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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天涯倦客

明朝那些事儿(第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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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38:19 | 显示全部楼层
  【嘉靖的心得】

  我相信,杨慎先生已经大彻大悟了,但嘉靖先生还远远没有到达这个层次,很明显,他的思想尚不够先进。

  他曾经很天真地认为,做皇帝是一件十分轻松的事情,就如同一头雄狮,只要大吼一声,所有动物都将对它俯首帖耳。但当他的指令被驳回,他的命令无人听从,他的制度无人执行时,他才发现: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是靠不住的,能够信任的只有他自己。

  于是,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中,胜利者嘉靖得到了唯一的启示:只有权谋和暴力,才能征服所有的人,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要充分地利用身边的人,但又不能让任何人独揽大权,威胁到自己的地位,这就是他的智慧哲学。

  所以他需要的大臣不是助手、也不是秘书,而是木偶——可以供他操纵的木偶。

  在驱逐了杨廷和之后,他已经找到了第一个合适的木偶——张璁。

  张璁大概不能算是个坏人,当然了,也不是好人,实际上,他只是一个自卑的小人物,他前半生历经坎坷,学习成绩差,也不会拍上司马屁,好不容易借着“议礼”红了一把,还差点被人活活打死,算是倒霉到了家。

  经过艰苦奋斗,九死一生,他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杨廷和走了,杨慎也走了,本以为可以就此扬眉吐气的张璁却惊奇地发现,自己虽然是胜利者,却不是获益者。

  考虑到张璁同志的重大贡献,他本来应该进入内阁,实现多年前的梦想,可此时张先生才发现,他这条咸鱼虽然翻了身,却很难跳进龙门。

  这里介绍一下,要想进入内阁,一般有三个条件,首先这人应该进过翰林院,当过庶吉士,这是基本条件,相当于学历资本。其次,必须由朝中大臣会推,也就是所谓的民主推荐,当然了,自己推荐自己是不行的。最后,内阁列出名单,由皇帝拍板同意,这就算入阁了。

  我们把张璁同志的简历对比一下以上条件,就会发现他实在是不够格。

  学历就不用说了,他连翰林院的门卫都没干过,而要想让大臣们会推他,那就是痴人说梦,光是骂他的奏折就能把他活埋,对于这位仁兄,真可谓是全朝共讨之,群臣共诛之。

  于是张璁先生只剩下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皇帝同意。

  可光是老板同意是不够的,群众基础太差,没人推举,你总不好意思毛遂自荐吧。

  事情到这里就算僵住了,但其实张璁先生还是有指望的,因为皇帝陛下的手中还有一项特殊的权力,可以让他顺利入阁,这就是中旨。

  所谓中旨,就是皇帝不经过内阁讨论推举,直接下令任免人员或是颁布法令,可谓是一条捷径。但奇怪的是,一般情况下,皇帝很少使用中旨提拔大臣,而其中原因可谓让人大跌眼镜——皇帝愿意给,大臣不愿要。

  明代的官员确实有几把硬骨头,对于直接由皇帝任命的官员,他们是极其鄙视的,只有扎根于人民群众,有着广泛支持率的同志,才会得到他们的拥护,靠皇帝下旨升官的人,他们的统一评价是——不要脸。

  考虑到面子问题,很多人宁可不升官,也不愿意走中旨这条路。

  但你要以为张璁先生是碍于面子,才不靠中旨升官,那你就错了。张璁先生出身低微,且一直以来强烈要求进步,有没有脸都难说,至于要不要脸,那实在是一个很次要的问题。

  之所以不用中旨,实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要怪只能怪张璁先生的名声太差了,皇帝还没有任命,内阁大臣和各部言官就已经放出话来,只要中旨一下,就立刻使用封驳权,把旨意退回去!

  事情搞成这样,就没什么意思了,会推不可能,中旨没指望,无奈之下,张璁开动脑筋,刻苦钻研,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虽说在朝中已经是人见人厌,处于彻底的狗不理状态,但张璁相信,他总能找到一个支持自己的人,经过逐个排查,他最终证实了这一判断的正确性。

  那个可以帮助他入阁的人就是杨一清。

  杨一清可以算是张璁的忠实拥护者,当初他听说张璁议礼的时候,正躺在床上睡午觉,也没太在意这事儿,只是让人把张璁的奏章读给他听,结果听到一半,他就打消了瞌睡,精神抖擞地跳下了床,说出了一句可怕的断言:

  “即使圣人再生,也驳不倒张璁了!”

  虽然这话有点夸张,但事实证明杨一清是对的,之后他成为了张璁的忠实支持者,为议礼立下了汗马功劳,而到了入阁的关键时刻,张璁又一次想起了这位大人物,希望他出山再拉兄弟一把。

  杨一清答应了,对于这位久经考验的官场老手来说,重新入阁玩玩政治倒也不失为退休前的一件乐事。

  怀着这种意愿,杨一清进入了内阁,再次投入了政治的漩涡。事情果然如张璁等人预料,嘉靖皇帝一下中旨,弹劾的奏章如排山倒海般地压了过来,朝中骂声一片。

  但群众再激动,也抵不上领导的一句话,在杨一清的安排下,皇帝的旨意顺利得到了执行,张璁终于实现了当年萧半仙的预言,顺利入阁成为了大学士。

  张璁终于心满意足了,他对杨一清先生自然是感恩戴德,而杨一清也十分欣慰,二十年前,张永帮了他,并从此改变了他的命运。二十年后,他给了张璁同样的待遇,使这个小人物达成了最终的梦想。

  但是杨一清没有想到,他的这一举动并没有得到善意的回报,却使他的半生荣誉功名毁于一旦。

  【张璁的诡计】

  公正地讲,在议礼纷争的那些日子里,张璁还是一个值得肯定的人,他挺身而出,为孤立无助的少年天子说话,对抗权倾天下的杨廷和。应该说,这是一个勇敢的行为,虽说他是出于投机的目的,但实际上,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让人认自己的父母,有错吗?

