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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天涯倦客

白鹿原(作者:陈忠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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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17:32: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一队士兵开进白鹿原,驻进田福贤总乡约的白鹿仓里。他们大约有三十几号人,
一人背一技黑不溜秋的长枪,黑鞋黑裤黑褂黑制帽,小腿上打着白色裹缠布,显得
精神抖擞威武严肃。人们很快给他们取下一个形像的绰号:白腿乌鸦。这队士兵突
然开进白鹿仓的大门,哗啦一声散开,把那一排房子包围起来。一个人喊道:“出
来出来,统都举起手出来!”屋里立即传出桌椅板凳掀翻了的嘈杂声响,夹杂着男
人们惊慌失措的叫声。田福贤正和他的属下搓麻将,一下子都钻到床板底下或缩到
墙角旯旮里不知所措。一阵枪声在房顶上掠过,一声蛮声蛮气的河南口音又喊:“
再不出来就朝屋里开枪啦!”田福贤从墙角站起来,硬充好汉抖一抖肩膀就拉开门
走出去,其他属下和那几个民团团丁也走出屋子。他们都高举着双手,只有田福贤
很不在乎地垂着一只手另一只手叉着腰。一个士兵喊道:“把手举起来!”田福贤
不失绅士风度地回话:“我是这儿的总乡约,有话进屋说,举手弄啥哩?”一个戴
大沿儿帽子的军官走过来,手里握着一把短盒子枪:“你是总乡约?报上名字?”
田福贤说了自己的名字又问:“老总是哪一部分的?”军官说:“镇嵩军。本人姓
杨,杨排长。”随之那三十几个士兵从房前屋后全都集中过来,把田福贤的团丁的
枪缴了。杨排长说:“本人受刘军长命令进驻白鹿仓。自即日起,一切服从刘军长
命令。田总乡约,你愿意继续当总乡约我们欢迎,不愿意干你回家给老婆去抱娃,
我们另找一个人就是了。”田福贤既不折气为他们卖命又不甘心就此下台。杨排长
说:“你们的县长已经降服本部,愿意为刘军长效力。”田福贤随之说:“杨排长
屋里坐,坐下好说话。”


白嘉轩和鹿三以及孝文正在锄头遍棉花,鹿子霖急匆匆跑到地头叫他回村里去
敲锣,把衬民召集到祠堂外的大场上,杨排长领着士兵征粮来了白嘉轩说:“我不
敲。”说罢转身重新回到自己锄草的棉苗垄行里,蹲下身用小铁锄锄起草来了。鹿
子霖急了就跑迸棉花地,蹲在白嘉轩旁边求告:“嘉轩哥你不敢硬碰,那一杆子兵
都背着快枪我也是给人家枪架在脖子上逼来的。”白嘉轩仍然手不停锄:“我知道
你是被逼的,田福贤也是被逼着干的。可百姓只纳皇粮,自古这样。旁的粮不纳。
这个锣我不敲。”

鹿子霖回村子里去了。田福贤接着跑来了,大声憨气他说:“嘉轩你咋瓜咧?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杆于河内蛋儿全是些饿狼二球,杀人连眼都不眨。你是个明白
人咋能硬顶硬碰自己吃亏?”白嘉轩说:“亏心事不能做,没道理的锣不能敲。就
这话。”正说着,鹿子霖领着杨排长和三四个士兵走到棉花地里来了。杨排长问:
“你是白鹿村的官人?叫白嘉轩是不是?"白嘉轩手里提着小锄,点点头。杨排长说:
“回去敲锣,召集人到祠堂门口。”白嘉轩说:“村民的粮食我不管,这锣我不能
敲。你们谁要敲谁去取锣。”白嘉轩从腰里摸出一个黄铜钩圈的钥匙,递给杨排长。
杨排长用乌黑的枪管把白嘉轩的手拨开说:“马上回村给我敲锣。你再敢说半个不
字,老子就打断你的腿,叫你爬着给我敲。”说着就拉开枪栓,推上子弹:“你是
不是想尝尝洋花生的味儿了?”鹿三劝嘉轩。儿子孝文也劝。鹿子霖也劝。田福贤
赔着笑脸劝杨排长息怒。鹿子霖鹿三和孝文推着拉着白嘉轩回村里去了。杨排长和
他的士兵跟着。

白嘉轩敲了锣。白鹿村的男女老幼都被吆喝到祠堂门外的大场上。杨排长讲了
话,征粮的规矩是一亩一斗,不论水地旱地更不按“天时地利人和”六个等级摊派,
那样太麻烦。说罢就让村民观赏射击表演。士兵们把从村巷和农户院子里捉来的二
三十只公鸡和母鸡倒吊在树权上,那三十来个士兵站成一排,一片推拉枪栓的声音
令人不寒而栗。杨排长首先举起缀着红绸带儿的盒子枪,“叭”地一声响过,就接
连响起爆豆似的密集的枪声。士兵们的乌黑的枪管口儿冒着蓝烟,槐树下腾起一片
红色的血雨肉雹,扬起漫空五彩缤纷的鸡毛。没有死下的鸡嘎嘎嘎垂死哀鸣,鲜血
从鸡的硬喙上滴流下来,曲曲拐拐在地上漫流,几十条蚯蚓似的血流汇集组合,槐
树下变成了血红的土地,散发出强烈的热血的腥气,祠堂门外的场地上鸦雀无声,
女人们大都低垂着头,男人们木雕似的瞪着眼黑着脸,孩子压抑着的啜泣十分刺耳。
杨排长把盒子枪插到腰里的皮带上,一绺红绸在裆前舞摆。他插枪的动作极为潇洒:
“各位父老兄弟,现在回家准备粮食,三天内交齐。”

这种别开生面的征粮仪式和射击表演,从白鹿村开头,逐村进行。三十儿名士
兵按三个班分头进入不同的村庄,射杀一批吊起来的公鸡母鸡白鸡黑鸡芦花鸡杏黄
鸡肉红鸡帽儿鸡,腾起一片血雨肉雹,扬起一片五彩缤纷的鸡毛,留下一摊血红的
土地,然后宣布:一亩一斗,三天交齐。从各个村子通向白鹿镇的官道小路上,牛
拉的硬木轮车和独轮手推车全部载着装满粮食的口袋垂塞了道路,各个村子送粮的
人在白鹿镇汇集,排着队往镇子西边的白鹿仓里挪动。清朝那位有名的诗文皇帝设
置的赈济灾民的义仓,在他死后不久就成了一个空仓,现在却空前富裕起来了。瓦
顶的大仓房里倒满了黄澄澄的麦子,院子里临时用油布铺垫在地上也倒满了麦子,
门外还拥着望不见尾的交粮的大车小车。

黑娃背着一条装着一斗麦子的口袋夹在拥挤的交粮车队中间,跟着熟人或陌生
人缓缓朝大门口移动。他的眼前驻留着五彩缤纷的鸡毛和槐树下那一摊血肉的土地,
鼻腔里总能闻见热血的腥气。他耐不住性子等待,背着粮袋从一架一架往轮车上跷
过去,蹿进大门里去了,把口袋底几倒提起来,麦子便唰啦一声流到麦堆上,从鹿
子霖手里接过一张盖了章子的收条,就从临时挖开的后门里出来了。黑娃回到自己
的窑洞,小娥问:“交咧?”黑娃从口袋摸出那块写着“鹿兆谦一斗”而且盖着白
鹿仓印章的纸条交给小娥说:“把这条子搁好,人家日后还要查对。”小娥收了条
子说:“你这几天甭出门了,我心里咋就慌慌的怕怕!”黑娃点点头说:“算了不
出去了。看看再说。”黑娃其实比小娥更担心,那天在祠堂门外看士兵们的射击表
演,他没有让小娥出门,用一把铁锁把小娥反锁在窑里。交一斗麦子固然可惜,而
小娥好看的模样已经成为一种重负压在他心上。随着这队士兵的到来,关于他们种
种劣迹的传闻俏俏地又是迅猛地在白鹿原上蔓延,传得最多的是他们如何如何糟践
稍有几分姿色的女人的事。如果那么多的传说有一件能得到证实,那么这些打着白
裹缠布穿着黑军服的士兵就无异于四条腿的畜生。


黑娃被父亲撵出门以后就住进了这孔窑洞。窑洞很破,原来的主人在里头储存
饲草和柴禾,夏天堆积麦糠秋天垒堆谷秆,安着一扇用柳树条子编织的栅栏门,防
止猪狗进入拱刨或拉屎尿尿,窑门上方有一个透风的小小天窗。黑娃买下这孔窑洞
居然激动了好一阵子,在开阔的白鹿原上,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个窝儿一坨地儿
了。黑娃借来一个石夯一架木模,在窑洞旁边的崖坎上挖土打 两摞(每摞500块)
土坯,先在窑里盘了火炕,垒下连接火炕的锅台,随之把残破不堪的窑面墙扒倒重
垒了,从白鹿镇买来一扇山民割制的粗糙给实的木门安上,又将一个井字形的窗子
也安上,一只铁锅和一块案板也都买来安置到窑洞里。当窑门和窗孔往外冒出炊烟
的时候,俩人呛得咳嗽不止泪流满面,却又高兴得搂抱着哭了起来。他们第一次睡
到已经烘干的温热的火炕上,又一次激动得哭了。黑娃说:“再瞎再烂总是咱自个
的家了。”小娥呜咽着说:“我不嫌瞎也不嫌烂,只要有你……我吃糠咽菜都情愿。”

黑娃买了一个石锤和一架木模就出门打土坯挣钱去了。在乡村七十二行的谋生
手段里,黑娃选择既不要花费很多底本购置装备,也无须投师学习三年五载的打土
坯行当是很自然的事。他在给自己打过两摞土坯以后,就无师自通了这项粗笨的手
艺,信心十足地扛着石锤挑着木模出村去了,在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村庄里转悠,
由需要土坯换炕垒墙的主户引他到土壕里去,丢剥了衣裳,在黎明的晨曦里砸出轻
重相间节奏明快的夯声。主人管三顿饭,省下些口粮,傍晚接过主人码给他的铜子
和麻钱就回到窑洞交给小娥。整个一个漫长的春闲时月,除了阴雨天,黑娃都是早
出晚归。临到搭镰割麦,他就提上长柄镰刀赶场割麦去了。先去原坡地带,那里的
麦子因为光照直接加上坡地缺水干旱而率先黄熟;当原坡的麦子收割接近尾声,滋
水川道里的麦子又搭镰收割了,最后才是白鹿原上的麦子。原上原坡和川道园为气
候和土质的差异,麦子的收割期几乎持续一月。整整一个多月的麦收期间,黑娃作
麦客赶场割麦差不多可以挣下平常两个多月的工钱。麦客和主家到地头按麦子的长
势伦价,割完以后用步量地,当面开钱。黑娃起早贪黑,专拣工价高的又厚又密的
麦田下手,图得多挣几个麻钱。一年下来,除了供养小娥吃饭和必不可少的开销,
他已经攒下一笔数目可观的铜子和麻钱了。腊月里,他抓住一个村民卖地的机会,
一下就置买来九分六厘山坡上的人字号缓坡地。他在窑门外垒了一个猪圈,春节后
气候转暖时逮回一只猎娃。又在窑洞旁边的崖根下掏挖了一个小洞作为鸡窝,小娥
也开始务弄小鸡了。黑娃在窑洞外的塄坎上栽下了一排树苗,榆树椿树楸树和槐树
先后绽出叶子,窑院里鸡叫猪哼生机勃勃了,显示出一股争强好胜的居家过日月的
气象。他早晨天不明走出温暖的窑洞,晚上再迟也要回到窖洞里来,夜晚和小娥甜
蜜地厮守着,从不到村子里闲转闲串。阴雨天出不了门就在窑里做一些平时顾不上
手的家务活儿,即使完全没有什么好做就躺在炕上看小娥纳鞋底儿,麻绳穿过鞋底
的咝咝声响是令人心地踏实的动人的乐曲。黑娃在自己不易觉察中已经成熟了,他
的脸颊开始呈现出父亲鹿三的轮廓,上唇和下巴颏上的茸毛早已变黑,眉骨隆起,
眼里透出沉静的豪狠气色。他的双臂变得粗壮如橼,高兴时把小娥托起来抛上窑顶,
接住后再抛,吓得小娥失声惊叫。他的胸部的肌肉盘结成两大板块,走起路时就有
一股赳赳的气势。他的性欲极强,几乎每天晚上都空不得一次。窑洞独居于村外,
小娥毫不戒备地畅快地呻唤着,一同走向那个销魂的巅峰,然后偎贴着进入梦境。

黑娃在窑门外的场院里用镢头耧破地皮,摊平,洒了水,再撒上柴灰,用一只
木拨架推着小青石碌碡碾压场面,准备割自己的麦子。村子里跑来一个小学生说:
“叔哎!俺老师叫你到学校去。”黑娃停住手问:“你的哪个老师叫我?”小学生
说:“鹿老师。鹿校长。”黑娃又问“叫我啥时间去哩?”小学生迟顿一下:“啥
时间没说。反正叫你去哩!”

挨到天黑以后黑娃才出窑门黑娃走出窑门就想起鹿兆鹏把一块冰糖塞到他手里
的情景。冰糖美妙的甜味儿使他痛哭。他对自己发誓说长大了挣下钱了就买一口袋
冰糖。兆鹏第二回塞给他一块水晶饼他扔到草丛里去了。鹿兆鹏现在是令人瞩目的
白鹿初级学校的校长,穿一身洋布制服,留着偏分头发,算是白鹿镇上的洋装洋人
了。自己是个连长工也熬不成只能打短工挣零碎钱的穷汉娃,连祠堂也拜不成的黑
斑头儿。他偶尔在打工归来路过学校旁侧的小路时撞见散步的兆鹏,匆匆打一声招
呼就走掉了,一个堂堂的校长与一个扛活的苦工之间已经没有任何联系。直到走进
学校的大门,黑娃仍然猜不着兆鹏找他的事由。学校里很静,三四个糊着白纸的窗
户亮着灯光。黑娃问了人找着了兆鹏的房子。兆鹏穿着一条短裤正在擦洗身子,说
:“啊呀稀客随便坐!”兆鹏出门泼了水回来蹬上长裤,给黑娃倒下一杯凉茶,俩
人就聊起来。

“黑娃你咋搞的?也不来我这儿谝谝闲话?”

“你忙着教书,我忙着打土坯挣钱,咱们都没闲空儿。”

“你这两年日子过的咋样?”

“凑凑合合好着哩!”

“你打短工挣的粮食够吃不够?”

“差不了多少够着哩!”

“你住的那间窑洞浑全不浑全?,

“没啥大麻达倒塌不了!”

“你百事如意哟!”兆鹏揶揄他说,随之刻意地问:“你偷回来个媳妇族长不
准你进祠堂拜祖,你心里受活不受活?脸上光彩不光彩?”

“你放屁!”黑娃像遭到火烧水烫似的从椅子上弹起来,脸色骤变,“你当校
长闲烦了是不是?想拿穷娃寻开心了是不是?”

“骂的好黑娃。黑娃你骂的好。使劲骂!把你小时候骂过的那些脏话丑话全骂
出来,我多年没听太想听你骂人了!”兆鹏笑着催促说,“你怎么只骂一句就不骂
咧?”

黑娃鼻腔里哼了一声,转身朝门口走去。兆鹏赶过来抱住他的肩头:“对对对
呀,这举动才像黑娃的举动。听不顺耳的话脖子一拧眼一瞪,拔脚转身就走,我记
得黑娃你自小就是这号倔豆脾气。”

黑娃气躁躁地问:“你到底要干啥?”

“没事就不能叫你来谝谝吗?你忘了咱们哥儿弟兄的情分了。”兆鹏反倒责怪黑
娃,“到我这儿来放得畅畅快快的,甭摆出拘拘束束的熊样儿!问啥都是‘好着哩’
‘差不多’。我跟你怎么说话?”

黑娃释然笑笑:“你是校长嘛!”

兆鹏不介意他说:“我当校长又没当你黑娃的校长,你躲我避我见了我拘束让
人难受。”

黑娃解释说:“你不知道哇,我天南海北都敢走,县府衙门也敢进,独独不敢
进学堂的门,我看见先生人儿就怯得慌慌。你知道,这是咱们村学堂那个徐先生给
我自小种下的症。”

“你真了不起黑娃。”兆鹏转了话题,“我在咱们白鹿村只佩服一个人,你猜
是谁?就是你黑娃。”

“我?”黑娃撇撇嘴角自轻自贱他说,“黑斑头一个。”

“你敢自己给自己找媳妇——”兆鹏说,“你比我强啊!”

黑娃警觉地瞪起眼:“你又耍笑我了?”

兆鹏从椅子上站起来,慷慨激昂他说:“你——黑娃,是白鹿村头一个冲破封
建枷锁实行婚姻自主的人。你不管封建礼教那一套,顶住了宗族族法的压迫,实现
了婚姻自由,太了不起大伟大了!”

黑娃却茫然不知所措:“我也辨不来你是说胡话还是耍笑 我。。。。。。”

“这叫自、由、恋、爱。”兆鹏继续慷慨激昂他说,“国民革命的目的就是要
革除封建统治,实现民主自由,其中包括婚姻自由。将来要废除三媒六证的包办买
卖婚姻,人人都要和你一样,选择自己喜欢的女子做媳妇。甭管族长让不让你进祠
堂的事。屁事!不让拜祖宗你跟小娥就活不成人了?活得更好更自在!”

黑娃惊恐地瞪大眼睛听着,再不怀疑兆鹏是不是耍笑自己了,问:“你从哪儿
更来这些吓人的说词?”

“整个中国的革命青年都这么说,这么做。乡村里还很封闭,新思想的潮水还
没卷过来。”兆鹏真诚而悲哀他说,“我尽管夸赞你,我自个想自由恋爱却自由不
了……我都有些眼红你,佩服你。”

“噢呀——”黑娃恍然大悟,被兆鹏的真诚感动了,“你娶下媳妇不回家,就
是想自……”

兆鹏说:“我还没屈服,斗争比你复杂……”

黑娃深深地受了感染,对兆鹏的真诚信赖更为感佩:“你叫我来就为说这话吗?
早知这样我早就来了。村里人不管穷的富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部拿斜眼瞅我,我整
天跟谁也没脸说一句话。好呀兆鹏……你日后有啥事只要兄弟能帮得上忙,尽管说
好咧。”

兆鹏就直率他说,“我准备烧掉白鹿仓的粮台。你看敢不敢下手?”

黑娃不由地“啊”了一声,从椅子上弹起来,吃惊地盯着兆鹏。如果这话由白
鹿村任何一个愣头庄稼人说出来,他也许不至于如此意料不及;堂堂的白鹿仓第一
保障所乡约鹿子霖的儿子,白鹿镇县立初级小学的校长鹿兆鹏怎么会想到要烧驻军
的粮台?他家的粮食虽然也交了,但绝不会像穷汉家为下锅之米熬煎吧?他做先生
当校长挣的是县府发的硬洋与粮台屁不相干,文文雅雅的先生人儿怎么想到要干这
种纵火烧粮无疑属于土匪暴动的行径?他的脑子里一时回旋不过来,瞪着吃惊的眼
睛死死盯着鹿兆鹏而不知说什么。

兆鹏问:“你知道不知道征粮的这一杆子队伍是啥货吗?”

黑娃说:“听人说,城里今日来一个姓张的头儿,明日又来个姓马的把姓张的
赶跑了,后日又来个姓郭的把姓马的撵走,城墙上的旗儿也是红的换蓝的,蓝的又
换黄的,黄的再换成红的。我一满弄不清,庄稼汉谁也闹不清。”

“这是一帮反革命军阀。”兆鹏说,“国民革命军正从广州往北打,节节胜利。
北京军阀政府纠合全国的反动派阻止革命军北来,现在围城的刘家镇嵩军就是一股
反革命军队。西安守城的李虎杨虎二虎将军,都是国民革命军。”

黑娃听不懂只是“噢噢”地应着。

兆鹏说:“镇嵩军刘军长是个地痞流氓。他早先投机革命混进反正的队伍,后
来又投靠奉系军阀。他不是想革命,是想在西安称王。河南连年灾害,饥民如蝇盗
匪如麻,这姓刘的回河南招兵说,‘跟我当兵杀过潼关进西安。西安的锅盔厚面条
三尺长。西安的女子个个赛过杨贵妃……,他们是一帮兵匪不分的乌合之众。”

黑娃大致已听明白:“噢!是这么些烂货!”

兆鹏说:“把粮台给狗日烧了,你说敢不敢?”

黑娃倒显出大将风度:“烧了也就给他狗日烧咧。昨不敢!”

兆鹏说:“你要是愿意干,咱俩就放这把火。给白鹿原上的人看一场冲天大火。”

黑娃已经鼓舞起来:“烧那个粮台太容易了。那一杆子兵料就百姓给他们杀鸡
的把戏儿镇住了,一个个放心地睡觉哩!笼麦秸就把它烧光了。”

这当儿,从房子的套间走出一个人来,黑娃看出是韩裁缝,不由一惊。韩裁缝
是去年迁到白鹿镇的客户,租下两间门面房,用脚踏机器给人缝衣服挣钱,谁也弄
不清他是哪里人。赶集的人像看西洋景儿一样看他双脚踩动机器踏板,发出喳喳喳
连续不断的响声,一只铝亮的针上下窜动,把布片缝结在一起。围观的人虽然很多
而生意却十分萧条,只有学校教员和少数学生掏钱请他缝制制服,庄稼汉无论穷人
富人都只是看看热闹而已。韩裁缝坦然笑笑说:“放火烧粮台,我也搭一手。”黑
娃也就明白了,不需再问。三个人在煤油灯下进行具体实施方案的密谋,从哪儿翻
墙进去,先烧哪里后点哪里,无论如何要把井绳给藏起来,点着了火吊不上水来。
三个人约定如何用暗号联系,具体分工都经过再三斟酌。黑娃拍拍脑门说:“你这
洋油(煤油)灯有一股臭味儿,熏得我头昏脑涨直想吐。”

终于等来了一个刮风的夜晚。三个人从三面的围墙上分头爬上去。大门口有一
个卫兵在转悠,院子里有一个卫兵在转悠。黑娃先跳进院子,绕着院里堆积的粮食
转到卫兵身后,朝他脑袋上拍了一砖,卫兵就软软地倒下去。他从后腰里取下臭气
熏人的煤油筒儿,拧开螺丝盖儿,把煤油泼在那一排房子的门板上,摸出了洋火匣。
黑娃自小使用的是火镰火石拼打火星点燃煤纸,没有用过洋火。他在兆鹏屋里试着
擦燃过两根黑色的洋火棒儿,比火镰火石方便多了,什么时候能买得起洋火就好了。
黑娃按约定的方案划着了洋火,噗地一声冒出一般蓝色火焰,泼上煤油的木板门就
腾起了火光。大门口的卫兵一声惊叫,放了一枪。黑娃已绕过房子跳上墙头,瓦顶
粮仓和院中用油布苫着的粮堆几乎同时起火。黑娃爬上墙头并不急于逃走,看着那
个卫兵在院子里呼喊、放枪,样子很狼狈。房子里的乌鸦兵开始嚷叫呼喊起来,率
先冲出火门的兵们哇哇哭叫着在院子打滚灭火。黑娃看着迎风飞舞的火焰已经冲上
仓库和那排房子的屋檐,就跳下墙走了。他跑回自己的窑洞,把正在熟睡的小娥拉
起来,让她看火的壮观。小娥走出窑门就叫了一声:"妈呀!”西边的天空一片通红。
黑娃说:“粮台烧着了。”小娥说:“真有胆大的冷娃哩,敢烧粮台!”黑娃说:
“白狼放的火。”小娥问:“白狼在哪达?”黑娃说:“白狼在你尻子后头站着。
小娥惊疑他说:“你是白狼?你胡说……噢呀!怪道来我看你这几天鬼鬼祟祟的…
…”黑娃就不吭声了。

村庄里骤然骚动起来,传出嘈嘈杂杂说话的声音,男人女人们站在街巷里观赏
大火的奇观。火焰像瞬息万变的群山,时而千仞齐发,时而独峰突起;火焰像威严
的森林,时而呼啸怒吼,时而缠绵呢喃;火焰像恣意狂舞着的万千猕猴万千精灵。
人们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送进白鹿仓里的麦子顷刻变成了壮丽的火焰。黑娃站在窑
墒的崖畔上观赏自己的杰作,小娥半倚在他的臂弯里。村里传来士兵们气急败坏的
嚷嚷声,拗口赘牙的河南口音听来愈觉别扭,逼赶人们去救火。士兵们忽视了村子
外头崖坎下的窑洞,只在村庄里打门叫户厉声吆喝。黑娃跑回窖洞挑起两只木捅,
挣脱了小娥的阻拦:“我到跟前去看看热闹。”他从村子中间的大涝池挑了两桶水,
夹在担桶和端盆的男人们中间,走过村巷走过白鹿镇街道就无法前进了,大火炙烤
得人的脸皮疼痛,滚滚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睛,于是就把水随地泼掉挑着空桶往回
走。那火已经无法扑救。赤臂裸腿的人根本无法靠近火堆一步。被烧着的麦粒弹蹦
起来,在空中又烧着了,像新年时节夜晚燃放的焰火。大火烧到天亮,耀丽的光焰
使东原上冒起的太阳失去魅力。

随后,白鹿镇最显眼的第一保障所的四方砖砌门柱上,发现了一条标语:放火
烧粮台者白狼。字迹呈赭红色,是拿当地出的一种红色粘土泡水以后用管帚屹塔刷
写的,在蓝色的砖上很醒目很显眼。鹿子霖进门时看到门口围着那么多人尚不晓得
发生了什么事,及至拨开人群看见赭红色的标语时,脸色就变得蜡打了一样。他没
有进门就去找杨排长报告。杨排长腰里挎着盒子枪跑来了,满脸灰乌,两眼又红又
粘像刚熬化的胶锅,插在腰里的盒子枪上的红绸已经烧得只留下短短一截。杨排长
拔出盒子枪照空中放了一枪,咬牙切齿地喊:“滚开滚开,都滚他娘那个臭bi!”
围观的人哗地一声作鸟兽散。杨排长立即命令士兵进行搜查,搜查与标语有关的人
和器物。检查谁家有红上的遗留物,泡过红土的瓦盆铜盆和瓷盆,以及用来蘸红士
浆写字的笤帚圪塔。

白鹿仓的所有房子和麦子一起化为灰烬,杨排长领着他的士兵驻进白鹿镇初级
小学校里,学生们全都吓得不敢来上学了。士兵们从各个村庄农户家里搜来的盆盆
罐罐笤帚圪塔堆满了宽大的庭院,却没有一件能提供任何的可靠证据。这个愚蠢的
破案方法无论怎样愚蠢,三十几个士兵仍然认真地照办不误,从白鹿村开始搜查一
直推进到周围许多村庄里去。三个纵火的“白狼”一个也没有被列为重点怀疑对象,
韩裁缝照样把裁衣案子摆在铺子门口的撑帐下,用长长的竹尺和白灰笔画切割线,
士兵们连问他的闲心都不曾有过。听到士兵们挨家挨户搜查罪证,黑娃就打发小娥
躲到田地里装作挖野菜去了,他担心的不是纵火的罪证而是模样太惹眼的小娥。三
个士兵趾高气扬走进窑洞翻腾完了就诈唬说:“我看你这家伙像是放火来!”黑娃
嘿嘿一笑:“老总,你们又没撞我的嗓子,我伤老总弄啥?我给老总只交了一斗麦,
又不是三石五石……”士兵们从鸡窝旁边拎起那个积着厚厚的一层尿垢的黑色瓦盆,
摔碎了。鹿兆鹏在杨排长头天晚上驻进学校时虽然表示了坚决拒绝,但终了还是接
受了既成事实。杨排长对鹿子霖的校长儿子的不友好态度无心计较,却也不曾想到
这位俊秀的校长就是纵人为“白狼”。过了两三天,鹿兆鹏晚饭后对焦躁不安的杨
排长说:“杨排长,能在纸上驰车奔马,才能在沙场上运筹帷幄——杀两盘?”杨
排长很快列出一串纵火者的审查名单。

白嘉轩听到传讯以后肺都要气炸了,他不是害怕牵涉火案,也不是害怕蒙受冤
枉,主要是不能忍受这样的侮辱。鹿子霖用极其同情的口吻传讯他时,白嘉轩正在
自家上房明厅的大方桌旁吸水烟,“咚”地一声把水烟壶蹾到桌子上:“这个河南
蛋瞎眼了不是?”鹿子霖说:“你去和杨排长解说一下,我也再给他解说解说。你
可别硬顶——他可是烧疼了尻子的猴儿,急了就不管谁都抓。”说着,门外走进三
个端着枪的士兵:“还有白孝文,也是个会写字的,一块走。”

白家父子走出门了,陪着鹿子霖,跟着三个端枪的士兵。白嘉轩看着白鹿镇上
驻足观看的行人,面子上的侮辱己使他煞白了脸,他愈加挺直了腰杆儿走着。杨排
长在他的临时住屋里对白嘉轩父子说:“不要惊慌。请留下手迹就行了。”然后引
着他们父子进入一间教室,桌子上放着一盆红粘土泡成的泥浆,盆里放着一只笤帚
圪塔。教室的墙壁上已经写满了字,全是" 放火烧粮台者白狼”。白嘉轩气冲冲捞
起蘸了泥浆的管帚写下同样一行字,白孝文也写了。白嘉轩写罢气不可捺问:“常
言说捉贼捉赃,抓奸抓双。老总你凭啥把我糟践这一程子?”杨排长也没好气他说:
“怎么糟践你了?叫你写几个字也算糟践你?”白嘉轩冷笑说:“这算写的什么字!
是红事的对联还是丧事的引路幡子?”杨排长突然转过身来,紧盯着白嘉轩:“你
说话嘴放干净点儿!别说你是什麽狗屁族长、官人,你敢再说半句不三不四的话,
老子就一枪把你撂倒……”鹿子霖立即劝着拉着杨排长收回枪,孝文推着父亲出了
教室走到院子,杨排长追到台阶上还在嚷嚷:“你发鸡毛传帖煽动闹事交农,本未
就不是个好东西!”白嘉轩被翻起老账更加气恨羞恼。

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白色的粉灰漫天飞扬,家家的屋瓦和院子里都沉下厚
厚的一层白色粉未儿。明火熄灭以后,未燃尽的粮堆仍然在夜里透出的人的红光,
整个村庄和田野里都弥漫着一股馍馍被烤焦了的香味儿。一场骤来的暴雨彻底浇灭
了余火,洗刷了屋瓦上树叶上和秋苗嫩叶上的灰粉。天晴以后,附近的村民套着牛
车推着独轮小车挑着葛条笼去装灰,那些麦子烧过的灰烬和土粪掺搅以后施到田地
里是庄稼和棉花的绝好肥料,他们争着装灰的劲头和往这里交麦子一样急迫。

大约过了半月,驻守白鹿仓的杨排长又领着他的士兵来了。杨排长先叫来总乡
约田福贤,召集了九个保障所的九个乡约和九十八个大小自然村的官人,在白鹿镇
的学校里开会。杨排长走路有点破,那是团长下令打了二十军棍致成的骨伤。杨排
长说:“在白鹿原烧掉的军粮,还得从白鹿原上补起来。烧了再征,叫他再烧,再
烧再征。这回是一亩一斗一人一斗。再烧了再加。”有人求告说:“老总,军队要
吃粮这道理很明白,自古军人由民人养也都明白,粮嘛烧了自然得再征。只是麦收
后刚刚征过一茬,再连着征怕不好弄。是不是到秋收后再征?这样也好给百姓说…
…”杨排长一挥手就打断了他的话:“这号话再不要说。后日开始征粮,一律送到
这个学校来。明日白鹿镇逢集,枪毙烧粮台的白狼。谁敢抗粮不交,不管是官人民
人一律和白狼一样惩治。”

第二天,在白鹿仓围墙外的旷野里,三个被五花大绑着的人被缚在木在上,蓬
头垢面,衣服褴褛,垂头耷脑,实际已经奄奄一”息了。人山人海般拥挤着看热闹
的乡民。三十几个上兵扑“成一排,举起了枪,一片推拉枪栓的声音,架式和射鸡
(击)表演一模一样。杨排长从腰里拔出盒子枪,枪把上已经换上一条新的火焰般
耀眼的红绸,动作不再优雅而更显威武,朝天放了一枪,叭地一声响过,就接连响
起密集的枪声。那三个“白狼”没有丝毫反应,没有哭也没有叫,看客们怀疑他们
在挨枪子之前是否还活着?枪子击中他们身体的各个部位,拉出一条血流。他们连
抖动一下的反应也没有,倒使围观的人觉得尚不如射杀活鸡场面热烈。

几天后,一个可怕的传言在各个村巷里不胫而走,那三个被打死的“白狼”其
实是三个要饭的。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17:32: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朱先生已不再教学。生员们互相串通纷纷离开白鹿书院,到城里甚至到外省投
考各种名堂的新式学校去了;朱先生镇静地接受那些生员礼仪性的告别,无一例外
地送他们到白鹿书院的门口,看着他们背着行李卷儿走下原坡:后来朱先生就催促
他们快些离开,及至最后剩下寥寥无儿的几个中坚分子时,他索性关闭了书院。彭
县长亲自招他出马,出任县立单级师范校长。干了不到半年他就向彭县长提出辞呈。
彭县长大惑不解:“我听说你干得很好嘛!他们都很敬重你呀!怎么……,朱先生
笑笑说:“我是谁聘的校长哇?!”彭县长连连摇头否认:“那是先生多心了。”
随之就询问起辞职的真实原因,是经费不足还是有谁闹事?如果有捣蛋的害群之马,
把他干脆解聘了让他另择高枝儿就是了,何必自己伤情动气辞职?朱先生朗然笑着
否认了县长的猜疑,自嘲地说:“原因在我不在他人。我自知不过是一只陶钵——”
彭县长一时解不开。朱先生解释说:“陶钵嘛只能鉴古,于今人已毫无用处。”彭
县长诚恳地纠正说:“先生大自谦了。这样吧,你干脆到县府来任职。”朱先生摇
摇头说:“我想做一件适宜我做的事,恳请县长批准。”彭县长畅快他说:“只要
先生悦意做的事尽可以去做,如需卑职帮忙尽管说出来。”朱先生就说出经过深思
熟虑的打算:“我想重修本县县志。”

朱先生重新回到白鹿书院,组织起来一个九人县志编撰小组,自任总撰。另八
位编撰人员全是他斟酌再三筛选的才富八斗的饱学之士,有他旧时的同窗也有他后
来的得意门生,他们全是关学派至死不渝的信奉者追求者,是分布在县内各乡灿若
晨星却又自甘寂寞的名士贤达,仁人君子;他们在自己的家乡躬耕垄亩以食以帛,
农闲时诵读批点自尝其味;他们品行端正与世无争童史无欺,为邻里乡党排忧解难
调解争执化干戈为玉帛,都是所在那一方乡村的人之楷模。朱先生一个一个徒步登
门拜望,恳请出庐。他们对于编、县志的事十分合意,却几乎一律都要谦让自己才
疏学浅,不堪如此重任,既然朱先生偏爱器重,当然是难得的学习机会,锻炼机会,
也是为本县贡献微薄心力的机会。他们和朱先生聚集在自鹿书院,开始了卷帙浩繁
的庞大工程。他们披阅历代旧志,质疑问难,订正谬误,删繁补缺,踏访民间,工
作细密而又严谨。黄昏时分,他们漫步于原坡河川,赏春景咏冬雪;或纳凉于庭院
浓荫之下,谈经论道,相得益彰。他门感激朱先生把自己从日趋混饨纷攘的世事里
拉出来,得到了一个最适宜生存的环境和最可意的工作。

伏天一个溽热难熬的傍晚,树叶纹丝不动,湿热的气流从低洼的河川里膨胀起
来,充溢到原坡的沟壑间,令人窒息。朱先生和他的同人们坐在院子里纳凉,书院
四周和院庭里高可参天的古柏古槐和银杏树,层层叠叠的伎叶遮挡着的人的光焰,
在酷热喧嚣的伏天独辟一方清爽宜人的乐土福地。彭县长走进院子,慨然道:“这
大概是全中国最宜人的一坨地方罗!”朱先生和诸位同人一齐站起来,礼让彭县长
坐下。朱先生说:“彭县长难得闲暇……”彭县长苦笑着摇摇头,自嘲他说:“卑
职县长徒具虚名,实实在在只是一名粮秣官儿了!”

近日,乌鸦兵的一个团长带着百余名士兵进驻本县指挥一切领导一切,实际上
是一切都不领导也不指挥,只是领导指挥为围西安城的二十万人马征集粮草,彭县
长以及他的全部官员都围绕着粮秣一件事奔忙。他气忿他说:“这些乌鸦兵肯定是
世界上最坏的一杆子兵。他们连一年收几季庄稼都搞不清,只是没遍没数地征粮。
粮秣已不是征而是硬逼,现在已经开始抢了。百姓从怨声载道到闭口缄言,怕挨枪
把子啊!”彭县长说着就激奋起来,“我为民国政府一介县长,既然无力回天,只
好为虎作伥。想来无颜见诸位仁人贤达,更愧对滋水父老啊!”说时喉哽语塞,热
泪涌动。在坐的先生们接连发出沉痛悲沧的叹息。朱先生说:“得熬着。”彭县长
说:“熬不住了哇!我的国民县府成了乌鸦窝罗!那些白腿子乌鸦从早到晚出出进
进吵吵呱呱骂骂咧咧,满嘴粗话浑身匪气,叫人听着硌耳看着碍眼,我出了县府大
门就不想再进去。”朱先生还是重复着一句话:“还得熬着。”彭县长苦笑着说:
“朱先生,我来跟你编县志行不行?”朱先生笑着说:“我敢要你吗?”彭县长发
泄一通,吩嘈一通,倾吐一通,觉得心头松弛了,又轻声问:“朱先生,乡民盛传
你能打筮算卦,你给我掐算一下,乌鸦啥时候飞走?”朱先生故作神秘他说:“天
机不可泄漏。喷人都笑了。彭县长又向朱先生素要一帧手迹。朱先生慨然应允,取
来笔墨纸砚,在院中石桌上铺开宣纸,悬腕运笔,一气呵成四个大字:


好人难活


第二天清早,厨师从县城买菜回来告诉朱先生,县城纷传彭县长昨夜弃职逃走,
下落不明。朱先生愣怔一下随之叹惋:“他熬不住了。”

未伏一个雷雨之后的傍晚,暑热驱散,天宇澄碧,朱先生和他的同人们倾巢而
出到原坡上去散心,享受骤雨初雾后的山川气韵,结果一个个粘着满脚黄泥,满腿
湿漉漉地回到书院。门房的徐秀才神情紧张地把一封信交给朱先生说:“两个兵送
来的。”朱先生接住拆开一看,瞅着众位先生狐疑的脸色说:”晤!狼来了!”随
之吩咐徐秀才说:“你到村子里去买两只狗来,买不下就借。要大狗恶狗。”徐秀
才眨巴着眼问:“先生买狗做啥?”朱先生笑说:“狼来了就得狗咬嘛!”随之又
吩咐厨师说:“你明日给咱做一样菜,把豆腐跟肉熬成一锅。”厨师说:“肉耐火
豆腐不耐火,熬不到一起。”朱先生说:“你就往一锅里熬。”

第二天,朱先生和他的八位编辑先生按部就班在各自的屋子里做事,院子里异
常静溢。大家都在期待狗叫。两只蓝色颈羽的小鸟从银杏树枝上跳到房檐上,又飞
落到院子里湿漉漉的方砖上,发出一串串金子似的叫声。第一声狗叫惊得两只小鸟
箭一般射向空中。两只狗的叫声愈来愈疯狂,混饨狂乱的吠声在书院里的墙壁上碰
撞回旋。狗咬了一阵就停息下来,大约来人退走离开了。突然狗又疯狂地咬起来,
大约来人又到门口来了。八位先生全都站在各自的窗下瞅着大门口,又瞅瞅朱先生
的书房。狗咬声又停下来。朱先生在两只狗第三次咬响的时候走出书房,疾步走过
院子,左手习惯性地撩着长袍的衩口,喝退了狗,把来人领进大门,在院子里朗然
宣呼:“刘军长来看望诸位,快出来迎接。”同人们纷纷走出屋子与一身戎装的刘
军长打躬作揖。刘军长说:“打扰打扰!”朱先生说:“哪里哪里!机缘难得。错
失今日,怕是再也难得一睹将军风采了。”刘军长爽朗他说:“待我坐定省城,一
定常来拜望先生。”朱先生只顾招呼大家在院里石凳上坐下。刘军长问:“听说先
生在编县志?县志里头都编些啥呀?”朱先生说:“上自三皇五帝,下至当今时下,
凡本县里发生的大事统都容纳。历史沿革,疆域变更,山川地貌,物产特产,清官
污吏,乡贤盗匪,节妇烈女,天灾人祸……不避宫绅士民,凡善举恶迹,一并载记。
”刘军长问:“我军围城肯定也要记人你的县志了?”朱先生说:“你围的是西安
府不是围的滋水县,因之无权载人本志:你的士兵在白鹿原射鸡(击)征粮及粮台
失火将记入本志;你的团长进驻本县吓跑县长,这在本县史迹中绝无仅有,本志肯
定录记。" 刘军长哈哈笑起来:“是吗?这个县长也太胆小了。”朱先生也打趣说
:“县长软得像块豆腐。”

刘军长笑毕,说他今日来有三件大事求拜先生。头一件,围城成功进驻省城以
后,将邀请朱先生给他做私人老师,教诲圣书习练笔墨,因他出身草莽识不下一箩
筐大字。朱先生说:“我得先讲一条,你得脱了这身戎装,把枪扔了,我才敢伴君
念书习字。我比彭县长的胆子更小哩!”刘军长满口答应:“一旦拿下西安,我就
把枪撂到城河去,兵交给旁人去带。我只做省主席一席文官。”朱先生说:“那么
这件事就等你进城以后再说。第二件呢?”刘军长说:“请先生赐赠一幅字画儿朱
先生说:“我只会写字不会画画儿。人常说‘乘兴挥毫’,兴所至而毫生辉。待军
长攻城成功,我定当挥毫庆贺。再说第三件吧!”刘军长不好强求,就说出第三件
事来:“我一进关中就闻听先生大名,说先生能识天相,能辨风雨阴晦,能知吉凶
灾变,能预测后事。请先生给我算一卦,何时围城成功几月进城?”朱先生不假思
索一口回绝:“刘军长你进不了城。”

刘军长猛乍愣住,脸色骤变。同人们都绷紧了脸瞪瓷了双眼气不敢出。朱先生
随之款款地笑了:“我两只柴狗把门,将军尚不得入,何况二虎乎?”当作笑话说
罢就哈哈大笑起来。众位先生也都轻轻吁出一口闷气。守城的两位将军的名字里都
有一个虎字,人称二虎。军人尤其忌讳这个。刘军长说:“这种不吉利的玩笑,只
有先生你才敢说到我当面。”朱先生接住说:“只有军长你来,我才有兴头儿开这
玩笑。”

“既是玩笑,且不管它。”刘军长说“那就请先生正儿八经给我算一卦,何时
攻城成功?”朱先生扬起头闭上限,用右手的大拇指在另外四个指头上灵巧地弹着
掐着,口中念念有词:城里守军二万不足,城外攻方二十万有余,按说是十个娃打
一个娃怎麽还打不过?城里被围五个月之久,缺粮断人饿死病死战死的平民士兵摞
成垛子,怎么还能坚守得住?噢噢噢,账还有另一个算法,城里市民男女老少不下
五十万,全都跟二虎的将士扭成一股坚守死守。要把那五十万军人民人全部饿毙…
…大约得到秋后了。对!刘军长一”朱先生睁开眼说:“秋冬之交是一大时限。见
雪即见开交。”刘军长听了忽然从石凳上跳起来:“先生真是神啊!见雪即见开交。
正应了我的命!我的字是雪雅。”

朱先生当即招呼他们吃饭,厨师给每人送上一碗豆腐烩肉的菜和两个蒸馍。刘
军长吃了一口就咧着嘴皱起眉头:“朱先生你的厨师是不是个生手外八路?”朱先
生说:“这是方圆有名的一位高手名厨。”刘军长说:“豆腐怎能跟肉一锅熬?豆
腐熬得成了糊涂熬得发苦肉还是半生不熟嚼不烂。哈呀竟是名厨高手?”朱先生说
:“豆腐熬肉这类蠢事往往都是名师高手弄下的。”


是年初冬,围城的军队已经换上冬装,经过整整八个月的围困,仍然未能进城。
刘军长眼巴巴等待着大雪降止,不料从斜刺里杀来了国民革命军的冯部五千万人马,
一交手就打得白腿于乌鸦四散奔逃。刘军长从东郊韩氏塚总指挥部逃走的时候,漆
黑的夜空撒落着碎惨子一样的雪粒儿。雪粒儿在汽车顶篷上砸出密集的唰唰啦啦的
响声,刘军长忽然想起朱先生为他预卜的“见雪即见开交”的卦辞来,似乎那碗熬
成糊涂熬得发苦的豆腐和生硬不烂的肉块也隐喻着今天的结局,慨叹:“这个老妖
精!”朱先生后来在县志“历史沿革”卷的最末一编“民国纪事,里记下一行:镇
嵩军残部东逃过白鹿原烧毁民房五十七间,枪杀三人,奸淫妇姑十三人抢掠财物无
计。
杨排长和他的士兵从白鹿镇初级小学校撤走时没有给田福贤打招呼。田福贤睁
开眼睛时立即感觉到奇异的寂静,他穿上棉袄蹬上棉裤跳下床来,院子里落着一层
薄薄的雪花。他双手系着裤带用肩头低开隔壁教室的门板,不由地“哦”了一声就
停在门坎上。士兵们已不见踪影,靠墙并拢的一排课桌上留着铺垫的稻草帘子。那
些帘子是不久前由他从滋水川道产稻区征收起来用牛车拉上白鹿原来的。被褥揭光
了。桌底下扔着穿洞的破鞋、朽断的裹腿布条、破旧的烂衫子烂裤头。他转身奔到
杨排长住的单间房子,床板上也只留下一张稻草帘子,桌上地上七零八落扔着征集
粮草的名单和条据之类。他断定这是永远的逃离而不是暂时的撤退。他一脚踢翻了
木炭盆架,炭灰里滚出几粒枣核大小的红红的炭块。他疾步赶到鹿子霖家来。“子
霖,晌午到你的保障所议事。”田福贤说,“咱们当狗的日子到今日个为止。”

“咱们当狗的日子到此为止。,田福贤在晌午召集的议事会上重复了这句话,
“这杆子乌鸦兵把人折腾够了。”九位乡约再也压抑不住,敞开嗓子嘲骂那一杆子
河南蛋全是瞎熊,诅咒他们注定不得好死。

狗的比方虽然刺耳却很准确。杨排长和他的白腿子乌鸦飞来白鹿原的整整八个
月时间里,田总乡约以及属下的九位乡约实际都成了供杨排长驱遣的狗,他带着他
们认村领路,到一家一户庄稼汉门楼里去催逼粮食草料,田总乡约在杨排长眼下常
常流露出狗在凶残暴戾的主人面前的那种委屈,他们九个乡约又何尝不是无奈的狗
的眼色?田福贤很理解属下的心情,让他们把当狗的委屈酸辛和愤恨宣泄出来。整
个白鹿原此刻都在宣泄着愤怒。白腿子乌鸦兵逃跑的消息像风一样迅速刮过大大小
小的村寨,愤怒的宣泄随之就汹涌起来,被烧的房子被残害的死者和被奸淫的女人
很自然成为人们议论的话题。田福贤郑重他说:“有两件急迫的事要做:一是给遭
到逃兵烧杀奸掠的人家予以照顾,二是白鹿仓被烧毁的房子该修建了。”接着讲出
了对这两件事的具体构想,乌鸦兵逃走时来不及带走贮存在学校教室里的粮食,正
好可以用作这两项大事的开销。“各位乡约回去发个告示,告知乡民到山里去掮木
料,丈椽两根付麦一升,丈五椽一根一升,檩条一根三升,独檩一根五升,其余大
梁担子柱子按材料论麦,推土和泥搬土坯拉砖抛瓦一应打下手做小工杂活的每日工
粮一升,管三顿饭。这样亏不亏下苦人?”九位乡约听罢全部惊叹咋唬起来,这样
宽厚的工价无异于施舍赈济,怕只怕进山捐木料和前来做小工的人要碰破头了,有
人怨总乡约心太善了甚至可能要坏事,全部涌来混饭吃谁管得住?田福贤雍容大度
地一挥手说:“只要大家觉得不亏待乡民就成了,旁的事甭担心。”

关于照顾灾难户的事,田福贤是在听到各乡约谈到他们那里发生的事以后才想
到的。他昨晚睡在小学校里一无所众所以一时拿不出具体方案。九位乡约经过一番
商议,决定对遭到人劫的三十多户人家视其损失大小给以五至八斗不等量的补偿,
而在对那十几个被奸污的妇女的家庭要不要照顾的问题上发生了意见分歧,田福贤
最后出来定夺,以不予照顾为好,避免这样的丑事因为照顾而再度张扬。

白鹿原骤然掀起一般短暂的进山掮扛木料的风潮,强壮的男人赤手空拳三五成
伙地赶进秦岭深山,掮着用葛藤挽缚着的松椽或檩条走出山来,在被大火烧光的白
鹿仓的废墟上卸下木料,接过验收人员用毛笔草画的收条,然后赶到白鹿镇初级小
学校去领取麦子。人们扛着粮袋走出学校大门时抑止不住泛到脸上的喜悦之情,心
悦诚服田总乡约虽然有一双凶厉的圆轱辘眼睛却怀着一腔菩萨的善心柔肠。九位乡
约全部投入到这场庞大的工程里来,各司一职或验收木料或兑付麦子或领人施工,
全部忠于职守,主动积极,而且对乡民和蔼谦恭。

新任的县长已经走马上任,姓梁。县党部的牌子也正儿八经地挂在县府门口,
县党部书记姓岳。田福贤经常去县里开会,就将整个工程交由鹿子霖统领。鹿子霖
对又要去县府开会的田福贤说:“你走你走,你尽管放心走,误了工程你拿我的脑
袋是问。”田福贤才放心地离去。鹿子霖深眼睛里蕴含着微笑,走到正在盘垒地槽
基础的乡民跟前:“千一阵就歇一会儿抽袋烟,谁要是饿了就去厨房摸俩馍!”结
果惹得乡民们哈哈笑起来。大家干得更欢了,没有哪个人蹭皮搓脸好意思不到饭时
去要馍吃。鹿子霖又背着双手走进学校储存粮食的教室,站在粮堆前瞅着给掮木料
的乡民兑付麦子。粮食装满木斗后,发粮的人用一块木板沿着斗沿刮过去,高出斗
沿的麦子被刮落到地上,这是粮食交易中最公正的“平斗、鹿子霖说:“把刮板撂
了。把斗满上。上满!”人们都轻松了许多,鹿子霖便又转身走掉了。

从射鸡(击)表演开始弥漫在白鹿原八个月之久的恐怖气氛很快消除了,田总
乡约和他属下的九个乡约宽厚仁德的形象也随之明朗起来。赶在数九地冻之前,白
鹿仓废址上的一排新房全部竣工,坍塌的上围墙的豁口也补修浑全,破旧低矮的大
门门楼换成砖砌的四方门拄,显现出全新的景象。


白嘉轩在乌鸦兵逃离后的第五天鸡啼时分,就起身出门去看望在城里念书的宝
贝女儿灵灵。

西安解围的头一天傍晚,白鹿村一个在城里做厨工的勺勺客回到村里。他一走
进白鹿镇就被人们围住,纷纷向他询问被围期间城里的情况儿;他苦不堪言地应对
几句就扯身走了,在白鹿村村巷里又遇到同样的围堵和同样的询问;他急慌慌走进
家门,在院子撞见老娘就爬跪在地上哭得直不起身来,村民们又赶到院里来打听探
望。勺勺客哭喊说:“妈呀!我只说今辈子再见不了你哩!”白嘉轩和母亲白赵氏
妻子白吴氏先后三次到这个勺勺客家里来打问灵灵的消息,勺勺客的回答都是一句
话:“没有见灵灵。”

接着两天,白鹿村在城里当厨工的、做相工(学徒)的、打零工的、拉洋车的,
以及少数几个做生意开铺子的人,都先后回到村子来探望父母妻儿,带回并传播着
围城期间大量骇人听闻的消息:战死病死饿死的市民和上兵不计其数,尸体运不出
城门洞子,横一排竖一排在城墙根下叠摞起来。起初用生石灰掩盖尸首垛子,后来
尸首垛子越来越多,石灰用尽就用黄土覆盖,城市里弥漫着越来越浓的恶臭。所有
公用或私有的茅厕粪尿都满溢出来,城郊掏粪种菜的农人进不了城,城里人掏出粪
尿送不出去就堆在街巷里。从粪堆上养育起来的蛆虫和尸首垛于爬出的蛆虫在街巷
里肆无忌惮地会师,再分成小股儿朝一切开着的门户和窗口前进,被窝里锅台上桌
椅上和抽屉里都有小拇指大小的蛆虫在蠕动。蛆虫常常在人睡死的时候钻进鼻孔耳
孔和张着打鼾的嘴巴,无意中咬得一嘴蛆脓满口腥臭。

白嘉轩问追了所有从城里回到村里的人,都说没有见过灵灵。那些令人起鸡皮
屹塔又令人恶心呕吐的传闻,使四合院里的生机完全窒息,先是妻子白吴氏,后是
老娘白赵氏,接着是白嘉轩自己,都在两天里停止了进食,灵灵的干大鹿三的饭量
也减了一半,孝文和媳妇虽然还有部分食欲却不好意思去吃了。到解围的第四天,
孝文媳妇向婆白赵氏请示早饭做什麽?得到的是“做下谁吃?”她就没有再进灶房。

“四”是不吉祥的数字,隐含着“事”。仙草三天不进食,精神却仍然不减,
一会儿去纺线,棉线却总是绷断,一会儿又去搓棉花捻子,又把棉网戳破了。白赵
氏干脆站在镇子西头的路边无望地等待。可怕的期待延续到又一个天黑,仙草突然
叫了一声“灵灵娃呀,就从炕边栽跌下去,孝文和媳妇闻声奔过来扶救。白赵氏还
站在镇子西边的路口等待。白嘉轩从上房明间走进厢房时,孝文抱着母亲大声呼叫,
孝文媳妇正从后纂上拔针刺人中。仙草“哇”地一声哭出来,从孝文的怀里挣脱出
来扑向白嘉轩,接着被儿子和儿媳安抚着躺下来。白嘉轩说:“照看好你妈。我进
城去。”

城里人吃早饭时,白嘉轩踏进皮匠二姐夫的铺面门。二姐以为来了顾客,迎到
柜台边才发现是乡下弟弟,就惊呼欢叫起来。白嘉轩顿时一块石头落了地,如果灵
灵儿进入尸首垛子,二姐一家肯定不会如此平静地吃早饭,也不会开铺门卖货。他
坐到椅子上还是忍不住问:“灵灵呢?”

