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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戚涤尘

青青河边草(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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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 19:45: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就在绍谦去找世纬“共商大计”的时候,青青也找了石榴“一吐真情”。在这“观音菩萨”面前,她似乎可以“得救”。再也无法隐瞒自己的身世,再也无法承受两个男人给她的压力,她终于把一些心头的秘密,向石榴和盘托出了。

当石榴知道她和世纬,根本不是“兄妹”时,惊讶得眼睛睁了好大好大。然后,她细细沉思,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那个何世纬,才是你的心上人啊!”她坦率的说,一对颖慧的眸子,直看到青青内心深处去。“我这才明白了!这些日子来,我一直觉得你们三个人怪怪的,现在我全明白了!怪不得绍谦每次来找你,世纬总跟着来,一副老大不痛快的样子!原来,原来他根本在吃醋呀!”

“什么?”青青大大一震,盯着石榴问:“有吗?他真的有吃醋吗?我看他巴不得我赶快嫁给绍谦呢!”

“不不不!”石榴急忙摇头。“他肯定是喜欢你的!每次,他的眼睛总是盯着你,你笑,他也笑,你皱眉,他也皱眉……他明明是喜欢你呀!”石榴抓住了青青。“你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啊!”“真的吗?”青青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想到“治蛇毒”的那个晚上,他的手指,曾轻触过她的嘴唇。她不自禁的就抿了抿嘴唇,那手指的余温似乎还留在唇上呢!石榴凝视着她,看她这种神思恍惚的样子,心中已全然明白。不禁着急的问:

“你们两个,是在开绍谦的玩笑吗?那裴绍谦是个耿直的人,不会跟着你们兜圈子啊!到底,你们三个人之间,是怎么回事呢?”“我比你更糊涂啊!”青青委屈而激动的说:“你说世纬喜欢我,可是,他不要我啊!他拚命把我推给绍谦,绍谦又什么都不知道,就是缠着我又送花又送树的,我被他们两个人搞得晕头转向,乱七八糟,你根本不晓得我有多倒楣!”

石榴定定的看了她好一会儿。

“依我看……”她慢吞吞的说:“他们两个大男人,才被你弄得晕头转向,乱七八糟呢!”

青青一惊,震动的去看石榴。石榴对她温柔一笑,眉梢眼底,硬是有“观音菩萨”那种“救苦救难”的慈祥。

“听我说!青青。”她恳切而真挚的。“这件事不好玩。如果你心里根本没有绍谦,你要趁早让他知道,免得他剃头担子一头热,将来怎么收拾才好,你要帮他想想啊!至于世纬……你是不是也应该好好跟他谈一谈呢?”

“怎么谈?”青青无助的。“我和他根本没有办法谈话,每次都会生气,每次都弄了个脸红脖子粗,不是他对我吼,就是我对他吼……你不知道他那个人有多难弄……我一定是前辈子欠了他的!”石榴静静的瞅着她,点了点头。

“所以我们管小两口,叫作‘冤家’啊!”

青青的心,怦然一跳。瞪着石榴,她张口结舌。心里却有些醒悟了。这天晚上,世纬在房间里踱方步。他不断的从房间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从房间那一头,走到这一头。心里像有一锅沸油,翻腾滚滚,煎熬着自己那纷纷乱乱的感情。绍谦下午,在学校办公厅,向他“求救”,把他那已经理不清的感情,弄得更加混乱了。“你说你会支持我的,你赶快去帮我对她说,”绍谦急切的。“你告诉她,我不逼她,我等她!我不急,反正二十多年都过了,也没讨媳妇儿!再等个三年两载,都没关系!只要你老哥,别把她带到广州去!”

怎么办?怎么对青青说呢?要她嫁给绍谦?真要她嫁给绍谦吗?舍得吗?真舍得吗?

他正烦恼不已,青青来了。

青青走进房间,关上房门,抬头定定的看着他。满脸的勇敢,满眼睛的坚决。声音清脆而有力:

“我来跟你说几句话,说完就走!”她吸了口气。“今天绍谦向我求亲,我拒绝他了。虽然他还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可是,我会慢慢让他弄清楚!我觉得,一个好女孩是不可以欺骗别人的,我不要让他认为被骗了!因为,这许许多多日子以来,我心里从来没有别的男人,只有你!”

世纬太震动了!睁大眼睛,他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不能喘息,不能说话。“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是大少爷,念了一肚子的书,有学问,有理想,还有一个门当户对的未婚妻!我呢?家庭、地位、学识……什么都没有!可是,我今天清清楚楚的告诉你,是你招惹了我的!如果你够狠心,你早就该摆脱掉我,你一直不摆脱我,现在,就太晚了!”

世纬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我知道,你现在留在傅家庄,不过是为了安慰瞎婆婆,迟早,你是要去广州的!什么立志小学,什么青青小草,都不在你心里!说不定有一天你烦了,卷了铺盖,你就走了个无影无踪!就连你北京老家,你的亲身父母,都不曾留住你,我们这些老老小小,和你非亲非故,又凭什么来留住你!所以,当你要走的时候,你尽管走!至于我呢……”她拉长了声音,用力的说出来:“我反正跟定你了!”

“啊?”世纬终于吐出一个字来。

“你不要啊来啊去的!”青青哑声一吼,其势汹汹:“你放心,我还不至于那么老脸皮厚,我已经说了,我知道配不上你,也不敢痴心妄想什么。可是,我可以帮你洗衣服、烧饭、钉钮扣、做鞋子……照顾你的生活起居,说得再明白一点,我可以做丫头做佣人,我不在乎的!”

“啊?”世纬又忍不住啊了一句。

“再说,你这个人是很容易受伤的!”青青急忙补充:“一会儿头打破了,一会儿脚被蛇咬……简直没片刻安宁,我如果不守着你,不知道你还会出什么状况!不过,你放心,我也给自己订出一个时间限制,时间一到,不用你赶我,我掉头就走,连丫头都不做!”

“啊?”他越听越奇,还有“时间限制”?“那个时间就是……”青青深深抽了口气:“你结婚的时候!等你把华家小姐娶进门,我就立刻离开你,再也不纠缠你了!好了!”她硬帮帮的一转身子:“我的话已经说完了!我走了!”“慢着!”他一伸手,拉住了她。“你说完了?”

“说完了!”他抓住她的胳臂,深深的去凝视她的眼睛。她一阵心浮气躁,顿时勇气全消,垂下睫毛,她身子一挺,挣扎着甩开了他。他大踏步向前,再度捉住她,把她用力一带,就带进了臂弯里。“你说完了,是不是也该我说一句了呢?”

“你要说的话,我全都听过了!”她扭动身子。

“这句话你一定没听过!”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什么?”“我……爱你!”他碍口的、生涩的、艰难的吐出这三个字。然后,他一俯头,就紧紧的吻住了她。

青青的心脏狂跳,她闭上眼睛,天地万物,全化为虚无。至于自己身在何处,身在何年,她又完全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世纬在学校中面对绍谦,心里真是惭愧极了。他已经答应了青青,要和绍谦说个明白。绍谦也追着他,满脸的焦灼与迫切。看到世纬充满歉意的眼光,和几乎是犯了罪似的表情,绍谦的心就沉进了地底。

“看来我真的没希望了,是吧?”他盯着世纬问。

“绍谦!”世纬简直不敢迎视绍谦的眼光,他吞吞吐吐的说:“我真对不起你,请……原谅我!”

“什么话?”绍谦泄气的一击掌,又去敲自己的脑袋。“是我自己不争气,笨头笨脑搞砸的!不关你的事嘛!我知道你已经尽了力,能帮的也都帮了!”

“不!你不懂,”世纬痛苦的说:“我根本没帮你,我是你的绊脚石……你却始终被蒙在鼓里!”

“你在说些什么呢?”绍谦愕然了。

“听我说!”世纬鼓足勇气,一口气说了出来:“我跟青青不是兄妹!我们非亲非故,她和小草才是邻居,我们三个是误打误撞的凑在一块儿的,原来我只打算把她们送到傅家庄就走,谁知道出了一大堆状况,我居然走不了,当时为了简单起见,就自称是兄妹……所以,我不止是个假儿子,也是个假哥哥!”“哦?”绍谦听得一愣一愣的,他皱着眉头,被搅得头晕脑胀。单纯的他,一时间,脑筋完全转不了弯。“假哥哥!假哥哥?”他念叨着。“是啊!”世纬接口,更快的说:“更糟糕的是,我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我这个假妹妹!”

“你……你在说什么?”绍谦完全呆了。

“我在说……”世纬心一横,脱口而出:“我和青青,彼此相爱呀!”绍谦一脸的震惊,瞪着世纬,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在一时之间,一定不能接受,”世纬急急的说:“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样对你解释才好!总之,这是事实,我和青青,一路结伴来扬州,彼此保护,彼此照顾……大概老早老早,就彼此有情了!”“这太荒唐了!”绍谦喃喃的说:“不可能的!”

“可能的可能的!”世纬慌忙接口:“本来我是诚心诚意要把她嫁给你的,因为你才能给她一个安定的家,和完整的爱,我是注定要飘泊和流浪的!谁知道,我竟然情不自禁的爱上了她……对不起,绍谦,我说不出有多么抱歉……”

绍谦注意的听,努力的试图了解,他终于有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所以……你根本是个假哥哥!”他嘟囔嚷着。

“是的。”“所以……你根本爱着青青的……”

“是的。”“所以,你从没有支持过我什么,帮助过我什么,你尽扯我后腿,把我当傻子一样玩弄着……”

“不,不是的……”他话还没说完,绍谦冲过去,一手揪起他胸前的衣服,一手就抡起拳头,对准他的下巴,他大吼着: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这个假哥哥!”

“你打你打!”世纬昂着下巴,准备挨这一拳:“是我欠你的!你打吧!我不还手……”

绍谦的拳头停在半空中,眼睛里冒着火,死死的盯着世纬,他咬牙切齿的说:“我……我……我偏不揍你,我就要让你内疚,让你痛苦,让你一见我就不好过,让你……让你……”他说不下去,愤怒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的拳头终是挥了出去,正中世纬下巴,砰的一声,把他打得向后仰摔过去,带翻了书桌,毛笔砚台书本……乒乒乓乓落了一地。

小草和绍文急冲进来。小草大惊失色,慌忙去扶住世纬,抬头对绍谦着急的说:“裴大哥,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要打他呢?你们不是铁哥儿们吗?”“去他的铁哥儿们!”绍谦甩甩衣袖,掉头就走。“他一身都是假的!假道学、假义气、假儿子、假哥哥、假朋友……这种假人,我怎么会跟他是铁哥儿们?”

他走了。世纬坐在地上,却“真正”的难过极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7-3 19:50: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接下来,有好多日子,绍谦都不和世纬说话。他自顾自的上课下课,一个人来,一个人走,常常连绍文都不管。他既不去绣厂,也不去傅家,像个独行侠。

世纬难过极了,却不知该怎样打破这种僵局。青青夹在中间,更是左右为难。明知自己说什么都错,所以根本不敢去劝解或安慰绍谦。只有石榴,她非常乐观的说:

“没关系的!事情讲开了反而好!绍谦那个人,生气也生不久的,过几天,他就会忘了!”

就在世纬、青青、绍谦三个人各有心病,纠缠不清的时候。小草却在努力的适应她的学校生活。

她适应得并不顺利。小虎子是孩子王,带着众学童,已经公然和她成了敌人。因为她和绍文,是老师的弟弟妹妹,自然就变成大家反抗的目标。小虎子天不怕地不怕,被他气走的老师也不少,就是没见过像世纬绍谦这样的老师,蛇也咬不走,捣蛋也捣不走,好吧!大家比厉害,小草和绍文就遭了殃。被掐被打被拉辫子,简直是家常便饭,有次还把两个人诱进柴房,关了足足两小时,才被绍谦发现救下来。世纬坚持“爱的教育”,不能体罚,而且,孩子们要适应群众的社会,小草和绍文,绝不能因为自己的身分而享有特权,他们要主动去争取友谊。所以,明知两个孩子受了很多委屈,世纬就是不肯严惩小虎子。这天,小草正在大树下背唐诗,豆豆来了。

“小草,”豆豆怯怯的喊,她是立志小学中,唯一的小女孩,自从小草来了,才有了伴。但是,平时慑于小虎子的“权威”,都不敢和小草说话。现在,看到大男生都不在,她再也忍不住,就溜到小草身边来。“我们做朋友,好不好?”

“做朋友?”小草惊愕的,四面看看。“你是不是在骗我?上次也是说做朋友,把我骗到柴房里去关起来!”

“不不!真的,我好喜欢你呀!”豆豆真心真意的说,就从怀里掏出一个蚕茧。“喏!我送你一个蚕茧,是我自己养的蚕做的茧地!是今年的第一个茧地!这只蚕是白色的,可是吐了一个金黄色的茧,好不好看?”

“太好看了!”小草感动极了,这是第一次有人要和她做朋友,她真不知道如何回报是好。一个激动,从脖子上取下了荷包。“我有一个百宝荷包,里面都是我最宝贵的东西,我把蚕茧收进去,我也要找一样东西送你!”她取出一粒弹珠,有点心痛,却终于大方的“割爱”了。“我有两颗,送一颗给你!”“哇!好漂亮啊!”豆豆欢呼着。伸出手去,还没拿到,弹珠就劈手被小虎子抢去了。

“嗬!彩色弹珠!”小虎子大喊。

“是我们的!”小草急急的说,抬头一看,阿长、万发、大全、小八……等人,全站在面前。她瑟缩了一下,勇敢的伸出手去抓:“还我!还给我!”

“来拿呀!来拿呀!”小虎子把弹珠举得高高的,边喊边跳开。“她还有一个荷包!”万发嚷。

小草急忙伸手去抓荷包,万发比她更快,抓起荷包,一个“快投”,传给了阿长,阿长再一个“快投”,传给了小虎子。小虎子一手握弹珠,一手握荷包,向学校的后花园奔去,嘴里嚷着:“好好,这一下报仇时间到也!你哥哥踩死了我的小花,我就丢掉你的荷包!”“不要!不要!”小草尖叫着,追在后面。“那是我海爷爷给我的东西……求求你不要不要呀……”

来不及了。小虎子站在水井旁边,手一松,荷包笔直的落入深井。然后,孩子们就一哄而散了。

小草扑奔到井边来,俯身下望,黑黝黝的井,深不见底,那荷包连影子都看不到了。她这一下子心痛至极,扑在井边,失声痛哭起来,这一哭真是肝肠寸断。把绍谦、世纬、绍文全都引来了。听到事情经过,绍谦气得摩拳擦掌,马上要去找小虎子算帐,世纬却阻止着说:

“他并不知道这是小草的心肝宝贝,和小花之死比起来,这是小事了!算了算了!我们还是来捞荷包吧!”

两人忙着把水桶放下去,左打一次水,右打一次水,那儿捞得起荷包。绍谦气冲冲把水桶一丢,对世纬夹枪带棒的吼着:“你是大教育家,大学问家!你有本领,你能干……你就拿出办法来治治他们!别让咱们的弟弟妹妹,到这儿来送命!”

小草生怕绍谦又要动手打世纬,急忙往两人中间一站。想说句没关系,就是说不出口,才张开嘴,太伤心了,眼泪水就直往下掉。绍谦气得一甩袖子,拉着绍文转身而去。世纬心痛万分,蹲下身子,搂住小草,想说一些安慰的话,却很明白说也无益,这种心痛,岂是言语能够安慰?他注视着小草,把她用力一搂,按在肩上。让这孩子,伏在他肩上哭了个够。平日小草在学校里被欺负,不论是拉辫子,踩鞋子,掐一把,推一下……她都没有告诉青青。但是,这晚实在太伤心了,伤心得没有力气保密了。青青听完了小草的叙述,气得脸都发白了。她站起身子,就冲往世纬房间去找世纬理论。小草追在后面,哭着喊:“不要啦!青青,你和大哥,最近才讲和不吵架了!不要再为荷包去骂他嘛,他也没办法嘛……”

青青那火爆脾气,怎能忍受这个,她奔入回廊,穿过院子,直冲进世纬的房间。这样一阵喧闹,把静芝、振廷、月娘全部惊动,也跟着追了进来。

“你这个大哥是怎么回事?”青青对世纬喊着:“你怎么能让她受到这么严重的伤害?你怎么可以呢?”