  可是当他终于出人头地,成为朝中大官的时候,事情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变化的起因来源于张璁本人,这位老兄自打飞黄腾达之后,就患上了一种疾病。

  更麻烦的是,他得的不是简单的发烧感冒,而是一种治不好的绝症。事实上,这种病到今天都没法医,它的名字叫心理变态。

  而在张璁先生身上,具体临床表现为偏执、自私、多疑、看谁都不顺眼、见谁踩谁等等。

  说来不幸,张先生之所以染上这个毛病,都是被人骂出来的。

  自从他出道以来,就不断地被人骂,先被礼部的人欺负,连工作都不给安排,议礼之后他得到的骂声更是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没有骂过他的人可谓是稀有动物,奏章上的口水就能把他淹死。

  张先生青年时代本来就有心理阴影,中年时又被无数人乱脚踩踏,在极度的压力和恐惧之下,他的心理终于被彻底扭曲。

  一个也不放过,一个也不饶恕。这就是张璁的座右铭。

  于是张先生就此开始了他的斗争生涯,但凡是不服他的,不听他的,不伺候他的,他统统给予了相同的待遇——恶整。不是让你穿小鞋,就是找机会罢你的官,不把你搞得半死不活绝不罢休。

  今天斗,明天斗,终于斗成了万人仇,无数官员表面上啥也不说,背后提到张璁这个名字,却无不咬牙切齿,捶胸顿足,甚至有人把他的画像挂在家里,回家就对着画骂一顿,且每日必骂,风雨无阻。

  可笑的是,张学士一点也没有自知之明,上班途中还经常主动热情地和同事们打招呼,自我感觉实在是相当地好。

  张璁先生的奋斗史为我们生动地诠释了一个深刻的道理——人是怎么傻起来的。

  欺负下级也就罢了,随着病情的恶化,他又瞄准了一个更为强大的目标——杨一清。

  杨一清其实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平时也不怎么和张璁计较,但张璁是个说他胖就开始喘的人,越来越觉得杨一清碍事(杨一清是首辅),为了能够为所欲为,他决定铤而走险,弹劾自己的领导。

  于是在嘉靖八年(1529),张璁突然发动了进攻,张先生果然不同凡响,一出手就是大阵仗,派出手下的所有主力言官上奏弹劾杨一清。

  而在奏章里,张璁还额外送给杨一清一个十分响亮的外号——奸人。

  张璁之所以敢这么干,是经过周密计算的,皇帝和自己关系好,朝中又有自己的一帮死党,杨一清虽是老干部,初来乍到,根基不牢,要除掉他应该不成问题。

  这个打算本来应该是没错的,如无意外,皇帝一定会偏向他的忠实支持者张璁先生,但人生似乎总是充满了惊喜。

  很快,杨一清就得知自己被人告了,却毫不吃惊,这套把戏他见得多了,闭着眼睛也知道是谁干的,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大举反击,只是上了封奏折为自己辩护,顺便骂了几句张璁,然后郑重提出辞职。

  张璁很意外,在他看来,杨一清的这一举动无异于自掘坟墓。这是因为杨一清是他向皇上私下推荐,才得以顺利入阁的,而且据他所知,此人与嘉靖皇帝的关系一般,远远不如自己,提出主动辞职也威胁不了任何人。

  莫非杨一清已经看破红尘,大彻大悟?事情就这么完了?

  存在着如此天真的想法,充分说明张璁同志还没有开窍,要知道,杨一清先生成化八年(1472)中进士,一直在朝廷混,迄今为止已经干了57年,他的工龄和张璁的年龄差不多。如果翻开杨先生那份厚重的档案,数一数他曾经干掉过的敌人名单(如刘瑾、杨廷和等),然后再掂下自己的斤两,相信张璁会做出更加理智的判断。

  不久之后,结果出来了,皇帝陛下非但没有同意杨一清的辞呈,反而严厉斥责了张璁等人,要他们搞好自我批评。

  这下子张璁纳闷了,杨一清和嘉靖确实没有什么渊源,为何会如此维护他呢?

  这实在不能怪张璁,因为他不知道的事情确实太多。

  十多年前,当朱厚熜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在湖北安陆当土财主的时候,他的父亲兴献王曾反复对他说过这样一句话:

  “若朝中有三个人在,必定国家兴旺、万民无忧!”

  朱厚熜牢牢地记住了父亲的话,也记住了这三个人的名字:李东阳、刘大夏、杨一清。

  在朱厚熜看来,杨一清就是他的偶像,张璁不过是个跟班,跟班想跟偶像斗,只能说是不自量力。

  于是在朱厚熜的反复恳求下,杨老干部勉为其难地收回了辞职信,表示打死不退休,愿意继续为国家发光发热。

  张璁彻底没辙了,但他没有想到,更大的麻烦还在后头。

  官员已经忍很久了,他们大都吃过张璁的亏,要不是因为此人正当红,估计早就去跟他玩命了,现在复仇的机会总算到了。

  很快又是一顿乱拳相交,口水横飞,张璁顶不住了,朱厚熜也不想让他继续顶了,便作出了一个让张璁伤心欲绝的决定——辞退。

  而张璁也着实让皇帝大吃了一惊,他听到消息后没有死磨硬泡,也没痛哭流涕,却采取了一个意外的举动——拔腿就跑。

  张璁先生似乎失礼了,无论如何,也不用跑得这么快吧。

  跑得快?再不快跑就被人给打死了!

  事实上,张璁兄对自己的处境是有着清醒认识的,虽说那帮人现在看上去服服帖帖,一旦自己翻了船,他们必定会毫不犹豫地踏上一脚,再吐上口唾沫。

  于是他和桂萼连行李都没怎么收拾,就连夜逃了出去,速度之快着实让人瞠目结舌。

  当张璁逃出京城的那一刻,他几乎已经完全绝望,经历了如此多的风波挫折,才坐到了今天的位置,而在这个狼狈的深夜,他将失去所有的一切。

  似乎太快了点吧!

  可能上天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并未抛弃张璁,这一次他不过是和张先生开了个小玩笑,不久之后张璁将拿回属于他的一切。他的辉煌仍将继续下去,直到他遇见那个宿命中真正的敌人。

  事实证明,张璁是一个很有效率的人,他八月份跑出去,可还不到一个月,他就跑了回来。当然,是皇帝陛下把他叫回来的。

  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变化,竟然只是因为张璁的一个同党上书骂了杨一清。其实骂就骂了,没什么大不了,在那年头,上到皇帝,下到县官,没挨过骂的人扳着指头也能数出来,官员们的抗击打能力普遍很强,所以杨一清也并不在乎。

  但问题在于,皇帝在乎。

  他赶走张璁其实只是一时气愤,对于这位为自己立下汗马功劳的仁兄,他还是很有感情的,并不想赶尽杀绝。冷静下来后,他决定收回自己的决定,让张璁继续去当他的内阁大臣。

  张璁就此官复原职,而与此同时,杨一清却又一次提出了退休申请。

  斗了几十年,实在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了,就此结束吧。

  但这只是杨一清的个人愿望,与张璁无关。经历了这次打击,他的心理疾病已经发展到了极为严重的程度,对于杨一清,他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其实皇帝不想让他的这位偶像走,也不打算批准他的辞呈,但这一次,张璁却用一种极为巧妙的方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赶走了杨一清。

  当许多言官顺风倒攻击杨一清,要求把他削职为民的时候,张璁却做出了出人意料的举动——为杨一清求情。

  张先生求情的经典语句如下:

  “陛下请看在杨一清曾立有大功的份上,对他宽大处理吧!”