“抬死人去咧!”二姐说,像是看出了弟弟的惊诧,反而用轻淡的语调说,“
大家都在抬。有的人挖坑,有的抬死人。坑在城东北墙根下,大得要装下一万多死
人。”白嘉轩啊了一声,证实了回到白鹿村的那些人的话不是胡编冒吹。“我昨个
黑间挖了一夜坑,今个黑间还得去挖。”二姐夫说,“灵灵儿前两天也是挖坑,昨
儿后晌又改换去抬尸首了。一边挖一边埋。好些尸首只剩下骨头架子,分不清谁的
胳膊谁的腿,一混子装到架子车上拉去埋了。”白嘉轩对这些事已经麻木,只抱怨
说:“二姐二姐夫你俩人也真是凉凉性子!咋就想不到叫灵灵回乡下去?她婆她妈
都三四天水米不进快急疯了!”“兄弟你这人原来不糊涂会想事的嘛!你想想灵灵
在我这儿能出啥事?万一出点事我还能不给你说?娃没回原上就是娃平安着哩嘛!
”皮匠姐夫说,“你咋连这点窍道都翻不开?”二姐说:“开围头一天我就催灵灵
回去,娃说学校里不放假,要按虎将军的紧急命令行事,挖万人坑,抬埋死人,清
扫满街满巷的脏物。”白嘉轩悲苦他说:“一家人连火都不烧了。”


正说话间,白灵走进门来叫了一声“爸”就站住了,她看见了父亲一双红肿怕
人的鼓出的眼睛。白嘉轩一扬手就抽到她的脸上:“为你险忽儿送了三个人的命!
”白灵捂着脸分辩说:“爸你打我我不恼。可我托兆海爷爷给你捎回话去了呀?”
白嘉轩这时才知道鹿泰恒早已来过城里看望上学的孙子兆海。他这时才认出站在灵
灵旁边的青年便是鹿子霖的二儿子兆海。鹿兆海有些羞怯地笑笑,证实说:“话是
捎回去了。”

鹿兆海穿着一件藏青色制服,头上戴一顶园制帽,硬质的帽舌上蒙有一层黑色
光亮的面,深陷的眼珠和长长的睫毛显示着鹿家的种系特征。“灵灵跟鹿家的二小
子怎么会在一起?”白嘉轩心生疑惑,随之闻见灵灵和鹿兆海身上散发出的怪味儿,
那是尸首腐烂的气味,令人闻之就恶心,一下子证实了二姐大说的“抬死人”的话。
他说:“把衣服换了,把手上的死人气味洗掉,跟我回原上。”白灵说:“尸首还
没抬完还在墙根下烂着,我怎么能走?”白嘉轩说:“等你把城里的死人抬完了,
回家正好跟上抬你婆和你妈的尸首。”白灵说:“你回去给婆跟妈说我好好的没伤
没病,她们就不急了也就放心了。”鹿兆海插嘴说:“叔!白灵当着运尸组的组长,
她走了就乱套了。缓过一礼拜运完尸首让她回家,我也早想回咱原上,俺们俩一块
回去。”白嘉轩并不理睬兆海,生硬地对灵灵说:“好哇灵灵,你敢不听我的话?
”白灵说:“爸呀,我不是不听你的话。你看看那么多人战死了饿死了还在城墙根
下烂着,我们受他们的保护活了下来再不管他们良心不安呀!我实话实说了吧,一
礼拜也回不去,尸首抬完了埋完了,还要举行全城的安灵祭奠仪式,正在挖着的万
人坑将命名为‘革命公园’,让子孙后代永远记住这些为国民革命献出生命的英灵
……”白嘉轩吃力地听着这些稀里糊涂的新名词脑袋都木了。白灵说:“二姑给我
取俩馍,我得走了。爸你歇一天脚明儿个回去。”白嘉轩想挡却没有再挡,看着二
姐给灵灵和鹿家那个二货拿来了馍馍,俩人就出门去了。二姐说:“娃说的也对着
哩!尸首不早点抬了埋了活人谁能受得了,快放寒假了,我跟灵灵还有你的俩外甥
女儿一块回原上去,我也想咱妈了。”白嘉轩却直着眼珠追问:“鹿家那个二货跟
着灵灵前前后后跑啥哩?”二姐猜着了他的意思,说:“人家是同学,又是革命同
志,你那些老脑筋见啥都不顺眼!”白嘉轩说:“二姐你甭跟着瞎叨叨。我挑明了
说,你给她说念书就一心一意念书,甭跟鹿家二货拉拉扯扯来来往往!”

白嘉轩草草吃了早饭就告别了二姐和皮匠姐夫,天黑定时踏进了白家的门楼。
四合院里已经恢复生气。他昨晚背着褡裢走后不久,鹿泰恒就把灵灵安然无恙的话
捎到了。仙草和母亲解除了沉重的负担反而更加思念女儿和孙女,甚至提出俩人结
伴去城里看看灵灵瘦了还是胖了。白嘉轩说:“谁也不用去。去了也是白去。咱们
为她担惊受怕险忽儿把心熬干,她可是谁也不想,只忙着抬死人埋死人。我远远跑
去了,那贼女子连跟我多坐一会儿的工夫都没有。那——是个海兽!”


鹿兆海和白灵在街巷里一边走着一边嚼着馍,装着尸体的架子车擦脚而过,洒
下满路的脓血肉汁。他们已经闻不见腥味儿,大口嚼咽香甜的馍馍。鹿兆海说:“
白灵,嘉轩伯好像讨厌我?”“那很正常。”白灵说,“他现在更讨厌我,你还看
不出来吗?”鹿兆海说:“我一看见嘉轩伯就心怯。我自小好像就害怕大伯。我今
日猛不防看见大伯,好像比小时候更心怯了。”白灵说:“怯处有鬼。你肯定是心
怀鬼胎。”鹿兆海说:“白灵你听着,如果我壮起胆子跪到大伯脚下叫一声‘岳父
大人’,你说大伯会怎么样?”白灵撇撇嘴说:“他把你咋也不咋。可他会一把把
我的脖子拧断!”鹿兆海说:“那我就会再叫一声:’岳父大人,你放开白灵,把
我的脖子拧断吧!’你信不信?我肯定会这样说这样做。”白灵佯装叹口气:“那
好,我们都等着拧断脖子吧!现在,革命同志,快去抬尸首。”他们走到城墙根下
尸体垛子跟前时,正好吃完了两个馍馍,拍拍手就去搬尸体。

围城不久教会学校就停办了。白灵在街上碰见了鹿兆海,俩人对视了半天终于
认出同是一个村子里的乡党。鹿兆海说他所在的中学也停课了,学校里临时办起了
国民革命培训班,培训军人市民学生和一切有志于革命的人。白灵跟兆海参观了他
们的学校,才觉得自己所在的女子教会学校有点可怜。鹿兆海怂恿她不妨去培训班
听听热闹,她就去了。鹿兆海悄声告诉她:“讲课的这位教员是我们原先的国文教
员,是国民党员。”又以同样的口吻告诉她说:“这位教员原是我们的英文教员,
是个共产党。”白灵问:“你说国民党和共产党哪个……”鹿兆海说:“都差不多。
两党合作一致推进国民革命。”白灵从此天天来培训班听讲,有一天对兆海说:“
我决定转学到你们学校。”鹿兆海说:“我已达到目的。”那天晚上兆海送白灵回
家,忽然问:“白灵,你想不想参加一个党?”白灵说:“想。你想不想?或者…
…你早已参加了?”鹿兆海说:“我也没有。咱们商量一下,参加哪个好?”白灵
说:“不。咱俩一人参加一个。”鹿兆海说:“这样好!国共团结合作,我们俩也
……”白灵说:“‘国’和‘共’要是有一天不团结不合作了呢,我们俩也……”
鹿兆海说:“我们继续团结合作,与背信弃义的行为作对!”白灵说:“那好,你
先选择一个,剩下的一个就是我的了。”“这样吧——”鹿兆海掏出一枚铜元说,
“有龙的一面是‘国’,有字的一面是‘共’,你猜中哪面算哪个。”白灵觉得很
有趣,从鹿兆海手里拿过铜元看了看说:“我来抛,你先猜吧!”鹿兆海点头同意
了。白灵又发觉了这个默契游戏中的漏洞:“如果咱俩都猜中了一面呢?”鹿兆海
说:“那……命中注定,咱们就参加同一个党。”白灵把铜元郑重地在手心抚了抚
再抛到有亮光的地面上,让鹿兆海猜。鹿兆海说:“是字。”白灵说:“我猜是龙。
两人同时蹲下去,借着店铺门里泄出的灯光观察,铜元正好显示出一条龙的图案,
两人哈哈笑着跳起来。鹿兆海说:“我是‘共’你是‘国’,谁先入进去,这枚铜
元就归谁保存。”白灵笑说:“现在让我先保存着,好玩的铜元。" 他们一起投入
到守城的斗争中去,和素不相识的市民搜集石块,就连铺地的青石条,居民宅院门
口的石板,垒砌路边的砂石块,也都被挖下来撬起来抬到城墙上去,补堵被围城的
军队用枪炮轰塌的城墙豁口。鹿兆海有一次抬石头上了城墙,围城的士兵打起枪来,
子弹击中了右胳膊,险忽几送命。白灵几乎天天都到临时抢救医院去看望他。白灵
问:“你害怕不害怕?”鹿兆海说:“不害怕。真的!”白灵说:“你在我跟前吹
大气,充好汉!”鹿兆海抚着绷扎的胳膊说:“这一枪把我打急了,我现在告诉你,
我决定从军。当然,我还是想把中学念完。我要是害怕怎么会作出这个决定呢?”
白灵歉然笑笑说:“我说着玩的,怎么就当真了?”鹿兆海即将出院的时候,学校
的那位英文教员来看望他时正式通知他:“你被接纳为中共党员了。”白灵掏出尹
那枚铜元递给鹿兆海。鹿兆海在手里抚摸了一会儿,又交给白灵说:“你保存着好。
”俩人推让的当儿,英文先生转着好奇的眼睛:“定情物?”鹿兆海和白灵都红了
脸,却极力否定说:“不是。它更有深意。”铜元最后还是留在白灵的掌心里。鹿
兆海康复后就编进了由学生市民和手工业工人混成的准军事战斗队伍,接受军事训
练,随时准备补充到守城的国民革命军的营垒里去,和白灵见面的机会很少了。白
灵后来被抽调参加了文艺演出队,到守城的兵营和市民中间宣传鼓动,几次爬上城
墙,为趴在掩体下的士兵唱歌。有一次演出给她留下最深刻的记忆,她在被慰问的
民兵中看见了鹿兆海。那枚铜元装在她贴身的小口袋里,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演出,
跳起来舞起来的时候,那枚小铜元就轻轻撞击她刚刚隆起的小小的乳房……她和鹿
兆海那晚抛掷铜元的游戏,铸成了她和他走向各自人生最辉煌的那一刻。


白鹿仓的办公房如期竣工,统领监造如此庞大而又紧迫的工程显示了鹿子霖卓
越的组织才能。田福贤和他的干事们迫不及待地搬进潮湿的新房。白鹿仓为重新挂
牌办公举行了隆重的庆祝仪式。白鹿仓辖管的百余个村庄的官人,德高望重的绅士
贤达,十几个大村的私塾先生和唯一一所新制学校的几名教员,济世粮店的丁掌柜
和白鹿中医堂的冷先生等头面人物都在被邀之列。新任滋水县的梁县长和刚刚组建
的国民党滋水县县党部书记岳维山亲临本仓。关中名儒朱先生更是田总乡约特邀的
贵宾,重建白鹿仓的盛事将被朱先生载人正在编纂的新本县志。梁县长首先讲话:
“白鹿仓的盛典标志着国民革命新秩序的完全建立。”县党部书记岳维山接着讲:
“胜利粉碎刘匪乌鸦兵对革命的围攻,白鹿原以及滋水县的国民革命将展开新的一
页。”他随之郑重宣布:“本县我党的第一个分部~白鹿区分部宣告诞生。田福贤
任白鹿区分部书记。”与会者表示了热烈的祝贺而又显出惊奇,惊奇的是在四个委
员中鹿家父子居然占了两位。岳维山不失时机地重点分绍了鹿兆鹏:“鹿兆鹏同志
不仅是白鹿区分部委员,还是县党部委员,负责农运工作。鹿兆鹏同志是共、产、
党员一”嗡嗡嘤嘤的议论顿时腾起,百余双眼睛一齐射住鹿兆鹏。鹿兆鹏尽量做出
坦然自若的神情却总是显得不大自然。鹿子霖迅疾地瞅了儿子一眼就微偏了头,脸
色比儿子还要紧张还要尴尬,因为众人如锥的眼光纷纷移射到他的脸上。近日里,
乡村里悄悄流传着共产党是红头发红眼睛的妖匪,共人家房共人家田地共人家骡马
牲畜,尤其是共人家婆娘女子的危言,乡民们感到比白狼可怕多了,可是谁也没有
见过一个共产党。岳维山礼让鹿兆鹏讲话,会场骤然清静下来。鹿兆鹏憨里憨气地
笑着说:“众位乡党,大家都多瞅我一眼,看清我跟你们以及你们的子弟一样,都
是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就行了。好了,岳书记你继续讲吧,我就开这一句玩笑。”
会场顿时轻松活泼了,夹杂着释然化疑的笑声。岳维山雍容大度地笑笑说:“鹿兆
鹏同志又是国民党员。共产党和国民党是同志是兄弟,共同推进国民革命。”说着
抓住坐在旁首的鹿兆鹏的手站立起来,两只挽着的手形成一个拳头高高举过头顶停
留在空中,显示着团结的真诚,象征着擎天立地的力量。这个生动的画面摄人每一
个与会者的眼睛储存于他们的脑底,并为后来完全相反的结同发出历史性的感叹。

会议之后,朱先生顺理成章地跟着白嘉轩去看望老岳母。他向岳母白赵氏问了
安就急说:“啊呀妈呛我饿坏了,快给我熬一碗包谷糁子吧!你熬得那么又粘又香
的糁子我再没喝过。”白赵氏亲自下到厨房,阻止了儿媳仙草又阻挡了孙媳,亲自
添水烧火拂下糁子放进碱面儿,一会儿紧火,一会文火地熬煮起来。朱先生在庆典
仪式之后的丰盛的宴席上,只是礼仪性地点了几下筷于就离开了。他不是出于清高
而是他的胃肠只能接受清淡的五谷菜蔬却无法承受荤腥海味。白嘉轩满脑子都是疑
问,迫不及待地问姐夫:“鹿家父子俩全是委员?鹿家兆鹏又入‘国’又入‘共’
骑双头马,又是白鹿仓又是区分部,田福贤是总乡约又加个区分部书记。又是国民
党又是共产党。啊呀呀!我这脑瓜子里全给搅成一锅浆子咧!”朱先生听了格格格
朗声笑了:“你种你的庄稼你务你的牛犊儿骡驹儿就对了。你把那些名目那些关系
揣抹清了有啥用场?我都不大抹码得清,你伤那个脑筋做啥?国民党和共产党都开
宗明义要给民人办好事,‘扶助工农’。你只管、放心过你的日子就是了。”白嘉
轩心悦诚服地点点头,却仍然止不住发问:“哥呀,我心里总是毛乱草势的。俗话
说,一个槽道拴不下两匹叫驴,一窝蜂里容不得两个蜂王。岳鹿二人挽着举到头顶
的拳头分开了咋办?”朱先生听了更不经意地大笑了;“哈呀兄弟!咱妈给我把包
谷糁子端来了。我可不管闲事。无论是谁,只要不夺我一碗包谷糁子我就不管他弄
啥。”


鹿兆鹏不再是因为校长而是他公开的共产党身份招引得一切人注目。他仍旧住
在白鹿镇小学校里,仍然身兼校长职务。学校已经恢复上课。刚开始他还不大习惯
利用公开的身份进行活动。韩裁缝的身份没有公开,仍然像个手艺人那样穿着蓝布
围裙手脚并用在轧轧响着的缝衣机器上,鹿兆鹏和他的工作关系不仅是秘密的而且
是单线的。那是一个绝对忠诚的战友同志。鹿兆鹏充分利用合法的身份加紧工作,
只是在处理需得极端保密的事情时才交给韩裁缝。

白鹿仓的庆典宴席结束后,父亲鹿子霖不大好意思地到他跟前,暗示他回家去
一趟,他有话说。鹿兆鹏说:“我知道你想跟我说啥话,缓几天吧,我现在事情太
忙。”鹿子霖鼓了鼓嘴就转身走了。

鹿兆鹏现在确实忙,中共陕西省委的全会刚刚开罢,党的决议急待贯彻,今冬
明春要掀起乡村革命的高潮,党的组织发展重点也要从城市知识层转向乡村农民,
在农村动摇摧毁封建统治的根基。党在西安已经办起“农民运动讲习所”,每期仨
月轮番培训革命骨干。他决定把分配给滋水县的十个名额全部集中到白鹿原上,正
好可以从每个保障所选送一个,避免撒胡椒面似的把十个人撒到全县。

这一构想刚刚形成,黑娃黑夜里突然闯进他的校长办公房,一进门就瞪着黑乌
乌的眼睛问:“老天爷呀,没看出你是个共产党?!”一下子倒把兆鹏问愣注了。
黑娃现在受雇于二原子上一户人家,给人家斩崖挖土打窑洞,知道满原都在摇铃般
传说着他的朋友是共产党。雇主在吃晚饭时问他:“鹿乡约的共产党后人得是红眼
睛红头发的洋种?”“哈呀我说啥洋种不洋种的!他官名叫兆鹏,小名叫拴牢,跟
我一个桌子念书,给我吃过冰糖,跟咱一模一样,是黑头发黑眼睛的土种!”黑娃
津津有味地复述着,兆鹏听着就在黑娃腰里戳了一拳头,笑得几乎岔气:“好好好
哇黑娃,你说得真好!我们都是土种,转一个音就是土著。”黑娃又瞪着眼问:“
我只知道你是白狼。咱们烧粮台时你说是白狼。白狼就是共产党?那韩缝是不是共
产党?”鹿兆鹏骤然变色嘘道:“黑娃,你记住一条儿,咱俩以后说话只说咱俩的
事,旁人的事甭问也甭打听。”黑娃窝住兴儿不大欢愉了。兆鹏说:“我正想找你
哩,你来了正好。”随之把物色他去参加“农讲所”的事说了。黑娃听了不感兴趣
:“噢呀,我这回可不想跟你跑了。乌鸦兵跑了,进不进祠堂的事也过去了,我想
蒙着头闷住声下几年苦,买二亩地再盖两间厦房,保不准过两年添个娃娃负担更重
了。我已经弄下这号不要脸的事,就这么没脸没皮活着算球了。我将来把娃娃送到
你门下好好念书,能成个人人就算争了气了。”鹿兆鹏惊奇之后就以不屑的口气说
:“我跟你说话不拐弯,你这些打算全都是空中楼阁痴心妄想,拿咱土种的话说就
是没向!你只要想想你爷你爸就明白了。”黑娃还不信服:“俺爸俺爷是不行。可
咱村有好多人比如嘉道叔的日子就一年强过一年。”鹿兆鹏说:“这样吧,你先去
参加一回。你觉得有意思你回来咱俩继续共事,你觉得没意思你就过你的小日月。
你受训这仨月的损失我给你补上。”黑娃听到这话冒火了:“啥话!我就那么爱钱
吗?我还顾虑我识不下几个字,又是个猪脑子,人家说啥念啥怕是解不开记不下。
”鹿兆鹏说:“那不要紧,能解开多少算多少,能记下多少算多少。要是解不开记
不下一句,权当逛热闹哩!你大概还没逛过城哩?”黑娃迟迟疑疑算是答应了。鹿
兆鹏却说:“黑娃,我估计你这回去了还想再去一回!”

黑娃要去城里参加“农讲所”受训的消息在白鹿镇引起很大反响。白嘉轩得知
这个情况后一直保持沉默,只在一天晚上在祭桌前对孝文说:“他坐在那儿看去像
个先生,但一抬脚一伸手就能看清蹄蹄爪爪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就再明白不
过了。”孝文说:“咋也想不到堂堂的校长能跟黑娃混搅在一搭。他选送的十个人
个个都不干不净有麻达,这共产党究竟……”白嘉轩打断儿子的话:“从今往后,
甭跟人说这样话。凡事看在眼里记到心里就行了。”

种种议论集中到田福贤那里。他对鹿兆鹏说:“岳书记再三给我敲过,让我注
意国共合作,不要干涉兄弟党内务。我只想问问你,是不是把那十个人再慎重掂量
一下?其他人有麻达还将就得过去,黑娃太那个了嘛!让人说,‘共产党咋尽挑那
些龟五贼六的货?连抢夺人妻的货也要抬举到省城里去?’听听!我担心这样下去
对贵党影响不好。”“他们是去城里接受培训,又不是做官。”鹿兆鹏解释说,“
他们接受培训提高了觉悟,就会改掉自己的麻达。你忘了国父遗嘱说的‘扶助工农’
的话吗?扶助扶助是啥意思哩?”田福贤瞪起了眼睛……

黑娃从“农讲所”培训归来,在白鹿原掀起了一场风暴。那些议论黑娃的三纲
五常的白嘉轩鹿子霖田福贤以及一切或穷或富的庄稼人,全部对他刮目相看,用土
著们习惯的话说:瞪起了眼睛。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17:33: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白嘉轩双时搭在轧花讥的台板上,一只肘弯里搂揽着棉花,另一只手把一团一

团籽棉均匀地撒进宽大的机口里,双脚轮换踩动那块结实的槐木踏板。在哳哳哳哳

的响声里,粗大的辊芯上翻卷着条条缕缕柔似流云的雪白的棉绒,黑色的绣着未剔

净花毛的棉籽从机器的腹下流漏出来。踩踏着沉重的机器,白嘉轩的腰杆仍然挺直

如椽,结实的臀部随着踏板的起落时儿撅起。孝文走进轧花房,神色慌乱地说:“

校长领着先生学生满街上刷写大字。满墙上都是‘一切权力归农协’。‘农协’是

弄啥哩?”白嘉轩继续往机口里扔着棉花团儿头也不转他说:“这跟咱屁不相于嘛!

你该操心自己要办的事。”



白嘉轩驾着牛车从城里拉回来一架轧花机,在堆放垫圈干土的土房里扎垒起一

道隔墙,隔出一间机房来安装机器,几经调试,这架透着生铁蓝光的轧花机就响起

通畅和谐的哳哳哳的声音。白嘉轩下决心买回这架上海出的机器,主要是为了自家

轧花方便,且不说每年轧花要花销一头牛犊的工价,单是把棉花用牛车送去拉回就

太劳神了。轧花机买回以后却首先接揽了轧花生意,在没有主顾的间断时日里抽空

儿给自家轧。他在轧花房的门口备下一把废旧的铁头木板锨,来人进入机房之前必

须刮净鞋底的泥巴,棉花是干净东西。他算计过,只要机器一冬不停,挣下的轧花

钱手口自家省下的轧花钱,就可以买回半个轧花机,两个冬天过去就会把这架轧花

机赚回来了。“这是一个里外账,一里一外两面算。”白嘉轩对孝文说,“过日子

就得这样盘算,才能把日子过得浑全。”他时时处处不失时机地对儿子进行诸如此

类的点化教育,以期他尽快具备作为这个四合院未来主人所应有的心计和独立人格。

而言传身教不可偏废,白嘉轩挺着腰杆踩踏轧花机就是最好的身教。



轧花机开转以后,他和鹿三孝文三人轮换着踩踏,活儿多的时候加班干到深夜,

有时鸡叫三遍以后又爬起来再干。房檐上吊着一排尺把长的冰凌柱儿,白嘉轩脱了

棉袄棉裤只穿着白衫单裤仍然热汗蒸腾。过了多日,孝文又一次忍不住大声说:“

黑娃把老和尚的头铡咧!”白嘉轩转过脸依然冷冷地对惊慌失措的儿子说:“他又

没铡你的头,你慌慌地叫唤啥哩?”孝文抑止不住慌乱:“哎呀这回真个是天下大

乱了!”白嘉轩停住脚,哳哳哳的响声停歇下来:“要乱的人巴不得大乱,不乱的

人还是不乱。”他说着跳下轧花机的踩板,对儿子说:“上机轧棉花。你一踏起轧

花机就不慌不乱了。哪怕世事乱得翻了八个过儿,吃饭穿衣过日子还得靠这个。他

粗大的巴掌重重地拍击到轧花机的台板上,随之从棉花垛上取下棉衣棉裤穿起来…





白嘉轩刚刚平息了四合院里发生的一场小小的内乱。内乱是他的宝贝女儿灵灵

制造的。原上人吃腊八粥的那天傍晚,白灵出奇不意地回到家里来,这是自围城以

来头一次返乡回家,奶奶白赵氏一把把孙女搂到怀里,张口咬住脸蛋子久久不放,

涎水从脸腮上流灌进脖颈里去,残缺不全的牙齿在孙女粉白红润的桃花脸上留下几

个奇形怪状的窝痕。母亲白吴氏禁不住热泪涌流,疼爱地斥骂着:“没良心的东西

把老老少少一家人都给你折磨死了!”白灵从奶奶怀里跳起来,回头又在奶奶脸上

亲了一口,掏出手帕又亲呢地给母亲沾去泪水,跳到屋子中间挺身一站:“我不是

好好的吗?我长得高了吃得胖了,你们尽操那些心做啥!”白嘉轩不失威严地挺坐

在太师椅上,瞅见女儿窄巴的衣服绷紧的胸脯上隐伏着的两个乳房的轮廓,心里悸

动了一下。白灵毫无察觉父亲的心思,环顾一圈屋里所有的人,得意忘形地宣布了

一个消息,立时把屋子里亲呢的气氛扫荡净尽了:“我们把县长轰下台喽!这回大

闹滋水县好痛快呀!国共两党的一条密传传下去,凡在省城的滋水籍的人无论男的

女的,老的少的,念书的做饭的,当相公的拾破烂的,拉洋车的推菜车的,挑柿担

儿的好几百人,全都涌回县城来游行示威,开会演讲,唱歌演剧,把个县府闹得翻

了个过儿,把一块滋水县人民自决委员会的大牌子挂到县府门口。大家正欢庆斗争

胜利的时光,县府里有人密告说县长正给省警署拟报抓人名单。众人炸了营,冲进

县府从县长的桌展里搜出了那个名单。好啊,捉贼捉赃,梁县长是个口是心非的两

面派。我们拿着他的赃证去找省主席告状,于大胡子一看那个黑名单就火了,说‘

谁阻挡国民革命就把他踏倒’。接着一声令下把梁县长撤了……”



白嘉轩磕了磕烟灰就站起身走出去了。白吴氏怯怯的目光送着丈夫的背影消失

在门外,回过头禁止女儿说:“灵灵,你在城里要念书就好好念书,甭跟着旁人疯

疯癫癫乱跑。记住,在屋里再甭说刚才说的那号话了,你说话也该瞅瞅你爸的脸色。”

白灵说:“我瞅见我爸的脸色,他不悦意他不爱听。我偏说给他听,冲一冲他那封

建脑瓜子。”她爽快他说着,忽然醒悟似的叫起来:“噢呀!兆海上军校去了,临

走托我给他家里捎话,我差点忘了。”



想起鹿兆海她的心情特别愉快。兆海已经实行了要做革命军人的志愿,围城结

束不久就投身到守城的国民革命军里去了。他的热情他的单纯,他的聪慧尤其是他

的文化素养,很快受到官长的器重,保荐他到河北省的一所军校去学习军事。兆海得

到通知以后就把她约到一家照相馆门前:“你明白我约你到这儿来做什么?”白灵

脸上泛起一层羞怯的红晕扭头率先走进去了。临行前,他从照相馆取出俩人的合影

赶到白灵二姑家来。她和他相互签名,不约而同地都给对方写下了“国民革命成功

”的临别赠言。那是入冬后一个晴朗而寒冷的夜晚,她送他走到二姑家皮货作坊门

外的台阶下,他转身离去以后却又转过身来,猛然张开双臂把她搂进怀里。她似乎

期待着这个举动却仍然惊慌失措。在那双强健的胳膊一阵紧似一阵的箍抱里,她的

惊恐慌乱迅即消散,坦然地把脸颊贴着那个散发着异样气息的胸脯。他松开搂抱的

双手捧起她的脸颊。她感觉到他温热的嘴唇贴上她的眼睛随之吸吮起来,她不由地

一阵痉挛双腿酥软:那温热的嘴唇贴着她的鼻侧缓缓蠕动,她的心脏随着也一阵紧

似一阵地蹦荡起来;那个温热而奇异的嘴唇移动到她的嘴唇上便凝然不动,随之就

猛烈地吮吻起来;她的身体难以自控地颤栗不止,突然感到胸腔里发出一声轰响,

就像在剧院里看着沉香挥斧劈开华山①的那一声巨响。她在经历了那一声内心轰鸣

之后渐渐清醒过来,挣脱他的双臂,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了那枚雕饰着龙的铜元,塞

进兆海的手心:“你带着好,甭忘我。”说罢伸开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肩膀,把火

烧火烫的脸颊和他的脸偎贴在一起。他说:“我尝到了你的眼泪,是苦的涩的。”





白灵去了鹿兆海家,鹿子霖叔叔态度活泛,不住地向她打问城里许多革命的事。

兆海的爷爷鹿泰恒纯粹是一种应付,言语和眉眼里对她的不屑和冷漠是明摆着的。

她能原谅他也就不搁在心上。



她从这个与自己已经构成某种特殊联系的门楼下走出来,绕过自家门楼到白鹿

镇小学校找鹿兆鹏去了。这是作为革命者的她和他的第一次会见。她又一次抑止不

住激动的情绪向他叙述了大闹滋水县的经过,而且抱怨作为革命的领导人的鹿兆鹏

怎么能不参与?鹿兆鹏呵呵笑着默认了她的抱怨,没有向她明自己实际上是那场斗

争的策划组织者之一。她和他谈论三民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共同点和不同点,谈论轰

轰烈烈的北伐和各地的人民革命热潮。她说:“革命马上就要胜利了。一想到胜利

的那一天,我就……”鹿兆鹏也以肯定的语气说:“没有什么人能阻挡北伐军的前

进,胜利指日可待。”



这次接触给她留下这样一种印象,鹿兆鹏是一件已经成型的家具而鹿兆海还是

一节刚刚砍伐的原木,鹿兆鹏已经是一把锋利的斧头而鹿兆海尚是一圪塔铁坯,他

在各方面都称得起一位令人钦敬的大哥哥。



白灵天黑定时回到家里,父亲和母亲还没有歇息,看来是专意等待她。白嘉轩

知道她的行踪仍然问:“你到谁家去了?”白灵说:“我先到子霖叔家后来又到学

校找兆鹏哥去了。我明天要走,今晚不去再没时间了。”母亲惊讶地问:“明天就

走?你一年没回来,刚回来连一整天也呆不下?”白灵笑着向母亲赔情:“没办法

呀!妈。革命形势紧迫,同志们约定明晚开会。等胜利了我回来跟你住整整一个月。”

白嘉轩忍着冲到喉咙口的火气冷静地发问:“你现时还念书不念书?”白灵说:“

念呀,怎么不念?白嘉轩问:“你念了书日后做啥呀?”白灵说:我喜欢教书。革

命胜利了我就做个先生,教书。”白嘉轩说:“你现在甭念书咧,回家来行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白灵不如思索一口回绝,“爸,我没有想到你现在会说这种话。”

白嘉轩说:“那好,你现在睡觉去。”



第二天早晨,白灵起来时发觉小厦屋的门板从外头反锁上了。她还未来得及呼

喊,父亲从上房里屋背着双手走下台阶,走过庭院在厦屋门前站住,对着门缝说:

“王村你婆家已经托媒人来定下了日子,正月初三。”白灵嘴巴对着门缝吼:“王

家要抬就来抬我的尸首!”白嘉轩已走到二门口,转过身说:“就是尸首也要王家

抬走。”



白灵很快复原了活泼的天性,在小厦屋里大声演讲大声唱歌,婆呀爸呀妈呀大

哥大嫂三娃子牛犊还有干大你们听我讲吧!国民党共产党领导国民革命形势大好!

北伐军节节胜利,天下无敌,北洋军阀反动政府保不住驾啦!国民革命的胜利指日

可待!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

妈快给我送俩馍来我饿了。



白赵氏踞着小脚站在庭院里斥问:“灵灵你疯了?”白吴氏仙草拿着俩馍馍走

到厦屋门前,白嘉轩不失时机地赶到了,从仙草手里夺下馍说:“让她喊让她唱。

她还有劲儿。”白灵从门缝里看见了院庭里发生的一切。她的腹腔里猫抓似的难受,

接着口腔里开始发粘,终于喊不出也唱不出了,躺在炕上看冬日惨淡的阳光从房檐

上悄然消失,冷气和黑暗一起笼罩了厦屋。



黑暗里窗户纸轻轻响了一下,什么东西滚落到肩头上,她一抓到手就毫不迟疑

地吞嚼起来,两个半是麦子面半是玉米面的馍馍不经吃就完了,似乎还可以再吃下

两个。她觉得胳膊和双腿顿时充满了活力,一骨碌从炕上跳下来,继续她的讲演。

白嘉轩咣啷一声拉开上房西屋的门闩,站在庭院里吼:“你再喊再唱,我就一撅头

砸死你!”白灵对着门缝吼出于胡子的话:“谁阻挡国民革命就把他踏倒!”



直到深夜,白灵时喊时唱的声音才停止。天明以后,白嘉轩洗了脸喝了茶抽罢

烟,吃了两个烤得焦黄酥脆的馍馍,雄赳赳地走进饲养场的轧花机房,脱了棉袄就

跳上去,踩动踏板,那机器的大轮小轮就转动起来”。哳哳哳的响声和谐通畅地响

起来。他一口气踩得小半捆皮棉,周身发热,正要脱去笨重的棉裤,仙草急急匆匆

颠着小脚走进来:“灵灵跑了!”白嘉轩披着棉袄走出轧花房,走过街道再跨进自

家门楼,厦屋的门锁已经启开,厦屋的山墙上挖开一个窟窿,白土粉刷的墙壁上用

撅头尖刺刻下一行字:谁阻挡国民革命就把他踏倒!白嘉轩问仙草:“这撅头怎么

在这里,”仙草说:“我不知道。大概是啥时候忘在柜下边了,那是个无用的废物

嘛!”白嘉轩在吃早饭的时候向全家老少成严地宣布:“从今往后,谁也不准再提

说她。全当她死了。”此后多年,白嘉轩冷着脸对一切问及白灵的亲戚或友人都只

有一句话:“死了。甭再问了。”直到公元一九五零年共和国成立后,两位共产党

的干部走进院子,把一块“革命烈士”的黄地红字的铜牌钉到他家的门框上他才哆

嗦着花白胡须的嘴巴喃喃他说:“真个死了?!是我把娃咒死了哇!”



白嘉轩丝毫也不怀疑孝文惊慌失措从外边传到轧花机房里来的消息的真实性。

每天从川原上下背着棉花包前来轧花的人,也带来了四面八方各个村庄的动静,白

嘉轩充分预感到了愈逼愈近的混乱,同时也愈来愈坚定地做好了应对的策略:处乱

不乱。他不抢不谕,不嫖不赌,是个实实在在的庄稼人,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好,

田福贤也好,鹿兆鹏和鹿黑娃也好,难道连他这佯正经庄稼人的命也要革吗?他踩

踏着轧花机,汗水淋漓,热气蒸腾,愈加自信愈加心底踏实。





黑娃回到原上的那天晚上,正下着人冬以来的头一场大雪,强劲的西北风搅得

棉絮似的雪花恣意旋转,扑打着夜行人的脸颊和眼睛,天空和大地迷茫一片。在踏

上通往白鹿镇的岔路时,黑娃心头轰然发热,站在岔路口对另外九个同去同归的伙

伴喊:“弟兄们!咱们在原上刮一场风搅雪!”他们十个人相约着走进了白鹿镇小

学校的大门。鹿兆鹏正在煤油罩子灯下写着什么,见他们走来,便跳起来与他们一

一握手:“同志们,我现在可以称你们为同志了。我掐着指头盼着你们回原哪!”

黑娃代表受训的十个人表示决心:“我们结拜成革命十弟兄了。我们十弟兄好比是

十个风神雨神刮狂风下大雪,在原上刮起一场风搅雪!”兆鹏说:“好呀风搅雪!

你们十弟兄是十架风葫芦是十杆火铳,是十把唢呐喇叭,是十张鼓十面锣,到白鹿

原九十八个村子吹起来敲起来,去煽风去点火,掀起轰轰烈烈翻天覆地的乡村革命

运动,迎接北伐军胜利北上。国民革命就要成功了!”



黑娃等十弟兄回到他们所在的十个村子发动群众,按照鹿兆鹏的计划积极工作,

每个人在各自的村子联络十个积极分子,在白鹿镇小学校举办为期十天的“农习班

”。这件工作顺利中也有不顺利,十弟兄里头有两位回家以后就趴下不动了。黑娃

大为恼火,找到其中一位开口就损就骂:“你是个熊包,你是个软蛋!你是蜡枪,

你是白铁矛子见碰就折了!仨月的受训白学了革命道理,不要钱的肉菜蒸馍白吃了!

你不讲义气不守信用,结盟发誓跟喝凉水一样。”无论他怎么损怎么骂,那位弟兄

双手掬着膝盖,脑袋夹到裆里蹲在地上一句不吭,黑娃连连吐着唾沫儿走了。他找

到另一位弟兄家门口,那位弟兄的父亲蹲在门坎上抽旱烟,拒绝黑娃进门。老汉破

裂开花的棉窝窝旁边搁着一把菜刀,对黑娃客客气气他说:“黑娃你听我说,俺单

门独户谁也不敢得罪。你要闹腾你尽管闹腾,俺娃绝不挡路,你再甭拉扯俺娃,俺

娃闹腾不起喀。”黑娃忍着火气蹲下来对老汉宣传革命道理。老汉听不下几句就拒

绝再听:“说的好着哩对着哩!俺家老几辈都是猪都是鸡,靠嘴巴拱地用爪子刨土

寻吃食儿,旁的事干不来弄不了喀!你要再拉扯俺娃,我就照脖子抹一刀----”老

汉噌地站起来,把菜刀抓起来撑在手里。黑娃张了张口没有说话就转过身走了。老

汉却一蹦子跑起来追到黑娃面前,伸开左手擦着的拳头,掌心里有两枚银元,解释

说:“这是饭钱。俺娃在城里仨月吃人家饭的饭钱。咱不白吃人家的。”黑娃铆劲

儿朝那手心的银元吐一口唾沫儿:“给你这老不死的胆小鬼留下买寿衣置枋①去!,



更使黑娃恼火的是他自己在白鹿村发动不起来,他把在“农讲所”听下的革命

道理一遍又一遍他讲给人家,却引发不起宣传对象的响应。眼看着鹿兆鹏的培训班

开班时日已到,他仅仅只发动起来两个人,一个是开配种场的白兴儿,一个是他的

女人田小娥。另外七个弟兄的成绩也参差不齐,有的发动下十四五个人,有的七八

个,最少的四五个,反而都比黑娃成绩突出。尽管如此,弟兄们仍然尊他为大哥。

鹿兆鹏宽慰他说:“黑娃你甭丧气,那不怪你。咱们白鹿村是原上最顽固的封建堡

垒,知县亲自给挂过‘仁义白鹿村’的金匾。”



第一期“讲习班”如期开班。开班那天请来了贺家坊的锣鼓班子。贺家坊的锣

鼓班子敲的是瓷豆儿家伙,也叫硬家伙,雄壮激昂震撼人心,却算不得原上最好的

锣鼓班予。在白鹿原最负盛名的锣鼓班子是白鹿村的酥家伙,其声细淑婉转,听来

优雅悦耳。传说唐朝一位皇帝游猎至此,听见了锣鼓点儿就驻足倚马如醉如痴,遂

之钦定为官廷锣鼓,每逢皇家祀天祭祖等隆重活动时,都要进京献技。白鹿村锣鼓

班子的班头是白嘉轩,敲得一手好鼓,鼓点儿是整个锣鼓的核心是灵魂是指挥,他

自然不会领着锣鼓班子前来给黑娃们凑热闹。贺家坊的瓷豆家伙班子踊跃赶来了,

领头打着龙旗的是策划过“交农”运动的贺家兄弟的老大。老二已经作古。贺老大

一头黑白混杂的头发,一脸白黑相搅的串脸胡须,走到学校门口插下龙旗就对黑娃

说:“黑娃你说敲啥?今日个由你点。”黑娃不加思索他说:“敲《风搅雪》。再

敲《十样锦儿》。敲了《十样锦儿》再连着敲《风搅雪》。”忙得晕头转向的鹿兆

鹏从屋子里小跑着赶到学校门口,双手握住贺老大的手说:“你那会儿用鸡毛传帖

闹交农,咱们这回敲锣打鼓闹革命。”贺老大说:“你们比我争①!”



鹿兆鹏特邀贺老大在开班典礼上讲话。贺老大讲了那场“交农,运动之后说:

“娃子们你们比我争。我不算啥。我那阵儿不过是反了一个瞎县官,你们这回要把

世事翻个过儿,你们比我争。”锣鼓和鞭炮声中,“白鹿区农协会筹备处”的牌子

挂在学校门口,白地绿字,绿色是庄稼的象征。黑娃被宣布为筹备处主任。他走上

讲台只讲了一句:“凤搅雪!咱们穷哥儿们在原上刮一场风搅雪!”



送走黑娃等一帮子农协会筹备处的骨干已经夜深,鹿兆鹏感到很累,伸开双臂

连连打着呵欠,正想关门睡觉,不料田福贤推门进来说:“杀两盘。”鹿兆鹏也突

生兴致:“好好好!我这一向对下棋兴趣淡了,咱俩玩‘狼吃娃’,或者耍‘媳妇

跳井’行不行?”他们玩起了勺良吃娃”的游戏。除了这两种游戏白鹿原还流行一

种更复杂的类似围棋的“纠方”游戏。这三种游戏都是在地上画出方格,选用石子

泥团或树枝树叶为子儿,在各个村子风行不衰,一般人在小小年纪就学会入迷了。

鹿兆鹏小时候一直读书无法领会这种游戏的乐趣和技法,直到近期在各个村子跑动

才学会了。田福贤自当上国民党白鹿区区分部书记以后,常常找区分部委员鹿兆鹏

下棋,对乡村的“纠方”“狼吃娃”“媳妇跳井”的游戏更是乐而不疲。田福贤嘴

角叼着又长又粗的什邡卷烟得意他说:“兆鹏呀,看看你又输咧!我当狼你当娃,

我的三条狼把你的十五个娃吃光吃净一个不剩:你当狼我当娃,我的十五个娃你只

吃了俩,剩下十三个娃打死了你三条狼;不管当狼当娃你都赢不了嘛!”鹿兆鹏输

急了说:“咱们耍媳妇跳井。”田福贤游刃有余他说:“行呀!就要‘媳妇跳井’。

耍几回你肯定得朝井里跳儿回。不是我吹大气,论洋学问你比叔高,论新名词洋码

字你比书说得多念得利:玩起乡下这一套套耍活儿来,你还毛嫩着哩不行哩!”鹿

兆鹏在地上用粉笔画好了格子说:“你先甭吓人呀!到底是我这个小媳妇跳井还是

你这个老媳妇跳井,走着瞧吧!”一边走着一边聊着。田福贤问:“兆鹏呀,我有

件事解不开,你让先生领着学生满村写字,那些话我都能解开,只有一句解不开,

‘一切权力归农协’是啥意思?”鹿兆鹏说:“那话再明白不过,我不信你解不开。

”田福贤说:“真解不开。一切权力都归了农协,那区分部管啥哩?白鹿仓还管不

管了?”鹿兆鹏说:“这个问题今日‘农习班’开班时都讲了,你干啥去了?我前

几天就给你打招呼,作为区分部书记你要到会讲话,你却不来。”田福贤说:“县

党部通知我去开会,没来得及给你说一声。”田福贤确实到国民党县党部去了,不

过不是得到开会通知而是自己找上去的。他不知该怎麽对付鹿兆鹏的“讲习班”开

班之邀。就托词去了县上。县党部岳维山书记说:“你连这么简单的事部应付不了,

你还能搞国民革命?”岳书记谈了许多话,归结起来说就是一句,共产党煽动农民

造反完全是胡闹;但现在国共合作咱不能明说人家胡闹,作为区分部书记你心里必

须认清他们是胡闹。田福贤心里有了底才来找鹿兆鹏要“狼吃娃”和“媳妇跳井”

的游戏,其实他早都看到了遍抹在各个村子墙壁上的大字标语,最令他反感的就是

“一切权力归农协”这一条。田福贤进一步问:“兆鹏,既然一切权力都要归农协,

那我就得向农协移交手续。”鹿兆鹏说:“这个问题农协还没研究。再说农协还在

筹备阶段,等正式成立以后再说。你是区分部书记,就应该跟农协站在一起,站在

一起就不存在权力移交的问题而只需分工了。”田福贤不置可否,手下走出一步子

儿得意地叫起来,“兆鹏呀,你又该跳井罗!跳啊往下跳!”连着耍了三回,鹿兆

鹏输了三回,都是被对方逼堵得走投无路而跳进了象征着水井的方格。鹿兆鹏说:

“你的耍活儿耍得好。你甭得意噢大叔!我总有一天要赢你的,非逼得你这个老媳

妇跳并不可!”





黑娃成功地在白鹿原掀起了一场旷世未闻的凤搅雪。黑娃鄙夷地摈弃了那两个

熊包软蛋,很快又结识了两个生冷不计,死活不顾的硬家伙,革命十弟兄又捏成拳

头了。赶到为期十天的“讲习班”结束,革命十弟兄又扩大为三十六弟兄。当他们

端着酒碗起誓结义的时候,便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和威慑的气氛。



第一块农民协会的牌于是贺老大在贺家坊村挂出来的,仍然是白地绿字。不出

半月,第一批重点发展的十个村子有九个都召开了村级农民协会的建立大会,也挂

起了白地绿字的牌子,只有白鹿村冷冷清清不曾动。黑娃气恼他说:“我在原上能

刮起风搅雪,可是在白鹿村里连一根鸡毛也煽不起来。”鹿兆鹏显得胸有成竹:“

我们最后再来围攻这个封建堡垒。”



革命三十六弟兄在九个村子的农民协会里分别担任重要角色,他们坐在一间教

室里,听他们的领袖鹿兆鹏作第一步工作总结和第二步工作计划.“同志们,我们

已经打开了局面。同志们,我们第二步肯定比第一步要走得顺利,步子也要迈得大

一些,在五十六个村子里建立起农协。一当这五十个村子都挂起我们白地绿字的牌

子,我们就建立白鹿原农民协会总部。”革命三十六弟兄激动得从椅子上纷纷跳到

桌子上,一个弟兄说,“我们建立了农协得办点大事,人家说我们农协剪纂几拆裹

脚布光能欺侮女人!”此话引起三十六弟兄热烈反响,连黑娃也忍不往说。“人家

不怕我们。”鹿兆鹏纠正黑娃的话说:“我们不要人家怕。问题的关键是群众信服

不信服我们。我们提倡女人剪头发放大脚是对的,禁烟砸烟枪烟盒子也得到群众拥

护,我们还得进一步干出群众更需要干的事来。同志们,说说群众反映最大的问题

……”又一位弟兄说:“要叫群众害怕咱或者说信服咱能干实事,把三官庙那个老

骚棒和尚给收拾了!”



腊月二十三白鹿镇逢集日,置办年货兼看热闹的人空前拥挤,古老小镇狭窄的

街道几乎承受不了汹涌的人流而要爆裂了。斗争三官庙老和尚的大会第一次召开,

会场选在白鹿村村中心的戏楼上,其用意是明白不过的。年逾六旬的老和尚被捆绑

在戏楼后台的大柱子上,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会有如此劫数。



老和尚把三官庙的几十亩土地租给附近村庄的农民,靠收取租粮过着神仙般的

日子。他私订下一个规矩,每年夏秋两季交租要男人来,而秋未议定租地之事,却

要女人来而不要男人。那些前来交办租地手续的女人无论美丑都付出了相同的代价。

这个老骚棒无论年轻的年老的,长得俏的长得丑的,一律不拒一律过手,这个秘密

谁都明白谁也不愿说破。



白鹿村清静的村巷被各个村庄来的男人女人拥塞起来,戏楼下的广场上人山人

海,后台那边不断发生骚乱,好多人搭着马架爬上后窗窥视捆在大柱上的老和尚。

按照议程,先由三个租他的佃户控诉,再由白鹿区农协会筹备处主任黑娃宣布对老

和尚的处置决议:撵走老和尚,把三官庙的官地分配给佃农。可是斗争会一开始就

乱了套。头一个佃农的控诉还没说完,台下的人就乱吼乱叫起来,石头瓦块砖头从

台下飞上戏楼,砸向站在台前的老和尚,秩序几乎无法控制。鹿兆鹏把双手握成喇

叭搭在嘴上喊哑了嗓子也不抵事。黑娃和他的弟兄们也不知该怎么办,这种场面是

始料不及的。台下杂乱的呐喊逐渐统一成一个单纯有力的呼喊:“铡了!把狗日铡

了!”弟兄们围住黑娃吼:“铡狗日的!”黑娃对兆鹏说:“铡死也不亏他!”鹿

兆鹏说:“铡!”五六个弟兄拉着早已被飞石击中血流满面的老和尚下了戏楼,人

群尾随着涌向白鹿镇南通往官道的岔路口,一把铡刀同时拾到那里。老和尚已经软

瘫如泥被许多撕扯着的手塞到铡刀下。铡刀即将落下的时候人群突然四散,都怕溅

沾上不吉利的血。铡刀压下去咔哧一声响,冒起一股血光。人群呼啦一声拥上前去,

老和尚被铡断的身子和头颅在人窝里给踩着踢着踏着,连铡刀墩子也给踩散架了。



黑娃和他的革命三十六弟兄以及九个农协的声威大震,短短的七八天时间里,

又有四五十个村子挂起了白地绿字的农民协会的牌子。黑娃无论如何也忍不住欢欣

鼓荡的心情:“风搅雪这下才真正刮起来了。兆鹏哥,革命马上就要成功了!”兆

鹏毫不掩饰领袖式的喜悦:“黑娃,现在立即去围攻那个最顽固的封建堡垒!”





大年正月初一被选定为白鹿原农民协会总部成立的日子,地点再一次选定了白

鹿村的戏楼。



大年三十家家包饺子的除夕之夜,黑娃走进了白嘉轩家的门楼。三十六弟兄要

和他一起去助威,黑娃说:“我一个人去。我想试一试我的胆子。”他穿了一件制

服,是韩裁缝用机器扎成的。韩裁缝仍然摆着洋机器缝衣挣钱。黑娃走进白家门楼

时不断提醒自己挺直腰板儿,一直走进门房和厢房之间的庭院,再走进上房正厅:

“我代表农协筹备处告诉你,把祠堂的钥匙交出来。”白嘉轩正在香火融融的祭桌

前摆置供果,转过身来说:“可以。”黑娃瞅一眼挺得笔直的白嘉轩,不由地也挺

一挺自己的腰,伸出手去接钥匙。白嘉轩的手没有伸到袍子底下去掏钥匙的意向:

“现时不行,得到明天早上。明早族人到祠堂拜祖先时,当着全族老少的面我再交

给你。”黑娃说:“这随你。”



大年初一未明,黑娃和他的三十六弟兄就聚在祠堂门外,他手里提着一个铁锤,

咣当一声,只需一下,铁锁连同大门上的铁环一起掉到地上。黑娃领头走进祠堂大

门,突然触景生情想起跪在院子里挨徐先生板子的情景。他没有迟疑就走上台阶,

又一锤砸下去,祠堂正厅大门上的铁锁也跌落到地上。地上扫得干干净净,供奉祖

宗的大方桌上也擦拭干净了,供着用细面做成的各式果品,蜡台上凝结着烧流了的

红色蜡油,香炉里落着一层香灰,说明白嘉轩在三十日夜晚刚刚烧过香火。黑娃久

久站在祭桌前头,瞅着正面墙上那幅密密麻麻写着列祖列宗的神轴儿,又触生出自

己和小娥被拒绝拜祖的屈辱。他说:“弟兄们快点动手,把白嘉轩的这一套玩艺儿

统统收拾干净,把咱们的办公桌摆开来。”他走出正厅再来到院子,瞅着栽在庭院

正中的“仁义白鹿村”的石碑说:“把这砸碎。”两声脆响,石碑断裂了。黑娃一

手叉腰一手指着镶在正厅门外两边墙壁上的石刻乡约条文说:“把这也挖下来砸了。”

当黑娃和他的弟兄们在祠堂里又挖又砸的时候,自鹿村的族人围在门口观看,却没

有一个人敢走进去阻拦。有人早把这边的动静悄俏告诉了族长白嘉轩他竟然平心静

气他说:“噢!这下免得我交钥匙了。”



原上几十个建立起农民协会的村子敲锣打鼓从四面八方涌向白鹿村,没有建立

农协的村子的男女老少也像看大戏一样赶来了。“今日铡碗客。”通往白鹿村的官

路小道上涌动着人流。花边龙旗一律扯去了龙的图案,临时用绿纸或绿布剪贴上了

某某村农民协会的徽标,在白鹿村的戏楼前飞扬。十多家锣鼓班子摆开场子对敲,

震得鸽子高高地钻进蓝天不敢下旋,白鹿村被震得颤颤巍巍。黑娃站到戏楼当中大

声宣布:“白鹿原农民协会总部成立了。一切权力从今日起归农民协会!”锣鼓与

鞭炮声中,一块白地绿字的牌子由两位兄弟抱扶着,从戏楼上走下梯子,穿过人群

挂到祠堂大门口。具备最强烈的震撼力量的黑火药铁铳,连续发出整整六十一声沉

闷的轰响,那是六十一个已经建立农民协会的村子的象征。



碗客和铡刀同时从戏楼的后台被拖到前台。铡刀摆在台子左角。碗客被五花大

绑着押在台子右角。碗客仍然从扭着他胳膊的四只手里往上蹦,往起跳,骂着叫着,

台下的呼吼一浪高过一浪。



碗客是南山根指甲沟口村人,姓庞,乳名圪塔娃,官名克恭,排行老三。绰号

冷三冒,最普遍的称呼是碗客。他十六七岁就赶着一头毛驴到耀州去驮碗,再赶着

毛驴驮着碗在白鹿原各个村子叫卖,差不多家家的案板上都摞着他驮回来的黄釉粗

瓷大碗。他驮碗卖碗发了财,毛驴换成马车,而且在白鹿镇开了一家瓷器分店,总

店在他的老巢南山根的温泉镇子里。他在南原和南山根一带已成一霸,弟兄五人人

称五只虎,他的诸多恶劣行径里民愤最大的是对女人的蹂躏,凡是新娶的媳妇头一

夜必须请他去开苞。他对女人永无满足永无竭止的野兽一样的欲求从小小年纪就露

出端倪,用两只粗瓷大碗换取那些爱占便宜的女人的身子。在好几个村子发生过这

样的事:碗客装作收钱走进一家老相好的院子,村人很放心地从毛驴驮架上把大碗

小碗哄抢一空,有一回竟然被谁把拴在门口榆树上的毛驴给牵走了。碗客发了财更

加纵欲,常常把那些根本没有两性生活经历的新婚媳妇整得寻死觅活……碗客现在

被捆押在台上毫不羞愧怯惧,不住口地叫骂着:“我圪塔娃睡过数不清的婆娘媳妇,

铡了杀了老子,老子也值了!十年后还是一个圪塔娃,还卖碗还睡你婆娘……”不

等黑娃宣布完碗客的罪行,几个愤怒已极的汉子蹿上戏楼,把碗客从台角上踢翻下

来,砖头和石块把碗客砸成了一堆肉坨子……





这一年的新年无疑将储入每一个人的记忆。白嘉轩天不明起来洗了手脸,点燃

了祭桌上的两根红色蜡烛,插上了五根紫色的香,叩拜三回,然后把一捆雷子炮夹

在腋下走出街门站在仍然漆黑的衙巷里。他把雷子炮的火药捻子抠出来,噗地一声

吹着手里的火纸点燃捻子,麻纸卷着果火药的捻子吱吱吱晌着迸发出一串串闪亮的

火星,他一甩胳膊,头顶黑沉沉的夜空便发出一声痛快淋漓的爆炸。他喜欢放炮,

而且只喜欢放雷子炮。他站在门楼外的街巷里,把一个个粗壮的雷子抠出捻子抛人

空中,随着一声接一声的脆响,爆碎的爆竹纸屑在寒冷的夜空悠悠飘落下来,落满

他的礼帽和肩头。当他尽兴放足了炮回到上房正厅的时候,儿子和媳妇们已经拜过

祖宗,也向白赵氏叩过头,只等着给他拜年祝福了。



当新年祥和的微曦照出屋脊轮廓的时候,一家人围在大方桌前吃饺子,有一位

族人惊慌失措跑来向他报告了黑娃在祠堂乱砸乱挖的的消息。白嘉轩仍然不慌不忙

地吃饺子,他今天反倒吃得特别多。与一般人相反,每当遇事他不仅不减饭量反而

食欲大振。吃饱了再说!哪怕死了也不当饿死鬼。他放下筷子就在餐桌上宣布:“

孝文,你把该当办的事虑一遍,别把哪个事忘了。孝武,你晌午就去请执事。孝义,

你先去给你三伯拜年。”吩咐完毕以后,白嘉轩就走进了马号。长工鹿三离过年剩

下三天的时候回家去了,他年年在鹿三下工之后住进马号,绝不让儿子们代劳。大

年初一他让全家人歇息,自己却在祠堂祭过祖宗之后就在祠堂门口领着锣鼓班子敲

个痛快。现在,他喂过牲畜丢下搅草棍子又走进轧花机房,踩得轧花机又哳哳哳哳

欢唱起来。



正月初三准备给孝武完婚,亲朋族人都劝他缓一缓,缓过了眼下的乱世再办,

甚至亲家冷先生也趋同这种意向,但他却一口咬定不改初衷:“他闹他的革命,咱

办咱的婚事,两不相干喀!农协没说不准男人娶媳妇吧?”他把二儿子孝武的婚事

完全交给长子孝文去经办,让其熟悉婚事中的诸多礼仪以及一些注意事项,而他自

己只是在重要环节上帮助孝文出出点子。这时三儿子孝义跑进轧花机房说:“爸,

三伯擦着矛子要去戳黑娃,三嬷嬷教我叫你去哩!”白嘉轩听了一愣,重新穿上袍

子戴好礼帽走出轧花机房。



他走进鹿三土围墙上的圆洞门,正看见鹿三手里握着长柄矛子,女人爬滚在地

上死死拖着他的腿,黑娃的弟弟兔娃抱着鹿三的另一条腿,鹿三仍然怒不可遏地扑

跳着。白嘉轩还没来得及劝他,他倒冲着白嘉轩斥责起来:“鹿子霖不出头你也不

露面!人家砸祠堂烧祖宗神轴儿,你们装瞎子?你们怕挨鹏刀我不怕。八辈子祖宗

造孽是我的罪过。我把那个孽子戳了……”白嘉轩却平静他说:“你该着放下矛子,

咂上烟袋儿背抄起手,到祠堂门口戏楼底下去看热闹。十几家锣鼓家伙几十杆铳子,

花钱也请不到白鹿村来的。万一你不爱看热闹…”白嘉轩平和认真他说,“我托你

办的事……应该再去靠实一回。”鹿三忽然记起,给孝武抬媳妇的轿子是他经手租

赁的。他看见白嘉轩意味深长地撇了撇嘴摆了摆头,一把扔掉矛子,蹲在地上大声

唉叹——





农协的风暴已经席卷白鹿原。白鹿村也建立了农民协会,黑娃兼任主任,白兴

儿当副主任,田小娥做妇女主任。各个村手的农协组织部模仿总部成立时的做法,

摆一把明晃晃的铡刀在台上,而且发生了两起铡人的事。鹿兆鹏立即让黑娃召集各

农协主任开会,申明今后再不许随便铡人,也不许再把铡刀摆到会场上,需要处治

某人需得总部讨论批准。各村农协可以决定斗争和游街的对象,但必须防止群众有

意或失手打死人。被革命热情鼓荡着的农协头儿们都觉得窝了兴头儿,嗷嗷叫着抱

怨鹿兆鹏太胆小太心善太手软了。原上那么多财东恶绅村盖子,才铡了不过三五个

就不许开铡了,革命咋能彻底进行?鹿兆鹏大声警告说:“同志们,革命不是一把

铡刀……”最后令黑娃和农协头儿们鼓舞的是,兆鹏终于听从他们的呼声,决定集

中目标攻一攻白鹿仓总乡约田福贤,理由是,农协要求向全体乡民公布本仓自民国

以来每年征集皇粮的账目。



白鹿镇随之出现了游街的新景观。头一个建立农协的贺家坊开创厂游街的先头

儿,把贺家坊首富贺耀祖夫妇用绳素捆着牵牛拉羊似的拉到白鹿镇上游了一周八匝,

各个村子的农协便争先恐后地把他们村子的财东恶绅牵着拽着到白鹿镇游街示众,

花样不断翻新,纸糊的尖顶帽子扣在被游斗者的头上,红红绿绿的寿衣强迫他们穿

到身上,脸上涂抹着锅底黑灰又点缀着白色浆糊,有的别出心裁把稀粪劈头盖脑浇

下去,每逢三六九集日,镇上空前热闹拥挤,人们观看那些昔日里曾经是原上各个

村子顶体面的人物的洋相和丑态。白鹿镇的游街景观随后便屡见不鲜见多不奇了,

很快也就失去了观众,及至农协总部要游斗田福贤的消息传出,刚刚冷却下去的热

情和新奇感又高涨起来。还有一个更富刺激的因素,就是白鹿村的鹿子霖将同时被

推到台上去,共产党儿子斗老子,真个是睁眼不认六亲啦!