“怎么了?怎么了?”静芝摸索着喊:“媳妇儿,你干嘛生这么大气?元凯,你怎么得罪青青了?”

世纬无奈的看着静芝,又惊动了老太太,实在是糟透了!他叹口气,对青青说:“那几个孩子不过是淘气,只要给我时间,我一定会管教好他们的!”“管教好?你根本管不了他们!”青青说着,就去卷小草的衣袖,又去卷小草的裤管,对振廷、月娘、静芝说:“你们看看,小草浑身都是伤,这里紫一块,那里青一块,她咬着牙不说,可是,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今天,居然把小草的荷包,也丢到井里去了,实在太过分了嘛!”

“荷包啊!”振廷叹口气。“是怎样的荷包?我叫长贵去给她再买一个!别闹了!”“荷包是可以再买,里面的东西怎么买得回来呢?每样东西都是她海爷爷给她的!”青青说着说着,声音就哽住了。“小草一年才见海爷爷一次,其他三百多天都在吃苦受罪,那个荷包是她唯一的安慰,她数着里面的小东西,想着她的海爷爷,这才把眼泪往肚子里吞……她是这样挨过来的!你们不知道,你们根本不知道……好不容易来到这儿,海爷爷又不见了!她每晚翻着看着她的荷包,才睡得着觉……你们不知道!你们根本不知道!”

小草被青青这样一说,眼泪更是掉个不停。她却忙着用衣袖去擦青青的眼泪,啜泣着说:

“不要说了!青青,不要说了嘛!”

静芝十分震动,她摸索着说:

“小草,你过来!”小草依偎了过去。静芝摸着她的面颊、脖子,掏出手绢为她拭泪。说:“孩子啊,你不要伤心,咱们已经派了好多人去找你海爷爷了,有了海爷爷,荷包就不重要了。婆婆知道什么是伤心,什么是心痛,什么是和亲人离散的悲哀……婆婆答应你,一定把你的海爷爷找回来,好不好?好不好?”

“婆婆!”小草哭着,搂住了静芝,把她抱得紧紧的。把自己的面颊埋进了静芝怀里。静芝就震动的享受着这小手臂的温暖,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被孩子这样亲热过了。

振廷看了静芝一眼,回头又看了世纬一眼。眼中,尽是悲痛与无奈。什么是伤心,什么是心痛,什么是和亲人离散的悲哀……静芝有她梦幻中的安慰,他呢?他总不能把世纬当成元凯啊,摇摇头,他走了。月娘的眼光,不由自主的跟随他而去了。青青看着这一切,陡的平静了下来。是的,和傅家的伤痛比起来,一个小荷包又算什么。忽然间,她就体会出什么是人生真正的悲哀了。两天后,世纬正在教室批改学生的习字本,万发忽然冲进教室,大声嚷着说:“老师,不好了,小虎子在山上跌断了腿,不能动了!”

世纬大吃一惊的跳起来,急忙说:

“在那里?快带我去!”

万发领头跑,世纬跟着去。小草、绍文等一群孩子全追着世纬跑去。绍谦在一旁看着,有句话卡在喉咙里,他很想提醒世纬“当心有诈”!但是,他还没有原谅世纬,也没有和他恢复邦交,就眼睁睁看着他跑走。什么都没说。

果然,世纬中计了。到了山上,世纬远远的就看到小虎子,躺在一堆荆棘从中,哼哼唉唉的叫哎哟。世纬完全不疑有他,直着喉咙大喊:

“别怕别怕,老师来了……”

话还没说完,脚下已一脚踩空,接着就掉进一个好深的坑洞里去了。小虎子一翻身从地上站起来,抚着肚子哈哈大笑。阿长、万发、大全、小八都跟着大笑。来宝、来福笑了笑,听不到世纬的声音,觉得不好笑了。小草、绍文、豆豆……等较小的孩子全仆到洞边去看世纬。

世纬这一摔,非同小可,坑下全是凹凸不平的巨石,他的右脚在石头上重重一挫,已经痛入骨髓,额上顿时冒出豆大的冷汗,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哥!”小草急喊:“我们拉你出来!快,把手给我们!”

世纬痛得直吸气,试着要撑起身子,右脚才一点地,痛楚就撕裂般的窜上来,他咬着牙,抬头对小草和绍文说:

“不行,我想,我的右脚大概摔断了!你们快去找绍谦来!我没有办法出来了!”小虎子、万发、阿长……等一些大孩子,也笑不出来了。小草爬起身,一转头对小虎子说: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嘛?你们欺负我没有关系,欺负我一个人就好了嘛,为什么要害我大哥嘛!他那么着急的跑来,是要救你呀!他也不是故意要踩死你的小花,是怕我们被蛇咬呀!自从踩死小花,他就好难过,你知道吗?你为什么要害他呢?”一边说,一边哭着去找救兵。

小虎子面色苍白,走到洞边,他往里看。这事发展成这样,完全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想开个玩笑,并不想伤害世纬。这不好玩,一点也不好玩!

“老师,我跳进来帮你!”

“不要进来!不要进来!”他急忙喊:“里面好多尖石头!有一个人受伤已经够了,千万别进来!”

小虎子抬头看几个大孩子。一声令下:

“来,我们把老师救出来!”

等到绍谦气极败坏赶来时,发现小虎子带着众孩童,已经把世纬抬出来了。小虎子奋力扶住世纬,其他孩童左右前后,簇拥着世纬,人人面有愧色。小虎子由于使劲,脸都涨得通红,他一面扶着世纬,一面急切的说:

“老师,你尽管压在我肩上,没有关系的!我从小就下田干活儿的,身强力壮,不怕压……”

绍谦挑起了眉毛。看到世纬这份狼狈相,他对他的气,不禁消了大半。看到小虎子拚了命的扶持,他这才对世纬那忍辱负重的教育法,有了几分心悦诚服。

他大踏步冲上前,帮小虎子扶住世纬。

“老兄!”他粗声说:“我拿你这个人,简直是没有办法,你怎么这样容易出状况呢?”

世纬忍着痛,抬头对绍谦咧齿一笑。虽然脚痛无比,心中却有说不出的舒畅。他长长的松了口气,放心的把自身的重量,压在绍谦和小虎子的身上。

世纬受伤回家,整个傅家庄几乎全翻了天。

静芝坚持要请各种医生,于是,中医也有,西医也有,连跌打损伤的推拿师傅也有……一时间,这个医生来,那个医生去,又是中药,又是西药,世纬被各种药灌了一肚子,还被静芝强迫着喝了一大碗“人参汤”。最后,证实骨头没断,只是脱了臼,经过推拿医生一番强制接骨,世纬差点没痛晕过去。终于,医生宣布没有大碍,纷纷离去。而世纬,脚踝踵得好大,密密麻麻的缠着绷带,筋疲力尽的躺上了床。

“元凯啊,”静芝坐在床边,紧紧攥着世纬的手,含泪叮嘱着:“你从小到大,连换颗牙齿,出次疹子,摔了跤,割到手指……我都当成是天大的事,恨不得以身相代,让老天减轻你的痛苦。这次,好不容易巴望到你回来了……我想,你命中所有的劫数,都已经度过……你应该再也无灾无难了!请你为了我,为了这瞎眼的老母,保护你自己吧!”

面对这样“强大”的“母爱”,世纬真是无可奈何。每天,他都告诉自己,应该让静芝面对真实,不能再欺骗下去。每天都由于不忍,而继续欺骗了下去。

等到静芝、月娘、振廷都离开了房间,床前换了青青,坐在床沿,她深深的凝视着他,眼中盛满了泪。

“怎么了?怎么了?”他故作轻快的说:“我不过是跌了一跤,并不是害了重病,会送命什么的……”

“你还说!你还说!”青青伸手去蒙他的嘴。“你一下子伤了左脚,一下子又伤了右脚,上次头又被打伤……你……你……你存心要让我们大家都不好过是不是?”

他一伸手,把青青紧揽入怀。

“受这么一点伤,有你们这么多人围着我,照顾我,让我感受到被重视和被爱的滋味……我真觉得,连受伤都是一种幸福。”

三天后,世纬拄着拐杖去学校上课。那些孩子,一个一个从教室里冲出来,一叠连声的喊着:

“何老师来了!何老师来了!何老师来了……”

大家欢呼着奔出教室,奔入回廊,奔下楼,奔到他身边,几十双手全伸向他,争着要扶他。小虎子一马当先,帮他抱过书本,抱过习字本,大声说:

“何老师,你三天没来上课,我们大家做了大扫除,把整个学校都打扫过了!你看干不干净?”

他看着那纤尘不染的教室,那花木扶疏的校园,笑了。真的,受这点小伤,是一种幸福。
 楼主| 发表于 2009-7-3 19:50: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世纬的脚痊愈了,绍谦的心病还没有痊愈。青青知道,自己欠了绍谦一番解释。“解铃还需系铃人”,但是,她既不知道这个铃是怎么“系”上去的,就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解”。绍谦和世纬,虽然恢复了说话,也共同为立志小学努力,但是,两人间的芥蒂,仍然无法消除。世纬很想和绍谦恳谈一次,又不知从何谈起。往日的“五人行”,或是“六人行”,都宣告解散。这种局面,最后还是给绍谦打破的。一天,他冲到世纬面前,一股脑儿的把心事全嚷了出来:

“喂!我这个人一根肠子通到底,受不了这样拖拖拉拉,别别扭扭的过日子!我们今天把话讲明白了,免得大家见了面尴尬!总之就是一句话,我不能认死扣,强迫人家姑娘来喜欢我,输了就输了,我认栽!你这个假哥哥,我打过你一拳,也就算了!虽然还是太便宜了你,不过,我不算了,也没别的办法!就……”他抓了抓头,又摸了摸鼻子:“只好算了!”世纬非常感动的看着绍谦,心里的话,就再也藏不住了:

“绍谦,我真的很抱歉。你上次打我一拳,并没有伤到我什么,可是,你说我假道学、假义气、假儿子、假哥哥……什么的,倒真是伤了我。我思前想后,为你这几句话难过了很久很久。是的,我这人就是不干脆,心肠太软,又举棋不定,常常把事情弄得乱七八糟。可是,平心而论,我真的没有要欺骗任何人,许多事的发展,都是身不由主,情不自禁变成现在这种局面!对青青,我发誓,一上来我真的把她当妹妹,而且努力去实践,我鼓励你去追她,也没有半点欺骗的意思,然而后来,不知怎的,兄妹之情却转为男女之情……”“好了好了!”绍谦打断了他。“我骂你是‘假人’,那不过是气极了!如果曾经伤害过你,真是……”他想了想,拍拍自己的脑袋,忽然笑了。“哈哈!我也挺能骂人的,对不对?我以为我只会动拳头,不会动口呢!哈哈……”

“你很得意,是吗?”世纬睁大眼睛问。

“当然得意啦!”绍谦说:“如果我能够伤到你,我们才扯得平呀!我这里……”他重重的拍胸脯:“有个大洞还没长好呢!”他收住了笑,大步上前,一把就揪住了世纬胸前的衣襟。“不过,你跟我说说清楚,你预备要把青青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家里还有个未婚妻!我跟你说,你对青青,是兄妹之情化为男女之情,我对青青,是男女之情化为兄妹之情!今后我就当青青是我妹子,你要有一丁点儿对不起她,我和你没完没了!你现在告诉我,你是要青青做二房呢?还是要她做小老婆?”

世纬深抽了口气,坦率的看着绍谦。“我已经写了一封信给我父母,除了报平安以外,也请求两老,代为解除华家的亲事。虽然我不敢对青青有任何承诺,但是,在我心里,除了青青,再没有第二个人了。不敢让她当二房,更不会让她做小,我希望……我能明媒正娶,让她成为我唯一的妻子!”绍谦重重的在世纬肩上,敲了一记。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过,我会从旁监督的!你如果有一天不遵守诺言……我管你什么铁哥儿们,管你在天涯海角,南京还是北京,我会追了你跟你算帐的,听见了没有?”世纬愣了愣,忙应着说:

“听到了!听到了!”“别光说不练!”绍谦吼着:“我这个假哥哥也会守在一边,说不定那一天,就倒打你一拳,打得你没翻身余地!”

世纬苦笑了。不住的点头称是。

就这样,绍谦终于甩开了他的失意。六人行的队伍又恢复了。瘦西湖、五亭桥、杨柳滩、桃叶渡……欢笑如前。

似乎,在人生里,所有的悲痛都很长久,所有的欢乐都很短暂。这“六人行”的欢愉,很快就被一件大大的意外,给全部打碎了。这天,石榴和青青到学校门口,来接世纬等四人放学。

下课铃响了好久之后;绍谦、世纬才带着孩子们涌出校门。石榴和青青在街对面挥手。小草一看到青青,就兴高采烈的飞奔而来。此时,有一辆黑色的轿车,疾驰着经过校门口,竟然“砰”的一声,撞上了小草。

一群人都脱口惊呼:“小草!小草!”然后一群人都拔脚追车子。因为,那车子居然没停,继续向前驶去。小草被卡在车子底下,拖着向前。

“停车!快停车!撞了孩子呀!”世纬大叫。

“你他妈的快停车!”绍谦怒吼。

“停车啊!停车啊!”青青挥舞着双手,魂飞魂散,全力冲刺:“孩子在你车子底下呀!”

众小孩全体往前冲,吼的吼,叫的叫:

“停车呀!撞了人了!”

“求求你,停车呀!”“小草!小草啊!”开车的那个人,见一群人在身后追赶,这才发现自己撞了人。他回头看了一眼,但见男男女女,大大小小,都对自己大吼大叫着冲来。他心中一慌,急忙踩油门,车子非但没有停,反而往前急驰而去。

小草在车子这一冲之下,落到地下来了。她躺在那儿,浑身痉挛,额上裂开一个洞,满地满身都是血。

世纬等人冲了过来,扑跪在地上,个个面无人色,一时之间,甚至不敢去碰小草。世纬见血不断冒出来,深知时间可贵,他抱起了小草,用手蒙住她头上的伤口。血却从他的指缝中往外流。“她完了!”青青撕裂般的低语,腿一软,身子要倒下去,绍谦一把支持住她,大声说:“不许晕倒!我们没有时间晕倒!赶快送医院!”

“要大医院!”世纬猝然大吼:“哪儿有大医院?哪儿有?她现在分秒必争呀!”小草被送进扬州市最大的一家省立医院,这医院新开不久,医生都是南京和北京请来的名医,这是小草最幸运的事。但是,抱着她一路奔进医院,又耽误了不少时间,小草早已昏迷不醒。到了医院,护士、医生看到这么严重的情况,又是一阵忙乱。大家推床的推床,检查瞳孔的检查瞳孔,拿氧气筒的拿氧气筒,打强心针的打强心针……然后,小草就被急匆匆的推进了手术室。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

世纬等六人,还有小虎子、阿长、万发等几个孩子,全守在手术房外,大家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空气沉重得几乎凝聚了。墙上有个大挂钟,滴答滴答的响,每一分每一秒,都敲击着众人的心。小草,她还能撑多久?还能撑多久?振廷、静芝、月娘,还有裴家两老和桂姨娘,全都赶来了。振廷一见众人,就急促的问:

“有多严重?告诉我有多严重?”