  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杨一清被张璁理所当然地定了罪,而和削职为民比起来,光荣退休实在是天恩浩荡,坦白从宽了。

  于是杨一清得到了皇帝的恩准,回到了家中,准备安度晚年。

  但这一次他没有如愿。

  在老家,杨一清先生还没来得及学会养鸟打太极,就得到了一道残酷的命令——削去官职,收回赏赐,等待处理。

  杨先生的罪名是贪污受贿,具体说来是收了不该收的钱,一个死人的钱——张永。

  据说在张永死后,杨一清收了张永家二百两黄金——不是白收的,无功不受禄,他给张永写了一首墓志铭。

  杨一清和张永是老朋友了,按说收点钱也算不了啥,但在张璁看来,这是一种变相行贿(反贪意识很强),就纠集手下狠狠地告了一状。

  杨一清确实收了二百两,但不是黄金,而是白银,以他的身份和书法,这个数目并不过分,但在政治斗争中,方式手段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目的。

  杨一清终于崩溃了,经历了无数年的风风雨雨,在人生的最后关头,却得到了这样一个下场。他发出了最后的哀叹,就此撒手而去:

  “拼搏一生,却为小人所害!”

  其实这样的感叹并没有什么意义,每一个参加这场残酷游戏的人,最终都将付出自己所有的一切。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算是一种解脱。

  张璁高兴了,他竟然斗倒了杨一清!胜利来得如此迅速,如此容易,再也没有人敢触碰他的权威!

  张璁得意地大笑着,在他看来,前途已是一片光明。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好运已经走到了终点,一个敌人已出现在他的面前。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38: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龙争虎斗

  【丧钟的奏鸣】

  嘉靖九年(1530)二月,皇帝陛下突然召见了张璁,交给了他一封奏折,并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回家仔细看看,日后记得回禀。”

  审阅奏折对于张璁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他漫不经心地收下这份文件,打道回府。

  一天之后,他打开了这份文件,目瞪口呆,恼羞成怒。

  事实上,这并不是一封骂人的奏折,但在张璁看来,它比骂折要可怕得多。

  因为在这封奏折里,他感受到了一种强有力的威胁——对自己权力的威胁。

  这封奏折的主要内容是建议天地分开祭祀,这是个比较复杂的礼仪问题,简单说来是这样:在以往,皇帝祭天地是一齐举行的,而在奏折中,这位上书官员建议皇帝改变以往规定,单独祭天,以示郑重。

  这样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可是对于张璁而言,却无益于五雷轰顶。

  大事不好,抢生意的来了!

  张先生自己就是靠议礼起家的,这是他的老本行,其成功经历鼓舞了很多人,既然议礼能够升官,何乐不为?

  很明显,现在这一套行情看涨,许多人都想往里钻,而张璁先生也着实不是一个心胸开阔的人,准备搞点垄断,一人独大。

  他认真地看完了奏折,牢牢地记住了那个上书官员的名字——夏言。

  敢冒头,就把你打下去!

  〖没有竞争的市场只存在于理论想象之中。

  ——引自微观经济学(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

  夏言,男,江西贵溪人,时任兵科给事中,说来有点滑稽,和张学士比起来,这位仁兄虽然官小年纪小,却是不折不扣的前辈,因为他中进士比张璁早几年。

  但他的考试成绩却比张璁还要差,张璁多少还进了二甲,他才考到了三甲,说来确实有点丢人,考到这么个成绩,翰林是绝对当不上的了,早点找个单位就业才是正路。

  一般三甲的进士官员,下到地方多少也能混个七品县官当当,但要留北京,那可就难了,翰林院自不必说,中央六部也不要差生。

  但夏言确实留在了北京,当然,两全其美是不可能的,进不去大机关的夏言只好退而求其次,去了小衙门——行人司。

  夏言在行人司当了一名行人,他也就此得到了新称呼——夏行人。这个职务实在不高,只有八品,连芝麻官都算不上。

  行人司是个跑腿的衙门,在中央各大机关里实在不起眼,原先夏言对此也颇为失望,但等他正式上班才明白,自己实在是捡了个大便宜。

  因为他惊喜地发现,自己跑腿的对象十分特别——皇帝。

  夏言的主要工作是领受旨意,传送各部各地,然后汇报出行情况。这是一份琐碎的工作,却很有前途。

  要知道,越接近心脏的部位越能得到血液,同理,天天见皇帝也着实是个美差,甭管表现如何,混个脸熟才是正理。

  当然,皇帝也不是好伺候的,所谓伴君如伴虎,危险与机遇并存,归根结底,混得好不好,还是要看自己,干得不好没准脑袋就没了,所以这也是一份高风险的工作。

  但夏言却毫不畏惧,如鱼得水,很快就被提升为兵科给事中,这其中可谓大有奥妙。

  要知道,夏言虽然低分,却绝对不是低能,而且他还有三样独门武器,足以保证他出人头地。

  请大家务必相信,长得帅除了好找老婆外,还容易升官,这条理论应该是靠得住的,夏先生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因为他的第一样武器就是长得帅(史载:眉目疏朗),还有一把好胡子(这在当时很重要)。

  嘉靖大概也不想每天早起就看到一个长得让人倒胃口的人,夏言就此得宠似乎也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

  而除了长得帅外,夏言先生还有第二样武器——普通话(官话)说得好。

  请注意,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在明代,普通话(官话)的推广工作还没有深入人心,皇帝也不是翻译机,所以每次召见广东、福建、浙江一带的官员时都极其头疼。

  夏言虽然是江西人,却能够自觉学习普通话,所谓“吐音洪畅,不操乡音”,说起话来十分流畅,那是相当的标准。

  有这样两项特长,想不升官都难。

  但无论如何,夏言这次还是惹上了大麻烦,毕竟张璁是内阁首辅,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给事中,双方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事实上,张璁正打算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后生晚辈,他指使手下认真研究了夏言的奏折,准备发动猛烈的反击。

  张璁的资源确实很丰富,他有权有势,有钱有人,杨一清都垮了,夏言又算个什么东西?