把田福贤推上白鹿村的戏楼是白鹿原农民运动发展的最高峰。会址仍然选在白

鹿村祠堂前的戏楼。鹿兆鹏亲自主持这场非同寻常的斗争大会。陪斗的有白鹿仓下

辖的九个保障所的九个乡约。已经查明,自从田福贤出任本仓总乡约以来,几乎一

年不空地在征集皇粮的时候都悄悄加了码,九个乡约无一例外地参与了分赃。黑娃

逐年逐条公布了他们加码的比例和多收的粮食数字,逐个公布了田福贤和九个乡约

分赃的粮数。台下由可怕的静寂突然变得像狂风暴雨一样呼叫“抬铡刀来!”鹿兆

鹏站到台前,吼哑了嗓子也制止不住已经沸腾起来的骚动,他迫不得已从腰里拔出

一把短枪,朝空中放了一枪,台下才得以安静下来。他便抓住时机宣布让证人作揭

发。



作证揭发的是白鹿仓的金书手,田福贤加码征粮的全部底细都在他的明细账上

记着。黑娃和他的弟兄们在找田福贤算账之前,先把金书手叫到农协总部,同时把

一把铡刀抬到门外的台阶上。金书手一瞅见沾着碗客血痕的铡刀,脸上骤然失了血

色:“好黑娃,好鹿兆谦爷哩,你听我说……你问啥我实打实说啥……你把铡刀快

抬走,我看见那……心里毛草得说不成话。”黑娃让人抬走了铡刀。金书手果然神

色稳住了,反而爽快他说:“噢呀,你问征粮当中田总乡约搞鬼捣窍的事,我说就

是了嘛!远的记不得,单是去年刚刚征过我还没忘。本仓民地原额天时地利人和六

等其制共1112顷50亩。额征夏秋粮3081石1斗5升7合6勺。每石折银1两3钱1分8厘3

毫5丝8忽9微6纤2尘5渺,共额征银……”黑娃已不耐烦:“你少啰嗦!只说搞鬼捣

窍弄下多少粮食和银元。”金书手说:“我说前多年的陈账记不清,只记得去年加

码多征粮食折银1200多两。本仓原额民21297丁,征银1211两4钱5分1厘2毫。 加码

超征200多两。以上地丁两项超征1400多两。九个乡约每人分赃100两。我本人拿100

两。下余的田总乡约独吞了。”黑娃和他的弟兄亲自跟着金书手到白鹿仓去,把他

锁在抽屉里的账簿全部背到农协总部来,一年一年一笔一笔加以清算,最后发现田

总乡约和他的九个保障所乡约侵吞赃物的数目令人吃惊。鹿兆鹏获得这个重大突破

的消息时,激动得一拳砸在黑娃的肩上说:“黑娃,你真了不起,这下子白鹿原真

个要刮一场风搅雪了!”



金书手捏着一张清单念着,双腿双手也颤抖着。田福贤和九个臣僚低垂着脑袋

听任他一件一件地揭发……骚棒和尚只是欺侮过佃户的女人,碗客也仅是在南原山

根几个村子恃强耍歪,而田福贤和他的九个乡约面对的却是整个原上的乡民,白鹿

原二万多男女现在都成了他们的对头仇敌了。金书手还未念完,台下就再次骚动起

来。鹿兆鹏立即命令纠察队员把他们押到祠堂的农协总部看管起来。为了防止愤怒

的乡民砸死他们,原先计划的游街示众也因此取消。鹿兆鹏大声宣布:“将田福贤

等十一人交滋水县法院审判。”愤恨的乡民对这样的决定立即表示出不满,又潮水

一样从戏楼下涌到祠堂门前去,把祠堂包围得水泄不通,喊着叫着要抢出田福贤来

当众开铡。黑娃也失去了控制:“兆鹏同志,你现在看看咋个弄法zz早说不铡田福

贤难平民愤。铡了这瞎种有个球事!”鹿兆鹏也急火了,开口骂道:“黑娃你混帐!

我再三说田福贤不是老和尚也不是碗客,不能铡!这是牵扯国共合作的大事!你立

即命令各村‘农协’头儿把会员撤走!”





田福贤在风闻“农协”查账的消息后就奔滋水县去了。他失找了岳书记又找了

胡县长,见了他们的头一句话就是:“我跟鹿兆鹏合作搞革命诚心实意,想不到鹿

兆鹏在背后日我尻子!我这总乡约区分部书记怎么当?”说罢大哭起来……岳维山

和胡县长商定召见鹿兆鹏。



鹿兆鹏走进岳维山的办公室时,还猜不透事因,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岳维

山开门见山地问:“兆鹏同志,你怎么把矛头对准了革命同志?”胡县长接着说:

“整个白鹿原的行政机构都瘫痪了。”鹿兆鹏不假思索他说:“有确凿证据证明,

田福贤不是革命同志,是个贪官污吏。这个吸血鬼不仅败坏国民革命的名声,也败

坏了国民党的威信。既然话已说明,我请求你们立即着手给白鹿原派一个手脚干净

的区分部书记和总乡约。”岳维山避开话题说:“我也要向你进一言,县里不断收

到白鹿原乡民联名具告的状子,告农协的头儿们把碗客铡了,还把人家的儿媳妇奸

淫了。据说农协的头儿全都是各个村子的死皮赖娃嘛!凭这些人能推进乡村的国民

革命?革命不是乱斗乱铡!贵党在物色农协头几时也得考虑一下吧?”鹿兆鹏不服

气说:“睡碗客儿媳妇的那个农协副主任已经撤职了。田福贤一开头就说农协头儿

全是死皮赖娃。清朝政府骂孙中山先生也是死皮赖娃。”岳维山制止说:“怎么能

这样乱作类比,污损国父?”鹿兆鹏坚持说:“一样的道理。腐朽的统治者都把反

对他们的人骂作乱臣逆党死皮赖娃。”胡县长又把话转到具体事上:“兆鹏同志,

你必须保证田福贤的生命安全。农协不准随便开铡杀人,有罪恶严重的人,要交县

法庭审判。”鹿兆鹏说:“我负责把田福贤交到你手上。”



天黑以后,鹿兆鹏派农协纠察把田福贤押送到县已去了,然后坐下来和黑娃研

究下一步的工作——分配土地,组建农民武装。黑娃因为没有铡死田福贤而低沉的

情绪又高扬起来:“兆鹏哥,咱们农协要是没收了财东豪绅的田产和浮财分给穷汉

们 ,那就彻底把他们打倒了。”



这项工作刚刚铺开,他们又搅进了田福贤的案子里。田福贤在法院呆了半个来

月又大摇大摆回到白鹿原,官复原职驻进了白鹿仓。黑娃领着三个农协总部的革命

弟兄赶到县法院查问,法官说:“查无实据。”鹿兆鹏又亲自到胡县长的办公室:“

你怎么把田福贤放了,”胡县长不失幽默他说:“金书手全部翻供了。看来铡刀逼

出来的口供靠不住。"鹿兆鹏旋即又找到岳维山 :“我现在不大关心田福贤的事情,

而是担心国民革命:”岳维山很不客气他说:“兆鹏同志,你是共产党员,也是国

民党员,兼着两个党的重任,你偏向一个歧视一个的做法太露骨了。你把本党基层

干部都游了斗了铡了,国民革命只有靠贵党单独去完成?”鹿兆鹏也直言不讳他说

:“请你不要大多敏感。如果共产党里头也混进来田福贤这号坏分子,我们会自动

把他交给法庭的。”



鹿兆鹏回到白鹿原,黑娃就说:“我说把狗日的铡了,你可要交给法院,审来

审去田福贤反倒没球事了,反倒成了农协栽赃陷害:”鹿兆鹏和黑娃一起到省农民

协会筹备处汇报,又一起找到省政府,于主席听罢情况反映以后还是那句老话:“

谁阻挡革命就把他踏倒!”鹿兆鹏和黑娃回到白鹿原,不久就传来可靠消息,滋水

县胡县长已经被省政府撒职,国民党滋水县党部书记岳维山也被调离。黑娃和他的

革命弟兄再次去鹿鹿仓抓。福贤的时候,田福贤早已闻讯逃跑了,金书手也去向不

明了。



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滋水县的县长撤换了四任,这是自秦孝公设立滋水县以

来破纪录的事,乡民们搞不清他们是光脸还是麻子,甚至搞不清他们的名和姓就走

马灯似的从滋水县消失了。这件事使朱先生颇伤了脑筋,他翻阅着历代县志,虽然

各种版本的县志出入颇多,但关于滋水县乡民的评价却是一贯的八个字:水深土厚,

民风淳朴。朱先生想:在新修的县志上,还能作如是的结论吗?



争:厉害之意。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17:33: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鹿兆鹏经历了投身国民革命以来的头一遭危机,他险些被捕。

那是白鹿原刚刚进入三伏的一个褥热难熬的夜晚,他从井里绞上一桶水提到竹
坛旁边的渗坑前,抹下了上衣挂到竹枝上,用一只葫芦瓢舀满水从头顶浇下来,冰
凉的井水激得他全身起一层鸡皮圪塔。这当儿有两个陌生人走到他跟前问:“鹿校
长住哪个屋?”兆鹏停住搓身的手想说“我就是”,话到出口时却完全变了样:“
找鹿校长呀?他跟我是隔壁住南排第三间房子,从过道进去,朝右首拐就到了。他
刚刚洗毕躺下了。”他瞧见后院的黑暗处还站着两三个人。他在那一瞬间感到脊梁
骨发冷,同时意识到事情不妙,说着又舀起一瓢水浇到头上,双手在胸脯上对搓起
来,搓得肌肤咯吱咯吱响着。那两个人朝过道的方向走去,后边的三个人也匆匆跟
了上去。他们的举动和脚步使他联想到尚不老练的猎人。兆鹏从竹技上扯下上衣,
绕过竹坛跑到围墙根下纵身扒住墙头,黄土围墙的土屑刷刷下落的声音招来了枪声。
他翻过围墙以后才感到了恐惧,刚刚收获过麦子的田野无遮无掩, 连一只兔子也难
以隐蔽。他顺着围墙朝南跑了一段,然后灵机一动,又纵身翻过围墙进入学校。他
从枪声和叫声的方向判断,那五个抓捕他的人已分成两路朝北朝东追去了。他走到
竹坛跟前冲刷掉蹭在身上的黄土汗泥,把上衣套到身上,这时教员们全部惊诧地围
过来。“他们开始动手了。”兆鹏说,“要走的趁早炔走,不要等到他们再来。”
他早已作过安排,凡是公开了共产党员身份的教员全部离开白鹿镇小学校,唯一没
有公开身份的龚教员将坚守阵地;他离开仍然惊疑未定的教员们回到自己的房子,
把藏在书架背后墙壁窑窝里的短枪取出来,掖到腰里又披上一件制服,然后匆匆离
去。几位党员教员把他送到学校后门都不说话。“我会去找你们的。”兆鹏说罢就
转过身走进黑夜中的旷野。他随后的二十多年里,又经历过无数次的被盯梢被跟踪
被追捕的险恶危机,却都不像这夜的脱身记忆鲜明。这一夜正式标志着他在白鹿原
进入地下工作。

事情来的并不突然。农历三月,桃红柳绿,阳光明媚,突然从南方传来了一股
寒流,蒋介石策动了“四·一二”政变,国共分裂了。鹿兆鹏参加了省委特别委员
会议之后回到白鹿原,黑娃和他的革命三十六弟兄正热切地巴望他带回上级关于实
行土地分配的具体方案,他看见黑娃时强忍着悲愤交集的沉重心情,装出一副往常
的豁达: “同志们,现在必须先抓武装力量!”在只有他和黑娃俩人在场的时候,
兆鹏就向农会主任交了底:“蒋介石动手杀共产党了!北伐失败了!" 黑娃瞪着眼
骂:“我日他妈!我们受闪了,挨黑挫了!”兆鹏说:“省委特别会议决定要抓武
装。这是血的教训。我们这回吃了没有军队的大亏。”

鹿兆鹏随之就进山去了。葛条沟有一股五六十人的土匪,据山为王的是辛龙辛
虎两兄弟,曾经从逃窜的白腿乌鸦兵手里缴获了二十多杆长枪,成为山里最硬手的
一支土匪武装。鹿兆鹏此行就是说服辛家兄弟把土匪改建为革命军队。黑娃却从另
一条路进山去找另一股土匪。

大约过了十天,兆鹏回到白鹿镇,抑止不住欢欣鼓舞的心情说:“我们有了自
己的军队了!”黑娃却沮丧他说:"我说破嘴皮打尽了比方,也说不转人家。”

分配土地的大事被搁到一边了,黑娃和他的农会骨干们整天忙着组织训练农协
武装。梭镖矛子和大刀上了红绸,看起来挺威风的三百多人的武装队伍,在白鹿镇
游行了一回就散伙了,因为小麦黄了要收要碾了。等得小麦收打完毕进入三伏,庄
稼院桃树上的毛桃发白了又变红了,革命的形势却愈见险恶。国民党和共产党共同
组建的国民党省党部宣布解放,共产党和国民党共同组成的省农民协会也被勒令解
散停止一切活动,国民党主持陕政的省府于主席被调回国民党中央,一位姓宋的主
席临陕接替。观望等待了三个月的国民革命军驻陕冯司令终于拿定主意,投蒋反共。
他发表正式声明的时间是阳历七月十五日。鹿兆鹏从白鹿镇小学逃离在这个日子的
前儿日,国民党里的铁腕早已等不得冯将军发表公开声明而提早动手清党了。鹿兆
鹏在镇子里的一个公用茅厕装作大便,观察了白鹿镇再无什么动静,便从背街溜过
去敲了敲韩裁缝的后门。他一把抱住韩裁缝的肩膀就止不住痛心裂肝地哭道:“我
们上当了,我们受骗了!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哇!”

田福贤随之回到白鹿原,他的屁股后头跟着十一个士兵,士兵们一律黑制服挎
长枪。田福贤没有直接进白鹿仓,而是绕道先进入白鹿镇。他看见那些熟悉的店铺
掌柜们便率先抱拳拱手,彬彬有礼地颔首微笑着:“兄弟回来了!”他从黑娃的铡
刀口里逃脱至今半年之久,面色愈加红润滋和了。岳维山被调离滋水县到南边山区
的宁阳小县时带去了田福贤,他在那个贫瘠闭塞却又安定的小县城里过得十分逍遥,
山区的珍禽野味滋补了在白鹿原上惊吓熬煎的身体亏空。当国共分裂的消息传到这
个山区小县时,小麦开始泛黄。岳维山猛然站起来对田福贤说:“我们要出山了!
”他们当晚吃了野鸡熊掌娃娃鱼等山区特产,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睡醒后便打点
行李骑马进省城来了。岳维山走进国民党省党部态度十分强硬:“现在的事实正好
证明我在滋水县没有过错。让我还回滋水。”

他们傍晚抵达县城,当夜就派出几个尚不老到的警官到白鹿原抓捕鹿兆鹏。可
他们没能如愿以偿。岳维山要田福贤留在县党部,田福贤不同意说:“我还是想回
我的原上,这跟你想回滋水是一个道理。”岳维山只得同意:“也好,你回原上去
也好。白鹿原是共产党的老窝,你去了我就放心了。岳维山采取紧急手段从县保安
队抽出十一名士兵交给田福贤:“这回回原上你可是够威风的了。”

田福贤回到原上的消息半天时间就传边白鹿原的所有村庄。从他进入白鹿仓的
那天后晌起,连续两天三夜都被前来拜见的人封堵在屋子里不得出门,被斗被游被
整过的乡绅财东方们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一口血气地哭诉自己的苦楚,好些农协积极
分子或者是他们的老子却满面羞愧地向他忏悔。田福贤起初沉浸在早就渴望着的报
复心理之中,很快就惊觉过来:“回去回去。诸位先回去。兄弟刚回来事儿太多太
忙。”他把民团士兵布在门口阻止一切前来求见的人。有人见不到他就把烧酒点心
一类礼物托付民团团丁转交给他。田福贤把那些东西接到手看也不看就摔到院子里
的瓦砾堆上,鼻腔里喷出一股粗浑的气浪:“还不是喝酒的时候!”

田福贤召集了下属各保障所乡约的会议。乡约凑到一起便哭诉自己所受的辱践
以及黑娃们的种种劣迹,几乎全都不曾想到总乡约集他们来干什么。“诸位,从现
在起,再不许说一句自个咋么了咋么了。”田福贤不耐烦地制止了无休止的控诉,
“我们上为了受骗了。我们先前诚心实意跟共产党合作,共产党却把我们塞到铡刀
口里。我从铡刀口里逃脱了也就清醒了,必须实行一个党一个主义。现在好了,该
我们动手了。”田福贤讲了实施动手的具体方案,用一句话概括他的雄图大略:“
这回我们在白鹿原一定要把共产党斩草除根。”

田福贤很快组建起一支二十七八人的民团武装,新招募来的团丁有财东乡绅子
弟,也有穷汉家的子弟,他们穿上了由韩裁缝承做的黑色制服上衣, 下身暂时仍然
穿着家做的叠腰大裆裤。在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帜下举行了集体宣誓之后,由田福
贤从县上带回来的十一名老团丁领着他们在麦茬地里进行操练。召开白鹿仓乡民大
会的事也已筹备就绪,田福贤吃罢午饭以后就决定去找白嘉轩。

白嘉轩是原上所有头面人物中唯一没有向他表示问候的一个。他走进白家的四
合院,白嘉轩正在铺着凉席的炕上午歇,响着令人沉迷的鼾声。白嘉轩被仙草叫醒
后,看见田福贤站在眼前也不惊奇,一边用湿毛巾擦着眼脸一边平和他说:“我知
道你回原上了。我看你那儿人大多就没去凑热闹。”田福贤笑着说: “老哥,你可
比不得浅薄之辈。你水多深土多厚我一概尽知。兄弟今日来跟你说两个事。头一个,
你这回得出山了。”白嘉轩说:“我本来就没进山嘛!”田福贤说:“你甭装糊涂。
第一保障所乡约得请你出马。”白嘉轩说,“子霖不是于得好好的吗?”田福贤说
:“老兄,你尽拿明白装糊涂。他那个共产党儿子把白鹿原搅了个天昏地黑,上边
正在悬赏缉拿,他还能当乡约吗?”白嘉轩说:“既是这个交割,我想当你的乡约
都不宜出马了,让子霖兄弟疑心我趁机抢了他的帽子戴哩!快说你的后一个事吧!”
田福贤很遗憾地慨叹着说:“老哥,你真个拿得稳坐得住。农协那帮死狗赖娃斗了
游了你,你好忍性啊!”白嘉轩说:“我权当狗咬了,人嘛,不能跟狗计较。”田
福贤说:“你不计较是好忍性。这回咬了你的腿你忍了,再一回它噙住你脖子看你
还忍下忍不下?”白嘉轩说:“话能这么说也不能这么说。咱不说这话了。你不是
说两个事吗?”田福贤无奈就转了话题:“我想借白鹿村的戏楼用一天。”白嘉轩
不以为然他说:“借戏楼?你重返故里给原上乡党演戏呀?”田福贤说:“耍猴。”
白嘉轩问:“耍猴?耍猴用不着戏楼呀!在地场上围个圈子栽个杆子就成了喀!”
田福贤说:“我这回耍的是大猴妖猴,不用地场要搁到戏楼上耍。”白嘉轩听出话
里套话就认真地问:“你明说你用戏楼作啥用场,你不明说我不敢应承。”“耍农
协那几个死狗赖娃的猴!”田福贤终于忍不住变得水泄石出,“该当整治这一帮子
瞎熊坏种了!”白嘉轩说:“你要是演戏,那没说的。你要弄这号事' 耍' 这个‘猴’
,请你另借别个村子的戏楼去。”田福贤从桌子旁边站起来冷笑着说:“我看中你
的戏楼可不是你的戏楼上开着牡丹,是他们在白鹿村的戏楼上把我当猴耍了,我耍
他的猴就非搁在白鹿村的戏楼上不可。叫原上的人都看看,谁耍谁的猴耍得好!”

田福贤坐在戏楼正中,两边的宾礼席上坐着九个保障所的八个乡约以及贺家坊
的贺耀祖等乡绅。经过初步训练的民团团丁格外精神地分散在各自的岗位上执行任
务,戏台两角各站着一个,台下站着一排七八个全都端着枪,另有七八个肩头挂着
枪的团丁分布在台下广场上,指挥拥来的男女乡民按秩序站到一定的位置上去。田
福贤开始讲话:“乡亲们,兄弟大难不死又回原上来了!”万头攒动哄哄嚷嚷的广
场上顿然鸦雀无声。田福贤不失绅士风度他讲了不长的一段话就退下去了,继之登
台的是金书手。他在戏楼前台尚未站稳就控制不住喊起来:“田总乡约,我不是人,
我是吃草的畜生,是吃屎的狗!我胡踢乱咬是害怕黑娃的铡刀。乡党们,我今日对
着日头赌咒,我说田总乡约加码征地丁银的话全是假的……”台下顿时响起了一阵
议论。接着就有人跳上台子,把银元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摞一摞码整齐,然后到桌
子前说,“这是分给俺们村的银元。俺村的人托我交还给田总乡约。”接着又有两
三个人相继跳上台去交了银元。另外还有两三个人跳上台子表态说:“我的村子还
没交齐,交齐了再交来。”田福贤走到台前用手势制止了继续往台上跳的人,然后
把交还过银元的那几个人一一点名叫上台子说:“各人把各人交的银元都拿走,分
给乡民。”那几个人谁也不拿银元,一齐鼓噪起来表示这种罪恶的钱决不能拿。田
福贤火了:“国民革命不是弄钱嘛!再不把银元拿走,我就把你们的手砍了!”那
几个人倍受感动地走向方桌,把银元重新装人口袋。田福贤瞅着他 们跳下戏楼,
突然转过身吼叫一声“乡亲们”便涕泪交流:“我田某人一辈子不爱钱。黑娃抢下
我的钱分给各位乡亲,分了也就分了,我不要了。只要大家明白我的心就行了。”
台下又变得鸦雀无声。站在一边的金书手开始打自己的耳光,左右开弓,手掌抽击
脸颊的声音从戏楼上传到台下。田福贤对金书手的举动嗤之以鼻:“你的毛病没害
在脸上,是害在嘴上。”田福贤说罢退到一边,后台里就走来两个团丁,把金书手
三下五除二捆绑到戏楼前的明柱上,对着那张可怜巴巴的嘴用鞋底抽起来。金书手
嚎叫了几声就不再叫了。台下右侧出现了骚动,那是鞋底抽击嘴巴溅出的血浆飞到
台下人的脸上和身上,有人捡起一颗飞溅到地上的断裂的门牙。

接着十个团丁押着十个被五花大绑的人从后台走出,一排溜站到台前。田福贤
像数点胡桃枣儿一样不慌不忙地向台下介绍:“这位是神禾村农协副主任张志安,
小名牛蹄儿,他跑到三原可没有跑脱。这位是南寨村的李民生,倒是一条好汉,没
跑没躲。鹿兆鹏跟黑娃眼儿明腿儿快都跑的跑了溜的溜了,把他的革命十弟兄三十
六弟兄撂下代人受过……”田福贤点到最后一个人时停顿半刻:“这一位我不用介
绍大家都认识。站在台上的这一排死皮赖娃里头数他年龄最高,这个棺材瓤子前一
向好疯张呀!”台下通戏楼的砖砌台阶上走来一伙男女,有老汉老婆也有小伙儿媳
妇,走上戏台一下子跪倒下去,磕头作揖哭诉起来:“田总乡约饶了俺那不争气的
东西吧!”“田总乡约你权当是狗咬了你一口!”田福贤倒轻淡地笑着说:“你们
快都起来!你们说也是白说。得由人家自己说。”那些求饶的男女一下子扑向自己
的儿子或是丈夫,训斥着呵骂着推搡着要他们说话,台上台下顿时纷乱起来。有两
个人跪下了。又有两个跪下了。田福贤说:“哈呀,你们的声儿大小了,台下人听
不见。把他们四个弄到高处让大家都能听见他们说的啥!”

乡民们现在才明白戏楼下边临时栽起的一排木杆的用途了。这四个人被团丁押
解到木杆下站定,接着从杆顶吊下来一条皮绳,系到他们背缚在肩后的手腕上,一
声“起”,这四个人就被吊上杆顶。从他们的双脚被吊离地面的那一瞬起,直到他
们升上杆顶,四个人粗的或细的妈呀爸呀爷呀婆呀的惨厉的叫声使台下人感觉自己
也一阵阵变轻失去分量飘向空间。田福贤站在台口对着空中的四个人说:“你们现
在有话尽管说吧!”那四个人连声求饶不迭。田福贤往下压一压手臂,团了们放松
皮绳,那四个人又从杆顶回到地上。另外六个人中有三个见了扑通跪下了。田福贤
站在台口瞅着跪在脚下的三个求饶者说:“我那个碎娃子要吃辣子。我说辣子辣你
不敢吃。那碎崽娃于硬要吃,你越是说不敢吃,他偏要吃。我哄不下他,就给他嘴
里塞一圪塔辣子。他……再不要吃辣子了。你们光跪下不行,得上一回杆,得知道
辣子辣。你不知道辣子辣,日后有个风吹草动,还会旧病复发。”这六个人依法儿
被推到杆子下面,又依法儿被皮绳吊上去放下来……田福贤说:“这十个死狗赖娃
当中还有三个人没有话说。这三个人是好汉!贺老大你个老家伙,爱出风头爱上高
台,今儿个让你上到杆顶,你觉得受活了?碎娃子不知辣子辣,你这个棺材瓤子也
不知道吗?”贺老大在高杆顶上骂:“田福贤,我把你娃子没当个啥,连我裆里的
东西也没当!”贺老大从空中“呸”地一声唾向台口,人们看到一股鲜红的喷泉洒
向田福贤。田福贤恼怒地撩起衣襟擦着脸上的血沫儿。台下的前头又起了骚动,乡
民们看见一块血红的肉圪塔在戏台前沿蹦弹了三下,那是贺老大咬断喷吐出来的半
截舌头。田福贤用脚踩住了它,狠劲转动大腿用脚碾蹭了几下。贺老大的嘴巴已经
成为血的喷泉,鲜红的血浆流过下巴灌进脖颈,胸前的白色布衫以及捆扎在胸脯上
的细麻绳都染红了,血流通过黑色的裤子显不出色彩,像是通过了一段暗道之后在
赤裸的脚腕上复现了,从脚趾上滴下来的血浆再干透起尘的地皮上聚成一滩血窝。
田福贤又恢复了他的绅士风度:“好,我看中硬汉子!”拉绳的团丁一撒手,贺老
大从空中到地上,两只粗大的脚在干土地上蹬着蹭着。空中又响起木轮吱吱滚动的
声音,贺老大瘫软在地的躯体又被吊起来,背缚的胳膊已经伸直,那是失节全部断
裂的表征。台下已经蹲下一大片男女,把眼睛盯着脚下而不敢扬头再看空中贺老大
刀那具被血浆成红色的身躯。贺老大连续被了三次,像一头被宰死的牛一样没有愤
怒也没有呻唤了。这当儿吊在空中另五个后着的农协骨干一齐发出了求饶声,每根
杆下都跪着他们的父母兄弟和妻女。田福贤挥了挥手,这五个人被缓缓放回地面。
“你们九个这回知道辣子辣了? ”田福贤用教训他家那个碎崽娃子的口气说着,又
瞅着瘫软在脚下的贺老大的尸首发出感慨,“白鹿原最硬的一条汉子硬不起来了!”

在戏楼后面的祠堂里,白嘉轩正在院子里辨识以前栽着“仁义白鹿村”石碑的
方位。那块由滋水县令亲笔题字刻成的青石碑被黑娃以及他的农协三十六弟兄砸成
三大块,扔在门外低洼的路道上,做为下雨路面积水时供人踩踏而过的垫脚石。白
嘉轩让儿子孝文出面,请来了白鹿两姓里头几个善长泥瓦技能的匠人,又有几个热
心的中年人自觉前来打下手,把砸断的碑石捡口来,用水洗去泥巴和污物,又拼凑
成一个完整的碑面了。有热心的族人建议说:“应该请石匠来刻一尊新的。花费由
族里捐。”白嘉轩说:“就要这个断了的。”经过再三辨识,终于确定下来原先栽
碑的方位。白嘉轩亲自压着木钉长尺子,看着工匠小心翼翼地撒下灰线,对孝文说
:“尺码一寸也不准差。”

孝文领着工匠们开始垒砌石碑的底座。断裂成大小不等的三块石碑无法撑栽,
孝文和匠人们策划出一个保护性方案,用青砖和白灰砌成一个碑堂,把断裂的石碑
镶嵌进去。白嘉轩审查通过了这个不错的设计,补充建议把碑堂的青砖一律水磨成
细清儿。

当白家父子和工匠们精心实施这个神圣的工程时,祠堂前头的戏楼下传来一阵
阵轰呜声,夹杂着绝望的叫声。工匠们受到那些声音的刺激提出想去看看究竟,甚
至孝文也呆不住了。白嘉轩反而去把祠堂的大门关于插上了,站在祠堂院子里大声
说:“白鹿村的戏楼这下变成烙锅盔的鏊子了”工匠们全瞪着眼,猜不透族长把戏
楼比作烙锅盔的鏊子是咋么回事,孝文也弄不清烙锅盔的鏊子与戏楼有什么联系。
白嘉轩却不作任何解释,转过身做自己的事去了。及至田福贤走进祠堂说:“嘉轩,
你的戏楼用过了,完壁归赵啊!”他的口气轻巧而风趣,不似刚刚导演过一场报仇
雪耻的血腥的屠杀,倒像是真格儿欣赏了一场滑稽逗人的猴戏。白嘉轩以一种超然
物外的口吻说,“我的戏楼真成了鏊子了!”

修复乡约碑文的工作一开始就遇到麻烦。刻着全部乡约条文的石板很薄,字儿
也只有指甲盖儿那么大,黑娃和他的革命弟兄从正殿西边的墙壁上往下挖时,这些
石板经不住锤击就变得粉碎了,尔后就像清除垃圾一样倒在祠堂围墙外的瓦砾堆上,
不仅难以拼凑,而且短缺不全难以恢复浑全。白嘉轩最初打算从山里订购一块石料
再清石匠打磨重刻,他去征询姐夫朱先生的意向,看看是否需要对乡约条文再做修
饰完善的工作,尤其是针对刚刚发生过的农协作乱这样的事至少应该添加一二条防
范的内容。“立乡约可不是开杂货铺!”朱先生说,“我也不是卖狗皮膏药的野大
夫!”白嘉轩还没见过姐夫发脾气,小小一点怒已使他无所措手足。朱先生很快缓
解下来,诚挚动人地赞扬他重修乡约碑文的举动:“兄弟呀,这才是治本之策。”
白嘉轩说:“黑娃把碑文砸成碎渣了,我准备用石料重刻。”朱先生摇摇头说:“
不要。你就把那些砸碎的石板拼接到一起再镶到墙上。”

白嘉轩和那些热心帮忙的族人一起从杂草丛生的瓦砾堆上拣出碑文碎片,用粗
眼筛子把瓦砾堆里的赃土一筛一筛筛过,把小如指盖的碑石碎块也尽可能多地收拢
起来,然后开始在方桌上拼接,然后把无法弥补的十余处空缺让石匠依样凿成参差
不齐的板块,然后送到白鹿书院请徐先生补写残缺的乡约文字。徐先生在白鹿村学
堂关闭以后,被朱先生邀去做县志编纂工作了。他一边用毛笔在奇形怪状的石块上
写字,一边慨叹:“人心还能补缀浑全么?”

白鹿村的祠堂完全按照原来的格局复原过来,农协留在祠堂里的一条标语一块
纸头都被彻底清除干净,正殿里铺地的方砖也用水洗刷一遍,把那些亵读祖宗的肮
脏的脚印也洗掉了。白鹿两姓的宗族神谱重新绘制,凭借各个门族的嫡系子孙的记
忆填写下来,无从记忆造成的个别位置的空缺只好如此。白嘉轩召集了一次族人的
集会,只放了鞭炮召请在农协的灾火中四处逃散的列祖列宗的亡灵回归安息,而没
有演戏庆祝甚至连锣鼓响器也未动。白鹿两姓的族人拥进祠堂大门,首先映人眼帘
的是断裂的碑石,都大声慨叹起来,慨叹中表现出一场梦醒后的大彻大悟,白嘉轩
现在才领会姐夫朱先生阻止他换用新石板重刻的深意了。他站在敬奉神灵的大方桌
旁边,愈加挺直着如椽一样笔直的腰身,藏青色的长袍从脖颈统到脚面,几乎一动
不动地凝神侍立。整个祭奠活动由孝文操持。在白嘉轩看来,闹事的是鹿兆鹏鹿黑
娃等人,是他之下的一辈人了,他这边也应该让孝文出面而不值得自己亲自跑前颠
后了。今天召集族人的锣就是孝文在村子里敲响的。

孝文第一次在全族老少面前露脸主持最隆重的祭奠仪式,战战兢兢地宣布了“
发蜡”的头一项项仪程,鞭炮便在院子里爆响起来。白嘉轩在一片屏声静息的肃穆
气氛中走到方桌正面站定,从桌沿上拈起燃烧着的火纸卷成的黄色煤头,庄重地吹
一口气,煤头上便冒起柔弱的黄色火焰。他缓缓伸出手去点燃了注满清油的红色木
蜡,照射得列祖列宗显考显妣的新立的神位烛光闪闪。他在木蜡上点燃了三枝紫色
粗香插入香炉,然后作揖磕头三叩首。孝文看着父亲从祭坛上站起走到方桌一侧,
一直没有抹掉脸颊上吊着的两行泪斑。按照辈分长幼,族人们一个接一个走上祭坛,
点燃一枝紫香插入香炉,然后跪拜下去。香炉里的香渐渐稠密起来。最低一辈刚交
十六刚获得叩拜祖宗资格的小族孙慌慌乱乱从祭坛上爬起来以后,孝文就站在祭坛
上,手里拿着乡约底本面对众人领头朗诵起来。白嘉轩端直如椽般站立在众人前头
的方桌一侧,跟着儿子孝文的领读复诵着,把他的浑厚凝重的声音掺进众人的合诵
声中。孝文声音宏亮持重,仪态端庄,使人自然联想到曾经在这里肆无忌惮地进行
过破坏的黑娃和他的弟兄们. 乡约的条文也使众人联系到在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祠堂里的气氛沉重而窒息。鹿三终于承受不住心头的重负,从人群中碰碰撞撞挤过
去,扑通一声在孝文旁边跪下来:“我造孽呀一一”痛哭三声就把脑袋在砖地上磕
碰起来。孝文停止领诵却不知该怎么办,瞧一眼父亲。白嘉轩走过来,弯腰拉起鹿
三:“三哥,没人怪罪你呀!”鹿三痛苦不堪地捶打着脑袋和胸脯,脸上和胸脯上
满是鲜血,他在把脑袋撞击砖地时磕破了额头。众人手忙脚乱地从香炉里捏起香灰
抹到他额头的伤口上止住血,随之架扶着他回家去了。孝文又瞅一眼父亲征询主意。
白嘉轩平和沉稳他说:“接着往下念。”

鹿三虽然痛苦却不特别难堪。几乎无人不晓鹿三早在黑娃引回一个来路不明的
媳妇的时候,就断然把他撵出家门的事实,黑娃的所有作为不能怪罪鹿三;鹿三磕
破额头真诚悔罪的行为也得到大家的理解和同情。站在祠堂里的族人当中的鹿子霖,
才是既痛苦不堪又尴尬不堪的角色。按照辈分和地位,鹿子霖站在祭桌前头第一排
居中,和领读乡约的孝文脸对脸站着。鹿子霖动作有点僵硬地焚香叩拜之后仍然僵
硬地站着,始终没有把眼睛盯到孝文脸上,而是盯住一个什么也不存在的虚幻处。
他的长睫毛覆盖着的深窝眼睛半咪着,谁也看不见他的眼珠儿。他外表平静得有点
木然的脸遮饰着内心完全溃毁的自信,惶恐难耐。白鹿村所有站在祠堂正殿里和院
子里的男人们,鹿子霖相信只有他才能完全准确地理解白嘉轩重修祠堂的真实用意,
他太了解白嘉轩了,只有这个人能够做到拒不到戏楼下去观赏田福贤导演的猴耍,
而关起门来修复乡约。白嘉轩就是这样一种人。他硬着头皮来到祠堂参加祭奠,从
走出屋院就感到尴尬就开始眯起了深窝里的眼睛。

从去年腊月直到此时的漫长的大半年时月里,鹿子霖都过着一种无以诉说的苦
涩的日子。他的儿子鹿兆鹏把田福贤以及他在内的十个乡约推上白鹿村的戏楼,让
金书手一项一项揭露征收地下银内幕的时候,他觉得不是金书手不是黑娃而是儿子
兆鹏正朝他脸上撒尿。就是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岳维山和兆鹏握在一起举向
空中的拳头;就是在那一瞬间,他在心里进出一句话来:我现在才明白啥叫共产党
了!鹿子霖猛然挣开押着他的农协会员扑向戏楼角上的铡刀,吼了一声“你把老子
也铡了”就栽倒下去。他又被人拉起来站到原位上,那阵子台下正吼喊着要拿田福
贤当众开铡,兆鹏似乎与黑娃发生了争执。他那天回家后当即辞退了长工刘谋儿。
他听说下一步农协要没收土地,又愈加懒得到田头去照料,一任包谷谷子棉花疯长。
他只是迫不得已才在午问歇晌时拉着牲畜到村子里的涝池去饮水,顺便再挑回两担
水来。老父鹿泰恒也说不出有力的安慰他的话,只管苦中嘲笑说:“啥叫羞了先人
了?这就叫羞了先人了!把先人羞得在阴司龇牙哩!”

田福贤回原以后,那些跟着黑娃闹农协整日价像过年过节一样兴高采烈的人,
突然间像霜打的蔓子一夜之间就变得黝黑蔫塌了:那些在黑娃和他的革命弟兄手下
遭到灭顶之灾的人,突然间还阳了又像迎来了自己的六十大寿一般兴奋;唯有鹿子
霖还陷入灭顶之灾的枯井里,就连田福贤的恩光也照不到他阴冷的心上。田福贤回
到原上的那天后晌,鹿子霖就跑到白鹿仓去面见上级,他在路上就想好了见到田总
乡约的第一句话“你可回咱原上咧!”然后俩人交臂痛哭三声。可是完全出乎鹿子
霖的意料,田总乡约嘴角咂着卷烟只欠了欠身点了点头,仅仅是出于礼节地寒暄了
两句就摆手指给他一个坐位,然后就转过头和其他先他到来的人说话去了,几乎再
没有把他红润的脸膛转过来,鹿子霖的心里就开始潮起悔气。两天后田福贤召开了
各保障所乡约会议,十个乡约参加了九个独独没有通知他,他就完全证实了面见田
福贤时的预感。鹿子霖随后又听到田福贤邀白嘉轩出山上马当第一保障所乡约的事,
他原先想再去和田福贤坐坐,随之也就默自取消了这个念头。鹿子霖一头蹬脱了一
头抹掉了——两只船都没踩住。先是共产党儿子整了他,现在是国民党白鹿区分部
再不要他当委员,连第一保障所乡约也当不成了。鹿子霖灰心丧气甚至怨恨起田福
贤。在憋闷至极的夜晚只能到冷先生的药房里去泄一泄气儿。别人看他的笑话,而
老亲家不会。冷先生总是诚心实意地催他执杯,劝他作退一步想。冷先生说:“你
一定要当那个乡约弄啥?人家嘉轩叫当还不当哩!你要是能掺三分嘉轩的性气就好
了。”鹿子霖解释说:“我一定要当那个乡约干球哩!要是原先甭叫我当,现在不
当那不算个啥,先当了现时又不要我当,是对我起了疑心了,这就成了大事咧!”
冷先生仍然冷冷他说:“哪怕他说你是共产党哩!你是不是你心里还不清楚?肚里
没冷病不怕吃西瓜。我说你要是能掺和三分嘉轩的性气也就是这意思。”

鹿子霖接受了冷先生的劝说在家只呆了三天,冷先生给他掺和的三分嘉轩的性
气就跑光了。田福贤在白鹿村戏楼上整治农协头子的大会之后,鹿子霖再也闭门静
坐不住了,跑进白鹿仓找到过去的上司发泄起来:“田总乡约,你这样待我,兄弟
我想不通。兄弟跟你干了多年,你难道不清楚兄弟的秉性,我家里出了个共产党,
那不由我。兆鹏把你推上戏楼,也没松饶我喀!他把我当你的一伙整,你又把我当
他的一伙怀疑,兄弟我而今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田福贤起初愣了半刻,
随之就打断了鹿子霖的话:“兄弟你既然把话说到这一步,我也就敲明叫响,你家
里出了那么大一个共产党,不要说把个白鹿原搅得天翻地覆,整个滋水县甚至全省
都给他搅得鸡犬不宁!你是他爸,你大概还不清楚,兆鹏是共产党的省委委员,还
兼着省农协副部长,你是他爸,咋能不疑心你?”鹿子霖赌气他说:“他是啥我不
管,我可是我。我被众人当尻子笑了!我没法活了!你跟岳书记说干脆把我押了杀
了,省得我一天人不人鬼不鬼地受洋罪……”田福贤再次打断他的话:“兄弟你疯
言浪语净胡说!我为你的事跟岳书记说了不下八回!我当面给岳书记拍胸口作保举
荐你,说子霖跟我同堂念书一块共事,眼窝多深睫毛多长我都清楚,连一丝共产党
的气儿也没得。岳书记到底松了口,说再缓一步看看。你心里不受活说气话我不计
较,你大概不知道我为你费了多少唾沫?”鹿子霖听了,竟然双手抱住脑袋哇地一
声哭了:“我咋么也想不到活人活到这一步……,


鹿子霖站在祭桌前眯着眼睛消磨着时间,孝文领读的乡约条文没有一句能唤起
他的兴趣,世事都成了啥样子了,还念这些老古董!好比人害绞肠痧①要闭气了你
可只记着喂红糖水!但他又不能不参加”。正当鹿子霖心不在焉站得难受的时候,
一位民团团丁径直走进祠堂,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田总乡约请你。”

一个“请”字就使鹿子霖虚空已极的心突兀地猛跳起来。鹿子霖走进白鹿仓那
间小聚会室,田福贤从首席上站起来伸出胳膊和他握手,当即重宣布:“鹿子霖同
志继续就任本仓第一保障所乡约。”在田福贤带头拍响的掌声中,鹿子霖深深地向
田福贤鞠了一躬,又向另九位乡约鞠了一躬。两个黑漆方桌上摆满了酒菜,鹿子霖
有点局促地坐下来。田福贤说:“今日这席面是贺老先生请诸位的. 我刚回到原上,
贺老先生就要给卑职接风洗尘,我说咱们国民党遵奉党规不能开这吃请风之先例。
今天大局初定全赖得诸位乡约协力,又逢子霖兄弟复职喜事,我接受贺老先生的心
意,借花献佛谢承诸位。" 贺耀祖捋一捋雪白的胡须站起来:“我活到这岁数已经
够了,足够了。黑娃跟贺老大要铡了我,我连眨眼都不眨。我只有一件事搅在心里,
让黑娃贺老大这一杆子死狗赖娃在咱原上吆五喝六掐红捏绿,我躺在地底下气也不
顺,甭说活着的人了!福贤回来了原上而今安宁了,我当下死了也闭上眼睛了!”
鹿子霖站起来:“承蒙诸位关照,特别是田总乡约宽宏大量,明天受我一请。”立
即有几位乡约笑说:“即使天天吃请也轮不到你,一个月后许是轮上……”田福贤
打断说:“诸位好好吃好好喝听我说,原上大局已定,但还是不能放松。各保障所
要一个村子一个寨子齐过手,凡是参加农协的不管穷汉富户,男人女人,老的小的,
都要叫他说个啥!把弓上硬,把弦绷紧,把牙咬死,一个也不能松了饶了!要叫他
一个个都尝一回辣子辣。如若有哪个还暗中活动或是死不改口,你把他送到我这儿
来,我的这些团丁会把他教乖。再,千万留心那些跑了躲了的大小头目的影踪……”
田福贤回过头对坐在旁边的鹿子霖说:“前一向你没到任,第一保障所所辖各村动
静不大,你而今上任了就要迎头赶上,这下就看你的了。”田福贤说的是真心话。
白鹿村在原上举足轻重的位置使他轻易不敢更换第一保障所的乡约,出于各方面的
考虑,他仍然保全了鹿子霖,只有他可以对付白嘉轩。

鹿子霖经过一天准备,第二天就召开了白鹿村的集会,从白鹿仓借来八个团丁
以壮声威,田福贤亲自参加以示督战。白鹿村那些当过农协头目的人被押到戏楼上,
田福贤第一次在这儿开大会时栽下的十根杆子还未拔掉,正得着用场。白鹿村农协
分部的大小头目甚至不算头目的蹦达得欢的几个人也都被押到台上,正在准备如法
炮制升到杆顶上去。这些人早已见过贺老大被墩死的惨景,一看见那杆子就软瘫了,
就跪倒在鹿于霖面前求饶。鹿子霖瞧也不瞧他们,只按照既定的程序进行。五六个
人已经被推到木杆下,空中坠下带钩的皮绳,钩住了背缚在肩后的手腕。这当儿白
嘉轩走上台子来。鹿子霖忙给白嘉轩让坐位,他早晨曾请他和自己一起主持这个集
会,白嘉轩辞谢了,又是那句“权当狗咬了”的话。白嘉轩端直走到田福贤的前头
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面向台下跪下来:“我代他们向田总乡约和鹿乡约赔情受过。
他们作乱是我的过失,我身为族长没有管教好族人理应受过。请把他们放下来,把
我吊到杆上去!”乱纷纷的台下顿时鸦雀无声。田福贤坐在台上的桌子后边一时没
了主意,白嘉轩出奇的举动把他搞得不知所措。鹿子霖呆愣了片刻就走到白嘉轩跟
前,一边拉他的胳膊一边说:“嘉轩,你这算做啥?人家斗你游你,你反来为他们
下跪?”白嘉轩端端正正跪着凛然不可动摇:“你不松口我不起来!”鹿子霖放开
拉扯的手又奔到田福贤跟前, 俩人低声商议了一阵,田福贤就不失绅士风度地走到
台沿:“嘉轩炔起来。”田福贤又对台下说,“看在嘉轩面子上,把他们饶了。”
白嘉轩站起来,又向田福贤打躬作揖。田福贤说:“白兴儿和黑娃婆娘不能放。这
俩人你也不容他们进祠堂。”白嘉轩没有说话就退下台去,从人群里走出去了。鹿
子霖已经不耐烦地挥一挥手,白兴儿和田小娥就升上空中,许多人吼叫起来:“蹾
死他!”“蹾死那个婊子!”田小娥惨叫一声就再叫”不出,披头散发吊在空中,
一只小巧的尖头上绣着一朵小花的鞋子掉下未……对白兴儿没有施用墩刑,只轻轻
儿从杆顶放下来,两只手高举着被绑捆到头顶的木杆上。田福贤说:“乡党们大家
看看他那两只手!”人们一齐拥到白兴儿跟前,那两只鸭蹼一样连在一起的手指和
手掌丑陋不堪,怪物似的被好奇的人们仔细观赏。白兴儿平时把手包藏得很严,庄
场上又不准人围观,能看到他的连指手的机会几乎没有。田福贤嘲笑说:“长着这
种手的人还想在原上成事?!”白兴儿满面羞辱地紧闭着双眼,蜡黄的瘦长条脸上
虚汗如注。一个团丁提着一把弯镰似的长刀站在木杆下,像是表演拿手绝技一样洋
洋得意地扬起手臂,用刀尖一划一挑,把白兴儿食指和中指间的鸭蹼一样的薄皮割
断了。白兴儿一声惨叫连着一声惨叫,像被劁猪匠压在地上割破包皮挤出两颗粉红
色睾丸的伢猪的叫声。一些胆小心软的人纷纷退后,一些胆大心硬的人挤上去继续
观赏。团丁的刀刃和刀把都已被血浆染红,鲜血从他攥着刀把的后掌里滴落到地上,
他仍然不慌不忙地扬起刀,小心翼翼地用刀尖对准两个指头之间的薄皮一划一挑,
直到把两只手掌做完了事。白兴儿已经喊哑了嗓子,只见他频频张嘴却听不到一丝
声音。

“行啊行啊!你行啊子霖!你今日耍猴耍得最绝!”田福贤说,“就这样往下
耍。就这么一个村子一个寨子齐摆摆儿往过耍。皇上他舅来了跪下求情也不松饶!”
鹿于霖说:“白鹿原上怕是再也寻不出第二个白嘉轩了。你今日亲眼看见了,嘉轩
这人就是个这。”田福贤说:“嘉轩爱修祠堂由他修去,爱念乡约由他念去,下跪
为人求情也就这一回了。你干你的事甭管他。你可甭忘了黑娃,他跑了不是死了!
黑娃在你保障所辖区又在你的村里,你该时刻留心他的影踪!”鹿子霖说:“怕是
他有十个胆,也不敢回原上来了。”田福贤说:“只要我在这原上,谅他也不敢回
来。不是他回来不回来的事,咱得下功夫摸着他的踪影,把这猴儿耍了才算耍得好!”

①绞肠痧:中医指腹部剧痛不吐不泻的霍乱。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17:33: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黑娃早已远走高飞。他现在穿一身青色军装制服,头戴硬壳短舌大盖帽,腰里
结一根黑色皮带,缀着紫红皮穗的短枪挂在腰际,十分英武十分干练地出出进进旅
部的首脑机关。这是一支国民革命军的加强旅。黑娃已经成为习旅长最可信赖的贴
身警卫。

黑娃总是忘不了从白鹿原逃走时的情景。那天晚上兆鹏从城里回来就赶到设在
祠堂的农协总会来,把一张纸条交给他说:“你拿这条子去投奔习旅。不能再拖,
今黑间就走。”黑娃接住纸条看也没看装进口袋叹了口气:“狼还没来哩娃先跑光
了。”他嘴角那一缕嘲弄自己的笑意下隐现着痛苦,”十弟兄三十六弟兄都是我煽
呼起来的,他们闹农协没得到啥啥好处,而今连个安宁光景也过不成了。人家父母
妻子这下该咋样恨我哩,”兆鹏急了:“现在是啥时候,还说这种话干什么,你今
晚就走。还没走的同志由我负责。" 黑娃气憋憋他说:“我不走,我决意不走!我
就坐在这儿让田福贤把我打死。我跟农协一块完蛋!”

黑娃还是听从了兆鹏的话决定逃走。他和兆鹏在祠堂里最后瞅了一眼就走出来。
他回到窑里抱住小娥就忍不住大哭,哭得伤心至极浑身瘫软。他第二天早晨起来就
动手担水和泥,把坍塌的猪圈补垒起来,把窑面上脱落的泥皮重新抹糊浑全,就像
和小娥刚刚住进这个窖洞时那种居家过日月的样子,其实心境全非了。无法抵挡的
沮丧和灰败的情绪难以诉说,他仅仅只是悲哀地向亲爱的小娥尽最后一点男人的义
务了。这天夜里,他才向小娥说透了要走的话。“你走了我咋办?你走哪儿我跟到
哪儿,你不带我我就跳井……”黑娃瞪着眼不说话,这是早就料想得到的。小娥哭
着叫着发疯似的把他的胸脯抓抠得流血:“你好狠心呀,你跑了躲了叫田福贤回来
拿我出气……”黑娃说:“这没有办法。”这当儿响起了两声枪声。黑娃爬起来一
边穿衣服一边说:“你再不放手就没我了。他们来了。”黑娃跑出窑洞就躲在坡塄
上一个塌陷的墓坑里,五六个人喘着气奔到窑洞口,砸响了窑门。他听见他们的呛
喝和小娥惊吓的哭声,不久就看见那几个人吆吆喝喝又奔村干里去了。黑娃从墓坑
爬出来,蹲在他的窖恼上久久不动,窑里传出小娥绝望的哭泣。他终于咬着牙离开
了。

黑娃在黎明时分走进了习旅的营地。习旅驻扎在滋水县城东边的古关道口,进
可以立即出击省城,败可以退人山中据关扼守。凭着兆鹏的纸条,他当即被编入一
团一营一连一排,换上了一身青色军装。黑娃大约接受了半月之久的立正稍息、向
右转向左转向后转、起步走正步走跑步走、一、二、三、四和一二三、四的基本操
练之后,才开始持枪训练。黑娃接住排长发给他长枪的那一刻,突然想到田福贤;
在他第一次领到金黄的子弹时,他又想到了田福贤。他想,金黄色的子弹从乌黑的
枪管里呼啸而出,击中田福贤那颗头发稀疏头皮发亮的圆脑袋有多么舒心啊。他第
一次摸到枪把儿的那一瞬间,手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完全不同于握着锨把儿锨
把儿或打上坯的夯把儿的感觉,从此这感觉就伴随着他不再离去。那枝枪很快就成
为他手中的一件玩物,第一次实弹演习几乎打了满靶,因此被提为一排一班班副。
接着的一场实弹演练比赛中,他以单臂托枪左手叉腰的非操练姿势连打连中,习旅
长观看完比赛就把他调进旅部警卫排,手里又添了一把折腰子短枪。他握住折腰子
比握住任何农具都更能唤起他的激情和灵感,突然他悟觉到自己可能天生就不是抡
镢捉犁的,而是玩枪的角色,好多老兵练厂多年瞄准射击的动作要领仍然常常脱靶,
可他无论长枪短枪尤其是短枪,部能玩得随心所欲。他的干练与机敏似乎是与生俱
来,又带着某些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白的神秘色彩。有一次习旅长正对全体官兵训话,
四个贴身卫士站在习旅长左右,黑娃和警卫排的其余卫士站在前排,从各种角度封
住了可能射向习旅长的路径。黑娃突然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了,那种感觉像绳索一
样越勒越紧,不是眼睛而是脑袋里头突然闪现出一根黑色的枪管,他猛然拔地而起,
纵身一跃,像豹子一样迅疾地扑上去把习旅长压倒在地,几乎同时听到了一声枪响。
站在习旅长左右面对着台下的四个卫士还愣呆在原地。子弹擦着黑娃的左肩拉开了
皮肉,习旅长安全无恙。那个谋杀的士兵已经被打翻在地, 随之被愤怒的士兵携溜
到台上,当下就招出了他当刺客放黑枪的由来。“放开他!让他走。”习旅长说,
“你回去告诉我大哥,别脸皮太薄,别抹不下脸来剿灭我,派你这号饭桶蒸馍笼子
来放黑枪成不了事,即就成了事也太龌龊了嘛!”

