解有助于他反抗自己的心理定势。他不断告诉自己,在目前状态下,不敢叛逆的心理定势只会使剜刀的残体处于更大的危险之中。为了抗拒自己心中长期存在的恐惧,铁先生也许会失算,会挺而走险,采取更加凶狠的行动。

  他迟早会下定决心。如果他不抓住其他组件尚未抵达的机会,剜刀的全体成员便会再次聚齐。假如两个成员就能控制铁先生的领地,六个成员汇聚时将把这块地区紧紧攥在手里。他希望他的主子死吗?如果是这样,存不存在万无一失的手段?……铁先生飞快地动着脑筋,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裹在黑袍中的共生体。

  铁先生惯于去冒奇险以求成功。他就是为冒险出生的,恐惧、死亡、胜利,这就是他的整个生活。但是,以前从来没有哪一次的风险像今天这样巨大无比。剜刀曾经差一点将大陆上最大的国家彻底颠覆,他梦想着统治全世界……铁大人的视线越过海峡,落在对面的山坡,落在他正在建造的新城堡上。铁大人手里玩的这场游戏,只要取胜,征服世界易如反掌;而一旦失败,全球便可能随他毁灭。

  伏击刚刚结束,铁大人便亲自考察了异形飞船。当时地面还在冒着的热腾腾的蒸汽,不仅没有随时间过去而冷却,反而每个小时都像更热了几分。大陆上的农民说这是地下的妖怪被唤醒了,铁先生的顾问作出的分析也强不到哪儿去。白衣侍从们必须穿上加了垫子的靴子才能接近那块地面。铁先生毫不理会炽热的蒸汽,蹬上靴子,大步走到弧形船壳下。不算那些支架,船底很像他们自己的木船船壳。船底靠中央的地方有个奶头似的突出物,下方的岩石都被熔化了,发出咕咕嘟嘟的响声。被焚毁的棺材安置在飞船上方的山坡上,一些尸体已被送走,供解剖分析。才几个小时,他的顾问便提出了一大堆异想天开的解释:这些像蝗螂一样的东西是当兵的,从战场逃了出来,到这里安葬死者——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人仔细考察过飞船内部的情形。

  飞船灰色的梯子是用某种钢铁般坚硬的材料打造的,同时轻得像羽毛。看得出来这些玩意儿是梯子,虽说对普通成员体来说,梯级高了些。铁先生爬上梯子,把施里克和其他顾问留在外面。

  他把一颗脑袋探进舱门,又倏地缩了回来。里面的声音足可以把人震聋。现在他明白那些白衣侍从们为什么叫苦不迭。异形居然能忍受这种声音?他强迫自己的组件一个接一个走进舱门。

  声音回荡,向他厉声尖啸,比待在没有加装吸音被的小房间里还可怕。他强作镇定,和从前主子在场时一样。回声弱了一些,但仍然在四壁间回荡不止。他最剽悍的侍卫也无法忍受在这里停留五分钟时间。这个想法使铁先生挺直了腰背。自制力!默然无语不一定总是代表服从,猎人也不出声。他环顾四周,不理睬飞船里空空洞洞的回音。

  天花板上有些蓝白色的条纹,光线从这里照下来。眼睛适应之后,他看到了手下对他形容过的东西:里面只有两个房间,他立足之地是较大的一间——货舱?远处墙上有一个舱门,通向第二间房。墙壁与墙壁之间密合得一点儿缝都没有,墙壁的形状也和飞船外壳不吻合,一定还有密室。房间中一阵阵和风吹拂,风比外头温暖得多。铁先生平生到过的地方中没有一处像这里一样:具有如此强大的威力,同时又如此邪恶。这种感受肯定是受噪声影响所产生的幻觉。等在里面铺上吸音被、弱音器,肯定不会再有这种感觉。可是……

  房间里全是棺材,没有烧毁的棺材。一股异形的体臭,叫人欲呕。暗角里还长着不少霉菌。这些,从某种意义上说,倒是让人松了一口气。异形也跟其他活物一样,喘气儿,出汗。还有,那么多千奇百怪的发明,连它们自己的窝都收拾不干净。铁先生在棺材中间转来转去,这些箱子全都安放在一排排架子上。运到外面的那些棺材还塞在里面时,这儿一定挤得要命。没损坏的棺材的制作工艺真是精细极了,两边开着槽孔,热气从里面排出来。他嗅了嗅:气味很复杂,有点让人想吐,却并不是死亡的气息。再说,如果死了,这些蝗螂怎么还会发出如此强烈的汗臭?

  每具棺材上盖都有个小窗口。为了对死亡的单个组件表示敬意,这些异形可真是不惜工本呀!铁先生一蹦,跃上一口棺材,从上向下看。尸体保存得非常好,那种蓝光使一切看上去都像蒙了一层霜。他把第二只脑袋偏了偏,同时从两个角度观察里面的异形:比他们在外面杀死的两个异形小得多,甚至比他们捕获的那个还小。铁先生的有些顾问提出,小个子异形很可能是幼崽,也许还没断奶。有道理:他们活捉的那个没有发出过任何思想的声音。

  为了强化自己的自控力,他刻意长时间凝视着异形那张奇特的扁脸。他的思想声回荡在船舱里,回音形成连续不断的折磨,侵蚀着他的注意力,逼着他离开。让痛苦继续下去吧。更可怕的折磨他从前都挺过来了,要让外面的共生体明白,铁大人比他们任何一个都强得多,他熬得住痛苦,他有更深入的洞察力……他还要逼着他们拼命干,蜕掉他们几层皮,早点把这些房间铺上吸音被,研究里面的东西。

  于是,铁先生盯着异形的脸不放,几乎陷人无知无觉的状态。四壁间的尖啸好像弱了一点儿。那张脸真丑。他检查过船外烧焦的尸体,注意到了它们小小的领部、畸形的牙齿。这些家伙怎么能吃进东西?

  几分钟过去了。噪音加丑陋,混合在一起,他像在做梦……恍惚中,铁先生突然感到噩梦袭来般的恐怖:那张脸在动。动作极微弱,非常、非常缓慢,但几分钟时间里,那张脸的位置变了。

  铁先生一头跌下棺材,四壁卷起恐怖的怒啸。几秒钟里,他还以为自己会死在这种声音中。他强打精神,勉强恢复思维。他再一次爬上棺材,所有眼睛全部凝视着那块透明的小窗口,像等待狩猎的共生体……变动很有规律,箱子里的异形在呼吸,只是比任何正常状态下的单个成员缓慢了五十倍。他爬上另一具棺材,观察里面的东西。不知为什么,这些东西全都是活的,只是在箱子里放慢了生命节奏。

  他头晕目眩地打量着这些棺材。这个房间的邪恶的确是噪音造成的幻觉,同时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外星螳螂降落的地点远离热带,远离人烟稠密地区。也许它们以为北极西北区荒无人烟,异形飞船满载螳螂幼崽,这些盒子就是幼虫的卵壳。外星共生体着陆,把幼崽培育成熟——远离文明社会的耳目,一切神不知鬼不觉。一念及此,铁先生不由得毛发倒竖。万一螳螂共生体没有遭到突袭,如果铁先生的部队稍欠勇猛……这个世界就全完了。

  铁先生跌跌撞撞走向通往外面的舱门,他恐惧的思想声反射在船壁上,越来越响。即使如此,他还是在阴影与尖啸声中静立片刻。成员步下梯级时步履从容,每一套衣服都一丝不乱。他的手下不久便会知道大家面临的危险,但他们将永远不会知道他的恐惧。他轻快地穿过蒸汽沸腾的地面,从船身下走出来。但就算是他,终究也忍不住朝天空投去飞快的一瞥。只是一艘船,只是一个共生体。它运气不好,撞上了剔割运动。即使异形身处如此恶劣的环境,他铁先生也只是侥幸胜出。还会有多少飞船到来?已经着陆的有多少?他还有从这一次胜利中总结经验教训的时间吗?

  铁先生的思绪转回现在,转回自己高高在上的鹰巢,他的观察所。和飞船的首次交锋已经过去了许多个十天,威胁依旧存在,但铁先生已经对它有了更好的理解——危险是巨大的,千真万确,但如同所有巨大危险一样,这一事件同时也蕴藏着巨大的机会。

  城墙上,剜刀因子的身影走进越来越暗的黄昏微光中。铁先生的目光追踪着那个共生体,盯着他一个接一个走下火炬照耀的梯级,消失了。那个残体中主子的成分真是重得吓人,它比其他人更快地明白了异形降落的意义。

  铁先生最后望一眼那座暗下来的山头,转过身去,走下螺旋梯。长长的梯级十分狭窄,观察所处于一座四十英尺高的塔尖。螺旋梯的宽度还不足十五英寸,天花板距梯级不到三十英寸。四面冰冷的石块造成一种压迫感,窄小得不可能产生混淆思维的回音。但另一方面,因为过分窄小,思想无法发散,被挤成了长长一溜。想爬上这段长梯,来人只得扭曲身体,暴露自己,塔尖的防御者轻易就能干掉来人。这就是军事建筑。对铁先生来说,爬上这段黑漆漆的窄梯是一种有益身心的锻炼。

  螺旋梯通向一段宽大的走廊,十英尺宽,每五十英尺有一个拐角,两人交错时一方可以在里面暂避。施里克和一个警卫恭候着他。

  “木女王那里来了最新消息。”施里克道,他手里拿着几张丝纸。

  另一个异形落入木女王手中,当初看来这是一个沉重打击。随着时间流逝,他渐渐意识到这其实再妙不过了。女王身边有他的眼线,最初他想下令干掉那边的异形,不是什么难事。可是传到北方他这里来的情报太有价值了。女王手下有些非常聪明的人才,他们在异形身上大有收获,这些收获都传到了铁先生和主子——主子的因子——手里。这样一来,木城成了铁先生的另一个异形实验室,剔割运动的敌人也同其他工具一样,正替他效劳。谁能抗拒这其中的幽默呢?

  “很好,施里克,送到我的私人套房。我一会儿就来。”铁先生挥挥手,对方避进一处拐角,铁先生从他身边走过。啜着白兰地阅读秘密情报,操劳一天后这种犒劳再合适没有了。这之前,他还有其他工作,也有其他犒劳。

  一个多世纪以前,主子建起了秘岛上的城堡,这座城堡至今仍在不断扩建。年代最久远的地基之下,普通统治者只会用作地牢的地方,剜刀建起了他的第一批实验室。其中许多很容易被误认为地牢。当然,对囚禁于内的人来说,这里的确是地牢。

  每一个十天,铁先生至少要将实验室全部巡查一遍。现在,他很快来到最底下一层。在卫士的火炬照耀下,蟋蟀们仓皇逃窜。这里有一股腐肉的臭味。地面很滑,铁先生的脚爪踩上去时时立足不稳。地上,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个深洞,大小正好容下一个四条腿紧紧收缩起来的单个成员。每个洞口都盖着一个钻了细小透气孔的盖子。在这种情况下,被封闭其中的孤立成员一般只要三天便会发疯。这就是“原材料”,可以用来组建新的共生体。通常这种共生体比植物人强不到哪儿去,但运动有时只需要白痴。偶尔,这些洞里也会产出奇迹。比如施里克。有人管他叫白痴施里克,有人叫他榆木施里克。这个共生体不知疼痛,没有欲望,忠心耿耿就像机器,但仍然是血肉之躯。他算不上什么天才,但只要能再得到五个这样的人,铁先生情愿损失东部一个省。为了取得更多类似成功,铁先生一次次反复使用这些隔离坑。那次伏击战中打散的残体大多都通过这种途径实现了废物利用……

  铁先生爬到上一层。这里进行的实验才是真正有意思的。提到秘岛的大名,世人都惊恐不已。他们听说过下面那一层,却不知道那些黑洞洞的地方只是剔割运动科研工作的极小部分。解剖灵魂的工作远不止于带排血沟槽的屠房,下面那一层得出的成果只是剜刀科研探索的第一步。大千世界奥秘无穷,许多问题数千年来难以索解。我们是如何思考的?我们为什么要相信某种东西?为什么一个共生体是天才,而另一个却是呆子?在剜刀之前,哲学家们争论不休,却从未接近真相。就连木女王也割舍不下传统道德观念,对这些大问题敬而远之。剜刀却不一样,他决心找到答案。这些实验室里拷问的是自然本身。

  铁先生走进一间一百码宽的大厅,大厅屋顶由数十根石柱支撑。四面都有漆黑的隔间,用下面装有小轮的石板分隔墙隔断。这个巨大的洞窟可以像迷宫一样,任意隔成各种形状。剜刀曾经就各种能够保持思维能力的共生体形态作过实验。在他之前的无数世纪,能作出有效思考的共生体只有几种形态:最自然的小群、警戒线以及执行勤务时采取的其他布局。剜刀新创了十几种:星状、双环、网格。大多数没什么用处,只会搅乱人的头脑。比如星状布局下,只有一个成员能听到其他全部成员的思想声,其他组件则只能听到这一个成员。所有思想都要先集中到枢纽成员,再由它分发。枢纽成员自身又没什么头脑,别的组件传递给它的信息大多被曲解了,经过曲解的信息又由它传递给其他成员。结果是颠三倒四、乌七八糟。自然,这一实验结果已对外公布了。

  至少还有一种共生形态秘而不宜,其成效是惊人的。剜刀将八个共生体安排在这个房间里,用隔墙将各共生体与其他人隔断,再从每个组合中抽出一个成员,该成员可以跟三个组合中的相应成员联络。换句话说,他用八个组合组成了一个共生体。铁先生仍在继续这个实验。如果负责联络的成员们能够彼此包容、思维合一(这一点非常困难),形成的新组合便将比警戒线共生体聪明得多。就大多数方面而言,得到的大型组合远不如自然小群聪明,时不时却能进发出天才的灵光一闪。主子远赴长湖共和国前,曾吩咐改建城堡主厅,使议事会能够以这种形态召开。铁先生没这么做。有点过于危险了,他对下属的统御远不及剜刀彻底……

  不要紧。还有别的、更加重大的项目。前面的几间房子才是运动的心脏所在。铁先生的自我意识、他的灵魂便诞生在那些房间里,剜刀创造的最优秀的组合全部都是在那里诞生的。最近五年时间,铁先生继承了剜刀的传统……并加以改进。

  他穿过将各个套间联在一起的大厅,每个套间门上用黄金嵌着号牌。每到一扇门前,他都要打开门,伸进一两个成员。手下早把上一个十天的报告留在房里,铁先生飞快浏览一遍,鼻子从屋里向内延伸的包间朝外一探,看看下面的实验品。包间衬了吸音被,遮挡得很好,可以尽情观察,不必担心被实验品发现。

  以铁先生看来,剜刀最大的弱点是一心想创造出超级组合。主子太自信了,他相信这方面的任何成就都可以运用到他自己身上。铁先生则不抱什么幻想,这方面他比主子强。老师被自己的创造物超过是很常见的事,不管这些创造物是学生、养子,或是自己后代成为其中组件的共生体。他,铁先生,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当然,主子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超越了。

  铁先生的目的是创造出在某个特定方面别具天才的组合——其他方面则有缺陷,任人摆布。主子不在,他趁机放手大干,上马一系列实验项目。铁先生从基础做起,不理会共生体,而是从组合成共生体的一个个组件着手,研究其血缘关系。他的爪牙或买或偷,弄来许多有潜质的幼崽。铁先生的方法与剜刀不同,没有把这些幼崽融入天性相近的已存共生体,而是从头打造全新的组合。他的纯粹由幼崽组成的共生体不存在过去的记忆,也没有残存的灵魂,铁先生能够从一开始便全盘控制。

  幼崽们没来得及成为成年共生体意识的一部分,还没有融入成年共生体,便被活生生地剥离出来,脱离了它们的养育者。很自然,这类组合大多迅速夭折。成活下来的共生体从零开始接受语言、书写训练,所有输入它们头脑的知识都在铁先生一手控制之中。

  铁先生在标着三十三号的门前停住脚步:这个实验品名叫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是数学方面的天才。这个领域的实验对象当然不止他一个,但迄今为止,该实验品是最成功的。铁先生的手下在搜遍剔割运动参与者之后,又扩大了搜查范围。全世界最著名的数学家就居住在长湖共和国,此人正准备繁殖裂变。她有几只幼崽,是和一个同具数学天才的情人生下的。铁先生把那批幼崽弄到了手。这些幼崽正好可以跟他手里现有的几只匹配,铁先生于是决定制造一个八位一体。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个产品将具有无可比拟的数学天才。

  铁先生示意警卫遮住火炬。他打开三十三号房间的门,轻手轻脚将一个组件伸进里面的包间。他谨慎地不让那个成员的前部震膜发出声音,悄悄向下望去。天光很暗,但仍能看见幼崽们挤在一块儿蜷着……和它的新朋友——外星蝗螂——拥在一起。天大的好运呵,他只能这么说。长期操劳,无微不至,潜心研究者终于撞上了大运。铁先生手里有两个难题:第一个已经一年了: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的情况越来越糟,和其他完全由新生儿组成的共生体一样,渐渐进入自闭状态;第二个难题就是异形:这是一个巨大威胁、一个无法揣测的谜团,同时又是无比巨大的机会。怎么才能跟它交流?没有交流,控制就无从提起。

  到头来单独一次误打误撞碰上的好运、一次仆从的无能,两个问题大有可能同时迎刃而解。铁先生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室内的阴暗,可以见到睡在一堆堆幼崽下的那个异形。刚刚听到把这个东西送进了实验对象的房间时,铁先生愤怒欲狂。犯下这个弥天大错的仆人被废成自痴,重新循环,废物利用。没想到几天之后,实验对象阿姆迪勒拉尼法尼表现得越来越有生气,幼崽组件比断奶以后任何时候更加活跃。至于异形,通过解剖其他异形的尸体、观察这个异形的行为,不久便得出结论:外星螳螂并不结成共生体。铁先生到手的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异形。

  异形在睡梦中动弹了一下,发出一声频率很低的口腔音——他发不出任何别的声音。幼患们也动了动,随着异形的动作挪了挪身子。它们也在熟睡,彼此含含糊糊地思想着,调门语音酷似异形的声音——这就是最妙的收获:实验对象阿姆迪勒拉尼法尼在学习异形的语言。对这个新生儿组成的共生体来说,这种对话和成员之间的内部对话没什么两样,它显然觉得这个螳螂新朋友比包间里的指导教师有意思得多。剜刀因子断言这是身体接触的缘故,幼崽们把异形当成了父母亲的某种替代物,尽管那东西连一丁点思想声都没有。

  原因是什么无关紧要。铁先生的另一个组件也把脑袋伸到包间外,他静静地站着,两个成员之间全无对话。空气中一股淡淡的幼崽味、螳螂的汗味。眼前这两个东西是剔割运动最可贵的珍宝,运动的命运全赖于此,其价值还不止于此。到了现在,铁先生已经明白飞船不是入侵舰队的一部分,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外星人更近于仓促出逃的难民。剔割运动遍布全球的谍报人员,从没有接获任何其他飞船降落的消息。

  和异形交手是一场险胜。它们只有一件武器,却几乎歼灭了整整一个团。只要落到适当的共生体嘴里,这种武器足以挫败一支大军。他毫不怀疑,飞船里还有威力更大的杀人机器,而且完好无损,还能使用。耐心等待,静观成果,铁先生想。让阿姆迪勒拉尼法尼好好学吧,这批幼崽将发现可以控制异形的手段。最后的战利品——是整个世界。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26: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妈妈过去老说,什么什么事好玩极了,“比一大堆小狗崽还逗”。杰弗里·奥尔森多从来没有同时拥有一只以上宠物,而且,只有一次,他得到了一只小狗当宠物。可是现在,他明白妈妈过去为什么会那么说了。打从一开头,在他又累又害怕的第一天,他便迷上了这八只小狗狗。它们对他同样着迷,一拥而上,拽他的衣服,扯开他的鞋带,趴在他膝头,或者在他身旁跑来跑去。总有三四只专心盯着他。它们的眼睛有的是揭色,有的粉红色,跟小小的脑袋相比显得大极了。小狗狗从第一天起就开始学他的声音,比斯特劳姆主星上的学舌鸟厉害多了,随便他说什么,它们马上就能学出来,以后还能不断重复。有时他会哭,狗狗们也伴着他哭起来,紧紧挤在他身旁。

  还有些别的狗,大狗,穿着衣服,走进墙上高处的包间,把吃的放下来,时时发出奇怪的声音。吃的东西糟透了,杰弗里大喊大叫时,大狗们没什么反应,也不学他说话。

  两天过去了,接着又是一个星期。杰弗里把房间里的东西翻了个遍。这儿其实算不上什么地牢,比地牢大多了。再说,谁听说囚犯有宠物呢?他知道这里不是文明世界,不是斯特劳姆文明圈的一部分,说不定连寰宇文明网都没上。如果妈妈爸爸、还有约翰娜不在的话,很可能没人能教这些狗说萨姆诺什克语。现在全看杰弗里的了,他要教它们,找到自个儿的家人……现在,只要穿白衣服的狗出现在房间高处角落的包间里,杰弗里便会扯开嗓门问它们问题。用处不大,衣服上带红杠杠的大狗没作出什么回应。但小狗们有反应!它们跟着杰弗里一块儿大喊大叫,有时候学他的话,还有的时候则胡说八道一气。

  杰弗里没过多久就明白了,这一群小狗全都是由一个头脑指挥的。围着他跑来跑去时,总有几只蹲在稍远处,漂亮的长脖子这边一转,那边一转,跑动的小狗似乎对蹲坐的小狗看到了什么知道得一清二楚。只要有一只小狗提醒其他各只,他就别想在背后藏起什么东西。有一段时间他还以为是因为小狗们彼此报告对方自己看到的情况,其实还不止于此——他看到它们怎么解开他的鞋带,怎么画图画:一群脑袋、嘴巴和脚爪配合得天衣无缝,像一个人的双手十指。杰弗里并没有一下子推想出来,但一段时日之后,他已经把所有这些小狗看作一个单独的好朋友。同时,他注意到小狗开始把他说过的字句混合起来——有时居然能表达出新的意思。

  “我你玩。”这些字眼拼合得很不像话,但杰弗里马上便和小狗绕着家具追来追去捉迷藏,疯玩一气。

  “我你画。”四面墙壁下缘排满石板,这是一种显示装置,杰弗里以前从来没见过:脏、不精确、删除不干净、无法储存。杰弗里好喜欢。他的脸上手上——还有大多数小狗的嘴唇上——沾满粉笔灰。他们给对方画像,自己画自己。小狗的画不如杰弗里清楚,画的狗崽全是大脑袋、大爪爪,身子紧紧挤成一团。他画杰弗里时总把两只手画得很大,每根指头都画得非常仔细。

  杰弗里画自己的爸爸妈妈和约翰娜,尽力使狗崽们明白他的意思。

  照在墙壁上的阳光一天爬得比一天高,有时候房间里全是黑的。至少每天一次,有其他狗群来跟小狗们说话。这是极少的几件事,能让小家伙们暂时离开杰弗里。小狗们蹲坐在包间下,对上面的成年者叽叽喳喳、哇啦哇啦。这是上课!上面的老师会挂出一幅幅卷轴让他看,等他在上面做完记号再收上去。

  杰弗里一声不吭坐在一旁看着别人上课。他不太坐得住,但现在已经不再对老师们大喊大叫了。只要再过一点点时间,他就可以和小狗交谈了。再过一点点时间,小狗们便会帮他找到妈妈爸爸和约翰娜。

  有时,恐怖和痛苦并不是最有力的手段,只要骗术奏效,欺骗才是最佳方法,而且所费最少。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的螳螂话一熟练,铁先生便让他告诉杰弗里那个“悲剧”:他的父母及其同父母血亲已经死了。剜刀残体反对这种做法,但铁先生希望以最快速度彻底控制异形。

  现在看来,剜刀残体可能是对的:他至少应当给异形留下一点盼头,告诉他他的同父母血亲也许还活着。铁先生严肃地看着实验对象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我们怎么才能帮助他?”