  可惜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张先生忽略了一件事——他只注意到了奏折,却没有听懂皇帝说过的那句话。

  很快,张璁的死党,内阁成员霍韬就写好了一封奏折,此折骂人水平之高,据说连老牌职业言官都叹为观止,自愧不如。

  一切都布置妥当了,夏言,你就等着瞧吧!

  张璁彻底安心了,准备回家睡个安稳觉,然而他绝不会想到,大祸已然就此种下。

  第二天,奏折送上,皇帝陛下当庭就有了回复:

  “这封奏折是谁写的?”

  霍韬反应十分敏捷,立即站了出来,大声回奏:

  “是臣所写!”

  霍韬等待着皇帝的表扬,然而他等到的却是一声怒吼:

  “抓起来!即刻下狱!”

  霍先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带着满头的雾水,被锦衣卫拖了出去。

  张璁狠狠地捏了自己一把,他唯恐自己是在做梦,见鬼了,骂夏言的文章,皇帝为什么生气?

  张璁先生实在是糊涂了,这个谜底他原本知道,看来这次是记性不好。

  他忘记了自己之所以能够身居高位,只是因为议礼,而议礼能够成功,全靠皇帝的支持。嘉靖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做事情绝不会无缘无故,如果他不赞成夏言的看法,怎么会把奏折交给张璁呢?

  霍韬先生极尽骂人之能事,把夏言说得连街上的乞丐都不如,可如果夏言是乞丐,支持他的嘉靖岂不就成了乞丐中的霸主?

  这笔帐都算不出来,真不知道他这么多年都在混些什么。

  霍先生进了监狱,可事情还没有完,心灵受到无情创伤的皇帝陛下当众下达了命令:

  “夏言的奏折很好,升为侍读学士,授四品衔!”

  然后他瞥了张璁一眼,一言不发扬长而去。

  张璁的冷汗流遍了全身,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绝望的滋味,在这次斗争中,他是不折不扣的失败者。

  但此时言败还为时过早,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

  张璁仍然胸有成竹,因为一切仍在他的掌控之中,很快,他将使用一种快捷有效的方法,去解决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对手。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38:49 | 显示全部楼层
  满脸阴云的张璁回到了府邸,立即召集了他的所有手下,只下达了一个命令:

  “从今天起,时刻注意夏言,若发现有任何不妥举动,立即上书弹劾!”

  张璁的方法,学名叫“囚笼战术”,说穿了就是骂战,他要利用自己的权势,注意夏言的一举一动,日夜不停地发动攻击,让他无处可藏,精神时刻处于紧张之中,最终让他知难而退。

  这是一种十分无耻的手段,是赤裸裸的精神战。

  当骂折如排山倒海般向夏言涌来时,他又有什么力量去抵挡呢?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孤独的小官而已。

  张璁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胜利看来并不遥远。

  应该说,张璁的判断是正确的,夏言确实是个孤独的人,他的朋友不多,也没有强硬的后台,但在这场战斗中,他并不是毫无胜算。

  因为他还有着自己的第三样武器。

  后世的许多言官都十分仰慕夏言,对其佩服得五体投地,据说还曾经送给他一个头衔——“第一能战”,因为这位夏先生真正的可怕之处并非长得帅,普通话好,而是他的口才和笔法。

  张璁所不知道的是,夏言其实是一个应试教育的牺牲品,在十几年前的那次科举考试中,他的成绩之所以那么差,只是因为他的文笔太过犀利,不合考官的胃口而已。

  所以当知情人跑来向他通报这一情况,为他担心的时候,夏言却作出了让人意想不到的回复:

  “大可不必费劲,就让他们一起上吧!能奈我何!”

  攻击如期开始了,张璁手下的十余名言官对夏言发动了猛烈的攻击,从言辞不当到迟到早退、不按规定着装等等等等,只要是能骂、能掐的地方概不放过。

  可张璁万没料到,这正中夏言下怀,很明显,他在掐架方面是很有点天赋的。对手只要找上门来,来一个灭一个,来两个灭一双。文辞锋锐无比,且反应极快,今天的敌人今天骂,从不过夜,效率极高。其战斗力之可怕只能用彪悍二字来形容。

  由于夏言骂得实在太狠,连和他掐架的人白天上班见到他都要绕行,骂到这个份上,可谓是骂出了水平,骂出了风格。

  十分凑巧的是,夏先生的字叫做公谨,这位仁兄虽是文官,却比当年的三国武将周瑜(公瑾)更为厉害,于是某些喜欢搞笑的大臣每次见到夏言,都会笑着对他讲:

  “公谨(公瑾)兄,你还是改名叫子龙吧!”

  子龙,一身都是胆!

  张璁原本打算加大力度,把夏言骂成神经病,可事与愿违,这位兄台不但没疯,还越来越精神,斗志激昂。

  但事情闹到这个份上,想不干也不行了,张璁决心把这场危险的游戏进行到底。

  他不会忘记杨一清那黯然离去的背影,事情很清楚,一旦失败他的结局将更为悲惨,于是他使出了最后的绝招。

  这一招的名字叫结党,虽然简单却绝对有效,不管对手多么厉害,只要拉拢更多的人,搞个黑社会之类的组织,成为朝廷的多数派,自然和谐无事,天下太平。

  说干就干,张璁先生立刻着手发展组织,讨伐异类,但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个无意的举动竟然就此开创了一个时代——党争时代。

  世界在发展,时代在进步,事实证明,一对一的政治单挑已经落伍了,为适应潮流的发展,政治组织应运而生,大规模的集体斗殴即将拉开序幕。

  张璁的第一个目标是桂萼,说来惭愧,虽说这二位起家的时候是亲密战友,但发达之后,因为分赃不匀,感情破裂分道扬镳了。

  但关键时刻面子是无所谓的,张璁拉下老脸亲自上门,酒席之间突然悲痛欲绝,痛陈以往的战斗友谊,双方都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当然绕来绕去,最后只是要说明一个主题:我要是完蛋,你也跑不了。

  桂萼收服了,张璁再接再厉,继续发展自己的势力,投靠他的大臣越来越多,连内阁大学士翟銮都成为了他的同党。

  看着满朝的爪牙狗腿子,张璁终于放心了。

  夏言,你是赢不了的!

  张璁的气焰越来越嚣张,支持夏言的人也不敢露面了,但他们依然无畏地表示,自己会在精神上站在他一边。

  虽然情况危急,但夏言仍不慌乱,他本就了无牵挂,既然如此,就看看到底鹿死谁手吧!