习旅长和冯司令是结拜兄弟,他们是在莫斯科学习军事指挥时结拜的。冯司令
发表投蒋反共以前以后,都没有忘记说服习旅长继续与他结盟。习旅是省内乃至西
北唯一一支由共产党人按自己的思想和建制领导的正规军,现在扼守在古关道口,
为刚刚转入地下的共产党保住了一条通道。黑娃随之就被习旅长调为贴身卫士。习
旅长半是玩笑半是认真他说:“调你来保卫我责任重大,你明白吗? 我习某并不重
要,死一个死十个都不重要。可在眼下这要紧弦上我很重要,千万不能给人拿黑枪
打了。没我了就没有习旅了,没习旅了,共产党就彻底成了空拳头干急没办法了。
冯司令派人朝我打黑枪,不是我跟冯司令人缘不好,是他要我改姓共为姓国我不改,
你、明、白吗?,黑娃一下子心血来潮:“黑娃明白!旅长你放心,我有三只眼!”
习旅长畅快地大笑着拍了一下黑娃的肩膀。

习旅长待黑娃情同手足。一个重大的军事行动基本决定,部队将要撤离滋水县
的古关道口进入渭河边上的时候,习旅长对黑娃说:“青黄不接时月,你回去安置
一下,也看看媳妇。”黑娃借机向习旅长请求,让白鹿原和他一起投奔习旅的四个
弟兄也能回家一趟,习旅长点头同意了。黑娃一行五人全换上了便装,装作结伙出
门揽活的庄稼汉,赶天擦黑时上了白鹿原。五人分道走向各自的村庄,约定在贺家
坊贺老大的坟墓上集合。

黑娃走进白鹿村正值夜深人静,树园子里传出狼猫和咪猫思春的难听的叫声。
黑娃敲响了窑洞的门板。小娥张皇惊咋的声音黑娃一听就心软了。他把嘴贴着门缝
说:“甭害怕甭害怕,我的亲蛋蛋儿!你哥黑娃……”小娥猛然拉开门闩,把一身
热气的光身子扑到他怀里,哇地一声哭了。不期而至的欢愉几乎承受不住,小娥趴
在黑娃怀里哭诉鹿子霖田福贤把她吊上杆顶的痛楚;又惊慌失措地拼打火石点亮油
灯,让黑娃看她胳膊上手腕上被绳索勒破的疤痕:突然又噗地一声吹灭油灯,惊恐
万状地诅咒自己太马虎了,点灯无异于给田福贤的民团团丁们引路,说着就把黑娃
往窑门外头推揉:“快走快跑!逮住你你就没命咧!”黑娃猛然用力把小娥揽人怀
里,用一只手从背后关了门,再把光溜溜的小娥抱到炕上塞进被窝,说:“啥事都
甭说了,我都知道了。”他在小娥的枕头边坐下来:“他们逮不住我,你放心,光
是让你在屋受栖惶……”小娥又哇地一声哭了,从被窝里跃起来抱住黑娃的脖子:
“黑娃哥呀,要是不闹农协,咱们像先前那样安安宁宁过日子,吃糠咽菜我都高兴。
而今把人家惹恼了逗急了容不下咱们了,往后可怎么过呀? 你躲到啥时候为止哩?”
黑娃说:“甭吃后悔药,甭说后悔话。我在外头熬活挣钱,过一些时月给你送钱回
来,总有扳倒田福贤的日子,我还要把他压到铡刀底下……”窗外传来鸡啼,黑娃
脱了衣服溜进被窝,把在被子外头冻得冰凉抖嗦的小娥搂抱得紧紧的,劫难中的欢
愉隐含着苦涩,虽然情渴急烈,却没有酣畅淋漓。当窑门外的鸡窝里再次传来鸡啼
的声音,黑娃就从小娥死劲的箍抱里挣脱出来,穿好衣服,把一摞银元塞到她手里。

黑娃赶到贺家坊村北的一堆黑森森枳树坟园前学了一声狗叫,枳树那边也起了
一声狗的叫声相呼应,已有三人先到,只差一位弟兄了。四个人隐伏在帜树坟园的
四个方向,终于等了最后一个弟兄,在埋着贺老大被蹾碎了骨头的尸首的坟墓前跪
下来,黑娃把一绺事先写好的引魂幡挂到枳树枝上,枳树枝上的尖刺扎破了手指,
一滴鲜血浸润到写着“铡田福贤以祭英灵——农协五弟兄”的白麻纸条上。不敢点
蜡不敢焚香更不敢烧纸,五个人递传着把一瓶烧酒奠在坟头,叩首长拜之后就离。
了。一个弟兄说:“田福贤明日又要忙活了。”黑娃说:“挠一挠田福贤的脚心,
叫他也甭睡得太安逸了!”

“这是吓我哩!”田福贤看了看白麻纸上的字随手丢到桌子上说,“他们要是
有本事杀我,早把我都杀了。”

挂在枳树枝上的引魂幡子是贺家访一个早起拾粪的老汉发现的,贺耀祖揣着它
亲自来见田福贤。田福贤平淡的反映让贺耀祖觉得沮丧:“福贤,你千万千万可别
掉以轻心。斩草除根除恶务尽。黑娃那一伙逃了躲了贼心可没死哇!”田福贤依然
雍容大度的说:“叔,你的话都对这哩!黑娃这一帮子死狗赖娃全是共产党煽呼起
来的,共产党兴火了他们就张狂了,共产党败火了他们也就塌火了。”送走了贺耀
祖,田福贤就对民团团长下令,把团丁分成四路到各个村子去,把黑娃三十六弟兄
的家属带到白鹿仓来。

小娥走进白鹿仓立即感到气氛不对,叫她畏怯的团丁们一个个全部笑容可鞠,
不像训斥仇人而是像接待亲戚贵宾一样带着她走进一个屋子,里面摆着桌凳并要她
坐下。小娥不敢坐,又不敢不坐,就在最后边靠墙的一个拐角颤怯怯坐下来,低下
头就再不敢抬起来。田福贤在台上讲第一句话她就抑制不住心的狂跳,不敢拾头看
田福贤的眼脸而是把头垂得更低了。田福贤的口吻很轻松,似乎在讲一个有趣的故
事:“我前几天到县上去撞见朱先生。朱先生耍笑说:‘福贤,你的白鹿原成了鏊
子了。’我想起白嘉轩也对我说过这句话。我才明白嘉轩的话其实是从他姐夫那儿
听下的。嘉轩说这话时我没在意当是说耍话的,弄清了这话是朱先生的话我才在意
了。朱先生是圣人,向来不说脏话,他说的话像是闲话其实另有后味。我回来想了
几天几夜才解开了,鏊子是烙锅盔烙葱花大饼烙馆馆馍的,这边烙焦了再把那边翻
过来,鏊子底下烧着木炭火。这下你们解开了吧?还解不开你听我说,这白鹿原好
比一个鏊子,黑娃把我烙了一回,我而今翻过来再把他烙焦。”田福贤讲到这儿,
一直沉默拘谨的听众纷纷噢噢噢醒悟似的有了反应。田福贤受到鼓舞,又诚恳地感
慨说:“要叫鏊子凉下来不再烙烫,就得把底下的木炭火撤掉。黑娃烙我是共产党
煨的火,共产党而今垮塌了给它煨不上火了,所以嘛我现在也撤火——”在座的家
属全都支长耳朵听着。田福贤郑重他说:“把你们的子弟丈夫叫回来,甭再东躲西
藏了。叫他们回来到仓里来走一趟,说一句‘我错了,我再不跟人家吆老鸦了’就
行了。哪怕一句话不说只要来跟我见个面就算没事了。我说这话你们信下信不下?”
众人不吭声,这时有人站起来证实:“我是黑娃三十六弟兄的二十一弟兄。我跑到
泾阳在一家财东家熬活,团丁把我抓回来。我只说非杀了我剐了我没我的小命了。
田总乡约跟我只说了一句,‘回去好好过日子,再甭跟人瞎闹了’。我而今实实后
悔当初……”又一个小伙接着说:“我躲到城里一家鞋铺子给人家抹褙子,夜夜想
我妈想我大。我偷偷跑回来给民团逮住了……田大叔宽容了我,我一辈子不忘恩德。”
这两个人的现身说法打动了许多人,人们虽然担心软刀子的杀法,但还是愿意接受
软的而畏惧硬的,当下就有几个人争相表态,相信并感激田总乡约的恩德,明天就
去寻找逃躲在外的儿子或丈大回来悔罪。田福贤笑着向表态的人一一点头,忽然站
起来巡视会场,终于瞅中了低头坐在屋子拐角的小娥:“黑娃屋里的,你听我说,
黑娃是县上缉捕的大犯。其他人我敢放手处理,对黑娃我没权处理,但我准备向县
上解说,只要黑娃回来,我就出面去作保。冤仇宜解不宜结,化干戈为玉帛,甭把
咱这白鹿原真个弄成个烙人肉的鏊子!我佩服朱先生……”

紧接着的六七天时间里,那些逃躲在外的三十六弟兄中的许多人便由他们的父
兄领着走进了白鹿仓。田福贤实践诺言,不仅没有加害这些曾经呛喝着把他压到铡
刀底下的对手,反而像一个宽厚长者训导淘气的晚辈:“好咧行咧,有你一句知错
改错的话就对咧!回去好好下苦,把日子往好哩过,不瞧瞧你爸都老成啥样子咧?”
感动得赔罪者愧悔嗟叹,有的甚至热泪滚滚。田福贤这一下完全征服了白鹿原,街
论巷议都是宽厚恩德的感叹。这种局面影响到民团团丁,由高度紧张变得松懈起来。
田福贤看到了就及时训话:“把这些人宽大了,实际是把老鸦落脚搭窝的树股给它
砍掉了,鹿兆鹏这号老鸦再没处落脚垒窝了。你们敢松手吗?外表上越松,内里越
要抓紧盯死,一心专意地瞅住共产党。鹿兆鹏跑进城里去了,偷偷还回原上来过几
回……你们啥时候能抓住他?我给诸位的赏金早都准备停当了,数目比省上悬赏的
数儿还大!”

小娥回到窑里就开始了慌乱,有一半信得下田福贤的话,又有一半信不下。过
了几天,听到许多黑娃的弟兄都得到田福贤的宽待,她就开始发生了朝信的一面的
决定性偏倒。她表现得很有主见,一丝也不糊涂,必须让田福贤按他的诺言行事,
应该由他先给县上说妥以后再让黑娃回来,不能让黑娃回来以后再由他到县上担保;
万一县上不答应,可就把黑娃害了。她几次在白鹿镇通白鹿仓的路上蜇来蜇去,总
是下不了决心鼓不起勇气走过去。她想起把田福贤押上白鹿村戏楼再压到铡刀口时
的情景。她那会儿作为妇女代表风风光光坐在戏楼上观看对田福贤的审判,看见田
福贤被绳索拘勒成紫前于色的脖颈和脸膛,两只翻凸出来的眼球布满血丝,那眼睛
里流泄出垂死的仇恨、垂死的傲气和少许的一缕胆怯。现在,那两只翻凸出来布满
血丝的眼球终日价浮现在她的眼前,她执瓢舀水时那眼球在水缸里,吓得她失了手;
她拉风箱烧锅时那眼球又在灶膛的麦秸火焰里,吓得她几乎折断了风箱杆儿;更为
不可恩议的是,她在冒着蒸气的熬得粘稠的包谷糁子的粥锅里又看见了那双眼球一
那天坐在白鹿仓会议室后排拐角,她鼓足勇气从两个脑袋的间隙里偷偷溜了田福贤
一眼,滋润的方脸盘上嵌着一双明澈温厚的眼睛……她在路口装作买东西在摊贩货
堆前蜇磨了一阵就退回原路来,根深蒂固的自愧自卑使她不敢面对那双明澈的眼睛,
就朝镇子的中街走过去,一转身拐进了第一保障所大门。

小娥一看见鹿子霖叫了一声“大”就跪下了:“大呀,你就容饶了黑娃这一回!”
鹿于霖斥责道:“起来起来。有啥话你说嘛跪下做啥?”小娥仍然低头跪着:“你
不说个饶字我不起来。”“爱跪你就跪着。”鹿子霖说,“你寻错人登错门了。黑
娃是县上通缉的要犯,我说一百个饶字也不顶用。那天田总乡约亲口给你说了,叫
你把黑娃叫回来他再给县上作保,你该去给田总乡约回话。”小娥说:“我一个女
人家不会说话,我也不敢进仓里去……”鹿子霖挪揄他说:“你不是都敢上戏楼吗?
咋着连仓里门就不敢进了呢?”小娥羞愧地垂着头:“好大哩,现时还说那些事做
啥!黑娃年轻张狂了一阵子,我也张狂了儿回,现在后悔得提不起了。”鹿子霖说
:“你就这样去给田总乡约回话,就说你两口子张狂了后悔了再不胡成精了。”小
娥说:“我求大跟田总乡约说一下。你是乡约说话顶用。黑娃好坏是你侄儿,我再
不争气是你老的侄媳妇。我再没亲人……”鹿子霖不再开口,这个一进入白鹿村就
被阿公鹿三撵出家门的小媳妇和他算得近门,他和鹿三同辈,又比鹿三小几岁,她
自然叫他大大,他从来也没有机缘听她叫一声大。她现在跪在他前面一句一声“大”
地叫着,他有点为难了;他又一次感到自己心慈面软的天性,比不得白嘉轩那样心
硬牙硬脸冷,甚至比不得鹿三。小娥继续诉说:“大呀,你再不搭手帮扶一把,我
就没路走了。我一个女人家住在村外烂窑里,缺吃少穿莫要说起,黑间狼叫狐子哭
把我活活都能吓死,呜呜呜……”

“唉——”鹿子霖长长地吁叹一声,“你起来坐下。我给田总乡约说说就是了。”
说着点燃一根黑色卷烟,透过眼前由浓而淡缓缓飘逸弥漫着的蓝色烟雾,鹿子霖看
见小娥撅了撅浑圆的尻蛋儿站立起来,怯怯地挪到墙根前歪侧着身子站着,用已经
沾湿的袖头不住地擦拭着流不尽的泪水,一络头发从卡子底下散脱出来垂在耳鬓,
被泪水洗濯过的脸蛋儿温润如玉光洁照人,间或一声委屈的抽噎牵动得眉梢眼角更
加楚楚动人,使人实生怜悯。鹿子霖意识到他的心思开始脱缓就板下脸来:“你叫
我给田总乡约说话,也得说清黑娃到底在哪达嘛。”小娥猛乍扬起头来:“我要是
知道他在哪达,我就把他死拽回来了。他只说他给人家熬活,死口不说在东在西。”
鹿子霖忙问:“他啥时候给你说他给人家熬活来?他回来过?”小娥也不想隐瞒:
“他半个月前回来过一回,给我撂下几个铜子叫我来粮食度春荒,鸡叫头遍进窑
门,鸡叫二遍又出了窑门。我问他在哪达,他怕我去寻他,他死活不透底儿……”
鹿子霖“噢”了一声,又鼓励小娥继续说下去:“你说这话我信哩!”小娥说:“
你给田总乡约把话靠实,只要能饶了他,他再回来给我送钱时,我就拉住他不叫他
走……,小娥说着又轱辘辘滚下泪珠来。鹿子霖说:“好了,我立马去找口总乡约。
你回吧,你放心地等我的回话。把眼泪擦了,甭叫街上人看见笑话。”鹿子霖叮嘱
着,看见个娥有点张皇失措地撩起衣襟去擦眼泪,露出了一片耀眼的肚皮和那个脐
窝,衣襟下露出的两个乳头像卧在窝里探出头来的一对白鸽。他只扫瞄了一眼,小
娥衙下衣襟说:“大!那我就托付你了,我走了。”

鹿子霖走进白鹿仓找到田福贤直言道:“贺老大坟上的引魂幡子是黑娃抄的。”
他看着田福贤惊异的伸色愈加自得地学说了与小娥谈话的过程,正是从小娥透露的
黑娃回家的时间准确无误地谁测出这个结果。田福贤问:“她没说黑娃在哪达?”
鹿子霖说:“看来她是真不知底儿。黑娃也逛得鬼得很哩!”田福贤断然说:“好
啊子霖,你谈的这个情况很重要。你马上可以给她满碟子满碗地回话,只要黑娃投
案回来一概不究,县上通缉的事由我包了。你千方百计把这女人抚拢住,哪怕她瞩
出一丝黑娃的影踪也好。那样的话你就立下大功了!”

第三天夜里,鹿子霖敲响了小娥窑洞的门板。他刚刚从贺家坊喝酒回来。贺耀
祖见了挂在贺老大坟上的引魂幡怒不可遏,指挥族人把贺老大家老三辈的祖坟从贺
氏坟园里挖走了,业已腐朽的骨殖和正在腐烂的尸体全都刨出来扔到沟里去了。贺
耀祖置备酒席庆贺,邀集本仓的头面人物赴宴。田福贤俗守夜不出仓的戒律谢辞邀
约。鹿子霖痛痛快快喝了一通顿了,夜深人静时分吸着麦苗青草的清新气息,浑身
轻松地从村子东边的慢坡道上下来,走进了小娥独居的窑院。窑里传出小娥睡意朦
胧惊恐万状的问话声。“你大。”鹿子霖说,“甭害怕。我是你大。”

木门闩眶哧滑动一声门开了一扇,鹿子霖侧身进去随手关上了木闩,窑里有一
股霉味烟味和一股异香相混杂,他的鼻膜受到刺激连连打了三个喷嚏。“甭点灯了,
省得招惹人眼。”鹿子霖听见黑暗中的小娥拼打火镰火石就制止了,“凳子在哪达?
炕边在哪儿?我啥也看不见。”“在这儿。”小娥说。鹿子霖就觉着一只软软的手
抓着他的胳膊牵引他坐到一条板凳上,从那种异样的气味判断,小娥就站在他的右
侧,可以听见她有点喘急的呼吸声息。“大呀,我托你办的事咋个向?”小娥说话
的气浪吹到他的耳鬓上。“说好了说妥了,全按你想的说成了。”鹿子霖爽气他说
着,压低声儿变得神秘起来,”还有一句要紧话我不敢对你说。你女人家嘴不牢捅
出去,不说你不说黑娃,连我也得倒灶!”小娥急切切他说:“大,你放心说。我
不是鼻嘴子娃娃连个轻重也掂不来?”鹿子霖黑暗里摇摇头说:“这话太紧要太紧
要了!随便说了太不保险。”小娥无奈地问:“大呀,你信不下我我咋办……那要
不要我给你赌咒?”“赌咒也不顶啥。”鹿子霖从凳子上站起来,一字一板说:“
这话嘛得、睡、下、说。”小娥像噎住了似的低声说:“大——”鹿子霖断然说:
“这会儿甭叫大。快上炕。”

鹿于霖在黑暗如漆的窑洞里站着,对面的小娥近在咫尺鼻恩可感,他没有伸出
双臂把她挟裹到炕上去,而是等待小娥的举动。小娥没有叫喊,没有朝大大脸上吐
唾沫,只是站着不动也不吭声。听见一声呢喃似的叹息,站在他对面的影柱儿朝炕
那边移动,传来脱衣服的响声。鹿子霖的心底已经涌潮,手臂和双腿控制不住地颤
栗,他丢剥了夹褂儿又褪下了夹裤,摸到炕边时抖掉了布鞋就跷上炕去;当他的屁
股落到炕上时感到了一阵刺疼,破烂的炕席扎刺进皮肉去了;他顾不得疼痛,揭开
薄薄的被子钻进去。小娥羞怯地叫:“大一”鹿子霖嘻嘻地说:“甭叫大甭叫大,
再叫大大就羞得弄不成了!”他已经把那个温热的身子紧紧裹进怀里,手忙脚乱嘴
巴乱拱,这样的年纪居然像初婚一样慌乱无序,竟然在刚刚进入的一瞬便轰然一声
塌倒。他躺在她身上凝然不动,听着潮涌到心间的血液退回到身体各部位去,接着
他一身轻松无比清醒地滚翻下来,搂住那个柔软的身体,凑到她的耳根说:“黑娃
万万不能回来!”小娥呼地一下豁开被子坐起来:“你哄我?你把事没办妥,你哄
着我睡觉……”鹿子霖欠起身说:“我说你们女人家沉不住气,你还说你赌咒哩!
听我把话说完——”他把她搂住按进被窝:“我给田福贤把你的话说了,田福贤也
答应了,昨日专门到县里去寻岳书记,岳书记也答应只要黑娃回来认个错,就啥话
不提了。说黑娃万万不能回来是我的主意。你听了我的话好,你要信田福贤的话就
去叫黑娃回来……”小娥忙问:“大,你咋说万万不敢回来?咋哩?”鹿子霖说:
“你们女人家只看脚下一步,只摸布料光的一面儿,布的背面是涩的,桌子板凳墙
壁背面都是涩粗麻麻的。田福贤万一是设下笼套套黑娃咋办?”小娥倒吸一口气“
噢”了一声。鹿子霖说:“田福贤跟我是老交情,我本不该说这话。我实实不想看
见你钻进人家的套套儿里去。我这人心软没法子改。黑娃辱践了我,按说我该跟田
福贤合伙收拾他,可你那天往保障所去给我面前一站一跪一哭,哎……”小娥完全
失望他说:“那咋办呀?黑娃不回来我咋活呀?”鹿子霖说:“大给你把后头十步
路都铲平了。这样吧!就让黑娃在外头熬着混着哪怕逛着,总比睁着眼钻笼套强。
先躲过眼下的风头再说,说不定风头过了也就没事了,说不定田总乡约调走了也就
好办了。你嘛,你就过你的日子,大给你钱你去买粮食,日后没事了,黑娃回来了,
大也就不挨你的炕边了。”说着坐起来,摸到衣服掏出几个银元,塞到小娥手里。
小娥突然缩回手:“不要不要不要!我成了啥人了嘛?”鹿子霖说:“你成了啥人
了?你成了大的亲蛋蛋了!不是大的亲蛋蛋儿,大今黑还能给你说这一河滩体已话,
”他穿上衣裤,下了炕站住斩劲他说:“谁欺侮你你给大说,大叫他狗日水漏完了
还寻不见锅哪儿破了。关门来。大逢五或者逢十来,把炕上铺得软和些儿。”

隔两三日即逢五,鹿子霖耐着性子俟到逢十的日子,又一次轻轻弹响了那木板
门。如果逢五那天去了,间隔太短,万一小娥厌烦反倒不好,间隔长点则能引起期
待的焦渴。鹿子霖吃罢晚饭,给他的黄脸女人招呼一声,就到神禾村去了,自然说
是有公事。他在那儿推牌九手气大红,用赢下的钱在村子小铺里买了酒和牌友们干
抿着喝了。他现在不需要像头一次那样繁冗的铺陈,一进门就把光裸着身子的小娥
揽进怀里,腾出一只手在背后摸到木闩插死了门板,然后就把小娥托抱起来走向炕
边,小娥两条绵软的胳膊箍住了他的脖子。鹿予霖得到呼应就受到鼓舞受到激发,
心境中滞留的最后一缕隐忧顿然消散。他把她轻轻放到炕上,然后舒缓地脱衣解裤,
提醒自己不能再像头一回那样惊慌那样急迫,致使未能完全尽兴就一泄如注。他侧
着身子躺进被窝,一般浓郁的奇异的气息使他沉迷。小娥迎接他的到来,钻进他的
怀里。他再次清醒地提示自己不能急迫慌乱,用他的左手轻轻地抚摩她的后颈和脊
背,他感到她的手。臂一阵紧过一阵地箍住他的后背,把她美好无比的奶子偎贴到
他的胸脯上。她的温热的脸腮和有点凉的鼻尖偎着他的脸颊,发出使他伶悯的轻微
的喘息,他控制着自己不把嘴巴贴过去,那样就可能使他完全失控。他的手掌在她
细腻滑润的背脊上抚摩良久就扩展到她的尻蛋儿上,她在他怀里颤栗了一下。他抽
回手从她柔软的头顶抚摩下去,贴着脖颈通过腰际掠过臀部下滑到大腿小腿,一直
到她穿着睡鞋的小脚,便得到了一个统一的感觉,他又从她的脸膛搭手掠过脖颈,
在那对颤颤的奶子上左右旋摩之后,滑过较绵的腹部,又停留在他的最终目标之上,
小娥开始呢呢喃喃扭动着腰身。他已经从头到脚一点不漏地抚遍她全身的每一寸肌
肤,开始失控,于是便完全撤缰。他扬起头来恨不能将那温热的嘴唇咬下来细细咀
嚼,他咬住她的舌头就不忍心换一口气丢开。他吻她的眼睛,用舌头舔她的鼻子,
咬她的脸蛋,亲她的耳垂,吻她的胸脯,最后就吮咂她的奶子,从左边吮到右边,
又从右边换到左边,后来就依恋不丢地从乳沟吻向腹部,在那儿像是喘息,亦像是
准备最后的跨越,默默地隐伏了一会儿,然后一下子滑向最后的目标。小娥急促地
扭动着腰身,渴望似的呢哺着叫了一声:“大呀……”鹿子霖一扬手掀去了被子,
翻身爬伏上去,在莽莽草丛里冲突之后便进入了,发疯似的摇拽起来:“大的个亲
蛋蛋儿呀,娥儿娃呀,大爱你都爱死了……”鹿子霖享受了那终极的欢乐之后躺下
来吸烟,卷烟头上的火光亮出小娥沉醉的眯眼和散乱的乌发,小娥又伸出胳臂箍住
他的腰,她的奶子抵着他的上臂,在他耳根说:“大呀,我而今只有你一个亲人一
个靠守了……”鹿子霖慷慨他说:“放心亲蛋蛋,你放心!你不看大咋着心疼你哩,
你有啥难处就给大说。谁敢哈你一口大气大就叫他挨挫!”鹿子霖弹了烟灰坐起来
穿衣服。小娥拢住他的胳膊说:“大,你甭走,你走了我害怕。,鹿子霖问:“害
怕啥哩?”小娥说:“有人时不时地学狼嚎,学狐子哭吓我哩!”鹿子霖呵呵一笑
:“你既然知道那是人不是狼,你怕啥?你关门睡你的觉甭理他。我收拾他。”他
心里非常清楚,小蛾虽好,窑洞毕竟不是久留之地。随后就断然走出了窑洞。

那个学狼嚎学狐子哭的人叫狗蛋儿,三十岁了仍是光棍一条,熬得有点淫疯式
子。他爸叫他出去熬活挣钱给他订媳妇,他说不先给他娶媳妇他就不出门去给人下
苦熬活,父子俩不得统一,老子随后气死了,狗蛋儿成了游荡鬼,更没人给他提媒
说亲了。狗蛋儿在黑娃逃走以后,就把直溜溜的眼睛瞅住了小娥的窑洞。他夜里从
人家菜园偷拔一捆葱拿来向小娥献殷勤,小娥隔着窑窗在里头骂,他把葱捆儿放在
门坎上就走了。他偷葱偷蒜偷桃偷杏,恰如西方洋人给女人献花一样献到小娥的门
坎上窗台上然后招呼一声说:“小娥你尝一口我走了。”他的痴情痴心得不到报偿,
就学狼嚎学狐子哭吓唬她,以期小娥孤身一人被吓得招架不住时开门迎他进窑。再
后来,狗蛋儿居然编出一串赞美小娥的顺口溜词儿在窑窗外反覆朗诵。

鹿子霖这一夜正搂着小娥亲呢抚摩的当儿听到了狗蛋的创造。狗蛋在窑窗外一
字一板朗诵,还用手掌击打着节拍:“小娥的头发黑油油。小娥的脸蛋赛白绸。小
娥的舌头腊汁肉。小娥的脸,我想舔。小娥的奶,我想揣。我把小娥瞅一跟,三天
不吃不喝不端碗,宁吃小娥拉下的,不吃地里打下的;宁喝小娥尿下的,不喝壶里
倒下的……”鹿子霖贴着小娥的耳朵说:“你说他唱得好,明晚再来唱。”小娥就
对着窗口说:“狗蛋哥,你唱得真好听。我今黑听够了想瞌睡了。你明黑再来唱多
唱一阵儿。”

狗蛋第二天黑夜又在窑窗外朗诵起来,朗诵一追还要问一句:“小娥,你看我
唱得好不好?”小娥就说:“好听好听,你再唱一遍。”鹿子霖不失时机地走到窖
门口,从背后抓住了狗蛋的后领,一串耳光左右开弓抽得密不透风:“狗蛋你个瞎
熊,瞎得没眉眼咧!”狗蛋已经瘫在地上求饶。鹿子霖说:“你今日撞到我手里,
算你命大。你要是给族长知道了,看不扒了你的皮!”狗蛋吓得浑身筛糠连连求饶。
鹿子霖抓着后领的手一甩,狗蛋爬起来撒腿就跑得没有踪影了。鹿子霖仍然遵守五、
十的日子到窑里来寻欢。

狗蛋好久不敢再到窑院里去献殷勤,不敢学狼嚎狐子哭更不敢朗诵赞美诗。他
终于耐不住窑洞的诱惑,这夜又悄悄爬在窑窗窗台上,蹙着鼻子吸闻窗缝里流泄出
来的窑洞主人的气味。他听到小娥娇声嗲气的一声呢哺,头发噌地一声立起来;又
听到小娥哼哼卿卿连声的呻唤,他觉得浑身顿时坠入火海;接着他就准确无误地听
到一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你受活不受活?”狗蛋判断出是鹿子霖大叔的声音,
一下子狂作起来,啪地一拳砸到窗扇上喊:“好哇,你们日得好受活!小娥你让乡
约日不叫我日,我到村里喊叫去呀!你叫我日一回我啥话不说。”咣当一声门板响,
小娥站在门口朝狗蛋招手。狗蛋离开窗子迎着小娥走进窑去。鹿子霖猫下腰贴着窑
壁溜出门来,吓出一身冷汗,满心的欢愉被那个不速之客破坏殆尽。

狗蛋慌手慌脚脱光了衣服,抱住小娥的腰往炕边拽。他的从未接触过异性肌肤
的身体承受不住,在刚刚搂住小娥腰身的一霎之间,就“妈呀”一声蹲下身去,双
手攥住下身在脚地上哆索抽搐成一团。小娥在黑暗里骂:“滚!吃舍饭打碗的薄命
鬼!狗蛋站起来纠缠着不走。小娥哄嘴说:“后日黑你来。”狗蛋俟过了一夜两天
盼到了又一个夜晚,他蹑手蹑脚走进窑院叩响窑门之际,就被黑影里跳出的两个团
丁击倒了,挨了一顿饱打。团丁是鹿子霖从仓里借来的,打得狗蛋拖着腿爬回他的
屋里去了。

这件事不消半天,就在白鹿村风传得家喻户晓。白嘉轩在事发后的头一天早晨
听到了族人的汇报,当即作出毫不含糊而又坚决的反应。在修复完备的祠堂正厅和
院子里,聚集着白鹿村十六岁以上的男女,女人被破例召来的用意是清楚不过的。
白孝文主持惩罚一对乱淫男女的仪式显得紧张。他发蜡之后接着焚香,领着站在正
厅里和院子里的族人叩拜三遭,然后有针对性地选诵了乡约条文和族法条律,最后
庄严宣判:“对白狗蛋田小娥用刺刷各打四十。”孝文说毕转过头请示父亲。白嘉
轩挺身如椽,脸若蒙霜,冷峻威严地站在祭桌旁边,摆了摆头对孝文说:“请你子
霖叔说话。”鹿子霖站在祭桌的另一边,努力挺起腰绷着脸。他被孝文请来参加族
里的聚会十分勉强,借口推辞本来很容易,他沉思一下却朗然应允了。他对孝文轻
轻摆摆头,不失风范地表示没有必要说话。

小娥被人从东边的厢房推出来,双手系在一根皮绳上,皮绳的另一端绕过槐树
上一根粗股,几个人一抽皮绳,小娥的脚就被吊离地面。白狗蛋从西边的厢房推出
来时一条腿还跛着,吊到槐树的另一根粗股上,被撕开了污脏的对襟汗褂儿露出紫
红的皮肉。为了遮丑,只给小娥保留着贴身的一件裹肚儿布,两只奶子白皙的根部
裸露出来。执行惩罚的是四个老年男人,每两个对付一个,每人手里握一把干酸枣
棵子捆成的刺刷,侍立在受刑者旁边。白嘉轩对鹿子霖一拱手:“你来开刑。”鹿
子霖还拱一揖:“你是族长。”白嘉轩从台阶上下来,众人屏声静息让开一条道,
走手田小娥跟前,从执刑具的老人手里接过刺刷,一扬手就抽到小娥的脸上,光洁
细嫩的脸颊顿时现出无数条血流。小娥撕天裂地地惨叫。白嘉轩把刺刷交给执刑者,
撩起袍子走到白狗蛋跟前,接过执刑人递来的刺刷,又一扬手,白狗蛋的脸皮和田
小娥的脸皮一样被揭了,一样的鲜血模糊。白狗蛋叫驴一样干嚎起来。白嘉轩撩着
袍角重新回到祠堂的台阶上站住,凛然瞅视着那两个在槐树上扭动着的躯体。鹿子
霖比较轻捷地走到小娥跟前,接过刺刷轮圆胳膊,结结实实抽到小娥穿着夹裤的尻
蛋上,然后把刺刷丢到地上转过身去。他再次接过刺刷抽到狗蛋的胸脯上,无数条
鲜血的小溪从胸脯上流泄下来注进裤腰。鹿子霖转身要走的当儿,狗蛋儿哭叫着喊
:“你睡了,我没睡你还打我!”整个庭院里变得凝结了一样。鹿子霖早已备着这
一着,冷笑着说:“我知道你恨着我!团丁抓你那夜,该把你捶死在窑门口!”白
嘉轩立即向族人郑重解释:“子霖早察觉了狗蛋的不轨,派团丁收拾过他,他才怀
恨在心反咬一口。加打四十。”孝文先走到狗蛋跟前,推走了鹿子霖,再接过刺刷
迎面抽去,狗蛋就再不敢胡咬了。他走到小娥跟前瞅了一眼那半露的胸脯,一刷抽
去,那晶莹如玉的奶根上就冒出鲜红的血花,迅即弥散了整个胸脯。鹿三接过刺刷
刚刚扬起来,却像一堵墙似的朝后倒去,跌在地上不省人事。鹿三的出现激起了几
乎所有做父亲母亲的同情,也激起了对淫乱者的切齿渍恨,男人女人们争着挤着抢
夺刺刷,呼叫着“打打打!”“打死这不要脸的姨子!”刺刷在众人的手里传递着
飞舞着,小娥的嘶叫和狗蛋的长嚎激起的不是同情而是更高涨的愤怒。鹿子霖站在
台阶上对身旁的白嘉轩说:“兄弟要去仓上,得先走一步。”

狗蛋被人拖回家就再没有起来。他先被团丁用枪托砸断了一条腿,接着又被刺
刷抽得浑身稀烂。时值热天,无以数计的伤口三几天内就肿胀化脓汇溃成脓血,不
要说医治,单是一口水也喝不到嘴里,他发高烧烧得喉咙冒火,神智迷糊,狂呼乱
叫:“冤枉啊冤枉!狗蛋冤枉……我连个锅底也没刮成就……挨了黑挫……”村里
人后来听不到叫声,才走进那幢破烂厦屋去,发现他死在水缸根下”,满屋飞舞的
绿头苍蝇像蜂群一样嗡嗡作响。

小娥的境况好多了。她拖着浑身流血的身体挪回窑洞,鹿子霖当天晚上就来看
护她。鹿子霖在炕边伏下身刚叫了一声“亲蛋蛋呀”,小娥就猛乍伸出手来抓抠他
的脸。“甭抠甭抓。”鹿子霖抓住她的手腕说,“留下大这一张脸还有用场。”小
娥挣脱手,还要抓要抠:“我给你害得没脸了,你还想要脸?”鹿子霖镇定他说:
“你没脸了大知道。大这张脸再抓破了咱们就没有一张脸了,也就没人给你报仇了。”
小娥冷笑着说:“给我报仇?凭你,你先说说让我听听你咋么着给我报仇?”鹿于
霖说:“你先看病养好身子再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说罢就伏在小娥脸上哭了
:“你挨了刺刷受了疼我知道。可你不知道白嘉轩整你只用三成劲,七成的劲儿是
对着我……人家把你的尻子当作我的脸抽打哩!”他终于使使小娥安静下来,留下
一把银元:“你明日就去看伤。甭怕人七长八短咬耳朵。人有脸时怕这怕那,既是
没脸了啥也都不怕了,倒好!”

小娥第二天一早走过白鹿村村巷又走迸白鹿镇的街道。她什么人也不瞅,任凭
人们在她背后指指戳戳窃窃私语,真的如同鹿子霖大说的没脸了反倒不觉得胆怯了。
她走进白鹿中医查坐到冷先生的当面。冷先生瞅她一眼既不号脉也不察看伤势,开
了一个方子递给抓药的相公,又对小娥说:“大包子药煎了内服。小包干药熬成汤
水洗伤,一天洗三回。”

小娥关了窑门脱得精光,用布中蘸着紫黑色的药水往脸上身上涂抹,药水浸得
伤口疼痛钻心。晚上,鹿子霖虔诚地替她洗刷伤口,她又感激得想哭。三天以后,
大大小小被刺刷扎破的伤口全都结了痂。七天以后,那些疤痂全部脱落。半月以后,
她的脸颊和身体各部位的皮肤又光洁如初。大约是冷先生的药物的神奇效力,她的
脸膛更加红润洁净,胸脯更加细白柔腻。这一夜,她和鹿子霖倾心抚爱在一起,真
有许多患难不移的动情之处。鹿子霖双手捧着她的脸说:“记得我说的话吗,白嘉
轩把你的尻蛋子当作我的脸蛋子打哩刷哩!你说这仇咋报一”小娥知道他其实已经
谋划好了,就静静地听着不语。鹿子霖说:“你得想法子把他那个大公子的裤子抹
下来。那样嘛,就等于你尿到族长脸上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17:34: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麦子收罢新粮归仓以后,原上各个村庄的“忙罢会”便接踵而来,每个村子都
有自己过会的日子。太阳冒红时,白鹿原的官道小路上,庄稼汉男女穿着浆捶得平
展硬峥的家织布白衫青裤,臂弯里挎着装有用新麦子面蒸成的各色花馍的竹提盒笼
儿,乐颠颠地去走亲访友,吃了喝了谝了,于日落时散散悠悠回家去,今年的“忙
罢会”过得尤其隆重尤其红火,稍微大点的村庄都搭台子演大戏,小村小寨再不行
也要演灯影耍木偶。形成这种盛况空前的热闹景象的原因不言而喻,除了传统的庆
贺丰收的原意,便是平息了黑娃的农协搅起的动乱,各个村庄的大户绅士们借机张
扬一番欢庆升平的心绪。

俟到贺家坊的“忙罢会”日,贺耀祖主持请来了南原上久负盛名的麻子红戏班
连演三天三夜,把在贺家坊之前演过戏的大村大户压倒了苫住了,也把原上已经形
成的欢乐气氛推到高潮。这是一年里除开过年的又一个轻松欢乐的时月,即使像白
嘉轩这样严谨治家的大庄稼主户,也表现得十分通达贤明的态度。日头还未落下原
去,白嘉轩站院庭里宣布:“今个喝汤喝早些。喝了汤都去贺家坊看戏。我在屋看
门。”他又走出大门走进牲畜圈场,对刚刚背着一笼苜蓿回来的鹿三说:“三哥今
黑你去看戏,我来经管牲口。麻子红今黑出台唱的是拿手戏《葫芦峪》。”鹿三推
让说:“你去你去,人也爱看戏喀!”白嘉轩说:“我跟麻子已经说妥,给贺家坊
唱毕接着到咱村唱,咱白鹿村的会日眼看也就到了嘛!咱村唱起戏来我再看。”鹿
三把掇着一串串紫色花絮的苜蓿从笼里掏出来,码齐摞堆在铡墩跟前。白嘉轩揭起
铡刀刃子,鹿三跪匐下一条腿,把一撮撮苜蓿拢起来喂到铡刀口里去。白嘉轩双手
压下铡刀,咔哧一声,切断的苜蓿齐刷刷扑落到脚面上,散发出一股清香的气味,
从土打围墙上斜泄过来的一抹夕阳的红光照在主仆二人的身上,鹿三接着给水缸里
挑满了水,然后推了几车晒干的黄土垫了圈,再把牲口牵回圈里,拌下一槽苜蓿,
拍打了肩头前襟后背上的土屑到前院屋里去喝汤。鹿三是个戏迷,逢着哪个村子唱
戏,甚或某户人家办理丧事有吹鼓手为死人安堂下葬唱乱弹,他都要赶去看一场听
一回过一过戏瘾。牛犊念书不开窍,整日价跟鹿三犁地种庄稼务弄牲畜,也就跟着
瘸三染上了戏瘾。喝毕汤以后,暮色苍茫里鹿三咂着烟袋,胯骨旁边跟着牛犊走出
白鹿村看戏去了。

白孝文也是个戏迷。白鹿原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男人无论贫富贵贱都是秦腔戏
的崇拜爱好者。看戏是白孝文唯一的喜好唯一的娱乐。白孝文已经被确立为白鹿两
姓族长的继任人,他主持修复祠堂领诵乡约族规惩罚田小娥私通的几件大事树立起
威望,父亲白嘉轩只是站在后台为他撑腰仗胆。孝文出得门来从街巷里端直走过来
,那些在荫凉下裸着胸膛给娃娃喂奶的女人,慌忙拉扯下衣襟来捂住了奶子躲回屋
去;那些在碾道里围观公狗母狗交配的小伙子,远远瞧见孝文走过来就立即散开。
白孝文开始替代族长父亲到那些弟兄们闹得不可开交的家庭里去主持分家事宜,到
那些为地畔为墙根为猪拱鸡刨打得头破血流的族人家里去调解纠纷。他居中裁判力
主公道敢于抑恶扬善,决不两面光溜更下会恃弱凌弱。他说话不多却总是一句两句
击中要害,把那些企图在弟兄伙里捞便宜的奸诡之徒或者在隔壁邻居之间耍弄心术
的不义之人戳得翻肠倒肚无言以对。他比老族长文墨深奥看事看人更加尖锐,在族
人中的威信威望如同刚刚出山的太阳。他的形象截然区别于鹿兆鹏,更不可与黑娃
同日而语。他不摸牌九不掷骰子,连十分普及的纠方狼吃娃媳妇跳井下棋等类乡村
游戏也不染指,唯一的娱乐形式就是看戏。白孝文喝毕汤先礼让父亲去看戏,声言
由自己看门兼侍弄牲口;白嘉轩朗然说:“你去看去。你叫你屋里人也去,天热睡
不下喀!”白孝文再到上房问奶奶去不去,然后又问母亲去不去,奶奶和母亲既然
都不去,他就再没有去问自己的屋里人。他拿了一把竹皮扇子出门上路了。

贺家坊的戏楼前人山人海,浓烈的旱烟气儿和着汗酸味儿在戏台下形成一个庞
大的气团,令人窒息。戏楼两边的台柱上挂着两个盛满清油的大碗,碗沿上搭着一
条粗捻上冒着滚滚油烟,炽红的灯火把台子上的演员照得忽明忽暗。本戏《葫芦峪
》之前加演折子戏《走南阳》,被王莽追赶着的刘秀慌不择路饥渴交困,遇见一位
到田里送饭村姑,戏剧便在刘秀与这位村姑之间展开。刘秀此时没有了皇帝的架势
纯粹是一个死皮赖娃,不仅哄唆得村姑向他奉献出篮子里的蒸馍和瓦罐里的麦仁汤
,而且在吃饱喝胀有了精神之后便耍骚使拐调戏起村姑来了:“今日里吃了你半个
馍,我封你昭阳坐正官。”刘秀唱着许诺着就伸手去摸村姑的脸蛋儿。“今日里吃
了你两个半个馍,我封你昭阳坐正宫。”刘秀唱着许诺着又撩起腰带摔打到村姑的
前档里。麻子红出演村姑,天生的娇嫩甜润的女人嗓音特富魅力,人们已经忘渴了
他厚厚的脂粉下打着摞儿的大小麻窝儿,被他的表演倾倒了。村姑对刘秀死乞白赖
打诨骂俏动手动脚的骚情举动明着恼暗着喜噘嘴拒斜眼让半推半就实际上好的那个
调调儿,麻子红把个村姑演得又稚又骚。台下一阵阵起哄叫好打唿哨,小伙子们故
意拥挤着朝女人身上蹭。白孝文站在台子靠后人群稍微疏松的地方,瞧着刘秀和村
姑两个活宝在戏台上打情骂俏吊膀子,觉得这样的酸戏未免有碍观瞻伤风败俗教唆
学坏,到白鹿村过会时绝对不能点演这出《走南阳》。他心里这样想着,却止不住
下身那东西被挑逗被撩拨的疯胀起来,做梦也意料不到的事突然发生了,黑暗里有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那个东西,白孝文恼羞成怒转过头一看,田小娥正贴着他的左臂
站在旁侧,斜溜着眼睛瞅着他,那眼神准确无误明明白白告示他:“你要是敢吭声
我也就大喊大叫说你在女人身上耍骚!白孝文完全清楚那样的后果不言而喻,聚集
在台下的男人们当即会把他捶成肉坨子,一个在戏台下趁黑耍骚的瞎熊不会得到任
何同情。白孝文恐慌无主,心在胸膛里突突狂跳双腿颤抖胸子里一片昏黑,喊不敢
喊动不敢动,伸着脖子僵硬地站着佯装看戏。戏台上的刘秀和村姑愈来愈不像话的
调情狎呢。那只攥着他下身的手暗暗示意他离开戏场。白孝文屈从于那只手固执坚
定的暗示,装作不堪沤热从人窝里挤出去,好在黑咕隆咯的戏场上没有谁认出他来
。那只手牵着他离开戏场走过村边的一片树林,斜插过一畛尚未翻耕的麦茬地,便
进入一个破旧废弃的砖瓦窑里。

钻进破烂的砖瓦窑白孝文才感到真正的恐惧,砖瓦窑,大土壕,猪狗猫。他和
他惩罚过的白鹿村最烂脏的女人竟然钻进猪狗猫交配的龌龊角落里来了,一旦被某
个拉屎尿尿的人察觉了就不堪设想其后果。他很自然地想到逃跑,逃离破砖窑一踏
上大路就万事大吉了,和这个女人多在一会儿都潜伏着毁灭的危机。他转过身抬肢
就跑,脑门碰撞到低矮的窑门上也顾不得疼了,刚跑出窑外几步,田小娥就后边大
叫起来:“来人哟,救命呀,白孝文糟蹋我哩跑了……”白孝文吓得腿发软急忙收
住脚,立时听不见她喊叫了。跑不了了!这狗东西把人缠死了!白孝文猛地转过身
又走进破砖窑的门洞,抡开胳膊抽了田小娥一记耳光。田小娥却顺势抱住他的胳膊
,不还手也不反抗扬起头瞅着他的脸,低声嗔气地说:“哥呀你打,你打死妹子妹
子也不恼。”瓦罐似的砖窑顶口泄下朦朦的星光,田小娥的眼里透出两束亮晶晶的
光点柔媚动人,一缕奇异的气息刺激他的鼻膜,凝聚在胳膊上拳头上的力量悄悄消
溶,两条胳膊轻轻地垂落下来。田小娥说:“哥呀,你看我活到这地步还活啥哩?
我不活了我心绝了我死呀:我跳涝池我不想在人世栽了,我要你亲妹子一下妹子死
了也心甘了!”白孝文的心开始颤抖,斥责道:“你胡吣乱呔些啥!”田小娥说:
“哥呀你正经啥哩!你不看看皇帝吃了人家女人的馍喝了人家的麦仁汤还逗人家女
子哩!”说着扬起胳膊钩住孝文的脖子,把她丰盈的胸脯紧紧贴压到他的胸膛上,
踮起脚尖往起一纵,准确无误地把嘴唇对住他的嘴唇,白孝文的胸间潮起一阵强大
的热流。这个女人身上那种奇异的气味愈加浓郁,那温热的乳房把他胸脯上坚硬的
肋条熔化了,他被强烈的欲望和无法摆脱的恐惧交织得十分痛苦。在他痛苦不堪犹
豫不决的短暂僵持中,感觉到她的舌尖毫不迟疑地进入他的口中。那一刻里,白孝
文听到胸腔里的筋条如铁笼的铁条折断的脆响,听见了被囚禁着的狼冲出铁笼时的
一声酣畅淋漓的吼叫。白孝文咂住那美好无比的舌头,双手揽住了田小娥的后腰,
几乎晕昏了。

白孝文忘情地吮吻着,觉察到她的手在摸索着解开他衣襟上的布圪塔纽扣,她
又抓住他的右手而且导引到她的腋下,示意他解开她腋下斜襟上的纽扣。他摸住一
个绾结的布纽圪塔解脱续环儿,顺手揭开大襟,把她裸开的奶子搂到他同样裸开的
胸膛上,几乎迷醉而跌倒下去,他已经无法控制浑身涌动着的春情,第一次主动出
击伸手去解她的布条裤带,慌乱中把她拴着的活扣儿拉成了死结,干脆从裤带下把
裤腰拉下去,小娥光着身子把砖窑里未燃烧的麦秸扒拢到一起,再铺垫上自己的衫
子,便躺下去。星光从砖窑顶口泄到她的身上,她静静地躺着等待他。白孝文急忙
解开裤带抹脱裤子,刚趴到她的身上就从心底透过一缕悲哀;他的那东西软瘫下来
。小娥问:“哥你咋咧?咋是这样子?孝文丧气他说:“我也不知道。”他无奈爬
起来重新穿上裤子,小娥也坐起来摸衣服穿。白孝文挡住小娥穿衣服的手兴奋他说
:“好咧好咧又好咧!”小娥摸了一把就再躺下去,白孝文刚刚解下裤带抹下裤子
,就更加悲哀他说:“咋搞的咋闹着哩?又不行了?”连着反覆穿了脱了三四次裤
子,都是勒上裤子就好了解开裤子又不行了。小娥问:“哥呀你有毛病?”白孝文
说:“没有没有,向来也没出过这情况儿。”到他再次不甘就此失败趴上她的身时
却轰然一声泄了。田小娥却柔声安慰他说:“哥呀你甭难受。你逢七到我窑里来我
等你。”

白孝文重新来到贺家坊戏台下。《葫芦峪》正演到热闹处,台下一片静默。白
孝文小心翼翼地插进人窝里,却怎么也听不进看不进去,眶眶啷啷的梆子声锣钹声
失去了魅力令人心烦。他心不在焉地站了一会儿又退出人窝,干脆回家去了。清爽
的夜风抚拂着他的脸,脑子里浮现着田小娥那光亮的胸脯和大腿,鼻腔里残留着那
身体里散出的奇异的气味儿,相比之下,自己那个婆娘简直就是一堆粗糙无味的豆
腐渣了。甭看都是女人,可女人跟女人大不一样。他走进白鹿村村口时开始懊悔,
离家门愈近愈觉心底发虚。他硬着头皮走进街门时感到一种异样的气氛,他的豆腐
渣似的女人急慌慌走到院中,看见他失声叫道:“哎呀你才回来……土匪打抢了…
…”白孝文像当头挨了一棍差点栽倒,立即奔进上房,父亲白嘉轩躺在奶奶的炕上
呼吸微弱,连呻唤都很艰难,冷先生正在桌子上的油灯下配制药膏。孝文像从火的
的热炕上跌入冰窖,眼前一黑栽倒在脚地上不醒人事了。

这声洗幼干得十分干净利落,时机的选择再好不过,村子里十室九空,男人女
人引着孩子看戏去了。白嘉轩给牛马拌了第二槽草料,一个人坐在圈场上摇着扇子
乘凉。今年收成不错,老天爷许是看到黑娃们搅动的动乱而有意赐惠庄稼人连下了
两场好雨,麦子豌豆在农协狂妄的喧嚣中蓬蓬冒起来孕穗结英。牛马吞嚼草料的优
雅的声音从敞开的窗孔传出来,比戏台上弦索声美妙悦耳。堆积在铡墩前铡碎的苜
蓿散发的清香在夜风中弥漫。村子里十分静谧。仙草走来了,一手端着一盘鸡蛋一
手提着酒壶,放到鹿三夜晚露宿乘凉的木板上。白嘉轩舒悦地笑笑,善知人意的妻
子恰到好处地送来他想吃想喝的东西,贤淑地斟上一杯酒就走出圈场去了。白嘉轩
喝一杯酒浑身都活络起来,吱儿吱儿咂得酒盅响着。这当儿从背后伸过一双手卡住
他的脖子把他从木板上拽翻到地上,另一双手扭住他的双手,一块烂布塞住了嘴巴
。他的双手被捆在背后,随之就被人提起来,才看见他面前站着三个人。他们拽着
他走出圈场进入街门,他看见院子里还站着两三个人;他被推推搡搡拉到上房正厅
,看见一根明柱上绑着妻子仙草,母亲白赵氏被一个土匪扭着手压着头按在祭祖的
方桌边上,两个桌腿上绑着他的两个儿媳。他们把他的双腿捆到一起让他站着,然
后就把一把明晃晃的鬼头刀横到他的脖子前,问他银元在哪儿藏着,白嘉轩揣摩对
方是纯粹要钱还是既要钱又要命?如果是前者不是后者,那他就准备折财保命,如
果是后者不是前者,那么他就准备折命保财,不至于人财两空。在他准备进一步猜
测土匪们的真实目的时,一个土匪用刀尖挖掉他口里的烂布又挑破他的裤裆:“你
说话我先把你阉了!”白嘉轩怒骂道:“老子老命都不要了还要老二?割了拿回去
敬你祖宗去!”土匪却不恼,转过身用刀尖挑破仙草的裤子,仙草羞怯地喊:“他
爸……”白嘉轩骂:“小人才欺侮女人!”白赵氏在方桌边上招供了:“在南墙上
你们挖去!”土匪进入里间,钦器挖凿土坯墙壁和土块跌落的杂乱的响声使白嘉轩
不忍卒听就闭上了眼睛。土匪们得手以后大摇大摆从后门出去了。他们告别之前没
有忘记留给他一个永久性的纪念,用那根顶后门用的榆木杠子在他的腰上抽击了一
下,他顿时眼前金星迸溅栽倒了。

同时遭到抢劫的还有鹿家,劫难发生的过程大同小异。那阵鹿子霖被贺耀祖邀
去坐在戏楼的礼宾席上观赏麻子红的精彩表演,不无担心地算计着白孝文钻进圈套
的过程。鹿子霖女人娘家在贺家坊,午饭后跟着前来叫她的侄儿回娘家看戏去了。
屋里只剩下鹿泰恒以及常年守着活寡心灰意冷的兆鹏媳妇。土匪们把鹿泰恒背缚着
用皮绳绕过大梁吊到空中,却对兆鹏媳妇十分客气他说:“嫂子,你睡你的觉,甭
害怕没有你的事。”他们用刀尖在鹿泰恒脸上划一道口子,再逼问银元藏在哪里。
鹿泰恒叫着喊着骂着却终不说银元的藏处,直到老汉脸膛胳膊胸脯脊背大腿被刀尖
拉成像碎布条一样稀烂。土匪们把所有墙壁都挖得坑坑洼洼,把箱子柜子都翻得乱
七八糟,把铺地的方砖揭起来挖下去,仍然没有找到银元。土匪们仿效田福贤鹿子
霖整死贺老大的弄法,把鹿泰恒从屋梁上敦下来,再拉皮绳吊起来又松开皮绳敦下
来,反覆敦了几次,直到敦得鹿泰恒骨头断裂,尻子里涌出一堆鲜血搅和粪便,又
在当胸戳了一刀。

白鹿原刚刚潮起“忙罢会”的庆贺气氛和升平景象一下子低落了,一些准备演
戏的村庄纷纷改变了主意,没有心思和兴趣组织唱戏的事了。“忙罢会”开始笼罩
上恐怖的气氛。白狼的传闻再度神秘地流传。遭幼后的第二天早晨,鹿家和白家的
街门上都发现了土匪留下的手迹:“白狼到此。”新老亲戚见面以后没有多少兴致
交谈收成,白狼的种种传闻在酒席茶桌上成为热门话题。抢劫白鹿两家的白狼和烧
毁白腿乌鸦兵粮台的白狼有及只吮血不食肉的白狼被连结在一起,有人说在峪道里
看见过一对脱皮掉毛的老白狼引着一大群狼子狼孙,骚扰抢劫时像两腿的人,遇到
抵抗打击时全现出四条腿逃窜了。

漩涡的中心反倒是平静的,白嘉轩已经清醒过来,接受冷先生的悉心治疗。
治疗分两套措施同步进行,每天早晨空腹时和睡觉前煎服汤药,间隔一天由冷先生
亲自给腰部伤位上裹缠膏药。白嘉轩不能翻身转腰,死死地仰躺在炕上接待前来看
望他的亲戚好友和乡邻族人,他没有愤恨没有伤感甚至连剧烈的痛楚也不呻唤出来
,平静淡漠地接受热切意诚的问候和安慰。七八天以后,腰伤刚见明显好转,背上
和臀部压出的褥疮红肿化脓引起高烧,白嘉轩几次烧得昏迷。仙草整天侍候在炕边
端屎端尿擦洗身子,仍然没有能够阻止褥疮的发生。冷先生重新开了药方主治高烧
,给褥疮配制了外敷药面儿,白嘉轩终于从又一次危机里缓活下来,显然变得十分
虚弱了。他微微喘着气对孝文说:“你整天立在炕跟前做啥?该死的话你立在这儿
也不顶啥喀!你该弄啥快弄啥。”孝文显得忧愁而又西惶,那个破烂砖瓦窑的景像
克化不开的积食整得他心虚神移痛苦不堪。白嘉轩以为儿子为自己煎熬操心,就问
:“咱村过会的日子快到咧。给戏班子磨面买菜的事安顿停当了没?”白孝文说:
“现在还演啥戏哩!我跟麻子红把戏退咧:”白嘉轩瞪着眼问:“谁叫你退戏?”
孝文解释说:“咱家遭了难,子霖叔家刚刚过罢丧事,谁还有心演戏凑热闹?我跟
子霖叔商量了就说算咧不演戏咧。”白嘉轩摆一下头嘲弄地笑了:“说定要演的戏
就要演不能退。你把你子霖叔叫来我跟他说。”

鹿子霖头上绾着守孝的白布圈来了。白嘉轩说:“子霖,你听我一句话,这戏
一定要演,底里嘛缓后我再给你说。”鹿子霖还陷在深沉的悲痛和仇恨里,对演戏
仍然提不起兴趣。白嘉轩说:“土匪正是想看你我的哭丧脸儿哩!明白吧?偏给他
个不在乎的笑脸。明白吗?”