没有一个人回答。一张张的脸孔,一张赛一张的苍白。振廷的心,一下子沉进了地底。

“她究竟伤在哪里?”静芝嘶声问,随手一抓,抓着了石榴。“快告诉我!她伤在头上还是手上?四肢有没有残缺?快告诉我!快告诉我呀!”“我们也不知道她有多少伤,”石榴含泪说。“她被卡在车子底下,拖了好长一段路,四肢肯定都带伤,最严重的是前额,破了一个洞,血一直往外冒……”

静芝吓得身子摇摇欲坠,月娘慌忙扶住。

“太太,你冷静点儿,快坐下来!”

小虎子连忙推了个椅子给静芝,静芝抖抖索索的坐了下来,喃喃说:“那孩子不是挺漂亮吗?你们不都说她是个小美人吗?这样子,岂不是会破相了……”

“破相?”世纬尖声说:“我们现在已经顾不得她是否会破相,我只祈求她能活下去!”

“都是我不好!”青青失魂落魄的扫视众人。“我不要去学校门口就好了,小草是因为看到我,才跑过来,我为什么要去呢?我不去就好了!”她一把抓住石榴的手。“石榴,你不是扮观音吗?”她凄厉的问:“你是观音,怎么眼睁睁让这件事发生……”石榴哭了。“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青青神经质的自责:“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永远不会!”

“不是你的错!”世纬激动的喊:“是我的错!本来早就可以放学了,是我要他们整理教室……如果早十分钟,不,早五分钟,甚至早一分钟出来,就不会出事了!我偏偏在那个要命的时刻,把他们带出来……”

“不是你一个人带的,”绍谦粗声的打断:“我也有份……”“不要吵!不要说了!”静芝站起身子,手中的手杖哐啷落地。她摸索着向前,一手握住世纬,一手握住青青。含泪颤声说:“听我说,自从咱们傅家庄有了小草,这孩子就以她的善良,和一颗纯真细腻的心,打动了我们每一个人,使我们每一个人都爱她,我总想着,这一定是上苍的一份美意。现在,当我们已经形同一家人,如此密不可分的时候,我不相信老天爷能狠得下心来收回她!我绝不相信!”

石榴扑到窗前,扑通一声跪下了,对着窗外的穹苍,双手合十的拜着说:“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啊!我打十六岁起,年年扮观音,可我从不曾向祢祈求什么。今天,我诚心向祢祈求,救救小草吧!”小虎子冲过去,跟着石榴一起跪下。

“还有小虎子,也给您跪下了!求菩萨保佑小草,她是我们大家最喜欢的同学啊!”

青青哭了,石榴哭了,绍文和众小孩都哭了。桂姨娘和裴家二老也跟着掉泪。连绍谦、世纬和振廷这些大男人,也个个为之鼻酸。就在这满屋子悲痛的时候,医生们推着小草的病床,出来了。小草看起来好生凄惨,头发剃掉了好大一块,额上绑着厚厚的纱布。手臂上、脚踝上,全都包扎了起来,整个人包得直挺挺的。鼻子里插着管子,手腕上插着静脉注射针。她的眼皮阖着,呼吸短促而吃力,整个人了无生息。

“怎样?怎样?”振廷一冲而上。“大夫,她会好起来吗?会吗?”“各位请安静,”医生扫视着众人,神情严肃:“我们三个医生,合力来挽救她,能做的事都已经做了!她身上所有的伤口都缝好了,问题在额头上的伤,实在太严重了!我希望你们大家有心理准备……她可能随时恶化,随时离去!”

“不!”青青惨叫了一声,奔到床前,见小草浑身都包扎着,她张着手,不敢去碰她,不敢去抱她。她痛喊着:“早知如此,就让你留在表婶儿家,不带你来扬州了!”

人人悲痛,人人伤心,大家都难过极了。医生不得不振作精神,来安慰如此伤痛的老老小小:

“为了病人,你们不要再悲痛了,我们要把她送到病房去。病房小,容纳不了这么多人,你们何不留一两个下来陪孩子,其余的先回去,大家应该轮流休息,否则都累垮了,怎么办?”

“对对对,医生讲得好!”裴老爷子慌忙安慰着傅家人。“为小草好,大家先回家吧!”

“我守着小草!”青青坚决的说。

“我也守着小草!”世纬跟着说。

“我也陪着小草!”绍文说。

“你给我回家去!”桂姨娘拉着绍文。

“我宁愿留在这里!”静芝说。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争着要陪小草。只有绍谦大踏步就向门外走去,嘴里简单的讲了两个字:

“我走!”石榴一惊抬头,拉住了他说:

“你走到哪里去?”“我去找那辆车子,”绍谦咬牙切齿的说:“我要揪出那个开车的人,他明知车下有个孩子,他还不肯停车,如此丧尽天良……我要把他揪出来,叫他后悔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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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绍谦很快就找到了这辆车子,在扬州,这样豪华的轿车只有一辆,车子的主人名叫魏一鸣。

魏一鸣不是一个等闲人物,他的岳父是军方要员,努力很大,他自己家财万贯,长袖善舞。因此,他年纪轻轻,就已经当了税务局局长。这个人的兴趣也很特殊,别的有钱人玩女人,他玩车子。那时代,玩车子真是很奢侈又很新鲜的事。他不用司机,闲来无事,就开着这辆豪华轿车飞驰而过。因此,他这个人在当地颇有名气,他这辆车在当地也颇有名气。绍谦在税务局门外的广场上,重睹这辆黑色大轿车时,觉得自己的血脉全体偾张起来,想到已奄奄一息的小草,愤怒和悲痛将他整个淹没。他走到车子前面,见车中无人,他就把车子前前后后检查了一遍。车子的保险杠,撞了一个凹痕,他伸手去摸车子的底盘,小草当时血流如注,这车子底下,准是血渍尚存。想着,他就掏出一条白手帕,去擦拭车子的底盘。果然,手帕上沾着褐色的污渍,小草的血,早已凝固。

“喂喂喂!”一个荷着枪的卫兵,其势汹汹的走了过来。“你干嘛?在这里鬼鬼崇祟的!这是魏局长的车子,你摸来摸去要做什么?”“你去请魏一鸣出来!”绍谦一抬头,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你是什么人?敢直呼魏局长的名字?”卫兵一凶。

“我就是直呼他的名字!”绍谦往那衙门冲去,大声的吼叫起来:“魏一鸣,你出来!你不要躲在那个衙门里!你给我出来!”“咔啦”一声,卫兵的子弹上了膛,冰冷的枪管抵住了他的额头。“你要造反呀?”“你有种,就在光天化日下毙了我!”绍谦瞪大眼睛,对那卫兵一声怒吼,这等气势,把那卫兵都吓得一怔。“要不然,就让你们那伟大的魏局长出来,有关生死大事,他不能躲着不露面……魏一鸣!魏一鸣!出来……”

这样又吼又叫的,终于把魏一鸣给引出来了。他看看咆哮如雷的绍谦,定了定神,抬头问:

“我就是魏一鸣,你找我做什么?你是谁?”

“我是谁?”绍谦咬牙切齿,目眦尽裂。“昨天在你车子后面拚命喊叫的有一堆人,我就是其中一个!你这么快就忘了吗?”魏一鸣微微一退,眼光闪烁,似乎有些心虚。但是,立刻,他就恢复了镇定。推了推鼻梁上的近视眼镜,他看来温文儒雅,气定神闲。“你说些什么,我一个字都不懂!”

“你!”绍谦又惊又怒。“你不懂?昨天你驾车经过立志小学,撞了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你不停车,让那孩子卡在你车子底下一路拖过去,我们那么一大群人在车后追着喊着……你就是不停车!你现在还敢说你不懂?”

“你弄错了吧?”魏一鸣皱了皱眉头。“什么小女孩?什么卡在车子底下?我昨天根本没有经过什么小学,这是几点几分发生的事情?我下了班一路开车回家,什么事情也没有啊!你这人从何而来?为什么要诬赖人呢?”

绍谦瞪着魏一鸣,简直要气疯了。他陡的就冲了过去,抓住魏一鸣的身子,就往车上撞,嘴里怒极的大骂:

“你这个混帐王八蛋!卑鄙无耻的小人,明明是你撞了小草,你还敢否认得干干净净!你简直是人面兽心……你连一点点歉意都没有……我打死你……”他抡了拳头,就往魏一鸣胸口捶去。“卫兵!卫兵!”魏一鸣急叫。

两个卫兵冲上前来,见到绍谦这样攻击魏一鸣,举起枪托,就狠狠砸上了绍谦的头。绍谦应声倒地。

“给我把他送到警察局去关起来……”

魏一鸣还没喊完,石榴已飞快的奔了来,扶住了绍谦,就对魏一鸣打躬作揖:“局长你别生气,他实在是伤心过度,才会丧失了理智,请您不要跟他计较……”魏一鸣惊魂甫定,拂了拂袖子,整了整衣裳。毕竟心虚,他瞪了石榴一眼,说:“看在你们有祸事发生的份上,我就不跟你们计较!但是,这件事到此为止!如果再来找我的麻烦,再胡说八道,再随意毁谤政府官员……我会把你们一个个绳之以法!”

说完,他径自上了车,砰然一声关上车门,扬长而去了。

小草终于醒过来了,距离出事已经整整两天。她只清醒了十几分钟,说了很有限的几句话:

“我在哪里啊?怎么……好多人在我房里呀!”

“小草!”青青仆在床边,急切的、带泪的喊着:“你醒了吗?你认得我吗?”“青青……”小草看着青青,想动,却发现自己完全不能动。“我怎么了?”“你被车子撞了!”世纬急忙说:“你的头撞破了,你……疼吗?你觉得怎样?”“我被车子撞着啦?”她迷糊的。“我怎么不记得了?”她努力想看四周。“我的房间怎么不一样了?”

“这里是医院呀!医生说你要住几天……”

“那……我上学怎么办呢?”

“暂时不要想上学的事……”世纬哑声说:“你只要赶快好起来!”“可是,我已经跟不上了呀!好多字我都不认识呀!”

“大哥可以来医院教你,好不好?”

“把我的看图识字拿来……”

“好,大哥马上去拿,但是,你要努力,努力让自己好起来,好不好?”小草想点头,发现头也点不了,想笑,发现也笑不出来,想去擦青青的泪水,手也举不起来……她喃喃的、低低的说了句:“我好冷啊!”人就又昏迷过去。世纬冲出去找医生,好几个医生一起赶来,翻开瞳孔看了看,检查脉搏和呼吸。

“她偶然的清醒并不代表什么,”医生满脸的凝重。“她的状况仍然不好,非常不好。”

青青仆在床沿,失望的痛哭起来。世纬走过去,把手放在她肩上,用力的握着:“她还活着,我们不要放弃希望!决不要放弃希望!除了医药,还有苍天!”世纬到了寄托希望于“苍天”的地步,青青知道,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小草又陆续醒过来好多次,可是,却一次比一次显得衰弱和委顿。她自己也渐渐明白,发生在她身上的悲剧,是多么沉重了。每次醒来,她都听到青青在说:

“小草!你要努力!请你为我努力!请你为大家努力!请你为你的海爷爷努力吧……”

海爷爷!她多想海爷爷呀!会不会再也见不到海爷爷了呢?她见到青青哭,石榴哭,婆婆哭,月娘哭……越来越明白,她的生命力在逐渐失去。她已经十岁了,颠沛的童年,让她早就了解了“生”与“死”。但是,她不要死呀!她要活着呀!她从来没有像最近这么快乐过,大家都跟她做朋友了!她还要念书,还要和绍文去喂鹈鹕,还要等海爷爷,还要帮婆婆数台阶……她还有好多事要做呀!她要活着!她那么强烈的想活,生命力却在一点点的消失,她害怕了,恐惧了。一次比一次珍惜自己清醒的时间。

这天晚上,她又醒了。

“青青,青青,”她喊着,呻吟着:“对不起,我一直很努力……我拚命的努力,可是……我还是好不起来呀!怎么办呢?”“不要说这种话,你不要吓我呀!”青青泪如雨下。

“婆婆呢?老爷呢?”“我们都在这儿呢!”静芝慌忙说。

“婆婆,以后走台阶,你一定要数,我每次看你走台阶,都好危险的……”“我会帮她数!”月娘哭着说:“你放心,我扶着她,一步一步走!”“老爷,你找到海爷爷了吗?”

“就快找到了!”振廷急忙应着。“阿坤捎信来说,已经发现他的行踪了!你要等着呀!”

“真的?真的?好,我等,我一定要等着,不见海爷爷一面,我……死都不甘心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青青抓着她的手。

“对不起,我怕……我好害怕,我就是不会好了呀!”

“不要再说对不起!”世纬粗声说:“你让我们大家心都碎了。”“好!我不说!我不说了!”小草十分柔顺的说着。“那你跟青青也别吵嘴,好不好?你们顶爱吵嘴,没有我来帮你们讲和,怎么办呢?你们答应我,以后再也不吵嘴了,好吗?”

“我们答应你,永远都不吵嘴了!”

小草微笑起来,眼光缠着每一个人,依依不舍。然后,她眼睛一翻,呼吸接不上来,人又昏死过去。

医生、护士全体涌入,一阵急救以后,小草的鼻子中插入了氧气管,喉咙里插着抽痰管,她不能说话了。再醒来的时候,她转动眼珠,手指指着她的“看图识字”。

“她要她的认字卡!快把她的卡片拿来!”

世纬忙把卡片拿来。一张张举给小草看。

小草选了四个字:“我爱你们”。

满屋子都是饮泣之声。世纬把四个字重新排列组合,举起来给小草看,那是:“我们爱你”。

这次以后,小草就陷进了完全的昏迷。一连几天,都没有知觉,医生终于严肃的向众人宣布:

“我们几位医生会诊的结果,都认为小草不会再醒过来了!”“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振廷问。

“很抱歉必须告诉你们,他是在逐渐死亡中!”

青青再也支持不住,昏过去了。

小草陷入了弥留状态,完全没有知觉。世纬知道,就是在病床前守着她,也无能为力了。

这天一早,世纬和绍谦两个人,拎着一大桶浆糊,捧着一大叠连夜写好的告示,在扬州市大街小巷,开始贴告示。一张又一张,一直贴到税务局门口。这样的行动,引来了好多好多的老百姓,驻足围观。那告示上写着:

“县政府税务局局长魏一鸣,驾车将立志国小十岁女学童小草撞成重伤,当场逃逸。事后复推卸责任,草菅人命,罪大恶极。校长何世纬暨教师裴绍谦,吁请扬州地方仕绅,乡亲父老,主持正义!务使此等歹徒,绳之以法!”

有个卫兵,匆匆撕了一张告示,拿进衙门去。魏一鸣看了,脸都绿了。他立即拨了个电话给警察厅长,然后,带着几个手下,冲出衙门。只见世纬和绍谦两人,就站在衙门外的广场上,绍谦高举告示,世纬激动陈辞:

“各位!我和裴绍谦,亲眼看到这个悲剧的发生,却没有力量阻止!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就这样被撞成重伤,现在正躺在扬州医院里,奄奄一息!各位,谁无姐妹,谁无子女?当我们的孩子,这样惨遭意外,谁能不痛?撞车当时,孩子血流如注,我们一群人在后面追着叫着,这个魏一鸣,他居然加速逃走!这个人是人还不是人?有丝毫良知吗?他还是我们的父母官呢!各位请看,那辆车,”世纬用手一指,怒吼着:“就是凶车!”此时,魏一鸣已带着手下,走了过来。绍谦立刻用手一指他,接着怒吼:“这个人,就是凶手!”