  夏言陷入了孤军奋战的困境,但朝廷大臣也并非都是孬种,就在张璁最为强大的时候,另一个无畏的人出现了。

  嘉靖九年(1530)末,张璁的心理疾病达到了顶峰,为了能够获得皇帝的认可,他突发奇想,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死人的身上。

  偏偏这个死人还非常有名——孔圣人。张璁表示孔老二名不符实,没有为社会做出具体贡献,应该除掉封号,降低身份。

  这实在是个比较离谱的事,包括张璁在内,大家都是读孔圣人的教材才考上功名的,这种和尚拆庙的缺德事情只有张先生才想得出来。

  可是事到临头,官员们似乎都集体哑巴了,谁也不出头拉孔老二一把,可见他们的脑袋都非常清醒:死人可以不管,活人不能得罪。

  对于这一场景,张璁十分满意,绝对的权势会带来绝对的服从,他深信不疑。

  但没过多久,沉默就被打破了,一位年轻的翰林挺身而出,提出了反对。

  张璁开始没有在意,但当他看到反对的奏章时,才意识到这次麻烦大了,很明显,这位翰林是个理论性的人才,他引经据典,列出八条理由推证废除封号行为的错误,理论充分证据确凿,矛头直指张璁。

  无奈之下,张璁在朝房约见了这个不听话的人,开始还好言相劝,多方诱导,可这位翰林软硬不吃,张璁急了,问他到底想怎么样。

  回答很简单:我只是要个说法。

  说不通,就开始辨,张璁本来是辨论的好手,但这次也遇上了对手,无论他说什么,总是被对方驳倒,气得不行的张璁失去了理智,开始高声叫喊无理取闹,却只得到了这样一句回答:

  “久闻张大人起于议礼,言辞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句话十分厉害,所谓“起于议礼”,不但说他来路不正,还暗指张璁先生学历低,成绩差,没有干过翰林。

  果然,张璁一听就跳了起来,也不顾形象了,破口大骂道:

  “你算什么!竟敢背叛我!”

  这是一个严重的警告,意思是满朝都是我的人,你最好乖乖听话。

  首辅大人如此暴跳如雷,周围的人都捏了一把汗,桂萼出于好心,不断向此人使眼色,可这位兄弟似乎是打算把理论进行到底,慢条斯理地作出了回答:

  “依在下看来,所谓背叛均出自依附,可是我并未依附过阁下,背叛又从何谈起?”

  说完,行礼,走人。

  所有的人都被镇住了,目送着英雄的离去,而站在中间的张璁却已经气得浑身发抖,大吼一声:

  “不教训你,首辅我就不干了!”

  这位勇敢的翰林名叫徐阶,时年二十七岁。这是他漫长人生中的第一次斗争,也是最为勇敢的一次。

  勇敢,注定是要付出代价的。

  张璁又一次用行为证明,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第二天,他就找到了都察院,希望严惩徐阶,其实徐阶只是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也没有犯法。

  可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张璁当即给徐阶定下了一个独特的罪名:“首倡邪议”,处理方法也很简单:“正法以示天下!”

  人无耻到这个地步,是很不容易的。

  万幸的是,张璁先生还不是皇帝,所以他说了不算,而徐阶多少还有一些朋友,几番努力之下,终于保住了他的性命。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张璁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次就饶了他,让他去福建延平府任职吧。”

  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整。

  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在那个只有翰林庶吉士才能入阁的时代,如果被剥夺京官的身份,分配到穷乡僻壤干扶贫,只会有一个结果——前途尽毁。

  张璁没有杀掉徐阶,他要亲手毁掉这位年轻翰林的所有前途,让他生不如死,在痛苦中度过自己的一生。当然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举动不但没有毁掉任何人,反而成就了这位年轻气盛的翰林。

  而对于这个恶毒的命令,徐阶没有提出异议,因为他知道,在张璁面前,任何反抗都是没有意义的,他谢恩之后,便打好包裹离京而去。

  徐阶第一次为他的鲁莽交出了巨额的学费,从翰林到地方杂官,他对自己的前程已经彻底绝望,但他并不知道,这不过是他惊心动魄的人生中一次小小的插曲。

  他的命运就此彻底改变,在那个荒凉之地,他将磨砺自己的心智和信念,最终领悟一种独特的智慧与技能。而那时,张璁已然不配成为他的对手,未来的三十年中,他将面对一个更为可怕、狡诈的敌人,经历艰难险阻、九死一生,并取得最后的胜利。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39: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种武器】

  【阴谋的陷阱】

  赶走了徐阶,张璁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感,他越发相信失败是不会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只要再加一把劲,就一定能解决夏言!

  于是张璁的同党越来越多,对夏言的攻击也越来越猛,但让人纳闷的是,夏言对此竟毫无对策,他似乎失去了反抗能力,整日孤身一人,从不结党搞对抗,不慌不忙,泰然自若。

  在张璁看来,夏言的这一举动说明他已经手足无措,只能虚张声势了。

  可是在夏言看来,情况完全相反,之所以如此表现,是因为他已有了必胜的把握,而这种自信来源于他的一个判断——张璁正在自掘坟墓。

  张先生的整人计划可谓准备充足,思虑周密。他拉拢了很多大臣,拥有无数爪牙,财雄势大,斗争中的每一步他几乎都想到了。

  但他千算万算,却忽略了一个问题——夏言为什么不结党?

  如果他找到了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没准他还能多撑两年,可惜他没能做到。

  在激烈的斗争中,所有的人都清楚地看到,虽然夏言孤身一人,但从未屈服于那位高高在上的首辅大人,无论多少攻击诋毁,他从未低头放弃。

  这人实在太有种了。几乎所有的旁观者都持有相同的看法。

  既然他敢干,为什么我不敢?!

  于是那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愤怒终于开始蠢蠢欲动,借投机而起,打压,排挤,陷害,一切的控诉终于喷涌而出,一定要彻底打倒张璁这个无耻小人!

  越来越多的人围绕在张璁的身边,他们认定,这个人能够带领他们战胜那个为人所不齿的家伙,为含冤而去的杨一清报仇!

  可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夏言竟然拒绝了,他接受大家的热情,却婉拒了所有的帮助,表示自己一个人扛住就行,不愿意连累大家。

  无数人被他的义举所感动,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夏言其实并不是一个如此单纯的人。他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他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

  夏言比张璁聪明得多,因为他很清楚,拉多少人入伙并不重要,最终决定自己命运的只有一个人——皇帝。

  他虽然官小言微,却看透了这位嘉靖皇帝的底细——这是一个过分聪明自信的人。而这样的人,绝对不会饶恕任何敢于威胁他的人。

  张璁是个不折不扣的蠢人,他已经是首辅了,竟然还要扩大势力,难道想做皇帝吗?