所有亲朋好友包括田福贤前来看望的时候,白嘉轩都保持着一种不失体面的大
家风范,惟有姐夫朱先生走进来时他显得难以抑制的动情。他不顾朱先生和家人的
百般劝阻,硬是要坐起来,疼得他渗出一头虚汗,才在妻子仙草垫给他的被子上斜
倚起来。白嘉轩开门见山地说:“哥呀,你甭听人说白狼长白狼短的混话!不是白
狼是黑狼——”朱先生虽然明智,却一时解不开白狼黑狼的隐喻。白嘉轩就一语道
破:“这是黑娃做的活!”朱先生不由一惊。

白嘉轩清清白白记得,土匪得手后大摇大摆走出后门时,一个土匪像记起一件
未办完的事一样返身又走进后门,顺手从后门背后捞起了那榆木杠子走到他的跟前
,在抡起杠子之前,那个土匪说:“你的腰挺得太硬太直了!”对这句似乎耳熟的
话来不及回忆对证,他腰里就挨了致命的一击昏死了。白嘉轩经冷先生抢救活来后
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那个土匪拦腰抽击之前的那句话,他努力追寻关于这句话的记
忆,终于想到了鹿三。等到在他炕前只有鹿三一个人的时机里,白嘉轩像聊闲话那
样不经意地问:“三哥,你记得不记得有这回事?黑娃逃学,我给他买了笔墨纸砚
叫他念书,他给你说了一句‘我嫌嘉轩叔的腰挺的太硬太直’。有这活没这话?”
“有有有,那驴日说过不止一回哩!”鹿三说:“我叫他来给牛割草他说过这话。
我叫他替我来顶工,他硬要跟嘉道到渭北去熬活就是不上这儿来,还是那句话:
‘我嫌嘉轩叔腰挺的大硬太直我害怕。”你这会儿咋想起这话了?”白嘉轩闭上眼
睛似乎很疲惫地说:“我躺在炕上脑子闲了乱想哩!”……白嘉轩向姐夫朱先生详
细说了他的确凿无疑的证据:“土匪白狼就是黑娃!”

“噢!这下是三家子争着一个鏊啦!”朱先生超然他说:“原先两家子争一个
鏊子,已经煎得满原都是人肉味儿;而今再添一家子来煎,这鏊子成了抢手货忙不
过来了。”

白嘉轩听着姐夫的话,又想起朱先生说的“白鹿原这下变成鏊子啦”的话。
那是在黑娃在农协倒台以后,田福贤回到原上开始报复行动不久,白嘉轩去看望姐
夫企图听一听朱先生对乡村局势的判断。朱先生在农协潮起和潮落的整个过程中保
持缄默,在岳维山回滋水田福贤回白鹿原以后仍然保持不介入不评说的超然态度,
在被妻弟追问再三的情况下就撂出来那句:“白鹿原这个成了鏊子啦”的话。白嘉
轩后来对田福贤说这话时演绎成“白鹿村的戏楼变成鏊子啦”。白嘉轩侧身倚在被
子上瞧着姐夫,琢磨着他的隐隐晦晦的妙语,两家子自然是指这家子国民党和那家
子共产党,三家子不用说是指添上黑娃土匪一家子。白嘉轩说:“黑娃当了土匪,
我开头料想不到,其实这是自自然然的事。”

黑娃确已成了上匪。

习旅从古关道口转移时做了周密的部署和最坏的打算:队伍一直沿着山根行
进,在遭到围击时万不得已可以进山周旋。在开赴预定集结地点之前,习旅长在战
前动员中讲述了“七步诗”的历史故事。他说:“老掌柜的死了,大哥要拿家事了
。大哥想到六七岁的小兄弟现时虽则撞不动他的壮腿粗腰,可小兄弟总是一年一年
往大的长哩,长大了即使不跟他争掌柜的权力,也得平分一半家业呀!大哥痛恨他
妈为啥要多生这个祸害……”台下的士兵腾起一片笑声,黑娃也笑了。习旅长接着
说:“大哥就想,干脆趁他还没长大把他掐死算了!同志们,中国现在就是这个样
子。我们就是那个要被黑心的哥哥掐死的小兄弟,他的手已经掐到我们的脖子了。
我们能像曹植那样唱一诗乖乖儿地送死?”

这支队伍到达一个原上就驻扎待命。那原和白鹿原十分相像,那里的几十个村
子同样闹过农协而且现在还挂着农协白地绿字的牌子,许多村子的农协头儿领着农
协会员给部队送来了米面猪肉蒸熟的馍馍压好的面条。三天后的一个夜晚,中国北
方最大的一次共产党领导的军事暴动发生了。那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的战争
,开头的小小的胜利和接连着的彻底溃灭都是无法改易的。从打响第一枪到枪声在
整个战场冷寂下来,习旅长的指挥部不断向战争的前沿推进,黑娃从只听得枪响到
看见战壕,枪弹曳出的火交交织成一幅美丽的网,像阳春三月母亲在地上绷着经线
,看着倒地扬花孕穗的麦田里的各种姿势的尸体和一张张扭曲得面目全非的脸孔,
黑娃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也没有一丝害怕,战争原来就是这个样子,战争不过就是这
个样子。直到习旅长下令让他把全部警卫一个不留带上去进入战壕时,黑娃似乎才
有了知觉才感到某种难过:“习旅长,你跟前不能一个不留啊!”“我现在已经不
重要了,重要的是这场仗。”习旅长吼起来,“同志们,把你的能耐用到前沿上去
,黑娃你不是有三只眼吗?把三只眼都盯紧大哥的黑心窝打!打不死他也要砸断他
一条腿!”黑娃就决定不再争辩,决定服从命令率领警卫排进入人手稀少的战壕。
习旅长挥了挥手说:“同志们,把能耐可甭用到唱“七小诗”上去哇!”那一刻黑
娃看见习旅长眼中有一缕绝望的柔情和一缕绝望的悲哀掺和着的动人的神光;这是
他最后看见习旅长的一眼,那神光就永久地留在他的记忆里。

进入战壕里头的战斗远不及他的逃亡印象深刻。进攻和溃败时都没有害怕而逃
亡时却如惊弓之鸟,那原因是端枪瞄准大哥的士兵时他已经豁出去了,而逃亡时他
不想豁出去了,他率领的警卫排谁死了谁活着谁伤了谁跑了习旅长死了活了撤走了
到哪里去了一概不明,黑娃被露水激醒时看见满天星光,先意识到右手里擦着的折
腰子短枪,随之意识到左手抓着一把湿漉漉粘糊糊的麦穗,最后才意识到肩膀挨了
枪子儿受了伤,伤口正好与上次习旅长被黑枪子射的相吻合。他站起来摇摇手臂似
乎还不要紧,就绕过一个个横竖摆列着的尸体朝东南方逃去,脚下是绵茸茸的被攘
践倒他的麦子的青秆绿穗儿,辨不清大哥的士兵和战友的尸体,反正都像夏收时割
倒捆束的麦个子摆在田野里。他走着跑着直到看不见尸体直到站立着的麦子挡阻脚
步时才又放缓下来,从黑夜终于走到黎明。齐腰高的麦田小路上走来一位拉牛扛犁
的老汉,在甜润润的晨风里唱着乱弹,兴致很好嗓门也很好,黑娃跳到老汉当面,
者汉一句乱弹卡在肚子里扔了肩上的犁杖软软地瘫倒了,紫红色的大犍牛扬起尾巴
跑进麦田里去了。黑娃这才看到自己被血浆红了的衣裤。他从老汉身上剥下一件蓝
衫留下底下的白衫,脱下老汉的青色夹裤留下里边套着的单裤,把自己的衣裤脱下
来揉成一圪塔塞到麦地里,再把老汉的蓝衫青裤穿起来,把短枪掖进裤腰,一下子
变成他在渭北熬活时的长工装束了。临走时,他从腰里摸出一块银元,塞进老汉僵
硬的手心就匆匆走掉了。

涉过一条河沟时,黑娃脱光衣裤洗刷了凝结在身上的血痕,晌午时分走进一个
叫做候家铺的村子,问到一户正在场上碾大麦的人家雇不雇工,主人留下他顺手把
一把木杈交给他翻搅碾过的大麦秆子,午饭算是有着落了。他和主人刚刚端起麻食
饭碗,两个背着枪的士兵从大门走进来,追问黑娃的来路,而且一口咬定他是暴乱
的逃亡分子。黑娃装作傻愣贝崩的神气说:”老总你的话我连听都听不懂。我屋里
青黄不接出来混口饭吃倒惹下麻达了”你们不信我也没法,我跟你们走,那也得叫
吃一碗麻食,我干了一晌活饿得……”主人是个厚道人也说起情来:“二位老总就
让小伙吃一碗饭,反正他又跑不了嘛!”那当儿黑娃一只手端着自己的碗另一手端
起主人搁在桌子上的碗,准确无误地把两碗刚出锅的热烫麻食扣到两个老总脸上,
转身从后门逃走了,出后门的时候他感到了极度的恐惧和害怕。

天老黑时黑娃走进秦岭峪口浅山的一个镇子,十数家人家全都关死了店门,只
有两家小栈门板虚淹,门上方吊着一个油纸糊的灯笼。黑娃在镇子上溜了一遭踏查
了进山出山的路径,就走进一家小栈,青石垒的柜台上铺着一块黑色光亮的生漆漆
过的木板,柜台里头有幽微的烧酒的香气儿。一个佝偻着腰的瘦老汉问他吃哩还是
住哩?黑娃说想吃也想住。佝偻老汉说你先住下再消停吃,随之领他走进里间,一
排大炕,炕洞里的火呼呼啦啦燃烧着,屋里一股很浓的松烟气味。炕上坐着躺着的
几个人,全是山民们烟熏火燎得乌秋秋的脸。佝偻栈主向他介绍有野猪肉獾肉野鸡
肉,征询他的意愿要吃碗子还是吃大块子。黑娃问啥叫碗子啥又叫块子,才得知下
一块蘸盐面吃叫块子,烩了汤的叫碗子。黑娃又饥又渴自然要了碗子,一只大如小
盆的粗瓷碗里盛着满满一碗野猪肉,其实不过四五块,筷子挟不起来就动手抓起来
撕咬,又吃了四个在炕洞里烤得焦黄酥脆的黄包谷馍,便觉得浑身困惫不堪躺到在
炕上,佝偻店主赶过来说:“客官付了账再睡,臭行道的臭礼行。”黑娃摸了摸没
有零钱就交给他一枚银元。夜半时分,黑娃醒过来时已被捆死了手脚,听见有人在
黑间里说:“客官甭惊,我认得你。你去年到咱寨上叫咱改号换旗你记得不?”

“兄弟你演了一出‘二进宫’。”土匪头子说。黑娃被放开手脚解去蒙在眼
上的裤子,强烈的灯光耀得他睁不开眼睛。土匪头子说:“亏得我没跟你挂上共产
党的牌号,要不咱俩而今都没有个落脚之地了。”黑娃这时才看清上匪头子的脸,
比一年前没有多大变化。去年鹿兆鹏差他来这山寨企图说服这股土匪转成共产党游
击队失败了,现在自己流落到此,自然心境全非了。他站在灯火通明的大厅里,咧
了咧嘴角说不出话。土匪头子说:“兄弟你放心住下,没人敢碰你一指头。你好好
吃好好睡先把伤养好,要革命了你下山再去革命,革命成功了穷人坐天下了我也就
下山务农去呀!革命成不了功你遇难了就往老哥这儿来,路你也熟了喀!”土匪头
子唤人来给黑娃肩头的伤口敷了药面,就摆了几碗菜和一坛酒。黑娃喝得脸红耳赤
,伏在桌边放声大哭起来。他痛痛快快哭了几声,猛地站起来嘲笑说:“堂堂白鹿
村出下我一个土匪罗!”

上匪头子拔刀在手上刺出血滴人酒碗里,黑娃接过刀也割破中指,俩人喝了
血酒,又在香案前焚香叩拜,黑娃抬头一看香案后的崖壁上画着一只涂成白色的狼
。拜叩完毕,黑娃说:“白鹿原没见出个白鹿,倒是真个出了个白狼,、土匪头子
喝道:“拿宝罐子来。”有人立即送上一只半大的青釉瓷罐,土匪头子把罐儿翻过
来,倒出两朵一模一样的木刻黑白牡丹花,要黑娃用手摸出一个来。黑娃问其用意
,上匪头子说:“你先摸了再说。”黑娃伸手到瓷罐子里随例拈出一朵来,正是白
的。土匪头子笑道:“兄弟有福。”接着告诉,山寨里养着两朵牡丹,由弟兄们抓
闸儿平等享用。这个白牡丹用重金从城里开园寺买来的人是绝了。那个黑牡丹的来
历向一切人保密而且不许打听,只管享用就是了。黑娃皱皱眉头嘴里罗罗嗦嗦说自
己还不习惯弄这号事。土匪头子笑着大声说:“兄弟呀,土匪就是土匪,土匪就享
这号福,想享旁的啥福享不上。你顾虑啥哩?”

黑娃和白牡丹睡了,后来也和黑牡丹睡了;白牡丹白得好看,黑牡丹黑得漂亮
。肩伤掉痴以后黑娃参与了第一次抢劫活动。他手脚利索抢法特好脾气随伙儿,三
五次抢劫后就深得弟兄们拥戴,土匪头子给他加冕为二拇指。土匪们的组织五花八
门称谓也别出心裁,土匪头子被尊称为大拇指,二头目黑娃自然就是二拇指了。有
一次抢劫令黑娃难忘,那是在盘龙镇抢劫一家药村收购店铺时,他从装着中药的麻
包垛子里揪出年轻的掌柜,竟是白嘉轩的老二白孝武。他掖着他的领口拘得他直翻
白眼儿,随手就压到地上面朝脚地,紧接着交给一个弟兄,自己就退到店铺门口来
,对守在门口的一个弟兄说:“你进去我来守门,我蹬到一条裤子里了。”抢劫碰
见熟人是土匪的忌讳,叫做蹬一条裤腿或者说撞到舅家门板了。黑娃在癯口听见孝
武挨打时的惨叫,忽然想起和他以及他哥哥孝文坐他家方桌念书的情景。

洗劫白鹿村白嘉轩和鹿子霖两家的具体行动方案是黑娃一手设计的,纯粹是为
了报复白嘉轩在词堂用刺刷惩治小娥的事。黑娃作了区别对待,要求他的弟兄务必
处死鹿子霖,如果时间充足就敦死他,不料鹿子霖命大侥幸逃脱了,让那个老棺材
瓤子当替身;黑娃对打劫白家的那一路弟兄说:“那人的毛病出在腰里,腰杆儿挺
处太硬大直。我自小看见他的腰就难受。”弟兄们一个个情绪高涨,这是替二拇指
报仇雪恨的机会。黑娃向弟兄们最后叮嘱一句“弟兄们活儿做得干净点!”

黑娃随后就到贺家坊看戏去了。他戴着一顶破草帽遮住了半个脸挤在窝里,瞧
见贺耀祖和鹿子霖体体面面坐在戏楼上。他在戏楼下瞥见好多熟悉的面孔,却没有
发现白孝文和田小娥。那阵儿田小娥大约正牵着白孝文走进破烂砖瓦窑,黑娃重新
口到白鹿村,走进他的窑院,门板上挂着铁锁,他在鸡窝里看看鸡没有了,猪圈的
栅栏门儿撇在地上没有猪了;他坐在窑院里一块石头上陷入柔情似手的回味,从腰
里摸出一把银元从门道底下塞进去;最后在窑院接村路处站住脚,回头再瞥一眼破
旧的窑洞的门板和窗户,踏上慢坡的小路离去了。

白鹿村的“忙罢会”弥散着浓厚的悲怆气氛。农历七月初三是会日,麻子红
的戏班初二晚上就敲响了锣鼓家伙,白孝文通前到后主持着这场非同寻常的演出,
忙得奔来颠去。鹿子霖端坐在戏台前角,侧着身子对着台下,头上绾着的那一圈白
色孝布,向聚集在台下来自十里八村的男人女人显示着悲怆也显示着强硬。初三的
午场戏开锣以后,白嘉轩来到戏台下,掀起了一阵喧哗,白嘉轩拒不听从家里任何
人的劝阻要到戏场上来,显然不是戏瘤发了而是要到乡民聚集的场合去显示一下。
孝文用独轮叫蚂炸车推着父亲走进戏场,屁股下垫着一方麦秸秆编织的蒲团儿。男
人女人们围追着车子,想亲睹一眼从匪劫中逃生的德高望重的族长,认识的和不认
识的人都向他抛出最诚挚的问候:“白先生好咧?”白嘉轩平静地坐在蒲团上,双
手扶在小车车头的木格上,脸色平和慈祥,眼神里漾出刚强的光彩。他不回答追逐
着他的热诚的问候,端直坐着被孝文推到戏台底下,完全是想来过一过戏瘾的样子
。他坐到戏台下看戏这个举动本身,已经充分显示了他的存在和他的性气,脸色和
言语上再不需要任何做派了。白嘉轩看见田福贤走上戏楼坐在鹿子霖旁边,和鹿子
霖说了两句什么话,俩人一起走到台口向他伸出了了共产党就得下不守信义的毛病
了!”兆鹏说:“你刚刚揣上国民党证就口大气租起来了?告诉你,她担心你不会
改变才没来。他说她来了要是俩人都不改变怎么收场?她珍惜与你的感情才不来,
她要我来劝你,盼着再见到你时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好兄弟,你有啥话跟哥说
吧!”兆海痛苦地叹口气:“完了。到此为止。”兆鹏说:“兄弟,没有完。在我
看,一切尚未开始,怎么就完了?你大悲观!”兆海说:“我已无法改变。我指望
她作改变。她委托你来,就证明她不会改变了。她要是会改变,你也不必来找我了
,你肯定是她的领导吧?”兆鹏说:“你们两个都指望对方改变,可以坐下来好好
谈谈,心平气和地谈谈,不要一见面先逼对方改变自己的信仰,暂且谈不到一块也
不要紧,等三年两年也未尝不可,三两年里大家都经见得更多了,判断和认识是非
的能力也提高了,也许就会发生变化。”兆海说:“那好吧!你告诉她,我后天想
回乡下看看父母,只能待一天。回来后部队就要开拔了。”兆鹏说:“白灵一定要
见你一面,让我跟你约定时间。既然你后日要回原上,你们明晚会面吧?你说在哪
儿方便些?”兆海说:“算了不见了。既然谁也改变不了谁,见了也没个好结果,
反倒叫人难受。你告诉她,我等待她的话。”

兆海从原上探视口到城里,改变了和白灵不再见面的打算,当晚又一次找到皮
匠的铺子。白灵以为兆海有了转机而欣喜,当即和兆海走出二姑的铺店,俩人又转
到那个抛掷铜元的园子里。白灵动情他说:“我以为再见不到你了哩!兆海哥,你
也太倔了,一回谈不拢二回连面也不见了?真有点国民党翻脸不认人的通病!”兆
海却火起来:“算了吧白灵!我不说远处的事,你回咱原上走走看吧!共产党在原
上搞了一场啥样的革命你去看看吧!兆鹏用下一杆子啥人你打听打听一下吧!鹿黑
娃贺老大白兴儿田小娥之流尽是一帮死猫赖狗,凭这些人能完成国民革命?他们懂
得革命的一分意思吗?他们趁着革命的凤潮胡成乱整,充其量不过是荒年灾月饥民
‘吃大户’的盲动……”白灵的那一缕温情顿然冷寂,忽闪闪蹿上一股火气,她的
强盛的气性迅速恢复,迅即作出反应:“兆海哥,一年多不见,你长了身体长了知
识,也长了不少的贵族口气啊!”兆海说:“你用列宁的理论判我为贵族并不过分
。列宁就是把穷人煽动起来打倒富人消灭富人,结果是富人被消灭了穷人仍然受穷
。光鹏学苏俄在白鹿原上煽动穷汉打倒财东,结果呢?堂堂的农协主任鹿黑娃堕落
成了上匪,领着土匪抢银元,刀劈了俺爷又砸断了嘉轩叔的腰杆子……作为农协主
任没有达到目的的,当了上匪却轻而易举地达到了。你叫我还能信还能再入共产党
吗?黑娃们干不成共产党的革命可以当土匪,我可不行呀!”白灵说:“你听没听
到贺老大怎么死的?你听过你见过把人从高空敦下来的施刑吗?共产党就要发动被
压迫者推翻压迫者,建立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自由平等的世界。”兆海说:“
我们走着瞧吧!看看谁的主义真正救中国。”俩人不欢而散。思想上的尖锐对立,
减轻了他和她感情上的依恋,分手的时候远不及第一次那样沉重如焚。

鹿兆海紧走几步又停住脚,回过头去,看见白灵也站在那儿仁立不动。他走过
去对她说:“我明天就要开拔了……”她已忍不住滚下泪珠来:“兆海哥……我还
是等着你回来……”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17:34: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白嘉轩重新出现在白鹿村的街巷里,村民们差点认不出他来了,那挺直如椽的
腰杆儿佝偻下去,从尾骨那儿折成了一个九十度的弯角,屁股高高地撅了起来;他
手里拄着一根截短了的拐杖,和人说话的时候就仰起脸来,活像一只狗的形体;抬
头仰脸跟人说话时,那双眼睛就尽力往上翻睁,原来鼓出的眼球愈加显得突出,眼
白也更加大得耀眼;两个嘴角相反地朝下扯拉,阔大的嘴巴撇一张弯弓,更显出执
著不移近乎倔拗的神气。他在街巷里用简短的语言回答着一个个关切问询着的男女
,仅作短暂地驻足,几站不停步地移动拐杖,跟着拉牛扛犁的鹿三走出村巷。

已是秋末冬初,白日短促到巧媳妇难做三顿饭的季节。太阳坠入白鹿原西部的
原坡,一片羞怯的霞光腾起在西原的上空。白嘉轩双手拄着拐杖站在地头,瞅着鹿
三一手捉着犁杖一手扬着鞭子悠悠地耕翻留作棉田的地块,黄褐色的泥土在犁铧上
翻卷着;鹿三和牛的背影渐渐融入西边的霞光里迎面奔到他眼前来了。白嘉轩手心
痒痒喉咙也痒痒了,想攥一攥犁杖光滑的扶把儿,想踩踏踩踏那翻卷着的泥土,想
放开喉咙吆喝吆喝牲畜了。当鹿三再犁过一遭在地头回犁勒调犍牛的时候,白嘉轩
扔了拐杖,一把抓住犁把儿一手夺过鞭子,说:“三哥,你抽袋烟去!”鹿三嘴里
大声憨气地嘀嗒着:“天短求得转不了几个来回就黑咧!”最后还是无奈放了鞭子
和犁杖,很不情愿地蹲下来摸烟包。他瞧着嘉轩把犁尖插进垄沟一声吆喝,连忙奔
上前抓住犁杖:“嘉轩,你不该犁地,你的腰……”白嘉轩拨开他的手,又一声吆
喝:“得儿起!”犍牛拖着犁铧趄前走了。白嘉轩转过脸对鹿三大声说:“我想试
火一下!”鹿三手里攥着上尚未装进烟末的烟袋跟着嘉轩并排儿走着担心万一有个
闪失。白嘉轩很不喜悦地说:“你跟在我旁边我不舒服,你走开你去抽你的烟!”
鹿三无奈停住脚步,眼睛紧紧瞅着渐渐融进霞光里的白嘉轩,还是攥着空烟袋记不
起来装烟。

白嘉轩只顾瞅着犁头前进的地皮,黄褐色的泥土在脚下翻卷,新鲜的湿土气息
从犁铧底下泛漫潮溢起来。滋润着空乏焦灼的胸膛,他听见自己胳膊腿上的骨节咯
吧咯吧扭响的声音。他悠然吆喝着简洁的调遣犍牛的词令倒像是一种舒心的悦意的
抒情。他一直到棉田的尽头掉过犁头,背着霞光朝东头翻耕过来的时候,吼起了秦
腔:“汉苏武在北海……”三个来回犁下来,白嘉轩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身体
毕竟是虚了,可那卧睡炕上三个月的枯燥郁闷的生活也终于结束了。这天后晌收工
回去,白嘉轩一扬手把那根拐杖扔进储备柴禾的草棚子里去,站在院庭里接过仙草
端来的洗脸铜盆说:“我后晌试火了一下,我还行!”

晚饭后在万房东屋老娘的住室里,白嘉轩临时决定召集一次家庭成员的聚会,
孝文和三儿子孝义是他叫来的,老二的媳妇由仙草告知,作为这个家庭非正式的却
是不可或缺的成员鹿三,是他亲自到马号里去请来的,而且被礼让到桌子那边的一
张简易太师椅上,两个媳妇规规矩矩坐在婆的已经开始煨火的炕边上。白嘉轩说:
“我的腰好了。”他侧转头瞅着两个媳妇说:“我在炕上窝蜷了整整一百零七天,
你俩——大姐二姐都受了苦尽了孝心都好。”两个儿媳得到了家庭长者的夸奖却感
到惶恐,争相表白这完全是做晚辈的应尽的孝道等等。白嘉轩摆摆头就打断她俩的
话:“你们还不知道我一辈子最怯着啥?我不怯歪人恶人也不怯土匪贼娃子,我不
怯吃苦不怯出力也不怯迟睡早起,我最怯最怕的事……就是死僵僵躺在炕上,让人
侍候熬汤煎药端吃端喝倒屎倒尿。”一家人默然,只有老母亲白赵氏在炕头动了感
情:“你是罪人!”白嘉轩接口说:“我是个罪人我也没法儿,我爱受罪我由不得
出力下苦是生就的,我干着活儿浑身都痛快;我要是两天手不捉把儿不干活儿,胳
膊软了腿也软了心好瞀知烦焦了……”白嘉轩说到这里停顿一下,然后郑重地说出
想告诉每一个家庭成员的话:“我说前头这些话的意思,就是说,从明天开始,你
们再也不用围着我转了。你们各人该做啥就去做啥,屋里人该纺线的纺线,该织布
的织布,该缝棉衣的缝棉衣,外边人该做的地里活就尽着去做。孝文你跟你三叔犁
完花(棉)田接着翻稻地。牛犊你喂槽上留下的牲口,叼空儿推土晒土,把冬天的
垫圈土攒够,小心捂一场雪。地一下冻就赶紧套车送粪,把这些活儿开销利索,轧
花机就要响动了。一句话,原先的日子咋过从明昌开始还咋过。我嘛——好咧!”

白嘉轩被土匪咂断腰杆以后笼罩在庭院里的悲凄慌乱的气氛已经廓清,劫难发
生以前的严谨勤奋的生活和生产秩序完全恢复。不单单恢复,家里所有成年人惊异
地发现,自信“我还行”的家长发生了重大变化,他比驼背以前起得更早了,天争
薄明时庭院里就响起威严的咳嗽声,常常使晚他一步开门端着尿盆倒尿的儿媳尴尬
失措;他的脚步不显艰难反倒更显得敏捷,驼着背甩摆着手迈着腿脚,前院后院马
号牛棚猪圈以及后院的茅厕,他都有事无事的转悠查看,除过推车挑担必需用双肩
或单肩的活路以外,凡是用双手和腿脚操作的农活他都不忌讳,耕棉田翻稻地铡谷
草旋子筛掌簸箕送粪吆牛车踩踏轧花机等秋冬季农活,他和儿子孝文和攻工鹿三一
起搭手干着;他的话语更少更简练也更准确,无用的废话虚意的应酬彻底干净地从
他的口里省略了。孝文和鹿三总是担心他累出毛病,迭声劝他干一干也该歇一歇,
最好也是一天干一晌歇息两晌,顶多每天早晚干两晌午间歇息;象这样一天三晌跟
着他俩撑着干下去,迟早会出乱子的。白嘉轩充耳不闻只顾干着手里或脚下的活儿,
被他们咄咄得烦了也就急躁了:“你俩都悄着,再甭说那号话了。我不爱听。人只
有闲坏了的没有忙坏了的。”

整个四合院犹如那架置了一个夏天的秋天的轧花机,到了冬天就就折折折地运
转起来了。这时候,一个致命的打击接踵而来,白嘉轩发觉了孝文的隐秘。这个打
击几乎是摧毁性的。

那是入冬后第一场大雪降落的夜晚,白嘉轩踩了半晌轧花机,孝文硬把他拖下
来。他揩了揩额头的汗珠儿,穿上棉衣棉裤,走出了饲养牛马的圈场,没有走进斜
对门的四合院,折转方向沿着西巷走过来。大雪随下随化,巷道里一片泥泞。白嘉
轩背抄着双手走进连着村巷的白鹿镇的街道,推开了冷先生中医堂虚掩着门板。冷
先生给他斟上一盅金黄色的茶水,再把一包用乳黄色油纸裹着的卷烟叶解开,摊放
在小桌上,指着一个茶杯说:“你赶巧了,这茶叶是刚刚接下的雪花水冲泡的,尝
尝。”白嘉轩呷一口茶,清香扑鼻,热流咕噜噜响着滚下喉咙,顿觉回肠荡气浑身
通畅,嘴里却故意冷淡地说:“雪水还不就是水嘛!我喝着没啥两样儿。”说着捏
出一段儿,剪得十分规矩的烟片优雅自如地撒开,铺展到膝头的棉裤上,再取来一
段一节短的碎的烟片均匀地夹进去,然后包卷起来,在两只粗大的手掌之间反覆捻
搓,用舌尖给开口的烟片抿一点口水粘住,就制造出一支漂亮的雪茄。他从桌边拈
起那根从早起到晚默默燃烧着的散发着香气的火苗儿,对着雪茄头儿燃了,悠悠喷
出一口浓重的蓝色烟雾来。

二儿子孝武的媳妇正月里过门以后,他和冷先生的关系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由
爷们爹们的世代认交发展为儿女亲家。感激不尽亲家翻心至诚的疗治,终于使他百
日之后重新走到白鹿村的街巷里,而没有变成一个死僵僵瘫痪炕头的废物。他原先
从不串门现在更不串了,只是在隔过一些日子或阴雨绵绵的憋闷时日,到亲家冷先
生的中医堂来坐坐聊聊。冷先生的中医堂,成为罗锅嘉轩了知白鹿原动态的一个通
风口。求医抓药的人每天都把各个村子发生的异常事件及时传递到中医堂里来,冷
先生对纷繁的大小事变经过筛选,拣出那些值得-说的事说给白嘉轩,俩人接着就
对此事议论评说一番。有时候俩人对坐着喝茶吸烟,夏天一人一把竹皮扇子,冬天
守一盆木炭火,冷先生话语不多,白嘉轩也不好弹舌,俩人就那么坐着甚至不说一
闲话。俩人心里都明白,其实只有真正信赖无虞的关系才能达到这种去伪情而存的
真实的境地。白嘉轩怀着平和愉悦的心态呷着雪水冲下的茶水,发现冷先生给他格
外殷切地添茶,稍微一点过分的客套反而引起不适和别扭;他留心瞄瞅着冷先生,
终于发觉那双平素总透着冷气的眼睛躲躲闪闪,浮泛着一缕虚光。他直言说:“冷
大哥你甭瞎张罗了“你坐下抽你的烟吧。茶我会倒,烟我会卷喀!你象是心里有事?
我在这儿不便我就走。”冷先生看到自己弄巧成拙,急忙拉住白嘉轩的手,就再也
转不过弯儿了:“兄弟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咱弟兄们说话,还这么拐弯抹角呀?”

“我听到一句闲话,——”

“……”

“虽则是一句闲话,可不是一般的闲话。”

“呃呀几天不见,你的直筒肠子扭成麻花了!算了你甭说了。我回去睡觉呀!”

“我怕你招不住这个闲话。兄弟你听到这闲话先不要生气。这闲话给你说行不
行,说了又怕你招架不住……”

“我的黄货白货给上匪打抢了,又砸断了我的腰,我不象人样儿象条狗,我连
一句气活也没骂还是踏我的轧花机;我不信世上还有啥‘闲话’能把我气死,能把
我扳倒?顶大不过是想算我的伙食帐(处死)罢咧!”

“嘉轩兄弟……我听人说孝文的闲话……”

“孝文?孝文能有啥闲话?”。

“说是跟村口烂窑那个货……”

“呃……”

冷先生看见白嘉轩泛红的脸色顿然变得如同一张黄表纸,佝偻的躯体猛烈地抖
颤了一下,反夹在指间的卷烟挤成了弯儿,在那一霎间眼睛睁大到失神的程度。这
一切都没有超过冷先生的预料,白嘉轩没有热血冲顶当下闭气已属万幸,他终于说
出了这个难以启齿的闲话,白嘉轩很快恢复过来,冷着脸问:“大哥依你看,这是
果有实事,还是有人给我脸上抹屎?”冷先生说:“我看都不是。闲话嘛你就只当
闲话听。”白嘉轩又问:“你听谁说的?这话是怎么嘈出来的?冷先生轻描淡写他
说:“俗话说‘露水没籽儿闲话没影儿’。白嘉轩摇摇头说:“凡是闲话都有影儿
!”
七月末尾一个褥热蒸闷的晚上,鹿子霖头上裹着一匝守孝的白布走进冷先生的
中医堂,腋下夹着一瓶太白酒。进屋后鹿子霖把酒瓶往桌上一蹲,顺手从头上扯下
孝布挂到土墙的木撅上,大声憨气地慨叹起来:“先生哥,你看邪不邪?老先生一
入土,我那个院子一下就空了!空得我一进街门就栖惶得坐不住。仿黑咱弟兄们喝
一盅。”冷先生很能体味鹿子霖的心情当即让相公尽快弄出三四样下酒菜来,一盘
凉黄瓜,一盘炒鸡蛋,一盘炒莴笋,一盘油炸花生米,冷先生喝酒就跟喝凉水的感
觉和效果一样,喝任何名酒尝不出香味,喝再多也从来不见脸红脸黄更不会见醉,
他看着旁人喝得那么有滋味醉得丑态百出往往觉得莫名其妙。鹿子霖嗜酒成性,高
兴时喝郁闷时喝冷甚了喝热过了喝,干好事要喝干坏事要喝,进小娥的窑洞之前必
须喝酒以壮行;他喝酒不悦意独个品饮,必须得有一伙酒起码得有一个人陪着,一
边偏着笑着喊着,顶痛快的是猜拳行令吵得人仰马翻,渐渐进入苦不觉乐的飘飘摇
摇的轻松境界。“先生哥啊,我有一句为难的话……”鹿子霖眼睛里开始泛出酒的
气韵,“思来想去还是跟你说了好!”冷先生没有说话,从桌上捉住酒杯邀酒,鼓
励鹿子霖尽快说出他想说的话。鹿子霖仰脖灌下一盅酒,口腔里大声嘘叹着说:
“我听到一句闲话,说是孝文跟窑里那个货这这了那了……”冷先生不由一惊,原
想鹿子霖可能要谈及他们之间的事,鹿兆鹏拒不归家的抗婚行动早已掩盖不住,处
境最为尴尬的其实是这桩婚事双方的父亲,他和他。鹿子霖多次向他表示过深深的
歉意,一次又一次给他表示将要采取的制服儿子的举措……是不是又要采取新的手
段了?万万料想不到,却是孝文和黑娃女人间发生了什么纠葛。冷先生断然地说:
“兄弟你这话说给鬼鬼都不信。”鹿子霖大幅度地连连点着头:“对对对!我刚听
到这话不仅不信,顺手就煽了给我报告这件事人的一个嘴巴!我说‘孝文要跟她有
这号事,那庙里的泥神神也会跟她有这件事了。那人挨了嘴巴跑了,可接着又有俩
人来报告,说得有鼻子有眼,全说是他们亲眼撞见孝文进出那货的窑,一个说他晚
上寻猪撞见孝文进窑,一个说他半夜从亲戚家回来瞅见孝文溜出窑来,俩人不是一
天晚上见的。你说信下信不下?我还能再煽这俩人的嘴巴子吗?”冷先生说:“这
事若是属实,那比土匪砸断腰还要厉害,这是要嘉轩的命哩!”鹿子霖说:“我打
发那俩人报告的人出门时,一人还是给了一嘴巴先封住口:不准胡说!我想我给嘉
轩不好说这话,嘉轩哥心里头不见得我清白:可这事不告知嘉轩哥又不行,日后事
情烂包了嘉轩哥又怨我对他瞒瞒盖盖;我思来想去只有你来说这话,咱们谁都不想
看着白家出丑……他跟你是亲我跟你更早就是了,盼着大家都光光堂堂……”

冷先生第二天照旧去给嘉轩敷药,看着忍着痛仍然做出平静神态的亲家,又想
起前一晚自己的判断:嘉轩能挨得起土匪拦腰一击,绝对招架不住那个传言的打击。
冷先生心里十分难过十分痛苦,脸上依然着永不改易的冷色调,象往昔一样连安慰
的话也不说一句只顾精心治疗。过了难耐的三伏又过了淫雨绵绵的秋天,当白嘉轩
腰伤治愈重新出现在白鹿村街巷里的时候,埋在他心底的那句可怕的传言等到了出
世的时日.他为如何把这句话传给嘉轩而伤透了脑子。似乎从来也没有过为说一句
话而如此费心的情况……

冷先生瞅着佝偻在椅子的上白嘉轩说:“兄弟,我看人到世上来没有享福的尽
是受苦的,穷汉有穷汉的苦楚,富汉有富汉的苦楚,皇帝贵人也是有难言的苦楚。
这是人出世时带来的。你看,个个人都是哇哇大哭着来这世上,没听说哪个人落地
头一声不是哭是笑。咋哩?人都不愿意到世上来,世上大苦情了,不及在天上清静
悠闲,天爷就一脚把人蹬下来……既是人到世上来注定要受苦,明白人不论遇见啥
样的灾苦都能想得开……”冷先生一次说下这么多连他自己也颇惊诧。白嘉轩说:
“得先把事情弄清白。不管是真是假,都不能当闲话听。这是啥闲话?杀人的闲话
!”

白嘉轩佝偻着腰走过白鹿镇的街道,又转折上进入白鹿村的丁字路,脚下已经
积下一层厚厚的雪,嚓嚓嚓响着,背抄着腰上的手和脖子感到雪花融化的冰冷,天
上的雪还在下着。进入四合院的街门时,他对如何对待冷先生透露给他的闲话已经
纲目明晰,处置这事并不复杂,不需要向任何人打听讯问,要是没有结果可能更糟。
他相信只要若无其事而暗里留心观察一下孝文的举动就会一目了然。他做出什么事
也不曾发生的随意的样子问:“孝文睡了?”仙草也不在意他说:“给老六家说和
去了。”

白嘉轩胸膛里怦然心动,觉得有一股滚烫的东西冲上脑顶,得悉这件事非同小
可的闲话所激起的震惊和愤怒,现在才变得不可压仰,归来时想好了的处置这件事
的纲目和步骤全部作废了。他把解开的第一只裤脚带儿重新扎好,从门背后抓起仙
草由柴火棚子里拣回的拐杖,强烈地预知到拐杖的重要用场。出门时,他没有忘记
掩盖此时出门的真实目的:“老六的那几个后人难说话。老六让我去镇镇邪,我差
点忘了……”他跷出门坎就跨出通向又一次灾难的一步。

白嘉轩来到白老六家的门口就僵住了。老六家狭窄的庄基上撑立着一排四间破
旧的厦屋,没有围墙没有栅栏是个敞风院子,一切全都一目了然,四间厦屋安着的
四合门板全都关死了,不见灯火不见响动,白老六滚雪一样的鼾声从南边那间厦屋
冲出来,在敞风院子里起伏。白嘉轩在那一刻浑身有一种瘫软的感觉。他走出老六
家的敞风院子,似乎有一千双手推着他疾步走上村子东头的慢坡,瞅见了那孔平时
连正眼瞧一眼的兴致也没有的窑洞:想到把他逼到这个龌龊角落来干捉奸这种龌龊
事的儿子,胸膛里的愤怒和悲哀搅和得他痛苦不堪;他从慢道跨上窑院的平场,两
条腿失控地抖颤起来;他走到糊着一层黑麻纸的窑窗跟前,就听见了里头悄声低语
着的狎呢声息;白嘉轩在那一瞬间走到了生命的未日走到终点猛然狗似的朝前一纵,
一脚踏到窗洞的门板上,咣当一声,自己同时也栽倒了。咣当的响声无异于一声雪
夜的雪鸣,把温暖的窑洞里火炕上的柔情蜜意震荡殆尽。孝文完全瘫痪,躺在炕上
动弹不了,全身的筋骨裂碎断折,只剩一身撑不起杆子的皮肉。那一声炸雪响过便
复归静寂。小娥从炕上溜下来,撅着光光的尻子贴着门缝往外瞧,朦胧的雪光里不
见异常,眼睛朝下一勾才瞅见门口雪地上倒卧着一团黑圪塔。她松了一口气折回头
扶住炕边,俯下身贴着孝文的耳朵说:“瓜蛋儿放心!一个要饭的冻硬栽倒到门口
咧!”孝文忽地一声跃起拨开被子,慌忙穿衣蹬裤,溜下炕来钩上棉窝窝,一把拉
开门闩,从那个倒卧门口的人身上跳过去;下了窑院的平声跷上慢道又进入村巷,
他的心似才重新跳荡起来。

小娥穿好衣裳走出窑门,看看倒在门口的那个倒霉鬼死了还是活着:她蹲下身
摸摸那人的鼻口,刚刚触到冷硬如铁的鼻梁,突然吓得倒吸一口气跌坐在地上;从
倒地者整齐的穿着和佝偻的身腰上,她辩认出族长来,哪里是那个可怜栖惶的要饭
老汉!小娥爬起来退回窑里才感到了恐惧,急得在窑里打转转。她听到窑院里的一
声咳嗽,立即跳出窑门奔过窑院挡住了从慢道上走下来的鹿子霖。小娥说:“糟了
糟了!族长气死……”鹿子霖朝着小娥手指的窑门口一瞅,折身跷上窑院,站在倒
地的白嘉轩身旁久久不语,象欣赏被自己射中落地的一只猎物。小娥急得在他腰里
戳了一下:“咋办哩咋办哩?死了人咋办呀?你还斯斯文文盯啥哩!”鹿子霖弯下
腰,伸手摸一下白嘉轩的鼻口,直起腰来对小娥说:“放心放心放你一百二十条心。
死不了,这人命长。”小娥急哮哮他说:“死不了也不得了!他倒在这儿咋办哩?”
鹿子霖说:“按说我把他背上送回去就完了,这样一背反倒叫他叫我都转不过弯子
……好了,你去叫冷先生让他想办法,我应该装成不知道这码事。快去,小心时间
长了真的死了就麻烦了。”小娥转身跑出场院在去打冷先生,刚跑到慢坡下,鹿子
霖又喊住她:“算了算了,还是我顺路捎着背回去。”小娥又奔回窑院。鹿子霖咬
咬牙在心里说“就是要叫你转不开身躲不开脸,一丁点掩瞒的余地都不留。看你下
来怎么办?我非把你逼上‘辕门’不结。”他背起白嘉轩,告别小娥说:“还记着
我给你说的那句话吗?你干得在行。”小娥知道那句话指的什么:你能把孝文拉进
怀里,就是尿到他爷脸上了。她现在达到报复的目的却没有产生报复后的欢悦,被
预料不及的严重后果吓住了。她瞅着鹿子霖背着白嘉轩移脚转身,走出窑院,跷进
窑去关死了窑门,突然扑倒在炕上。

鹿子霖背着白嘉轩走过白雪覆地的村巷,用脚踢响了白家的街门,对惊慌失措
的仙草说:“先甭问……我也不晓得咋回事。先救人!”仙草的一针扎进人中,白
嘉轩喉咙里咕咕响了一阵终于睁开眼睛,长叹一声又把眼睛问上了。鹿子霖装作啥
也不晓的憨相:“咋弄着哩嘉轩哥?咋着倒在黑娃的窑门口?”随之就告辞了。

白嘉轩被妻子仙草一针扎活过来长叹一声又闭上了眼睛。他固执地挥一挥手,
制止了家中老少一片乱纷纷的嘘寒问暖心诚意至关切,“你们都回去睡觉,让我歇
下。”说话时仍然闭着眼睛,屋里只剩下仙草一个清静下来,白嘉轩依然闭眼不睁
静静的躺着。一切既已无法补救,必须采取最果断最斩劲的手段,洗刷孝文给他和
祖宗以及整个家族所涂抹的耻辱。他相信家人围在炕前只能防碍他的决断只能乱中
添乱,因此毫不留情地挥手把他们赶开了。他就这么躺着想着一丝不动,听着公鸡
叫过一遍又叫过一遍,才咳嗽一声坐了起来,对仙草说:“你把三哥叫来。”

鹿三在马号里十分纳闷,嘉轩怎么会倒在那个窑院里?他咂着旱烟袋坐在炕
边,一只脚踏在地上另一只脚跷踏在炕边上,胳膊时支在膝头上吸着烟迷惑莫解。
孝文低头耷脑走进去,怯怯地靠在那面的槽帮上,他以为孝文和他一样替嘉轩担忧
却不知道孝文心里有鬼。他很诚恳地劝孝文说:“甭伤心。你爸缓歇缓歇就好了。
许是雪地里走迷了。”孝文靠在槽帮上低垂着头,他从小娥的窑洞溜回家中时万分
庆幸自己不该倒霉,摸着黑钻进被窝,才觉得堵在喉咙眼上的心回到原处;当他听
到敲门声又看见鹿子霖背着父亲走进院里时,双膝一软就跌坐在地上;这一切全都
被父亲的病势暂掩盖着。他除了死再无路可走,已经没有力量活到天明,甚至连活
到再见父亲一面的时间也挨不下来。他觉得有必要向鹿三留下最后一句悔恨的话,
于是就走进马号来了。他抬起低垂到胸膛上的下巴说:“三叔,我要走呀!你日后
给他说一句话,就说我说了‘ 我不是人’……”鹿三猛乍转过头拨出嘴里的烟袋:
“你说啥?”孝文说:“我做下丢脸事没脸活人了!”鹿三于是就得到了嘉轩倒在
窑洞门口的疑问的注释。他从炕边上挪下腿来,一步一步走到孝文跟前,铁青着脸
瞅着孝文耷拉着的脑袋,猛然抡开胳膊抽了两只掌,哆嗦着嘴唇“羞了先人……啥
叫羞了先人?这就叫羞了先人了!黑娃羞了先人你也羞了先人……”这儿仙草走了
进来。鹿三盛怒未消跟仙草走进上房西屋,看见嘉轩就忍不住慨叹:“嘉轩哇你好
苦啊!”白嘉轩忍住了泛在眼眶里的泪珠,说:“你知道发生啥事了?知道了我就
不用再说了。你现在收拾一下就起身,进山叫孝武回来,叫他立马回来,就说我得
下急症要咽气……”

惩罚孝文的举动又一次震撼了白鹿原。惩罚的方式和格局如同前次,施刑之前
重温乡约族规的程序由孝文的弟弟孝武来执行。

白孝武的出现恰当其时。他穿一件青色棉袍,挺直的腰板和他爸腰折以前一样
笔挺,体魄雄壮魁伟,肩膀宽厚臀部丰满,比瘦削细俏的孝文气派得多沉稳多了。
白嘉轩仍然在台阶上安一把椅子坐着,孝武归来及时替代了不争气的孝文的位置,
也及时填充了他心中的虚空。孝武领涌完乡约和族规的有关条款,走到父亲跟前请
示开始执行族规。白嘉轩从椅子上下来,跷下台阶,从族人让出的夹道里走过去,
双手背抄在佝偻着的腰背上。白嘉轩谁也不瞅,端直走到槐树下,从地上抓起扎捆
成束的一把酸枣棵子刺刷,这当儿有三四个人在他面前扑通扑通跪倒了,白嘉轩知
道他们跪下想弄啥,毫不理睬,转过身就把刺刷扬起来抽过去。孝文一声惨叫接一
声惨叫,鲜血顿时漫染了脸颊。白嘉轩下手特狠,比上次抽打小娥和狗蛋还要狠过
几成。这个儿子丢了他的脸亏了他的心辜负了他对他的期望,他为他丧气败兴的程
度远远超过了被土匪打断腰杆的劫难,他用刺刷抽击这个孽种是泄恨是真打而不是
在族人面前摆摆架式。白嘉轩咬着牙再次扬起刺刷,忘记了每人只能打一下的戒律,
他的胳膊被人捉住了,一看竟是鹿子霖。

鹿子霖是那三四个下跪求情者中的一个。这个向族长跪谏的行动其实就是鹿子
霖策划的。他听到孝武给他传述的白嘉轩要惩罚孝文的决定以后,郑重其事地找到
白家,大声吵着要白嘉轩取消这次施刑的举动:“我敢说这根本不怪孝文!你也招
不住这个折腾喀!”白嘉轩冷着脸心决如铁:“锣都敲了你还说这话做啥!你后晌
能到祠堂来,就算给老哥赏光了。”鹿子霖后晌去祠堂里在村巷里痛心狠气地抱怨
几个老汉:“你几个老者难道都是石头心恨?嘉轩要整孝文你们能忍心叫他整?为
啥不劝他不阻挡他?这孝文比不得旁人咋能随便用刷子打?”那几个老汉被他热诚
的斥责弄得感动又愧悔,便策划了这出跪谏的插曲。

鹿子霖从白嘉轩手里夺下刺刷又扑通跪下了,说:“嘉轩哥!你不饶孝文我不
起来!”白嘉轩冷着脸说:“我不受你的跪拜。谁的跪拜我今日都不受。谁爱跪谁
就跪。孝武,往下行——”说罢,用手撩着袍杈儿走过人窝儿,重新在祠堂台阶的
椅子上坐下来。白孝武从执刑具者手里接过刺刷,照哥哥孝文赤裸的胸脯抽击了一
下,血流顺着胸脯一条条拉下来……

如同祠堂院子里的争执在白家庭院里也刚刚发生过。老娘白赵氏白吴氏以及两
个媳妇结成同盟,坚决反对白嘉轩惩罚孝文的毒刑,白赵氏劝不下儿子就骂起来:
“你害死孝文你哪象个老子?你要把孝文捆到树上我就脱光站到孝文前头,你先用
刺刷刷死我再刷死孝文!”仙草则用哭谏,两个儿媳一齐求情。白嘉轩对谁也不松
口,连一句话也不说,一任她们骂呀哭呀乞求呀绝不动心。直到第三天孝武和鹿三
从山里回来,白嘉轩把全体家庭成员叫到上房正厅,在祭桌前发焚香,然后征求大
家的意见:“有话对着先人的面说。”白赵氏白吴氏和孝文孝武的媳妇陈述了早已
表明的态度,轮到至关重要的一个人白孝武了。白孝武站在祭桌前一字一板他说:
“按族规办。”奶奶白赵氏正愣着神儿,母亲白吴氏的耳光已经抽到他脸上了。孝
武瞅了一眼母亲不恼也不愧。仍然面色不改。白嘉轩用恼怒的眼色制止了妻子白吴
氏的轻举妄动,转过脸问孝武:“为啥?你说为啥?”白孝武沉稳他说:“这是白
家的立身纲纪。爸你说的我不敢忘……”白嘉轩迫急地一拳砸在桌子上,说:”着!
忘了立家立身的纲纪,毁的不是一个孝文,白家都要毁了——”
白嘉轩从父亲手里继承下来的,有原上原下的田地,有槽头的牛马,有庄基地
上的房屋,有隐藏在上墙里和脚地下的用瓦罐装着的黄货和白货,还有一个看不见
摸不着的财富,就是孝武复述给他的那个立家立身的纲纪。即使白嘉轩自己,对于
家族最早的记忆也只能凭借传说,这个村庄和白氏家族的历史太漫长太古老了,漫
长古老得令它的后代无法弄清无法记忆。由白嘉轩上溯五辈,大约是白家家道中兴
的一个纪元的开始,那位先人在贫困冻馁中读书自饬考得文举,重整家业重修族规,
是一个对白家近人家史族史具有决定性影响的人物,族人至今还常提起他的名字白
修身。族史和家史虽然漫长,对本族和家庭具有重大影响的先人的名字还是留传下
来,湮没的只是那些业绩平平的名字。好几代人以来,白家自己的家道则像棉衣里
的棉花套子,装进棉衣里缩了瓷了,拆开来弹一回又胀了发了;家业发时没有发得
田连阡陌屋瓦连片,家业衰时也没弄到无立锥之地;有限的记忆不可怀疑的是,地
里没断过庄稼,槽头没断过畜牲,囤里没断过粮食,庄基地没扩大也没缩小。白嘉
轩在孝文事发的短暂几天里除了思索这个意料不及的事件,更多地却是追思家族的
历史和前贤,形成家庭这种没有大起也没有大落基本稳定状态的原因,除了天灾匪
祸瘟疫以及父母官的贪廉诸种因素之外,根本的原由在于文举人老爷爷创立的族规
纲纪。他的立纲立身的纲纪似乎限制着家业的洪暴,也抑止预防了事业的破败。无
论家业上升或下滑,白家的族长地位没有动摇过,白家作为族长身体力行族规所建
树的威望是贯穿始今的。一位族长在大旱之年领着族人打井累得吐血死,井台上至
今还可以看到被风化了的白克勤模糊的字迹。一位族长领着族人在打杀贼人中被刀
劈成两截,成为白鹿原一举廓清异族壮举的英雄。并非所有的族长都有伟迹,悄无
声息地平庸之辈也为数不少,甚至每隔一代两代就会出一个败家子族长,这是殃祸
家族的大害必须尽早诛除不能手软。……

白嘉轩听到孝武的话,心里卷起一汪热流,激动得热泪盈眶,此时此地正需要
听到这个话。白赵氏不甘心地反诘:“先人们都是通人性的好先人,谁也没有你这
样心硬!”白嘉轩沉静地说:“先人们里头没出过这号瞎事。”孝文无可挽回地被
推进祠堂捆到槐树上了。

白嘉轩采取的第二个断然措施是分家。白嘉轩决定只请大姐夫朱先生一个人监
督分家,作为这种场合必不可缺的孩子的舅舅没有被邀请,山里距这儿太远了。如
果连自己的家事都处置不妥,还怎么给族人们门人村人说和了事?一切都经过周密
的算计和精细的调配,分给孝文好地次地的搭配比例与全部土地优次的比例相一致,
按说长子应占厅房东屋,但那需得双亲谢世以后,白嘉轩健在白赵氏也健在,白嘉
轩尚不能住进厅房东屋而只能居住西屋。再考虑到生产生活的方便,白嘉轩决定把
门房的东屋和西屋分给孝文,当中明间作为甬道属家庭公有。储存的黄货白货白嘉
轩闭口不提,那是家庭积蓄,除非异常重大的情变不能挪动,这些蓄存的交待当在
他蹬腿咽气之前,现在谁也不得过问。白孝文的脸面被药布包扎着不露真相,只是
点头,伸出结着血痴的右手在契约上按下了指印。朱先生笑着重复了一句:“房是
招牌地是累,攒下银钱是催命鬼。房要小,地要少,养个黄牛慢慢搞。”这几句广
为流传的朱先生名言,白嘉轩和儿子们其实才头一次从创造者本人口中听到。朱先
生对孝文的过失没有严词斥训,悬笔写下两个字的条幅:慎独。
鹿子霖在惩罚孝文那天晚上到神禾村喝了酒。他跪在地上为孝文求情的行动虽
然失败,却获得了许多人的钦敬,也把这件花案的制造者隐蔽得更严密了。为了显
示真诚,他就那么一直跪下去直到行刑结束。白嘉轩从祠堂台上慌慌匆匆扭动着狗
一样的腰身走过来,双手扶起他,又扶起一同跪着的三个老者说:“你们的宽恩厚
德我领了!”鹿子霖演完这场戏就去神禾村找几个相好喝酒去了,这一晚喝得酣畅
淋漓,于午夜时分走回白鹿村,从村子东头的慢道上下来,扑腾扑腾走到窖洞口拍
响了门板,小娥问谁敲门。鹿子霖大声说:“问啥哩还问啥哩?你哥你叔你大大我
嘛!“他喝得太多有点失控,阴谋的完全实施所产生的欢欣得意也有点难以控制,
该是他和同谋者小娥一起品味这出精彩戏曲儿的时候了。门闩滑动一声,鹿子霖迫
不及待撒着酒狂推门而入,把正趴到炕边上的小娥揽住。小娥一抖一甩钻进被窝。
鹿子霖笑笑才意识到小娥棉袄是披在肩上的。鹿子霖倚在炕边上解衣脱袜,一边说:
大的亲蛋蛋呀!你给你出了气也给大饰了脸,咱俩的气儿出了,仇报了,该受活受
活啦!今黑大大全部依你,你说咋着大就咋着,你要咋样儿就咋样儿,你要骑马大
就驮上你游,你要大当王八大就给你趴下旋磨……”说着剥脱了衣裳钻进被窝。小
娥却问:“吃着屙下的喝我尿下的你愿意不愿意?”鹿子霖笑嘻嘻地念起狗蛋创作
的赞美诗:“宁吃小娥屙下的不吃地里打下的,宁喝小娥尿下的不喝壶里倒下的…
…大愿意。”鹿子霖的手被挡住了。小娥说:“你刚才说今黑依我,我还没说咋样
哩,你就胡骚情起来?你先安安生生睡着,我有话问你,孝文挨得重不重?”