“给我把这两个造谣生事的乱党给抓起来!”魏一鸣大声说。“乱贴告示,诬陷忠良,再加上妖言惑众,你们两个是不要命了!上去!”几个卫兵,拿着枪冲了上来。绍谦豁出去了,拳打脚踢,和几个卫兵打成一团。世纬一边抵抗,一边嚷着说:

“魏一鸣,你不要仗着有钱有势,作威作福!我告诉你,国家还有法律在,我要到警察厅去告你!”

“不用了,警察厅长亲自来了!”魏一鸣冷笑着,回头招呼。“于厅长!就是这两个人,八成想叛乱!”

警察卫兵蜂拥而上,绍谦纵有满身功夫,但是,到底寡不敌众。那些围观的老百姓,看到又是警察又是卫兵,都纷纷走避。混乱中,有个卫兵朝空放了一枪,这一枪,把剩下的一些群众也都惊散了。绍谦和世纬两个,就这样被关进了牢里。
 楼主| 发表于 2009-7-3 19:51: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其实,魏一鸣心里并不安宁。

撞到小草,实在是个大大的意外,加速逃逸,实在是因为心慌意乱。“玩车”也玩了好多年了,从来没有撞过人,就不知道怎么会如此倒楣?扬州条条大路那一条不好走,偏偏要去经过立志小学?撞车以后,裴绍谦、何世纬的陆续出现,使他在惊怔恐慌之余,只想保护自己。一旦咬定没有撞人,谎言就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但是,在内心深处,他也有良知,也有犯罪感,尤其在他面对自己那仅有六岁的女儿小洁时,他也会想到小草,而感到胆战心惊,冷汗涔涔。

可是,他少年得志,平步青云。一生没有遭遇过这么大的奇耻大辱。又贴告示,又到税务局门口来闹,还聚众演讲……怎么会这样严重呢?不过是个乡下孩子罢了。他思前想后,也理不出头绪。家里的妻儿仆佣,都被街头的流言所伤,人心惶惶。税务局里的同僚部属,也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这种滋味并不好受。把世纬等两人关进牢里,是他骑虎难下的做法。总不能让这两人毁了他的前途!但是,真正关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善后。何况,县长第二天就来找他,委婉的说:“那何世纬是北方人,毕业于北大,和裴绍谦两人毛遂自荐,要管理立志小学。这所小学,荒废已久,幸亏有他们两个,才上了轨道。所以,他们很得一般地方父老的尊重。再加上,那傅家和裴家,都是扬州的望族……这件事,虽然你受了委屈,恐怕还是息事宁人比较好!”

息事宁人,他也想息事宁人,甚至破财消灾都好。但,他却不知道怎样收拾这一团乱麻。只知道绍谦和世纬这两个人实在太可恶,无论如何要给他们一点教训,让他们了解,和他魏一鸣斗法,不啻是鸡蛋碰石头。

于是,绍谦和世纬就在牢中,随你怎么吼叫怒骂,就是没有人来理睬。傅家和裴家两个老爷子,随你怎么奔走,也无法营救二人。这天,魏一鸣下了班,走出税务局,走到自己的大轿车旁边,他看到一个非常素净的少女,手里捧着一大叠绣花旗袍料,站在车边等他。“魏局长,”少女出示着衣料。“我是裁缝店里的桂香,这是你太太订的衣料,她说绣好了之后,要我搭你的便车,给她送去选。今儿个总算赶出来了!”

“哦!”他看了一眼那绣花缎子,确实绣得非常精细。魏一鸣这人,在这世界上最爱的有两个人,一是妻子韵秋,二是女儿小洁。他不疑有他,简短的说:“上车吧!”

魏一鸣坐上驾驶座,少女坐在他旁边,静悄悄不发一语。

车子开到半路,经过一片荒林,身边的少女忽然说:

“我的名字不叫桂香,我叫青青!”

话声才落,青青已掀开布料,举起一把预藏的短刀,对着魏一鸣当胸刺来。这一下太意外了,魏一鸣本能的伸出右臂去一挡,“嗤”的一声,刀刃划破衣服,直刺入胳臂里面。魏一鸣痛叫了一声,急踩煞车。车轮发出尖锐的响声,车子一打横,撞上路边一颗小树,车停了。同时,青青抽刀拔刀,势如拚命,又疯狂般的向他刺来。

“我为小草报仇,我要你替她偿命!我为世纬绍谦报仇,杀了你这个狼心狗肺……”

魏一鸣大骇之余,已了解到情况危急。打开车门,他脚步踉跄的跌将出去,手臂上鲜血直冒,将衣袖染湿了一大片。他爬起身子,狼狈欲逃。青青持刀,从另一边门冲出来,追着他又砍又杀。他从没见过这样杀气腾腾的女子,他又惊又怒又怕,却本能的要保护自己,他反扑过去,用脚奋力一踹,正中青青前胸,青青翻跌出去,后脑勺在石头上撞了一下,立刻眼冒金星。魏一鸣见机不可失,扑上前来,用尽全力,对青青狠狠踹去。青青一连几个翻滚,手上的刀已经脱手落下,魏一鸣不放心的再补一脚,又补一脚,青青痛得整个人都缩了起来,嘴角沁出了血,发丝零乱,面颊被荆棘划了好多道口子,蜷缩在那儿,动弹不得。

“哈!”魏一鸣惊吓过度,瞪圆眼睛,不可思议的注视着青青。“你疯了!拿了刀子来刺杀我?你不知道杀人要偿命的吗?”“是!”青青恨恨的说:“杀人要偿命,所以我来杀了你,给我的小草偿命!我杀不掉你没关系,我们还有人,一个接一个,会不停的找你,不停的杀你,直到把你杀掉为止!”

说着,青青摸到身边的一块石头,她突然抄起石头,对魏一鸣砸了过去。魏一鸣骇然变色,没料到她在这种情况下,还有力量反击,他连躲都来不及,石头砸上了他的肩膀。这一下,他怒发如狂了。扑上前去,他抓住青青,开始拳打脚踢。他疯狂般的揍着她,嘴里疯狂般的嚷着:

“你们有完没完?有完没完……”

“没完!我们永远没完没了!”青青已鼻青脸肿,却仍凄厉的喊着:“就算你打死我,我做鬼也来找你,我在地底下会了小草,我们一个大鬼,一个小鬼缠住你,跟你算总帐……”他双手抓起她的脑袋,用力往地上砸去。青青再也支持不住,昏了过去。魏一鸣站直了身子,喘息的,不相信的死瞪着青青。半晌,才醒悟过来,撕下衬衫下摆,去裹住手臂上的伤口。他对自己喃喃的说:“要冷静!要冷静!你不是撞了一个孩子,你是撞了一群疯子!”走上前去,他把已人事不知的青青抓起来,找了根绳子牢牢捆住,塞进车子里。就这样,青青也被关进了牢里。

这一天,魏一鸣家的女佣金嫂,匆匆忙忙的奔进卧室,去找魏一鸣的妻子韵秋。“太太!太太!”她气极败坏的说:“有个观音菩萨,带着一群孩子,站在咱们家的对面街上。全体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着咱们的房子,好奇怪啊!”“什么?观音菩萨?”韵秋大吃一惊的问。这些日子,她真是饱受惊吓,先是有人满街贴告示,攻击她的丈夫。然后,魏一鸣又受了伤回来,虽然魏一鸣口口声声说,这只是一个误会,伤也只是小伤,找医生上了药,包扎过已没事了。但是,韵秋凭直觉,凭多年的夫妻生活,就知道不对劲。她也问过魏一鸣关于小草的事,魏一鸣矢口否认,连称是树敌太多,被人恶意中伤。韵秋是个很娴淑、很正直的女人,她相信她的丈夫。“为什么是观音菩萨?”她不解的问金嫂。

“真的是观音呀!”金嫂吓得直打哆嗦。“她穿着一身白衣服,手里拿着净瓶和杨枝……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太太,你快去看看呀!”韵秋奔了出去。于是,她看到石榴和立志小学的众小孩。

石榴穿着她的观音服装,手里拿着净瓶和杨枝,一脸的肃穆和庄重,满眼睛的悲切和沉痛。她静静的站着,众小孩围绕着她。也静静的站着。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到韵秋的脸上,这些眼光,汇合成一股强大的力量,是控诉,是审判。

韵秋不寒而栗,胆战心惊。她走上前去,看着石榴,震动的问:“这位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年年扮观音,虔诚礼佛!”石榴开了口,声音镇定,清晰。却有庙堂钟磐般的铿锵。“我今天穿了菩萨的衣裳,绝不敢有半点亵渎了菩萨!我以佛祖的名义发誓,今天所言,句句属实!魏太太,你的丈夫,在十二天前,开车撞伤了小草,我和我身后所有的孩子,都亲眼目睹!这件事情演变到现在,是小草躺在医院里,只剩一口气在。我们还有三个大人,都被魏局长捕捉下狱。魏太太……”她顿了顿,双目澄明如秋水,紧紧的盯着她。“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到头终有报!你也有孩子,你也希望她平安,如果她遭遇了什么事,你也会痛不欲生!你和魏局长是夫妻,他有没有撞伤小草,你心里自然明白。现在,你肯不肯跟我去扬州医院,见见那个小草?”

韵秋像是被催眠了,她身不由己的跟着石榴到医院,看到了那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的小草。也见到了守在床边,泪眼婆娑的瞎婆婆静芝。静芝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声音凄厉如刀的直刺进她内心深处去:

“你们已经把小草弄成这样,怎么还要把我儿子和媳妇儿关起来?难道你们没有心,没有感情,没有子女吗?难道你们不怕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吗?”

韵秋逃出了那家医院。找到魏一鸣,她抓着他,摇着他。一面哭着,一面悲切的喊:

“放掉他们!你快放掉他们!无论他们做了什么,都是因为你的错!你撞了那孩子,我知道你撞了那孩子!你把人家孩子弄得那么惨,你还不肯承认……这样子的你,对我来说太陌生了!你……快放掉那三个人,为小洁积点阴德吧!”

喊完了,她冲进卧室,拿箱子,装行李。魏一鸣追了进来,苍白着脸说:“你要干什么?”“我带着小洁离开你!”

“不!”他痛喊着:“在我这样四面楚歌的时候,你们怎么能够离开我?好好好,我放了他们,我去对他们道歉,我赔偿他们……只要你不离开我,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冲进警察厅,立刻释放了三人。

当世纬、青青、绍谦、石榴和傅家众人,大家再重逢时,简直是恍如隔世。世纬见青青浑身是伤,鼻青脸肿,真是怜惜已极。他不相信的看着她,又惊又佩又痛的说:

“你一个弱女子,居然敢拿刀去对付魏一鸣,你到底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我想跟他同归于尽!”青青说。

“啊!还好你没成功!”世纬握住了青青的手。“他不值得你去送命!他不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去送命……”他抬眼看着众人。“你们相信吗?他承认了,他道歉了,当他面对我和绍谦,又掉眼泪又扯头发,说他是鬼迷心窍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他很可怜!一个有那么大车子,那么大事业的男人,不敢面对自己的错误,犯了错却想逃跑……他实在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听我说!”静芝颤巍巍的走上前去,伸出双臂,把世纬和青青都拥进了臂弯里。“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我们庆幸,没有造成更大的悲剧!让我们停止对魏一鸣的仇恨和报复,把我们的心,全放在守护小草身上吧!”

“是啊!”石榴接口:“只要小草还有一口气在,我们就不要放弃希望!我相信老天有眼,菩萨有灵,就像他能在我们危急的时候,让魏一鸣天良发现,放了你们三个一样,我也相信他会赐福给小草!”“石榴!”绍谦感激的注视着她。“你所做的事,我们都听小虎子说了!我答应你,和魏一鸣的恩怨已了,我也相信你,老天有眼,菩萨有灵!”“小草那孩子,应该会后福绵绵的!”静芝忽然就充满了信心。“瞧!我们和那孩子,个个非亲非故,却为了她,人人伤心拚命。一个能博得这么多人爱的孩子,一定不会夭折。上苍有好生之德,小草一定会活下去!”

是静芝的诚心感动了上苍?是石榴的祷告惊动了菩萨?还是绍谦、世纬、青青等人的拚命震动了鬼神?一个奇迹发生了,三天后,小草醒了。不止醒了,她喃喃的说了一个字:

“水……”水?全体震动,七八双手同时去倒水,大家撞成了一团。水?这个字是生命的泉源,这个字是天地的精髓,这个字是上苍所创造的最大奇迹啊!大家倒了水,用滴管滴进小草的嘴里,小草润着嘴唇,贪婪的用舌尖舔着水珠,再将这生命之泉吞咽进去……大家目瞪口呆的看着,不敢相信的看着。医生来了,慌忙诊查,然后,医生抬头看着众人,满脸震动与惊喜的说:“她醒了!”是的,小草醒了。她环视众人,眼中闪着温柔如水的光芒,充满了感激与爱。只一会儿,她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青青见她双目又阖拢了,紧张的喊着:

“大夫!大夫……”“不要慌!”医生说,数着小草的脉搏。“她睡着了。脉搏很平稳,热度也消了……”他再抬眼看青青。“相信吗?我猜她会活下去了!”青青“哇”的一声,竟哭了出来。
 楼主| 发表于 2009-7-3 19:52: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是的,小草活下去了。

三天后,小草开始进食,一星期后,那些针管、鼻管、胃管都拔掉了。小草又能说,又能笑了。

“我把你们大家都吓坏了,是不是?”她笑着看每一个人。“我自己也好害怕,我以为我快死了,可是,我不要死,我一直告诉自己,要努力,要努力……我真的很努力……好高兴我活着!好高兴我又能说话了!”

大家看着她,喜悦简直是无穷无尽的,充溢在每个人的心头,闪耀在每个人的脸上。

扬州医院里的全体医生护士,都为小草生还的奇迹兴奋不已,这不止是小草的成功,也是每个医生的成功。尤其是外科主任吴大夫,更是高兴。这天,他率领了眼科、耳科、脑科、神经科各科的主任,来给小草做最彻底的检查。检查完了,他非常欣慰的对大家说:

“我一度很担心她会有后遗症,例如记忆力丧失,语言或肢体不灵光,甚至失明失聪等,但她是个幸运儿,她将复元得很好,像以前一样健康!或者,会有点头痛什么的,但不会严重!她最大的本钱,是年纪小,有最强的再生力。恭喜恭喜!”全体爆出欢笑声。此时,眼科主任林大夫,忽然走过去,拍拍静芝的肩膀,很热心的说:“傅太太,这些日子来,你经常待在医院里,我也观察了你很久,其实,你看得见光,也看得见影子,是不是?几年前,你也曾在这儿的眼科求诊过,是不是?”

静芝怔了一怔。“是啊!”她应着。“我去年才从美国回来,带回来最精细的眼科仪器,你愿不愿意彻底检查一下?如果你的视神经没有完全受损,说不定可以手术治疗!”“手术治疗是要开刀吗?”振廷急忙问:“复明的机会率有多少呢?”“没检查前,什么都不敢说!”林大夫温和的笑着。“我最近治愈一个病人,他已经失明五年了,现在虽不能恢复失明前的视力,配上眼镜,他也可以下围棋了!”

“我……我……”静芝没来由的一阵心慌意乱。“我不要开刀……我不敢开刀……我不要心存希望之后,再面对失望,我不要!不要!”她紧张了起来。

“婆婆!”小草柔声喊,伸出手去握住静芝的手。“你不要怕疼,疼会过去的!如果你能看到了,那是多么好的事情呢!你就不必数台阶,不必用手杖,不会常常摔跤,你还能看到我,看到青青,看到大哥,那是多好呢!”

静芝猛的就打了个冷颤。世纬深深注视着她,忽然心有所悟,老太太的眼盲,说不定是她根本不想“看”这个世界,不想“面对”这个世界吧!说不定,当元凯的灵柩送回来的一刻,她就决定不“看”这个世界了吧?