  夏言很清楚这一点,他推辞所有人的帮助,只是为了得到那个最关键的支持。

  所以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张璁那得意的笑容和无限的扩张,因为他明白:权力的膨胀就意味着加速的灭亡。

  事实证明了夏言的推断,转机终于到了,皇帝对待张璁的态度突然大变,经常大骂他,而且屡次驳回他的建议和奏折,让他大失脸面。

  张璁终于发现情况不对了,由于智商的限制,他还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已经落入了圈套。

  束手待毙从来都不是中国政治家的风格,张璁的偏执达到顶点——只要解决了夏言,皇帝的宠信,众人的尊崇,一切的一切都将恢复原状!

  而要实现这一目的,只需要一个完美的陷阱——让夏言身败名裂的陷阱。

  这个陷阱由一封奏折开始。

  嘉靖十年(1531)七月。

  行人司长官(司正)薛侃突然来到太常寺卿彭泽的家,交给了他一份文稿。

  这份文稿是准备交给皇帝的,基本内容如下所列:

  “以往祖宗分封,必定会派一位皇室子孙留驻京城,以备不测,现在皇上您还没有儿子,希望能够按照先例,先挑选一位皇室宗亲加以培养,这是社稷大计,望您能认真考虑。”

  薛侃略带兴奋地看着彭泽,等待着他的反应。

  “很好,”彭泽笑着回答,“这是有益于国家的好事啊!”

  薛侃放心了,他认为自己提出了一个很好的合理化建议。而他会跑来跟彭泽商量,是因为他们不但是同科进士,还是十余年的老朋友。

  “事不宜迟,我明日就写成奏折上禀。”

  他兴冲冲地收起了文稿,准备告别离去。

  彭泽却拦住了他:

  “先不要急,容我再想想,你留一份底稿给我吧。”

  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看起来似乎一切都很正常,薛侃为国尽忠,提出建议,彭泽大力支持,完全赞同。然而隐藏在背后的,却是一个无比狠毒的阴谋。

  问题在关键就是那封奏折,薛侃认为它可以造福社稷,彭泽却知道,这是一件致人死命的工具。出现这样的偏差,说到底是个分工不同的问题。

  薛先生的工作单位是行人司,这是个跑腿的部门,见过的世面有限,而彭先生在太常寺工作,这是一个专门管理礼仪祭祀的部门。

  所以当彭泽看到这份文稿的时候,他立刻意识到,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到来了。

  作为掌管宫内礼仪的官员,彭泽十分清楚,嘉靖先生虽然经常因为各种原因被大臣骂,却也有一个万不能碰的禁区——儿子问题。

  不知为什么,这位皇帝继位十年,却一直没有儿子,原因不详,这种事向来都是绝对隐私,一般也是大娘大婶街头谈论的热门话题,换到今天也得偷偷摸摸地上医院,更何况在那万恶的旧社会。

  竟然敢上这种奏折,真是活腻了!

  但作为多年的老朋友,他却微笑地告诉薛侃:这是一个十分合适的建议。

  看似很难理解,其实原因很简单:

  首先,彭泽的后台同党叫张璁。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39:22 | 显示全部楼层
  其次,十五年前的那次科举考试,同时考中的人除了薛侃和彭泽外,还有夏言。而众所周知,薛侃是夏言的死党。

  最后,彭泽是一个不认朋友的无耻小人。

  因为在彭泽的思维体系里,有着这样一条定理:

  任何人都是可以出卖的,只不过朋友的价格要高一点而已。

  彭泽带着老朋友的文稿连夜找到了张璁,向他通报了自己的计划,求之不得的张璁当即同意,但为了达到最大的打击效果,他决定再玩一个花招:

  “你去告诉薛侃,我很赞同他的意见,只管上奏,我一定会支持他。”

  彭泽接受了指示,离开了张璁的家。

  但张璁却没有休息,他连夜抄录了薛侃的文书,准备交给另一个人。

  第二天,他进宫觐见了嘉靖,出示了那一份文稿。

  看着皇帝陛下那涨得通红的脸,张璁不慌不忙地抛出了最后的杀招:

  “这是夏言指使薛侃写的,请陛下先不要发怒,等到他们正式上书再作处罚。”

  嘉靖强忍着愤怒,点了点头,在他看来,这封大逆不道的奏折是一个让他难堪的阴谋,一定要进行彻底的追究!

  一天之后,得到张璁鼓励的薛侃十分兴奋地呈上了他的奏折,当然了,效果确实是立竿见影的——光荣入狱。

  虽然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嘉靖仍然气得不轻,他看着这封嘲讽他生不出儿子的奏章,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怒吼:

  “查清幕后主使,无论何人,一并问罪!”

  夏言麻烦大了,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和薛侃的关系,这回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局势一片大好,张璁和彭泽开始庆祝胜利,虽然一切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但意外仍然发生了。

  很快,刑部的审案官员就纷纷前来诉苦——审不下去了。因为薛侃虽然看人不准,却非常讲义气。无论是谁问他,他都只有一个回答:

  “我一个人干的,与他人无关。”

  没办法了,幕后黑手亲自出马,彭泽又一次站在薛侃面前,开始了耐心的政治思想工作:

  “如果你指认夏言,马上就放了你。”

  看着眼前的这个卑鄙小人,薛侃沉默了,他看了看四周陪审的官员,一反以往的激愤,用十分平和的语气说道:

  “我承认,那封奏折确实是我写的。”

  看来有希望,彭泽松了口气,正准备接着开问,却听见了一声大吼:

  “但我之所以上奏,都是你指使的!当时你跟我说张少傅(张璁)会全力支持此提议,难道你都忘了吗?!”

  傻眼了,这下彻底傻眼了。

  虽然彭泽先生的脸皮相当厚实,但众目睽睽之下,也实在是不好意思。于是审讯就此草草收场。

  闹到这个份上,已经结不了尾了,一定要审出来,业余的不行,那就换专业的上!

  所谓专业人才,是指都察院都御史汪鋐,这位仁兄有长期审讯经验,当然,他也是张璁的同党。

  为了能够成功地完成栽赃任务,他苦思冥想,终于决定图穷匕见,直接把夏言拉过来陪审,期望能够在堂上有所突破。

  事后证明,这是一个极其白痴的想法。

  夏言这种骠悍之人,天王老子都不怕,而汪御史竟敢找上门来,只能说是脑子进了水,一场审讯就此变成了闹剧。

  要说汪御史也算开门见山,刚开始审矛头就直指夏言,反复追问幕后主谋,甚至直接询问夏言是否曾参与此事。

  汪御史的行为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估计是想引蛇出洞,可他没有想到,自己引出来的竟然是一条巨蟒!