“重。”

“头一刷子谁打的?”

“他爸嘛!还能有谁?族长嘛!”

“听说老二回来了?”

“回来了。这货看去还是个硬家伙。”

“孝文伤势咋样?”

“还用问!脸上没皮儿了。”

“孝文寻冷先生看了没看?”

“你操这些闲心开啥?”

小娥不吭声。惩罚孝文的那天后晌,小娥听到村巷里头的锣声和吃喝声,浑身
抽筋头皮发麻双腿绵软,在窑洞里坐不住了。她达到了报复的目的却享受不到报复
的快活。在她怀着恶毒的目的把孝文拖进砖瓦窑以后惊奇地发现世上竟有孝文这种
奇怪男人,勒上裤子行了解开裤带儿又不行了,当时她觉得奇异也觉得好笑,后来
孝文遵照她规示的日程钻进她的窑洞来过多回,仍然是那个样子;她看着他每一次
兴冲冲地又显得贼偷鬼气儿来到窑洞,回回都是败兴地离去,就忍不住同情这个可
怜人儿说:“算你干脆甭来了。”孝文苦笑着说:“我也想咱们本事算了甭去了,
可又忍不住就来咧!”直到白嘉轩气昏死在窑洞门外雪地的那一晚,孝文尚未直入
过她的已经不再贵重的身体……她在窑洞里坐不住也立不住,装作扯柴禾走到窑院
边沿的麦秸垛跟前,耳朵逮着本村中的动静,偶尔可以听见人们涌向祠堂路上的一
句对话。她现在想到孝文在她窑里炕上的那种慌乱不再觉得可笑。反而意识到他确
实是个干不了坏事的好人。她努力回想孝文领着族人把她打的血肉模糊的情景,以
期重新燃起仇恨,用这种一报还一报的复仇行为的合理性来稳定心态。其结果却一
次又一次地在心里呻吟着,我这是真正地害了一回人啦!

鹿子霖不耐烦他说:“还提孝文孝文做啥?该受的罪让他受去吧!咱们今黑热
热火弄一场!”小娥说:“好呀——对呀!”说着就跃上鹿子霖的腰腹往下一蹲。
鹿子霖嘻嘻笑着呻吟一声:“唉哟哟!亲蛋蛋你轻一点……差点把大大的肠子肝花
蹲烂了!”小娥又纵蹲到他的胸脯上。鹿子霖嘘唤着:“亲蛋蛋你把大的肋条儿蹲
断了!”鹿子霖正陶醉在欢愉之中,感到脸上一阵湿热,小娥把尿尿到他脸上了。
鹿子霖翻身坐起,一巴掌煽到小娥脸上:“婊子!你……”小娥问:“你刚才不是
说了今黑由我想咋样就忘了自个姓啥为老几了?给你根麦草就当拐棍拄哩!婊子!
跟我说话弄事看向着!我跟你不在一杆秤杆儿上排着!”小娥跳起来:“你在佛爷
殿里供着我在土地堂地蜷着;你在天上飞着我在涝池青泥里头钻着;你在保障所人
五人六我在烂窑里开婊子店窑子院!你是佛爷你是天神你是人五人六的乡约,你钻
到我婊子窑里来做做啥!你逛窑子还想成神成佛?你厉害咱俩现在就这么光溜溜到
白鹿镇街道上走一回,看看人唾我还是唾你?”鹿子霖慌忙穿起衣裤连连禁斥着:
“你疯了你疯了咧!你再喊我杀了你!”却不见小娥收敛就慌匆匆跳下炕夺门出窑。
小娥在窑门口跟踪骂着:“鹿乡约你记着我也记着,我尿到你脸上咧,我给乡约尿
下一脸!”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17:34: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一场异常的年馑临到白鹿原上。饥馑是由旱灾酿成。干旱自古就是原上最常见
最普通的灾情,或轻重几乎年年都在发生,不足为奇。通常的旱象多发生在五六七
三个月,一般到八月秋雨连绵就结束了,主要是伏旱,对于秋末播种夏初收获的青
稞大麦扁豆小麦危害不大,凭着夏季这一料稳妥的收成,白鹿原才繁衍着一个个稠
密的村庄和熙熙攘攘的人群。这年的干旱来得早,实际是从春末夏初就开始的,麦
子上场以后,依然是一天接一天一月连一月的炸红的天气,割过麦子的麦茬地里,
土地被暴烈的日晒得炸开镢把儿宽的口子,谷子包谷黑豆红豆种不下去。有人怀着
侥幸心理在干燥的黄土里撒下谷种,迟早一场雨,谷苗就冒出来了,早稻迟谷,谷
子又耐旱;然而他们押的老宝落空了,扒开犁沟儿,捡起谷粒在手心捻搓一下,全
成了酥酥的灰色粉末儿。田野里满都是被晒得闪闪发亮的麦茬子,犁铧插不进铁板
似的地皮,钢刃铁锨也踏扎不下去,强性人狠着心聚着劲扎翻土地,却撬断了锨把
儿。旱象一直延续下去,持续不降的高温热得人日夜汗流不止喘息难定。村里的涝
池只剩下池心的一洼墨绿色的臭水,孩子们仍然在泥水里浆洗,不几天就完全干涸
了,旱象一直僵持到八月十五中秋节日。这是播种冬小麦的节令。人们无心赏月无
心吃团圆饼全都陷入慌恐之中。白鹿原的官路上,频频轰响着伐神取水的火铳,涌
过披蓑着衣戴柳条的雨帽的人流。白鹿村的乡民纷嚷嚷起来,白嘉轩心里也急了毛
躁了,让二儿子孝武在村巷里敲锣告示:伐神取水,每户一升。

白鹿村西头有一座关帝庙俗称老爷庙,敬奉着关公关老爷。关羽升天后主动请
求司管从间风雨为民赐福,村村寨寨无论大小都修建着一座关帝庙;原上自古顺应
西风雨,因之关帝庙一律坐落在村子的西首。白鹿村的老爷庙是一座五间宽的高大
宽敞的大殿,东西两面墙壁上彩绘着关羽戎马倥偬光明磊落一生中的几个光辉篇章;
桃园结义单刀赴会刮骨疗毒出五关斩六将等;而正殿上坐着的司管风雨的关老爷的
雕塑,面颜红润黑鬤如漆明目皓齿神态安祥慈善如佛了。庙宇四周是三亩地的一片
空园,一株株合抱粗的柏树标志着庙宇的历史。庙前的那棵槐树才是村庄的历史标
志,经过无数人的手臂的度量,无论手臂长短,量出的结果都是七楼八作零三指头。
槐树早已空心,里头可以同时藏住三个躲避暴雨袭击的行路人;枝叶却依然郁郁葱
葱,粗大的树股伸出几十步远,巨大的树冠浓密的树荫笼罩着整个庙宇的屋脊,形
成一派凝聚不散的仙气神韵。

白嘉轩跪在槐树下,眼前是常年支的槐树下废弃的青古碾盘,蜡架上插着拳头
的大红蜡烛蹿起半尺高的火苗儿,香炉里的紫香稠如谷苗,专司烧纸的人把一张张
金黄的黄表纸连连不断扔进瓦盆里,香蜡纸表燃烧的呛人的气味弥漫在燥热的庙场
上;他的身后,跪倒着白鹿村十二岁往上的全部男人,有的头戴柳条雨帽身披蓑衣,
有的赤裸着膀子,木雕塑似的跪伏在大太阳下一动不动。碾盘的一侧置放着一张方
桌,别一侧临时盘起一个大火炉,三个精壮小伙子穿着一件短裤,轮流扯拉着一只
半人高的特大号风箱,火焰在阳光里像万千欢舞的精灵,火炉烘烧着三只铁铧和几
支钢钎儿。锣鼓家伙在大殿里头敲着。一个伐马角的小伙子从庙门里奔跃而出,跃
上方桌。锣鼓家伙班子也跟随出来,在方桌周围继续上劲地敲着。侍守火炉的人用
铁钳夹住一只烧成金黄色的铁铧送到方桌跟前,伐马角的小伙拈来一张黄表纸衬在
手心去接铁铧,那黄表纸呼啦一下子就变成灰白的纸灰,小伙尖叫一声从方桌上跌
滚下来,被接应人搀扶走了。第二个马角从庙里奔到槐树下,一只脚刚跨上方桌沿
儿就仰面栽倒下来。第三个马角和头一个如出一辙,刚抓住铁铧就从方桌上跌翻下
去。锣鼓家伙班子第四次从庙里送到祭台上来的马角是鹿子霖,他跳上方桌时浑身
扭着,双臂也扭舞着,大口吹出很响的气浪;他一把抓住递到脸前的铁铧,手心里
的黄表纸完好无损;当他再去接一只筷子粗细的钢钎时,从桌上落马跳下了。白嘉
轩霍地一声从地上站起来,膝头上沾着两坨黄土佝偻着腰趟进了老爷庙的大门。

白孝武监守在大殿里,看见父亲走进门来,迎上前企图劝他出去。白嘉轩一甩
手走到关公神像跟前,点燃三支香插进香炉,作揖长拜之后,就跪伏下去一动不动。
他的周围跪倒了一大片男人,等待神灵通传自己。锣鼓家伙更加来劲地爆响起来,
在庙堂里嗡成一片,香蜡纸表的气味令人窒息。白嘉轩起初觉得鼻膜涩疼,随之就
得清香扑鼻,再后来就嗅不出任何气味了;锣鼓家伙的喧嚣充耳不闻,只见那些鼓
手锣手家伙手使劲地挥动着胳膊,却敲不出一丝声响来。大殿里就得异常清静;他
觉得手足和身躯渐渐变得轻如一张黄表纸,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胸腔里残留着凡
人浊气,需要张大嘴巴连续吐出去;那一瞬间似乎是最后一口污浊的胸气喷吐出来,
他就从关公坐象坐前的砖地上轻轻地弹了起来,弹出了庙门。人们看见,佝偻着腰
的族长从正殿大门奔跃出来时,象一只追袭兔子的狗;他奔到槐树下,双掌往桌面
上一按就跳上了方桌,大吼一声:“吾乃西海黑乌梢!”他拈起一张黄表纸,一把
抓住递上来的刚出炉的淡黄透亮的铁烨,紧紧攥在掌心,在头顶从左向右舞摆三匝,
又从右到左摆舞三匝,掷下地去,那黄表纸呼啦一下烧成粉灰。他用左手再接住一
根红亮亮的钢钎儿,“啊”地大吼一声,扑哧一响。从左腮穿到右腮,冒起一股皮
肉焦的的黑烟,狗似的佝偻着的腰杆端戳戳直立起来。槐树下的庙场上锣鼓家伙敲
得震天价响,九杆火药铳子(九月)连连爆炸,跪伏在庙场上地上的男人们一起舞
扭起来,疯癫般反覆吼诵着:“关老爷,菩萨心;黑乌梢,现真身,清风细雨救黎
民……”侍候守护马角的人,连忙取出备当的一根两头系着小环的皮带,把两只小
环套住穿通两腮的钢钎儿,吊套在头顶,恰如骡马口中的嚼铁。白嘉轩被众人扶上
抬架,八个人抬着,绕在他头上身上的黄绸飘飘扬扬。火铳先导,锣鼓垫后,浩浩
荡荡朝西南部的山岭奔去。所过村庄,鸣炮接应,敲锣打鼓以壮声威,腾起威武悲
壮的气势。
走进秦岭峪口,沿着一条越走越窄的山路绕着山梁行进,路边的青草被络绎不
绝的取水的人马踩踏倒地,拓宽了道路。天麻黑时,白嘉轩和他的族人村民终于走
到黑龙潭了。潭约一丈见方,深不可测,蓝幽幽的潭水平静不兴,上无来水,下不
泄流,黑龙潭是从地下连通东海西海南海北海的一只海眼,四海龙王每年都通过这
条通道到山里来聚会。潭的四周全部是石崖青石,西边凸出前扑的石崖上,稳稳当
当蹲踞着一座铁铸的独庙,铁顶铁墙浑然一体,没有谁能解释这铁庙是在崖上就地
铸成的,还是在平原上铸成以后抬上崖顶的。锣鼓家伙围着潭沿敲着,火铳子又是
九声连响,人们择地而跪,一律面对铁庙。白嘉轩早从架上下来走到潭边,口咬嚼
钎把住上边抖下来的绳索,脚踩石壁上的凹窝爬上崖头,一步一拜一个长揖一个响
头,一直磕进铁庙,点蜡烧香梵表。四面铁壁上铸塑着四条龙,白嘉轩面对西边铁
壁叩拜在地:“弟子黑乌梢拜见求水。”就连叩三个响头,从腰里解下一只细脖儿
瓷罐,在燃烧着的香蜡表里绕过三匝,退出铁庙,用细绳吊放到潭里飘着。白嘉轩
背对铁庙,其余的人了都一律改换拜跪方向背向水潭,锣鼓家伙也收了场,不准说
话不准咳嗽不准放屁,一片屏声敛息的肃穆气氛,等待西海龙王赐舍给西海黑乌梢
珍贵的水,星全以后,交过夜半,山里梢林掀起一阵骚啸,静跪在地的人全都冻得
抖抖嗦嗦牙齿磕碰,猛然听得潭里传出“咕咚”一声水响。白嘉轩朗声诵道:“龙
王爷恩德恩德恩德!”跪伏在地的人一齐跳起来,丢弃了头上的柳条雨帽和蓑衣,
把身上的衣裤鞋袜全部剥光,表示他们全都是海中水族是龙王爷的兵勇,围着龙潭
足起来蹦起来唱起来:“龙王爷,菩萨心;舍下水,救黎民……”铳声撼震静寂的
山谷,铁铸独庙发出铮铮嗡嗡的回声,锣鼓家伙再次敲起来。白嘉轩抽动绳子从潭
里吊起瓷罐,抱在怀中,众人把摆在铁庙里的供品,用细面做成的各种水果和油炸
的麻花做子一齐抛进潭中。

取水的人回到白鹿村已经是第二天早饭时间。白嘉轩走进关帝庙,把盛满清水
的瓷罐儿双手敬献到关老爷足下,刚作完揖拜跪下一条腿扑倒在地人事不省。众人
慌忙从他腮帮上抽下钢纤儿,用香灰和黄表灰塞住穿透的两个窟窿,抬回四合院里
去,用刚刚吊上来的井水擦洗了手心脚心心窝和后心,又给灌下一碗凉丝丝儿的井
水,白嘉轩呼喇一下睁开眼睛,奇怪地瞅着围在炉上炕下的家人和族人,似乎刚刚
从西海龙王那里归来而不晓尘世发生过什么。白嘉轩猛然瞅见站在他身子后首的鹿
三:“三哥!你把牲口喂饱了没?”

直到取回来的那只细脖瓷罐里的潭水在关老爷的脚下完全干涸,雨却仍然没有
下。人们再也无法忍受等待的焦虑,怀着最后的希望把麦子撒进干裂的土地,犁铧
翻起干裂的上层,蹿起一股股黄色法烟。麦粒比谷粒更快的粉化了,真正出现了一
亩一苗的奇观,那一棵希罕的麦苗是在牛尿里侥幸出土的,干旱延续到腊月,落下
一场多年不见的大雪,冻死了白鹿原上的柿子树,老树新树几乎无一幸免。原坡楞
上和庄稼院里的柿子,有的个大如碟,有的人四棱突起,更有给皇帝进贡久盛名的
火晶柿子,现在全都在一个冬天里绝杀断种了。大雪后接着是持续的冬旱的奇寒,
积雪不经融化而逐渐风干了。当春天到来的时候,原野上一片精赤,不见麦禾也不
见青草,满眼是枯死的柿树枝干。想种点萝卜也不进籽儿,柿可当食,萝卜亦可救
生,老天爷连一丝儿生存的机缘都不给白鹿原上的乡民。干旱僵持过春天又延续过
夏天,当一场隔年不见的透雨降下的时候,人们已经不大关心或者无心操持秋田播
种的事了,种籽没有了,耕牛也没有了。旷年持久空前未遇的大旱造成了闻所未闻
旷日持久的年经,野菜野草刚挖出地皮被人们连根挖去煮食了,树叶刚绽开来也被
捋去下锅了。先是柳树杨树,接着是榆树构树椿树,随后就把一切树叶都煮食净光
了,出一茬捋一茬。榆树叶是所有树族中的佼佼者,捋了树叶又扒了树皮,剔掉粗
皮留下内瓤,剁成细未儿和水熬煮,就变成又粘又稠的绝佳的糊糊。白鹿原上的榆
树是继柿树之后来的又一个家族。饿死人已不会引起惊慌诧异,先是老人后是孩子,
老人和孩子似乎更经不住饥饿。饿死老人不仅不会悲哀倒会庆幸,可以节约一份吃
食延续更有用的人的生命。只有莫名其妙的流言才会引起淡弱的兴趣,一个过门一
年的媳妇饿得半夜醒来,再也无法人睡,撞摸身旁已不见丈夫的踪影,怀疑丈夫和
阿公阿婆在背过她偷吃,就蹑手蹑脚溜到阿婆的窗根下偷听墙根儿,听见阿公阿婆
和丈夫正商量着要杀她煮食。阿公说:“你放心度过馑爸再给你娶一房,要不咱爷
儿们都得饿死,别说媳妇,连香火都断了!”新媳妇吓得软瘫,连夜逃回娘家告知
父母。被母亲哄慰睡下,又从梦中惊醒,听见父亲和母亲正在说话:“与其让人家
杀了,不胜咱自家杀了吃!”这女人吓得从炕上跳下来就疯了……危言流语象乌鸦
的叫声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当这场年馑刚刚注定要来的先一年初冬,白鹿村在渭北以及在当地邻村熬活儿
的长工汉们纷纷回到自家屋里来,即使不大仁义的主家也都提前付给他们全年的工
价,让他们在离年终之前的二个多月就下工回家了,起码可以省下一个人的口粮。
鹿三在街巷里看见这些提前下工回归的兄弟哥们就想到自己。在麦子断定不能出苗
以后,瞧着牲畜市场日渐下跌的行情,白嘉轩果决地卖掉了青骡和犍牛,只留下一
匹骒马。这不算是多么聪明的举措,谁也能谋划得出来,一头牛或一匹骡子一年间
吃下的精料——豌豆和夫皮,也许可以换回五头牛和五匹骡子。除了粮食集集冒涨,
其余百物牲畜棉花木料布匹杂货以及土地天天往下跌价,女子订亲的聘金也跌过大
半。在可怕的饥荒年刚刚露出暴虐先兆的时候,各色粮食一下就被推到至高无上的
权威地位,任何东西包括人本身都不得不俯首臣不得不跌价再跌价了。小麦无苗,
冬天不用上粪了;棉花旱死了,轧花机也甭招徕弹花主顾了;牲畜卖掉了,剩下一
匹马浮不住一个人专门喂养;整个一个冬天和春天都将闲适无活儿,自己闲吃静坐
在人家屋里怎么好意思呢?他深信白嘉轩绝不会象村中那些长工的主家那样打发他
提早下工,需得自己说话辞别而不能赖着主家来撵出门去。晚饭后,鹿三抹了抹嘴
巴点燃旱烟袋,爽声朗气他说:“嘉轩,我今黑回去呀。”白嘉轩平和地说:“回
你回喀!有啥事你尽管办。今年冬里没啥紧活路喀!”鹿三料定主家理会错了自己
的原意,就挑明了说:“我明日再不来咧!”白嘉轩依然平和地说:“我刚才说了
嘛!何止明日?三天五天你尽管走。”鹿三更透彻他说:“从明日往后,我再不来
了我下工咧!”白嘉轩这才从椅背上欠起身子:“那咋么了?半路上你就走了不来
了?离过年还远着哩嘛!”仙草听见了也凑到桌边问:“三哥你犯了俺屋谁的心病
咧?你倒是明说怎么能走哩?”鹿三连忙解释:“地里也没啥活儿屋里也没啥活儿
了,我白吃闲坐着不自在喀!”白嘉轩说:“你走了倒是自在了,可把不自在丢给
我了!”鹿三愣怔一下。臼嘉轩接着说:“为了省一份口粮撵你出门,人会说我啥
话哩?我心里能不自在吗?”鹿三忙说:“不是这话!是没活干了闲下,这谁都看
得见的事,不会胡说的。明年春上要是落下透雨地里活儿开场了,我不用你叫就来
了。”白嘉轩冷下脸说:“三哥你听着,从今往后你再甭提这个话!有我吃的就有
你吃的,我吃稠的你吃稠,我吃稀的你吃稀;万一有一天断顿了揭不开锅了,咱弟
兄们出门要饭搭个伙结伴儿——”鹿三咽了一口唾液,粗大的喉圪节猛烈地滑动了
两下,没有话说了。白嘉轩随之轻俏地说:“没活儿干了你就歇着睡着,歇够了睡
腻了你就逛去浪去!逢集了逛集没集时到人多的地方去说,耍纠方耍狼吃娃耍媳妇
跳井,说了耍了再歇再睡……你甭瞪眼!兄弟我不是给你撇凉腔是说正经话:天杀
人人不能自杀。年馑大心也就要放大。年馑大心要小了就更遭罪了。”鹿三觉得眼
里快要忍不住流泪,没有说话就转身出了院子进了马号。直到新年春节前的祭灶日
到来时,他又一次下定决心,这回下了工明年再不来了,实在不能再进白家门白吃
闲坐了。

鹿三离开白家的前一晚,孝文硬着头皮向父亲提出借粮,白嘉轩拒绝了。这件
事更深地刺激着鹿三。正月十五一过,不见鹿三来上工,白嘉轩走进鹿三矮凌乱的
两问厦屋:“跟我走,三哥。甭说我,自你过年走了红马日夜叫唏,要你喂它哩!
旁人添草拌料它不悦意吃喀!”鹿三的喉圪塔又猛烈的滑动了两下,跟着白嘉轩回
到马号。

孝文硬着头皮进上房东屋,罗罗嗦嗦向奶奶白赵氏诉说,分家时父亲分给他
的粮食可以接上秋收,可是秋天绝收了,来年的麦子也没指望了,整个一个冬天喝
稀糁子凑合到腊月,年是实在过不去了……他哀告奶奶给父亲说一句:“借些粮。”
白赵氏正想趁机教训一下孙子,你看看你弄成啥光景了?白嘉轩从对面的西屋已经
听见,大声说:“你就甭开这个口!”白孝文再没说话就从奶奶的屋里退出来回到
前头门房。白赵氏对着西屋说:“你的心不是肉长的是滋水河里的石头!”白嘉轩
走进门来:“妈,你明日把那俩碎崽娃了引到后头来。”

孝文向父亲借粮伤脸以后就把两亩水地卖掉了。白嘉轩得知这个消息后气得
吃不下饭,指令孝武把孝文叫到后院正厅来。孝武走进前院门房东屋说:“哥!咱
爸叫你。”孝文仰躺在炕上只扭了一下头:“我不去。”孝武端直站着:“咱爸叫
你你也不去?”孝文说:“后院厅房我不去,再不去了。”孝武威胁说:“那让老
人求到你的门下?”孝文猛然从炕上翻起身来跳到炕下:“你甭跟我耍威风!谁爱
来不来我不稀罕!我也没拿你啥没借你啥没欠着你的啥!”孝武不动声色他说:“
哥你看你成了什么样子?说话处事还象不象个兄长的?”孝文正想说出更辛辣的话,
泄一泄没借着粮食的怒气,也杀一杀弟弟的神气。不料父亲在院子里喝斥:“孝文
你出来!”孝文趿拉上棉窝走到院子,就看见漆黑的院庭里站着父亲的佝偻的形体。
白嘉轩劈头问:

“你把水地卖了?”

“卖了。”

“卖给谁了?”

“谁给钱多就卖给谁。”

“我听说卖给鹿子霖了?”

“子霖叔有钱也有粮食,旁人买不起。”

“这地是在你爷手时置下的,你不能卖!”

“眼下这地分给我是我的。我想活命就得换一把粮食。”

“这二亩水地你卖了多少钱?”

“正说着哩!价官还没说死撂倒哩!”

“你甭说了,这地你卖给我,我给你双价。”

“那不行,大丈夫出言驷马难追。你给我钱再多也不能收回
我的话了。”

黑暗里一声啸响,白孝文应声一个趔趄跌倒在地,父亲手中的拐杖抽击到他的
脸上,继之又砸到他的大腿上,白孝文却感到了一种报复的舒畅,从地上缓缓悠悠
爬起来走进屋去,咣一声插上门闩,把父亲和孝武冷晾在院子里。孝武挽扶劝慰着
父亲,走回后院厅房去了。孝文继续恢复仰躺在炕上的睡姿,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
上,对女人说:“好咧好咧!从今往后再没有谁来管我了!”

这一年的春节新年是孝文所能记得的最暗淡无趣的一个新年,白鹿原上远远近
近的大村小寨,听不到锣鼓听不见喧闹只零三碎四的几声炮响。正月初一的晌午,
孝文到白鹿镇的馍铺里买了五个白生生的罐罐儿馍,蹲在馍铺的台阶上吃了向馍铺
掌柜讨了一壶茶喝,算是自己给自己过了个年。孝文吃罢又挑了五个揣进怀里,绕
道白鹿村后巷朝村子东头走去。村巷里男男女女拖着孩子往祠堂汇集,饥荒之年也
不能少了给祖宗点一柱香叩三个响头。孝文走进小娥的窑门嘘声嗔气地说:“妹子
年好,哥给你拜年来了!”小娥正在案板上揉面团回过头说:“你心里想妹子了,
嘴里可说是给妹子拜年拜年,拿的啥礼物?“你把哥的好心冤屈咧!”孝文从怀里
掏出一个又一个点着红花的罐罐馍,摆到案板上说,“人家到饲堂拜祖宗哩!全村
就剩下咱舍娃子天不收地不管,咱俩你拜我拜你过个团圆年!”“这么说哥你坐火
炕上等着——”小娥笑了,“妹子给你擀面浇臊子。臊子面香着哩等一会儿再吃。”
孝文说:“我已经吃饱了。你先吃馍压压饥。咱先弄一回哥想死你咧!”“不成不
成我手上沾着面!”小娥摇头。“又不用手……”孝文把小娥抱离案板走向火炕…


孝文对第一次在小娥身上能够做到得心应手的事记忆难泯。那是要他挨过刺
刷抽打之后一个半月的一天后晌,第一次走出街门就端直走进田小娥的窑洞。小娥
一惊一愣:“你大白天到我这儿来不怕人看见?”白孝文说:“过去怕人看见现在
不怕了,谁爱看就看。”小娥这时候才回过神儿来问他伤势好了没有,捋起袖子看
他胳膊解开胸口儿看他的胸膊。孝文揽着她的腰凌空把她托起来放在炕上。动手解
她的偏襟纽扣儿:“哥在炕上躺了半个月啥不想,就一门心思想着你这一对白鹁鸽
儿。”小娥象蛇一样紧紧缠抱着孝文,泪花婆娑口齿喃喃着:“好哥哩你到底伤得
咋个象况……我不得见又不得问……妹子心疼你都快要疯了………小娥说着,突然
翻起身来,双手捧着孝文的脸颊,惊诧地问:“哥也你今日……行了?”孝文得意
地抹一抹脖子上的细汗:“这下你再不笑话我是蜡做了矛子了吧!”俩人被这个奇
异的变化鼓舞着走向欢乐的峰巅。自从破烂瓦窑开始一直到被捆到祠堂槐树上示众,
他都无法克服解开裤带不行了勒上裤子又得行了的奇怪的痼疾,今天才第一回在小
娥面前显示了自己的强大和雄健。小娥仍然解不开好奇:“过去到底咋么着是那个
怪样子?今日个咋着一下子就行了好了?”孝文嘲笑说:“过去要脸就是那个怪样
子,而今不要脸了就是这个样子,不要脸了就象男人的样子了!”太阳光从窑土坎
上移到树稍上,直到窑里完全黑暗下来,俩人都没有离开火炕,一次又一次走向欢
愉的峰巅,一次又一次从峰巅跌下舒悦折谷底,随之又酝酿着再一次登峰造极……
那时候白嘉轩正领着取水的村民走进峪口朝龙潭进行悲壮的进军……
小娥从炕上下来勒好棉裤,在瓦盆里洗着手,回眸对躺在火炕上的孝文说:“
哥也今日个过年,你没忘妹子也没忘你,你给妹子送了五个罐罐儿馍,你猜妹子给
你留着啥好的?”孝文不在乎他说:“肉包子肉九子躁子面不是?不稀罕!我就稀
罕捉你那一对儿白鹁鸽儿!”小娥说:“保你稀罕!搁平常我不给你,今日个过年
才叫你享一回福……你等着,等我擀好面,咱俩吃了长寿面再给你。”孝文一骨碌
从炕上跳下来,精光着身子抱住小娥,冻得直抖:“你倒说得我躺不住了,快拿出
来让我看是啥好玩艺儿?”小娥无奈又爬上炕,从窑窝里摸出一杆烟枪来说:“你
今日个尝一口,保准过个好年。”孝文看见油光油亮的烟枪不禁一愣,接过那滑腻
的紫黑色的烟管指尖上感到冰凉,脑子忽然浮出姑父朱先生授课时慷慨陈词的面孔,
那个永远保持着平和敦厚仪容的朱先生讲到禁烟时就失了常态。小娥在他面前半倚
躺着,撕开一层油纸,用细铁钎挑起一块膏状鸦片在三个指头间揉搓,然后就按到
烟枪眼儿上说:“等等,我给你点灯。妹子今日个服侍你过了好年。”连着让孝文
吸了三个泡儿,小娥象哄孩子一样拍着孝文的肩膀:“好好睡,妹子给你擀面去。”

孝文躺着,渐渐开始幻化,手臂舒展了腿脚轻捷如燕了,心头似有一缕不尽的
柔风漫过去再指过来,头脑里除去了一切生活的负累,似有无数的鲜花绿叶露珠滚
动。案板上咯噔咯噔擀面杖的响声节奏明朗,小娥伸出胳膊推着擀杖前进又弯着手
臂把擀杖拉回案边的动作象是舞蹈。他轻轻一纵就坐起来穿好衣裤,自告奋勇地坐
到灶下的柴墩上拉起风箱,快活地说:“妹子,你擀面我烧锅,咱俩今日个过个夫
妻年。”小娥欢蹦蹦地在案板上玩着擀杖,偌大须叶一会儿卷到饼杖上,一会儿又
象挥舞一面旗字似的从擀杖上摊开到案板上,她勒着围裙的腰即使穿着棉裤也不显
臃肿,丰满的胸脯随着擀面的动作微微颤着,浑圆的臀部也微微颤着。孝文忍不住
嘻嘻他说:“哎呀妹子我又想了……”小娥说:“你是瓜娃子得了哪一窃?不看我
正切面哩!”说着,把切好的细面拢到木盘里托起来,放到锅台上,看看锅里气儿
上来了,就推出锅盖,哗啦一声把面条撤进滚水里,又伸过胳膊拉上锅盖。这当儿,
她的优美干练的动作撩得孝文忍俊不住,一只手拉风箱杆儿,左手从下边揪住裤脚
猛力往下一抻,棉裤哗地一下褪过膝盖,伸手抱住她按倒在灶下的麦秸上。小娥急
了:“哎呀面闷糊到锅里咧!”孝文说:“让它糊去!”小娥说:“而今粮食敢糟
踏?”孝文说:“一碗面不算个啥!”小娥无意损伤孝文的兴致,仰躺在灶间麦秸
上,一手抚着孝文的脸,另一只手拉着风箱杆儿……

孝文分得的三亩半水地和五亩旱地,前后分三次转卖到鹿子霖名下,那八亩半
水旱地里有二亩天字地一亩半时字地三亩利字地二亩人字地。八亩半地所卖的银元,
充其量抵得上正常年景下二亩天字地的所得,临到最后卖那二亩人字地的时候,孝
文已经慌急到连中人也来不及请,直接走进白鹿镇鹿子霖的保障所,开门见山地说:
“子霖叔,那二亩人字地也给你吧,你就甭再推倭了!你凭良心给几个(银元)就
是几个我不说二话。”鹿子霖诚恳他说:“孝文你看,叔实在不好再要你的地了。
我跟你爸一辈子仁仁义义的,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箍住我要卖地,日后我实在跟你爸
都不好见面说话咧!”孝文急不可待他说:“俺爸是俺爸我是我。你不要的话,咱
村再没谁买得起,外村人嫌不方便也不要嘛,好叔哩我瘾发了简直活不下去了,你
先借给俩银元让我上烟馆子……”鹿子霖从腰里摸出两枚银元来,看着孝文急不可
待地转过身,脚下打着绊腿走出保障所大门,沉吟说:“完了!这人完了!”

鹿子霖走出保障所大门的镇子上溜达,尽管年馑可怕,镇上的粮食并不少,
只是价高得吓人。他装作关心粮市上价钱的跌浮,很有耐心的和卖粮的主家交谈着,
用深陷在长睫毛丛中的眼仁儿扫瞅人头攒动的粮市,寻找白嘉轩。根据他的判断,
孝文不久就会向他提出卖房的事,于此之前必须和嘉轩打个照面,为将来的下一步
扫清障碍。穷人和富人现在都关心粮价的跌浮。白嘉轩丑陋的驼背进入他的眼睛,
他做出完全无心而是碰巧撞见的神态先开了口:“呃呀嘉轩哥!碰见你了正好,我
有句话想给你说——”白嘉轩扬起脸:“街道上能说不能说?”鹿子霖说:“能能
能。也不是啥是非话嘛!我想劝你一句,你把粮食给孝文接济上些儿嘛!总是爷儿
们嘛!甭让他三番五次缠住我要卖地,我不买他缠住不丢手,我买了又觉得对不住
你……”白嘉轩咬着腮帮,完全用一种事不关已的腔调说:“这没啥对不住我的。
你尽管放心买地,他要踢地你要置地是你的跟他的事,跟我没啥交涉。”鹿子霖更
诚心地劝:“嘉轩哥你甭倔,亲亲的爷儿们,你不能撒手不管……”自嘉轩冷笑一
声反问:“管?你怎么不管兆鹏?”鹿子霖噎得反不上话来。白嘉轩转过驼背就把
手伸进一条粮食口袋里抓摸着麦子看起成色来了,鹿子霖不露声色地在想,你顶我
顶得美顶得好;你不管了好!我就要你这句话!

孝文头一回卖了地,和小娥在窑洞里过了个好年,临走时把一撂银元码到炕
席上:“妹子你给咱拿着。”把一小半留在身上回到家里。媳妇向他要卖地的银元:
“你装在身上不保险,我给咱锁到柜里,接不上顿儿了买点粮,日子长着哩!”孝
文说:“放心放心放一百二十条心!银元我装着你甭管。你日后啥事都甭问甭管。”
两个孩子由白赵氏引去吃饭,孝文成天不沾家浪逛着摸不清影踪,只有她一个人在
屋里忍饥挨饿,婆婆仙草时不时背过公公塞给一碗半勺,她饥肠辘辘却难过得吃不
下去。有一晚,她鼓足勇气向孝文抗争:“地卖下的银元不论多少,不见你买一升
一斗,你把钱弄了啥了?”白孝文眼睛一翻:“你倒凶了?倒管起我来了?”媳妇
说:“我凶啥哩我管你啥来?我眼看饿死了,还不能问你买不买粮?”白孝文冷着
脸说:“不买。你要死就快点死。你不知道死的路途我指给你:要跳井往马号院子
去,要跳河跳崖出了村子往北走,要吊死绳子你知道在哪儿挂着……”媳妇急了:
“我知道你盼我死、逼我死、往死里饿我。我偏不死偏不给你腾炕,你跟那婊子钻
瓦窑滚麦秸窝儿,反正甭想进我的门上我的炕!”白孝文涎下脸说:“你管不着。
你不死我也睁眼不盯你。”说罢就抽身出门去了。随后有一夜,孝文和小娥在窑里
炕上一人一口交口抽着大烟,他的媳妇找到窑门外头,跳着骂着。孝文拉开窑门,
一个耳光抽得媳妇跌翻在门坎上。媳妇拼死扑进窑去,一把抓到小娥挡里,抓下一
把皮毛来。孝文揪着媳妇的头发髻儿,两个嘴巴抽得她再不吼叫喊骂了,迅即象拖
死猪似的拖回家去。

孝文媳妇在白家的称呼是大姐儿。大姐儿独自一人躺在四合院门房东屋的炕
上,家徒四壁,装粮食的瓷缸和板柜,早在踢地之前被孝文搬到镇上贱卖了,屋里
只剩下炕上的两条被子和炕下脚地上的一条长凳。她的通身已经黄肿发亮,隐隐能
看见皮下充溢着的清亮的水,腿上和胳膊上用指头一按就陷下一个坑凹,老半天弹
不起不来。她的脸上留着一圪圪乌青紫黑的伤痕,那是孝文的拳头,砸击的结果。
她已经没有饥饿的感觉,阿婆让孝武媳妇二姐儿端来的饭冷凝在碗里。她想跟阿公
说一句话,却揣度阿公肯定不会进入她屋子,于是就打定主意去找他,她准确地预
感到自己即将完结。西斜的日头把后窗照明亮如烛。大姐儿听见阿公熟悉的脚步走
过门房明间走到庭院就消失了,她的心里激起一股力量,溜下炕来在镜子前胧梳一
番散乱的发髻,居然不需攀扶就走到了厅房,站在阿公面前:“爸,我到咱屋多年
了,勤咧懒咧瞎咧好咧你都看见。我想过这想过那,独独没想过我会饿死……”白
嘉轩似乎震颤了一下,从椅子上抬起头拨出嘴里的水烟袋,说:“我跟你妈说过了,
你和娃娃都到后院来吃饭,”大姐儿说:“那算啥事儿呢?再说我也用不着了。”
说罢就转身退出门来,在跷过门坎时后脚绊在木门坎上摔倒了,从此就再没有爬起
来。自嘉轩驼着背颠过去,把儿媳的肩头扶起来,抱在臂弯里。大姐儿的眼睛转了
半轮就凝滞不动,嘴角扯了下露出一缕羞怯。白赵氏仙草和二姐儿全都闻声奔过来。
孝武四处奔走,找不见孝文。

孝文刚刚办完卖房的手续,三间门房全部卖给鹿子霖,把所得的银元顺路撂在
小娥的炕头上,直到半夜回来,看见停放在烛光里的媳妇的僵尸,猛然站住脚跨不
动腿了。他根本没有想到她真的会死。她结实有劲没有生过大病。她胳膊上的肌肉
象男人一样结块儿,大腿和小腿和瓷实梆硬。他忽然想到她曾经教他做床第上的事
的情景,心里一软,这个他已经不喜欢的人现在死了。弟弟孝武走到跟前说:“哥!
你作孽了!”孝文没有动。弟弟又说:“明日个人殓时她娘家人来闹事的话,你出
面跟人家回话。”孝文仍然没有动。孝武忍不住恨声说:“扎你一锥子都扎不出血
了!”

持久的饥饿的大气把包括死人这样至为重大的事都压迫得淡化了。死人早已不
再引起特别的惊诧和家人的过分悲痛,而白嘉轩家里也饿死了人,在村中还是造成
大哗,所幸的是大姐儿娘家的人似乎对出门多年的姑娘感情淡漠,只派大姐儿最小
的弟弟前来吊孝人殓。那个被饿得东摇西晃的弟弟干嚎过几声之后,就抓起大碗到
锅里捞面浇躁子蹲在台阶上大吃起来。为了顾全影响,白嘉轩让孝武出面帮助孝文
完成了丧葬之事,着眼点在乡亲族人的口声本不在孝文,埋葬大姐儿之后,孝文真
正成了天不收地不揽的游民,早晚都泡在小娥的窑洞里,俩人吃饱了抽大烟抽过瘾
了就在炕上玩开心,使这孔孤窑成为饥荒压迫着的白鹿原上的一方乐上。

“给我帚个忙。”鹿子霖邀请来了鹿姓本门十多个年轻后生,向他们吩咐了
到白家去拆房的事,用软绵的馍馍的和煮成糊涂的面条招待他们饱吃一顿,然后叮
咛说:“你们去只管拆房甭说二话。白家没人出来阻挡你们就尽管拆,要是有人出
面拦挡,满仓倒儿你回来叫我。”十多个小伙梦想不到今天有机缘给肚子里填满了
正正的粮食,精神顿然焕发,甭说拆房,叫他们前去杀人也无不可。满仓领着他们
出门了。鹿子霖最后叮嘱一句:“不准起哄闹事。”

鹿子霖坐在祭旁的椅子上抽水烟,得意中不无紧张,期待着满仓飞奔回来请
他出面。可是连着抽完三袋水烟,仍不见满仓回来,难道白嘉轩父于对拆房这种面
皮的事也无动于衷?直到街门口咚一声木料着地的响声,他按捺不住急急走到街门
口,把两个抬一根木料的侄儿叫进门来问:“有没啥响动?”一个侄儿说:“没没
没,孝武蹦出来挡将,满仓哥刚下梯子准备回来叫你,他爸出来把孝武拉回去了。
满仓哥又上了梯子……”另一个侄儿补说:“孝武张头张脑的挺凶,他爸出来还笑
着说:“快拆快拆,拆了这房就零干了,咱一家该着谢承你子霖叔哩……”随后才
拉着孝武进后院去了。”鹿子霖从街门口踱回厅房祭桌跟前,重新装上一袋水烟,
吹燃火纸的时候,绷紧的心里有点泄气,难道我没尿到他的脸上尿到空沟里去了?
白嘉轩家的反区实际很难揣摩,白嘉轩的厅房上屋里聚着白赵氏白吴氏以及孝
武和他媳妇二姐儿.更多的是本族近门的弟兄和侄儿们,他们义愤填气恨难平,众
口一词再三反覆强调着同一个意思:鹿子霖不是买房是揭族长的脸皮!鹿于霖揭掉
的不单是族长的脸皮是在白姓人脸上尿尿!白嘉轩只顾咂着水烟袋。白赵氏说:“
孝文使唤了他多少钱咱还多少,房子不能拆。”仙草悲愤他说:“我咋么要下这个
踢地卖房的败家子!”孝武说:“爸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族人侄儿们随着孝武哄
哄起来:挡了他看他要咋?叫鹿乡约出来说话看他咋说?砸断他的腿拐儿再说!白
嘉轩赐住众人:“你们生的哪路子气煽的哪门子火?子霖买房掏了钱立了契约合理
合法:再说是孝文箍住人家要卖房你们怪人家子霖的啥错儿呢?回去回去快都回去。
”他毫不留情地斥退下众人,只留下自家人在周围时才说:“我难道连这事的轻重
也掂不来吗?揭我脸皮我还不知道疼不觉得羞吗?”大家都不言语了。白嘉轩问孝
武:“除了拦挡除了打架,你看还有啥好办法呢?”孝武闷头不语半响,猜摸父亲
的心意,说:“爸爸!他今日拆房,我明日个搭手准备盖房,把门房再盖起来,还
要盖得更体面,”白嘉轩在桌于上拍了一巴掌:“这就对了!一拆一盖,人就分清
了谁是孝文谁是孝武,祖宗神灵也看见谁是白家的孽子谁是顶梁柱!”白嘉轩扫视
一眼白赵氏仙草二姐儿最后盯住孝武说:“人说宰相肚里能行船。我说嘛……要想
在咱原上活人,心上就得插得住刀!”

陡到满仓领着人把木料砖头瓦片全部拆光送走,又挖下了木格窗子和门板,白
嘉轩恰当此时走到前院,瞅一眼残垣断壁和满地狼藉的土坯碎砖,把正在殿后查巡
的满仓叫住,客客气气朗声问着“满仓你们拆完了?”满仓不好意思地笑答:“完
了完了……伯。”白嘉轩说:“你再看看还有啥东西没拿完?”满仓依然笑容可掬
地答:“没咧没咧啥也没咧……伯。”白喜轩却认真地说:“有哩!你细看看。”
满仓干笑起来:“伯你耍笑侄儿哩!不用细看……”白嘉轩加重声色喝住转身欲走
的满仓:“你甭走。你把东西没有拿完不能走。你蹲下仔细想想,啥时候想起来再
走。”说着双手拄着拐杖,紧紧盯住满仓。满仓怯着族长伯伯真的蹲下来不敢走了。
街巷里不一会使聚集起来一伙儿看蹊跷的事。白嘉轩心里却道:“我看你鹿子霖还
不闪面儿?”

鹿子霖来了。听到满仓被白嘉轩扣留的消息就赶来了,双手打着躬抱歉的说:
“嘉轩哥我本该早来说给你说一声,保障所来了上头的我脱不开身……满仓你咋搞
的?说啥冲撞你伯的话啦?还不赶快赂礼……”白嘉轩把拐杖靠在肩头,腾出手来
抱拳还礼:“子霖呀我真该谢承你哩!这三间门房撑在院子楦着我的眼,人早都想
一脚把它踢倒。这下好了你替我把眼里的楦头挖了,把那个败家子撵出去了,算是
取掉了我心里的圪塔!”鹿子霖原以为白嘉轩抓满仓的什么把柄儿寻隙闹事,完全
料想不及白嘉轩这一番话,悻悻地笑笑说:“孝文实在箍得我没……”白嘉轩打断
他的话:“孝文箍住你踢地卖房我知道……我叫满仓甭走,是他给你把事没办完哩!
”鹿子霖说:“还有啥事你跟我说,兄弟我来办。”白嘉轩说:“你把木料砖瓦都
拿走了,这四都墙还没拆哩!你买房也就买了墙嘛!你的墙你得拆下来运走,我不
要一块土坯。”鹿子霖心里一沉,拆除搬走四面墙比不得揭椽溜瓦,这十来个人少
说也得干三天,这些饿臭虫似的侄儿们三天得吃多少粮食?他瞅一眼街巷里看热闹
的人,强撑着脸说:“那当然当然……”白嘉轩仍然豁朗他说,“你明天甭停,接
着就拆墙,越早越快弄完越好!咋哩!门户不紧沉喀!再说……我也搭手想重盖房
哩!”
白鹿原
作者:陈忠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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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一场异常的年馑临到白鹿原上。饥馑是由旱灾酿成。干旱自古就是原上最常见
最普通的灾情,或轻重几乎年年都在发生,不足为奇。通常的旱象多发生在五六七
三个月,一般到八月秋雨连绵就结束了,主要是伏旱,对于秋末播种夏初收获的青
稞大麦扁豆小麦危害不大,凭着夏季这一料稳妥的收成,白鹿原才繁衍着一个个稠
密的村庄和熙熙攘攘的人群。这年的干旱来得早,实际是从春末夏初就开始的,麦
子上场以后,依然是一天接一天一月连一月的炸红的天气,割过麦子的麦茬地里,
土地被暴烈的日晒得炸开镢把儿宽的口子,谷子包谷黑豆红豆种不下去。有人怀着
侥幸心理在干燥的黄土里撒下谷种,迟早一场雨,谷苗就冒出来了,早稻迟谷,谷
子又耐旱;然而他们押的老宝落空了,扒开犁沟儿,捡起谷粒在手心捻搓一下,全
成了酥酥的灰色粉末儿。田野里满都是被晒得闪闪发亮的麦茬子,犁铧插不进铁板
似的地皮,钢刃铁锨也踏扎不下去,强性人狠着心聚着劲扎翻土地,却撬断了锨把
儿。旱象一直延续下去,持续不降的高温热得人日夜汗流不止喘息难定。村里的涝
池只剩下池心的一洼墨绿色的臭水,孩子们仍然在泥水里浆洗,不几天就完全干涸
了,旱象一直僵持到八月十五中秋节日。这是播种冬小麦的节令。人们无心赏月无
心吃团圆饼全都陷入慌恐之中。白鹿原的官路上,频频轰响着伐神取水的火铳,涌
过披蓑着衣戴柳条的雨帽的人流。白鹿村的乡民纷嚷嚷起来,白嘉轩心里也急了毛
躁了,让二儿子孝武在村巷里敲锣告示:伐神取水,每户一升。

白鹿村西头有一座关帝庙俗称老爷庙,敬奉着关公关老爷。关羽升天后主动请
求司管从间风雨为民赐福,村村寨寨无论大小都修建着一座关帝庙;原上自古顺应
西风雨,因之关帝庙一律坐落在村子的西首。白鹿村的老爷庙是一座五间宽的高大
宽敞的大殿,东西两面墙壁上彩绘着关羽戎马倥偬光明磊落一生中的几个光辉篇章;
桃园结义单刀赴会刮骨疗毒出五关斩六将等;而正殿上坐着的司管风雨的关老爷的
雕塑,面颜红润黑鬤如漆明目皓齿神态安祥慈善如佛了。庙宇四周是三亩地的一片
空园,一株株合抱粗的柏树标志着庙宇的历史。庙前的那棵槐树才是村庄的历史标
志,经过无数人的手臂的度量,无论手臂长短,量出的结果都是七楼八作零三指头。
槐树早已空心,里头可以同时藏住三个躲避暴雨袭击的行路人;枝叶却依然郁郁葱
葱,粗大的树股伸出几十步远,巨大的树冠浓密的树荫笼罩着整个庙宇的屋脊,形
成一派凝聚不散的仙气神韵。

白嘉轩跪在槐树下,眼前是常年支的槐树下废弃的青古碾盘,蜡架上插着拳头
的大红蜡烛蹿起半尺高的火苗儿,香炉里的紫香稠如谷苗,专司烧纸的人把一张张
金黄的黄表纸连连不断扔进瓦盆里,香蜡纸表燃烧的呛人的气味弥漫在燥热的庙场
上;他的身后,跪倒着白鹿村十二岁往上的全部男人,有的头戴柳条雨帽身披蓑衣,
有的赤裸着膀子,木雕塑似的跪伏在大太阳下一动不动。碾盘的一侧置放着一张方
桌,别一侧临时盘起一个大火炉,三个精壮小伙子穿着一件短裤,轮流扯拉着一只
半人高的特大号风箱,火焰在阳光里像万千欢舞的精灵,火炉烘烧着三只铁铧和几
支钢钎儿。锣鼓家伙在大殿里头敲着。一个伐马角的小伙子从庙门里奔跃而出,跃
上方桌。锣鼓家伙班子也跟随出来,在方桌周围继续上劲地敲着。侍守火炉的人用
铁钳夹住一只烧成金黄色的铁铧送到方桌跟前,伐马角的小伙拈来一张黄表纸衬在
手心去接铁铧,那黄表纸呼啦一下子就变成灰白的纸灰,小伙尖叫一声从方桌上跌
滚下来,被接应人搀扶走了。第二个马角从庙里奔到槐树下,一只脚刚跨上方桌沿
儿就仰面栽倒下来。第三个马角和头一个如出一辙,刚抓住铁铧就从方桌上跌翻下
去。锣鼓家伙班子第四次从庙里送到祭台上来的马角是鹿子霖,他跳上方桌时浑身
扭着,双臂也扭舞着,大口吹出很响的气浪;他一把抓住递到脸前的铁铧,手心里
的黄表纸完好无损;当他再去接一只筷子粗细的钢钎时,从桌上落马跳下了。白嘉
轩霍地一声从地上站起来,膝头上沾着两坨黄土佝偻着腰趟进了老爷庙的大门。

白孝武监守在大殿里,看见父亲走进门来,迎上前企图劝他出去。白嘉轩一甩
手走到关公神像跟前,点燃三支香插进香炉,作揖长拜之后,就跪伏下去一动不动。
他的周围跪倒了一大片男人,等待神灵通传自己。锣鼓家伙更加来劲地爆响起来,
在庙堂里嗡成一片,香蜡纸表的气味令人窒息。白嘉轩起初觉得鼻膜涩疼,随之就
得清香扑鼻,再后来就嗅不出任何气味了;锣鼓家伙的喧嚣充耳不闻,只见那些鼓
手锣手家伙手使劲地挥动着胳膊,却敲不出一丝声响来。大殿里就得异常清静;他
觉得手足和身躯渐渐变得轻如一张黄表纸,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胸腔里残留着凡
人浊气,需要张大嘴巴连续吐出去;那一瞬间似乎是最后一口污浊的胸气喷吐出来,
他就从关公坐象坐前的砖地上轻轻地弹了起来,弹出了庙门。人们看见,佝偻着腰
的族长从正殿大门奔跃出来时,象一只追袭兔子的狗;他奔到槐树下,双掌往桌面
上一按就跳上了方桌,大吼一声:“吾乃西海黑乌梢!”他拈起一张黄表纸,一把
抓住递上来的刚出炉的淡黄透亮的铁烨,紧紧攥在掌心,在头顶从左向右舞摆三匝,
又从右到左摆舞三匝,掷下地去,那黄表纸呼啦一下烧成粉灰。他用左手再接住一
根红亮亮的钢钎儿,“啊”地大吼一声,扑哧一响。从左腮穿到右腮,冒起一股皮
肉焦的的黑烟,狗似的佝偻着的腰杆端戳戳直立起来。槐树下的庙场上锣鼓家伙敲
得震天价响,九杆火药铳子(九月)连连爆炸,跪伏在庙场上地上的男人们一起舞
扭起来,疯癫般反覆吼诵着:“关老爷,菩萨心;黑乌梢,现真身,清风细雨救黎
民……”侍候守护马角的人,连忙取出备当的一根两头系着小环的皮带,把两只小
环套住穿通两腮的钢钎儿,吊套在头顶,恰如骡马口中的嚼铁。白嘉轩被众人扶上
抬架,八个人抬着,绕在他头上身上的黄绸飘飘扬扬。火铳先导,锣鼓垫后,浩浩
荡荡朝西南部的山岭奔去。所过村庄,鸣炮接应,敲锣打鼓以壮声威,腾起威武悲
壮的气势。
走进秦岭峪口,沿着一条越走越窄的山路绕着山梁行进,路边的青草被络绎不
绝的取水的人马踩踏倒地,拓宽了道路。天麻黑时,白嘉轩和他的族人村民终于走
到黑龙潭了。潭约一丈见方,深不可测,蓝幽幽的潭水平静不兴,上无来水,下不
泄流,黑龙潭是从地下连通东海西海南海北海的一只海眼,四海龙王每年都通过这
条通道到山里来聚会。潭的四周全部是石崖青石,西边凸出前扑的石崖上,稳稳当
当蹲踞着一座铁铸的独庙,铁顶铁墙浑然一体,没有谁能解释这铁庙是在崖上就地
铸成的,还是在平原上铸成以后抬上崖顶的。锣鼓家伙围着潭沿敲着,火铳子又是
九声连响,人们择地而跪,一律面对铁庙。白嘉轩早从架上下来走到潭边,口咬嚼
钎把住上边抖下来的绳索,脚踩石壁上的凹窝爬上崖头,一步一拜一个长揖一个响
头,一直磕进铁庙,点蜡烧香梵表。四面铁壁上铸塑着四条龙,白嘉轩面对西边铁
壁叩拜在地:“弟子黑乌梢拜见求水。”就连叩三个响头,从腰里解下一只细脖儿
瓷罐,在燃烧着的香蜡表里绕过三匝,退出铁庙,用细绳吊放到潭里飘着。白嘉轩
背对铁庙,其余的人了都一律改换拜跪方向背向水潭,锣鼓家伙也收了场,不准说
话不准咳嗽不准放屁,一片屏声敛息的肃穆气氛,等待西海龙王赐舍给西海黑乌梢
珍贵的水,星全以后,交过夜半,山里梢林掀起一阵骚啸,静跪在地的人全都冻得
抖抖嗦嗦牙齿磕碰,猛然听得潭里传出“咕咚”一声水响。白嘉轩朗声诵道:“龙
王爷恩德恩德恩德!”跪伏在地的人一齐跳起来,丢弃了头上的柳条雨帽和蓑衣,
把身上的衣裤鞋袜全部剥光,表示他们全都是海中水族是龙王爷的兵勇,围着龙潭
足起来蹦起来唱起来:“龙王爷,菩萨心;舍下水,救黎民……”铳声撼震静寂的
山谷,铁铸独庙发出铮铮嗡嗡的回声,锣鼓家伙再次敲起来。白嘉轩抽动绳子从潭
里吊起瓷罐,抱在怀中,众人把摆在铁庙里的供品,用细面做成的各种水果和油炸
的麻花做子一齐抛进潭中。

取水的人回到白鹿村已经是第二天早饭时间。白嘉轩走进关帝庙,把盛满清水
的瓷罐儿双手敬献到关老爷足下,刚作完揖拜跪下一条腿扑倒在地人事不省。众人
慌忙从他腮帮上抽下钢纤儿,用香灰和黄表灰塞住穿透的两个窟窿,抬回四合院里
去,用刚刚吊上来的井水擦洗了手心脚心心窝和后心,又给灌下一碗凉丝丝儿的井
水,白嘉轩呼喇一下睁开眼睛,奇怪地瞅着围在炉上炕下的家人和族人,似乎刚刚
从西海龙王那里归来而不晓尘世发生过什么。白嘉轩猛然瞅见站在他身子后首的鹿
三:“三哥!你把牲口喂饱了没?”