世纬对人类的心灵,从未探索过。但是,自从来到傅家庄,他已体会出太多太多。走过去,他用力握住静芝的肩,有力的说:“最起码,你为我们大家,去检查一次,好吗?”

众人全体拍手鼓噪:“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静芝在大家的期望之中,也就无可奈何了。

一星期后,检查报告出来,静芝的眼睛,并不像世纬想像的那么单纯,复明的希望只有百分之二十。林大夫仍然力劝静芝为这百分之二十努力,接受手术治疗。静芝吞吞吐吐,支支吾吾的说:“让我考虑考虑,让我有点心理准备,让我仔细想一想……总之,等小草出院再说,家里有一个病人已经够了!你们……大家……不要逼我吧!”

好吧!等小草出院再说。百分之二十的机会率打击了大家的信心。静芝如此抗拒,大家也就不再多说了。

小草出院,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她又恢复了活泼,她又跳跳蹦蹦了,她又在傅家庄的假山石上跑来跑去了。只是,她的额上,留下了一道疤痕。青青为她梳了点刘海,把那个难看的疤痕遮起来。抚摩着她的疤痕,青青仍然会悲从中来:

“漂漂亮亮的一张脸蛋,现在却多了一道疤!”

小草反过身子,把她紧紧一抱。“我不要漂亮,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好了!”

“小草啊!”青青由衷的说了出来。“你知道吗?虽然我们自小就像姐妹一般的要好,我也一直疼你,爱你,可我从没想过到底对你有多爱?现在我才知道了!当医生宣布说你没救的时候,我心里头第一个念头就是;那我也不要活了!那种绝望让我对这个世上的一切都不留恋,甚至连世纬都留不住我!”小草听了一半,就开始掉眼泪,听完,就热泪盈眶的紧搂着青青,一句话也不说。

又休息了半个月,小草回到了学校。

就别提整个学校,是如何腾欢了。众小孩把小草抬了起来,簇拥着在校园里兜圈子,大声欢呼:

“万岁!万岁!小草万岁……”

世纬和绍谦,看着这一幕,两人都十分震动。掉过头来。彼此互视,友谊,在两人眼里深刻的流转。经过了这番生死的体会,经过了联手制裁魏一鸣,经过了共同坐牢的经验,他们两个,终于成为了生死知己。其实,不止他们两个,还有石榴和青青,小草和绍文。这“六人行”的组合,简直是牢不可破,密不可分了。就在这时候,傅家庄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竟然把这“六人行”的组合,给整个打破了。

是十月底的一个晚上,天气早已转凉了。庭院里的龙爪槐和法国梧桐,飘落了一地的落叶,秋意已深。枫树早就红了,吟风阁外的爬墙虎,已只剩下枯枝,绿叶全不见了。秋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可是,在傅家庄,大家都不觉得冷。围着桌子吃晚饭时,暖意就在餐桌上流动。振廷看到一桌子的人,个个笑意盎然,不禁心中暗暗叹息:

“怎样能留住这个画面,就好了!”

就在此时,长贵忽然进来禀告:

“少爷!有位打北京来的华小姐找你呀!”

“什么?”世纬大惊,手中的筷子都掉到桌上去了。“你说姓什么?什么小姐?”“华!她说她姓华,中华的华!这个姓不是挺奇怪吗?咱们扬州没这个姓!”“哐啷”一声,青青手中的筷子,也跌到桌上去了。

“一个姑娘家?打北京来?”静芝的声音微颤着:“就她一个人啊?”“还带了个老妈子,和一个男仆!”

世纬推开饭碗,站了起来,心慌意乱的说:

“你们吃饭,我瞧瞧去!”

“我跟你瞧瞧去!”小草跳了起来。

“我看,我们大家瞧瞧去吧!”振廷说。

世纬冲进客厅,就一眼看到了华又琳。

华又琳端正的站着,头发有些凌乱,一身的风尘仆仆。她穿着件红色褂子,红色裤子,外面罩着黑色绣花小背心,肩上披了件团花小坎肩。辫子垂在胸前,系着红头绳。她身材颀长,瓜子脸,面貌姣好,一对大眼睛,尤其清亮有神。眉毛秀气,鼻梁挺直,嘴唇的轮廓分明。世纬就这样看一眼,心中已暗暗称奇,好一个标致的姑娘,难道她竟是自己那从未谋面的未婚妻?不可能吧?他还没回过神,那姑娘已经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你——就是何世纬?”她简单明解的问。

“是。”他点点头。“我是。你——”

“你真的就是何世纬?”她再问。

“我就是。”“很好!”她点点头,眼睛里冒出火来,对他再上上下下的看了一遍,咬牙切齿的说:“我是华又琳!”

世纬虽已有几分猜到了,但听她这样一说,仍然整个人都惊跳了一下。他瞅着她,实在没办法了解,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孩子,怎么会远迢迢到扬州来?华又琳在他眼中,读出了他的思想,她抬了抬下巴,全身上下,都带着某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何世纬,你给我听着!”她一口的京片子,字正腔圆。“你不满现状,离家出走,什么要到广州去看新世界,要找寻真正的自我……都是极端自私,极端不负责任,极端任性,又极端可恶的行为!你是一走了之,却把伤心着急、尴尬羞辱一股脑儿扔给何、华两家的人!我呢?我觉得我真是天底下最倒楣最冤枉的人,一口气憋了大半年,终于,听说你滞留在扬州傅家庄,我就不辞辛劳,千里迢迢的找了过来!因为,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我告诉你!”她往前迈了一步,眼神凌厉。“我虽然是女流之辈,一样是士可杀不可辱!”

世纬震动的看着她,被她这等气势给震慑住了。睁大了眼睛,他连回嘴的余地都没有。“你要自由,你以为我不要吗?”她继续说:“你不满意这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你以为我就满意了吗?你北大毕业的,你思想新,反传统。我是师范学院毕业的,我同样受的是现代教育,我也不含糊!老实说,我还正预备和家里闹革命呢!谁知你却抢先一步,跑了个无影无踪,这算什么呢?男子汉大丈夫,做事也要做得干净利落!你尽可以跟你的父母争啊!革命啊!行不通,你堂堂正正到我家来谈退婚啊!逃什么,连这点勇气跟担当都没有,你根本不配做我华又琳的丈夫……”话说到此,旁边跟随的老余妈,已经忍受不了,她跑过去,拉了拉华又琳的衣袖,又忙不迭的对世纬屈膝请安,急急的说:“何少爷,你不要听我们家小姐说气话,我们这一路过来,真是吃了不少苦。小姐在北京,把家都闹翻了,才得到老爷太太的同意,来找寻何少爷……”

“余妈!”华又琳厉声说:“你不要对这个人摇尾乞怜。我把话讲完了,我就走!”“好不容易找到姑爷了,”余妈叹着气:“你还要去哪里哟?要走,也得跟姑爷一起走……”

一阵手杖拄地声。静芝扶着小草,抖抖索索的过来了。她的脸色惨白,伸手去摸着世纬,颤声问:“元凯!是谁来找你了?这位姑娘,是你的朋友吗?她在说些什么呢?怎么我一句都听不懂……”

华又琳惊愕的看着静芝,一时间,完全摸不清状况。小草站在一边,就急急的对华又琳又比手势,又拜,又求,表示静芝看不见,求她不要再多说。华又琳更加惊愕,瞪着小草,不知她是何许人。世纬无法再沉默,他一面扶住静芝,一面对华又琳恳求般的说:“你先在这儿住下,所有的事,我们慢慢再谈,好不好?”

“对对对!”静芝忙乱的点头,空茫的眼睛里盛满惶恐。“你是我儿子的朋友,就是我家的朋友!月娘月娘,”她回头急喊:“快收拾几间干净房间,留这位姑娘住下来!”

“儿子?”华又琳喃喃的问,眼睛睁得好大好大。她看看静芝,再看世纬,身子陡然往后一退。“你到底是谁?”她狐疑的问:“不要随便冒充何世纬!占我的便宜!”

唉唉!世纬心中大叹,真是一塌糊涂!怎么会有这种局面呢?他回头往后看,一眼看到青青扶着门框站在那儿,脸色雪白如纸,整个人僵着,像一尊化石。振廷和月娘站在一旁,也都神色黯然,如同大祸将至。

秋天的冷空气,就这样卷进了傅家的屋檐下。
 楼主| 发表于 2009-7-3 19:53: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华又琳住进了东跨院的一套客房里。月娘忙忙碌碌,招呼她的行李,招呼她的家人,又招呼她吃东西,再招呼她沐浴更衣,简直是无微不至。晚上,室内一灯荧荧,窗明几净。她坐在一张雕花红木椅中,看着那古董花格上陈列的各种古玩,不禁发起呆来。这个何世纬,到底在搞什么鬼?这个傅家庄,又是个什么所在呢?正满腹狐疑,怔忡不已中,何世纬来了。世纬已经有了一番心理准备,不论华又琳此番前来,是怎样的动机,怎样的目的。她总是他父母为他选的女孩,带来了家乡的呼唤和亲情。一封父母亲笔的家书,已让他心中恻然。听余妈和阿福两个家仆,细述沿途种种,才知道华又琳登山涉水,这一趟走得十分辛苦。世纬对这个女子,在百般惊诧和意外之余,却也不能不心生佩服。尤其她一见面的那篇话,表现出来的;是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现代女子,一个颇有几分男儿气概的现代女子。或者,这个华又琳能了解他种种遭遇,和目前的诸多牵绊吧!总之,不论她了不了解,世纬准备尽可能的对她坦白。

因此,这个晚上,世纬用了整晚的时间,向华又琳细述他来傅家庄的前因后果。关于小草、青青、静芝、振廷、绍谦、立志小学……能说的都说了。不能说的,是和青青的一段情。华又琳啜着傅家茶园里特产的“碧螺春”,听着这曲折离奇、不可思议的故事,她的眼睛越睁越大,她的注意力越来越集中,她的眼光越来越深邃,紧紧的盯着他。当他终于说完了,她不禁深深的抽了口气,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世纬的声音恳切而真挚,眼光里带着抹渴求了解的光芒:

“华小姐……”“叫我又琳!”她简短的说。

“好的,又琳!”他叹口气:“这整个经过,听起来虽然荒唐,但是,就是一件件的发生了,我卷了进来,一切都身不由主。你已经见到了傅家的每个人,我想你对老太太的印象深刻……现在,我不单单是希望你能体谅这一切,更希望你不要破坏了傅家目前的幸福……”

“幸福?”华又琳终于打断了他,迅速的问:“你把这种情况叫‘幸福’吗?”世纬怔了怔。华又琳站起身子,开始在房里走来走去。她咬着嘴唇,时而看天花板,时而看窗外,然后,她站定在他面前,眼光落在他脸上了。

“好!我听了你所有的故事!”她有力的说:“终于知道这大半年你在做些什么了!原来,你不愿在北京做真儿子,却跑到扬州来做假儿子!你不孝顺自己的父母,却来孝顺别人的父母!不止父母,还有这儿的孩子们……小草,立志小学。你做的真不少!”

世纬注视着她,一时间无言以答。

“你这个人真是奇怪,我们自幼读书,只知道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不管怎样,都把这个‘吾老’和‘吾幼’放在前面,你呢?你把‘人老’和‘人幼’放在前面!你真是与众不同!”

听出她语气中的讽刺和不满,他勉强的接了口:

“我的父母一生平坦,没有遇到大风大浪,生活也平静无波,在北京,我的职业名称是‘少爷’,什么都不用管!在这儿,傅家两老早已心力交瘁,情景堪怜……这情况不一样啊!”

“所以,你就在这儿当定假儿子了?”

“不不,这只是暂时的情况,我并没有做长久之计……我只等老太太精神状况一稳定,我就回去!”

“有你这样‘孝顺’,老太太怎会痊愈?”又琳锐利的看着他:“据我今晚的观察,她是宁可有你这个假儿子,而不要痊愈起来面对真实的……”“又琳!”他急促的说,压低了声音:“你能不能小声一点?你左一句假儿子,右一句假儿子,万一给老太太听到,会让她整个崩溃的!”华又琳蓦然抬头,紧紧盯着他。

“你真心真意的关心她,同情她,是不是?”

“你听了整个故事,难道你没有丝毫震动的地方?”

“我确实震动!我不是为傅家两老震动,我为你何世纬震动!世界上有你这样‘随遇而安’的人,真让我‘大开眼界’!这整个的事件我必须好好的想一想。老实告诉你,我这次来扬州,受了两家家长的重托,要把你押回北京去!至于我自己,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这个人物,这个从未见过我,却把我否决得干干净净的人物!这个带给我深刻的羞辱的人物!这个自认为了不起的人物……”

“总之,”世纬大声一叹:“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不,你错了!”华又琳眼光灼灼:“我不止是兴师问罪,我还要判决你,还要让你服刑!但是,现在的状况太复杂,我在做一切审判之前,必须把你的案情摸摸清楚!”她扬了扬下巴,忽然微微一笑。“放心,在彻底了解案情之前,我不会轻举妄动的!”那晚的谈话,就这样结束。夜色已深,世纬离开又琳的房间,心事重重的回到自己房里。

青青正在他房里等着他。

看到他走进门,青青立即投入了他的怀里,用手臂紧紧环绕着他,把面颊埋进了他的肩窝。和青青相识这么久,这是第一次,她主动表示了她的热情。

“世纬,”青青在他耳边,急促的说着:“对不起,我偷听了你和华又琳的谈话,我现在才知道,你的未婚妻是怎样一个人!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婚姻要讲究门当户对!我听到她对你说什么老啊老,幼啊幼的,我才知道我太天真了,原来,她才是你的对象,能够和你平起平坐,谈读书,谈理想的那个人!你以前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还可以不理她,现在你知道了!所以……所以……”她落下泪来,声音哽咽:“如果你不要我了,我也不会怪你的,我不敢跟她去比……”

“青青!”世纬惊愕的喊,用力扳起她的头,去凝视她的眼睛。“你不信任我吗?”“我如何信任你?”青青倒退了一步,悲切的注视着他:“虽然我早就知道你有个未婚妻,可是这三个字在我心里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片,我没有认真的去想过,直到现在,一个真真实实的人站在我面前,我才明白,什么叫大家闺秀,她让我觉得,自己好渺小啊!”

“渺小?这个渺小的你,让我早已弃械投降了!在我们一起经过这么多患难,这么多痛苦和欢乐之后,你还不能对自己有信心吗?你还不能对我有信心吗?华又琳的突然出现,确实让我措手不及,也确实给我带来良心的谴责,但是,她不能动摇你在我心里的地位!一点都不能!”

“你不要说些甜言蜜语的话来哄我!”青青揉了揉眼睛,又倒退了一步。“你会让我的脑子发晕,糊里糊涂的看不清自己,傻里傻气的一直做梦……你不能这样子对我呀!如果最后你还是会离开我,现在就不要骗我……”

“骗你?”世纬冲上前去,用双手捉住她的双臂,激动的说:“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去问绍谦,问他我怎么说过!青青!”他把她紧拥入怀。“或者,你没有华又琳的学问,没有她的身分和家世,但是,你是那个——我唯一想要的女人!我这辈子只要你一个,听清楚了吗?”

她摇头。“听不清楚!”她啜泣着:“不敢听清楚!”

“青青!”他凶了一声:“我要生气了!”