  年幼的共生体信赖地仰头望着他:“知道父母和姐姐死了以后,杰弗里非常难过。”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现在的话里用了不少螳螂词汇:姐姐,而不是血亲。“他不怎么吃东西,也不想玩。他这个样子,我真难过。”

  铁先生始终注意着房间另一头的包间。剜刀残体就在那个包间里。那东西没怎么隐藏,不过它的脸多数背着烛火。它的见识还是那么了不起,它的目光还是跟过去一样凌厉。过去主子治下,一个错误便意味着裂体之灾,有时还会更糟。怕就怕吧!这一把赌注之大前所未有,如果哽在铁先生喉头的惧意有助于取得成功,那他欢迎这种惧意。他的目光从那包间移开,几张脸全都挂上怜悯的表情,对可怜的杰弗里的遭遇深感同情:“你一定要让它——他——明白过来,他的父母和姐姐已经是人死不能复生,但我们知道害死他们的是谁,我们正竭尽全力抵挡那些杀人者的进攻。告诉他我们的处境是多么艰难。木城这个王国已经发展了几百年,打起来我们不是对手,所以需要他尽全力协助我们。请他教我们使用他父母的飞船。”

  幼年共生体低下一只脑袋:“我知道,我会尽力劝说他,可是……”靠着杰弗里的三只成员发出呜噜呜咯的低音。螳螂垂着脑袋坐着,两只长着触须的前爪捂在眼睛上。这东西像这样已经好几天了,越来越自闭。听了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的话,它使劲摇头,发出几个尖音,比它平时的声音调子高一些。

  “杰弗里说他不懂怎么操作飞船,他只是个小……”共生体寻找着合适的词儿, “……他还非常非常小,知道吧,跟我一样。”

  铁先生点点头,表示明白。异形是孤生个体,单独的幼小个体当然是顺理成章的事。但即使如此也是够怪诞的,这些生物每一个都存在纯幼崽阶段,每一个都像铁先生所实验的纯幼崽组合。父母的知识通过类似组合内部对话的方式传递给幼崽。难怪这东西这么容易上当,但目前这种情形,对急于研究飞船的铁先生来说,真是太不方便了。“可他总能给我们作点解说吧。”

  螳螂又是一阵呜噜。铁先生觉得自己应该学学这种语言,那种声音很容易模仿:这帮可怜虫居然用嘴巴说话,就像鸟和林子里什么虫子一样。目前他只得依赖阿姆迪勒拉尼法尼。这种安排现在还行,这个幼患组合百分之百信任他。这是另一桩误打误撞碰上的好运。最近几次实验中,铁先生摒弃了过去剜刀恩威并用的方式,尝试采取“爱”的手法,后者也许有一线希望,能够发挥远胜于前者的作用。他的运气真是太好了,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正好属于用爱的手段影响的实验对象,连他的指导教师都避免采用严厉申斥的教学方法。随便他说什么,这个组合都会相信……铁先生希望,通过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的影响,螳螂也会对他言听计从。

  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接着翻译,“还有一件事,他从前也跟我说过。杰弗里知道怎么唤醒飞船上冬眠的儿童。”——这个词的意思是“幼崽组合”——“您好像吃了一惊,铁大人?”

  虽然现在已经不再担心大批外星怪物蜂拥而至,但铁先生一点儿也不希望周围再来百八十个异形跑来跑去。“哦,我没想到他们这么容易唤醒……不过咱们现在不能马上唤醒他们,寻找杰弗里能吃的东西已经很困难了。”这话是真的,这东西挑食得厉害。“我觉得现在还养不起更多和杰弗里一样的外星人。”

  又一阵呜噜,杰弗里发出更多尖音。总算开口翻译了,“大人,还有一件事。杰弗里觉得可以用飞船的超波装置向他父母亲的同类求援。”

  剜刀残体猛地一震,从阴影里露出头来。两只脑袋向下盯着螳螂,其他的则大有深意地望着铁先生。铁先生镇定自若,至少他总应当比这么一个残体冷静些吧。“这个主意倒可以好好捉摸捉摸,也许你应该多跟杰弗里谈谈这件事。我们在尝试之前一定要有把握才行,干万不能损坏飞船。”这个理由有点讲不太通,他瞄见那个残体撇了撇一张嘴巴。

  他一面说,阿姆迪勒拉尼法尼同时翻译。杰弗里几乎立即便有了反应。

  “噢,没事的。他说的是一种特别信号。杰弗里说,飞船一直在发出讯号……它自己自动发信……从一着陆就开始,从来没停过。”

  铁先生想的是:如此致命的威胁,却以如此天真无邪的语气说出——这种事他从来没遇见过。

  他们开始放阿姆迪和杰弗里出门玩。开始时阿姆迪很怕出门,也不习惯穿衣服。他的一生——四年时间——全都生活在那个大房间里。他读过许多有关外面世界的书,也非常好奇,同时有点害怕。可那个人类小孩似乎很想出去玩。他一天比一天自闭,哭声也越来越轻。哭的原因大多是为了父母和姐姐,但有时却是因为自己被深深关在地下而哭。

  阿姆迪把这些情况告诉了铁大人,现在他们儿乎每天都可以出门玩一阵子。至少,可以在一个内院里玩。最初杰弗里只是呆呆坐着,什么都不看。可阿姆迪发现自己非常喜爱户外玩乐,每次都会硬拉着他的朋友玩一会儿。

  肩负老师和警卫责任的共生体们站在角落处逐渐变成黄色的苔鲜上,注视着两人。阿姆迪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捉弄他们,最后带得杰弗里也爱上了这种游戏。关在房间里时他们从不知道这种事这么好玩,那时来人只待在包间里,并没有真正进入房间。成年人接近杰弗里时大多非常紧张不安。那个男孩比站立的普通共生体几乎高出一半。只要他走近,一般共生体都会紧紧缩成一团,悄悄溜远。他们不喜欢仰视他。这种事儿真傻,阿姆迪想。杰弗里长得太高了,瘦骨伶仃,随时都会一跤绊倒的样子。他跑起来时好像把最大力气都用在防止摔跤上了,而且做得总不大成功。所以最初几天里,阿姆迪最喜欢的游戏就是捉迷藏。只要轮到他追人,他总要想方设法追得杰弗里直直奔向样子最一本正经的白衣侍从。成功的话,就能演化成三方追逐,阿姆迪追赶杰弗里,白衣侍从则四面狂奔,躲开他们俩。

  有时候,他很为那些警卫生白衣侍从觉得可惜。大人们太拘谨了。有个能够挨近身边、甚至能够触摸的朋友真是太好了,他们竟然不知道其中的乐趣。

  现在,一天里大多数时间都是夜晚,只有正午前后几小时能看见太阳。没有太阳时只有些微光,微光把星光和极光都比得看不见了。但光线还是太弱,辨不清颜色。虽说阿姆迪一生都待在户内,但他能够以几何学解释这种现象,也喜欢观察光线的变化。杰弗里不大喜欢黑暗的冬季——直到瑞雪初降的那一天。

  阿姆迪得到了自己的第一套衣裳。铁先生还让人为人类男孩特制了几身衣服,很大,鼓鼓囊囊的,把他的整个身体都裹了起来,让他暖暖和和的,比长了一身好毛皮还暖和。

  院子的一边积雪只有六吋深,但其他地方雪堆得高过阿姆迪的头。墙上插着带风罩的火炬,映得积雪一片金红。阿姆迪知道雪——但以前从没见过。他喜欢把雪刨起来,溅到某个组件的外套上。他看哪看哪,竭力不让自己呼出的热气融化雪片。六角形的小雪片最气人不过,稍一凑近便消失在他的眼前。

  捉迷藏现在一点儿也不好玩了。人类小孩可以跑过积雪,阿姆迪却只能被抛在后头,在白茫茫一片中挣扎。人类孩子还可以做许多别的奇妙的事儿,他可以把雪团成球,扔出去。警卫们对这种事非常生气,尤其是当杰弗里打中几个组件的时候。他还是头一次看见他们发火呢。

  阿姆迪在风把雪刮掉的院子那一侧奔跑,躲闪着雪球。他很生气。人类的两只手太淘气了,真可恶。他多想自己也有一双那样的手呀——来他四双!他的组件分成三簇,兜了个圈子,猛地扑向人类小孩。杰弗里飞快撤向深雪处,可是太晚了。阿姆迪同时撞在他几处地方,两腿人一跤跌倒在雪堆里。两人嬉闹着扭打在一起,阿姆迪四下撕咬的上下颌和爪子对抗杰弗里的双手双脚。阿姆迪占了上风。乱抛雪球的人类小孩这下要付出代价了:大团大团积雪塞进他的领口。

  有时候他们俩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天空。一坐好长时间,屁股和爪子都蹲麻了。两人坐在最大一个雪堆后,雪堆挡住火炬光,可以清楚地了望天光。

  阿姆迪最初对极光很感兴趣,连他的有些老师都觉得这种现象挺有意思的。他们告诉他,这里是全世界看极光的几个最佳地点之一。有时候极光非常黯淡,连雪地上反射的火炬光都能把它衬没了;还有的时候,极光伸展在整个苍穹,从天际直伸到另一边天际,绿色的光,边缘一圈若隐若现的粉红,在天空中蜿蜒游动,像被和风吹皱的湖水。

  他和杰弗里已经可以自如地交谈了,不过只能用杰弗里的语言。共生体成员内部对话的音有很多人类发不出来,就连阿姆迪的名字他也只能含含糊糊说个大概。而阿姆迪的萨姆诺什克语却已经很不错了。这样挺好,两人有一种秘密语言。

  杰弗里对极光没多大兴趣:“我们在老家看得多了。其实就是一种光,来自——”他说了个新词儿,看了看阿姆迪。人类真怪,一个时间只能看一个地方,所以他的眼睛和头总是不停地动。“知道吧,就是大家在上面制造东西的地方。我估计是废气和排放物泄漏了,阳光再照在上面,变成了——”听不明白。

  “大家在上面制造东西的地方?”在天上?阿姆迪有个星球仪,世界的大小方位他知道。如果极光是太阳的反光,那它比地面一定高出好几百哩!阿姆迪把一个后背朝杰弗里身上一靠,吹出一声惊叹的口哨,非常像人类。他的地理不如几何好,可有些事情他仍然知道,“我们共生体不在天上工作,杰弗里,我们连飞船都没有。”

  “嗯,你们没有,这倒是真的……那我也说不明白那种东西是什么。不过我不喜欢它,把星星都挡住了。”星星的事阿姆迪全都知道,杰弗里告诉过他。杰弗里爸爸妈妈的朋友就住在天空深处什么地方。

  杰弗里沉默了几分钟,不再看天了。阿姆迪挤近了些,仰望天空不断变幻的极光。他们身后的雪堆顶上被风刮得尖尖的,映着火炬黄色的火光。阿姆迪猜出朋友心里在想什么,“从飞船上搬下来的通讯器,真的可以让人来救你吗?”

  杰弗里猛地一拍地面:“不行!我告诉过你,那些东西只是无线电步话机。我想我可以修好,可有什么用处?超波通讯器在飞船上,太大,搬不动。我真搞不懂铁先生,为什么不让我上船……知道吗?我都八岁了。我能弄明白怎么用超波通讯器。我见过妈妈从前怎么调试,在……之前。”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和刚才一样,陷入绝望的沉默。

  阿姆迪一只头蹭蹭杰弗里的肩膀,他觉得自己明白铁先生的用意。这个想法以前他没告诉杰弗里:“我猜,他是怕你一上飞船就飞走了,扔下我们不管。”

  “真是傻念头!我决不会离开你们。再说,飞船非常难操纵,设计时根本没打算让它在星球上着陆。”

  杰弗里说的话奇怪透了。有时候阿姆迪听不懂,可有的时候,那些话就是怪嘛。人类当真有从来不着陆的飞船?那,他们打算去哪儿?阿姆迪几乎可以感觉到新观念在自己头脑中咔嗒咔嗒拼合起来。铁先生的星球仪代表的不是世界的全部.仅仅是大宇宙中非常非常小的一个部分。

  “我知道你不会扔下我们不管,可你要明白,铁先生很担心呀。没有我他连跟你说话都办不到。咱们应该让他看看,我们是信得过的。”

  “我想是吧。”

  “如果我们俩能把无线电修好,肯定会让他信任我们。我知道,我那些老师们没琢磨出个名堂来。还有一台步话机在铁先生手里,我想他也没弄明白。”

  “说得对。如果我们能修好一台……”

  当天下午,警卫们大松一口气。两个他们负责照看的小鬼提前从寒风中回屋去了。警卫们对天上掉下来的好运气一点儿没起疑心。

  铁先生的私人套房原来是主子的,和城堡的会议厅很不一样。其中每一个房间都很小,除非交配,否则只能容下一个共生体。套房本身并不小,有五间房,还没算上卫生间。但除了图书室,其他房间没有一个超出十五平方英尺,低矮的天花板还不到五英尺,也没有接待访客的偏间。与套房一墙之隔是两个门厅,仆人们便等在那里,听候差遣。餐室、卧室和卫生间各有小窗,大小仅够发布命令、传递食物饮料,或者送进衣物。

  套房大门外有三名士兵把守。还有,主子当然决不会住在只有一个出口的居处。铁先生已经发现的便有八个暗道,卧室里就有三个。暗道门只有从里面才能打开,通向剜刀在城堡高墙内修建的重重迷宫。没有人对城堡这个迷宫了如指掌,连主子都没这个本事。自从剜刀离开,铁先生已经命人部分改建了城堡,尤其是从他的套房通向外面的各条通道。

  套房简直像个要塞,几乎无法攻陷。即使城堡失守,套房里贮备的食品也足以支撑半年。通风系统由一个纵横交错的管道网构成,复杂程度不亚于主子的暗道。但就算这样,铁先生仍然不觉得百分之百安全。也许暗道不止八条,甚至可能会有某条没有发现的暗道,可以从外面开启。这种可能性是永远存在的。

  不用说,性生活根本不予考虑,无论是这里还是别的任何地方。除了组合内部成员交配,铁先生允许自己尝试的惟一的性生活是与白痴似的单体交礴——这也是他进行的种种实验的一部分。让自己丧失头脑,与他人混杂在一起实在太危险了。

  晚餐后,铁先生踱进图书室,身心松弛地在书桌周围坐下。两个组件啜着白兰地,另一个吸着南方烟草。这是享乐,但也同样经过精确计算。铁先生知道应该让哪一个组件享受哪一种恶习,其结果才能把自己的想像力发挥到极致。

  ……他渐渐意识到,在目前这场游戏中,想像力至少与分析判断的智力同样重要。他环绕的桌上堆满地图、南方发来的情况报告、内务安全备忘录,像嵌在座子里的象牙饰品一样安放在大堆丝纸中的,是那个外星无线电。从飞船上取回了两个这种东西。铁先生把这玩意儿拿起来,一只鼻子滑过它光滑的弧形表面。只有用于乐器或木雕的最好的木料才能加工到这么精美的地步。那个螳螂居然声称这东西是用来对话的,相距几十英里也能听见,传送声音的速度快得像一束光。如果真是这样……铁先生想,只要用上这种工具,过去不知多少输掉的战役都可以打赢,还可以实现无数次征服。如果能学会制造远距离说话工具……四散分布在大陆各地的运动成员就将实现天涯比邻,近得就像铁先生套房外的卫兵。全世界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抵挡他们。

  铁先生拿起木城传来的最新情报。在许多方面,木女王的人和他们那个螳螂打交道时取得的进展比铁先生这里大。他们那里的螳螂显然岁数更大,差不多算得上一个成年人了。更重要的是,他们手里还有一个神奇的图书馆,可以像对待活物一样详加盘问。这种数据机本来还有三个,铁先生的白衣侍从在飞船附近找到了,可惜全都烧坏了。杰弗里认为飞船的处理器也近于数据机,“只不过笨头笨脑的”——阿姆迪只能翻译到这个地步,什么玩意儿嘛。但到现在为止,那些处理器都用不上。

  有了数据机,木女王手下有好几个人已经学会了螳螂话。他们一天之内学到的外星知识比铁先生的人十天时间学到的还多。当然,他们万万想不到,所有重要资料全都不差毫厘传到了秘岛……目前这个阶段他将任由他们留着自己的玩具好好摆弄,还有那个螳螂。他们发现的有些东西如果换了铁先生,说不定会不加留意忽略过去。但即使这样,他还是暗恨自己时运不济。

  铁先生翻阅着报告……太好了。木城的异形仍然拒绝合作。突然间,他的笑意渐渐展开,化作一阵大笑。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那个东西对共生体的称呼。报告竭尽全力拼出那个词,做得却不太好。没什么,译出来应该是“爪”、“尖爪”。那只螳螂对战士们戴在前爪的铁爪尖有一种特别的恐惧。铁先生舔着自己精心修剪过的爪子,陷入沉思。有意思呀。爪子是一种很有威力的武器,同时又是人的组成部分。爪尖是人的机械延伸物,更具恫吓力。剽悍的战士所组成的精兵就应当起个这种名字……只有精兵才配,不是所有共生体都能用这种称呼。唉,共生体这个种族也包括了弱者、软心肠、天真汉……当然,也有像铁先生和剜刀这样的强者。螳螂竟然挑了“尖爪”这个名字,代指共生体。这说明螳螂的什么心理?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铁先生从书桌前踱开,凝视着图书室四壁的风景画,画的是从城堡几处高塔俯瞰四野所见的景象。图画后面衬着云母、石英和纤维组成的画垫。立在画前,思想发出模糊的回音,仿佛正站在石砌的空旷处向远方隙望。城堡里只有极少几处做到了将视觉与听觉效果结合起来,这里是其中效果最突出的。铁先生观画时能感觉到自己逐渐放松下来。一时间,他的思绪漫无边际,想像力无拘无束地四处游荡。

  尖爪。我喜欢这个名字。如果它真正代表了异形的想法,那么,自己的种族取这个名字最合适不过了。他那些猥猥琐琐的顾问至今仍在来自群星的飞船前战栗不已,有时甚至剜刀残体也是如此。那艘船的确威力无比,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东西赶得上,这一点确然无疑。但第一阵恐慌过去之后,铁先生意识到外星人并不具备超人的天赋。他们只是发展水平较高,超出了他的世界现有的科技水平。当然,大家目前对外星文明还一无所知,也许外星人有能力把这个世界化为灰烬。但铁先生见到的越多,便越意识到异形从本质上说来比共生体低级得多。整整一个种族,完全由有智力的单体组成。真是怪胎。他们每个人肯定都有一个无知无识的阶段,和完全由新生儿组成的共生体一样。记忆只能通过语言文字的手段传递,每个人都是单独的个体,单独成长、衰老,甚至死亡。铁先生不禁打了个哆嗦。

  一开始是误解和恐惧,但是到了现在,铁先生已经懂了许多。最近三个十天里,他一直在盘算如何利用飞船统治全球。螳螂说飞船在向其他螳螂发信号,这个消息把他的许多手下吓得魂飞魄散。这就是说,或早或迟,还会有其他飞船到达这里。统治世界不再现实了……应该把目标设得更高远一点,连主子都从不敢想像这样远大的目标。只要没有技术优势,螳螂简直一无是处,不堪一击。征服他们应该不是难事。就连他们自己看来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尖爪,那个东西这样称呼我们。那就尖爪好了。总有一天,尖爪族将阔步星际,统治太空。

  但实现这个目标之前还要度过漫长的岁月,这期间生活将极端危险。他们就像一只初生的幼崽,可能前程远大,但只要轻轻一击,就能把远大前程扼杀在摇篮里。剔割运动的生存——整个世界的生存——全都要依赖超人的智慧、想像力、控制力和不择手段的背叛。幸好这些方面是铁先生的强项。

  摇曳的烛光下,铁先生梦想着……智慧、想像力、控制力和不择手段的背叛,运用得当的话……可以诱使异形将铁先生的对手全部消灭……再骗得他们在铁先生利爪下敞露出喉管?太大胆了,简直不可理喻,但说不定能找到办法。杰弗里声称他能操作飞船的信号机器。就靠他一个人?铁先生很怀疑。这个异形已经完全上了他的当,随他摆布,但他并不是特别能干。阿姆迪勒拉尼法尼就不同了。他的优良血统带来的天赋已经初露头角,而且经过老师的长期灌输,头脑中已经形成了忠心耿耿和自我牺牲的观念,问题是他有点……有点太顽皮了。他的服从并没有那股斩钉截铁的劲儿,那种劲儿只有恐惧才能训练出来。不过没关系。作为工具,他大有用处。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懂得杰弗里的心思,好像比螳螂更了解异形制品。

  风险一定得冒。他会批准那两个上飞船。他们会传出他授意的信息,取代飞船的求救信号。第一条信息应该说什么?就字句而论,这些话肯定是有史以来任何共生体说出口的所有话中最重要、最危险的。

  三百码之外,在实验室一侧的地下,一个男孩和一个幼年共生体出乎意料地碰上了好运气:一扇没有上锁的门,一个摆弄杰弗里的通讯器的机会。

  步话机比一般对讲机更加复杂,它是医院和野外考察用的,既可以语音对话,又可以远程控制其他装置。经过一系列实验和错误,两人渐渐明确了修复方向。

  杰弗里 · 奥尔森多指着步话机一侧的几个数字:“我觉得,这些数字表示我们的步话机发现了其他步话机。”他紧张地望望门口,有些东西告诉他他们真的不该来这个地方。

  “这些数字和铁先生拿走的那一部上是一个类型。”阿姆迪道,他的头全部冲着步话机,没有一个朝门口看。

  “我敢说,如果我们按下这里,我们说的话就会从他的步话机里传出来。这样他就明白咱俩能帮上忙了……咱们怎么办?”

  阿姆迪的三个组件在房间里来回乱跑,跟小狗一样,无法把注意力完全放在对话上。杰弗里现在已经知道,这跟人类想问题时看看别的地方、哼哼小曲是一回事。他看东西时视线是什么角度也代表某种人类的表情,这时他的表情相当于满脸顽皮的笑容。“我觉得应该吓他一跳。老是那么正儿八经的。”

  “对呀。”铁先生真的太严肃了。但话说回来,大人都这样。这里的大人让他联想起超限实验室里岁数比较大的科学家。

  阿姆迪一把抢过步话机,做了个相当于“瞧我的好了”的鬼脸。他鼻子一摁“通话”键,冲着麦克风发出一声长长的、曲里拐弯的吠叫,听上去只约略有点像共生体说话的声音。阿姆迪的一个成员凑在杰弗里耳边替他翻译。人类小孩用尽全力还是憋不住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套房里,铁先生计划着,盘算着,不禁飘飘然起来。在烟草和自兰地的刺激下,他的想像力活跃非凡,各种可能出现的前景纷至沓来,出现在他眼前。他把身体深深窝在天鹅绒软垫里,享受着巢穴的安全与舒适。残烛摇红,昏黄的光照在风景壁画上,在明亮光滑的家具上闪亮。对太空里的外星人编造个什么样的故事,他基本上已经有了一个腹稿……

  书桌上的动静开始时很轻微,湮没在他的美梦中。几乎全是低频声,但还有一丝泛音,超出了思想的音域,好像另外一个头脑把自己的思想声挤了一缕进来。声音确实存在,越来越响。有人在我房间里!这个念头直插心窝,像剜刀的利刃。铁先生被香烟美酒麻痹了的组件吓得一阵抽搐。

  一片狂乱中传出一个声音,有点变调,音色和共生体平常说话大不一样。这个声音颤抖着,尖里尖气,呼唤着他。“铁大人!你好啊。我是全部共生体之上的共生体,我是万能的上帝!”