直到取回来的那只细脖瓷罐里的潭水在关老爷的脚下完全干涸,雨却仍然没有
下。人们再也无法忍受等待的焦虑,怀着最后的希望把麦子撒进干裂的土地,犁铧
翻起干裂的上层,蹿起一股股黄色法烟。麦粒比谷粒更快的粉化了,真正出现了一
亩一苗的奇观,那一棵希罕的麦苗是在牛尿里侥幸出土的,干旱延续到腊月,落下
一场多年不见的大雪,冻死了白鹿原上的柿子树,老树新树几乎无一幸免。原坡楞
上和庄稼院里的柿子,有的个大如碟,有的人四棱突起,更有给皇帝进贡久盛名的
火晶柿子,现在全都在一个冬天里绝杀断种了。大雪后接着是持续的冬旱的奇寒,
积雪不经融化而逐渐风干了。当春天到来的时候,原野上一片精赤,不见麦禾也不
见青草,满眼是枯死的柿树枝干。想种点萝卜也不进籽儿,柿可当食,萝卜亦可救
生,老天爷连一丝儿生存的机缘都不给白鹿原上的乡民。干旱僵持过春天又延续过
夏天,当一场隔年不见的透雨降下的时候,人们已经不大关心或者无心操持秋田播
种的事了,种籽没有了,耕牛也没有了。旷年持久空前未遇的大旱造成了闻所未闻
旷日持久的年经,野菜野草刚挖出地皮被人们连根挖去煮食了,树叶刚绽开来也被
捋去下锅了。先是柳树杨树,接着是榆树构树椿树,随后就把一切树叶都煮食净光
了,出一茬捋一茬。榆树叶是所有树族中的佼佼者,捋了树叶又扒了树皮,剔掉粗
皮留下内瓤,剁成细未儿和水熬煮,就变成又粘又稠的绝佳的糊糊。白鹿原上的榆
树是继柿树之后来的又一个家族。饿死人已不会引起惊慌诧异,先是老人后是孩子,
老人和孩子似乎更经不住饥饿。饿死老人不仅不会悲哀倒会庆幸,可以节约一份吃
食延续更有用的人的生命。只有莫名其妙的流言才会引起淡弱的兴趣,一个过门一
年的媳妇饿得半夜醒来,再也无法人睡,撞摸身旁已不见丈夫的踪影,怀疑丈夫和
阿公阿婆在背过她偷吃,就蹑手蹑脚溜到阿婆的窗根下偷听墙根儿,听见阿公阿婆
和丈夫正商量着要杀她煮食。阿公说:“你放心度过馑爸再给你娶一房,要不咱爷
儿们都得饿死,别说媳妇,连香火都断了!”新媳妇吓得软瘫,连夜逃回娘家告知
父母。被母亲哄慰睡下,又从梦中惊醒,听见父亲和母亲正在说话:“与其让人家
杀了,不胜咱自家杀了吃!”这女人吓得从炕上跳下来就疯了……危言流语象乌鸦
的叫声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当这场年馑刚刚注定要来的先一年初冬,白鹿村在渭北以及在当地邻村熬活儿
的长工汉们纷纷回到自家屋里来,即使不大仁义的主家也都提前付给他们全年的工
价,让他们在离年终之前的二个多月就下工回家了,起码可以省下一个人的口粮。
鹿三在街巷里看见这些提前下工回归的兄弟哥们就想到自己。在麦子断定不能出苗
以后,瞧着牲畜市场日渐下跌的行情,白嘉轩果决地卖掉了青骡和犍牛,只留下一
匹骒马。这不算是多么聪明的举措,谁也能谋划得出来,一头牛或一匹骡子一年间
吃下的精料——豌豆和夫皮,也许可以换回五头牛和五匹骡子。除了粮食集集冒涨,
其余百物牲畜棉花木料布匹杂货以及土地天天往下跌价,女子订亲的聘金也跌过大
半。在可怕的饥荒年刚刚露出暴虐先兆的时候,各色粮食一下就被推到至高无上的
权威地位,任何东西包括人本身都不得不俯首臣不得不跌价再跌价了。小麦无苗,
冬天不用上粪了;棉花旱死了,轧花机也甭招徕弹花主顾了;牲畜卖掉了,剩下一
匹马浮不住一个人专门喂养;整个一个冬天和春天都将闲适无活儿,自己闲吃静坐
在人家屋里怎么好意思呢?他深信白嘉轩绝不会象村中那些长工的主家那样打发他
提早下工,需得自己说话辞别而不能赖着主家来撵出门去。晚饭后,鹿三抹了抹嘴
巴点燃旱烟袋,爽声朗气他说:“嘉轩,我今黑回去呀。”白嘉轩平和地说:“回
你回喀!有啥事你尽管办。今年冬里没啥紧活路喀!”鹿三料定主家理会错了自己
的原意,就挑明了说:“我明日再不来咧!”白嘉轩依然平和地说:“我刚才说了
嘛!何止明日?三天五天你尽管走。”鹿三更透彻他说:“从明日往后,我再不来
了我下工咧!”白嘉轩这才从椅背上欠起身子:“那咋么了?半路上你就走了不来
了?离过年还远着哩嘛!”仙草听见了也凑到桌边问:“三哥你犯了俺屋谁的心病
咧?你倒是明说怎么能走哩?”鹿三连忙解释:“地里也没啥活儿屋里也没啥活儿
了,我白吃闲坐着不自在喀!”白嘉轩说:“你走了倒是自在了,可把不自在丢给
我了!”鹿三愣怔一下。臼嘉轩接着说:“为了省一份口粮撵你出门,人会说我啥
话哩?我心里能不自在吗?”鹿三忙说:“不是这话!是没活干了闲下,这谁都看
得见的事,不会胡说的。明年春上要是落下透雨地里活儿开场了,我不用你叫就来
了。”白嘉轩冷下脸说:“三哥你听着,从今往后你再甭提这个话!有我吃的就有
你吃的,我吃稠的你吃稠,我吃稀的你吃稀;万一有一天断顿了揭不开锅了,咱弟
兄们出门要饭搭个伙结伴儿——”鹿三咽了一口唾液,粗大的喉圪节猛烈地滑动了
两下,没有话说了。白嘉轩随之轻俏地说:“没活儿干了你就歇着睡着,歇够了睡
腻了你就逛去浪去!逢集了逛集没集时到人多的地方去说,耍纠方耍狼吃娃耍媳妇
跳井,说了耍了再歇再睡……你甭瞪眼!兄弟我不是给你撇凉腔是说正经话:天杀
人人不能自杀。年馑大心也就要放大。年馑大心要小了就更遭罪了。”鹿三觉得眼
里快要忍不住流泪,没有说话就转身出了院子进了马号。直到新年春节前的祭灶日
到来时,他又一次下定决心,这回下了工明年再不来了,实在不能再进白家门白吃
闲坐了。

鹿三离开白家的前一晚,孝文硬着头皮向父亲提出借粮,白嘉轩拒绝了。这件
事更深地刺激着鹿三。正月十五一过,不见鹿三来上工,白嘉轩走进鹿三矮凌乱的
两问厦屋:“跟我走,三哥。甭说我,自你过年走了红马日夜叫唏,要你喂它哩!
旁人添草拌料它不悦意吃喀!”鹿三的喉圪塔又猛烈的滑动了两下,跟着白嘉轩回
到马号。

孝文硬着头皮进上房东屋,罗罗嗦嗦向奶奶白赵氏诉说,分家时父亲分给他
的粮食可以接上秋收,可是秋天绝收了,来年的麦子也没指望了,整个一个冬天喝
稀糁子凑合到腊月,年是实在过不去了……他哀告奶奶给父亲说一句:“借些粮。”
白赵氏正想趁机教训一下孙子,你看看你弄成啥光景了?白嘉轩从对面的西屋已经
听见,大声说:“你就甭开这个口!”白孝文再没说话就从奶奶的屋里退出来回到
前头门房。白赵氏对着西屋说:“你的心不是肉长的是滋水河里的石头!”白嘉轩
走进门来:“妈,你明日把那俩碎崽娃了引到后头来。”

孝文向父亲借粮伤脸以后就把两亩水地卖掉了。白嘉轩得知这个消息后气得
吃不下饭,指令孝武把孝文叫到后院正厅来。孝武走进前院门房东屋说:“哥!咱
爸叫你。”孝文仰躺在炕上只扭了一下头:“我不去。”孝武端直站着:“咱爸叫
你你也不去?”孝文说:“后院厅房我不去,再不去了。”孝武威胁说:“那让老
人求到你的门下?”孝文猛然从炕上翻起身来跳到炕下:“你甭跟我耍威风!谁爱
来不来我不稀罕!我也没拿你啥没借你啥没欠着你的啥!”孝武不动声色他说:“
哥你看你成了什么样子?说话处事还象不象个兄长的?”孝文正想说出更辛辣的话,
泄一泄没借着粮食的怒气,也杀一杀弟弟的神气。不料父亲在院子里喝斥:“孝文
你出来!”孝文趿拉上棉窝走到院子,就看见漆黑的院庭里站着父亲的佝偻的形体。
白嘉轩劈头问:

“你把水地卖了?”

“卖了。”

“卖给谁了?”

“谁给钱多就卖给谁。”

“我听说卖给鹿子霖了?”

“子霖叔有钱也有粮食,旁人买不起。”

“这地是在你爷手时置下的,你不能卖!”

“眼下这地分给我是我的。我想活命就得换一把粮食。”

“这二亩水地你卖了多少钱?”

“正说着哩!价官还没说死撂倒哩!”

“你甭说了,这地你卖给我,我给你双价。”

“那不行,大丈夫出言驷马难追。你给我钱再多也不能收回
我的话了。”

黑暗里一声啸响,白孝文应声一个趔趄跌倒在地,父亲手中的拐杖抽击到他的
脸上,继之又砸到他的大腿上,白孝文却感到了一种报复的舒畅,从地上缓缓悠悠
爬起来走进屋去,咣一声插上门闩,把父亲和孝武冷晾在院子里。孝武挽扶劝慰着
父亲,走回后院厅房去了。孝文继续恢复仰躺在炕上的睡姿,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
上,对女人说:“好咧好咧!从今往后再没有谁来管我了!”

这一年的春节新年是孝文所能记得的最暗淡无趣的一个新年,白鹿原上远远近
近的大村小寨,听不到锣鼓听不见喧闹只零三碎四的几声炮响。正月初一的晌午,
孝文到白鹿镇的馍铺里买了五个白生生的罐罐儿馍,蹲在馍铺的台阶上吃了向馍铺
掌柜讨了一壶茶喝,算是自己给自己过了个年。孝文吃罢又挑了五个揣进怀里,绕
道白鹿村后巷朝村子东头走去。村巷里男男女女拖着孩子往祠堂汇集,饥荒之年也
不能少了给祖宗点一柱香叩三个响头。孝文走进小娥的窑门嘘声嗔气地说:“妹子
年好,哥给你拜年来了!”小娥正在案板上揉面团回过头说:“你心里想妹子了,
嘴里可说是给妹子拜年拜年,拿的啥礼物?“你把哥的好心冤屈咧!”孝文从怀里
掏出一个又一个点着红花的罐罐馍,摆到案板上说,“人家到饲堂拜祖宗哩!全村
就剩下咱舍娃子天不收地不管,咱俩你拜我拜你过个团圆年!”“这么说哥你坐火
炕上等着——”小娥笑了,“妹子给你擀面浇臊子。臊子面香着哩等一会儿再吃。”
孝文说:“我已经吃饱了。你先吃馍压压饥。咱先弄一回哥想死你咧!”“不成不
成我手上沾着面!”小娥摇头。“又不用手……”孝文把小娥抱离案板走向火炕…


孝文对第一次在小娥身上能够做到得心应手的事记忆难泯。那是要他挨过刺
刷抽打之后一个半月的一天后晌,第一次走出街门就端直走进田小娥的窑洞。小娥
一惊一愣:“你大白天到我这儿来不怕人看见?”白孝文说:“过去怕人看见现在
不怕了,谁爱看就看。”小娥这时候才回过神儿来问他伤势好了没有,捋起袖子看
他胳膊解开胸口儿看他的胸膊。孝文揽着她的腰凌空把她托起来放在炕上。动手解
她的偏襟纽扣儿:“哥在炕上躺了半个月啥不想,就一门心思想着你这一对白鹁鸽
儿。”小娥象蛇一样紧紧缠抱着孝文,泪花婆娑口齿喃喃着:“好哥哩你到底伤得
咋个象况……我不得见又不得问……妹子心疼你都快要疯了………小娥说着,突然
翻起身来,双手捧着孝文的脸颊,惊诧地问:“哥也你今日……行了?”孝文得意
地抹一抹脖子上的细汗:“这下你再不笑话我是蜡做了矛子了吧!”俩人被这个奇
异的变化鼓舞着走向欢乐的峰巅。自从破烂瓦窑开始一直到被捆到祠堂槐树上示众,
他都无法克服解开裤带不行了勒上裤子又得行了的奇怪的痼疾,今天才第一回在小
娥面前显示了自己的强大和雄健。小娥仍然解不开好奇:“过去到底咋么着是那个
怪样子?今日个咋着一下子就行了好了?”孝文嘲笑说:“过去要脸就是那个怪样
子,而今不要脸了就是这个样子,不要脸了就象男人的样子了!”太阳光从窑土坎
上移到树稍上,直到窑里完全黑暗下来,俩人都没有离开火炕,一次又一次走向欢
愉的峰巅,一次又一次从峰巅跌下舒悦折谷底,随之又酝酿着再一次登峰造极……
那时候白嘉轩正领着取水的村民走进峪口朝龙潭进行悲壮的进军……
小娥从炕上下来勒好棉裤,在瓦盆里洗着手,回眸对躺在火炕上的孝文说:“
哥也今日个过年,你没忘妹子也没忘你,你给妹子送了五个罐罐儿馍,你猜妹子给
你留着啥好的?”孝文不在乎他说:“肉包子肉九子躁子面不是?不稀罕!我就稀
罕捉你那一对儿白鹁鸽儿!”小娥说:“保你稀罕!搁平常我不给你,今日个过年
才叫你享一回福……你等着,等我擀好面,咱俩吃了长寿面再给你。”孝文一骨碌
从炕上跳下来,精光着身子抱住小娥,冻得直抖:“你倒说得我躺不住了,快拿出
来让我看是啥好玩艺儿?”小娥无奈又爬上炕,从窑窝里摸出一杆烟枪来说:“你
今日个尝一口,保准过个好年。”孝文看见油光油亮的烟枪不禁一愣,接过那滑腻
的紫黑色的烟管指尖上感到冰凉,脑子忽然浮出姑父朱先生授课时慷慨陈词的面孔,
那个永远保持着平和敦厚仪容的朱先生讲到禁烟时就失了常态。小娥在他面前半倚
躺着,撕开一层油纸,用细铁钎挑起一块膏状鸦片在三个指头间揉搓,然后就按到
烟枪眼儿上说:“等等,我给你点灯。妹子今日个服侍你过了好年。”连着让孝文
吸了三个泡儿,小娥象哄孩子一样拍着孝文的肩膀:“好好睡,妹子给你擀面去。”

孝文躺着,渐渐开始幻化,手臂舒展了腿脚轻捷如燕了,心头似有一缕不尽的
柔风漫过去再指过来,头脑里除去了一切生活的负累,似有无数的鲜花绿叶露珠滚
动。案板上咯噔咯噔擀面杖的响声节奏明朗,小娥伸出胳膊推着擀杖前进又弯着手
臂把擀杖拉回案边的动作象是舞蹈。他轻轻一纵就坐起来穿好衣裤,自告奋勇地坐
到灶下的柴墩上拉起风箱,快活地说:“妹子,你擀面我烧锅,咱俩今日个过个夫
妻年。”小娥欢蹦蹦地在案板上玩着擀杖,偌大须叶一会儿卷到饼杖上,一会儿又
象挥舞一面旗字似的从擀杖上摊开到案板上,她勒着围裙的腰即使穿着棉裤也不显
臃肿,丰满的胸脯随着擀面的动作微微颤着,浑圆的臀部也微微颤着。孝文忍不住
嘻嘻他说:“哎呀妹子我又想了……”小娥说:“你是瓜娃子得了哪一窃?不看我
正切面哩!”说着,把切好的细面拢到木盘里托起来,放到锅台上,看看锅里气儿
上来了,就推出锅盖,哗啦一声把面条撤进滚水里,又伸过胳膊拉上锅盖。这当儿,
她的优美干练的动作撩得孝文忍俊不住,一只手拉风箱杆儿,左手从下边揪住裤脚
猛力往下一抻,棉裤哗地一下褪过膝盖,伸手抱住她按倒在灶下的麦秸上。小娥急
了:“哎呀面闷糊到锅里咧!”孝文说:“让它糊去!”小娥说:“而今粮食敢糟
踏?”孝文说:“一碗面不算个啥!”小娥无意损伤孝文的兴致,仰躺在灶间麦秸
上,一手抚着孝文的脸,另一只手拉着风箱杆儿……

孝文分得的三亩半水地和五亩旱地,前后分三次转卖到鹿子霖名下,那八亩半
水旱地里有二亩天字地一亩半时字地三亩利字地二亩人字地。八亩半地所卖的银元,
充其量抵得上正常年景下二亩天字地的所得,临到最后卖那二亩人字地的时候,孝
文已经慌急到连中人也来不及请,直接走进白鹿镇鹿子霖的保障所,开门见山地说:
“子霖叔,那二亩人字地也给你吧,你就甭再推倭了!你凭良心给几个(银元)就
是几个我不说二话。”鹿子霖诚恳他说:“孝文你看,叔实在不好再要你的地了。
我跟你爸一辈子仁仁义义的,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箍住我要卖地,日后我实在跟你爸
都不好见面说话咧!”孝文急不可待他说:“俺爸是俺爸我是我。你不要的话,咱
村再没谁买得起,外村人嫌不方便也不要嘛,好叔哩我瘾发了简直活不下去了,你
先借给俩银元让我上烟馆子……”鹿子霖从腰里摸出两枚银元来,看着孝文急不可
待地转过身,脚下打着绊腿走出保障所大门,沉吟说:“完了!这人完了!”

鹿子霖走出保障所大门的镇子上溜达,尽管年馑可怕,镇上的粮食并不少,
只是价高得吓人。他装作关心粮市上价钱的跌浮,很有耐心的和卖粮的主家交谈着,
用深陷在长睫毛丛中的眼仁儿扫瞅人头攒动的粮市,寻找白嘉轩。根据他的判断,
孝文不久就会向他提出卖房的事,于此之前必须和嘉轩打个照面,为将来的下一步
扫清障碍。穷人和富人现在都关心粮价的跌浮。白嘉轩丑陋的驼背进入他的眼睛,
他做出完全无心而是碰巧撞见的神态先开了口:“呃呀嘉轩哥!碰见你了正好,我
有句话想给你说——”白嘉轩扬起脸:“街道上能说不能说?”鹿子霖说:“能能
能。也不是啥是非话嘛!我想劝你一句,你把粮食给孝文接济上些儿嘛!总是爷儿
们嘛!甭让他三番五次缠住我要卖地,我不买他缠住不丢手,我买了又觉得对不住
你……”白嘉轩咬着腮帮,完全用一种事不关已的腔调说:“这没啥对不住我的。
你尽管放心买地,他要踢地你要置地是你的跟他的事,跟我没啥交涉。”鹿子霖更
诚心地劝:“嘉轩哥你甭倔,亲亲的爷儿们,你不能撒手不管……”自嘉轩冷笑一
声反问:“管?你怎么不管兆鹏?”鹿子霖噎得反不上话来。白嘉轩转过驼背就把
手伸进一条粮食口袋里抓摸着麦子看起成色来了,鹿子霖不露声色地在想,你顶我
顶得美顶得好;你不管了好!我就要你这句话!

孝文头一回卖了地,和小娥在窑洞里过了个好年,临走时把一撂银元码到炕
席上:“妹子你给咱拿着。”把一小半留在身上回到家里。媳妇向他要卖地的银元:
“你装在身上不保险,我给咱锁到柜里,接不上顿儿了买点粮,日子长着哩!”孝
文说:“放心放心放一百二十条心!银元我装着你甭管。你日后啥事都甭问甭管。”
两个孩子由白赵氏引去吃饭,孝文成天不沾家浪逛着摸不清影踪,只有她一个人在
屋里忍饥挨饿,婆婆仙草时不时背过公公塞给一碗半勺,她饥肠辘辘却难过得吃不
下去。有一晚,她鼓足勇气向孝文抗争:“地卖下的银元不论多少,不见你买一升
一斗,你把钱弄了啥了?”白孝文眼睛一翻:“你倒凶了?倒管起我来了?”媳妇
说:“我凶啥哩我管你啥来?我眼看饿死了,还不能问你买不买粮?”白孝文冷着
脸说:“不买。你要死就快点死。你不知道死的路途我指给你:要跳井往马号院子
去,要跳河跳崖出了村子往北走,要吊死绳子你知道在哪儿挂着……”媳妇急了:
“我知道你盼我死、逼我死、往死里饿我。我偏不死偏不给你腾炕,你跟那婊子钻
瓦窑滚麦秸窝儿,反正甭想进我的门上我的炕!”白孝文涎下脸说:“你管不着。
你不死我也睁眼不盯你。”说罢就抽身出门去了。随后有一夜,孝文和小娥在窑里
炕上一人一口交口抽着大烟,他的媳妇找到窑门外头,跳着骂着。孝文拉开窑门,
一个耳光抽得媳妇跌翻在门坎上。媳妇拼死扑进窑去,一把抓到小娥挡里,抓下一
把皮毛来。孝文揪着媳妇的头发髻儿,两个嘴巴抽得她再不吼叫喊骂了,迅即象拖
死猪似的拖回家去。

孝文媳妇在白家的称呼是大姐儿。大姐儿独自一人躺在四合院门房东屋的炕
上,家徒四壁,装粮食的瓷缸和板柜,早在踢地之前被孝文搬到镇上贱卖了,屋里
只剩下炕上的两条被子和炕下脚地上的一条长凳。她的通身已经黄肿发亮,隐隐能
看见皮下充溢着的清亮的水,腿上和胳膊上用指头一按就陷下一个坑凹,老半天弹
不起不来。她的脸上留着一圪圪乌青紫黑的伤痕,那是孝文的拳头,砸击的结果。
她已经没有饥饿的感觉,阿婆让孝武媳妇二姐儿端来的饭冷凝在碗里。她想跟阿公
说一句话,却揣度阿公肯定不会进入她屋子,于是就打定主意去找他,她准确地预
感到自己即将完结。西斜的日头把后窗照明亮如烛。大姐儿听见阿公熟悉的脚步走
过门房明间走到庭院就消失了,她的心里激起一股力量,溜下炕来在镜子前胧梳一
番散乱的发髻,居然不需攀扶就走到了厅房,站在阿公面前:“爸,我到咱屋多年
了,勤咧懒咧瞎咧好咧你都看见。我想过这想过那,独独没想过我会饿死……”白
嘉轩似乎震颤了一下,从椅子上抬起头拨出嘴里的水烟袋,说:“我跟你妈说过了,
你和娃娃都到后院来吃饭,”大姐儿说:“那算啥事儿呢?再说我也用不着了。”
说罢就转身退出门来,在跷过门坎时后脚绊在木门坎上摔倒了,从此就再没有爬起
来。自嘉轩驼着背颠过去,把儿媳的肩头扶起来,抱在臂弯里。大姐儿的眼睛转了
半轮就凝滞不动,嘴角扯了下露出一缕羞怯。白赵氏仙草和二姐儿全都闻声奔过来。
孝武四处奔走,找不见孝文。

孝文刚刚办完卖房的手续,三间门房全部卖给鹿子霖,把所得的银元顺路撂在
小娥的炕头上,直到半夜回来,看见停放在烛光里的媳妇的僵尸,猛然站住脚跨不
动腿了。他根本没有想到她真的会死。她结实有劲没有生过大病。她胳膊上的肌肉
象男人一样结块儿,大腿和小腿和瓷实梆硬。他忽然想到她曾经教他做床第上的事
的情景,心里一软,这个他已经不喜欢的人现在死了。弟弟孝武走到跟前说:“哥!
你作孽了!”孝文没有动。弟弟又说:“明日个人殓时她娘家人来闹事的话,你出
面跟人家回话。”孝文仍然没有动。孝武忍不住恨声说:“扎你一锥子都扎不出血
了!”

持久的饥饿的大气把包括死人这样至为重大的事都压迫得淡化了。死人早已不
再引起特别的惊诧和家人的过分悲痛,而白嘉轩家里也饿死了人,在村中还是造成
大哗,所幸的是大姐儿娘家的人似乎对出门多年的姑娘感情淡漠,只派大姐儿最小
的弟弟前来吊孝人殓。那个被饿得东摇西晃的弟弟干嚎过几声之后,就抓起大碗到
锅里捞面浇躁子蹲在台阶上大吃起来。为了顾全影响,白嘉轩让孝武出面帮助孝文
完成了丧葬之事,着眼点在乡亲族人的口声本不在孝文,埋葬大姐儿之后,孝文真
正成了天不收地不揽的游民,早晚都泡在小娥的窑洞里,俩人吃饱了抽大烟抽过瘾
了就在炕上玩开心,使这孔孤窑成为饥荒压迫着的白鹿原上的一方乐上。

“给我帚个忙。”鹿子霖邀请来了鹿姓本门十多个年轻后生,向他们吩咐了
到白家去拆房的事,用软绵的馍馍的和煮成糊涂的面条招待他们饱吃一顿,然后叮
咛说:“你们去只管拆房甭说二话。白家没人出来阻挡你们就尽管拆,要是有人出
面拦挡,满仓倒儿你回来叫我。”十多个小伙梦想不到今天有机缘给肚子里填满了
正正的粮食,精神顿然焕发,甭说拆房,叫他们前去杀人也无不可。满仓领着他们
出门了。鹿子霖最后叮嘱一句:“不准起哄闹事。”

鹿子霖坐在祭旁的椅子上抽水烟,得意中不无紧张,期待着满仓飞奔回来请
他出面。可是连着抽完三袋水烟,仍不见满仓回来,难道白嘉轩父于对拆房这种面
皮的事也无动于衷?直到街门口咚一声木料着地的响声,他按捺不住急急走到街门
口,把两个抬一根木料的侄儿叫进门来问:“有没啥响动?”一个侄儿说:“没没
没,孝武蹦出来挡将,满仓哥刚下梯子准备回来叫你,他爸出来把孝武拉回去了。
满仓哥又上了梯子……”另一个侄儿补说:“孝武张头张脑的挺凶,他爸出来还笑
着说:“快拆快拆,拆了这房就零干了,咱一家该着谢承你子霖叔哩……”随后才
拉着孝武进后院去了。”鹿子霖从街门口踱回厅房祭桌跟前,重新装上一袋水烟,
吹燃火纸的时候,绷紧的心里有点泄气,难道我没尿到他的脸上尿到空沟里去了?
白嘉轩家的反区实际很难揣摩,白嘉轩的厅房上屋里聚着白赵氏白吴氏以及孝
武和他媳妇二姐儿.更多的是本族近门的弟兄和侄儿们,他们义愤填气恨难平,众
口一词再三反覆强调着同一个意思:鹿子霖不是买房是揭族长的脸皮!鹿于霖揭掉
的不单是族长的脸皮是在白姓人脸上尿尿!白嘉轩只顾咂着水烟袋。白赵氏说:“
孝文使唤了他多少钱咱还多少,房子不能拆。”仙草悲愤他说:“我咋么要下这个
踢地卖房的败家子!”孝武说:“爸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族人侄儿们随着孝武哄
哄起来:挡了他看他要咋?叫鹿乡约出来说话看他咋说?砸断他的腿拐儿再说!白
嘉轩赐住众人:“你们生的哪路子气煽的哪门子火?子霖买房掏了钱立了契约合理
合法:再说是孝文箍住人家要卖房你们怪人家子霖的啥错儿呢?回去回去快都回去。
”他毫不留情地斥退下众人,只留下自家人在周围时才说:“我难道连这事的轻重
也掂不来吗?揭我脸皮我还不知道疼不觉得羞吗?”大家都不言语了。白嘉轩问孝
武:“除了拦挡除了打架,你看还有啥好办法呢?”孝武闷头不语半响,猜摸父亲
的心意,说:“爸爸!他今日拆房,我明日个搭手准备盖房,把门房再盖起来,还
要盖得更体面,”白嘉轩在桌于上拍了一巴掌:“这就对了!一拆一盖,人就分清
了谁是孝文谁是孝武,祖宗神灵也看见谁是白家的孽子谁是顶梁柱!”白嘉轩扫视
一眼白赵氏仙草二姐儿最后盯住孝武说:“人说宰相肚里能行船。我说嘛……要想
在咱原上活人,心上就得插得住刀!”

陡到满仓领着人把木料砖头瓦片全部拆光送走,又挖下了木格窗子和门板,白
嘉轩恰当此时走到前院,瞅一眼残垣断壁和满地狼藉的土坯碎砖,把正在殿后查巡
的满仓叫住,客客气气朗声问着“满仓你们拆完了?”满仓不好意思地笑答:“完
了完了……伯。”白嘉轩说:“你再看看还有啥东西没拿完?”满仓依然笑容可掬
地答:“没咧没咧啥也没咧……伯。”白喜轩却认真地说:“有哩!你细看看。”
满仓干笑起来:“伯你耍笑侄儿哩!不用细看……”白嘉轩加重声色喝住转身欲走
的满仓:“你甭走。你把东西没有拿完不能走。你蹲下仔细想想,啥时候想起来再
走。”说着双手拄着拐杖,紧紧盯住满仓。满仓怯着族长伯伯真的蹲下来不敢走了。
街巷里不一会使聚集起来一伙儿看蹊跷的事。白嘉轩心里却道:“我看你鹿子霖还
不闪面儿?”

鹿子霖来了。听到满仓被白嘉轩扣留的消息就赶来了,双手打着躬抱歉的说:
“嘉轩哥我本该早来说给你说一声,保障所来了上头的我脱不开身……满仓你咋搞
的?说啥冲撞你伯的话啦?还不赶快赂礼……”白嘉轩把拐杖靠在肩头,腾出手来
抱拳还礼:“子霖呀我真该谢承你哩!这三间门房撑在院子楦着我的眼,人早都想
一脚把它踢倒。这下好了你替我把眼里的楦头挖了,把那个败家子撵出去了,算是
取掉了我心里的圪塔!”鹿子霖原以为白嘉轩抓满仓的什么把柄儿寻隙闹事,完全
料想不及白嘉轩这一番话,悻悻地笑笑说:“孝文实在箍得我没……”白嘉轩打断
他的话:“孝文箍住你踢地卖房我知道……我叫满仓甭走,是他给你把事没办完哩!
”鹿子霖说:“还有啥事你跟我说,兄弟我来办。”白嘉轩说:“你把木料砖瓦都
拿走了,这四都墙还没拆哩!你买房也就买了墙嘛!你的墙你得拆下来运走,我不
要一块土坯。”鹿子霖心里一沉,拆除搬走四面墙比不得揭椽溜瓦,这十来个人少
说也得干三天,这些饿臭虫似的侄儿们三天得吃多少粮食?他瞅一眼街巷里看热闹
的人,强撑着脸说:“那当然当然……”白嘉轩仍然豁朗他说,“你明天甭停,接
着就拆墙,越早越快弄完越好!咋哩!门户不紧沉喀!再说……我也搭手想重盖房
哩!”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17:35: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鹿子霖刚走进保障所的小院,白鹿中医堂抓药的相公就跟进来说:“先生请你
过去有话,甭耽搁。”鹿子霖在走向中医堂的街道上盘算着如何向冷先生解释买来
拆掉白家门房的举动,除了这件事,他想不到还有什么紧要事会促使冷先生一大早
就着人来叫他。走进中医堂,冷先生把他引到后边的寝室,开口时一脸的惊慌:“
你知道不知道?兆鹏给田总乡约逮往!”鹿子霖大惊:“你听谁说的?啥时候出的
事?我一点儿也不知晓!”冷先生说:“早起一开门来了南原上一个病人,说是昨
晚夕在学校里给逮住的,”鹿子霖惊诧不已:“他还在原上?我的天老爷!通缉告
示贴得满原上都是,他居然还没离原……”冷先生说:“听说他刚刚从城里回到原
上,想煽动饥民起来闹事,倒没料想他的一个共产党兄弟儿给田总乡约告密了。再
问旁的我也说不仔细,事倒是实事,田总乡约连夜押送到县上去了……你说咋办?”
鹿子霖说:“活该!死得!把这孽子拗种处治了,我倒好说话好活人了!”冷先生
说:“你说的是气。你我现在这年岁,还有多少话好说还有多少人好活呢?没有多
少了,你我而今都活儿女的人哩!”鹿子霖咳了一声竟落泪了,泣不成声地说:“
我一家好端端的日子全坏在这龟孙子身上。他参加共产党跟着背亏带灾且莫说起,
单是婚事……教我总也觉得对不住你老哥哥呀!我说的不是气话是实心话,把他龟
孙处治了倒好!仓里县里再不疑心我鹿子霖通共的事了;家里的事也好办了。让人
家名正言顺再嫁去,我在你老哥面前不就好说话好活人啦吗?”冷先生说:“我今
日叫你来可不是说这话的。我知道你想救他说不出口。”鹿子霖仍然坚持说:“我
不救。”冷先生说:“你不救我救。我的女婿呀!”鹿子霖说:“你救也是白救。
他把田总乡约押到铡刀下你也知道,田总能饶他?上边现在对共产党是‘宁错杀一
千决不轻放一个’。他完了他兆鹏龟孙这回完了!你也甭劳神了,白劳神又折财…
…”冷先生说:“我准备倾家荡产,只要能救回我的女婿!”鹿子霖连忙接上说:
“你是真个把他救下了,他就不敢再拧拗了。他也明白他的命是你给拾回来的。”
冷先生说:“你今日个留神一下,田总乡约一回来你就给我说一声。事不宜迟。听
说对共产党现时是快刀斩乱麻,审也不审就填了井了!”

西安当权的国民革命政府对共产党整治的手段简截了当,不作正经审讯也不屑
张罗声势示众游街也很少公开枪崩,逮住后先打后问问不出什么就装进麻袋扔进废
弃的苦水井里,打得问出了什么而又觉得此人不宜存留于世也同样干脆地扔进井去。
鹿子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日去了三次白鹿仓,直到晚夕才看见田福贤骑着马从
县上回来,他抢在田福贤前头说:“我已经听说了。逮住那个龟孙为国家除了害,
也为我挖了眼中钉!总乡约你知道我的脾性,我不在乎心平时吃四个馍现在还吃两
双。”田福贤却更富人情味儿他说:“再咋说总是你的儿嘛!他要是共党的小毛猴
分子好办,让他写一张悔过自新书,我再给岳书记说说情也就算了;你知道他属大
案要犯,甭说我,岳书记也不敢擅自处治,在县上只打个过身就直接送城里了……
”鹿子霖表白了一番于兆鹏被捕乃至被镣都闭眼不理的话,回来却急忙告诉冷先生:
“田总乡约回来了。”

冷先生立即实施营救女婿兆鹏的谋略。他吩咐鹿子霖回家去把大车套好吆来,
和相公一起动手把十只装中草药的麻包抬上大车,声言要把这些积压的药材送到城
里去卖掉,饥荒年月人命如纸没有来看病抓药了。他辞退了刘谋儿要鹿子霖亲自掌
鞭吆车。他吩咐鹿子霖绕道走过白鹿仓门口“子霖你去叫一下田总乡约,他女人病
了让他跟我一路走,顺路给他女人看看病。”田福贤失急慌忙跑出仓门,深信不疑
地爬上大车,连声询问他女人得啥病要紧不要紧。冷先生一如往常的简洁:“早起
你的一个亲戚来叫我我抽不开身去,大体问了一下病情给抓了两服药拿走了,你甭
急也甭问,问多了我也说不上来,咱们顺路去看看,我还到城里送药哩!”青骡拉
着大车在乡村间的官路上咯吱咯吱叫着,一直西进,终于停在一幢高大的门楼下,
冷先生打了个哈欠从车上下来。

进入田家的深宅大院,田福贤把睡意正酣的女人间得莫名其妙,自己也莫名其
妙地问冷先生:“内人没有病呀!也没有让谁去请先生呀?”冷先生却说:“我又
给人骗了,那人冒充总乡约的亲戚,骗了我两服药……小事一桩……”说着就往门
外走,鹿子霖从大车轮下钻出来丧气地说:“糟了糟了!轴颠断了走不了了!”于
是十只捆扎严密的麻包从车上卸下来送进屋里,田福贤爽气地说:“明日让车木匠
换外轴就是了。倒好倒好!咱兄弟仨难得聚在一起喝一盅。”酒过三巡之后,冷先
生解开了堆在台阶上的麻包,又擎着灯台让田福贤看他的“宝药”。田福贤看了看
麻包瞪起眼来,鹿子霖惊诧得差点叫出来,伪装药包的麻袋心里包裹着一堆硬洋,
十只麻包一个不空。田福贤说:“先生你这算做啥?”转过身厉声斥责鹿子霖,“
你这样弄法儿,你得跟兆鹏同罪!”鹿子霖吓得面如黄表:“田大哥我真的不晓得
先生葫芦里装啥药……”冷先生说:“你想法子放人。我救兆鹏只认得他是我的女
婿。我的女子从一而终这是门风。我再没办法就逼你想办法。”田福贤急头慌脑摊
开双手:“好我的先生哥哩!你这是逼着兄弟跳华山嘛!”冷先生说:“你想想办
法,你能想下办法。我知道你有办法可想。“田福贤苦笑:“我一个小小白鹿仓总
乡约,还不就是占着一道缝的臭虱!我能有个屁办法!”冷先生说:“实在没法子
了也就算了嘛!这点子银货扔到你这儿,咱们得空儿来喝酒就是了。”田福贤坚持
不允:“你把麻包封严装到车上拉回去,我尽量想办法;你不拉走我就不管了!”
冷先住说:“我一辈子还没弄过二回头的事。”

重新上路驶出村庄以后,鹿子霖大声嘘叹起来:“啊呀呀先生哥你真是个冷先
生!你事先也该给我亮个底儿嘛!吓我一跳……先生哥,麻包里装了多少硬洋?”
冷先生坐在车厢里淡淡他说:“我没点数儿。我向来不数钱。这几年攒的货全端出
来了。让田总乡约慢慢儿点去。”鹿子霖叹惋起来:“恐怕你这十麻包银元撂不响
!”冷先生说:“撂响也罢不响也罢,反正撂出手我就不管它了。”

田福贤当夜把麻包里装的银元腾出来,埋到院子西墙根那棵合抱粗的香椿树底
下。他也没有数数儿,用竹条担笼象揽拾石头瓦碴一样把银元倒进香椿树下的深坑
里,点数儿已经没有多少意思了。他接着在西原故居的房屋里住了三天,谢绝一切
前来问安的巴结的新朋友。只说他在外头干公事累得受不了了,需要在家里养息几
天。第四天早上他骑马回到白鹿仓,后晌召集起九个保障所乡约和一些大村有影响
的头面人物的联席会议,提出一条建议:“要求省府将共匪鹿兆鹏押回白鹿原正法。
”得到与会者一致响应。田福贤第二天骑马进省城去,闯这个机关奔那个衙门牙硬
辞坚,申述白鹿原几万乡民正当而又强烈的要求,把在白鹿原上滋生又在白鹿原上
闹事作乱的共匪鹿某押回原上就地正法;三天后,以贺耀祖打头的三十多人的乡民
请愿团一呼啦跪倒在省府门前,声言不答应他们的要求就永远跪下去绝不起来;国
民党滋水县党部书记岳维山被党部召回城里;他不仅不劝退乡民而且说服省党部郑
重考虑乡民要求,如此一来不仅可以达到杀一儆百的效果,而且可以让社会各界看
看共匪作为是何等不得人心……鹿兆鹏被押回白鹿原来了。

杀人场地选择在县立白鹿镇初级小学的土围墙西边,离上墙五尺挖着一排七个
深坑,七个被捆绑着的人面对墙壁,穿着显眼的是唯一身着褐色袍衫的鹿兆鹏,他
跪伏在中间,其中六个被宣布为杀人抢劫截路挡道的土匪和贼娃子。选择这儿做刑
场再明白不过,这所学校是鹿兆鹏在原上煽动共党革命的老窝巢,以示震慑。执行
刑法的是白鹿仓的团丁,他们自级建以来第一次得到出风头的机会,格外威武地站
成一徘。枪声响过,墙头上冒起一片蓝烟,七个人不见谁哼一声就毙命了,他们的
上下嘴唇铁丝串结在一起。尽管石印的杀人通先贴到每一个村庄的街巷里,仍然激
不起乡民的热情好奇,饥饿同样以无与伦比的强大权威把本来惊心动魄的杀人场景
淡化为冷漠。

鹿兆鹏已经被转移到白鹿书院。田福贤玩了一个换人的把戏。在鹿兆鹏被押解
回原之前,田福贤从县监提回来六个死刑。说是以壮声势,其实是为了鱼目混珠。
鹿兆鹏被解回白鹿仓的当天晚上,只在那个临时作为监房的小屋里躺了不到一个小
时,随后就被悄悄抬上他父亲亲自赶来的骡马大车,顶替他的替死鬼被强迫换上了
他的长袍。“冷先生故伎重演,大车上又垒堆起十个药材麻包,只不过没有装进银
元。而是掩盖着一个死刑犯人。他们把车赶到原坡头上,搀扶着兆鹏走进白鹿书院。
朱先生接过人以后说:“你们走吧!再不要来了。”

鹿兆鹏躲在白鹿书院连睡三天,轮番审讯整得他精疲力竭,种种民国新刑法整
得他体无完肤,睡过三夭三夜才缓过精神,饭量骤增。师母朱启氏给他精心调养,
早起一碗鸡蛋羹,午间是变换花样的面,晚上熬下红豆小米粥,他很快就调养得面
色温润了。

朱先生在他来到之前被县府抽调去做赈济灾民的事,隔三错五回书院来,回来
时只问问他的身体恢复状况就离开了,没有一丝他闲谈的意向。这一晚,朱先生回
来了,他走进先生的卧室去告别,也向温柔敦厚的师母表示谢意,他看见先生和师
母在昏黄的油灯。下喝着一碗黑糊糊的东西,凭着气味可以辨别出黑豆的苦涩,心
藏的感激的话倒说不出口来。鹿兆鹏默默地坐下来,“我要走了。”师母说:“你
能走得动?”朱先生没有说话,用筷子搅着碗里的黑豆惨儿。兆鹏做出一副轻松玩
笑的样子问:“先生,请你算一卦,顶卜一下国共两党将来的结局如何?”朱先生
芜尔一笑:“卖荞面的和卖合络的谁能赢谁呢?二者源出一物喀!”兆鹏想申述一
下,朱先生却竟自说下去:“我观‘三民主义,和‘共产主义’大同小异,一家主
张“天下为公’,一家昌扬‘天下为共’,既然两家都以救国扶民为宗旨,合起来
不就是‘天下为公共)吗,合不到一块反倒弄得自杀相戕杀?公字和共字之争不过
是想独立字典,卖荞面和卖合络的争斗也无非是为独占集市!既如此,我就不在注
重“结局”了……鹿兆鹏忍不住痛心疾首:“是他们破坏国共合作……”朱先生说:
“不过‘公婆之争’,鹿光鹏便改换话题,说出一直窝在心里的疑问:“我爸和冷
先生救我我没料到,田福贤怎么会放过我?我想见他们一面……”朱先生说:“他
们不想见你只给你捎来两句话。把名字改了离开西安,不然救你的人全不得活。”
鹿兆鹏说:“无须他们叮嘱我也得这样做,我在西安已难立足。还有什么话?朱先
生说:“田福贤让冷先生问你一句话:如若你们日后真的得势,你还能容得下他?”
鹿兆鹏不禁愣住,缓过神来说:“让他好好活着。我要是给活到他说的那种时候,
一定要叫他看到,我们比他们更光明磊落!”朱先生说:“冷先生本人留给你的一
句纯系家事:给女人个娃娃。给个娃,他女子在你屋就能活下去,他自己在白鹿镇
也能撑一张人脸……”鹿兆鹏软软地坐下去,双手抱住脑袋:“天哪!倒不如让田
福贤杀了我痛快!”朱先生说:“怎么又变得如此心窄量小了?”鹿兆鹏猛然站起
来:“我能豁出命,可背不起他们救命的债……先生。我走了,你老有话给我吗?”
朱先生淡然一笑:“我嘛只期盼着落一场透雨……”

饥饿比世界上任何灾给都更难忍受,鸦片的烟瘾发作似乎比饥饿还要难熬,孝
文跌入双重渴望双重痛苦的深渊,博大纷繁的世界已经变得十分简单,简单到不过
一碗稀粥一个蒸馍或者一只乌紫油亮的烟泡儿。当小娥扫了瓦瓮又扫了瓷瓮,把塞
在窑洞壁壁洞里包裹过鸦片的乳黄油纸刮了再刮,既扫不出一星面也捏捻不出一颗
烟泡的时候,那个冬暖夏凉的窑洞,那个使他无数次享受过人生终权欢愉的火炕,
也就顿时失去了魅力。八亩半水旱地和门房,全都经过小娥灵巧的手指捻搓成一个
个烟泡塞进烟枪小孔儿,化作青烟吸进喉咙里。孝文从火炕上溜下来趿拉上鞋,刚
跨出窑洞一步,小娥在喊:“你走了我咋办?”孝文回过头去:“我总不能引上你
去要饭?等着,我要下馍给你拿回来。”他走出窑洞时没有任何依恋,胸间猛然燃
烧的饥饿之火使他眼冒金星鼻腔喷焰。孝文不加思索地往白鹿村东邻最近的神禾村
去,进了村子几乎无暇顾及那些破烂低矮的门,端直走到神禾村头家财东李龟年的
青砖门楼下。李龟年看他撇了撇嘴角就走进门去,支使孙子给他送来一个豌豆面搅
着麦子面的混面馍馍。孝文不大在乎李龟年撇拉的嘴脸,沉浸在咀嚼混面馍馍的香
甜甘美之中。他斜倚在门楼下,一只肩膀抵在门楼突前的青砖柱体上,双手掬捧着
那个泛着豌豆黄色的馍馍,腮帮上鼓起一个圆圆的蠕动着的圪塔。吃完以后,他小
心认真地吸食撒漏在手心和指缝的馍渣碎屑儿,忽然记起小娥来,他顿时懊悔不迭
随即又宽宥了自己:“算咧算咧已经吃完了算咧!等下回要到手一定给她送回去!”
当他转到贺家坊贺耀祖家门楼下的当儿。正当午饭时间。贺耀祖家人报告了孝文来
讨饭的消息走出门来,亲热备至他说:“啊呀孝文!你扛在门楼下做啥?进屋进屋
快进屋来!”孝文跟着贺耀祖走进门楼进入院庭,心里想着,这回可以饱吃一顿了!

贺耀祖一家正围在厅房明间的方桌上吃饭,全部停住筷子惊奇地注视着他的到
来。贺耀祖指示家人给他舀饭,拉过一只矮凳放到厅房台阶上说:“坐下,在这儿
坐下吃。”在哪儿坐下都无关宏旨,孝文接过贺家儿媳递来的饭碗,迫不急待地开
始陶醉在纯粹白面条的美好享受之中,滚烫的面条丝毫不能减缓他吞食的速度,额
头上的热汗吊线似的滴流下来,当他吃光喝净期盼再舀一碗的时候,才听见背后响
着贺耀祖的声音:“你们今日个看见师傅了。我专门把这个好师傅请进门来给你们
开开眼界,白嘉轩在咱原上算得头一个仁义忠厚之人,还是保不定要出败家子儿,
你们没见过败家子今日个就见上了,你们要学败家子他可是个好师傅……”孝文刚
刚接住舀来的第二碗面条,心里猛然蹿起一股火来,想把那碗摔扣到贺家父子当面,
临了却软软坐下挑动细长的面条进人口中,他吃完之后抹抹嘴巴,回过头对贺耀狙
说:“你看中我当师傅,那我就住下不走了好不好?你啥时间还想让我当师傅尽管
捎话,咱不要工钱只图个肚儿圆……”

孝文继续往东南走,越往南走人地愈生疏,一天两天也难得讨一口剩饭一块馍,
却不断遭到恶狗的袭击,迫使他捡起一根木根,而腿脚上被狗咬烂的伤口开始化脓,
紫红的脓血从小腿肚上流过脚腕灌进鞋帮里。他随后就开始发烧,强烈的恶心使他
干呕出一串串带血的粘液。那一夜他从栖息的庙台上翻跌下来,浑身象浸透了井水
一样冷颤不止,脑子里却得到几天来的第一次清醒,而且意识到死亡即将临近了。
这一刻突然想起小娥,他放声痛哭,呼喊着小娥的名字,趔趔趄趄离开庙台……

经过两天连挪带爬殊死的行程,终于眺望得见白鹿村树木笼罩着村庄了。他在
路经熟悉的土壕时一阵情切过度的昏厥,就软软地从斜坡上翻滚下去,跌落在大土
壕里。他看见小娥正朝他抿嘴勾眼笑着爬上炕来,右手伸到左腋下款款地解开一个
又一个布圪塔纽扣儿,两只雪白的鹁鸽儿扑飞出来;她侧身倚躺在他的身旁,把一
粒搓捻得油亮的土填进烟枪小孔,俩人便你一口我一口地对抽起来;烟劲上足了,
俩人便在火炕上折腾瞎闹,破席上的一根蔑扦刺得他跳起来,趴在炕上撅起光溜溜
的屁股,让小娥捉着给他从皮肉里挑出扦刺来……孝文从针刺的剧疼里跳起来,一
只皮毛染着血污的白狗鸣呜叫着纵起尾巴跳开了,回头对他凝视一阵儿,便失望地
叫了两声溜走了。他抱住脚一看,脚面上和脚掌上留着两排对称的洞眼儿,却没有
血流出来,他猜想自己的皮肉里大概挤不出一滴血了。他的心头掠过一幅阴森恐怖
的景象,那些被饿死的村道或庙台下的外乡人,村里人恐怕尸体变臭,就吆喝起几
个人把尸首拖到远远的坡沟里,胡乱挖个土坑塞进去埋掉了。狗们随后跟踪而至,
先是一条几条接着便拥来几十条颜色各异的大狗小狗公狗母狗,围着土坑扒挖,一
当那无名死尸扒出来,狗们就疯了似的撕扯噬咬,原上几乎所有的狗全都变成了野
狗,吃人的肉吃得眼睛血红皮手上也染着血痕。白孝文几次看过被狗们咬得白光光
的人的腿骨,被撕得条条绺绺的烂衫烂裤,不由得一阵痉挛,又软软地躺倒在土壕
塄坎下,一声硌耳的车轴擦磨的嘶响传来,有人赶车到土壕来取土,孝文瞅了一眼,
便认出吆车的人是鹿三,不由地闭上眼睛。

鹿三呛着马拉的木轮牛车进入土壕,拉紧木闸缚死闸绳,从车厢里取下铁锨和
镢头转身走向塄坎土的当儿,瞅见蜷卧在旯旮里的人,他见惯了饿殍卧道所以并不
太惊奇,用镢头尖头钩拉一下腿脚,探试一下是死尸还是活物。孝文就支起胳膊扬
起头来,叫了一声“三叔”。鹿三扔了镢头跨前一步蹲下身来,双手扶着孝文的肩
膀坐起来:“噢呀呀呀弄成这光景了?”孝文麻木许久的脑袋顿时活跃起来,他意
识到自己现在的一言半语,都会以鹿三这个媒介一字不漏地传达给父亲,丝毫的怯
弱和懊悔都会使父亲得意。他不想让他得意,于是就说:“这光景不错,这光景美
得很!”鹿三撇了撇嘴角儿:“想想你早先是啥光景,而今是啥光景?”孝文不假
思索地说:“早先那光景再好我不想过了,而今这不景我喜悦我畅快。”鹿三听了,
缓缓地站起来退后两步,和孝文之间形成一段距离,嘲弄他说:“你生装嘴硬,你
后悔来不及了!你原先人上人,而今卧蜷在土壕里成了人下人!你放着正道不走走
邪路,摆着高桌低凳的席面你不坐,偏要钻到桌子底下啃骨头,你把人活成了狗,
你还生装嘴硬说不后悔!你现时后悔说不出口喀!”孝文气得颤颤抖抖:“嗬呀三
老汉!别人训我骂我我倒是罢了,你也来训我烧骚我,你算老几?”鹿三冷笑着拍
拍胸口,鄙夷地瞅着孝文:“我算老——三。甭看三老汉硬熬一辈子长工,眼窝里
把你这号败家子还拾不进去!我要是把人活到这步光景,早拨一根求毛勒死了……
还知啥人哩?”鹿三从地上捞起镢头,狠狠地照着塄坎挖起来,土块哗哗哗倒下来,
拥堆在脚下,接着又换上铁头木锨,装满一车土块;再把镢头和铁锨架上车帮,牵着
红马解开闸绳,临出土壕的时候回过头来,半是同情半是挪揄地说:“你要是没有
狼劲儿勒死,快到白鹿仓里头去,那儿今日放舍饭……”

孝文仰躺地土壕气得半死,串村溜墙根什饭时,熟人用白眼瞅他孩子喝狗咬他
他都能做到心平气和,料想不及鹿三竟会如此强烈地刺激起他的羞耻感,盛怒终于
冷寂下去,腹腔里似有一条蚰蜒的在蠕蠕拱动,接着一条变成二条三条无以数计的
蚰蜒在空荡荡的腹腔里翻搅攻掘,脑子里盘旋着鹿三走出土壕时留给他的三个字:
放舍饭。饭已经十分陌生,现在又变得十分切近十分鲜活十分生动。两三天来水米
不进,孝文早已没有饥饿的感觉也没有饥饿的胁迫,现在饥饿的感觉重新苏醒,饥
饿的痛苦又胁迫着他站立起来,到白鹿仓去吃舍饭:他的意志集中心劲强烈,拄着
打狗棍子站立起来,走出土壕爬上慢道扬起头来,弟弟孝武刚刚走到跟前,孝武是
从鹿三口中得知孝文在上壕濒死的消息,他说:“哥,回家吧!”

“不回!”孝文昂起头执拗他说。

“你已经走到绝路了,再没路可走了。”

“你该想想,你咋能去抢舍饭?”

“抢舍饭好!比讨饭比回家吃你一碗饭都好!”

“你不顾脸面……也该想想祖先!”

“要脸的滚开……不要脸的吃舍饭去罗!”