“不要生气,千万不要生气!”她急促的轻喊着:“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害怕你会跟着她回北京,把我和小草、婆婆和立志小学全体都丢开!因为,她说的话,好像每一句都那么有道理呀!”世纬忽然泄了气,是啊,又琳的话,句句有理,句句打入他的心,怎能“老人老”而不“老吾老”?怎能孝顺别人的父母,而不孝顺自己的父母?他蓦然明白,青青的恐惧,确实有原因。北京,父母,都跟着又琳而来,变成一股强大的力量了。这股力量,在随后而来的日子里,逐渐加强。

又琳在大家的安抚下,暂时住了下来。她没有闲着,每天都努力的在“摸清底细”。她和月娘深谈过,和小草接触过,和静芝沟通过,连立志小学,她也没放过。她去了学校,和众小孩立刻打成了一片。世纬看她带着孩子们做游戏,才想起她是师范毕业的科班生。她教孩子们唱了一首很可爱的歌:

“我们来自四面八方,欢欢喜喜上呀上学堂,

说不出心里有多么欢畅。

你是个小小儿郎,我是个小小姑娘,今天高高兴兴聚一堂。

最希望,最希望,老师慈爱,笑口常开,

轻言细语如爹娘!

天上白云飘飘荡荡,大地一片绿呀绿苍苍,

老师啊我们爱你地久天长。

看江水正悠悠悠,看帆影正长长长,我们排着队儿把歌唱。

真希望,真希望,没有别离,没有悲伤,

永远相聚不相忘!”

孩子们喜欢又琳,跟着她又唱又闹,喊她华老师。绍谦简直惊愕极了,他对世纬说:

“你这个未婚妻,实在是个‘奇女子’!我要不佩服她都很困难!”说完,他就突然一把揪住世纬的前襟,非常生气的嚷:“你有没有告诉她青青的事啊?如果你说不出口,我去帮你说!”“你别慌,”世纬挣脱了他:“这个华又琳,她没有一分钟闲着,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她显然要把我的罪状,一条条理出来。你想,她住在傅家庄,还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吗?”

是的,华又琳已经看出来了。青青那对眼睛,始终追随着世纬,徘徊不去,就是傻瓜也会知道必有内情,何况是冰雪聪明的华又琳?事实上,青青和世纬那“假兄妹”的关系,也老早被振廷和月娘看穿了。傅家上上下下,早就把世纬和青青,看成一对了。连小草都已明白,青青是一心一意要当大哥的“媳妇儿”。再加上瞎婆婆左一句“媳妇儿”,右一句“媳妇儿”,华又琳还有什么不明白呢?但是,她忍耐着,什么都没说。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她走进了振廷的书房,振廷正在和世纬谈海爷爷,派出去的人已陆续回来,李大海一去无消息,怕小草失望,他不敢声张。他们也谈华又琳,不知道她的来访要拖多久,未来会演变成怎样?正谈着,华又琳敲敲门走了进来:“傅伯伯!”她开门见山,对傅振廷说:“您觉不觉得,您、世纬、青青、小草、月娘……你们这一大伙人,在联手做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残忍?”振廷一愣:“你在说什么?”

“傅伯母啊,”又琳喊:“你们纵容她逃避现实,联合起来欺骗她,这样做对吗?失明已经是她逃避的好藉口,可她眼瞎心不瞎啊!原来你们绝对有机会阻止她逃避的,结果你们却用怜悯来纵容她,造成她今天不止身体上不健康,心理上也不健康,这不是太不幸了吗?”

“又琳,”世纬想阻止:“你这些道理,我们早就分析过了……”“如果分析过了,却继续纵容,就更加糟糕了!”又琳接口:“善意的欺骗对她没有好处,只是帮她挖了一个陷阱,让她越陷越深!现在想拉她救她,都不知从何做起!何况,你们迟早要面对问题,除非世纬准备在这儿当上一辈子的傅元凯!”世纬震了震,又琳的话,正说中他心里的痛处。这是事实啊!

振廷怔了半晌。“唉!”振廷长叹一声,显然,这话也说中了振廷的痛处。“是!我们确实是在自欺欺人……一开始的时候,我也反对这种欺骗,我也曾大发雷霆,但是,后来我妥协了,不单因为怜悯静芝,而是……我早已不像外表那么坚强了,我不过是个脆弱的老人……世纬带着小草、青青来到这儿,忽然间把我失去已久的一份天伦之乐,带回到我的身边,这种温暖的感觉,赶走了我的理智……陷进去的,并不止静芝一个人,还有我啊!”这是第一次,振廷如此坦白说出他内心的感觉。看到那么强韧的一个人,也有脆弱的一面,听到他坦承自己的软弱,世纬有说不出来的感动,也有说不出来的心酸。

又琳默然片刻,忍不住又说:

“我在这里再住几天,就要回北京了!世纬,你跟我回去也罢,你不跟我回去也罢!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你在这儿的所做所为,是不是像你自己想像的那么有价值,倒值得你好好检讨!说不定,你对傅伯母所做的一切,是爱之适以害之!想想看吧!”她对振廷鞠了一躬,退了下去。

振廷和世纬,面面相觑,两人都说不出话来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7-3 19:53: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华又琳把所有的“真实”,一股脑儿带进傅家庄,让这庄院里的每一个人,都无法逃避,无法遁形了。

世纬左思右想,终于决定趁立志小学放寒假的时候,回北京一趟。乡愁和亲情,像两股剪不断的丝,把他层层包裹,密密纠缠。他再也承受不了这种压力了。再有,就是青青和华又琳,必须要做一个了断,这样糊里糊涂下去,绝对不是办法。他拥着青青,千般安慰,万种承诺。

“你知道,如果我不回家,你的身分就无法名正言顺。我一定要去告诉我的父母,我所爱的女孩名叫青青,我要娶的女孩名叫青青。至于华又琳,她有权利选择她自己的幸福,我要把这个婚约做个彻底的解决,否则,把她耽误下去,对她也是不公平的!所以,放我回去一趟,让我把这所有的问题都摆平,然后,我会回来和你团聚!”

青青默然不语,头垂得低低的。最害怕的事情,毕竟来临了。“怎样呢?”他问。“我跟你一起回北京!”

他吓了一跳。“不行!不行!”“为什么不行呢?”青青眼圈涨红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让我们一起来面对!”

“这未免太鲁莽了!青青,你必须试着去了解我的家庭,我父母是非常传统,非常保守的人。他们完全不知道我在这儿的情形,也不知道有个你!在他们的心中,早已认定华又琳是他们的媳妇儿,假如我现在把你带到他们面前,说我不要华又琳,我要你,那是将他们一军,是跟他们宣战啊!你认为会成功吗?”青青呼吸急促,无言以对,只感到心如刀绞。

“想想傅家庄!”世纬沉痛的说:“想想傅元凯和朱漱兰!我会变成真正的傅元凯,你就是朱漱兰!”

“不会的!不会的!”青青痛喊出声,急忙去蒙世纬的嘴:“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你不是元凯,你会长命百岁,我也不是漱兰,请你不要这样说!”

“好,我不说,再也不说了!”世纬抓住她的手。“青青,理智一点,让我们用短暂的离别,换取永远的幸福,好不好?好不好?眼光放长远一点,好不好?我不是一去不回,只是去个把月,我答应你尽快回来,一定回来,你就待在傅家庄等我,好不好?”青青抬眼看他,愁肠百折。

“世纬,”她结结巴巴的说:“我……我……不在乎你有华又琳,如果她肯接纳我,我……我就当第二,也没有关系……只要能跟在你身边,我……我……”

“青青!”世纬惊愕的喊,紧紧注视着她。“不要用这种条件,来诱惑一个平凡的男人!如果我真的接纳了你的建议,你认为你还能真正的快乐吗?华又琳呢?她又能快乐吗?”

青青愣着,答不出话来。

“我看过很多家庭,因为妻妾不和,而弄得天下大乱!我不想做这种家庭的男主人,而且,你已经占满了我整个胸怀,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位置给华又琳?”

“可是,可是,”青青担心极了:“只怕你一回北京,面对你的父母,华家的长辈,你这所有的道理,不一定说得出口啊!”“你让我去试一试,好吗?我知道等待的滋味很苦,离别的滋味也很苦,我们一起熬,熬到苦尽甘来的时候……青青,我不要和你做一时的夫妻,我想和你做一世的夫妻啊!”

青青投进了世纬怀里,紧紧拥着他。生怕自己一松手,他就会消失无踪。华又琳得到世纬的承诺,十二月将动身回北京。她算算日子,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她立即做了一个决定:

“我等你!到了十二月,我们一起回北京。”

世纬无法拒绝,青青愁眉深锁。对这样的决定,大家还不敢告诉静芝和小草。整个傅家庄,陷在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中。十一月初,扬州医院的眼科主任林大夫登门拜访,力劝静芝为那百分之二十去接受手术治疗,他说:

“你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如果手术失败,你和现在一样,不会再增加任何缺陷,如果可以恢复0.2的视力,你就等于成功了!”静芝非常抗拒,她说了几千几百个十分牵强的理由,来拒绝这件事。但是,林主任如此积极和主动的态度,却振奋了傅家庄的每一个人。尤其是世纬,想到自己离别在即,不禁强烈的希望静芝在他走前完成手术,不论是成功或失败,总算有个结果。于是,全家大大小小,男男女女,都开始对静芝展开最强大的说服工作。

“想想小草吧!”振廷说:“小草被车撞成那样子,都没有放弃努力,她那种求生的意志让我们每个人都感到震撼的,是不是?你怎么可以允许自己如此懦弱?”

“对!我就是懦弱嘛!”静芝逃避的喊:“我已经习惯了!我不需要眼睛!”“什么叫‘习惯’了?”振廷恼怒而沉痛。“你的‘习惯’是全家人付多少代价换来的?要专人全天候的照顾你,一步离身要喊,三步跑开要寻,你一个人在黑暗里摸摸索索,明地里多少人忙得团团转,你知道吗?‘习惯’?这个习惯,未免太奢侈了!”“其实你也想治好眼睛对不对?”世纬见振廷措辞严厉,急忙插了进来:“想想天空的蓝,湖水的绿,烟雨中的瘦西湖、五亭桥。即使这些你都不想看,想想咱们花园里的四季红、黄金菊、秋海棠,还有那棵琼花树……这些,也是你习惯里的东西,你不想再看看它们的庐山真面目吗?”

“还有我呢!”小草激动的。“婆婆,你不想看看我是什么样子的吗?你从来就没有看过我啊!”

“不行不行!”静芝挣扎的喊着;“我怕疼!我就是怕疼!我不要动手术……那会疼!”

那天晚上,静芝发现小草跪在佛堂里祷告:

“菩萨!婆婆不肯去治眼睛,她说她怕疼!我也想过那肯定是很疼的,我好想告诉她那不会疼,可我不能骗她呀!所以我要先来跟你商量,可不可以让我帮她疼呢?反正我常常头疼的,多疼一次也没关系……菩萨菩萨,我知道你很灵,婆婆那么爱我,我要报答她呀……”

静芝摸索着冲进佛堂,抱住了小草,流下泪来。

“小草啊!你是老天赐给我的孩子哦!为了你,为了大家,我去治眼睛,我去,我去……”

十一月十五日,静芝动了手术。

接下来,是大家全心全意的期待。静芝眼睛部分缠绕着层层纱布,在医院里住了一星期。医生天天来换药,每次纱布解开时,大家都屏息以待,希望听到静芝喜悦的呼叫声,但是,一次次都失望了。一星期后,医生把室内光线调得很暗很暗,彻底解除了静芝的纱布。“纱布和绷带都不需要了,睁开眼睛,你试着看一看!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室内,振廷、月娘、小草、青青、世纬环侍床前,大家都焦灼的期待着,每张脸孔,都充满了热烈的渴盼。静芝似乎在“看”,呼吸急促。目光十分不稳定的转动,头也跟着转动……然后,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叫:

“不!我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纱布给我!快把纱布给我呀!把我的眼睛缠起来,包起来……我不要再看了!这是没用的!我还是个瞎子,我注定是个瞎子!我早就知道了!”

大家都失望极了,小草尤其难过。只有林医生,反复用仪器检查之后,说:“真的不需要纱布了。先出院回家吧!慢慢适应光线,每天定时上药,过几天,我们再检查!”

静芝在大家的搀扶下,回到了傅家庄。不知怎的,手术前,她的眼睛是睁开的,手术后,她反而老闭着眼,口口声声要她的纱布:“我要纱布!把眼睛包起来!包起来!没有纱布,我觉得好不安全!”“睁开眼睛!”世纬说:“医生说,你要适应光线!”

静芝睁开眼,茫然四顾,痛苦不堪。

“我什么都看不到啊!”

“婆婆,没有关系!”小草走了过来:“你不要难过,说不定那天,你就看见了……”小草走得急了,脚下一绊,差点摔了一跤,静芝本能的伸手一抱,喊:

“小心!”全屋子的人都傻住了。

小草慢慢离开静芝的怀抱,抬头看她。

“婆婆!”她小小声的说:“你看见了!”

静芝瞪着小草,面如死灰。她猝然间跳了起来,奔到窗边去,用手蒙住眼睛,她凄厉的喊:

“为什么要拿走我的纱布?我躲在纱布后面,听着你们的声音,一个个我所熟悉的声音,我才能拥有你们啊!我不要看,我根本不要看呀!”世纬全都明白了。他大踏步冲了过来,惊喜交加,却也激动莫名。他用力拉下静芝的手来,扶住她的身子,强迫她面对着自己:“原来手术已经成功了!只是你不要看,不想看!你激动伤心痛苦都不是因为手术失败,而是你找不到元凯!你看到的我,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孔!”

静芝满脸恐惧,慌乱的瞪着世纬。

“我不认识你,你是谁?”

振廷冲上前去了。“静芝!你看见了!”他激动嚷着:“为什么你还要装成看不见呢?你睁大眼睛,看看我们每一个人吧!”

静芝更加慌乱了。“振廷,元凯呢?元凯呢?”

“醒醒吧!”振廷喊着:“没有元凯,只有世纬!你面对着世纬,却在心中勾勒出元凯的形象,这个年轻人,他来自北京,他不是我们的元凯啊!”

静芝仓皇的想退开,可是,世纬紧握着她的双臂,不许她逃开。“看着我!傅伯母!”他有力的说:“把我看看清楚,我了解这一刻,对你来说是多么困难,可是,你一定要面对真实啊!医生已经为你打开了灵魂之窗,现在就靠你自己打开心灵之门,请你打开它,勇敢的走出来吧!”

静芝退无可退,紧张的大叫起来。

“媳妇儿!媳妇儿!”

月娘推着青青走上前去。

“太太,这就是你喊作媳妇儿的人!你看看她!也许你并不记得你真正的媳妇儿长得什么模样,也许你也不记得她真正的名字叫漱兰,但是,这个年轻的姑娘,比漱兰小了十来岁呀!”静芝颤栗的瞪着青青,手足失措。

“你……你是谁?”她问青青。

“我是青青!”“你不是我的媳妇儿?”她再问。

“我不是。”静芝泪流满面了。小草奔过去,抱住了静芝。

“婆婆,你别哭,虽然大哥不是元凯,青青也不是媳妇儿,可是大家都爱你呀!”静芝终于“正视”世纬,她颤抖着双手,去抚摸世纬的脸孔,从眉毛,到眼睛,到鼻子,到嘴唇……她摸着,看着,泪落如雨。张着嘴,她努力的想说话,都说不出来。

“你想说什么,说吧!说吧!”世纬鼓励的。

“你……你……”静芝用出全力,终于吐出声音:“你不是我的元凯……你是世纬!你是何世纬!”

世纬把静芝搂入怀中,紧紧抱住,泪水也夺眶而出。

“是!我是何世纬,对不起,我好抱歉我不是真的元凯!”

静芝放声痛哭起来,这一哭,真是肝肠寸断。满屋子的人,全都唏哩哗啦哭成一团。振廷尤其是老泪纵横。良久之后,静芝慢慢抬头,推开世纬,她找到振廷。

“振廷!”她恍如隔世般的说:“你……你头发都白了!”

振廷眼泪一掉,伸手握住静芝的手。

“是的,我们的头发都白了!”

静芝看到了月娘。“月娘,这些年来,委屈了你!”