  铁大人的一部分已经奔出大门,眼睛暴凸瞪着门厅里的警卫。有士兵在场,他稍稍镇定了些,与此同时,窘迫之情寒冰一样注满全身。太蠢了!他朝自己书桌探出一只脑袋,打量那个外星装置。同音到处都是,但声音是从那个远距离说话工具里传出的……现在没有共生体的声音了,只剩下那一道又高又尖的声音,里头不含思想,却在思想声的音域震颤不已。等等。所有声音后面,又低又轻……一种咳嗽似的呜噜声,他辨得出这个声音,这是螳螂的笑声。

  铁先生极少因为愤怒失去自控。可是……这个东西应该是他的工具,而不是他的主子。听着步话机里的笑声,想起里面刚才传来的是什么话……铁先生只觉黑色的血液涌上一只只组件胸口。他想都没想,掉转身来,把那个通讯器一把摔在地下。通讯器当场寂然无声。他怒视着列成一行立正站在门厅里的警卫,他们的思想声几不可闻,已经被恐惧窒息了。

  有人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铁先生在阿姆迪和杰弗里成功修复步话机的第二天见了他们。他们总算让他信服了。大家出发前往大陆。杰弗里终于有机会亲自发出求援信号了。

  铁先生比平时更加严肃。他反复强调,说求得援助、抵抗木城的又一次进攻是多么重要。阿姆迪的淘气行为好像一点儿也没让他生气。杰弗里悄悄松了一口气。要是放在自己家里,为这种事爸爸非扒他一层皮不可。看来阿姆迪是对的。铁先生很严肃,因为他肩上的担子太重,他们面临的危险太大。其实在心底里,他是个最好不过的大好人。

  密级:0

  当前接收方:中转三号收发站,收于中转系统

  语言路径:火语—云符—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火语和云符是飞跃上界的贸易语言,本译解仅传达出基本含义]

  发自:火云星云,调停集团[飞跃上界的一个军事(?)组织。已知存在时间:大于100年]

  主题:表示关注的原因

  摘要:三个存在于单一星系的文明形式显然已被毁灭

  关键词:跨星际的大规模灾难,星际大战?斯特劳姆文明圈变种天人

  发往:

  追踪战争兴趣组

  危机新闻组

  灵长人属兴趣组

  日期:斯特劳姆文明圈毁灭之后第53.57天

  信息内文:

  近来,一个默默无闻的文明宣称,它已经在超限界创造了一个新的天人,紧接着,该文明便“暂时”脱离了震宇文明网。从那时起,危机新闻组里大约发布了一百万条有关该事件的信息,其中大量信息估计出现了一个二级变种,但在前“斯特劳姆文明圈”之外,还没有证据显示二级变种的存在。

  调停集团长于处理协议争端,因此,我们的业务不涉及自然生成的种族,也与危机新闻组感兴趣的方面不同。但这种情况也许很快将发生变化:六十五小时以前,我们注意到飞跃上界靠近斯特劳姆文明圈的三个孤立的文明显然已遭毁灭。其中两个是以直面宇宙为信仰的宗教文明,另一个则是以制造为业的文明体系。它们与寰宇文明网的主干链接均通过斯特劳姆文明圈。因此,斯特劳姆掉网后,它们也与文明网中断了联络,只偶尔通过我们进行脉冲接触。

  我们三次派遣飞船前往这些文明进行探查,信号勘侧显示出宽频信号交流的迹象,不像本地网络信息流动,更近于神经中枢控制信号。控制飞船还注意到这些星球上新出现了好些超大型建筑。我们的飞船没有来得及发回详细信息便被摧毁。通过分析这些文明形式的背景,我们得出了结论:这不是飞升之后的正常现象。

  观测结果显示,这是一次来自超限界的二级攻击(当然是秘密攻击)。最明显的攻击源便是斯特劳姆文明圈创造的新天人。我们在此呼吁,飞跃上界这个区域的所有文明务必高度戒备。我们这种大型文明当然无所畏惧,但威胁的确存在。

  密级:0

  当前接收方:中转三号收发站,收于中转系统

  语言路径:火语—云符—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火语和云符是飞跃上界的贸易语言,本译解仅译出了基本含义]

  发自:火云星云,调停集团[飞跃上界的一个军事(?)组织。已知存在时间:大于100年]

  主题:提供新的服务项目

  摘要:调停集团现提供网络中转服务

  关键词:特惠费率,具备独立意识的译解程序,飞跃上界文明的理想通讯形式

  发往:

  通讯费用兴趣组

  杂项管理组

  日期:斯特劳姆文明圈毁灭之后第61.00天

  信息内文:

  调停集团自豪地宣布,我们隆重推出一项接收—转发服务,本项目专门针对飞跃上界各站点的需求而设计(收费标准见文末)。充分代表上界科技水平的程序将为客户提供高质量的译解、转发服务。在银河的这一地区,上界文明形式时提供类似的通讯服务表示出兴趣已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我们也意识到,这种工作是单调的,收入还不能抵消开支,但为了维护我们在此生存的飞跃界的各项协议,我们仍然挺身而出。详情附后,以8139语法顺序排列……[云符—特里斯克韦兰语翻译程序无法处理8139语法排列。]

  密级:0

  当前接收方:中转三号收发站,收于中转系统

  语言路径:云符—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云符是飞跃上界的贸易语言,尽管译成口语表达形式,仍然只能传达出基本意义。]

  发自:云中,超限冲突协调同盟

  主题:生死攸关

  摘要:调停集团遭斯特劳姆变种网络攻击,已被摧毁。呼吁:在危机过去之前,请使用中界中转手段!

  关键词:网络攻击,星际大战,斯特劳姆变种

  发往:

  追踪战争兴趣组

  危机新闻组

  灵长人属兴趣组

  日期:斯特劳姆文明圈毁灭之后第61.12天

  信息内文:

  警告!自称调停集团的站点现已为斯特劳姆变种所控制。该集团近来宣称提供的通讯服务是一个致命陷阱。我们已经掌握了明确的证据,表明变种使用通过网络传播的智能包侵入、破坏了调停集团的防御措施,集团的极大部分显然已经为斯特劳姆天人直接控制。在首次攻击中未受影响的集团成员已被受控于天人的集团成员所摧毁。侦察飞船显示出几处星际冲突的迹象。

  现在怎么办:如果最近一千秒内你收到任何来自“调停集团”的上界协议包,立即删除。如果这些智能包己被处理,处理站点及其相邻站点必须立即物理摧毁。我们知道,这些措施意味着许多太阳系的毁灭,但是请想一想,如果不采取这种手段,后果将会如何——你所遭受的是来自超限界的进攻。

  如果你侥幸逃脱了最初的险境(此后三十多个小时),下面的措施将使你保持相时安全:不要接收任何飞跃上界协议包。至少应重新调整所有通讯路径,通过中界站点接收通讯流。译解路径也应先降至本地贸易语言,然后转发。

  从长远观点来看,现在已经很清楚了,银河中我们所处的这一区域出现了一个极具威力的二级变种。在未来十三年中,我们相邻的所有发达文明都将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

  如果能够明确该变种的背景,我们也许可以发现它的弱点,采取可行的防御措施。所有二级变种都是变异的天人,它们的目的都是在飞跃上界建立共生结构,无一例外。但其起源则各不相同,具有极大区别。有些是现已不存在的天人所编造的不高明的取乐的手段,有些是刚刚实现飞升的天人制造的武器,却没有适当拆除。

  目前这个威胁的直接源头有十分完备的文档记录:一个灵长人属种族不久前从飞跃中界爬升至上界,创立了斯特劳姆文明圈。我们趋于相信大量信息所提供的解释(……),即斯特劳姆主星的研究人员想取捷径实验某种对象,实验配方是一个源自早期的具有自启动能力的魔头。现提出一种猜测:很早以前某个时运不济的家伙把这个配方插在网上(或某个掉网失落的巨库中),并说明配方的一个个实施步骤,希望自己的后代能够从中获益。因此,我们对于任何有关灵长人属的消息均表示极大的兴趣。

  第二天,阿姆迪踏上他幼小的生命中最长的一次旅途。裹在防风大衣里,他们驶下铺着鹅卵石的宽阔的大街,前往城堡下面的海峡。最前头的是铁先生,坐在一辆三头驮猪拉的四轮轿车里,穿着红条纹外套,威风凛凛。白衣侍卫驶在两旁,那个不爱讲话的泰娜瑟克特跟在最后。天上是阿姆迪平生见过的最漂亮的极光,加在一起比天空北面的满月还亮。两旁房屋的屋檐结着长长的垂冰,有的长得碰上了地面,极光照耀下,就像闪闪发光的绿白色石柱。

  接着,大家上了船,划向海峡对面。浪涛拍打着船身,像大块大块冰凉的黑石头。

  上岸后便是飞船山,高耸在前方,没有哪座城堡比得上。每一分钟都能看到新的景象,新的世界。

  虽然大车有驮猪拉着,大家不用走路,但还是花了半个小时才爬上山头。阿姆迪四下张望,看着在脚下铺开、映照在极光下的风景,惊叹不已。杰弗里开头也跟他同样兴奋,可爬上山顶后,他不再东张西望了,转过身来,紧紧拥抱了一下他的朋友。真疼。

  铁先生在飞船周围建起了一所大房子.屋里没有风,也暖和些。杰弗里站在舷梯下,仰头望着敞开的舱门里射出的光。阿姆迪感到他在轻轻颤抖。

  “怎么,自己的飞船他还害怕?”泰娜瑟克特问道。

  到了现在,杰弗里的大多数恐俱阿姆迪都能明白,他的绝望情绪阿姆迪也大多理解。如果铁先生被杀害了我会有什么感受?“不,他不是害怕。他想起了这儿发生的事。”

  铁先生温和地说:“告诉他,我们可以下次再来。不一定非得今天进去。”

  杰弗里摇摇头,却一时说不出话来。“我一定得去,一定要勇敢。”他慢慢踏上梯级,每走一步都要停下脚步,看阿姆迪是不是还在身边。小狗真是左右为难,既担心杰弗里,又恨不得一头冲进上面那个奇妙无比的神秘事物中。

  终于,两人走进舱门,走进了怪异的两腿人的世界:明亮的蓝白色的光,空气跟城堡里一样温暖……无数奇形怪状的东西。两人走向大房间的尽里头,铁先生从门外探进几只脑袋,他的思想声回荡在他们四周,响极了。“阿姆迪,我已经让人在舱壁铺了吸音被,但就算这样也只能进去一个共生体,两个的回音太响了。”

  “知道了。”里面回音确实响,铁先生的思想声尖得异乎寻常。

  “全靠你来保护你的朋友了。看见什么情况都要告诉我。”他退后一步,只有一个头还望着他俩。

  “行行!我会的。”除了杰弗里,这还是头一回有人需要他呢。

  杰弗里静静走在盛着自己熟睡的朋友们的房间里,他不再哭泣,寂静也不再像过去那样让他害怕。他好像拿不准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两只手轻轻抚过冬眠箱,看着里面的人。这么多朋友,阿姆迪心想,等着被别人唤醒。他们会是什么样儿?

  “舱壁是……我不记得有这些……”杰弗里道,伸手碰了碰铁先生挂上的吸音被。

  “是为了让声音小一点。”阿姆迪回答道。他揪了揪悬下来的被沿,好奇地打量着背后的舱壁:绿墙,既像石头又像铁……还有一片片灰色的疙疙瘩瘩,“这是什么?”

  杰弗里朝肩后一看:“噢,霉菌。越长越多,幸好铁先生把它盖起来了。”人类小孩走开了,阿姆迪又待了一会儿,伸出几个脑袋研究墙上那种东西。城堡里从来断不了霉菌这种事,别人老在清理。照阿姆迪看来,真是大惊小怪。他觉得霉菌挺有意思,能在最硬的石头上立住脚。这儿的霉菌更加奇特,有些小簇长得差不多有半吋高,一丛丛飘飘荡荡,像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烟。

  看着后面的组件发现杰弗里走进里面那间内舱,阿姆迪只得带着几分勉强跟了上去。

  这是第一次,他们只在飞船里待了一个钟头。杰弗里打开内舱里的魔窗,飞船外四面八方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蹲在地下的阿姆迪眼睛瞪得滚圆。走这一趟简直像上了天堂。

  对杰弗里来说,飞船有别的意义。他躬着身体坐在一张吊床里,凝视着控制面板。紧张不安的表情渐渐从他脸上褪了下去。

  “我——我喜欢这儿。”阿姆迪试探着轻声说。

  吊床里的杰弗里轻轻前后摇晃着:“……是啊。”他叹了口气,“才来时我害怕极了……可到了这儿,我觉得我更接近……”他伸出手去,抚摸着吊床近处一块控制面板,“我爸爸驾着它着陆,当时他就坐在这儿。”他转过身子,看着头顶一块发光的仪表板,“妈妈已经把超波通讯器设好了……所有的事他们都做好了,结果只剩下你跟我两个人,阿姆迪。连约翰娜也不见了……现在全看我们两个的了。”

  弗林尼米文件分级:集团绝密。仅限本地网第一环流通,不得外传。

  中转零号收发站搜索记录:

  始于坞站时间19:40:40,17/01,集团纪年52090[斯特劳姆文明圈毁灭之后第128.13天]

  遵照集团指派执行探测任务时,测到链接层语法结构14型信息循环,信号强度与序列号与此前测得之求援信号相符。

  语言路径:萨姆诺什克语,斯坚德拉凯星系:中转信号覆盖区

  发自:杰弗里·奥尔森多,我不知道这是哪儿

  主题:大家好,我的名字叫杰弗里·奥尔森多,我们的飞船出事了,我们机需援助①,请回答我们。

  摘要:我如果打错了请不要生气。这个键盘真是个大呆瓜!!!

  关健词:我不知道

  发往:转给全体人民

  信息内文:[空]

  【①杰弗里年龄太小,许多字不会写,写的东西用词不准,格式也不对,类似情况后文不再注明。】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26: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两株车行树在拍岸的巨浪中消遣。

  “你觉得他有生命危险吗?”有纤细长茎的那个问道。

  “谁有生命危险?”另一个反问,他的体积较大,长着蓝色的树荚。

  “杰弗里·奥尔森多,那个人类小孩。”

  蓝荚暗自叹了口气,查了查小车内置的短期记忆体。到海滩来为的就是忘掉每天少不了的烦心事,可绿茎却死咬住那些事情不松口。他扫描杰弗里—危险,道:“笨蛋,他当然有危险!一看他最近发来的信就知道。”

  “噢。”绿茎的声音很窘迫,“抱歉,我的记忆里没有存下。”哼,只记得担惊受怕,为什么担惊受怕却忘了个一干二净。她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只听她高高兴兴哼起了小曲。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无穷无尽,从他们身遭涌过。

  蓝荚朝涌浪张开枝叶,体会着浪头里挟带的生命的滋味。这是个美丽的海滩,很可能是独一无二的。在飞跃界,无论什么,只要独一无二,就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喷着白沫的浪花从他们身上退去,头上是靛青色的夭空,从坞站这头伸向坞站那头,天空中还有星际飞船点点闪烁。又一个巨浪涌来,两株车行树一阵兴奋的寒战.被完全淹没在水中,周围是一片珊瑚和在潮水线安居乐业的潮生物。现在是“高潮”,海底重力一个小时之内都将保持在现有重力水平。随着积淀物沉淀下去,海水渐渐清澈,水中仿佛也在天光之下,两株车行树可以望见一块块镜面似的海底……海底之下一千公里,便是行星表面。

  蓝荚希望甩掉头脑中的杂念,像这样在水里入定一个小时,便能多积累一点无须借助小车的自然记忆……不妙,现在他也跟绿茎一样忧心忡忡了。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有时候,我希望自己要是株止树就好了。”终此一生,定定地直立在一个地方,小车只具备最少一点点功能。

  “是啊。”绿茎道,“可我们早就决心周游寰宇。这就意味着放弃某些东西。有时候,只发生过一两次的事我们也不得不记住。但我们也有不少奇遇,比如说这次的救援行动,蓝荚,签了这个合同我真高兴。”

  看来两人今天都没什么戏水的情绪,蓝荚放下小车车轮,朝绿茎滚近些。他在自己小车的车载记忆体中作了一番深度搜检。记录的大灾大难可真不少。不管小车数据库最初是谁发明的,他一准把战争、瘟疫和变种都当作值得记录的大事。这些事情的确刺激,但也能送掉你的性命。

  但蓝荚同时发现,如果从相对角度来看,在文明形式所经历的一切事件中,上述灾难只占很小一部分。大型变种一千年间才有一次。这种事情居然被他们撞上了,只能怪运气不好。过去十周时间,飞跃上界已有十多个文明脱离了寰宇网络,被吸入己被称为斯特劳姆瘟疫的大混沌中。上界贸易遭到沉重打击。自从他们的飞船筹措到新的经费之后,他和绿茎已经飞了好几趟合同,不过仅限于飞跃中界。

  他们俩一直小心翼翼,不敢招摇。但现在,按绿茎的话说,天大的事情硬生生塞进他们手里。弗林尼米集团希望派遣一艘飞船,秘密飞往飞跃下界。他和绿茎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于是顺理成章成了最合适的人选。这当儿,纵横二号正在弗林尼米集团的船厂里安装深潜设备,还将加装大批离散式移动天线。纵横二号的价值一下子翻了一万倍,连讨价还价都不用!所有准备工作中,这最后一点最让人胆战心惊。很显然,加装的每一种设备都是这趟旅行必不可少的。他们将深深钻进接近爬行界的地方,在最好的条件下,这种旅行只是过分单调冗长,让人受不了而已。可最近的观测表明,各界相邻处出现了波动,分界线随时在变化。如果运气不好,他们说不定会落到分界线另一头,陷在光速不可超越的爬行界。到那时,惟一能依靠的就只有吸气式冲压推进器了。

  所有这些并没有超出蓝荚所谓可接受的生意的范围,结识绿茎之前他就在深潜船上干,陷进爬行界的事也遇上过一两次。可是——“我跟你一样喜欢冒险。”蓝荚道,语气中带着一丝焦躁,“飞到下界底层,从蛮子手里救出智慧生命,只要价钱合适,这些事都做得。可是……如果那艘斯特劳姆飞船真有拉芙娜想的那么重要,怎么办?过了这么长时间,这种想法当然不太现实,但她居然能够说服弗林尼米集团,让他们相信存在这种可能性。如果下面真有什么东西能危及斯特劳姆瘟疫——”只要瘟疫相信有这个可能,哪怕只相信一丝半点,便能召集一万艘战舰组成舰队,直冲底层,夺取飞船。到了底层,上界的高科技设备无法运行,高级战舰比寻常飞船也强不到哪儿去,但收拾他和绿茎仍绰绰有余。

  绿茎不说话,只发出一丝做白日梦的哼哼声。又忘了两人正说什么了?可水底不久便传来她抚慰的声音,“我知道,蓝荚,咱们俩可能会死在这一趟里。可我还是想冒这个险。如果不出事,就赚上一大笔。如果咱们飞这一趟真能打击瘟疫……嗯,这多重要啊。有了咱们的帮助,可以挽救几十个文明——对咱们树族来说,就是上百万个海滩呀,这还是最起码的。”

  “嘿,你呀,想事情只靠树干,怎么不查查小车①?”

  【①意即,怎么不动动脑子。】

  “可能吧。”从斯特劳姆瘟疫一开始,两人便观察着它的发展。恐惧和同情之感一天强似一天,逐渐渗入自然记忆之中。绿茎对瘟疫的痛恨已经超过了她对这次危险合同的担心(其实蓝荚也一样,这一点他无法否认)。“可能吧,我对这次援救也觉得很害怕,但这种害怕尚处于分析阶段。”也就是说,还留置在小车里,没有进入自然头脑。“但是……我觉得,哪怕咱们在这里站上一年时间,直到把一切全想出个头绪……我觉得咱们还是会去。”

  蓝荚生气地来回滚动,搅得海底沙砾翻腾,撒在他的枝叶上。她说得对,她说得对,但他还是无法承认,说不出口:这次的任务把他吓得不轻。

  “再想想,老伴,如果真有那么重要的话,说不定咱们还能再找点帮手。你也知道,集团正在和那个天人特使谈判。运气好的话,没准咱们还能带上些护卫——超限界天人亲自设计的高手。”

  想到可能出现的景象,蓝荚乐得差点笑出声来:飞向飞跃下界底层的两株小小的车行树,四周是大批超限界高手前呼后拥。“那样的话就太好了。”

  怀抱这种希望的不仅仅是两株车行树。高处的海滩上,拉芙娜·伯格森多正巡视着自己的办公林。真是讽刺呀——哪怕最悲惨的大灾大难仍然可以成为正派人的机会。从前她是暂调市场部,调停集团毁灭之后,暂调成了正式调动。随着瘟疫的蔓延,飞跃上界市场崩盘,集团越来越重视提供有关斯特劳姆变种的信息服务。在处理人类事务上,拉芙娜具备“特别”的专长,这种专长突然间变得无比可贵。虽说随着斯特劳姆瘟疫的扩张,斯特劳姆文明圈目前只是疫区的极小一部分,但它偶尔发布什么消息(这种情形非常少见),还是全都使用萨姆诺什克语。格隆多和公司极为重视她作出的分析。

  唔,她干得还不赖。他们截获了失事飞船“我在这里”的求救信号,接着——九十天后——又截获一条人类生还者杰弗里·奥尔森多发出的信息。到目前为止,他们与杰弗里交换的信息还不到四十条,但已经掌握了大量有关尖爪族、铁先生和邪恶的木城的情况。信息表明,如果她不能伸出援手,一个幼小的人类生命便将毁灭。有一件事,虽说不大对头,但很自然:单独一个人的生命比变种造成的全部恐怖对她的影响更大,甚至比斯特劳姆文明圈的毁灭还大。天人在上,还好格隆多批准实施援救:这是一个机会,有可能借此发现斯特劳姆变种的某些重要方面。还有,他好像对尖爪族也很感兴趣,共生体思维模式飞跃界曾经有过,但早已消失。格隆多把整个事件当成绝密,并说服了他的上司支持这次行动。不过,就算他全力支持,也远不足以保障这次行动的成功。如果拉芙娜所料不差,这艘逃难飞船真的非常重要的话,救援者前头必定有无数艰险等着他们。

  拉芙娜的视线投向海浪,浪头退下去时,她能望见两株车行树在浪花中露出树梢。她真羡慕他们,情绪紧张的时候,只消关掉这方面的功能就行。树族是飞跃界最常见的生命形式之一,他们有许多分枝,对各分枝的分析结果与他们的种族传说一致:很久很久以前,各分枝还不存在,只有一个树族,在文明网的记载早已散逸的过去,他们固定生长在海边,不能移动,独立发展出一种智力形式,几乎完全没有短期记忆。树族戳在浪花里,思想漫无边际,所有想法来来去去,意识里却不留丝毫痕迹。只有当相同的外界刺激不断反复,经过很长时间之后,才会在他们的意识中生成记忆。树族智力不高、记忆更少,但仅有的那一点却对生存至关重要。有了它,他们便能把自己的种子撒向最佳地点,使下一代能够在安全、食物充足的地方扎根。

  后来,某个不知其名的种族碰巧遇上了这些做白日梦的梦想家,决定“拉他们一把”。有人替他们安上活动平台,即六轮小车。有了车轮,树族便能沿海岸移动,伸张枝叶须蔓使用工具。小车里内置短期记忆体,他们学习的速度于是比从前快多了,足以保证新获得的移动能力不至于反而害得他们送掉性命。

  拉芙娜的目光离开车行树——有人掠过树梢朝这边飞来。是那个天人特使。是不是该把蓝荚绿茎从水里叫过来?不,让他们多高兴一会儿吧。如果她与特使的谈判不顺利,要不来超限界装备,他们往后还有得罪受呢……

  再说,没旁人在场我也行。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瞪着天上。弗林尼米集团一直想跟老头子直接接触,但那位天人现在只愿意通过特使谈判——而他,又坚持面对面磋商。

  特使在几米外着陆,鞠了一躬。半边脸一歪,露出个微笑,把那个恭敬姿态的效果完全破坏了。“范·纽文,听候您的吩咐。”

  拉芙娜微微欠身,还了一礼,领着他走进自己办公林深处的树荫。如果他要求面对面磋商是想让她心慌意乱的话,这一手倒是奏效了。“谢谢您同意进行这次会谈,先生。弗林尼米集团希望向您的上级提出一项重大请求。”或者该说主人?主子?操控者?