孝文得意自己对鹿三和孝武的强硬态度,凭着骤然起的一股气力走到白鹿仓外
的舍饭场上来了。白鹿仓围墙外开阔的原野上,因为干旱未能播种因而闲歇着的田
地里,万头攒动,喧哗如雷,象是打开了箱盖嗡嗡作响的蜂群,更象是一个倾巢而
出的庞大蚂蚁家族,站着的躺着的坐着的躜动着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娃娃,一片褴褛
的衣裤构成混浊的洪水,四面人方仍然涌动着朝这里汇入。孝文刚刚直进入时心里
一阵畏怯,很快就被一张张饥饿的脸孔和粗鲁的咒骂所激励,拄着棍子朝人流密集
的地方躜去,开阔的原野上临时垒起八九个露天灶台,支着足有五尺口径的大铁锅,
锅台的两边务架着一只大风箱往灶台下送进风去,火焰从前后两个灶口呼呼呼啸叫
着蹿起一丈多高,灶锅拥挤着的尽是年轻人,密实到连一根麦草也插不进去。民团
团丁挥舞着棍棒,强令人们排起三路纵队,刚刚形成的队列在团丁们转过身时倾刻
瓦解,蜂拥的程度更加激烈。孝文在这种混乱中趁机挤到前沿,看见了热气蒸腾的
铁锅里翻涌着黄亮亮的米粥,顿时懊悔得哭叫起来,天哪!旁人手里都攥着一只黄
碗或一只瓦盆儿,自己空着手拿什么盛饭呢?他又挤出人窝儿,打算跑回镇子去借
一只碗来,肩膀却被谁一把揪住了,他情急得愤怒地回过头,鹿子霖惊讶地笑着说:
“啊呀呀老侄儿!你咋能跟这些人往一窝里挤哩嘛!”孝文挣了挣肩膀没有挣脱就
急了:“哎呀快丢开手!我忘了拿碗我去借碗呀!来迟了就给旁人舀完咧!”他觉
得鹿子霖的手抓得更紧更狠了,愈加气急地叫:“你再不放手我就骂呀……”鹿子
霖脸上浮起一缕难过的神色,倒换了一只手又抓住他的胳膊,拨开混乱拥挤的人群,
不由分说拉着他走进白鹿仓围墙上临时挖开的豁口。孝文根本没有力气与抓着他的
胳膊的那只手抗衡,他被拉进白鹿仓的院子又进入一间屋子,一抬头就看见姑夫朱
先生坐在一张桌子旁边,哑然闭口垂下头来。

屋子里的人全都嘘叹起来。这里坐着的是临时组成的白鹿仓赈济会的成员,包
括鹿子霖在内的九个保障所的乡约,各管一项分工向原上饥民施舍饭食,总乡约田
福贤自任会长,他们构成了白鹿原上流社会。大家瞅着鹿子霖拉进门来的白孝文,
衣裤肮脏邋遢,头发里锈结土屑灰未儿和草渣儿,脸颊和脖颈粘满污垢,眼角积结
着的干涸的眼屎上又涌出黄蜡蜡的新鲜眼屎,令人看了作呕,挽卷着裤脚的小腿上,
五花血脓散发着恶臭。从德高望重的白家门楼里逃逸出来的这个不肖之徒,使在座
的白鹿原上层人物触目惊心感慨不已,争相发出真切痛心惋惜怜悯的话。孝文不仅
得不到丝毫的温暖和慰藉,反而更加窘迫,透彻地领受到堕落者的羞耻,再也说不
出对鹿三和孝武那些赌气的硬话了。鹿子霖端着四五个馍馍走进来,正要递给孝文,
一直也没有开口的朱先生制止了鹿子霖的举动,挥手让他把馍馍拿走,沉静他说:
“让他多饿一阵儿好。”鹿子霖有点尴尬,在坐的人无人不晓他买地拆房的事,才
有点后悔不该拉扯孝文进来;原只想把这个浇破落子弟推到上流社会的人们面前展
览一番,却使自己受到牵扯;他忽然灵机一动,对田福贤说:“总乡约,你不是说
县保安大队要扩编吗?要你给他举荐可靠的年轻人吗?让孝文去多好!咱们瞅嘉轩
兄的脸面,不能看着孝文到这儿来抢舍饭呀……”众人一齐拍手称好。田福贤摇了
摇手说:“你不提这事我倒忘了。好好好!孝文在朱先生书院念过好几年书,文墨
深。县保安大队队长特意叮咛,让我给他物色个有文墨的人哩!”说着,趴在桌上
写下一纸举荐信,折叠后装人信封,走过来交给孝文说:“你立马就去,晚了当心
旁人顶占了位子。”孝文接过信封,感激地流出泪来:“田叔子霖叔……”扑塔一
声跪下了,孝文被田福贤抻进来,转身就要出门,姑夫朱先生挡住他说:“等等。
你去抢一碗舍饭吃了再走。吃一碗舍饭好处匪浅……”孝文瞅了一眼姑夫就靠在门
框上。朱先生对屋子里的人说:“我提议,咱们赈济会同人都去舀一碗舍饭,与民
同食这个机会千载难遇。给我一个碗,你们不去我可去了……”

朱先生常常有出奇之举,成为经久不衰流传的奇事轶闻。朱先生抢舍饭顿时风
传白鹿原,又传进县府,新任郝县长扼腕流泪,庆幸自己选中了一位好人。郝县长
自任滋水县赈济灾民总监,朱先生被委任为副总监,县长选中朱先生是排除种种障
碍阻力而表现了种为民请命的凛凛气魄。这个肥缺给了谁,谁就会在半年间成为本
县首富,郝县长亲临白鹿书院,请求朱先生出山,词恳意切:“不才机运不佳,刚
来滋水就遇到年馑,已无任何抱负可言,唯有救灾赈济是命。诚恐宵小之等待从中
克扣对百姓犹如雪上加霜,以先生的品格和声望正堪此重任,暂且搁县志编撰,先
救民人度过饥荒,你再续修县志……”朱先生慨然击掌:“书院以外,啼饥号寒,
阡陌之上,饥民如蚁,我也难得平心静气伏案执笔;我一生不堪重任。无甚作为,
虚有其名矣!当此生灵毁绝之际,能予本县民人递送一口救命饭食,也算做了一件
实事,平生之愿足矣!”朱先生亲自召各仓总乡约联席会议,核对人了数目,发放
赈济粮食。他亲临本县原区山区和川道地区的三十余个仓里,监督检查发放舍饭的
地点,把那几位编撰县志的文人先生分派到仓里,专司赈济粮食的数目账表,力主
灾粮一定要一粒不漏地吃到饥民口中堵塞营私舞弊的漏洞。朱先生一身布衣,到各
个仓里巡查。第一次到河口仓视察时,仓里为他备下一桌饭,四碟炒菜,一盘雪白
的蒸馍。朱先生看了一眼,就拿起一只碗到舍饭场上舀来-碗小米粥喝起来。仓里
的总乡约和他的幕僚目瞪口呆,连声检讨自己失职。朱先生指令他们端上盘里的蒸
馍和碟里的炒莱,一起走到舍饭场的大铁锅前,一齐倒进去。朱先生说“你给民人
说说这馍是用啥粮蒸出来的?”总乡约瞅了瞅拥挤着的饥民,吓得面色蜡黄不敢吭
声。朱先生说,“青天白日旗下,无须挤眉弄眼悄悄话。你敞开喉咙向民人说——”
总乡约刚说出用赈济粮来招待朱先生的原委,站在前头的饥民便跪下了,后头的人
一拨一拨无声地跪下来,整个舍饭场上鸦雀无声。朱先生满脸淌流着泪珠说:“谁
忍心从饥民口里叼食,谁还能算人吗。”

一月后的一个黄昏时分,孝文骑着一匹马走进白鹿镇,一身笔挺的黑色制服,
腰里束着一根黑色皮带,头顶大盖白圈儿黑檐帽子,马不停蹄地走进白鹿仓,向田
福贤恭恭敬敬施了一个举手礼,然后解开挎包取出一瓶酒一包点心一包南糖一包笋
干共四样礼物,诚恳他说:“不成敬意哦田叔……”他随后把同样一份礼物送到鹿
子霖手中(穿过村巷路经自家门口时没有驻足停步),仍然是那句至诚的话:“不
成敬意哦子霖叔………”

到滋水县保安大队仅仅一月,孝文身体复原了信心也恢复了,接受过十天军事
操练之后,他就被抽调到大队部去做文秘书手,可望将来有辉煌的发展前程。他早
已谋划确定,第一次领晌之后,就去酬答指给他一条活路的恩人田福贤和鹿子霖,
再把剩余的钱给小娥,那个可怜人儿想吃舍饭怕也挤不动抢不到手哩!鹿子霖让人
炒下一盘鸡蛋和一盘自生的黄豆芽招待孝文。酒过三巡之后,鹿子霖好心地告诉他:
“好咧好咧倒是好咧!那个货死了,你也就一心注定在县上干你的差事……”孝文
直着眼问:“谁死了你说谁死?”鹿子霖做出轻淡不屑的样子:“就是东头窑里那
个货……”孝文失控地站起来:“你说她……饿死了?”鹿子霖按着他的肩膀让他
坐下来才说:“不像是饿死的,像是被人害死的,炕上有血……”

一股奇异的臭气在村庄里浮游,村人们以为是野狗吃剩的死尸在腐烂,找遍了
荒园坟岗土壕却不见踪迹。那股令人恶心窒息的臭气与日俱增恶臭难闻,有人终于
发现臭气散发的根源在村子东头慢道旁边的窑洞,报告了族长白嘉轩。白嘉轩对二
儿子孝武说:“你叫上几个去看看,咋么回事?”白孝武和一帮族人来到慢坡道跨
上窑院,恶臭熏得人不断地恶心干呕起来,臭气的确是从窑洞里散发出来的。窑门
上拴着一把提盒笼形的铁锁,独扇木板门不留缝隙,窑窗的木扇也关死着,窗扇细
微的夹缝里一片黑暗。有人开始追忆,似乎有好多天这窑门一直锁着未见开过,似
乎好久未见那个婊子到集镇上去了;有人断定她肯定饿死在窑洞里了,有人立即指
出铁锁锁门证明她根本不在里头,说不定她杀死了某个野汉逃跑了。无论如何,恶
臭确凿是从这孔窑洞里散发出来的,孝武在乱纷纷的争议中拿下主意,吩咐两个扛
着镢头的汉子说:“把窗扇砸开!”两声脆响之后,两个砸烂窗扇的汉子争抢着把
头伸进窗洞,同时大叫一声跌坐在窗台下,吓得妈呀爸呀直叫。孝武走上前去扒住
窗台往里一瞅,立时毛骨惊然头发倒立,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趴伏在炕边上,一条
腿脚搭吊在炕边下。孝武瞅了一眼就捂着鼻子退到窑院来。既然这个女人饿死在窑
里,是谁从外边锁上了窑门?人们纷纷挤到窗台上去看究竟,又噢噢惊叫着急退到
窑院里来。孝武又指使那两个汉子砸开窑门上的铁锁。俩人说啥也不再冒险了,孝
武从他们一个手里拿过镢头走向窑门,咣当一声砸掉铁锁,一脚蹬开独扇门板,嗡
的一声,苍蝇像蜜蜂一样在门口盘旋,恶臭一下子扑出门来。孝武又指使几个小伙
子爬上椿树去采些树枝,在窑院里燃起麦草,把椿树的枝叶覆盖到火上,烧出苦味
的浓烟,驱散扑到窑院里的苍蝇。他又带着三个小伙子抱着柴草和椿树枝叶进入窑
洞,在窑顶头点火熏烟。火着烟起之后就奔出窑来。浓黑的烟气从窑门窑窗和天窗
里流泄出来,荸荠一般大小的绿头红头苍蝇随着烟流仓皇飞窜,往人的脸上爬往人
的衣服上爬,人们惊叫着脱下衣服摔打,那些娇气十足的苍蝇是鬼魅的象征。

烟气消敬净尽,臭气暂得减轻,孝武和几个胆大的人走进窑门去察看究竟。
小娥上身趴伏在炕上,一只胳膊压肋下,另一只胳膊伸到头前的炕席上,一条腿压
在尻子底下另一条腿吊在炕边下,通体精赤,只有一双小脚上缠着裹脚布勒着套鞋。
尸体已经完全腐烂,大大小小的蛆虫结成圪塔,右肩上的肩甲骨已被蛆虫嚼透,窝
成一堆的头发里也有万千蛆虫在蠕扭攒爬,炕席上被子上脚地上和连着火炕的锅台
上,到处都是蛆虫的世界。孝武弯下腰,终于发现炕边的土皮上溅着干涸的变成黑
色的血迹,也就明白这女人不是饿死而被人杀死的,杀死她的人出门以后就锁上窑
门。一件夹衫压在她身下,从精赤的身子和脚上的套鞋判断,她被杀的时间是在夜
里,因为套鞋只有夜里脱了衣服睡觉时才换穿的,这些都是很容易作出判断的生活
常识。她的死因似乎更容易猜断,既然脱得一丝不挂只穿睡鞋,肯定是某个野汉子
跟她闹翻脸了杀的或是一伙野汉子争风吃醋失败了报复杀了,对于这个臭名远扬的
官碾子女人,除了奸情不会再有什么更深更多的因素令人思索。孝武退出窑门到了
场院上,越聚越多的白姓和鹿姓的男人们一致谴责,这个婊子死了使全村老少闻她
的气,不过这下总算除了一个祸害。几个老年人倚老卖老地责备孝武;看啥哩那臭
婊子有啥好看的呢?赶快取锨来把那臭肉臭骨铲出去呢?孝武犹疑他说:“万一她
娘家或旁的人告官咋办?总是一条人命案子!”老者们不耐烦他说:“我敢作证在
场的人都能作证。总不能吧人再闻臭气嘛!”孝武说:“那好!”就指使大伙回家
去取工具,挖个深坑把她深埋起来。

这当儿白嘉轩佝偻着腰走上慢道,端直朝窑门走去。孝武劝他不要进去,白嘉
轩仰起脸说:“活的还怕死的?怪事!”白嘉轩背着手观察一番,看见被蛆虫餐着
的腐烂的躯体,也看见了溅在炕边土墙上变黑的血痕,没有久停就跷出窑门门坎,
看着已有三三五五的人取来锨头铁锨,对孝武说:“从窑墩崖上放下土来,把这窑
给封堵了算了!”说罢又佝偻着腰走出场院走下慢道去了。孝武着人从窑里用砸断
的窗板挡住窗孔,重新闭上窑门,就让众人从窑墩崖上挖土。土块哗啦哗啦奔泻下
来;堵封了窑门窑面,最后盖封了四方形的小小的天窗,从外表上看,黑娃和小娥
的这孔不断在白鹿村惹是生非的窑洞就完全消失了

“是谁下的这毒手?”孝文问。

“弄不清楚。”鹿子霖说,“我那天在仓里忙着向灾民发放舍饭,没在现场,
是后来听人说的。人都嘈嘈说,肯定是哪个野汉子做的活!可究竟是谁,谁也猜不
透。”

孝文愣愣地捏着酒杯,猛然倾杯灌了进去。

“算咧老侄儿。”鹿子霖心平气和地劝慰孝文。孝文提着礼物来谢恩的举动证
明了这样一点,小娥至死也不曾给孝文泄漏过,导致孝文一系列灾难的戏台下到砖
瓦窑的风流,正是他的一个计谋或者说圈套;庆幸的是凶手为自己清除了心头隐患,
再不用担心小娥向孝文漏底儿的危险了,他将安然无虞地与孝文保持一种友好的叔
侄关系。他说:“你而今在保安队干上了,其实她死了倒少给你添麻缠嘈口声;你
和先前不一样了,而今人头里的人哩!”

孝文连连灌着酒,一句话也不说,站起身来就走了,从马号里牵出自己的马,
一出门就跨上马去,和鹿子霖连个招呼也不打,孝文纵马跑过村巷上了慢道,把马
拴在一棵树上,踩着虚土爬上窑墩,凭着记忆判断出天窗的位置,就用双手扒掏起
来。天窗外覆盖的虚上很薄,很快就露出来了。孝文从天窗钻进窑里,里面一片漆
黑,他连着擦来了三根火柴,在第四根火柴的亮光里找见了搁置在炕台上的油灯,
油灯里残留着一丝清油,油稔儿迟迟地亮了起来,孝文站在脚地上,看见一具白骨,
骨架在炕上摆放的位置和姿势,与白嘉轩叙说的情况基本吻合。孝文双膝一软就跪
倒在地上,轻轻叫一声:“亲亲呀我来迟了……”他似乎吸到窑顶空中有咝咝声响,
看见一只雪白的蛾子在翩翩飞动,忽隐忽现,绕着油灯的火焰,飘飘闪闪,孝文哇
地一声哭出声来:“你知道我回来了呀亲亲……”一阵昏厥就扑倒在炕上了。

孝文醒过来时,油灯已经燃尽,蛾子也不见踪影。他划着一根火柴,眼光落到
那两排精美的糯米牙齿上,他曾经永无满足地吻过亲过它们,它们现在泛着冰凉的
绿光。他从伸到炕边的右臂的骨头上取下一只石镯,套在腕上,摸黑爬上天窗。他
从窑垴扒下土来,重新封堵住天窗就跳下窑院,解开马缰:“我一定要把凶手杀了,
割下他的脑爪来祭你!亲亲……”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17:35: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黑娃骑着一匹乌青马朝白鹿村赶来,月亮下去了,星光昏暗。他和弟兄们刚刚
做毕一件活儿,就像种罢一垄麦子或是收割完一畦水稻,弟兄们用马驮着粮食回山
里去了,自己单身匹马去给小娥送一袋粮食。沿路所过的大村小寨不见一星灯火,
偶尔有几声狗的叫声,饥荒使白鹿原来完全陷入死般的静寂,无论大村小寨再也无
法组织得起巡更护村的人手了,即使他们入室抢动富家大户,住在东西隔壁的邻居
明知发生了什么事也懒得吭声。进入白鹿村之前,黑娃首先看见吊庄白兴儿的房舍,
处于整个拥拥挤挤的白鹿村外首的这个吊庄,恰如中华版图外系的台湾或者海南岛。
他对白兴儿的庄场忘记忆深刻,那头种牛雄健无比,牛头上的两只银灰色的抵角朝
两边弯成两个半圆的圈儿,脖颈子下的肉脸子一低头就垂到地上。那头灰驴和一匹
骡子一样高大,浑圆的尻蛋子毛色油亮,看见母马时就蹦达起来,尖嘎的叫声十分
硌耳。最引人的还数那匹种马,赤红的鬃毛象一团盛开的石榴花。他那时候就知道,
公牛压过母牛生牛犊,种马压过母马母马也生马驹,而叫驴压了母马母马既不生马
也不生驴却生下一头骡驹来。每年春天和秋天,白鹿原上远远近近的大庄稼户和小
庄稼户牵着发情的母牛草驴或母牛到吊庄来,白兴儿笑殷殷地让客户坐到凉棚下去
喝茶,然后把母畜牵到一个栅栏式的木架里头去。每年夏收或秋收以后,白兴儿就
牵着种牛叫驴或者种马,脖子上拴一匝红绸,红绸下系一只金黄色的铜铃,到各个
村庄里转游;那些配过种而且已经得到了小牛犊小马驹小骡驹的庄户人,听见铀铃
叮当叮当的响声就用木斗提出豌豆来,倒进白兴儿搭在牲畜背上的口袋,连一句多
余的饶舌话也无须罗索; 白兴儿一边是意在收账,另一边意思是夸庄,向各个村庄
凡饲养母畜的庄稼户展示种畜的英姿,名曰夸庄,吸引更多的人把发情的母畜牵到
他的吊庄里去,算是一种最原始最古老的广告形式……黑娃在山寨时与白牡丹或黑
牡丹干过那种事后,总是想到小时候偷看白兴儿的配种场里的秘密。

黑娃驱马从村子东头的慢道上下来不由一惊,进入窑院跳下马来,却看不见熟
悉的窑门和窑窗了,坍塌的黄土覆盖着原先的窑洞。他旋即翻身上马,返身奔到吊
庄白兴儿的庄场上来。昔时人欢马叫的庄场一片凄凉,专供不驯顺的母畜就范的木
头栅架已经拆毁,庄场大约关闭停业了,大饥馑年月,牲畜早被庄稼人卖了钱换了
粮或进杀坊卖了肉,还有鬼来配种哩!黑娃把马拴到暗处树下,敲响了白兴儿的门
板,好半天才听见白兴儿在门里惊恐的问话声。黑娃说:“老哥你甭害怕,我是黑
娃。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不开门也行。我媳妇到哪达去咧?窑咋也塌了?”白兴儿
大约犹疑了片刻还是拉开了门闩,压低声儿说:“黑娃兄弟!你真个到这会儿还不
知道?”黑娃也急了:“咋回事你快说到底是咋回事?”白兴儿说:“你媳妇给人
杀咧!”黑娃大吃一惊,一把抓住白兴儿瘦削的肩胛问:“谁下的毒手?你给我
实说你甭害怕。”白兴儿说:“不知道。瞎咧好咧都没逮住一句影踪儿话柄儿。你
那窑里散出臭气时,我才寻见发现的,后来就挖土把窑封了。”黑娃又问:“你真
个没听到一句半句影踪话把儿?”白兴儿连连摇头:“没有没有……”黑娃狠着劲
儿说:“算了不麻烦你了。我把马拴在椿树上你照看一下,我一会儿来骑……”

黑娃端直找到鹿子霖的门下。白兴儿一告知小娥被杀的消息,他脑子里第一个
反应出来的就是鹿子霖那张眼窝很深鼻梁细长的脸。他一纵身攀住墙头,轻轻一跃
就跌落到院中,双脚着地以后就捅死了一条扑到腿前的黑狗。院子里一丝声息也没
有,他用刀片插人门缝拨开木闩,进入漆黑的上房东屋。鹿子霖睡得正香正死,他
的婆娘背对着他侧身面里睡着。一刀子下去,鹿子霖可能连睁眼认的机会也不曾得
到就完结了。黑娃想着就坐在太师椅上。顺手摸过黄铀水烟壶儿,捻了一撮水烟丝
儿塞进烟筒,拼打火镰,火石的响声惊醒了鹿子霖。鹿子霖粘糊着嗓音说:“你呀
烟瘾倒比我还大咧!”鹿子霖把黑娃当作他的婆娘了。黑娃吸得水烟壶咕噜响,吹
燃火纸点燃了灯,瞅着鹿子霖枕在玉石枕头上那颗硕长的脑袋。鹿子霖大约摸到了
身旁僵睡着女人而意识到事情不妙,一骨碌翻起身来问:“你是谁?”黑娃说:“
甭摸甭摸。”鹿子霖换一种口气问:“黑娃噢我当是谁……”黑娃说:“我来问你
一件事,说在你,不说也在你;你要是动手动脚,你那两下子不胜我那两下子,你
不信不要紧,说完话咱摆开场子明着弄。你知道我为着啥事来问你——”鹿子霖穿
衣蹬裤,又推醒了身旁的女人,吩咐她去烧茶,回过头说:“老侄儿!我知道你为
着啥事来的。我早就料到你总有一天要来寻我的。”黑娃说:“那就不要罗罗索索。
”鹿子霖说:“你媳妇遭害,我一听说就想到给我惹下麻烦了,咋哩?人自然会想
到你游我半我。你跑了我杀你女人出气。可人都想不到另一层,我要是想杀小娥还
不如杀了兆鹏!他整我比谁都叫我更伤心。再说,不怕你侄儿犯心病,你逃走了,
小娥几次找我哭哭啼啼,让我给田总说情宽容你。我这人心软,一见谁哭就哭得我
仇也消了气儿也跑了。我虽则没有为你说成人情,田总在后总算宽饶了小娥。我看
她一个女人空牺牺惶惶,周济给她一点点粮食,有人还借机胡扬脏哩!给我脸上抹
屎尿哩!你想想我怎么会下毒手?”黑娃梗着脖子说,“你的舌头软和我是知道的。
我要是再想不来谁只想到杀小娥的就是你,你说咋办?鹿子霖反倒挺胸睁眼说:“
你老侄儿要是想杀我我没办法,你因旁的事杀我我不说啥;你要是为小娥报仇杀了
我,你老侄儿日后要后悔的。事情终究有开明的一天,你明白了杀小娥的不是我,
你就后悔了,搁旁人做错事也许不后悔,你会后悔的,因你是个讲义气的直杠子脾
气……”黑娃反倒心动了:“你听没听说谁下的毒手?”鹿子霖说:“这事人命关
天,我没实据不敢乱说。我只管保我没做对不住老侄儿的事。你要是有实据证明是
我下的毒手,我就把脖顶伸到你刀下给你割。”黑娃说:“那好嘛!你现时上炕去
续着睡你的觉,我从哪儿进来再由哪儿出去,免得你开门关门。鹿子霖抱歉他说:
“那我不送你了失礼了……”

黑娃进入白嘉轩的卧室后不像在鹿子霖那样从容,倒不全是鹿家只有鹿子霖一
个男人在家而白家人手硬邦,不能不防;从纵上墙头攀住柿树落进院中的那一刻,
他悲哀地发觉,儿时给白家割草那阵儿每次进入这个院子的紧张和卑怯又从心底浮
泛起来,无法克制。排除了怀疑对象之一鹿子霖之后,黑娃十拿九稳地肯定杀死小
娥的人非白嘉轩莫属,白嘉轩要除掉小娥的因由比鹿子霖更充分十倍,这人又是个
想得出也做得出一马跑到头绝不拐弯的冷硬心肠。他一把把白嘉轩从被窝里拉出来,
像拎一只鸡似的把他拎到炕下,用黑色的枪管抵住他的脑门,白嘉轩没有呼叫也没
有惊慌失措,他从迷蒙状态清醒过来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以后,便梗着脖子一声不吭,
只是心里揣猜这个土匪是谁。黑娃对着被子围裹着身子的白吴氏说:“明人不做暗
事。你去把灯点着,咱们打明说。我是黑娃——”白吴氏黑暗摸索着穿上衣裤。点
燃了油灯:“黑娃你要啥就去拿啥,钱在炕头匣子里,粮食在上囤包里……你快把
枪收了……”白嘉轩冷笑着对妻子说:“放心放心。黑娃这回来不要你的钱也不要
你的粮食,专门是提我的人头来咧!这我明白。”黑娃说:“明白就好!你就明说
吧,是你还是你派谁杀了我女人?”白嘉轩说:“那我就明说吧!我没杀她也不会
指派旁人去杀她。我一生没做过偷偷摸摸暗处做手脚的事。这你知道。你女人犯了
族规我用刺刷刷她,是在祠堂里当着众人的面刷的,孝文犯了族规也一样处治。”
黑娃说:“我现在就认定是你下的毒手。白鹿村我再想不到谁会下这个毒手。我知
道你为啥杀她——”白嘉轩说:“那你就开枪吧!反正我是活下长头儿了。你上回
让人打断我的腰杆后来我就权当活下长头儿了。”黑娃问:“你凭啥说我让人打断
你的腰?”白嘉轩说:“你自小就看不惯我的腰。你的弟兄动手之前说了你的那句
话,你的腰挺得太直……”黑娃说:“这是真的,我小时一看见你的腰就害怕就难
受。你的阳寿到了,今晚跟你把这话说明也好。”门里突然飞进一把镢头,黑娃一
扬手就把它隔开了。黑娃对扑进门来的孝武说:“你要是不想当族长了,你再来!”
白吴氏一把抱住孝武。孝武说:“你把俺爸放开!有话跟我说,杀呀剐呀朝我来。”
黑娃冷笑说:“轮不到你哩!等你日后当了族长,看看你怎么行事再说。”孝武说:
“你一定要寻个替死鬼给你那个婊子偿命,我顶上;你放开俺爸,算是我杀的她!”
黑娃说:“杀了就是杀了没杀就是没杀,怎么是‘算’?是你自个要杀呢,还是你
爸指派你杀的?”孝武说:“是我要杀的,谁也没指派我。”黑娃说:“我不信。
我只信是你爸杀的。我就要拿他抵命。你老实点你快滚开——”说着一抖左手,把
白嘉轩一下子拖到门口,迎面撞见一个人。那人说:“是我杀的。”黑娃辩出声音,
是父亲鹿三站在当面,堵住了门,恼怒而又沉静他说:“龟孙,那个婊子是我杀的。
”“这——”黑娃愣怔一下,说,“你不要搅和。”“是我杀的。”鹿三愈加沉静
地瞅着儿子说,“你把嘉轩放开。你跟我招嘴,杀哩剐哩枪崩哩?由你!”“你甭
胡说!”白嘉轩猛然扬起头,盯住鹿三说,“你想搭救我,故意把事往你身上揽,
你把屎擦不干净反倒抹匀了!”鹿三没有话说,把垂在腿胯旁侧的右手扬起来,是
一只烂布裹着的包儿,再用左手撕开一层又一层烂布,一个梭镖的钢刃赫然呈现在
油灯的亮光里,他把梭镖钢刃撂到黑娃脚下,说:“拿去!这是物证。”

白嘉轩白吴氏白孝武和随后闻声赶来的白赵氏白孝义以及孝武媳妇二姐儿拥在
门外,惊愕地瞅着鹿三撂到黑娃脚下的梭镖钢刃儿。黑娃松开揪着白嘉轩肩胛的左
手,从地上拾起梭镖钢刃儿,眼睛忽然一黑,脑袋里轰然爆响。这个双刃尖头的梭
镖钢刃并不陌生,原来安着一根丈余长的桑木棍柄,是祖传的一件兵器;钢刃上的
血迹已经变成黑紫色,糊住了原本锃亮的锋刃。这是确凿无疑的物证凶器,黑娃抬
起头瞅着父亲,意料不及的这个结局使他陷入慌恐,说不出一个字来。鹿三说:“
她害的人大多了,不能叫她再去害人了。”说着挺一挺胸脯,“我存着梭镖是准备
官府查问的,你倒先来了。给——朝老子胸口上戳一刀!”黑娃的腮巴骨扭动着,
又低下头,从地上拣起那块烂布重新裹缠到梭镖刃上,塞到腰里说:“大!我最后
叫你一声算完了。从今日起,我就认不得你了……”鹿三说:“龟孙!你甭叫我大。
我早都认不得你了!”

黑娃从白嘉轩家出来,疾步赶到吊庄白兴儿破落的庄场上,从树上解下马翻身
骑上。白兴儿从黑影里儿溜出来说;“兄弟你快走。兄弟你可甭给人说在我这儿拴
过马……”黑娃已经策马驰去了。他重新进入白鹿村,转过马头来到村子中心作过
家协总部的祠堂门前,连发三枪,枪声震撼死寂的夜空,他再骑马走过村巷来到慢
道上,勒马伫立在窑院里,对着天空又放了三枪,垂臂默默片刻,就猛然转过身催
马奔上慢道。在他转身背向窑洞也背向村庄的一霎问,心里便涌上一句慨叹来,至
死再不进自鹿村咯!

鹿三杀死儿媳妇小娥的准确时间,是在土壕里撞见白孝文的那天晚上。鹿三看
着苟延残喘垂死挣扎着的白孝文的那一刻,脑子里猛然噼啪一声闪电,亮出了那把
祖传的梭镖。他手里拄着镢把儿瞅着躺在上壕里的孝文竟然没有惊奇,他庆贺他出
生看着他长大看着他稳步走上白鹿村至尊的位置,成为一个既有学识又懂礼仪而且
仪表堂堂的族长;又看着他一步步滑溜下来,先是踢地接着卖房随后拉上枣棍子沿
门乞讨,以至今天沦落到土壕里坐待野狗分尸。鹿三亲眼目睹了一个败家子不大长
久的生命历程的全套儿,又一次验证了他的生活守则的不可冒犯;黑娃是第一个不
听他的劝谕冒犯过他的生活信条的人,后果早在孝文之前摆在白鹿村人眼里了。造
成黑娃和孝文堕落的直接诱因是女色,而且是同一个女人,她给他和他尊敬的白嘉
轩两个家庭带来的灾难不堪回味。鹿三当时给孝文说:“你去抢舍饭”,不是指给
他一条生命,而是出于一种鄙夷一种嘲笑。

鹿三整个后晌都是从土壕里拉运黄土,干旱的天气使黄土从地表一直干到土壕
根底,不需晾晒直接倒进土房储藏起来。天黑以后,饱和往常一样沉默寡语地坐在
饭桌上吃了晚饭,和嘉轩没有说话只招呼一声“你慢吃我走咧”就走出院子。进了
他的马号,给唯一剩下的红马添了一槽草料,就背抄着手回家去了。

鹿三走进自家院子的时候,女人在夏屋炕上听到脚步声,问“你回来了,等等。
我给你开门。”鹿三立在院子里说:“你甭开门我不进去了。”女人就再没吭声。
鹿三推开储藏杂物家具的隔扎着墙的厦屋,摸到了梭镖光骨的把柄,就着朦胧的月
光,在门坎上垫住梭镖,用斧头褪下镖尖头儿来。叮叮当当的响声引来女人的问询:
“黑麻咕咚的你砸啥哩?”鹿三说:“你睡你的觉喀!”

鹿三回到马号,从铡墩旁把磨石抱进来,支在土炕和槽帮之间的空脚地上,反
身关死了马号的木门,用瓢舀上清水,支在脚地的一个洼坑上,然后坐在木马架上,
蘸着清水磨起梭镖钢刀子来。久置不用的梭镖刃子锈迹斑驳,在磨石的槽面上褪下
红溜溜的铁锈,嚓嚓嚓嚓的磨擦声中,钢刃在油灯光亮里显现出亮幽幽的冷光来,
他用左手的大拇指头试试锋刃,还有点钝,就去给红马再拌下一槽草料添上,坐下
来继续磨着,脑子里十分沉静十分专注十单分一。他第四次炸起左手拇指试锋刃时,
就感到了钢刃上的那种理想的效果,如同往常铡草前磨铡刀刃和割麦子前磨镰刀片
子一样的感觉,然后用一块烂布擦了擦钢刃上的水,压到被子底下,点燃一锅旱烟,
坐在炕边上,一只脚踏在炕下的脚地上,另一只脚踩在炕边上,左手钩着弓起的膝
盖,右手捉着尺把长的烟袋杆儿,雕像一般坐着,他等待鸡叫等待夜静以免撞见熟
人,就像往昔里要走远路起鸡啼一样沉静。他的沉默不是脑子简单,主要归于他对
自己的生活信条坚信崇拜。他连着磕掉两锅黑色的烟灰又装进了涸未儿。悠悠飘浮
的烟雾里,猛然想起那年“交农”的情景,在三官庙的场院里,他面对群龙无首嘈
嘈纷乱的场面就跳了起来:“我算一个!”他领着众人进副县府又被五花大绑着投
进监牢,没有后悔过也没有害怕过。鹿三心里说:我就要做成我一生中的第二件大
事了,去杀一个婊子去除一个祸害。

公鸡的啼声沉闪滞涩,鸡脖子里似乎塞着干稻草。鹿三磕掉烟灰,把烟袋插进
腰间的蓝色带子下,用烂布裹着的锃亮的梭镖钢刃也在辊在腰后,吹灭油灯,走出
马号,合上门板,就出了圈场的木栅栏大门,再回身把双扇栅栏门闭合,扣上链扣,
背起双手,走进白鹿村村巷。月亮已经沉落,村巷一片漆黑。

鹿三背着手走过村巷,出了村口就踏上慢坡道,树木稀少了光线亮晰一些了,
踏上窑院的平场,止不住一阵心跳。自从黑娃和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被他撵出家门
住进这孔窑洞以后,鹿三从来也没有光顾这个龌龊的窑院,宁可多绕两三里路也要
避开窑门前头的慢坡道儿。他略一稳步压抑住胸膀里的搏动,走到窑门前,铁链儿
吊垂着,门是从里头插死的,人肯定在窑里无疑。在他抬手敲叩门板时,刚刚稳沉
的心又嗵嗵嗵嗵跳起来他稍有迟疑就拍击响了木板门;这一拍击之后,心反而沉稳
不跳了。“谁呀?”窑洞里传出小娥粘涩的声音。鹿三继续拍击门板,不开口“唉
呀你个挨刀子的这几天逛哪达去咧?”小娥的嗓门顺畅了也就嗔声嗔气起来,她猜
估是孝文来了,“你甭急你甭敲了我就下炕开门来咧!”鹿三头皮上呼喇呼喇直蹿
火,咬着牙屏声闭息待立在门的一侧。咣当一声门闩滑动的声音,鹿三一把推开独
扇子木门板。小娥被门板猛烈地碰憧一下,怨声嗔气地骂:“挨刀子的你求疯了咧?
开门鼓恁大劲!”鹿三闪身踏进窑门,顺手推上门板,呵斥说:“悄着!闭上你的
臭嘴再甭吭声。”“哦哟妈也!”小娥吓缩成一团,双臂抱住胸膀上的奶子,顺着
炕墙就势蹲下去,用上身遮往光裸着的腹部,悲悲切切抱怨说:“你来做啥嘛?鹿
三瞧着缩在炕墙根下的一团白肉,喝令说:“上炕去穿上衣裳,我有话说。”

小娥从坑墙根下颤悠悠羞怯怯直起身来,转过身去,抬起右腿搭上炕边儿,左
腿刚刚跷起,背部就整个面对着鹿三。鹿三从后腰抽出梭镖钢刃,捋掉裹缠的烂布,
对准小娥后心刺去。从手感上判断,刀尖已经穿透胸肋。那一瞬间,小娥猛然回过
头来,双手撑往炕边,惊异而又凄腕地叫了一声:“啊……大呀……”鹿三瞧见眼
前的黑暗里有两束的亮的光,那是她的骤然闪现地眼睛,他瞪着双眼死死逼视着那
两束亮光(对死人不能背过脸去,必须瞅住不放,鬼魂怯了就逃了),两束光亮渐
渐细弱以至消失。她扑倒在炕边上,那只跷起的左腿落下来吊垂到炕边下,一只胳
膊压在身下,另一只胳膊抓扑到前头。鹿三这时才拨出梭镖钢刃,封堵着血咕嘟嘟
响着从前胸后心涌出来,窑里就再听不到一丝声息。他从地上捡起那块烂布,重新
裹缠住梭镖钢刃,走出门来,拉上门板,锁上那把条笼形的铁锁,出了窑院,下了
慢坡,走进屋墙和树木遮蔽着星光的村巷,公鸡刚刚啼鸣二遍。

白鹿村乃至整个白鹿原上最淫荡的一个女人以这样的结局终结了一生,直至她
的肉体在窑洞里腐烂散发出臭气,白孝武领着白鹿两姓的族人挖崖放上封死了窑洞,
除了诅骂就是唾骂,整个村子的男人女人老人娃娃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这个女人好话,
鹿三完成了这个人人称快的壮举却陷入忧郁,忧郁是回到马号以后就开始了的,他
把梭镖钢刃连同裹缠着浸满鲜血的烂布原样未动塞进火坑底的炕洞里,用厚厚的柴
灰掩埋起来,防备某一天官府前来查问,他就准备把自己和凶器一起交出去。藏好
凶器之后,鹿三从水缸里撩出一把水搓洗手上的血污时,看见水缸里有一双惊诧凄
怆的眼睛,分明是小娥在背上遭到戳杀时回过头来的那双眼睛,奇怪的是耳际同时
响起“啊……大呀……”的声音。鹿三细看细听时。水缸里什么也没有,马号里只
有红马的鼾息声,他没有在意以为是眼花了耳邪了,拉开被子躺下以后。耳朵甲又
传来小娥垂死时把他叫大的声音。只是没有重现那双眼睛。从此,那个声音说不定
什么时辰就在他耳边响起,有时他正在吃饭,有时他正在专心致志吆车,有时正开
心地听旁人说笑谝闲话,那个“大呀”的叫声突然冒出来,使他顿时没了食欲鞭下
闪失听笑话的兴致立即散失,陷入无法排解忧郁之中……直至黑娃掐着白嘉轩的脖
子要抵命,鹿三把那窝藏在炕洞里的淤血干涸的梭镖钢刃掷到儿子脚下,心中的忧
郁才得以爽脱……

黑娃气呼呼走后,白吴氏仙草哇地一声哭了,趴到地上朝鹿三磕头:“三哥呀
要不是你,他爸今黑没命咧……你俩还不赶快给你干大磕头!”孝武孝义扑通一齐
跪下了。鹿三连忙把她们母子三人拉扶起来,对坐在太师椅上的白嘉轩说:“这回
我把俺爷儿们的圪塔算是弄零干了……这与你无干。你们母子不要给我磕头。”说
罢,转过身子走出门去。白嘉轩没有吭声也没有挽留鹿三,对仙草说:“快弄俩下
酒菜,我想喝酒了!”。

仙草和孝武媳妇二姐儿很炔炒出四个菜来、一盘炒鸡蛋一盘凉拌黄瓜丝一盘干
蘑菇一盘熏猪肉,后头两样菜都是山里娘家兄弟不久前来时带的山货,那块烟熏臀
猪肉平时暗藏在地子里,遇着母亲白赵氏的生日或是重要亲戚来家,才用刀削下细
细的一绺,算是饥馑年月里最高级的享受了。白嘉轩亲自到马号里去请鹿三。鹿三
刚刚躺下,睁着眼侧卧着吸烟,听见敲门声就去开了门。白嘉轩怕鹿三推辞不就不
说喝酒,只说有几句要紧话需得劳驾他再回到四合院里去,去了才能说。鹿三二话
不说披上衫子就走,进了四合院的院庭,瞅见上房明厅里方桌上的碟儿盅儿就止住
步:“嘉轩你这算做啥?你太见外了我……”白嘉轩佝偻着腰扬起头说:“我给你
说的要紧话,你不想听吗?这话……必得呷着酒说。”

四个人围着方桌坐定,孝武动手给每人盅里斟下酒,白嘉轩佝偻着腰站起来,
刚开口叫了一声“三哥”,突然涕泪俱下,哽咽不住。鹿三惊讶地侧头瞅着不知该
说什么好。孝武孝义也默默凝坐着。仙草在一边低垂泪。白嘉轩鼓了好大劲才说出
一句话来:“三哥哇你数数我遭了多少难哇?”在座的四个人一齐低头嘘叹。孝武
孝义从来也没见过父亲难受哭泣过。仙草跟丈夫半辈子了也很难见到丈夫有一次忧
惧一次惶惑,更不要说放声痛哭了。鹿三只是见过嘉轩在老主人过世时哭过,后来
白家经历的七灾八难,白嘉轩反倒越经越硬了。白嘉轩说:“我的心也是肉长的呀
……”说着竟然哭得转了喉音,手里的酒从酒盅里泼洒出来。仙草待立在旁边双手
捂脸抽泣起来。孝武也难过了。孝义还体味不到更多的东西,闷头坐着。鹿三也不
由地鼻腔发酸眼眶模糊了。白嘉轩说:“咱们先干了这一盅!”随之说道:“我有
话要给孝武孝义说,三哥你陪着我。我想把那个钱匣匣儿的故经念给后人听……”

这是白家的一个传久不衰的故经。虽然平淡无奇却被尊为家规,由谢世的家主
儿严肃认真地传给下一辈人,尤其是即将接任的新的家主儿。那是一只只有入口没
有出口的槐木匣子,做工粗糙,不能摆饰陈列也无法让人观赏。由白嘉轩推大约六
代的祖宗里头,继任的家主儿在三年守孝期间变成了一个五毒俱全的败家子,孝期
未满就把土地牲畜房屋踢净尽了,还把两个妹妹的聘礼挥霍光净。母亲气死了,请
不起乐人买不起棺材穿不上三件寿衣,只凑合着买了两张苇席埋了。这个恬不知羞
的败家子竟然厚着脸皮吹牛说:“白鹿村再有钱的人再大的财东,没见谁给他先人
装个双层枋吧?我给俺妈用的是双层子寿材……“村人一想也对,两张苇席裹了双
层……就回给他一句顺口溜:白家老大埋他爸,能闹多大算多大;白家老大埋他妈,
能瞎尽管瞎。这个败家子领着老婆孩子出门要饭去了,再没有回来。亲自经历这个
拨锅倒灶痛苦过程的老二,默默地去给村里一些家道殷实的人家割草挑水混饭吃,
没有事做的时候就接受村人乡邻一碗粥一个馍的施舍。这个默默不语的孩子长大了,
就弄下一个木模一只石锤去打土坯了,早出夜归,和村里人几乎断了见面的机会。
他从不串门更不要说闲游浪逛,晚上就躺在那间公可容身的灶房里歇息,有人发现
过他在念书。这间灶房是被激怒的族人和近门子人出面干预的结果,败家子老大才
留下这一间灶屋没有卖掉,使他有一索立足之地。

他搜罗到一块槐木板,借来了木匠的锯子刨子和凿子,割制成一只小小的木匣
儿,上头刻凿下一道筷头儿宽的缝口,整个匣子的六面全都用木卯嵌死了。他每天
晚上回来,把打土坯挣下的铜子麻钱塞进缝口,然后枕着匣子睡觉。三年以后,他
用凿子拆下匣底,把一堆铜元和麻钱码齐数清,一下子就买回来一亩一分二厘水地,
那是一块天字地。白鹿村的人这个时候才瞪大眼睛,瞅着那个无异于哑巴的老二身
上条条缕缕的破衫烂裤。每二年,他用自己的置买下的土地上收获的第一料新麦蒸
成雪白馍馍,给白鹿村每一家每一户都送去两个,回报他们在他处身绝境的幼年时
期的馈赠之恩。这个有心数儿的孩子当时每接受一碗粥一个馍,都在灶屋土墙上刻
写下了赐舍者的姓名,诸如五婆三婶七嫂二姑四姐等等。已经成年的他在实行回报
时,坚决冲破了当初记帐时的原本企图,给每一家乡党不管当时给予还是未给予他
施舍的人家一律送上两个馍馍,结果使那些未施舍过他的人更加感动以至羞愧。又
两年,他再次撬开匣底,在祖传的留给他的那一半庄基地上盖起了两间厦屋。又一
年,他给自己娶回来一房媳妇……再后来的事无须赘述,倒是这个老本人的一些怪
癖流传不衰。他娶媳妇的第二天到丈人家回来,一进门就脱下新衣服,穿上原先那
身条条缕缕的破衫烂裤和踏断了后跟的烂鞋,媳妇说:“你还穿这——”老二说:
“这咋?这叫金不换。”直到他死,尽管土地牲畜房屋已发展到哥哥败家之前的景
况,被卖掉的那一半庄基用高过原价三倍的价钱再赎买回来,如愿以偿盖起三间厅
房,他仍然是一身补丁摞着补丁的衣裤。白鹿原的人因他而始,把补丁称作“金不
换”,白家老大败家和老二兴业发家的故事最后凝炼为一个有进口无出口的木厘儿,
被村村寨寨一代一代富的穷的庄稼人咀嚼着品味着删改着充实着传给自己的后代,
成为本原无可企及的经典性的乡土教材……

“我看咱家只差一步就闹到重用木匣子的地步咧!”白嘉轩喝了几盅酒,感慨
起来,“你们看看孝文是不是那个败家子老大?哈呀怪道人说各家坟里家里也就是
那几个蔫鬼鬼子上来下去轮回转着哩!说不定哪一代转上来个败家的鬼鬼子就该败
火了!孝文不是一个?是!只是我还活着,孝武也长大了,才没给他踢踏到那一步
……我把他赶出去,你(盯住仙草)还怨我心硬,怨我不给他周济一斗半斗,是我
啬皮呀?周济也得周济那号好人,像他那号败家子,早饿死了早让人眼目清闲……
孝武哇!今黑我就把这匣子交给你,当然用不看拿它攒钱,你常看看它就不会迷住
心窍。”

听到木匣子的故经,鹿三却顿然悟出进山背粮的根由来。

在丰饶的关中平原两料庄稼因干旱绝收的年馑里,北边黄土高原的山区却获得
少有的丰收,于是就形成了平原向山里人要粮食的反常景观。山里不种棉花,白鹿
原人背着一捆捆一卷卷家织土布,成群结队从各个村庄出来,汇集到几条通往进山
峪口的南北向的官路上,背着口袋出山的人和背着布卷进山的人在官路上穿插交错,
路面上被踩踏出半尺的粉状黄土。好多人趁机做起地地道道的粮食掮客,他们从山
里掮背回粮食,到白鹿镇兑换成布匹或者成衣,再掮背着布匹和衣服进山去兑换山
民的包谷和谷子,用赚下的粮食养活婆娘和娃娃。白鹿镇成为整个原上一个粮食集
散重镇,红火的景象旷古未见。

鹿三让他的女人把木柜里仅存的几丈纯白土布和丈余蓝格条子布一齐捆眷起来,
再把大人和娃娃的新旧衣服捋码一遍,凡是当下穿不着的都叠捆起来。女人挑来拣
去作难不定唉声叹气。鹿三却果断得多:“救命要紧,穿烂点没啥受点冷也不要紧,
肚里没啥真不行喀!”当他估摸布匹和衣服能够换得尽他一个人背的粮食时,就给
白嘉轩告假:“你去你去,得几天走几天,路上甭赶得太紧,当心出事,而今人都
吃不上身子虚。”鹿三转身要走的当儿,白嘉轩又说:“三哥,让孝武孝义跟你一
搭去。”鹿三转过身笑着问:“你叫娃去背粮不怕惹人笑话?”白嘉轩说:“谁爱
笑由谁笑去。”鹿三就认真说:“孝武去行孝义去怕不行,娃太小,甭说背粮食光
是跑路怕也跑不下来,来回好几百里哩!”白嘉轩冷冷他说:“要是从场里把粮袋
子挪到屋里,我就不让他去了,就是图了这个远!让他跟你跑一趟有好处,他们兄
弟俩也就知道粮食是个啥东西了。我说嘛……你把你那个二娃子也该引上。”鹿三
感动而又钦佩,回到屋里对女人诵叹不迭:“嘿呀呀!你看嘉轩这号财东人咋样管
教后人;咱们还娇贵兔娃哩不敢叫背粮去……”

鹿三领着成年的孝武和未成年的孝义以及兔娃,四个人结伙搭帮在鸡啼时分上
了路,太阳西斜时进入峪口,进山和出山的人在峪口会合,有人在这儿搭下庵棚开
起客栈,兼卖稀饭和包谷面饼子。四个人歇息一会儿吃了点自带的干粮又上路了…
…因为带着两个孩子而延缓了行程,五天的路程走了七天才回到白鹿村。傍晚时分,
孝武孝义在村口鹿三兔娃分手后走进街门,孝义扑通坐到地上起不来了。奶奶白赵
氏首先看见归来的两个孙子,捧住孝义的脸嘘叹不止,孙子的双唇燥起一层黑色的
干皮,嘴角淤着干涸的血垢,眼睛深深地陷下去了,抚着血泡摞着血泡的脚片痛不
可支。白嘉轩跟着仙草走到院子快活地逗儿子说:“三娃子你这下知道啥叫粮食了
吗?孝义苦笑着:“爸呀我日后掉个馍花花儿都拾起来……”孝武媳妇把一盆水端
到院庭里,让自己的男人和弟弟孝义洗脸。白嘉轩阻止说:“先甭洗脸。把刚才背
回夹的粮食再背上”……白赵氏忍不住赌气地说:“再背到山里去?”白嘉轩和颜
悦色地说:“给他三伯背过去。”

白嘉轩佝偻着腰,领着孝武和孝义走进鹿三家的院子朗声说:“三哥!娃们给
你送粮来了。”鹿三正躺在炕上歇腿,和女人先后跷出厦屋门坎,看见孝武孝义肩
头扛着从山里背回来的粮食袋子,迷惑地问:“你咋么又叫娃们背过来了?那是给
你背下的喀!”白嘉轩说:“这回从山里背回来的都给你。我等下回背回来再拿。”
孝武孝义放下粮食袋子,颠颠破破着走出院子去了,白嘉轩却幸灾乐祸似的笑说:“
这回把碎息娃子跑美咧!这回碎息娃子就明白啥叫个粮食咯!”

鹿三歇了一夜,第二天在碾盘上碾下半斗包谷糁子,安顿了女人和兔娃的生活,
自己又回到白家来了。隔了一天,他到土壕去拦垫圈黄土时遇见了孝文;吆车出土
壕时,他的脑海里闪出了梭镖钢刃……

鹿三说:“孝文要是心里有这匣子就好了咧!”孝武接过匣子庄重而又激动起
来:“爸,我明年春上就把门房盖起来。”白嘉轩说:“你把门房盖起来,就把你
的名字刻到墙上。把孝文卖房的年月也刻上。这话我再不说二遍。还有一件事,你
爷临走时给我叮咛过一句,‘看待好老三’,这多年里,我的亲生儿子指望不住,
一些朋友也指望不住,靠得住的就是你三伯哇!孝武孝义你俩听着,你三伯跟我相
交不是瞅着咱家势大财大,我跟你三伯交好也不是指靠他欺人骗世,真义交喀!我
今日个把话说响,你三伯要是死在我前头,不用说有我会照看好;若是我走在你三
伯前头,就指望你们兄弟俩照顾看好你三伯了……”说着动情伤心起来。

孝武孝义还未来得及说话,鹿三噌地一声站起来,满脸红赤着说:“嘉轩你把
话说到这一步,我也有话要给娃们敲明叫响:“交情是交情,各人还是各人!你爸
是主儿家我是长工。你爸不在了你兄弟俩是主儿家我还是长工。你爸在世时我咋样
你爸不在世我还咋样,该我做的活我做,该给我的工钱按时给我我也不客气,说旁
的啥话,都是多余的。我这人脾……”孝武给鹿三和父亲斟上酒,恭敬诚恳地表示
说:“我把三伯不当外人。三伯也不把我当外人待就好了。”

看着孝义也向鹿三施了礼。白嘉轩对两个儿子说:“好!你俩可甭忘了自个说
的话。”然后回过头,放下筷于伸出右手抓住鹿三的左手:“三哥,你不该杀黑娃
媳妇……”鹿三也转过头,紧紧盯着白嘉轩:“我不害怕。我也不后悔。”白嘉轩
说:“可你为啥悄悄儿杀了她?既然你不害怕,那就光明正大在白天杀?”鹿三一
下子反不上话来,白嘉轩放开攥着他的手说:“可见你还是害怕。”鹿三不大服气
这种说法,又是当着两个晚辈的面,就把酒盅重重地蹲到桌子上,梗着脖子说:“
嘉轩你尽出奇言,杀人哪有你说的那个样子?”白嘉轩仍然沉静地说:“三哥哥呀!
你回想一下,咱们在一搭多年。凡是做下的事,有哪一件是悄悄摸摸弄下的?我敢
说你连一件也找不下。‘交农’那事咋闹的咱把原上的百姓吆喝起来,摆开场子列
下阵势跟那个贪官闹!族里的事嘛还是这样,黑娃媳妇胡来,咱把她绑到祠堂处治,
也是当着众人的面光明正大地处治,孝文是我的亲儿也不例外……”鹿三听着,似
乎还真的找不出一件白嘉轩悄悄摸摸的事体来。白嘉轩镇定地说:“我一生没做过
见不得人的事。凡是怕人知道的事就不该做……你俩记住这个分寸!”白嘉轩说到
这儿瞅着两个儿子。鹿三说:“那个害人精不除,说不定还要害谁哩!她死在窑里
臭在窑里,白鹿村里没听到一句说她死得可怜的话,都说死得活该……”白嘉轩插
断说:“她害谁不害谁,得看谁本人昨样,打铁需得自身硬;凡是被她害了的都是
自身不硬气的人。”说时又对两个儿子郑重的点一点头,再回过头来看着鹿三,“
人家听你的话就是你的儿媳妇,人家不听你的话不服你的管教就不是你的儿媳妇了,
你也就不是人家的阿公了,由人家混人家的世事去,你杀人家做啥?你生气你怕人
戳脊梁骨吗?我不这样看。孝文活他的人我活我的人,各人活各人的人。”鹿三发
觉自己的心里有点泄气,嘴里仍然硬撑着说;“你想事想得开,我可就想不到这么
圆全。反正杀了她,我也给黑娃交待清白了,我本后悔。”白嘉轩说:“后悔是坚
决不能后悔。这号人死一个死十个也不值得后悔,只不过不该由你动手。你不后悔
很好。你要是后悔了,那就是个大麻烦……”

唰啦一声,院子和屋瓦上骤然响起噼里啪啦的雨声。鹿三从板凳上跳开去,跑
到院子里,哇地一声哭了:“老天爷呀!”白嘉轩急得从凳子上翻跌下去,两个儿
子早已奔到院庭里叫着跳着,他爬到门口又从台阶上翻跌下去,跪在院子里,仰起
脸来,让冰冷的雨点滴打下来。雨势愈来愈猛;一片雨的喧器。整个白鹿村响欢闹
声,叫声哭声咒骂声一齐抛向天空,救命的天爷可憎的天爷坑死人的老关爷啊!你
怎么记得起来世上还有未饿死的一层黎民,鹿三一身透湿,拉着跪在泥水里的白嘉
轩上了台阶,雨水像倾倒似的泼洒下来,一片泥腥气味。村子里的喧哗渐沉没了,
大雨的喧嚣覆没了天空和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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