  夏言压根就不跟他废话,一听到被人点了名,当即拍案而起,大喝一声:

  “姓汪的,你说谁呢!?”

  汪鋐被镇住了,他害怕气势汹汹的夏言,却也不愿认输,还回了几句嘴。

  夏言彻底爆发了,他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准备冲上去打汪鋐,好在旁边的人反应敏捷,及时把他拉住,这才没出事。

  在此之前,张璁一直在现场冷眼旁观、不动声色,颇有点黑社会大哥的气度,但是情况的变化超出了他的想象。既然脸已经撕破了,夏言也就顾不得什么了,他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找到了后台老板,大声怒斥:

  “张璁,都是你搞的鬼,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算是以下犯上了,张首辅也不含糊,清清嗓门准备反击,可还没等他做好热身,一句响亮的话突然横空出世:

  “请张首辅即刻回避此案!”

  说这话的人是给事中孙应奎、曹卞。

  应该说孙、曹二位仁兄是很有点法律修养的,因为他们的话放在今天,是有特定法律称谓的——“当事人回避”。

  可惜他们虽有律师的天分,张首辅却没有法官的气度,准备送出去的骂人话被退了货,张璁气得眼珠都要蹦出来了,你们存心捣乱是吧!

  可张璁站在原地憋了半天,才发现竟然无话可说!掐架估计掐不过夏言,讲法律也讲不过这两个突然跳出来的二愣子。

  百般无奈之下,张大人只好走人,临走时抛下一句愤怒的留言:

  “你们等着瞧吧!”

  老板都走了,大家也别傻呆着了,一起撤吧!这场奇特的庭审就此结束。

  但张璁已经决定把小人做到底了,他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刻向皇帝打了小报告,说他发现了一个反动团伙,此团伙组织严密,除夏言外,申请回避的两位法律专家也是资深的团伙成员。

  嘉靖表扬了张璁,把这三位仁兄一股脑关进了监狱。

  张璁闻言大喜,这事情看来就算解决了,可惜张璁先生忘了,嘉靖先生的智商比他要高得多,于是就多了下面这句:

  “让他们从速审讯,把供词给我,我要亲自过目!”

  这下子玩不转了。

  冤枉到家的法律专家孙应奎、曹卞自不必说,夏言更不是好惹的,想从他们口中得到供词,只怕要等到清军入关。

  更为严重的问题是,这几个人还打不得,毕竟他们目前还不能划入敌我矛盾,这种领导主抓的案子,如果搞刑讯逼供,最后只会得不偿失。

  该怎么办?没有办法。

  就这样,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多位同志们搞了几天几夜,绞尽脑汁,终于得出了一个上报结果:

  薛侃的奏折是自己写的,彭泽指认夏言指使,纯属诬陷(泽诬以言所引)。

  这是一个极其悲惨的结论,对张璁而言。

  很快,嘉靖就作出了反应,他释放了夏言、孙应奎和曹卞,并给予亲切的慰问。

  但事情没有那么容易了结,嘉靖又一次发火了,他这辈子最恨的不是小人,而是敢于利用他的小人。

  张璁先生要倒霉了,这回不是降职就是处分,没准还要罢官,可他没有想到,嘉靖并没有这样做。作为一个聪明的皇帝,他用了更为狠毒、别出心裁的一招。

  不久之后的朝堂上,在文武大臣的面前,嘉靖突然拿出了一份文稿,面无表情地对张璁说道:

  “这是你交给我的,现在还给你!”

  大家都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于是张璁先生准备找个地缝钻进去了,这件事情办到现在,终于光荣谢幕。

  最后我们陈述一下此事的最终结果:

  张璁,因所设陷阱被揭穿,人格尽失,前途尽毁。

  彭泽,因参与挖坑,获准光荣参军(充军),为国家边防事业继续奋斗。

  薛侃,虽说并非受人指使,但是骂皇帝没有儿子,犯罪证据确凿,免官贬为庶民(黜为民)。

  夏言,监狱免费参观数日(包食宿),出狱,最终的胜利者(独言勿问)。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39: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个木偶】

  张璁算是废了,虽说他四肢俱全,没啥明显缺陷,但从政治角度上看,他却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残疾人。

  皇帝不喜欢,大臣不拥护,连他的同党都纷纷转作了地下党,唯恐被人知道和张大人的关系。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夏言先生却正红得发紫,热得发烫,但凡是个人,就知道这哥们了不得了,张首辅都不在话下,还有谁敢挡路?

  于是一时之间,夏言的家门庭若市,前来拜访者络绎不绝,什么堂兄表弟、远房亲戚、同年同门、旧时邻居一股脑全都找上了门,弯来绕去只为了说明一个古老的命题——苟富贵,莫相忘。

  而在朝廷之中,深夜(白天实在不便)上门攀谈,指天赌咒、发誓效忠者更是不计其数。

  这一切都被张璁看在眼里,抱着临死也要蹬两腿的决心,他使出了最后一招——致仕。

  这招通俗说来就是避避风头,等待时机,是一个极为古老的招数,无数先辈曾反复使用,这也充分说明了其可靠性和有效性。

  遗憾的是,这招对夏言并不管用。

  因为面对大好形势,夏言并没有被冲昏头脑,他始终牢记自己的打工仔身份,全心全意为领导服务,早请示晚汇报,从不结党,嘉靖先生十分满意他的服务态度,一高兴,大笔一挥就给了他一个部长——礼部尚书。

  于是张璁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嘉靖十年(1531)他退休回家,不久之后又跑了回来,几年之间来来去去,忙得不亦乐乎。

  可惜的是,无论他怎么闹腾,却始终没人理他,正所谓:不怕骂,只怕无人骂。混到了骂无可骂的地步,也着实该滚蛋了。

  嘉靖十四年(1535),张璁申请退休(真心实意,童叟无欺),经过反复挽留(一次),由于本人态度坚决(不想混了),皇帝陛下终于批准,并加以表彰,发给路费。

  黯然离京的张璁踏上了回家的路,十一年前(嘉靖三年1524),他正是沿着这条道路春风得意地迈入京城,十余年的风雨飘摇,由小人物而起,却也因小人物而落,世道变化,反复无常,不过如此而已。