  范·纽文一屁股坐下,懒洋洋地舒展身体。自从漫游酒吧那一晚后,他一直没再见她。他继续留在中转系统,格隆多说老头子派范·纽文彻底翻查巨库,搜索一切有关人类及其起源的信息。老头子的做法也有其道理。既然它已经接受劝告,限制自己,不再滥用网络,于是便派遣特使作本地处理,即,使用人类级别的智力搜索归纳,只把老头子用得着的信息上传发送给它。

  拉芙娜假装研究自己的数据机,偷偷从眼角观察着他。她心想,不知自己最终会不会鼓起勇气,问问他两人的……关系,这种关系有多少人类感情的成分?范·纽文对她到底有没有感情?去他的,那一晚他到底爽不爽?

  也许在超限界天人眼里,他只不过是个简单的集成处理器,一具延伸的触手。可在她眼里,他还是个人——太像人了。“呃,对了,唔……虽然你的上级已经不感兴趣了,但弗林尼米集团仍然继续监视着那艘斯特劳姆飞船。”

  范出于礼貌表示出兴趣,双眉一抬,“哦?是吗?”

  “一段时间以前,单纯的求救信号变成了一条新信息,显然出自一位幸存者之手。”

  “谨向你表达我的祝贺。你们的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出色,连我都被瞒过了。”

  拉芙娜没上他的钩,“这个消息对所有人都是保密的,先生,我们尽了最大努力。理由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她把信息调上两人之间的一块屏幕,十天里双方交换的信息,数量并不是很多。为了方便范,译成了特里斯克韦兰语,里面的语法和拼写错误己经没有了,但语气还在。集团一方由她发言,这种对话仿佛与身处黑屋的某个从没见过的人谈话。许多东西是很容易想像出来的,大写字母和惊叹号之后,是一个激动的尖声。她手里没有那个孩子的录像,但市场部从斯坚德拉凯的人类档案中挖出了那个男孩父母的情况。外貌是典型的斯特劳姆人,长着林登族的褐色眼睛。小杰弗里肯定是个深色皮肤、身体瘦小的孩子。

  范·纽文视线扫过一段段文字,停留在最后几行:

  集团[17]:杰弗里,你多大啦?

  联络对象[18]:我八岁了,我是说我已经满了八岁,是个大孩子了,但还是需要别人帮助。

  集团[18]:我们一定会帮你的。杰弗里,我们会以最快速度去救你。

  联络对象[19]:对不起我昨天不能来通话。坏人昨天又到山上来了,去飞船不安全。

  集团[19]:坏人离你们很近吗?

  联络对象[20]:是呀是呀。我从岛上都能看见他们。我现在跟阿姆迪一块儿在飞船里,可上山路上到处都是打死的当兵的。木城的坏人经常袭击这儿。妈妈死了,爸爸死了,约翰娜死了。铁先生说他会尽全力保护我,他说我一定要做个勇敢的好孩子。

  一时间,范的笑容消失了。“可怜的孩子。”他轻声道。接着,他耸耸肩,伸手指点着一条信息,“哦,我很高兴弗林尼米集团决定派出救援飞船。你们真是非常慷慨。”

  “也不尽然,先生。请看第六至十四段对话,那孩子抱怨飞船的自动化设备。”

  “是啊,听他的说法,那艘飞船像是个文明初级阶段的东西:键盘啦、录像啦,没有语音识别,操作界面极不友好。看来强行降落把飞船设备毁得差不多了。对吗?”

  故意装傻。拉芙娜决心耐住性子陪他玩到底。“考虑到飞船的生产地点,可能不是这样。”范还是笑嘻嘻地不开腔,拉芙娜只好接着说,“处理器很可能是飞跃上界或超限界的产品,到了下界环境中却成了没什么智力的普通设备。”

  范·纽文叹了口气,“和车行树的理论相吻合,对不对?你还是抱着希望不放,认定那艘破烂飞船上载着什么天大的秘密,可以把瘟疫炸个粉身碎骨?”

  “是的……你看,老头子前不久还对这一切大感兴趣,现在怎么全不在意了?难道它发现了什么原因,证明那艘飞船不可能是对抗瘟疫的关键?”格隆多便这样解释老头子态度转变的原因。天人的故事拉芙娜听了一辈子,这些故事全都发生在距她无比遥远的地方,而现在,她却几乎相当于当面质问一位天人。这种感受真是奇怪极了。

  范顿了顿,道:“不。虽说可能性不大,但你的分析仍然有可能是正确的。”

  拉芙娜长出一口气,刚才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屏住了呼吸。“那好。如果是这样,我们的要求就是合理的了。假定失事飞船携带着变种需要的某种东西,或是它害怕的某种东西,那么,它极有可能知道这艘飞船的存在,甚至可能一直监听着底层那个区域的超波通讯流。假如派出飞船实施救援,变种必然跟踪而至。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援救飞船的船员们就等于自寻死路,还可能使变种的威力得到进一步增强。”

  “那又如何?”

  拉芙娜啪地合上数据机。忍耐到底的决心化为乌有。“那又如何?弗林尼米集团要求老头子协助我们建造一艘瘟疫无法消灭的飞船!”

  范·纽文仅仅摇了摇头:“拉芙娜,拉芙娜,你所说的是远赴飞跃下界底层。那么低的地方,没有哪个天人可以牵着你的手帮你。那种地方,哪怕它的特使,大多数情况下也只能依靠自己。”

  “范·纽文,你本来就是个混蛋,少给我混蛋加十级。到了底层,变种跟老头子一样,同样要面对不利条件。我们要求的只是设备,大量设备,超限界制造,专为底层使用设计。”

  “混蛋?”范·纽文撑起身子,脸上还挂着笑影,“你平常就这么称呼天人?”

  今年之前,我死也不敢对一位天人不敬。她向后一靠,学着范·纽文的样子懒洋洋地笑道:“你跟一位天神有直接沟通渠道,但是先生,请允许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这个渠道什么时候敞开什么时候关闭,我一清二楚。”

  又是出于礼貌表示兴趣,“哦?是这样吗?”

  “没有跟天人联通的时候,你范·纽文是个傲慢自大的机灵鬼,手腕巧妙——说起话来直撅撅硬邦邦。”她想起上次两人在一块儿的时候,“只要这股子傲慢尖刻劲儿还在,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唔,这个判断不大严谨,如果老头子直接操控我,它可以轻而易举扮成一个混蛋,一个……”他脑袋一偏,“一个你梦中的白马王子。”

  拉芙娜咬紧牙关,“也许是这样,可是我的老板给我帮了点小忙,他授权我监控收发站的使用情况。”她瞧了瞧自己的数据机,“这当儿,你那位老头子在中转系统使用的全部信息流还不到每秒一万兆……我的朋友,这就意味着,你没有接受远程遥控。我今天看到的任何蠢举愚行都属于你范·纽文。”

  红头发咯咯咯笑了,显然有点不好意思。“好好,算你赢了。我在独立执行任务,自从集团劝说老头子收手,我就一直独立工作。不过,有一点我希望你知道,这每秒一万兆的流量目前全部用于我们这场迷人的谈话。”他停下来,好像在听谁说话,接着挥了挥手,“老头子说‘嗨’。”

  拉芙娜忍不住大笑起来,眼前的一切都滑稽透顶:他那个手势,还有,一位天人居然会玩这种无关紧要的小幽默,这种事想想都可笑。“好吧,我很高兴它能,呃,跟我们在一起。你瞧,范,按照超限界的标准,我们要求的东西并不多。这么一点东西可以拯救多少个文明呀。只要几千艘飞船就行,全自动一次性飞船都可以。”

  “这些东西老头子可以造,不过性能跟这里的产品不会有多大区别。玩弄——”他愣了愣,好像有点奇怪自己怎么会选择这个词,“玩弄界区是非常精细的工作。”

  “行啊,或是高质量,或是大数量。老头子怎么说都行,我们都没问题——”

  “不。”

  “范!我们要求的设备,老头子只需要几天就能造好。它为研究瘟疫所支付的金钱已经远远不止这些了。”说不定他们俩一晚狂欢的花费也不止这个数,这话她没有说出来。

  “是的,这笔钱弗林尼米已经大多花出去了。”

  “去赔偿因为你们的干扰遭到损失的用户!……范,至少总得告诉我们为什么吧……”

  懒散的笑意从他脸上消失了。她飞快瞄了一眼数据机。不,范·纽文还没有被直控。她想起刚才他看杰弗里·奥尔森多的邮件时的表情。在傲慢的外表下,隐藏着一个善良的好人。“我尽力解释。在我解释时请你牢牢记住一点,虽然我是老头子的一部分,但我的解释仍然受到我自己的人类智力的局限。

  “你是对的,变种正在逐步吞噬飞跃上界。在它胡闹够了之前,也许会有五十个文明遭到毁灭。它留下了大批被毒害的星系、头脑中充满嗜血观念的人造种族,所以,一两千年之内,这次灾难还会有‘回音’,有影响。但是,我很不情愿用这种表达方式——又怎么样呢?老头子一直在思考这场灾难,断断续续,考虑了一百多天时间。对天人来说,这可是极长的时间。对老头子来说更是如此,他已经存在了十来年,他的意识正迅速趋向……进一步的变化。经历那种变化之后,他将超越一切交流联通讯手段。所以,变种跟他有什么关系?”

  这是院校里经常讨论的一个主题,但拉芙娜现在没工夫考虑抽象理论。这回是来真的。“但天人也会帮助飞跃界的种族,有时甚至直接帮助个人,历史上这种事情多得不可胜数。”她查过创造老头子的飞跃界种族的资料,那个种族喜欢长篇大论玄谈不休,他们发到网上的帖子,即使经过中转系统尽力译解,大多还是难以索解。集团显然无法通过那个种族间接影响老头子,她只能采用直截了当的手段。“你看,我们换一个角度,即使普通人也会帮助遭到不幸的动物,并不需要什么特殊理由啊。”

  范脸上又露出了笑意:“你可真会类比呀。别忘了,类比并不是一种完全可靠的判断手法,需要采取的步骤越多,背后的动机便越复杂,但是……好吧,我也作个类比:就把老头子当成一个挺不错的伙计,在城里好地段上有一处好房子。有一天他发现搬来一个新邻居,脏兮兮的,家里乱七八糟一大堆有毒物质。如果你是老头子,你肯定会留心,对不对?你会从自己家里朝那边打量打量,还会跟新来的家伙聊上几句,查查他是打哪儿来的,看往后还会有什么事。弗林尼米集团看到的就是这类调查。

  “结果你发现新邻居的习惯不大健康,他的生活方式就是向沼泽地里撒毒药,把毒死的东西当食物。挺让人恼火,味道难闻不说,还弄死了不少无害的动物。但是,经过调查,你清楚地知道邻居搞的事不会影响你的家产,还有,你也让邻居采取点措施,别弄出那么大味道。再说,吃毒死的东西迟早会导致自我毁灭。”他顿了顿,“就类比而言,我觉得这个例子还说得过去。一开始有点弄不清状况,但现在老头子已经查明这个变种只不过是个寻常东西,不起眼,老一套,连你我都能看出它的邪恶。它存在的时间很长,形态时有变化,从飞跃界向上飞升已经有一亿年时间了。”

  “该死的!要是我的话,我就会召集邻居,把那个变态东西轰出城去。”

  “这种做法上面也讨论过,但代价太大……有人会因此受到重大损失。”范·纽文很自在地站起身,露出谈判结束的笑容,“我们能告诉你们的只有这么多了。”他走出树荫。拉芙娜跳起来赶上他。

  “给你提点个人忠告:不要为这个挫折太伤心,拉芙娜。你也知道,我见过的事很多,从爬行界底层到成为天人的一部分。每一个界区都有自己的不愉快之处。这个变种的整个根基——无论是从能量转换的角度来看,从经济的角度,反正随你怎么看——都立足于飞跃上界,以上界的高级思维与高级通讯手段为基础。到现在为止,变种从未动过中界的任何一个文明。在这里,通讯滞后太严重,费用太大,哪怕最好的设备都没有用武之地。如果想在这个区域称王称霸,他就必须建立舰队、秘密警察、笨重的收发站。对天人来说,一统飞跃界真是太不方便了,收益却少得可怜。”他转过身,看见了她的阴郁表情,“喂,我是说,你的漂亮脸蛋不会有任何危险,放心吧。”他伸手拍拍她的脸颊。

  拉芙娜拨开他的手,退后一步。她想的一直是找个什么巧妙的论据,让这家伙能真正动动脑子。特使有可能促使其上级改变决定,这种事以前也有过。但是现在,这些念头烟消云散,她能想到的话只是——“还有你自己的屁股蛋儿呢?嗯?你说老头子已经收拾好包袱,准备动身去老朽天人安身立命的随便什么地方。他会带你一块儿走吗?还是要把你一脚踢开,像个用不着的宠物?”

  这一招蠢透了。范·纽文放声大笑:“又类比起来了?不,他多半会把我留下来。知道吗,就像一艘完成使命的自动化飞船,随便它自由飞翔。”这也是个类比,看样子他挺喜欢这一个,“说实话,如果老头子走得快,时间还赶得上的话,说不定我会愿意参加这次援救行动。杰弗里·奥尔森多所处的世界好像还处于中世纪,不是我夸口,这种地方,集团没有哪个人比我更了解。要去底层,你的船员再也找不到比原青河成员更好的同伴了。”说来轻描淡写,好像勇气与经验是他的特权,别人只不过是一群胆小鬼而已。

  “是吗?”拉芙娜双手叉腰,歪着头。这家伙简直太过分了,尤其是,他的整个经历全是编造出来的一篇鬼话。“你是个从阴谋与暗杀堆里长大的小王子,后来又跟着青河飞向群星……范·纽文,过去的事你究竟想过没有?要不,老头子有什么高明设计,特别阻止你回忆过去?漫游酒吧那个迷人夜晚之后,我倒是好好想过。你知不知道?关于你自己,只有几件事你拿得准:你以前确实是个爬行界的飞行员——没准儿是两三个飞行员,拼凑起来的。理由很清楚:没有任何一具尸体完好无缺。不知怎么回事,你和你的同伴在爬行界最下头翘了辫子。此外还有什么?对了,你们飞船的记忆全部破坏了,无法恢复。我们找到的硬拷贝不多,是用地球上某种亚洲语言写成的。就这些东西,这就是全部。老头子手里只有这点东西,凭这点材料,他老人家生编硬造出了你这个假货。”

  范的笑容有点僵硬,不等他开口,拉芙娜又道:“你也别责怪老头子,他的时间有点紧,对吗?他必须让我和弗林尼米相信你的真实性。在巨库里东翻西找,啪,一堆材料凑一块儿,这就是你。也许花了他一个下午的时间吧——你应该谢谢人家费这番功夫,对不对?这里取一点儿材料,那里取一点儿材料。告诉你,还真有青河这么个人,在地球,实现太空飞行之前一千年。亚洲开发的星际殖民地也肯定有,不过这显然是老头子通过材料推断出来的。老头子倒是真有幽默感,把你的一生编成个迷死人的浪漫传奇故事,一直编到最后一次悲剧性远航。顺便说一句,单凭这一点我原本应该猜出来,你的故事本来就是尼乔拉时代之前的几个传奇凑一块儿拼成的。”

  她喘了口气,继续穷追猛打:“范·纽文,我真替你不值。只要你不好好捉摸捉摸自己的事儿,你就是宇宙中最自信的人。可你的全部技巧、全部成就——喂,这些东西你仔细想过吗?我敢打赌,你从没好好想过。不管是伟大的武士还是了不起的飞行员,这些都不是空口吹出来的,需要无数细枝末节的本事,直至不需要思考的身体运动技能。可老头子编出来的假货呢,只需要最上层的一星半点回忆,再加上自高自大的个性就成了。透过表面,好好看看深层的东西,范,我敢说,你会发现大量、大量的——一无所有。”只有虚幻的能力,却经不起认真考察。

  红头发交叉抱起双臂,手指轻轻扣打着衣袖。等她总算说完了,他的笑意更深,充满同情:“唉,可怜的拉芙娜,到现在你还是不懂天人们是多么威力无穷。老头子不是飞跃中界的哪个暴君,对牺牲品洗脑,再灌点人造记忆进去。哪怕是超限界制造的假货,其深度也远远超过人类的自我意识。再说,你怎么知道我真是假货呢?你查过巨库,找不到我的青河。”我的青河。他愣了愣,想起什么了?努力要想起什么?短短的一瞬间,,拉芙娜发现他脸上掠过一丝焦灼,接着便不见了,还是刚才那一脸懒洋洋的微笑。“你我怎么能想像出超限界的巨库里有什么资料?老头子从中可以获取人类的什么信息?老头子对弗林尼米集团说明我是怎么回事,集团本该感激才是。凭他们自己,永远别想查出我的底细。

  “你看,帮不上忙我真的非常抱歉。就算这次援救达不到什么其他目的,我还是希望能救出那些孩子。别担心瘟疫的事,现在它已经接近扩张的极限了。就算现在摧毁了它,你也帮不了那些已经被吸进去的人。”他笑了一声,声音有点太大了,“哎,我得走了,老头子下午还有点别的差事等着我哩。他不太喜欢我们面对面磋商,是我坚持要这么做。知道吗,这就是独立执行任务的好处。你和我……你和我毕竟有过好时光,我觉得,咱俩当面聊聊比较好。我不是有意让你生气的。”

  范跨上反重力垫,冉冉升空,叭地敬了个礼。拉芙娜仰望着他,也挥了挥手。他的身影越来越小,脱离坞站可呼吸的大气时身周出现一轮气圈,这是他的太空服启动了。

  拉芙娜继续望着,直到他的身影融入在靛青色天空中往返来回的人群中。该死。该死。真该死!

  身后传来车轮碾过沙地的声音,蓝荚和绿茎从水里出来了,小车湿漉漉地闪着光,把车身的装饰条映成了一道道彩虹。拉芙娜迎着他们走下海滩。不会有帮手了,我该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

  有范·纽文这样的前端,老头子和她在斯坚德拉凯的教室里想像的天人大不一样。她还以为单凭几句话就能改变形势哩,真是个大傻瓜。透过范·纽文,她已经瞥见了后面的天人:可以随便摆布灵魂,就像程序员摆布一个智能界面一样。天人和她的差距实在太大了,只因为它们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她才能太平无事。还是偷着乐吧,身为纤尘、微不足道的小拉芙娜,火没有烧到你,你只不过被火光射得有点眼花而已。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27: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接下来的几周过得出乎意料地顺利。尽管跟范·纽文的谈判没有成功,蓝荚和绿茎还是愿意冒险飞行,实施救援。弗林尼米集团进一步动用了大批资源以装备纵横二号。拉芙娜每天都要对船厂里的纵横二号作一番远程考察。虽然得不到超限界支持,但改装工作完成后,纵横二号还是会成为一艘非凡的飞船。上亿个微型机器人像金色的烟雾一样包围着它,重新组装船壳,把它转变为一艘典型的深潜船。有时候,拉芙娜觉得它像一只翩跹的飞蛾,有时又觉得它像一条深海里的大鱼。改装后的飞船可以经受各种不同环境的考验。它和超能驱动飞船一样拥有动力脊,船身却又是流线型、蜂腰状,像典型的吸气冲压动力飞船。深潜船将游弋在危险地接近爬行界的地带,界区分界线很难在远距离测定,分界线还会不时波动,改变位置。深潜船陷进爬行界一两光年之内的地方不是没有可能,到那时你就会为船上装备了冲压推进器和冬眠设备感谢上苍了。当然,重回文明世界后,你会大大落后于时代,但至少总算回来了。

  拉芙娜调整视角,远程观察船身上延伸的动力脊。它们比来往于中转系统的大多数飞船上的同类设备要宽一些。这种设计在中界或上界不太合适,但是到了底层,只要与适当的计算机(即下界计算机)配合,装备这种动力脊的飞船便能发挥出最佳性能。

  格隆多允许她把自己的一半时间用于这个项目。几天后,拉芙娜便认识到,格隆多这样做并不纯粹为了迁就她。她的确是处理这个项目的最佳人选。既了解人类,又精通巨库管理。还有,杰弗里告诉她的情况也实在是十万火急。就算事态发展与计划完全吻合,就算变种完全不加阻挠,这一次援救任务也相当棘手。那孩子和他的飞船看来正好落进一场血腥战争中间。要把他们救出来,就必须迅速作出正确决定,并立即执行。他们需要在飞船上安装一个高效率数据库和战略方针选择程序。但真要到了底层,这些东西可能大多指望不上,记忆体的容量也将受到极大限制。要选择从巨库中把什么材料迁移到飞船上,还要在本地查询的易用性与远程查询中转巨库的资料丰富性之间作出权衡,这些.工作全都落到拉芙娜肩上。

  可以通过本地网络找到格隆多,很多时候还能跟他适时对话。他真心希望这次行动能够取得成功:“别担心,拉芙娜,我们会把零号接收站的部分资源专用于这次行动。只要集束天线运转正常,就可以保证两位车手以每秒三万兆的通讯流量与中转系统联系。我们这方面主要由你与他们保持接触,你可以使用我们最好的战略程序。如果没有……别的因素干扰,你指挥这次救援不会有多大问题。”

  即使四个星期以前,拉芙娜都不会有胆量提出更多要求,现在不同了:“先生,我有个更好的想法。派我跟车行树们一起去。”

  格隆多的所有嘴巴部件同时发出噼噼叭叭的声音。这么吃惊的表情她从前在依格拉万脸上见过,但沉着镇定的格隆多从来没有。他静了片刻,道:“不行。我们这里也需要你。涉及到人类问题,你是我们最优秀的分析师。”新闻组里有关斯特劳姆变种的信息每天有十万条,十分之一涉及人类。这些信息中数千条只是老观念的改头换面,或者是明明白白的胡说八道,甚而至于谎言。市场部的自动化设备过滤冗余信息和胡说八道还行,但只要涉及人类天性,没有什么比得上拉芙娜。她的一半时间用于引导分析系统、处理巨库中对人类的查询项目。如果她跟车行树走了,这一切都不可能继续下去。

  此后几天,拉芙娜一直在这个问题上紧逼老板不放。救援行动的实施者必须跟人类——人类小孩——建立起亲和关系。杰弗里·奥尔森多可能从来没见过车行树。这个理由站得住脚,她越想越觉得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但单凭这个理由说不动老格隆多。幸好出现了有利于她的外部条件。随着时间一周周过去,瘟疫的扩张速度放慢了。普遍认为(通过范·纽文,老头子也持同样看法),变种的扩张有其极限,过了这个极限,它就会丧失兴趣。上界通讯流中爆发的恐慌情绪渐渐消失,来自被毁灭地区的流言和难民逐渐下降到零。居于疫区的人是完了,但这种灭亡现在就像长眠在墓地中的死者,而不再像传播疾病的腐肉。瘟疫相关的新闻组继续喋喋不休高谈灾难,但信息中传达的新材料越来越少,老话重提的比例越来越高。原因很简单,没有出现什么新情况。未来十年间,疫区将进入物理死灭状态,继而出现新的殖民地,人们会谨慎地探测一片片废墟、信息陷阱和残存的活人。这些都是以后的事,至于眼下,中转系统因为瘟疫而发的“横财”正逐步减少。

  ……市场部对斯特劳姆失事飞船的兴趣越来越大。没有哪个战略程序相信飞船携带着什么能够打击瘟疫的秘密,格隆多更是绝不相信。但是,等变种的超限界游戏玩腻了,中转系统也许可以通过这艘飞船获得某种商业上的好处。这种可能性很大。另外,大家也对尖爪族的共生体思维模式很感兴趣。从目前的情况看,应该为这次行动作出最大努力,拉芙娜可以暂时中断坞站的工作,实地参加救援行动。

  这样一来,拉芙娜童年时代拯救探索的历险梦想成了现实。更让人惊喜的是,瞻望前途,我并不十分害怕!