月娘泪如泉涌,激动的喊着:

“太太!月娘甘心情愿呀!”

静芝再看振廷。“振廷!我们的儿子呢?元凯呢?”

“死了!”振廷清清楚楚的说了出来:“他死了!死了快十年了!”静芝呆立了几秒钟,然后她摔开众人,奔出房去。众人紧跟在她身后,追了出去。她一直奔到前院里,那吟风阁下的广场上,手扶着一块假山石,跪伏于地。

“是的!是的!他死了!死了!”她痛喊出声:“就在这儿!漱兰把他的棺木送了回来……儿啊!元凯啊!”她凄然狂喊:“长长的十年,娘不曾为你烧过香,不曾为你招过魂……你就这样去了!儿啊!我终于想起来了……你去了……你早就去了……”她哭倒于地。振廷、月娘奔上前来,一边一个扶着她。但是,这样椎心刺骨的恸,使振廷与月娘,也跟着哭倒于地。

世纬、青青、小草全涌了上去,伸手抱住他们。

“伯母!”世纬热烈的喊:“元凯如果死而有灵,现在能看到一切,他见你双眼复明,神智清醒,他会含笑九泉的!”

“婆婆,你哭吧!”小草不知怎的,感染了这份悲恸,也哭得泪如雨下。‘我陪你哭!明天,我陪你去给元凯叔叔扫墓,我们给他烧香,我们给他招魂……好不好?”

静芝一把握住振廷。“元凯,他……”“是的!”振廷一边点头,一边掉泪:“他就葬在后面福寿山上!这些年来,你从不曾去过!”

“振廷啊!”静芝哭喊着,伏在振廷肩上。

大家都哭了。满院站满了人,都是奔出来观看的家人仆佣,此时个个都落泪了。就连那事不关己的华又琳,都目瞪口呆的站在庭院里,不知不觉的流了满脸的泪。
 楼主| 发表于 2009-7-3 19:54: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静芝的视力,并没有完全恢复,她不能看书,不能看远,也看不见很细微的地方。但是,配上眼镜,她可以看到庭院里的花与树,房间里的桌与椅,餐桌上的菜与汤。最可贵的,是她能分辨出人与人的不同。再也不用听到声音,就提高嗓门问“是谁?是谁?”这真是件太美妙的事情。当然,对静芝来说,从“不能看”到“能看”,她又用了好些日子,才能适应。尤其是面对真实之后,再也无从遁避,元凯之死,真带来了刺骨之痛。可是,她终于从沉睡中苏醒了。

十二月一日,黄历上是个良辰吉日。在傅家庄,这天完成了一件大事。在静芝的坚持下,恳求下,在振廷与月娘的半推半就之中,傅家摆酒宴客,振廷在这个日子里,正式收了月娘为二房。那晚的傅家庄,真是热闹极了,灯烛辉煌,嘉宾云集。裴家的老老小小全来了,石榴也来了,地方上的父老仕绅也来了,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也来了。酒席从餐厅摆到花园,鞭炮放了一串又一串,真是喜气洋洋。其实,傅振廷娶妾,原不必如此铺张。但是,为了庆祝静芝眼睛复明,为了扫除这十年的阴霾,为了小草的恢复健康,也为了世纬即将离去……这次的宴会,还真是一举数得。

绍谦那晚喝醉了。拥着石榴,他对青青说:

“人世间的姻缘,真是上天注定,半点也不能强求!你们这真哥哥假妹妹的,弄得我晕头转向,追得我七荤八素,原来,老天早就给我准备了一个人,就是石榴!”

石榴面红耳赤,直往青青身后躲。绍谦抓着她不放,大着舌头嚷嚷:“好不容易今天不害臊了!才给说出来,你躲什么躲?”他一抬头,满眼都绽着光彩。“你们知道吗?前几天我跟南村那个吴魁打了一架,因为他抬了两箱聘礼往石榴家放,摆明了要抢亲!这还有天理吗?我听了就很生气,冲过去打了个落花流水,一场架打完了,吴魁问我;你是不是要守她一辈子,你不守着她,我还是要来抢!我当时就说了;我守她一辈子,我娶她!”满座宾客,全欢呼起来了。石榴的脸孔,这下子真像她的名字,红得像熟透的石榴。青青太为这一对高兴了,看着他们两个,想着这大半年来的种种,简直是笑中带泪的。绍谦嚷完了,忽然就一把抓住了世纬,大声说:

“你要把我们青青怎么办?你就说吧!你不给我撂下一句明话,我不会放你回北京的!”

世纬一句话已到了喉咙口:“我守她一辈子,我娶她!”但是,一转眼看到华又琳,亮晶晶的眼睛,正盯着他看。他猛咽了一口口水,把这句话用力的咽回去了。只勉强的说了句:

“我们再谈!”青青好生失望。她不由自主,就对华又琳看去。正好华又琳掉过眼光来看她,两个女人的目光一接触,两人都震动了。此时,娶妾的仪式开始了。傅家还维持了传统的规矩,有个简短的仪式。丫头们捧着一个红绸托盘,托盘里放着一支银制镂花的发簪,静芝拿起发簪,给月娘簪上,月娘跪在静芝面前行大礼,司仪在旁边说:

“侍妾卑下,给太太磕头!”

月娘磕下头去。静芝一伸手,扶起她来,阻止了她的“大礼”,非常激动的说:“虽然只是一个仪式,无伤大雅,我仍然不忍心加诸于你,没有你,如何能有今天的我?十年的任劳任怨,十年的大好青春,你为我付出的是一个女人最可贵的一切,今天我怎么能拿着正室的头衔,让你对我行大礼?这些形式留给别人去用吧!我们傅家的月娘免了!”

宾客们鼓起掌来,人人感动。青青心有所触,不禁又对华又琳看去,正好华又琳也再度对她看来,两个女人的目光再次接触,两人又都大大一震。

第二天,华又琳和青青两个,避开了众人,在傅家庄的吟风阁上,第一次面对面的恳谈。

“我不敢和你争,”青青有些瑟缩,十分局促的说:“我知道我没有资格,但是……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让我做月娘?”华又琳睁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着青青。

“这是你们两个的意思吗?”她直率的问。

“不。”青青咽了口气。“我没有和世纬讨论过,我想……如果我们两个有了默契,或者世纬比较知道怎么办?”“那么,他现在并不知道要怎么办吗?”

“我想,他是很为难的。”

华又琳俯头沉思。半晌,她抬起头来。她的眼光非常幽柔,却深不可测。“我希望我们今晚的谈话,只有你知我知,不要传到世纬耳朵里去,那么,我就可以和你谈点我内心的话。”

“好的,我发誓,我绝不说!”

华又琳深深吸了口气。

“让我告诉你吧,傅伯母和月娘,确实让我心中感动。事实上,自从来到傅家庄,许许多多事情,都让我很感动。但是,我绝不是傅伯母,你也绝不是月娘!目前,我对何世纬这个人,还在评分当中,如果我给他的分数很高,那么,青青,我不管他有没有你,我会和你一争高下!我华又琳,没有那么好的气度,容许两女共事一夫的事!我也不认为何世纬配得上这种福气!如果我给何世纬的评分不高,你放心,我会把他完完全全的让给你!所以,现在的关键,是我给何世纬的评价,而不是我们两个,能不能和平共存!”

“那么,那么,”青青有些糊涂,有些焦急。“如果你给他的分数很高……”“那你就是我的情敌!”华又琳坦率的说了出来,双眸闪亮,如天际的星辰。“我不会因为你的出身家世来看低你,我知道你是一个劲敌。但是,我们两个就像赛跑的人,你比我先跑,所以赢了我一大截。不过,我会很努力的追,拚了命要赢过你!我们这场赛跑只能有一个赢家,不是你就是我!绝没有平手!”她对她深深点了点头。“所以,假若他的分数很高,我们只好各显神通!我不急,我还有很多时间和机会!”

青青越听越心惊,她抬眼看华又琳,那么美丽,那么自信,那么高贵,又那么光芒四射。她顿时就泄了气,自惭形秽的感觉把她整个包围住了,她后退了一步,非常悲哀的看着华又琳,觉得自己已经输了。

“不要那么难过的样子,”华又琳笑了笑。“以目前的局面看,你已经稳操胜算了,输家是我呀!该悲伤的是我呀!何况……”她抬了抬下巴,挺直了背脊:“我的评分工作还没有完,说不定,他根本不及格呢!”

关于这次谈话,青青很守信用,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只是,她的忧郁症加重了。十二月已到,学校里就快放寒假了,离别的时间也一天比一天接近,离愁加上担忧,青青很快的憔悴了。就在这时候,傅家庄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对小草、青青、世纬都带来极大的震撼,对振廷、静芝、月娘……和整个傅家庄,简直是惊天动地了!

海爷爷回来了!这天午后,长贵一路奔过庭院,穿过月洞门,穿过好几进花园,一路喊着:“海叔回来了!老爷!太太呀!海叔回来了!”

振廷、静芝、月娘、小草、世纬、青青、又琳……全从各个角落往外奔,小草太激动了,等待了快一年呀!她的海爷爷啊!大家蜂涌到吟风阁外的广场,就看到李大海风尘仆仆,一身潦倒,满脸憔悴的站在那儿。振廷奔过去,握住大海的手,就真情毕露的喊出来:

“大海!我派了好多人去找你,找得好苦哇!你这个老糊涂,和我吵吵架,吵过就算了,还认真吗?我这火爆性子你还摸不清吗?怎么当真给我走得无影无踪……你的侄孙女,在我家已经住了大半年了!也等了你大半年了呀……”

小草飞奔而来,张着手臂,流着泪喊:

“海爷爷!海爷爷!是我啊!是小草啊!我和青青来找你,你怎么不见了呢?怎么不去东山村呢……”

李大海瞪视着小草,张口结舌。

“小……小……小草!”他颤抖的伸出手去。“你怎么会在这儿?真的是你?小……小草?”

“是我啊!”小草抱住了李大海,喘着气,又哭又笑的。“我在这儿住了好久好久了呀……”

“是啊!”静芝走上前去,搀扶着那摇摇欲坠的李大海:“你的小草,真是个宁馨儿啊!这一年里,她感动了我们每一个人,连我的眼睛,都因为她的努力,才治好了呀!你这个孙女儿,真是我们全家的宝贝呀!”

李大海不相信的,做梦般的看静芝,看振廷,看小草……双膝一软,扑通跪落地。“老天有眼呀!”他痛喊出声,双眼看天。“大树千丈,落叶归根……元凯少爷呀!你在天之灵,默默保佑啊!你指引的这条路,十分辛苦,总算走到了呀!”

全体的人,都大大震动了。静芝痉挛般的一握李大海的胳臂,颤栗的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为什么要扯上元凯?这与元凯有什么关系……”李大海推出怀里的小草,老泪纵横了。

“老爷太太啊!这小草,她是你们的孙女儿呀!我守着这个秘密,已经十个年头,把她寄养在亲戚家,也已经九年了!老爷啊,挪用公款,是迫不得已呀,我那不成材的表侄儿,一直敲诈我呀……老爷啊!你再看看这孩子,难道你没有几分熟悉……她是元凯和漱兰的女儿啊!”

静芝一个踉跄,差点晕倒。月娘慌忙冲上前来扶住。振廷如遭雷击,整个人震动到了极点,他抓住李大海,开始疯狂般的摇着他:“怎么会这样?你说的是些什么话?怎么会这样?”

“老爷太太,你们回忆一下吧!这孩子,漱兰曾经抱回来过呀!就在这儿,就在我跪下的地方,漱兰扶柩归来的时候,曾抱着这孩子,请你们让她认祖归宗……老爷,那时你悲痛欲绝,不肯承认这孩子,你当时说的话,还言犹在耳呀!你说你既不承认这个婚姻,也不承认这个孩子呀!”

恍如青天霹雳,振廷被这霹雳打得站立不稳,东倒西歪。他倒退一步,急忙去看小草。此时,小草已被这样的突发状况,弄得心神大乱。她看看李大海,再看看振廷静芝,脸孔刹那间就变得雪一般白。她颤声的,恐惧的问:

“怎么回事?海爷爷,你不要吓我,我是你的侄孙女儿,我没爹没娘……你说的,你说的……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孩子啊!”静芝已经整个醒悟了,眼泪疯狂般的掉下来,她对小草伸出双手,祈求般的喊着:“原来你是元凯的孩子,原来你是我们的亲骨肉呀!我现在才懂了,为什么你的一言一语,总是牵动我的心……原来是骨肉天性呀!小草,过来……”她伸手去拉小草。小草急急一退,慌乱的说:

“不是这样的,海爷爷!海爷爷……”

“是这样的!”李大海扶住了小草。“小草,你爹临终时,心心念念要你认祖归宗,现在,虽然晚了十年,总算等到了这一天,你快认了你的爷爷和奶奶吧!”

振廷注视着小草,往事历历,如在目前。朱嫂、棺木、漱兰,还有漱兰怀抱里的婴儿。他下令开棺,棺盖开了,元凯的尸体赫然在目,这使他所有的希望全体破灭,漱兰手牵婴儿,惨烈的喊着:“对不起,这是个女孩子,但她是你们的骨血!孩子无辜,请你承认她,收留她吧!”

女孩子!如果是个男孩子,他大概不会那么绝情。一个活生生的儿子,竟换来这样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婴?他心魂俱碎,一面倒退,一面凄厉的狂喊:

“你剥夺了我儿子宝贵的生命,却抱来这么一个小东西要我承认?她身上流着你的血液,你这个女人,导致我家破人亡!承认?不!我既不承认你们的婚姻,我也不承认这样的孩子!不承认!不承认!永不承认……”

往事历历,如在目前。自己说过的句句字字,如今都成绵延不断的轰雷,一个接一个的在耳边劈下。他注视着小草,感到自己已经被劈成了七零八落。

“小草啊!”他颤声喊:“我害你十年来,不曾享受过家庭温暖,害你流浪在外,飘泊多年!小草啊!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么后悔!”小草抬起头来,眼泪一掉。

“你不承认我!你不要我!被赶走的元凯和漱兰,原来是我的爹娘?海爷爷不是我的亲人,你们才是?我不喜欢你们这样讲!”她泪落如雨,剧烈的抽咽着:“你们大人一下子讲这样,一下子讲那样!我不喜欢,我不要!我是小孤儿,青青知道!”她找到青青,哭着奔向她。“青青!青青!青青!”她扑进青青怀里,痛哭起来。

“报应!报应啊!”振廷痛楚的低喊:“都是我造的孽!当初不认你,换了你今天不认我!”

“小草!”静芝去拉小草。“你一直那么爱我,现在,知道我是你的亲祖母,你为什么不高兴呢?”

“我不要!我不要!”小草哭着,挣扎着:“如果你们是我的爷爷奶奶,那么漱兰呢?我的娘呢?”

“小草啊!”李大海冲口而出。“你的娘还活着!活得很不好,活得好辛苦啊!但是,她还活着呀!”

此话一出,小草呆住。静芝振廷呆住,全体的人,都呆住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7-3 19:54: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那天晚上,所有的人都围着李大海,听李大海细述漱兰的故事。天气突然转凉了,房里生起了火盆。大海坐在火盆边,小草搬了张小凳子,坐在他的膝前,仰着脸,痴痴的看着他。振廷、静芝、月娘、世纬、青青,又琳全围着火盆坐着,都非常专注的凝视着李大海。“漱兰的娘家在苏州,家里除了母亲朱嫂以外,已经没有人了。元凯和漱兰婚后,在苏州住过一阵,生活艰难,又转往无锡,就在无锡生病去世。漱兰和朱嫂,把元凯少爷的灵柩送回来以后,就又回到了无锡。这期间,傅家和漱兰虽斩断了关系,我却背着老爷,每年去无锡两三次,给漱兰母女送一点钱去。我想,小草好歹是少爷的骨肉,漱兰好歹是个媳妇……说不定,老爷会有回心转意的一天……”他注视着振廷,歉然的说:“老爷,我把元凯少爷抱大的,我实在于心不忍呀!”“你做得好,做得好!”振廷激动不已的低喃着。“我傅振廷何德何能,会有你这样忠心的家人啊!”