  联络对象[56]:我很抱前,好长时间没有回答你。我身体不太好,铁先生说我应该跟你说话。他说多几个朋友我会觉得好些。阿姆迪也这么说,他是我最好最好的好朋友。他就像一群小狗狗,但是比狗狗聪明多了,也好玩多了。真想给你们发点图片过去。铁先生会想办法回答你们所有的问题。为了帮助我,他做了很多很多四,可是坏共生体还是会打回来。你说的办法我和阿姆迪在飞船上用过了,真抱前,还是修不好……我真恨透了这个呆头呆脑的笨健盘……

  集团[57]:你好,杰弗里。阿姆迪和铁先生说得对,我非常乐意多跟你谈谈,多谈谈你会感觉好些……这里有些设计,也许会对铁先生有帮助,我们想到一些办法,可以改进他的弓箭和喷火器。我还给你发去一些有关城堡设计的信息。请转告铁先生,我们无法向他说明如何操纵飞船,即使是有经验的飞行员,操纵飞船也是十分危险的事情……

  联络对象[57]:是呀,连爸爸都费了好大劲儿才着陆。8kocxljikersw89iou43e5①我觉得铁先生就是搞不东,他有点失望。……我们能不能造出别的东西,就是古时候的东西,知道吧,炸弹呀飞机呀什么的?……

  集团[58]:别的设计是有的,但铁先生却需要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制造出来。杰弗里,我们的飞船马上就会启程,不等铁先生制造出其他东西,我们就会到了。

  联络对象[58]:你要来了?你中于要来了!!!你什么时后出发?什么时后到?

  拉芙娜通常在键盘上打出发给杰弗里的信息,让自己对那个孩子的处境有点体会。看样子他还挺得住,但有时候他一连几天不写信。(把“精神抑郁”这个词与八岁的孩子联系在一起显得非常不自然。)还有的时候他冲键盘使性子发脾气,她似乎可以越过两万一千光年的距离,亲眼看见一双小拳头使劲捶打着键盘。

  【①通讯中出现的乱码。】

  拉芙娜看着显示屏,微笑起来。今天她总算可以不作模模糊糊的许诺,给他点儿明确的东西了。信息[59]杰弗里一定喜欢。她敲击键盘,打出一段话:“杰弗里,我们计划七天后出发。途中耗时约三十天。”该不该说得这么肯定?界区分界线新闻组最近一批帖子显示,底层波动异乎寻常地频繁。尖爪族的世界太接近爬行界了……如果“风暴”加剧,旅途所费时间肯定远不止三十天,甚至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时间会超过六十天。她从键盘前往后一靠,这些情况该不该说?咳,最好还是实话实说,这些数据会影响那些帮助杰弗里的当地人。她向杰弗里说明了种种“如果”、“但是”,接着对那艘飞船大加描绘,说他们会带去如何如何神奇的东西。那孩子一般不会写太长(除非转述来自铁先生的信息),但他好像很喜欢从她这里收到长信。

  纵横二号正在作最后的调试。超能驱动器已经安装完毕,调试成功。车行树们还驾着它飞出去几千光年,测试它的集束天线。天线运行也非常稳定,大半个航程中她都能与杰弗里保持联系。就在昨天,飞船装上了补给品(听上去就像中世纪的探险准备,可他们毕竟要飞出去很远,实时描绘的分界图又不能完全相信)。明天某个时候,格隆多的手下将把非常适用于救援行动的种种设备载入货舱。这些她该不该提?其中有些装备杰弗里的当地人朋友听了或许会觉得有点害怕。

  当天傍晚,她和车行树们开了个海滩派对。他们就是这么叫的,其实算不上真正的车手派对,更像人类版本的小聚。蓝荚和绿茎从水里滚出来,在海滩上找了块沙子又暖又干的地方。拉芙娜把饮料放在蓝荚的蒙布上,大家坐在沙滩上欣赏落日景色。

  派对成了欢庆会,庆贺拉芙娜获准随船出发,庆贺纵横二号己经基本上作好准备,不久便可以启航。但是,“你真的想去吗,女士?”蓝荚问道,“我们俩会赚一大笔钱,可你——”

  拉芙娜笑起来,“我会得到出差津贴。”她百般请求才获得批准,再没什么为报酬讨价还价的空间了。“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我真的想去。”

  “我很高兴。”绿茎说。

  “我高兴得笑起来。”蓝荚说,“乘客愉快心情,我和伴侣最高兴不过了。上次和承包商旅行之后,我们几乎对两足生物彻底丧失了好感。现在没有好担心什么的了,危机新闻组过去十五小时的帖子你看了吗?瘟疫已经停止扩张,疫区边界已经明确下来。变种进入了中年阶段,稳定了。我大可以动身马上。”

  蓝荚满脑子全是对尖爪族“共生体”的揣测、救出杰弗里和其他幸存者的计划。绿茎时不时补充点想法。她不像以前那么害羞了,但看上去还是柔和得多,不像她的伴侣那样大胆果断信心十足。她的信心是以事实为基础的。一个星期之后才出发,她对这一点很满意。纵横二号仍在进行最后的调试,格隆多还说服了集团,派出一支牵制舰队,其中五十艘飞船已经作好出发准备,本周结束时舰队飞船数量就将达到一百艘。

  坞站缓缓移动,进入夜晚。由于外层笼罩着薄薄一圈大气,这里的晚霞出现时间很短,但霞光灿烂,美不胜收。海滩和树林在地平线射来的夕照中熠熠生辉,傍晚的花香混合着海水的咸味。海岸对面,天光明亮,衬出一重重黑色剪影:可能是弗林尼米集团的奇异建筑,也可能是运行中的坞站,究竟是什么,拉芙娜一直没弄明自。太阳滑入海平面下,天低处被霞光照成橘红,天顶却是更宽阔的一道青绿,可能是含氧电离层。

  两个车手没有转动小车,寻找更好的观景处——就拉芙娜所知,他们一直在朝那个方向极目观望。但两人已经不说话了。太阳落下去,细碎的浪花把阳光折射成上千种光影图案,自色浪花间跳动着绿色、黄色。她想,两个车手现在一定希望置身其间吧。她常常在日落时分看见他们,故意坐在浪头最大的地方。海水退下去时便能望见两人的树枝,像呼吁陈情者的手臂一样伸向天空。每当这种时候,她几乎可以理解止树们:用尽一生时间,将这种反复出现的时分铭记心头。她在绿色的微光中笑了。焦虑、计划,随它们去吧,以后有的是时间。

  他们一定像这样静静坐了二十分钟。在弯弯曲曲的海岸线上,她望见一簇簇小小的火头出现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那是办公室的人们出来欢聚。很近的地方传来嚓嚓嚓的脚步声,她转过身来,发现是范·纽文。“这边来。”她喊道。

  范朝他们慢步走来。自从两人上次交锋,他很少露面。拉芙娜猜想她的有些话真的刺伤了他。就这一次,我真的希望老头子能让他忘记。范·纽文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不应该因为够不到他的上级便转而伤害他。

  “找个地方坐坐,银河半小时后就会升起来了。”车行树沙沙作响。他们完全沉浸在落日夕照中,到现在才发现来了客人。

  范·纽文走过拉芙娜一两步,双手叉腰,伫立着遥望大海。他转身看了她一眼,绿色晚照中,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炽烈表情。过去那种歪歪斜斜的笑容又出现了,“我想我应该向你道歉。”

  老头子总算同意你加入人类的行列、具有人类的感情了?但拉芙娜还是被打动了,她垂下眼睛,“我想我也该道个歉。老头子不打算帮忙是他的事,我不该朝你发火。”

  范·纽文轻声笑了,“你的错误肯定比我的小些。我还在琢磨上次什么地方说错了话,冒犯了你,但……我想我的时间不多了,来不及改正错误了。”

  他的目光又转向大海。过了一会儿,拉芙娜站起身朝他走去。从近处看,他的目光有点呆滞。“出什么事了?”老头子,你真该死!打算抛弃他就一下子抛弃好了,别慢吞吞地折磨人!

  “你是超限界天人的大行家,对不对?”

  又开始取笑了。“这个嘛——”

  “老大们也有战争吗?”

  拉芙娜耸耸肩:“什么事都有流言。我们认为天人之间也会有冲突,但这些冲突非常微妙,不足以称之为战争。”

  “你基本上是对的。有冲突,但冲突方式比下面这儿多得多。通常情况下,彼此合作带来的好处更大……我没把变种当回事,这也是原因之一。再说,那东西可悲至极,叽叽歪歪的混帐,把自己窝里都搞得乌七八糟。就算它有心杀害其他天人,这种事儿也绝不会发生,一亿年内都不会……”

  蓝荚滚了过来:“这一位是谁?女士?”

  车手这种冒冒失失插进谈话的毛病她现在还没完全适应过来,先查查小车里的记忆装置不就知道了?接着,这个问题猛然间撞击在她的脑海:这一位是谁?她朝自己的数据机扫了一眼,自从范来了以后,上面一直显示着收发站的使用情况……天人在上,单独一个用户垄断了整整三台收发站!

  她突地后退一步:“你!”

  “是我!又一次跟你对面晤谈,拉芙娜。”那种歪着嘴巴的笑容是模仿出来的,拙劣地模仿范自信的微笑,“抱歉今晚我不够迷人。”他笨拙地拍拍胸口,“我正在运用这个装置的潜在本能……我正拼命挣扎着活下去哩。”

  一溜涎水从他嘴角边淌下来。范的目光凝视着她,接着,目光散乱了。

  “你对范做了什么!?”

  特使装置朝她迈了一步,绊了一下,“让开。”这是范的声音。

  拉芙娜发出指令,接通格隆多的电话。没有反应。

  特使摇着头:“弗林尼米集团目前非常忙碌,正极力劝说我放开他们的设备,鼓起勇气想逼我走。他们不相信我正告诉他们的话。”他笑起来,发出一串硬咽的声音,“没关系。我现在明白了,对这里的攻击只是一种牵制手段,一个致命的陷阱……你以为如何?小拉芙娜?明白吗,瘟疫并不是一个二级变种。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只能猜测它的来历……非常古老,非常大。不管它是什么,我正被它活活吃掉。”

  蓝荚和绿茎滚近拉芙娜,枝叶摇动,簌簌作响。几千光年以外,在超限界深处,一位天人正力战求生。而他们见到的,只是一个人,变成了一个淌口水的白痴。

  “这就是我的道歉,小拉芙娜。帮助你很可能并不能挽救我。”声音突然硬住了,他断断续续喘了口气,“但现在帮助你,是一种——你只能理解为复仇,我的动机你只能理解这么多。我把你们的飞船召唤下来,动作要快,不要用反重力垫,你也许能挺过下一个小时不死。”

  蓝荚的声音既胆怯又喧嚣,两种矛盾的声音同时发出,“不死?这是飞跃中界,只有传统攻击才会奏效,可我们没有发现任何迹象。”

  宁静、温暖的夜色笼罩下的疯狂。除了被老头子占用的带宽,拉芙娜的数据机上没有显示出任何反常迹象。

  范·纽文发出一声咳嗽一样的笑声:“是啊,是传统攻击没错,做得非常聪明。不多几处复制错误,几个星期时间慢慢渗入。现在时机成熟了,和你们眼前看到的攻击同步触发……几小时内,这里的生物就会全部死亡,在它消灭中转系统视同珍宝的上界自动化设备之后……拉芙娜!上飞船,不然一千秒内就会送命。上飞船.如果熬过这一劫不死,去底层,拿到……”特使装置还没说完便窒息了,它挣扎着直起身子,在绿光中最后一次露出微笑,“这里是我给你的礼物,眼下我能给予你的最佳助手。”

  微笑消失了,呆滞的神情变成一片迷茫……接着化为恐惧,越来越深的惧意。范·纽文剧烈喘息着,一声狂叫,瘫倒在地。他脸朝下倒在沙滩上,抽搐着,咬着沙砾。

  拉芙娜再一次大声喊叫格隆多的号码,朝范·纽文奔去。她将他翻了个身,尽力把他嘴里的沙弄掉。痉挛持续了几秒钟,范的四肢胡乱踢打着,接连不断打在拼命按住他的拉芙娜身上。接着,范瘫软下来,呼吸微弱,她几乎察觉不出。

  蓝荚道:“他不知怎么控制了纵横二号,飞船正从四千公里以外朝坞站直飞过来。我惨叫一声,完蛋了我们。”未经批准接近坞站,飞船必遭没收。

  拉芙娜已经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了,“有遭到攻击的迹象吗?”她扭头问道,一面扶正范的头,让他不至于憋住。

  两株车行树一阵哗啦哗啦对话,绿茎开口道:“奇怪呀,主干收发站提供的信息服务推迟了。”难道老头子还在继续发射信号?“本地网络堵塞很严重,许多自动化设备,还有许多雇员已经接到紧急通知,执行特别勤务。”

  拉芙娜仰头一看,天空已经黑下来了,只有十几处星星点点,那是接受引导进入坞站的飞船。一切再正常不过了。但她自己的数据机证实了绿茎的话。

  “拉芙娜,我现在无法和你对话。”格隆多咔嗒咔嗒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肯定是他的助理程序,“老头子控制了中转系统的大部分资源,好好看住那个特使装置。”这个,有点太晚了。“我们与收发站外围的监视警戒圈失去了联系,出现软硬件故障。老头子说我们正遭到攻击。”停顿了五秒钟,“发现内层防御圈有舰队活动。”距离只有半光年。

  “哎呀!”这是蓝荚的惊呼,“进了内层防御圈!这么近,怎么事先没发现?”小车前后滚动,焦灼地兜着圈子。

  格隆多的助理程序没理睬他的问题:“至少三千艘飞船。收发站即将被击毁——”

  “拉芙娜,你和车行树在一块儿吗?”还是格隆多的声音,断断续续,更加关切。这是真人到了。

  “是、是的。”

  “本地网正在丧失功能,生命支持系统马上就完,坞站也快倒了。我们的实力原本比来袭舰队更强,可内部已经被对方破坏了……中转系统快完蛋了。”声音突然激昂起来,咔嗒作响,“可是弗林尼米集团不会灭亡,合同就是合同!告诉两位车手,我们会付款的……总有一天,总会想出办法付给他们报酬。我们要求……恳求……他们,执行合同规定的任务。拉芙娜?”

  “我在,他们也在听着。”

  “快走!”声音中断了。

  蓝荚道:“纵横二号两百秒内就到。”

  范·纽文平静下来,呼吸也轻松了些。两位车手互相叽叽喳喳,拉芙娜望望四周,突然意识到所有死亡与毁灭都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消息,眼前的海滩几乎和过去一样宁静。太阳的最后一缕余晖已经从浪花间消失了。低处的绿光中,一排排浪头只是一道隐约可见的带子。树丛间、远处的高塔上,处处是一点点黄色的灯光。

  可是警讯显然已经传开。她可以听到数据机突然开机的声音,沙滩上的篝火有些已经渐渐熄灭,篝火边的人群有的冲向树林,有的乘反重力垫升空而起,朝远处的办公室飞去。海对面的飞船泊地方向,大批飞船纷纷升空,越飞越高,在高空闪闪烁烁。

  这是中转系统最后的和平时分。

  一块阴影掠过天空。光被扭曲到这种地步,这块阴影肉眼本来应该看不见才是。拉芙娜不禁倒抽一口凉气。阴影好像并未经过她的双眼,直接在大脑中生成。事后她仍然弄不清楚:黑暗的天空中怎么还会出现一块阴影?

  “又来一个!”蓝荚道。这一块更靠近坞站的地平线,一大团黑影,距地平线的角度不到一度,边缘有点模糊,融入四周黑色的背景中。

  “什么东西?”拉芙娜不是个战争狂,但读过不少探险故事,知道反物质炸弹和相对动能弹。从远处看,这些武器发射后像明亮的光斑,有时叠加在一起,成为一片颤动的光晕。接近之后,星球毁灭级的炸弹会沿星球表面弧线覆盖一层白炽光,炸得粉碎的星球像水花一样四面溅射,但溅射速度比水花慢,慢得多。这些就是她从书里读到的画面。但她现在亲眼目睹的却大不一样,不像战争景象,更像她的视力出了毛病。

  只有天人才知道车行树眼里看到的是什么景象,但,“好像,你们的主干收发站全都被……气化了。”蓝荚道。

  “可收发站在多少光年之外呀!我们怎么可能看见——”又一块黑斑出现了,却根本没有经过她的视觉。黑色浮动,没有固定位置。范·纽文又抽搐起来,力量很虚弱,她没费什么劲就稳住了他,可是……血从他嘴角淌下来,衬衣后背不知什么东西湿漉漉的,发出一股腐臭。

  “纵横二号一百秒后抵达,时间还多,我们还够时间。”蓝荚绕着大家来回滚动,一迭连声安慰众人,充分说明他有多么紧张。“说得对,女士,离我们许多光年。许多年以后,如果这里活着还有人,就会看见这些收发站爆炸发出的闪光。被气化的收发站只有一小部分零件会产生闪光,其他完全变成了超强辐射,太强了,会影响……余波所及,你的视神经会受到它的刺激……身体的神经系统暂时成了辐射信号的接收器,所以你才感到……”他急速兜着圈子,“不用担心,从前也走过钢丝我们,眨眼间冲出窄缝,逃出生天。”听一个完全没有短期记忆的家伙吹嘘自己多么机变灵动,真是荒唐。盼只盼他的小车有这个本事。

  绿茎的声音嗡嗡响起,大得直扎耳朵。“快看!”

  海岸线收缩了,朝海里越退越远。她从来没见过海水退得那么远。

  “海平面下降了!”绿茎大喊。水线后退了一百多米,两百米。暗绿色的地平线正在倾斜。

  “飞船五十秒后到。我们飞上去,迎上它。快来,拉芙娜!”

  一时间拉芙娜心里一片冰凉。格隆多说过坞站会倒!天空中到处是奔窜逃命的人群。一百米外的沙滩已经开始下滑,坠向深渊的大雪崩开始了。她想起老头子说过的话,突然间明白了,飞走的逃难人群正在犯一个致命错误。这个念头像一把刀,笔直切过充满内心的恐怖:“不!不能飞,向高处走。”

  夜晚失去了它的宁静。海里响起一阵长长的号角似的哀鸣,声音传向四面八方。傍晚的微风化为狂风,卷起树木,刮向海中。一阵阵乱木飞沙从他们四周呼啸而过。

  拉芙娜这时仍跪在地上,双手按住范软软的臂膀。没有呼吸,没有脉搏,双眼圆睁却视而不见。这就是老头子留给她的礼物。去你妈的天人,全是该死的东西!她楼着范·纽文腋下,把他拽起来,一使劲把他扯上自己后背。

  大吃一惊,差点松手。范衬衫下本来应该是结实的肌肉,现在却是空洞。又湿又臭的东西淌到她身上。她双膝一用力,挣扎着站起身,半扛半拖着那具沉甸甸的身体。

  蓝荚在叫嚷:“——不管朝什么地方滚,得花几个小时至少。”他腾空而起,驱动反重力装置顶风飞行,小车和车手喝醉了似的摇晃着……猛地被甩回地面,被大风吹得乱滚一气,吹向原来的大海,现在成了一个发出巨响的大洞。绿茎冲向他前头堵住他通往毁灭的去路。蓝荚总算稳住了,两个车手掉头驶向拉芙娜。大风把他的声音吹得断断续续,“……反重力……完了!”和反重力装置一样完蛋的还有各个坞站。

  他们走啊滚啊,从海边向高处走。“找个地方让飞船着陆。”

  原来的树林不见了,成了一道锯齿形的小丘。地貌就在他们眼前脚下改变着。四处都是那种号角似的哀鸣,有的地方声音响极了,连拉芙娜的鞋子都被声音震得抖动起来。他们避开下陷的地带,避开四处裂开的深坑。夜晚已经不再黑暗,不知是应急灯还是反重力装置失效的后果,各处深坑附近蓝光闪烁。透过这些深坑,望穿下面的云层缭绕,之下一千公里便是行星表面。坞站与行星之间的空间再不是空无一物,好像蒸腾着海市蜃楼:亿万吨水和泥土……数以百计垂死挣扎的飞行者。弗林尼米集团的坞站全靠反重力装置支撑,不是建立在惯性轨道上,现在他们正在为这种策略付出代价。

  三人拼死努力之下,居然前进了一点。范·纽文身体太重,连扛带拽都很难挪动。她前进着,被范的重量拖得东倒西歪。可是,他比她原来估计的轻得多。这一点非常可怕:重力失效了?

  大多数反重力装置已经停止运行,还有些则失控了:山顶上,一丛丛树木、一堆堆土石拔地而起,向天上飞去,速度越来越快。狂风呼啸,来回扫荡,上下翻腾……但现在风势弱下去了,声音远些了。包裹着坞站的人造大气层不久便会化为乌有,一丝不剩。拉芙娜的便携式增压服已经撑了好几分钟,功能正迅速衰竭,几分钟后就会同她的反重力装置一样完蛋……和她一样彻底完蛋。她模模糊糊地想,不知瘟疫用的是什么办法。她很可能落得跟老头子同样的下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到处是飞船点火发出的光芒,大多数飞船或是逃向惯性轨道,或是径直进入超能驱动状态,还有少数飞船悬浮在分崩离析的地面之上。两株车行树领先开路,他们又放下了一组车轮,连撑带推,爬上一道道陡坡。拉芙娜以前从来没想到车轮还能这么用,扛着范·纽文,那种陡坡连她都很难爬上去。

  他们爬上一处山头,但待不了多久。这里原本是办公林的一部分,现在树木东翻西倒,像患了疥癣的狗身上的乱毛。她感到脚下的地面悸动不已。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两个车手从山头这边驶到那边,来回巡视。或者灭亡,或者在这里登上飞船获救。她跪了下来,把范的大部分重量移到地上。从这里可以望出去很远,眼前的坞站就像一面缓缓上下翻飞的大旗,这面其大无比的大旗每一次抽动,都会有无数线头绷断,散落下去。只要反重力装置大多还能协调一致地发挥作用,地表便会保持平整。现在协调性已经不复存在,他们四周树林中到处都是深坑大洞。遥望天边,拉芙娜发现远端坞站已经脱离断开,缓缓倒向一侧:一百公里长、十公里宽的庞然大物,砸在可能前来援救的一群群飞船上。

  蓝荚哗啦哗啦靠近她的左侧,绿茎在她的右侧。拉芙娜扭动身躯,把范的重量挪一部分靠在小车上。四个人将各自的压力服联合起来,还能保持一会儿清醒意识。“纵横二号!我把它飞下来。”

  什么东西从天而降。飞船火箭的尾焰将地面照成一片蓝白色,强光之外,漆黑的阴影摇晃着、移动着。飞船依靠火箭的动力悬停在一个标准重力的地表上方,跟它如此接近大有害于健康。一个小时以前飞船做出这种动作是不可思议的,即使完成也是犯了坞站大忌。但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大事了,即使火箭把坞站钻穿,或者烧焦某件来自半个银河之外的货箱,全都无所谓了。

  可是……蓝荚到底打算让这东西在哪里着陆呢?到处是窟窿,山壁晃来晃去。光越来越强,越来越烫,拉芙娜紧闭双眼……暗下去了,大家共享的小小大气圈中蓝荚的声音显得十分单薄,“大家一起走啊! ”

  她紧紧抓住车手,大家爬着、滚着,从这个小小山头向下走。纵横二号悬停在一个大洞中间,从上面看不见它的火箭,但火光将洞壁照得雪亮,飞船自身凸显成了一个黑色的剪影,它的动力脊好像轻软的几道白弧,一只巨大的飞蛾张开火光闪闪的双翼 ……他们却可望而不可即。

  只要增压服能挺住,他们就能接近洞口。然后怎么办?飞船的动力脊张开,不可能接近他们一百米以内。一个身强体壮(而且疯疯癫癫)的人类成员也许会尽力抓住一根动力脊攀缘而上。

  车行树们自有其树族版本的疯狂:接近到光——反射在洞壁上的光——让人再也无法忍受的距离时,火箭停机了。强光一闪即灭,纵横二号在洞中直坠下去,两株车行树毫不停步,“快! " 蓝荚大吼道。拉芙娜现在明白了两人的打算。几人拿出大堆肢体枝叶车轮纠缠之下的最快速度,赶向暗下来的洞口。拉芙娜只觉得脚下泥土一滑,几人突然坠下。

  坞站的厚度是数百米,有的地方厚达数千米。几人现在直直穿过这段距离。随着坞站内部结构被破坏,几人飞掠而过的洞壁不断溅射出星星点点火光。

  他们穿了出来,还在下坠。一瞬间,惊恐的情绪消失了,只不过自由坠落而已,眼前的景色比崩解中的坞站平和得多。现在揪住车手与范·纽文容易多了,就连他们共享的大气似乎也不那么稀薄了。在真空中,除了失控反重力垫乱飞乱撞,其他各种物体下落速度是完全一样的,崩解的坞站碎片跟着几人以相同速度下坠,一派宁静气氛,全不像刚才那么可怕。四五分钟后大家便将进入行星大气层,继续坠落……进入大气后速度将降到每秒三、四公里,他们会起火燃烧吗?也许吧。成为刺穿云层的几点火光。

  他们周围一起坠落的大块大块坞站碎片基本上是黑沉沉的,被上面的天空一衬,成了黑乎乎的阴影。但正下方那一块却不同,很大,轮廓分明——纵横二号,船首朝上!飞船正与他们一起下坠,每隔几秒便有一个调整喷射装置点火,微弱的红光一闪,飞船便减慢一分。他们正迅速接近飞船。如果它有个舰首舱门的话,几个人便会端端正正落在上面。

  飞船着陆灯打开了,把他们笼罩在强光下。十米间距,五米。真的有个舱门,敞开的!她还能望见里面有个很常见的气密门……

  有什么大家伙撞了他们一下,拉芙娜瞥见一大块反重力垫从她肩头向上飞起,只稍稍擦了他们一下——已经足够了。范·纽文被猛地扯离她的手中,身体飞进暗影,又被跟踪射来的飞船探照灯照得雪亮。同一时间,空气从拉芙娜的肺中猛挤出来。这个小团体的大气场本来由四个便携式增压服生成,现在陡降为三个。气场迅速失效,压力骤减。拉芙娜感到自己的意识逐渐模糊,视域迅速收缩。离安全地只有一步之遥啊。

  两个车手打开各自的小车搭扣,小车靠了过来。拉芙娜一把抓住车身,几人拉成一线,在舱门上方飘荡着。蓝荚一把抓住舱门,小车一震,撞了一下拉芙娜,撞得她转了个圈,带得绿茎飘向上方。此后发生的一切就像在梦中,晕晕乎乎。正需要恐慌来刺激一下,这东西却跑哪儿去了?抓牢,抓牢,抓牢。细细的声音唱歌一样哼唱着,一切动作全都是模模糊糊的本能反应。砰的一撞,一拽。车手们对她连推带拉,或者是飞船拽着他们大家?他们是一群木偶,随着绳子的牵引荡来荡去。

  ……在她大大收缩的视野里,一个车手抓住了翻来滚去的范·纽文的身体。

  拉芙娜没有意识到自己失去了知觉,只发现自己大口喘息着、硬咽着、呕吐着——在气密门内。四面绿墙真让人无比宽慰。范·纽文躺在对面墙上一个急救袋里,脸上罩着一个浅蓝色石膏模。

  她笨拙地双手一撑,从气密门飘向范·纽文所在那堵墙。这个地方乱七八糟,一点儿也不像她以前搭乘过的客轮或快艇。再说,飞船是为树族设计的,舱壁到处是一块块吸垫。绿茎正伸出一丛树枝,爬上小车。

  他们在加速,可能只有二十分之一个标准重力。“我们还在向下飞?”

  “对,悬停或者向上,都会被撞毁。”撞在雨点也似向下坠落的碎片堆里。“蓝荚正在设法把我们飞出去。”他们正与残片一起坠落,希望能够从下面溜走——在撞上行星地表之前。船壳不时发出砰砰叭叭的碰撞声。有时飞船停止加速,有时又偏向另一方向:蓝英正使出全身解数避免飞船撞上较大的残片。

  ……并不完全成功。长长一阵吱吱啦啦的刺耳声音,最后咣当一声巨响,拉芙娜眼里的房间转了起来。“我叫一声哎呀!损失一根动力脊。”这是蓝荚的声音。“还有两根已经损坏了。女士,请系好安全带。”

  一百秒后,他们插入行星大气层。船壳外嗡嗡作响,声音只勉强能够分辨。对这样一艘飞船来说,这是死神的声音。它不能在大气层里作空中制动,就像一只狗不可能跳上月亮一样。声音越来越响。蓝英现在已经是在俯冲了,极力想甩掉飞船四周的大堆残片。又断了两根动力脊。接着,飞船主轴爆发出一股强劲的动力,纵横二号画了一道弧线,掠过坞站的死亡阴影,飞了出来,飞向惯性轨道。

  拉芙娜从蓝荚的枝叶上方看着显示船外情况的显示窗。他们刚刚飞过行星的明暗界线,正绕着惯性轨道飞行。他们又一次进入了惯性运动状态,但这一次,轨道前方没有什么又大又硬的东西——比如行星——挡道,不用担心碰撞失事。

  虽然拉芙娜经常旅行,又是个历险迷,对太空飞行却所知不多。就算这样她也看得出来,蓝荚刚刚完成的这一切已经近于奇迹。她谢谢他时,车手却只在舱壁吸垫上来回滚动,自顾自轻轻哼哼着。不好意思?或者只是车手表示不在意的方式?

  绿茎说话了,有点羞怯,也有点自豪。“你知道,我们的生活就是长途贸易。只要谨慎些,一般情况下都会太平无事,但也会有惊险的时候。蓝荚从来没有中断过练习,不断给小车编制新程序,什么点子都想尽了。他是个了不起的飞行员。”车手们处理日常生活琐事总是迟迟疑疑拿不定主意,但到了危急关头,他们却能毫不犹豫便将身家性命一把赌出去。拉芙娜心想,会不会到了这种时候便由小车接手,替它的车手作出决定?

  “我哼一声。”蓝荚道,“只不过把困难向后推迟了些而已。弄断好几根动力脊,如果它们自修复不成功怎么办?我们有什么办法到那时?行星附近所有东西全毁了,飞船一百公里以内到处是碎片,虽然不像坞站周围那么密集,但速度快得多。”飞行轨道上充斥着亿万吨垃圾,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指望飞行安全。“还有,变种的手下随时会到,吞掉活着的无论什么东西。”

  “喔。”绿茎的枝条僵住了.定格成一个滑稽姿势。她叽叽喳喳自言自语了几秒钟,“你说得对,……我忘了,还以为咱们已经到了开阔空间,但……”

  是开阔空间没错,同时也是个弹片横飞的靶场。拉芙娜又回头看看控制台上的显示窗。他们现在已经飞进了自昼,可能在行星大洋上空五百公里处。模模糊糊的蓝色天际之上,太空中既无闪光,也没有火光。“没有战斗迹象呀。”拉芙娜满怀希望地说。

  “对不起。”蓝荚将显示窗调到分析模式。多数视窗显示的是航行数据、轨道信息,对拉芙娜来说毫无意义。她的视线落在一个医疗信息视窗上:范·纽文重新开始呼吸了。飞船的医疗程序认为自己有能力救活他。还有个通讯情况显示窗,上面清清楚楚显示出攻击情况是多么可怕。本地网已经分裂为数百个互不关联的小部分,每一个都在狂叫呼救。从行星表面传来的只有程序发出的声音,呼叫紧急医疗援助。格隆多就在行星上。她心想,他手下的市场部恐怕很难有人幸存。攻击行星的武器不知是什么,比对坞站的破坏可怕得多。近地空间还有些飞船和太空站上有活人,大多身处绝对无法逃生的轨道上。如果没有协调一致的大规模援救,几分钟后他们就将死亡——轨道距行星较远的可能会撑一两个小时。弗林尼米集团的指导者已经完了,没等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便已大难临头。

  快走。格隆多是这么说的,快走。

  系统之外,战斗仍在继续。大量信息发自弗林尼米防御部队。虽然没有协调一致的指挥,有些部队仍然坚持抵抗着变种的舰队。在他们被消灭很久很久以后,在敌人攻占这里很久很久以后,这场战斗的闪光才会到达。我们还有多长时间?几分钟?

  “我说哎呀。看看这些扫描。”蓝荚道,“变种有将近四千艘飞船,正在迂回防御部队。”

  “可现在上面已经没什么人了。”绿茎道,“希望他们没有全死。”

  “不会全死。我看见几千艘船飞走了,有交通工具、有点脑子的人全撤走了。”蓝荚前后滚动着,“我们的脑子还管用……不过还是先看看飞船修复报告吧。”一个显示窗扩大了,现出各种颜色的图表,拉芙娜一点儿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两根动力脊断裂,无法修复。三根已经部分修复。修不好的话,我们肯定会困在这儿动弹不得。这怎么行!”他的语音合成器一声尖啸。绿茎驶近他身旁,两株车行树枝叶交接,彼此一阵哗啦哗啦。

  几分钟过去了,蓝荚停下树语,用萨姆诺什克语说话了,他的声音平静了些。“又一根动力脊修复。也许,也许,也许……”他把一个显示窗调到自然模式,纵横二号正滑过行星南极,进入黑夜。他们的轨道比最危险的坞站碎片更高一些,但飞船还是必须不断拐弯躲避。系统外战场传来的呼救声小下去了。弗林尼米集团现在成了一具无比巨大、抽搐不已的尸体……用不了多久,杀害它的凶手便会凑过来,在尸身上嗅来嗅去。

  “修复了两根。”蓝荚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三根!修复三根!十五秒重新校准,之后实施空间跃迁马上!”

  感觉比十五秒长得多……一下子,所有显示窗全部转为自然模式。地面及其太阳消失了,四周是闪烁的群星、无边的黑暗。

  三小时后,中转系统已在一百五十光年之外。纵横一二号进入大群逃难飞船的行列。为了运载巨库的信息和来观光的游客,中转系统拥有大批星际飞船。纵横二号周围散布着上万艘逃难的飞船,相距只有几光年。但在银河的这个区域,恒星与恒星之间的距离连几光年都不到。如果他们想靠拢最接近的难民船,只能脱离跃迁,至少需要飞行上百个小时。

  对拉芙娜来说,现在是一场新的战斗的开始。她两眼直视甲板另一头的蓝荚。那位车行树哆嗦了一下,枝条以她从没见过的方式卷在一起。“瞧,拉芙娜女士,高点是一个非常可爱的文明,也有一些两足生命。很安全那里,离我们也很近。你会非常适应的。”他停了下来,捉摸我的表情?“但是——如果你不愿意,我们非常乐意送你去更远的地方。稍停一停我们,找机会签一份适当的合同,然后——然后我们把你送回斯坚德拉凯,一直。怎么样?”

  “不行。蓝荚,你们手里已经有了一份合同。你们和弗林尼米集团签了约。我们三个——”再加上范·纽文,不管他现在成了个什么。“——去飞跃下界底层。”

  “我摇着头,简直不敢相信我听到的话!我们草签了合同,接受了聘用。事实这是。但现在弗林尼米集团不存在了已经,签约一方没有人履行合同。因此,我们不再受合同约束了。”

  “弗林尼米没有死,格隆多的话你也听见了。飞跃界曾经到处是——现在也到处是——集团的分公司。合同仍然有约束力。”

  “从纯技术角度说是这样。但我们大家都知道,那些分公司是付不起钱的。”

  这话拉芙娜一时难以回答。“你们有履行合同的义务。”语气没什么强制力,她从来不会恫吓别人。

  “女士,你的话是从维护集团道义的角度出发呢,还是单纯出于人道的原因?”

  “我——”说实话,拉芙娜从来觉得集团道义很难为人类所理解。她打算实习结束后便返回故乡斯坚德拉凯,这也是原因之一。集团一遇到涉及人类的问题便万分小心,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出发角度不重要!这是一份合同,事情顺利时你们很乐意遵守。好,现在形势不利——但不利形势本身就是合同的一部分。”拉芙娜看了绿茎一眼,到现在为止她一声不吭,枝条紧紧贴在主干上,甚至没有对她的伴侣沙沙作响。也许——“听我说,除了合同规定的责任之外,还存在其他责任。变种比大家想像的更加可怕,它今天刚刚杀害了另一位天人。现在它已经开始在中界活动了……蓝荚,你们车手有很长的历史,大多数文明的整个种族生存期都没有那么长。但是,变种也许有这种能力,能把你们的悠久历史画上句号。”

  绿茎朝她滚近几步,微微张开枝叶:“你——你真的觉得我们可能在底层那艘飞船上发现什么东西,能够打击那个天人中最有威力的天人?”

  拉芙娜顿了顿:“是的。还有,连老头子自己都是这种看法,就在他临死前。”

  蓝荚的枝条在主干上卷得更紧了,枝蔓缠绕。苦恼?“女士,我们是买卖人。活了很长时间,去过很远的地方……因为我们只管自己的事,不干涉别人。不管传奇故事里怎么说,可我们买卖人从不搞探险那一套。是不可能的……你要求我们做的事,飞跃界的人怎么可能打倒天人?”

  问题是,你签下的合同就是这个目的。但拉芙娜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也许绿茎对蓝荚说了这句话?她的枝叶摇动,但蓝荚的树枝卷得更紧了。绿茎静了一会儿,接着做了个奇怪的动作。小车一跃,从树枝丛中飞了起来,车轮悬空,在空中缓缓飞了一道弧线。绿茎来了个头下脚上,枝蔓向下伸展,抚弄着蓝荚的枝叶。两人哗啦哗啦交流了大约五分钟。蓝荚渐渐舒展身体,枝条张开,轻轻拍打着他的伴侣。

  他终于开口了:“好吧……冒一次险。但请你注意,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27: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部分

第十七章
 
  春天来了,又冷又潮,大地回春的脚步慢得折磨人。八天来雨一直下个不停,约翰娜多么希望天气能换个样子啊,哪怕重新回到黑暗的冬天也好。

  从前是苔鲜的地方变成了泥浆,约翰娜在泥浆里吃力地迈着步子。现在是中午,阴沉沉的白昼还要持续三个小时才会结束。屁股上带疤瘌的家伙说,只要没有云,这段时间多少应该见到点阳光。有时候,约翰娜怀疑自己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太阳。

  城堡大院正好在山腰上,泥浆和污糟糟的积雪从山上滑下,沿着木头建筑堆积起来。夏天这里的风景美极了。到了冬天,极光的蓝绿色光芒照在积雪上,在冰封的港口闪闪发光,勾勒出背衬天空的山峰的轮廓。可是现在,细雨就像一层撕不开的浓雾,她连山下护墙外的城市都看不见。头顶上是云,像破烂低矮的天花板一样压在头上。她知道城堡石砌胸墙上有士兵把守,可今天他们准是蜷成一堆缩在了望口后面。一眼望去,连一只动物、一个共生体都看不到。与斯特劳姆相比,尖爪族的世界简直是一片空空荡荡,却又跟超限实验室不一样。超限实验室建在一块没有空气、环绕一颗红矮星旋转的巨石上,无比荒芜,而尖爪族的世界是活的,生机涌动,有时甚至看上去跟斯特劳姆哪个风景名胜一样美丽、祥和。说实在的,约翰娜知道,这里比人类定居的大多数世界更加适于居住,肯定比尼乔拉强多了,说不定和古老地球一样舒适。

  约翰娜来到自己的廊屋旁,在向外弯曲的墙根停下脚步,向大院望去。不错,这里的确有点像中世纪时的尼乔拉星球,但公主时代流传下来的故事却没有传达出这种世界的严酷。触目所见,到处雨淋淋的。没有适当的技术,连这种冻雨也可以致病、杀人。寒风也是一样。大海也不再是个午后扬帆寻乐的地方,她想起小山似的冰冷的巨浪,大雨中一重重涌来,周而复始……甚至环绕城镇的森林也杀机四伏:进去逛逛很容易,但没有电子定位器,森林里也没有设计成大树模样、出售小吃饮料的售货机,一旦迷路,你就死定了。现在她对尼乔拉的童话故事有了新的理解:不需要多强的想像力,很容易就能把风、雨、大海想像成具有生命的神灵。前技术文明的世界就是这样,哪怕你一个敌人都没有,自然界也能轻而易举地杀死你。

  而她却有许多敌人。约翰娜推开小小的房门,走了进去。

  一个爪族共生体蹲坐在火塘边,它一骨碌爬起来,服侍约翰娜脱下雨衣。獠牙丛生的嘴巴凑过来时她没有畏缩。这个共生体是她的一个仆人,到了现在,她已经快把那些嘴巴看成手了。嘴巴非常灵巧,熟练地从她胳膊上褪下雨布,晾在火旁。

  约翰娜踢掉靴子和套裤,接过共生体“双手”递过来的棉被裹在身上。

  “开饭,现在。”她吩咐道。

  “是。”

  约翰娜靠在火塘边一只枕头上。爪族其实比尼乔拉时代的人类更加落后,这个世界不是所谓失落的殖民地,从前发达、现在忘了技术文明。它们连个可以起点引导作用的上古发达时期的传说都没有。还有医疗卫生也是个大问题。在木女王的发明之前,爪族大夫只会给它们的病人兼牺牲品放血……她现在知道,以爪族的标准,她住的地方已经十分奢华了。木头家具都经过精工打磨,这可不是人人都享受得起的。就说柱子和墙壁上的装饰画吧,那是许许多多个小时辛勤劳动的成果。

  约翰娜脸蛋枕在手上,盯着火光出神,只模模糊糊意识到那个共生体在火塘周围忙碌着,把瓶瓶罐罐挂到火上烧煮。这一个只会很少一点萨姆诺什克语,不是女王的数据机项目组成员。很多个星期以前,疤瘌屁股请求搬进来和她一块儿住——学习语言还有什么方法比一起生活见效更快呢?回忆起往事,约翰娜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她知道疤瘌只是一个成员体,杀害爸爸的那个组合自己也死掉了。这些事约翰娜现在懂了,但每次看见“行脚” , 她都从中看到杀死爸爸的凶手,活得有滋有味的,一见到她便尽量缩在其他三个个头小得多的共生成员身后。约翰娜对着火光笑了,想起行脚提出那个建议时自己如何一家伙狠狠揍在疤瘌身上。当时她控制不住自己,但打得可真过瘾。从那以后,再没有谁提出应该让一个“朋友”搬进这幢房子和她一块儿住。大多数晚上,它们由她一个人待着,不来烦她。有些夜晚……爸爸妈妈好像就在她附近,也许就在屋外,等着她。约翰娜亲眼看见他们被杀害,但在内心深处,她仍然拒绝相信这个事实。

  食物的味道飘进做过无数次的白日梦中,今晚的菜是肉煮豆子,还加了点类似洋葱的东西。出乎她的意料,这东西闻上去还真不错。如果食谱再多点花样可就太好了。约翰娜己经足足六十天没见过新鲜水果了,冬天只有腌肉和蔬菜可吃。要是杰弗里在这儿,他非大发脾气不可。好几个月前,女王的间谍从北方传来消息,杰弗里死在伏击中……约翰娜已经渐渐适应过来了,真的。从许多方面说,孤零零一个人,让事情……单纯多了。

  共生体将一盘肉煮豆放在她眼前,还有一柄餐刀似的工具。唔,挺好。约翰娜抓住刀柄(弯向一旁,方便爪族用嘴叼起刀子),插进肉里。

  快吃完时,门外传来很有礼貌的轻轻一声抓挠。她的仆人呜噜几声,来客也呜噜着回答,接着说起了相当标准的萨姆诺什克语(嗓音与她自己的声音像极了,让人有点毛骨悚然),“你好,我的名字叫写写画画。希望和你聊聊,可以吗?”

  仆人一个组件转身瞅着她,其他的望着房门。写写画画就是那个她觉得像夸夸其谈的小丑的共生体,伏击战时他和疤瘌在一块儿。这家伙是个蠢货,她觉得对自己没什么威胁。

  “行啊。”她答道,起身朝门口走去。仆人兼警卫嘴里叼起几副十字弩,全部五个组件溜上通向阁楼的楼梯:这里的空间不能同时容纳两个共生体。

  来客进屋,阴湿的冷风也随着灌了进来。约翰娜回到火塘另一边,写写画画脱掉雨衣。几个组件一起抖毛,和狗的动作一模一样,哗啦啦响成一片,那样子挺逗人的——当然,你最好别站得太近。

  写写画画总算收拾妥当,踱到火塘边。雨衣下面的衣服和平常一样到处是扣件,肩后、后腰几块震膜敞露着。写写画画显然在几只肩膀上加了衬垫,好让组件们显得块头更大些。一个成员体嗅了嗅她的盘子,其他几只脑袋东张西望……但没有直接朝她看。

  约翰娜俯视着这个共生体,到现在她还是不大习惯同时对着几张脸说话,她一般选那个面对她的组件作为交谈对象:“怎么回事?来这儿想说什么?”

  总算有个脑袋看着她了,它舔舔自己的嘴唇:“OK,好吧,我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我是说……”呜噜呜噜。她的仆人从楼上回答,也许是报告她的情绪如何。写写画画挺了挺身,六个脑袋中四个望着约翰娜,另外两个成员前后走来走去,好像考虑着什么至关重要的大事。“你瞧,人类成员中我只认识你一个人,但我很擅长把握别人的性格。我知道,你在这里过得不愉快——”

  夸夸其谈的小丑可真了不起,这么一目了然的事实他居然发现了。

  “——我完全能够理解。但我们正在尽最大努力帮助你,我们不是杀害你父母和弟弟的坏人。”

  约翰娜一只手扶着低斜的天花板,身体前倾。你们全都是一伙恶棍,只不过正好跟我有共同的敌人。“我知道,我也在跟你们合作。要不是我,你们现在还在数据机的低幼模式里出不来呢。我向你演示了阅读程序,你们如果有点脑子的话,到夏天就能制造出火药了。”粉红象是她家里传了好几代的玩具,约翰娜最喜欢搂着玩,按岁数说,她早就不该再玩这种小玩意儿了。里面储存着许多历史故事:蒙昧时代的女王呀、公主呀,她们如何战胜丛林,重建城市,进入飞船时代。故事还有大批背景参考资料,都是真正过得硬的数据资料、科技发展史。一条条路径组成复杂的索引体系,将读者引向这些资料。火药算是其中相当简单的了。等天气好起来,大家就会出发探矿。木女王知道硫磺,可木城城里没有多少。制造大炮比火药难,可到那时……“到那时你们的敌人早被杀个干干净净,你们想知道的东西我不正告诉你们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不满意?”小丑的几个脑袋上上下下动个不停。像这种乱动一气其实相当于人类的表情,但约翰娜还看不大明自。这种动作大概表示尴尬吧。“我没有不满意。我也知道,你确实在帮助我们,可是……”三个成员体开始转来转去,“其实是这么回事,我呢,比绝大多数人的见识都要高些,也许有点像过去的木王。我是个——我专门查了你们的叫法——是个‘博学家’。懂吗,就是说,什么都学过,在所有领域都是天才。我只有三十岁,却已经读过这个世界上几乎每一本书,而且——”几个脑袋一低,也许表示不好意思?”——我甚至还准备自己写一本,真实详尽地描绘你的历险。”

  约翰娜不由得好笑。绝大多数时间里,她把爪族看成奇特的蛮子,无论外形还是内心,一点人味儿都没有。但闭上眼睛,她几乎可以把写写画画想像成斯特劳姆的一个人类同胞。妈妈过去有几个朋友,跟眼前这位一样没脑子、一样头脑简单却又自负得不行。那些男男女女,心里装着无数了不得的大计划,到头来却一事无成。在斯特拉姆时,那些人把她烦得要死,避之惟恐不及。可现在……嗯,写写画画的蠢头蠢脑居然让她有点重回故乡的感觉。

  “原来你是想研究我,好写你那本书?”