“后来呢?”小草急急的问:“我不是跟我娘住一起的吗?怎么会去北方呢?”“唉!”李大海长叹了一声。“那漱兰本想把孩子送回傅家庄,自己就追随元凯少爷去了。谁知老爷在悲痛欲绝中,竟把漱兰母女三代,全逐出门去。漱兰回到无锡,痛定思痛,整个人就失魂落魄的。那时小草还没满周岁,漱兰也爱得厉害,可是,她一天比一天糊涂,逐渐就什么都弄不清了……”

“我知道了,”静芝哑声说:“她和我一样糊涂了,不肯承认元凯已经去了……”“不不,不一样。”李大海接口:“太太只有对元凯少爷的生死问题糊涂,其他的事情都清清楚楚,有条有理的。漱兰不一样,她所有的事都搞不清楚了。她会在大太阳天,拿着蓑衣,打着雨伞,跑到田里去,口口声声说下大雨了!她还会在下大雪的日子,抱着衣服去井边洗,把自己冻成一根冰棍。她分不清春夏秋冬,弄不清自己是冷是热,也不管白天黑夜……她把朱嫂弄得疲如奔命……她是完完全全的疯了呀!”小草睁大眼睛,眼里已蓄满了泪。

“可是,漱兰好爱小草呀,在这种情况下,她总是抱着小草不放。所以,下雨天小草跟着她去淋雨,下雪天跟着她去淋雪,大太阳天跟着她晒太阳。这还没关系,她越来越疯得厉害,就常常忘了手里抱着孩子,一次,差点把小草摔到井里,一次又掉进火盆,幸好朱嫂没命的抢救,才没有烧死……因为元凯少爷是肺炎去世的,漱兰最怕的事就是小草着凉,她用一条条棉被把她裹着,有次又差点闷死……这样发展下去,朱嫂胆战心惊,一天到晚和漱兰抢小草,每次抢走了小草,漱兰会尖叫大闹,非抢回不可。抢了回来,又不知道如何保护……这样,有一天,正好我去了,发现朱嫂抱着小草没命的逃,漱兰拿着把剪刀在后面追,原来漱兰要给小草剪头发,朱嫂看她眼睛发直,没轻没重,吓坏了,去抢小草,混乱中,朱嫂手腕上被剪刀划了过去,伤了好深一道口子,流了好多血。我制伏了漱兰以后,朱嫂已经崩溃了。她把小草交给我,说:抱她走吧!随你把她送给什么人,让她可以好好活下去就行了!我检查小草,发现这未满周岁的孩子,已经遍体鳞伤,再看朱嫂那残破的小屋,和神志不清的漱兰,我知道,要救她们祖孙三个,只有狠下心来,送走小草……”

李大海停顿了一下,眼光落在小草脸上。

可怜的小草,听了这样的故事,她又落泪了。

“我知道了,然后,你就把我送到表叔表婶家!”她吸了吸鼻子。“可是,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我决定送走小草的时候,”李大海继续说:“朱嫂哀求的对我说,要我保证照顾小草,但是,永远不要告诉小草,有关漱兰的一切,她哭着说:不要让孩子知道她的母亲是这种样子!她还说,她要全心照顾她的女儿,既然无力抚养小草,从此,就当不曾有过这个孩子!我抱着小草离去的时候,正下着大雪,漱兰知道我抱走了小草,她追在后面惨叫:‘不要不要……我要小草!我不闯祸了!求求你们!别把我们母女分开呀!还给我!求你们把小草还给我……’那叫声真是凄惨,我抱着小草回头对她们说:‘你们永远不会失去小草!我发誓要让她好好长大,总有一天再与你们团圆!我一定做到!’”

小草听到此处,早已成了个泪人儿。她把李大海紧紧抱住,哽咽的喊:“海爷爷!你一直瞒着我!你怎么一直瞒着我!现在呢?我娘好不好?我外婆好不好?她们还在无锡吗?无锡在什么地方呢?我们快去找她们吧!”

“是啊!”静芝也哭得唏哩哗啦。“振廷,我们快去无锡,把朱嫂母女两个,都接到傅家庄来吧!”

“是!”振廷拭了拭泪,看着小草。“我们明天就动身,去接你娘,接你外婆!让我用以后的岁月,来弥补以前的错。”

“太好了!”世纬感动得眼睛都湿了。这才知道,当初月娘述说漱兰“扶柩归来”的故事时,刻意隐瞒了有个女儿的事实,想必,月娘对振廷不认小草,也很不以为然吧!他注视着小草说:“小草,真没想到,当初我送你来扬州,只是找你的海爷爷,现在,不止找到了海爷爷,还有你娘、你外婆、你爷爷、奶奶……原来你不是小孤女,你有一大家子亲人呢!明天,让我和青青,陪你去接你娘!”

“我可不可以去呢?”华又琳忍不住问。

“去去去!”月娘说,“我们大家都去,当初不曾给漱兰风光过,现在,我们把她风风光光的接回来。老爷,行吗?”

“就这么办!”振廷回头就喊:“长贵!你快去安排船票,算算看有多少人去?”“月娘,你就去打扫房间!”静芝吩咐。

“我让出我的房间给她们住!”世纬急忙说:“我住到客房里去,我现在那房间,是元凯以前住的,或者可以唤回漱兰的回忆!”“对对对!”月娘说:“这样最好不过……”

“等一等,等一等!”李大海见大家说得热络,急忙提醒众人:“你们一定要知道,漱兰已经疯了许多年,而朱嫂,也早已心力交瘁……你们要接她们回来的计划,还是等见了面再说吧!”大家注视着大海,每个人都感觉到大海言外之意,是无比的沉重。只有小草,带着全心全意的热诚和期盼,说:

“我已经等不及明天了!如果今天就是明天,那有多好!”

漱兰和朱嫂,住在无锡郊外,一栋破落的小四合院里。院子早已荒圮,杂草丛生。东西两厢房都空着,她们母女,住在南院里。两间窄窄的屋子,堆满残破的家具,和残破的日用品。这天的漱兰很不安静。整天在屋子里东翻西翻,不知道在找寻着什么。朱嫂的眼睛跟着她转,平常用来安抚她的毛线篮,今天也起不了作用。她像一只困兽,在室内兜了几百圈后,忽然跑进院子里,一眼看到放在屋檐下的水缸,她大惊失色,冲过去提起水缸边的两个水桶,返身就往外狂奔而去。“漱兰!你去哪里?漱兰!你回来啊!”朱嫂追上前去,要夺水桶:“给我!给我!你拿水桶做什么?”

“我要去打水!”漱兰喊着:“只剩半缸水了,不行的!我要把水虹装满,然后我去劈柴……”

“你不要打水!也不要劈柴,你给我在房间里待着!”朱嫂用力去拉她。“不行呀!”漱兰开始尖叫:“天快黑了,太阳下山了!元凯快回来了!他看到水缸不满,会去打水,他会累出病来的,不行不行……让我去呀!”她奋力一夺,力大无穷,手上的水桶,重重的敲打在朱嫂的腰上,朱嫂痛得弯下身子,漱兰乘机冲过去打开大门,拔脚飞奔。

“回来啊!漱兰!不要乱跑呀!你别给我闯祸了,我求求你呀……”朱嫂顾不得痛,站起来就追。

漱兰挥舞着水桶,跑得好快,朱嫂在后面,追得好辛苦。

就在此时,振廷、静芝、小草、大海……等人,浩浩荡荡的来了。抬头一看,见此等景况,一行人都大惊失色。漱兰已舞着水桶奔近,朱嫂见一大群人,也没弄清楚是谁,就着急的喊:“请帮忙拦住她!别让她跑了!快!”

“朱嫂!你别急,是我们来了!”李大海急忙说,一下子拦在漱兰前面。“漱兰,你别怕,是我啊!我是海叔,我来看你们了!”漱兰忽然看到好多人,吓了一跳,收住脚步,害怕的看着李大海,身子开始节节倒退。

“谁?谁?谁?”她嗫嚅着。“不要拦着我,我没有闯祸,我要去打水,打水……”小草排开众人,大步冲上前去,抬起头来,她一瞬也不瞬的凝视着漱兰。虽然漱兰衣冠不整,容颜憔悴,但她仍然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小草就这么一看,母女天性,已油然而生,她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了漱兰的腿,哭着喊:

“原来你就是我的娘啊!娘!娘!我是小草啊!你的小草啊……”随后追来的朱嫂,大大的震动了。她看小草,看大海,再看到静芝、振廷、月娘……她全然明白了。她的脸色倏然惨白,呼吸急促:“大海!你……你让他们祖孙相认了!我不是说过,小草送给谁都好,就是不许送回傅家庄吗?”

“朱嫂!”大海歉然的说:“不是我的安排,是老天的安排呀!此事说来话长。但是,小草确实已回到傅家庄,也知道她自己的身世了!”“朱嫂!”振廷往前跨了一步:“请原谅我以前的种种吧!”

“朱嫂!”静芝也哀恳的接口:“我们带了小草,来向你请罪呀!”“小草……小草……”漱兰开始喃喃自语,丢掉水桶,张开双手,茫然失措的看着那抱住自己的孩子。

“是啊!是啊!”小草仰起头来,满脸泪痕:“我就是小草,我来看你了!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回来的,可我不知道啊!一直到现在才晓得我有娘……对不起,娘!你原谅我呀!”

朱嫂这样一听,就再也顾不得振廷和静芝了,她扑蹲下来,激动的去拉住小草,上上下下的看她,泪如雨下。

“小草,你长这么大了,长得这么好了!当初忍痛送走你,还是做对了!”小草泪汪汪的看着朱嫂:

“你是我的外婆,是不是?”

“是!”朱嫂抽噎着,心酸极了。“孩子啊!外婆没有用,不曾好好照顾你,那么小,就忍心把你送走……外婆好难过呀!”“外婆!”小草激动的大喊,扑进朱嫂怀里。“我都知道了,你是为了爱我,才送我走的!你要照顾娘,你没有办法……你是好外婆,世界上最好的外婆……”

“小草!”朱嫂泣不成声了:“我的小草呀!”

漱兰震惊极了。这一声声“小草”,把她引回一个遥远的世界。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子,就向家里飞奔而去。

“小草?”她边跑边叫:“我的孩子啊!”

她冲进家门,直冲向卧房,满屋乱转的找寻着,最后扑到床上,急急忙忙拉了一个枕头,紧紧搂在怀里,笑了。坐在床沿上,她摇着枕头,温柔的拍抚着枕头,低喃的唱起歌来:“小草儿乖乖,把门儿开开,快点儿开开,让你进来……小草儿乖乖,把门儿开开……”

朱嫂和众人都已追了进来,看到这种情况,人人都呆住了。小草眼睁睁的看着漱兰摇着枕头叫小草,实在受不了了,热泪盈眶的冲过去,她一把握住漱兰,激动的喊:

“娘!那只是个枕头,我才是小草,我才是啊!我长大了!都十岁了!你听懂没有?不要抱枕头,你抱我,哄我,摸我,亲我呀!”漱兰吓坏了。慌手慌脚的推开小草,死命抱紧枕头。

“不要吵!”她紧张的说:“孩子要睡觉!让开!让开!”她注视着怀里的枕头。“这是我女儿,她叫小草,我给她取的名字,女孩儿像小草……她三个月了……”她摇头:“不对,好像半岁多了……”她又摇头:“也不对,我记不清楚了……”“是十岁了!十岁了呀!”小草急切的喊:“娘!你怎么回事呢?我们分开这么久,现在终于见面了,你怎么不要我,却要一个枕头呢?”朱嫂再也忍受不了,扑上前去抢那个枕头。

“漱兰!”她大喊着:“你睁开眼,看看清楚呀!孩子回来认你了呀!一声声叫娘,叫得我心都碎了,你怎么还能无动于衷,疯疯傻傻的去认一个枕头?不可以这个样子!把枕头给我!”漱兰抱着枕头,急急往床里躲去,朱嫂用力一夺,枕头落入朱嫂手中,漱兰尖声大叫起来:

“我的小草啊!还给我还给我!不要抢走我的小草啊……没有元凯,没有小草,我活不成啊……”

她叫得如此凄厉,人人都觉得惊心动魄。小草急急去拉住朱嫂,哭着说:“外婆!你就把枕头还给娘吧!不要吓她了!她抱着枕头,就像抱着我一样啊!”朱嫂泪水不断的滑落,望着小草,心里真是又悲痛又感动。她不由自主的把枕头交给了小草,小草又把枕头交给了漱兰,漱兰夺走枕头,就往床里面爬去,缩在床角,抱紧枕头,整个人缩成一团。“朱嫂!”振廷往前跨了一步,含泪说:“跟我们回傅家庄吧!我今天带着赎罪的心情来这儿,要把你们母女接回家去,漱兰这种情况,需要治疗啊,我们给她请医生,说不定可以治好她!”“不!”朱嫂强烈的说,蓦的挺直了背脊。“九年来的每一时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我和漱兰都活在你们的阴影底下,这无休无止的折磨,全拜你们之赐!这场冤孽源自你们,害苦了我们!现在,你想把我们接回去,换得你良心的平安,没有那么容易!今生今世,我最不愿意再去的地方,就是扬州傅家庄!”“请你停止恨我们吧!看在小草份上,不要再恨我们了吧!”静芝悲切的喊着:“无论如何,我们共有着这个孩子呀!朱嫂,请给我们弥补的机会吧!”

“你们要弥补是吧?”朱嫂激动的说:“那么全体弥补到小草一个人身上去吧!”“外婆!”小草回过头来,拉住朱嫂的手。“你和娘不回傅家庄,我也不回去了,我要跟你们一起住,现在我大了,可以和你一块儿照顾娘!”“不不不!”朱嫂着急的说:“你不能回来住!”

“为什么不能?”小草问:“以前我是小娃娃,你才要把我送走,现在我会照顾自己,会做许多事……”

“不行不行!”朱嫂慌忙把小草推给静芝。“带走带走!你们快把她带走!”“为什么你们都是这样?”小草倒退着,泣不成声,抬头看朱嫂,“他们以前不要我,现在换你不要我,好不容易找着了娘,她只要枕头,也不要我!为什么你们都不要我嘛?”

“朱嫂,”李大海沉痛的说:“别再伤孩子的心了,跟我们回去吧!让漱兰换个环境,说不定会好起来!”

“我的漱兰不会好了!”朱嫂摇着头:“家破人亡,生离死别,把她已经毁灭得干干净净!她不会好了!她现在只剩下一具空壳子,早已活得毫无意义,毫无尊严了!这种没有尊严的日子!让我和她一起熬过去!你们走吧!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了!”“不对不对!”世纬再也无法维持沉默,挺身而出了。“朱嫂,你一定要相信,这世界上有奇迹,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傅伯母双目失明,可以重见天日,小草被车撞得奄奄一息,可以恢复健康……你如果目睹了这大半年来发生的种种事情,你就会相信,沧海可变为桑田!过去的悲哀,把它统统结束吧!过去的恨,也从此勾消吧!朱嫂,小草才十岁,不要让她到二十岁、三十岁时,还有悔恨!为了爱漱兰,为了爱小草,你就跟我们回傅家庄吧!你是漱兰的母亲,你选择了终身陪伴漱兰,无怨无悔!如果漱兰现在有选择的能力,你焉知道她不会选择小草?此时此刻,一家团聚,才是最重要的呀!”朱嫂凝视着世纬,她弄不清楚这个年轻人是谁,但是,她却深深撼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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