  几个脑袋轮流乱点,“这个,当然,是的。但还有点别的事。我另外有些计划,想和你谈谈。知道吗,我一直算是个发明家。当然,我也知道,这些现在已经没什么意思了。所有能够发明出来的东西好像全都保存在你的数据机里了。我的好多最出色的点子里面都有。”他叹了口气,或者说发出叹气的声音,这会儿他模仿的是数据机里讲解科普知识的声音。对爪族来说,模仿声音最容易不过。一会儿模仿这个,一会儿模仿那个,让人有点搞不清究竟是谁在说话。

  “可是,我仍然在考虑如何改进数据机里的某些发明——”写写画画的四个成员在火塘边的宽条凳上趴下,看样子他是准备来一次长谈了。另外两个组件绕过火塘,递给她一摞夹在铜箍里的纸。火塘另一边的成员一面说,这边的两个一面小心地翻动纸页,替她指点请她注意的地方。

  唔,此人的点子倒真不少:鸟爪系绳子来牵引飞船;巨大的凸镜聚集阳光射向敌人,让对方起火燃烧。从有些图案来看,他好像认为大气层一直延伸到月亮以外的地方。写写画画对他的每一项发明详加解说,不厌其烦,说得听者头脑麻木,一边说一边在草图上指指点点,兴奋地拍打着她的双手。“你看,这些是可行的,对不对?这些是我具有独创性的个人观点,再加上数据机里经过实践证明的发明创造,前景辉煌呀。”

  约翰娜脑海里浮出一幅前景,写写画画的大鸟拖着直径数公里的巨大透镜飞向月亮。她忍不住咯咯咯笑了起来。写写画画显然把这种声音当成了赞同的表示。

  “是呀!天才的想法,对吧?我最近还有个想法,要不是数据机,我一辈子也不会想到。那种‘步话机’,可以把声音传到很远的地方,速度快极了,是不是?为什么不把这种设备和我们爪族的思维方式结合起来呢?有了这种设备,一个共生体可以散布在几百,呃,公里范围内,仍然能和平时一样交流、思考。”

  这个主意倒真的有点意思!但是,即使有了精确配方,爪族仍然要花几个月才能造出火药,想造出通讯器材,那还不得几十年时间?要说半生不熟的点子,写写画画可真能瞎掰一气,约翰娜由着他继续滔滔不绝说了一个多小时,全是胡说八道,却比她最近一年里经历的一切更加亲切。

  看来他说得差不多了,停顿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多地征求她的看法。最后,写写画画道:“嘿,这样聊聊可真有意思,对吗?”

  “唔,有趣儿。”

  “我就知道,你准会喜欢的。其实你跟我们的人是一样的,不会动不动发火,至少不总是这样……”

  “你这话什么意思?”约翰娜一把推开一只软乎乎的嘴巴,站起身来。那个像狗一样的成员打了个滚,蹲坐着,仰头望着她。

  “我是说……呃……对你来说,确实有很多可恨的东西,这我理解。可你好像总是对我们有深仇大恨似的,其实我们真心想帮助你。你看,工作一天后你就待在这儿,不想跟其他人说话——当然,现在我知道了,这是我们的错。其实你希望我们到你这儿来,只不过太傲气,不想开这个口。你知道,我非常善于看人。我那个朋友,你管他叫疤瘌屁股那个,其实他是个非常好的好人。我知道,这话现在我可以实实在在告诉你,现在你成了我的朋友,一定会相信我的话。他跟我一样,也非常希望来拜访你……喔!”

  约翰娜缓缓绕过火塘,逼得两个组件不住后退。写写画画的全体成员这会儿都抬头望着她,几根脖子弯来弯去,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才不像你呢。我不需要你跟我说话,也不想听你那些蠢点子。”她一把将写写画画的笔记本扔进火塘。写写画画蹦到火边,拼命够那个起火燃烧的本子。总算把大部分抢救回来了,他把自己的宝贝紧紧搂在胸前。

  约翰娜继续向他逼近,一边走一边踢着他的腿。写写画画匍匐着不住后退。“又脏又笨的杀人犯,我根本不像你们。”她猛地一拍天花板上一根梁柱。“人类绝不会像牲畜一样过日子,我们不会容忍杀人犯。你告诉疤瘌屁股,跟他说,要是他胆敢过来聊聊天,我——我非砸烂他的脑袋不可,所有脑袋全砸个稀巴烂!”

  写写画画被逼到墙边,他的头发疯一样转来转去,发出一连串声音,有的是萨姆诺什克语,但调门太尖,根本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一张嘴巴碰上了门把手,他推开门,六个组件一溜烟逃进外面傍晚的夜色,连雨衣都忘了带走。

  约翰娜蹲下身子,头伸出门外。外面是寒风吹动的薄雾,她的脸马上又冷又湿,连脸上的泪水都感觉不到了。写写画画现在已经成了夜色中六个灰蒙蒙的影子,跌跌撞撞向山下逃去,一会儿工夫就消失了。外面一无所有,只有影影绰绰的附近房屋,还有屋里的火光投在门外的黄色的光。

  奇怪呀。伏击战刚刚结束时,她心中只有恐惧。爪怪全是无可抵挡的杀人工具。后来到了船上,她打翻了疤瘌屁股……当时的滋味真是太棒了。整个共生体土崩瓦解,她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是可以反击的,她不是随它们摆布的猎物,她可以打断它们的骨头……今晚她又学到了一点新东西。连碰都不用碰它们,她就可以伤害这些爪怪,至少伤害某些爪怪。单凭一股怒火,她就把夸夸其谈的小丑打了个落花流水。

  约翰娜退回充满烟气的温暖的房屋,关上房门。本来应该充满胜利的喜悦……但是她没有。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27: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没有把自己和两腿人的会面告诉任何人。当然,维恩戴西欧斯派来的警卫什么都听见了。那家伙虽然会不了几句萨姆诺什克语,但肯定明自争吵的大概意思。这件事准会传出去的。

  他在城堡里愁眉不展好几天,花了许多个小时尽力修复残存的笔记,重绘烧毁的草图。数据机的研讨会只好过几天再参加了,现在去肯定会碰上约翰娜。写写画画知道,在别人看来,他是个莽撞大胆的人,其实他鼓了好久的勇气才敢像那样跟约翰娜接触。他的点子充满天才的创见,对此他坚信不疑,但在他的一生中,其他那些毫无想像力的家伙总是持不同看法。

  从很多方面来说,写写画画是个非常幸运的人。他出生在共和国东界的朗加迪尔,裂变诞生他的父母共生体是个富裕的商人。贾奎拉玛弗安有点继承了上一辈的头脑,但处理日常生意所必需的耐心他却一点儿也没有继承到。这方面的特点由他的同系血亲继承下来,并且发扬光大。家族的生意越来越兴隆,这份产业也有写写画画一份。最初几年,同系血亲对这一点并没有什么怨言。从共生体形成后没多久,写写画画就是个读书人。自然史、生物学、训育学,他什么都读。最后,他拥有了整个朗加迪尔地方最大的藏书楼,藏书超过两百册。

  即便在那时,写写画画也有许多杰出的创意,只要付诸实施,一定会让他家成为东部各省中最富有的商人。可叹的是,他的同系血亲毫无想像力,写写画两早年的创意于是化为泡影。后来,同系血亲从他手里买下了他那份家产,写写画画移居共和国首都。这样对大家都好。当时写写画画已经聚合了六个成员体,他希望出门看看世界,再说,首都有超过五千册图书哩,世界的历史、全球的知识囊括其中!他自己的笔记这时也已发展成为一批藏书,可恨学院里的共生体竟然不屑一顾。他概论整个自然史的巨著遭到所有书商回绝,写写画画只好自己出钱,将这部巨著的一小部分付梓发行。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要让自己的创见引起世人重视,他必须首先取得成功。这便是他间谍使命的由来。一旦他将剜刀秘岛的机密打探清楚,连议会都将对他感激涕零。

  这是差不多一年前的事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会飞的房子、约翰娜、数据机,这些东西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梦想已经够大胆的了,这一点写写画画很有把握。)数据机里保存的书籍足有数百万册。只要约翰娜肯帮他完善自己的创见,他们就能将剔割运动来个一扫光,还将夺回她的会飞的房子。到那时,连天空也挡不住他们前进的脚步。

  结果却被她轰了出来……他不由得对自己产生了一丝怀疑,也许,他为行脚辩护把她惹火了?只要她与行脚接触接触,肯定会喜欢上他。但还有另一种可能……也许他的创见其实并不那么出色?至少,与人类相比算不上出色。

  这些想法让他心情沮丧。但他还是把烧毁的草图重新画好,还琢磨出不少新想法。他得多弄点丝纸才行。

  行脚来他的房间,劝他进城走一趟。

  至于为什么不再参加有约翰娜在场的数据机研讨会,贾奎拉玛弗安已经编好十多个理由。和行脚走下从城堡通往港口的大街时他絮絮叨叨说了其中几个。

  过了一两分钟,他的朋友转过一只头来,“没关系的,写写画画。你什么时候愿来再来好了,有你参加我们都很高兴。”

  写写画画对别人的语气一向很敏感,特别是别人对他屈尊俯就,他立即就能听出来。他的脸色准有点不好看,行脚于是接着道:“我是说真的。连女王都时常问起你。她挺喜欢你的点子。”

  不管别人是不是撤个谎安慰他,写写画画还是喜笑颜开:“真的?”现在的木女王虽然情形很槽,但历史书里记载的那位木王却是贾奎拉玛弗安心目中的大英雄。“没有谁生我的气吧?”

  “这个,维恩戴西欧斯有点不高兴。两腿人的安全由他负责.弄得他有点紧张。不过话说回来,你做的事其实我们都想试试。”

  “是啊。”就算没有数据机,就算约翰娜·奥尔森多不是从星星上来的,她仍然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生灵:一个相当于共生体的单体!你可以走到她身旁,甚至碰到她,意识却不会产生丝毫混淆。这种事一开始相当吓人,但大家不久就发现其中具有神奇的魅力。对于共生体来说,接近总是意味着丧失自我意识,不管这种接近是做爱还是搏斗。现在却能紧挨着一位朋友坐在火塘边,进行高智力水平的对话。想想看!木女王有一个理论,两腿人的文明也许天生就比共生体文明更加高效。人类成员彼此合作起来非常容易,有了这种合作,无论是学习还是建设,他们都比共生体快得多。这个理论只有一处说不通的地方,那便是约翰娜·奥尔森多。如果人类其他成员都像约翰娜一样,很难想像这个种族能在任何事情上同心协力。有时她比较友善,比如和女王在一起时。她好像认识到女王身体不好,正慢慢步入死亡。更多的时候她非常傲慢,出口伤人,好像共生体最杰出的成就对她来说只是嘲弄的靶子……还有的时候她就像那天晚上那个样子。“数据机研究得怎么样了?”过了一会儿,写写画画问道。

  行脚耸耸肩:“跟从前差不多吧。我和女王阅读萨姆诺什克文字已经很流畅了,约翰娜教我们——呃,应该说她教女王,女王再转教我——怎么进一步利用数据机的威力。里面的知识太多了,可以改变整个世界。现在我们主要研究怎么制造火药和大炮。就是这两个词儿。实际动手做起来,进展很慢。”

  写写画画点点头,表示明白。他这辈子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个,实际动手做起来。

  “这么说吧,如果夏天过去一半时能造好,也许我们就可以对抗剜刀的部队,在冬季前夺回飞行房子。”行脚咧嘴一笑,笑容从一张脸扩展到另一张脸,“到那时,我的朋友,约翰娜就能向她的同胞呼叫求援……我们就会把自己的一生用来研究天外来客。我这个行脚也许还会浪游星际哩,从一个世界漫游到另一个世界。”

  这个想法两人以前谈过,行脚居然比写写画画还先想到。

  两人从城堡大街一拐弯,走进支巷。写写画画比刚才更急于拜访文具商了。行脚说的是大事,他写写画画一定要出一把力才行。一段时间以来低落的情绪高涨了,他带着新的兴趣四处张望。木城相当大,几乎赶得上朗加迪尔,城墙之内和近郊地方的居民说不定足有两万个共生体。今天比前两天稍冷些,但没有下雨。寒冷清新的风吹过市场街,风中有淡淡的霉味儿、污水味儿,还有香料味儿、新锯下的木头味儿。乌云垂得很低,港口附近的山头都笼罩在雾中。空气中春天的气息已经清晰可辨。写写画画兴高采烈一路踢着路边的烂泥玩儿。

  行脚领着他拐进一条小街。这地方拥挤不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挤得紧紧的,相距只有七八码。文具商的铺子里更糟糕,木城人对文艺的爱好好像比写写画画从前去过的任何地方强烈得多。使大家彼此不接触的分隔墙又不够厚,跟店主讨价还价时写写画画几乎连自己的思想声都听不清楚。店主坐在一个铺着厚垫子的高台上,四周喧嚣的声音好像对他没什么影响似的。写写画画的几个脑袋紧紧凑在一起,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货品和价格上。他毕竟是生意人家长大的,对这种事相当在行。

  他终于买到了纸,价钱也算公道。

  “咱们去共生体日用品市场吧。”他说。这段路可不算近,得从大市场中央穿过去。情绪不错时写写画画很喜欢人群,很喜欢研究人。和长湖共和国的某些城市不同,木城不是大都会,但同样有来自天南海北的生意人。他发现几个共生体头戴热带地区的无边帽,路口上还有个身穿红衣服的东部人,正和一个佣工经纪谈得热火朝天。

  这么多共生体,靠得这么近,这个世界仿佛随时会化为一片混响。每个人都把自己的组件紧紧收拢,极力使自己的思维不至于混乱。这种情况下走动十分困难,时时踩在自己脚上,有时外界的思想声会忽然涌进脑海,一瞬间几个共生体思维合一,在这个整体中你自己的思维摇摇晃晃,觉得自己成了某个超级共生体的一部分,好像成了上帝一样。贾奎拉玛弗安哆嗦了一下。热带地区就是这种事最吸引人,那儿的人群结成一伙伙乱众,无数人思维合一,其蠢无比,却又痴痴呆呆地无比兴奋。如果传言是真的话,南方有些城市终日纵欲狂欢,从无间断。

  两人在大市场逛了一个多小时,写写画画蓦地产生一个想法。突然间,他使劲摇晃着脑袋,掉转身体,迈着僵硬的步伐走出日用品市场,走进一条小巷。行脚赶上他,“怎么?人太多受不了了?”

  “我刚才突然有了个想法。”写写画画道。那么挤的地方,这种事毫不希奇,各种想法总会不请自来钻进你的脑袋。问题是,这个想法非常值得认真思考……几分钟里他一声不吭。这条小巷很陡,弯弯曲曲绕过城堡所在的小山。山坡一侧是一排排市民的家宅,另一侧是海港,沿山坡向下是曲曲折折一排排屋顶。这里的房屋都很好,屋顶墙壁上有不少雕饰。面朝街道的房屋中还有几间开着铺子。

  写写画画放慢脚步,把成员散开些,免得自己踩着自己。他现在已经清楚了,用不着再向约翰娜提供独创性的见解,数据机里的发明已经够多的了。但他们还是需要他,尤其是约翰娜。麻烦的是他们自己还没有认清这种需要。最后,他开口对行脚道:“有一件事你觉不觉得奇怪?剔割分子居然没有进攻这里。你我那一场大闹,秘岛的大人物从来没有出过这么大的丑。更不用说我们手里还掌握着可以彻底打垮他们的关键。”约翰娜和数据机。

  行脚犹豫片刻,“嗯,我想可能是他们的部队还没作好准备。我觉得,如果有这个本事,他们早就会来攻克木城了。”

  “也许他们有这个本事,只不过要付出巨大代价。可是现在,完全值得付出这么大代价。”他严肃地望着行脚,“不对,我觉得另有原因……飞行房子在他们手里,但他们不知道怎么利用。他们是想活捉约翰娜,就跟想把我们其他人杀个精光一样。”

  行脚恨恨地说:“要不是铁大人紧赶慢赶把两腿人杀得一个不剩,他现在压根儿不会找不到人咨询。”

  “这话不错,剔割分子现在肯定明白过来了。我敢说,木城人里一直有剜刀的间谍,但现在的数量比过去多得多。刚才市场里那么多东部人你也看见了。”东部地区一直是剜刀同情者的温床。东部人向来冷酷无情,即使在剔割运动之前,他们就经常杀死达不到育种标准的幼崽。

  “我只看见一个,跟佣工经纪谈话那个。”

  “对,但你怎么知道还有多少乔装打扮肩负特别使命的共生体?我敢拿性命打赌,他们肯定计划绑架约翰娜。要是他们猜出我们跟约翰娜磋商的是什么事,说不定还会杀死她呢。你还不明自?我们必须提醒女王和维恩戴西欧斯,把人民组织起来,严防间谍。”

  “共生体日用品市场走一趟就冒出这么多灵感?”语气可能是惊叹,也可能是不敢相信。写写画画说不清。

  “这个嘛,嗯,也不是这样。灵感这种事总是隐隐约约的,但我的想法经得起分析,你以为如何?”

  俩人默不作声走了几分钟。山坡上风更大些,景色也更加壮观。或者是大海,或者是一望无际的灰色绿色的森林。一切是那么平和……因为角斗双方玩的是一场暗中动手脚的把戏。幸好写写画画对这种事有一种特别的敏感。毕竟,派遣他刺探秘岛机密的正是共和国政治警察。虽然他花了好多个十天才劝说人家派遗他,但最后他们不还是挺热心的?无论你发现了什么,我们都乐于参考。这是共和国政治警察的原话。

  行脚一路聊着无关紧要的闲天,好像被写写画画刚才的话吓了一跳。过了很久他才开口道:“……有些事,也许应该让你知道。这些事一定要绝对保密。”

  “我死也不会说出去!行脚,我不是随便乱说话的人。”写写画画有点委屈——对方竟然不是百分之百信任他,还有,他还担心行脚发现了什么被他自己忽略的情况。后一种情况他其实不应该有太多顾虑。他也看出行脚和女王成了情侣。什么内部信息,或者他无意间听说了什么情况也许她对他透露了什么内部信息,或者他无意间听说了什么情况。

  “好吧……你刚才说的事其实属于内部机密,不应该到处嚷嚷。你也知道,木城的安全机关由维恩戴西欧斯负责。”

  “当然知道。”这本来就是内务大臣的职责所在。“不过有这么多外来人口到处逛荡,我可不敢说他的工作成绩有多么出色。”

  “其实,他的工作成效突出。秘岛高层人物中就有维恩戴西欧斯的间谍,地位非常高,只比铁大人低一级。”

  写写画画眼睛都瞪圆了。

  “没错。看来你也知道这有多重要。通过维恩戴西欧斯的特工,女王几乎可以知道秘岛内阁会议所讨论的一切。只要好好安排,散布些假情报,咱们就能牵着剔割分子的鼻子走。除了约翰娜,这件事可能要算女王的最大优势了。”

  “我——”我居然什么都不知道,“这么说,这里反间谍工作的松懈只是个假象?”

  “不完全是这样。我们应该让木城看上去固若金汤,牢不可破,只有几处薄弱环节。这样一来,剔割分子就会推迟正面进攻,觉得搞间谍活动对他们更有利。”他笑了起来,“我敢说,维恩戴西欧斯听了你的批评意见一定大为恼火。”

  写写画画也勉强笑了一声。他有点不知所措,但另一方面,别人重视他的批评意见,又使他觉得挺高兴。维恩戴西欧斯可真狡猾,肯定算得上这个时代里最出色的间谍大师——可是他,写写画画,却几乎看透了他的底细。回去的路上写写画画没怎么说话,只在飞快地动脑筋。行脚做得对,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多么明智:严守机密至关重要。绝不能随随便便谈论这种事,连老朋友之间都不应当。就该这么办!他的意见要直接向维恩戴西欧斯反映。从今以后他将扮演一个全新的角色,这个角色不能抛头露面,却会发挥巨大的作用。到最后,连约翰娜也会明白,他写写画画究竟有多么重要。

  潜入黑暗,像潜入深井。用不着看显示窗,这就是出现在拉芙娜脑海中的形象。银河就像一个大圆盘,中转系统己经远在圆盘边缘,纵横二号在圆盘中央直插下去,直插向爬行界深处。

  他们逃出来了。纵横二号身负重创,但他们已经逃离中转系统,正以接近五十光年的时速逃逸。每过一个小时,他们便更加接近飞跃下界,电脑计算跃迁所花的时间也更长,飞船的相对速度也越来越慢。但不管怎样,他们总是越飞越远,现在已经深处中界底部了。感谢上帝,还没有出现追兵。不知瘟疫派遣什么力量击垮中转系统,它的手下至今还不清楚纵横二号的情况。

  希望。拉芙娜觉得自己内心深处出现了希望。飞船的医疗系统宣布范·纽文可以获救,病人的大脑已经有了活动迹象。他背上那道可怕的伤口里从前是老头子的嵌入装置,这是一种有机体设备,使范与中转系统的本地网络紧密衔接,通过中转系统又与高高在上的天人联通。天人死亡时,范体内的装置不知怎么回事开始坏死。这样一来,范作为人类的一个成员仍然会生存下去,但愿他能活下去。外科程序认为,三天之后,他的后背就会恢复到可以接受肌体再造手术的地步。

  与此同时,拉芙娜对自己亲身经历的这场大灾难有了进一步了解。每隔二十个小时,绿茎和蓝荚便会驾着飞船拐一个几光年的弯,插进文明网的某个主干线路,切入新闻组。航行时间超过几天的飞船都会这么做,商人和旅行者可以通过这种手段轻松获得信息,追踪可能在旅行结束时影响其生意成败的事件进展情况。

  根据新闻组里的消息(也就是说,根据大多数帖子的看法),中转系统已经彻底毁灭。啊,格隆多,啊,依格拉万和萨拉尔。都死了吗?或者成了变种手中供其驱使的行尸走肉?

  文明网络的某些部分暂时脱网,银河系之间的有些链接可能许多年都无法恢复。一千年来,人们首次确知一位天人遇害。关于这次袭击的动机,猜测之词数以万计,关于下一步会发生什么的推断也不下此数。拉芙娜指令飞船过滤犹如雪崩般涌来的信息,尽量做到去芜存精。

  也有来自斯特劳姆文明圈的信息。变种的奴仆们洋洋得意,一本正经地宣布新纪元的到来,从此以后超限界的这位天人将与飞跃界的种族结合起来。中转系统不是被摧毁了吗?连天人都被杀害了,还有什么力量能阻挡变种的胜利呢?

  有些发帖人认为,中转系统远在上古时代便与斯特劳姆变种(不管它原本是哪个种族)的远祖结下深仇,这一次打击便是很久以前某场战争的尾声。现已为人遗忘的种族为自己的后裔铸成了这场灾难。如果这一判断属实,那么,斯特劳姆文明圈中受控于变种的人就将渐渐凋零,原始的人类文明也将再一次重生。

  还有许多帖子认为,这次攻击的目的在于盗取中转系统的巨库。其中少数帖子宣称,瘟疫其实是想夺取某件东西,或者阻止中转系统的人得到这件东西。这种判断来自滞后分析族,新闻组的自动化系统会对这种文明形式征收网络使用附加费。虽然系统认定这种消息是垃圾信息,但拉芙娜仍然认真浏览,不轻易放过。没有一张帖子提出变种所搜寻的物品远在飞跃底层,只有极少数消息宣称变种正在搜索飞跃上界和超限下界。

  网上也有直接来自瘟疫的信息流,各地都拒收此类上界协议包,只有存心找死的人除外,再说,转发这种信息得不到任何报酬。但是,在恐怖和好奇心的驭使下,这种信息的流传范围也相当广。其中有一份瘟疫的录像资料,未经压缩,长达四百秒,可供各种类型的感觉器官接收。在文明网的历史上,这份昂贵得不可思议的信息可能是转发次数最多的。蓝荚将纵二号插入主干链接,花了两天时间才把这条消息完整地接收下来。

  被变种控制的行尸走肉都是人类成员。从斯特劳姆文明圈传出的信息大约半数是录像资料,其中的发言人都是人类,但没有一条有这么长。这条长长的信息拉芙娜看了一遍又一遍,那个发言人她还记得。沃温·尼尔森多曾经是斯特劳姆文明圈中的飞行冠军,现在他已经没有任何头衔了,可能也没有了姓名。尼尔森多讲话的办公室以前可能是个花园,拉芙娜只要走到影像侧面,还能从他肩后望见办公室楼下的情形。从外表上看,那座城市仍然与资料记载中的斯特劳姆主城没什么区别。多年以前,拉芙娜和姐姐做梦都想去那座城市,那里是人类向超限界飞升的动力源泉啊。市中心广场是按尼乔拉星球上的公主广场复制的,移民广告曾经声称,无论斯特劳姆人飞升到多么遥远的地方,广场上的清泉将永远流淌不息,代表他们将永远忠于人类的发祥地。

  广场上已经没有清泉了,拉芙娜感到隐藏在尼尔森多目光背后的是死亡。“本人为拯救万物的那位天人代言。”过去的英雄说,“希望所有种族都能看到,即使对这样一个第三等的种族,我作出了多么伟大的贡献,我拯救了他们……”视角转向天空,落日夕照中是一排排依靠反重力垫浮在空中的建筑物,百万平米的反重力垫,重重叠叠。如此糜费反重力材料,拉芙娜平生未睹,连坞站都远远没有这样铺张。飞跃中界没有哪个世界有能力如此大批量进口反重力材料。“你们看到的仅仅是建筑工棚,为不久便将在斯特劳姆开始的工程所作的初步准备。工程结束之后,五个星系将整合为一个定居地,其中的行星和星际物质将用来支持定居地中的生命,开发出飞跃界见所未见的技术,甚至在超限界,这样发达的技术也是十分罕见的。”视角转回尼尔森多,从前的人类成员,现在成了一位天神的发音器官。“把你们的生命奉献给我,有些人可能会反抗,但从长远观点来看,这些反抗无关宏旨。我的威力已经与飞跃界的各个种族合为一体,这种力觉没有任何人能够抵挡。但我还是要作这一番讲话,以消除你们的恐俱。你们在斯特劳姆所看到的一切是极乐境界,也是神奇之境。从此以后,飞跃界内的种族将不会被超限界隔离在外,加人我的人——这是你们所有人的最终归宿——将成为天人的一部分,超限上界至下界的一切将任凭你们享用,各种族都将繁荣兴旺,超出你们现有技术所能想像的极限。反抗我的人的一切都将归你们所有,我将带领你们进入新的太平盛世。”

  看到第三四遍时,拉芙娜不再理睬其中的话,只专心研究尼尔森多的表情,与储存在数据机里的他从前的演说作比较。有区别,不是出于她的想像。她现在看到的这个人的灵魂已经死了。这是明显的事实。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瘟疫竟然毫不在乎,不怕大家发现……或许在人类之外的其他智慧生物看来,这种区别并没有那么明显?而人类仅仅是观众中正在迅速消亡的极小部分。镜头来了个特写,推近尼尔森多的深色脸庞和紫色眼睛:

  “你们有些人也许会怀疑,这一切怎么可能?混沌无序已经有亿万年历史,却从没有一位天人伸出援手。答案是……复杂的。任何大规模发展都存在一个门槛,门槛之外,这种发展是不可能的,而在门槛之内,这种发展却是不可避免的。要与拯救万物的天人合为一体,天人与被拯救对象之间必须存在高效的宽带通讯联结。和这个正将我的思想宣之于口的生物一样,你们必须具备迅速可靠的反应,就像我的手,我的嘴。你们的眼睛和耳朵将成为光年距离之外的我的耳目。做到这一点是十分困难的,系统必须在运转之前做到各就各位。但是现在,我与飞跃界种族的融合已经初具规模,以后的发展将更加迅速。几乎任何种族都可以作出调整,以接受我的拯救。”

  几乎任何种族都可以作出调整。这些话出自一个熟悉的人,是拉芙娜的母语……但这些话的源头却生疏得可怕。

  新闻组对这些信息作了大量分析。从危机新闻组、灵长人属兴趣组和无缝联结自动化系统组分离出了一个专门的瘟疫威胁组。这段时间以来该组信息量之大,超过了其他任何五个新闻组的总和。在银河的这一区域,全部信息流中有相当一部分属于这一组。亿万兆比特专门分析可怜的尼尔森多的嘴巴的动作,数量之大超过了对信息源头的分析。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一片喧嚣之中,真知灼见只占极小的比例。

  密级:0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阿奎勒隆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库瓦克大学[该大学自称位于飞跃中界一定居点]

  主题:瘟疫录像

  摘要:该信息是一场骗局

  发往:追踪战争兴趣组

  飞升之后兴趣组

  瘟疫威胁组

  日期:中转系统毁灭之后7.06天

  信息内文:

  现在已经很清楚了,这个所谓“拯救者”只是一场骗局。我们对这一事件作了认真研究。尽管录像中没有提及发言者的姓名,我们还是查出该发言人为前斯特劳姆文明圈一位地位很高的知名人士。如果“拯救者”只是把人类当成供它远程操纵的机器人,为什么它还要着意保存该文明形式过去的社会结构?最愚昧的人也应该看出答案:那位拯救者没有能力远程操纵大量具备知觉力的生命形式,只能控制高层人士,再由高层人士控制下级。所以,斯特劳姆文明圈的崩溃实际只是该文明权力结构中的上层人物被控制,对那个种族的绝大多数人来说,生活照常,一如往昔。我们的结论:所谓的与天人合为一体只不过是又一种救世主降临的宗教形式,某个不正常的帝国为自己的扩张寻找借口,试图以这种手段诱编不能直接攻打的对象,使它们入其彀中而不自知。别当傻瓜!

  密级:0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奥普迪马语—阿奎勒隆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理性调查组织[估计为飞跃中界一个单星系文明,位于斯坚德拉凯逆气旋方向5,700光年]

  主题:瘟疫录像的威胁,库瓦克大学

  关健词:这些该死的[估计为猥亵语]浪费了我们宝贵的时间

  发往:

  理性社会支网管理组

  瘟疫威胁组

  日期:中转系统毁灭之后7.91天

  信息内文:

  谁他妈是傻瓜?[估计为猥亵语][估计为猥亵语]没看过危机新闻组各消息进程的家伙少他妈瞎扯,竟然用他们[明显为猥亵语]的垃圾污染老子的耳朵。这么说你觉得“与天人合为一体”是斯特劳姆文明圈弄出来的骗局?那以你的高见,是谁消灭了中转系统?只要你的脑袋还没全部塞在[估计为侮辱语],你就该知道,中转系统背后有个天人撑腰,而那个天人现在已经挂了。你可能觉得那个天人自杀了吧?好好看看,扁脑壳[估计为侮辱语]。从来没有哪个天人死在飞跃界种族手里。瘟疫是实实在在的新东西,需要认真研究。我认为库瓦克大学这样的[猥亵语]混蛋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垃圾信息组里,让我们其他人能进行有脑子的讨论。

  还有些帖子干脆是地地道道的胡言乱语。寰宇文明网络有个特点:有了自动化多向译解系统,网上各方有时很难察觉彼此之间存在的根本差异。颇具口语色彩的帖子背后的发帖人其实分属相距无比遥远的文明体系,距离再加上沟通方式的不同使真正意义上的交流极难实现,连最明显的事实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为各方察觉。比如下面这张帖子。

  密级:0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阿布韦斯语—贸易24语—切尔古伦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迷雾旋转体[估计为云中飞人的一个组织,位于一个单独星系。此前极少发帖。]

  主题:瘟疫录像威胁

  关健词:六足生物及其他

  发往:

  瘟疫威胁组

  日期:中转系统毁灭之后8.68天

  信息内文:

  我还没有机会看到那段源自斯特劳姆文明圈的著名录像,只有一点转发片段。(我只能通过一个网关接入文明网,价格十分昂贵。)人类是不是真的有六条腿?从片段当中我看不清楚。假如人类果真有三双腿的话,那么,有一种分析,可以解释——

  六足生物?六条腿?这些翻译可能与迷雾旋转体上那位困惑不解的生物脑子里所想的事压根儿不沾边。拉芙娜没看这张帖子下面的内容。

  密级:0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汉斯[中转系统毁灭之前未见此人资料,无法查出来源,这是一位非常谨镇的发帖者]

  主题:瘟疫录像威胁,库瓦克大学

  发往:

  追踪战争兴趣组

  瘟疫威胁组

  日期:中转系统毁灭之后8.68天

  信息内文:

  库瓦克大学认为瘟疫只是一场骗局,因为斯特劳姆的前知名人士还活着。这种事其实还有另外一种解释。先假定瘟疫确实是一位天人,它所说的与天人合为一体的事是真实的。这就意味着,那些接受其“拯救”的生物已经成了接受远程遥控的设备,其大脑只是一个支撑通讯联系的本地处理器。谁想被这样“拯救”?这个问题不仅仅是修辞问句,读帖子的什么人都有,你们中有些人说不定真会回答“是的”。可通过自然进化而来的绝大多数智慧生命都会对这种拯救方式感到无比厌恶。这一点瘟疫当然同样知道。据我想来,瘟疫不是一场骗局,斯特劳姆文明圈仍然存在活人的表面现象才真是骗局。我估计瘟疫希望通过录像,让人们得到这种印象:只有极少数人才遭到直接奴役,作为一个整体的种族文明仍将继续存在。再加上瘟疫声称不是所有种族都能够接受远程控制,其潜台词实际上是想告诉我们:把自己与这个天人合为一体的种族将得到巨大的好处,同时仍将继续保有生物与智力意义上的独立性。

  即使这样,这个问题依然存在。瘟疾时于被征服种族的控制究竟彻底到什么程度?我不知道。也许被瘟疫控制的飞跃世界里已经根本不存在任何自我意识,只有数以亿计的接受远程控制的设备。我清楚的只有一点:瘟疫想从我们这里得到某些东西,这些东西它至今仍未到手。

  就是这样,帖子数以万计,看法数以百计。难怪大家把文明网称为百万谣言网。拉芙娜每天都和蓝荚绿茎讨论这个问题,竭力理出个头绪,弄明白应该相信哪种观点。

  两个车手熟知人类,但就连他们也看不出沃温·尼尔森多脸上的死亡迹象。不过,以绿茎对人类的了解,她明白现在无论说什么也无法安慰拉芙娜。她在新闻显示窗前滚来滚去,最后伸出一根枝条碰碰拉芙娜,“也许等范·纽文先生好了以后,他可以看出来。”

  蓝荚枝叶簌簌响动,作出他的客观分析。“如果你是对的,那就是说,瘟疫不知怎么根本不在乎人类和接近人类的种族会从录像中看出什么。这一点从某些方面说得通,但……”他的语音合成器发出心不在焉的嗡嗡低鸣,过了一会儿,“我不相信这条消息。四百秒的宽频广播啊。容量好大的,居然可以向不同的种族提供全部感官输入。信息量太大了,竟然一点都不压缩……也许这是一个诱饵,是由留在家里没来得及走,落入瘟疫魔爪的飞跃界种族成员转发的?只要接收这条信息,最后就会被它控制。”新闻组里也有类似怀疑,但从信息里找不出什么暗桩,网络自动传播系统里也没有这种东西。这一类无比高明的暗藏武器也许可以在飞跃上界发挥作用,可到了下面这里却不会起任何作用。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一种可能的解释:这是一种手段,即使在尼乔拉或古老地球也能发挥作用——录像暗藏着某种指令,通知瘟疫已经分布各地的爪牙。

  木城人全都很熟悉维恩戴西欧斯,但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他真正的工作是什么。他大约有一百岁,是木王与自己的两名战略家繁殖裂变的产物。早年间,维恩戴西欧斯负责管理木城的锯木厂,这期间他对水车作了很大改进。维恩戴西欧斯的罗曼史不少,时常与政治家和官方发言人纠缠不清。随着他的组件不断替换,维恩戴西欧斯渐渐走上了政治家的道路。近三十年时间,他是女王内阁中一名强硬的鹰派人物,最近十年里又当上了内务大臣。在这两个职位上,他都充当着行会的代言人,鼓吹公平贸易。有传言说,一旦女王退位或去世,维恩戴西欧斯就将成为内阁的下一任主席。许多人觉得如果发生女王不在的悲剧,维恩戴西欧斯接任应该是最佳的选择。当然,他夸夸其谈的演讲一直是内阁的一大不幸。

  这就是公众对维恩戴西欧斯的看法。了解政府安全工作的人可能猜得出女王的谍报工作也由维恩戴西欧斯负责。他在木厂和码头上有十多个眼线,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直到现在,写写画画才明自,连这些也仅仅是他的又一层伪装。想想看——剔割运动最高层次上居然有他的人,剔割分子的一切计划、恐俱和薄弱环节都逃不过他的耳目,还能设法操纵对方!维恩戴西欧斯简直神了。写写画画即使心有不甘,仍然不得不承认此人无与伦比的天才。

  但是……知道高层内情不一定就能确保胜利。剔割分子的计划安排不见得完全由最高层直接指挥。敌人的许多低层次行动仍然可能不为己方所知,仍然可能取得相当大的成功……绝杀约翰娜也许不必大动干戈,只需一箭就行。

  而这里,正是写写画画可以大显身手、证明自己价值的领域。

  他要求将自己的寝室换个地方,搬进城堡内层二楼。没费什么事便获得批准。他的新套房比过去那套小些,墙上的隔音被也简陋得多。墙上有个箭孔,城堡地面一览无余。对于写写画画的新目的而言,这套房子真是再合适没有了。接下来几天,他四处勘查来往通道。主墙上有不少孔道,十五英寸宽,三十英寸高,写写画画可以通过这些孔道在城堡内层四下游走,不用担心被外面的人发现。他将自己的组件排成一长溜,从一个孔道钻进另一个孔道,不时从某个壁垒中冒出来,一闪即逝,一会儿又从另一个雉堞钻了出来。几个脑袋东瞅瞅,西看看。

  有的时候,他会撞见警卫,但人家知道贾奎拉玛弗安获准留在城堡内层……再说,写写画画还研究过警卫的巡视规律。他们知道他在四周转悠,但写写画画相信,没有人知道他的侦察工作进行到了何等详尽的程度。工作是艰苦的,但大见成效。写写画画一生的最大心愿就是做出点惊天动地的大事。问题在于,他的见解太深奥了,其他共生体无法理解,就连他非常敬重的人物也一样。比如约翰娜。现在,再过几天,他会面见维恩戴西欧斯,到那时……

  从阴暗的墙角,从高高的箭孔,写写画画认真工作着。四个组件观察,两个组件缩成一团,拼命记录。十天之后,他已经有了足够的材料,连维恩戴西欧斯也会对他刮目相看。

  为了防备刺客和心怀不轨的警卫,维恩戴西欧斯的住房被一圈圈其他房子拱卫着。要向他提供机密建议,这个地方不合适。另外,写写画画直截了当提出意见时一向运气不好。等待召见就要花上无数天时间,你越是耐住性子,遵守各项规定,官僚们便越不把你当回事。

  幸好维恩戴西欧斯也有独自一人的时候。城堡老墙上有个塔楼,就在面对森林那一侧……侦察工作进行到第十一天时,写写画画登上塔楼,等着。一个小时过去,风停了,从港口方向涌来浓重的雾气,沿着老墙缓缓上升,像移动得很慢的海潮。四周鸦雀无声,静极了,只有大雾天才会这么寂静。写写画画心神不宁地嗅着塔楼顶端的小小平台。日久失修,灰泥不断在他脚爪下剥落,好像只要一使劲就能把石块从墙上扳下来。倒霉。维恩戴西欧斯会不会不依平日的惯例,今天不上这儿来了?

  写写画画又等了半个小时……他的耐心终于有了回报。铁质螺旋梯上传来脚步声。没有思想的声音,雾太大了,声音传不上来。又过了一分钟,翻板门打开,一个脑袋探了进来。

  维恩戴西欧斯大吃一惊,思想惊恐的咝咝声竟然穿透了浓雾。

  “请放心,先生。是我,你忠诚的贾奎拉玛弗安。”

  脑袋伸进了些,“忠诚的公民到这里来干什么?”

  “来见你呀。”写写画画笑道,“到你这个秘密办公室来拜见你。上来吧先生,这么大的雾,这地方容下我们俩不成问题。”

  维恩戴西欧斯的成员一个挨一个爬进翻板门。有些组件的佩刀珠宝卡在门框上,维恩戴西欧斯又不是个身材苗条的共生体,很费了些劲才挤进来。间谍头子在塔楼另一边一字排开,这个姿势显出他戒心重重。现在他一点儿也不像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那个夸夸其谈、自高自大的人了。写写画画暗自得意,这回他可真的引起对方注意了。

  “有什么事?”维恩戴西欧斯死板板地发问。

  “先生,我希望能为你效劳。就凭我出现在这里,我想已经足以说明我可以为女王的安全工作略效绵薄之力。除了才华横溢的职业行家,还有谁能发现你把这个地方当成了自己的秘密据点呢?”

  维恩戴西欧斯好像略有点放心了,他冷笑一声,“说得对,还有谁能发现?我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正是因为老墙这里城堡各处都看不见。我在这里可以……和大自然交流,摆脱繁杂的公务。”

  贾奎拉玛弗安点点头,“我能理解。不过有一点你想错了。”他指指间谍头子身后,“这种大雾天你看不见,但城堡朝向港口那一面有一处地方正好可以望见你这座塔楼。”

  “又怎么样?那么远,谁能——噢,你从共和国带来的那个眼睛工具!”

  “一点不错。”写写画画从口袋里掏出望远镜。“即使隔着城堡大院,我一样认得出是你。”眼睛工具本来可以使写写画画声名大振。女王和行脚简直被这东西给迷住了。不幸的是,他的诚实不允许他背离事实,写写画画不得不承认,这个设备是他从朗加迪尔一位发明家手里买来的。当然,认识到这一发明的价值的是他写写画画,他也正是借助这种工具才救出了约翰娜。发现他其实不大清楚这种透镜到底是怎么回事后,大家只接受了他赠送的一副眼睛工具,转而找这里的玻璃工匠去了。但不管怎么说,他仍然是世界这个地区最擅长使用眼睛工具的人。

  “我观察的不仅仅是你,大人。这只是我调查工作的一小部分。最近十天来,我在城堡各处通道中花了大量时间。”

  维恩戴西欧斯的嘴唇一撇,“这倒不假。”

  “不是我夸口,没有多少人注意到我的活动。我使用眼睛工具时非常小心,没让任何人发现。”他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笔记本,“我作了详细记录。谁做了什么、什么时候做的,我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试想,等夏天过去,我这一套方法将会取得多大成果。”他将笔记本放在地下,朝维恩戴西欧斯一推。过了一会儿,对方的一个组件上前儿步,把本子拖了过去。他的样子好像并不怎么热心。

  “请理解我的用意,先生。我知道你可以把剜刀内阁会议的情况通报给女王,没有你掌握的内部情报我们将无法对抗秘岛,但——”

  “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写写画画不由得吞了口唾沫。只好厚着脸皮上了。他挤出一个笑容:“没有谁告诉我。和你一样,我也是行家里手,而且知道保守秘密。但请你想想,城堡里也许还有别人具备我这种才干,这些人中有的可能是叛徒。你的内线地位太高,可能并不清楚他们的情况。这些人是可以作出重大破坏的。你需要我来助你一臂之力。用我的方法,你可以掌握每个人的行踪。我很乐意为你训练一批侦察员,我们两人联手,可以把侦察工作扩展到整个木城,从市场塔楼向下观察,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

  间谍头子紧靠胸墙来回走动,踢着剥落下来的灰泥块。“这个建议值得考虑。不过告诉你,剜刀的间谍是哪些人我们心里有数,我们向他们提供了不少假情报。这些假情报又从我们安插在秘岛的间谍那里传回来,这种事挺有意思的。”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抬头望望胸墙外,考虑着,“你说的也有道理。如果真有哪个间谍我们没有发现,而他又可以接近两腿人或者数据机……那就坏了大事。”又有几个头转向写写画画,“好,成交。我会调给你四五个人,训练他们使用你的方法。”

  写写画画简直无法控制自己,他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全部眼睛都望着维恩戴西欧斯:“先生,这个决定你绝不会后悔的。”

  维恩戴西欧斯耸耸肩:“也许吧。还有一件事.你对谁提起过你的调查工作?这些人我们都要请他们来一趟,宣誓保守秘密。”

  写写画画一顿,“大人!我告诉你我是个行家。这件事我对谁都没提,只是现在才告诉了你。”

  维恩戴西欧斯笑了,差不多彻底放松下来:“太好了,这样我们就可以着手了。”

  也许是维恩戴西欧斯的声音——稍微大了一点,也许是他自己身后有什么动静,不管是哪种原因,写写画画转过一只脑袋,瞥见朝向森林的胸墙边有个影子闪了过来。他听见了袭击者思想的声音,但是已经太迟了。

  飞箭嗖嗖,组件弗的喉头一阵烧灼般的剧痛。他硬咽一声,竭力保持头脑清醒,奔向维恩戴西欧斯,“救命!”这一声尖叫没有必要。写写画画明白了,不等对方从自己身上拔出利刃抽身后退便明白了。

  维恩戴西欧斯站开一点,看着他的杀手跃进写写画画组件丛中。一阵狂乱的杂音,剧烈的疼痛,清醒意识渐渐黯淡。告诉行脚!告诉约翰娜!屠杀继续着,仿佛持续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然后——

  他的一部分倒在黏稠的血泊中,一部分丧失了视力。贾奎拉玛弗安的意识散为碎片,至少一个成员已经死了,弗身首分离,鲜血狂喷,鲜血的热气在冷风中飘散。疼痛、冷,还有……窒息,喘不过气来……告诉约翰娜。

  杀手和他的老板退后几步。维恩戴西欧斯。间谍头子。内奸。告诉约翰娜。他们静静地站着……看着他流血至死。他们很小心,惟恐自己的思想与他的思想混杂起来。他们会等着。等着……等到他的思想声渐渐消失,再来收尾。

  真静,太静了。两个杀人者的思想声隔得很远。窒息声、呻吟。不会有人知道真相……

  快结束了。贾说不出话来,望着面前那两个陌生的共同体。其中一个朝他走来,脚爪上扣着铁爪尖,嘴里衔着刀。不!贾猛地跳起来,在一大摊湿漉漉的东西上滑了一下。那个共生体扑了过来,但贾已经上了胸墙。他向后一跃,掉了下去,掉下去……

  ……从高处落下,摔在岩石上。贾挣扎着从墙边逃开。后背真疼啊,不久又麻木了。我这是在哪儿?这是什么地方?到处是雾,高处有说话声,听不清楚。他的微不足道的意识中出现了些许记忆,有刀,爪尖,混在一起。告诉约翰娜!他想起来了……想起了什么……以前的什么事。丛林中一条若隐若现的小径。循着小径,循着小径,小径的尽头就是约翰娜,走下去,他就会找到约翰娜。

  贾拖着自己的身体,挣扎着爬上小径。后腿有点不对劲,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后腿。告诉约翰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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