  但张璁并不知道,其实他是一个十分幸运的人,对比后来几位继任者,这位仁兄已经算是功德圆满了,他亲手燃起了嘉靖朝的斗争火焰,却没有被烧死,实在是阿弥陀佛,上帝保佑。

  当然了,张璁先生能够得到善终,还要怪他自己不争气,和即将上台的那几位大腕级权臣比起来,他的智商和权谋水平完全不在同一档次。

  张璁离开了,想起当年争爹的功劳,嘉靖也有几分伤感,但我们有理由相信,皇帝大人的感情是丰富的,心理承受力是很强的,而为了国家大计,要忘记一个人也是很容易的。

  所谓以天下为己任,通俗解释就是天下都是老子的,天下事就是本人的私事。

  所以对于胸怀天下,公私合营的皇帝而言,张璁不过是个木偶而已,现在第一个木偶已经用废了,应该寻找下一个了。

  嘉靖十五年(1536),皇帝下谕:礼部尚书夏言正式升任太子太傅兼少傅(从一品),授武英殿大学士,进入内阁。

  第二个木偶就此登上戏台。

  夏言其实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他成为了第二个木偶,并且自觉自愿甘于担当木偶的角色,从这一点上说,他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机灵人。

  夏言的确比张璁聪明,所以他的下场也比张璁惨,因为嘉靖先生似乎一直以来都坚守着一个人生信条:

  活着是我的人,死了是我的死人,化成了灰还要拿去肥田!

  当然,在当时,夏言先生还没有变成饲料的危险,因为他还有很多活要干。

  成为内阁学士的夏言并没有辜负皇帝的希望,他确实是个好官,干得相当不错,至少比张璁强,虽说他的提升也有迎合皇帝,投机取胜的成分,但能混到今天这个地步,还是靠本事吃饭的。

  夏言是一个十分清廉的人,而且不畏权贵,干跑腿的时候就曾提议裁减富余人员,压制宦官,那时他虽然官小,却干过一件震惊天下的事情——痛骂张延龄。

  说起这位张延龄同志,实在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横行天下二十多年,比螃蟹还横。当然,嚣张绝非偶然,他是有资本的——孝宗皇帝的小舅子。

  凭着这个身份,他在弘治、正德年间很吃得开,无人敢惹。

  然而夏言惹他了,他上奏章弹劾张小舅子侵吞老百姓的田产,送上去后没人理,连皇帝都不管,要知道,当时是嘉靖初年(1522),皇帝大人自顾不暇,连爹都弄没了,哪有时间管这事。

  张延龄是个十分凶狠的人,准备搞打击报复,可他没想到,夏言比他更为凶悍。

  还没等张国舅缓过劲来,朝中的内线就告诉了他一个不幸的消息:夏言又上了第二封弹劾奏折,而且比上一封骂得更狠。

  张延龄气疯了,恨不得活劈了这个不识时务的家伙,不过对于夏言的攻击,他并不担心,毕竟此人人微言轻,无人理会,翻不起多大的浪。

  如他所料,第二封奏折依旧没有回音。然而没过多久,他又得到消息:夏言上了第三封奏折!

  这人莫不是发疯了吧!

  夏言并没有发疯,但张延龄却真的快被逼疯了,因为夏先生的奏章并不只是上中下三集,而是长篇连载。

  之后,夏言又陆续出版了奏章系列之痛骂张延龄第四、五、六、七部,这才就此打住。

  之所以打住,绝不是夏言半路放弃,而是因为这事解决了,奏折一封接着一封,连皇帝陛下也被搞烦了,于是他在忙于争爹的斗争之中,还专门抽出时间料理了张延龄,退回了霸占的田地。他宁可得罪张国舅,也不敢再惹夏先生。

  这就是夏言的光辉历史,当日的夏行人就敢动朝廷高干,现在成了夏尚书、夏大学士,估计除了阎王之类的传说人物,天地之间已然没有他搞不定的人了。

  除了刚正不阿外,夏先生还有一个特点——廉洁,对官员们而言,这可算是要了老命了,领导不下水,问题就难办了。偏偏夏学士反贪力度又格外凶猛,于是一时之间,朝廷风气大变,哭穷叫苦声不绝于耳。

  综合说来,夏言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这个人不贪财,干实事,心系黎民百姓,国家社稷,他的才干不亚于杨廷和,而个人道德操守却要远远高于前者。

  在他的管理下,大明王朝兴旺发达、蒸蒸日上,发展前景十分看好。

  但夏言毕竟不是雷锋叔叔,他也有一个致命的软肋。

  夏先生这辈子不抽烟、少喝酒、不贪钱,不好女色,除了干活还是干活,但他竟然十分享受这种郁闷得冒烟的生活。

  因为在枯燥单调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诱惑——权力。

  征服所有的人,掌控他们的命运,以实现自己的抱负。这大概就是夏言最原始的工作动力。

  不过我们还是应该赞扬夏言的,他虽然追逐权力,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干活,事实上,他的权力之路十分顺利,嘉靖十五年(1536),他接替李时,成为了内阁首辅,走到了权力的顶峰。

  然而夏先生刚刚爬到山顶,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发现那里还站立着另外一个人,很明显,这个人并不打算做他的朋友。

  夏言已经是内阁首领,文官的第一号人物,却偏偏管不了那位仁兄,因为这个人叫做郭勋。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39: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锋芒

  作为张璁的盟友,在朋友倒霉的时候,他十分忠诚地遵循了自己的一贯原则——落井下石。朝廷谁当政并不要紧,只要能保住本人的地位就行。

  可慢慢他才发现,这个新上台的夏言实在不简单,此人十分聪明,而且深得皇帝宠信,也无意与他合作,远不如张璁那么容易控制。为了将来打算,最好早点解决这个人。

  而郭勋采用的攻击方法也充分地说明了一点——他是个粗人。

  这位骨灰级高干平时贪污受贿,名声很差,人缘不好,脑袋也不开窍,竟然直接上奏折骂夏言,掐架票友居然敢碰专业选手,这就是传说中的鸡蛋碰石头。

  夏言自不必说,马上写文章反骂,双方拳脚相加,十分热闹,按照常理,这场斗争应该以夏言的胜利告终,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嘉靖腻烦透了,手下这帮人骂来骂去也就罢了,可每次都要牵扯到自己,一边是朝廷重臣,一边是老牌亲戚,双方都要皇帝表态,老子哪来那么多时间理你们的破事儿?!

  不管了,先收拾一个再说!

  夏言运气不好,他挨了第一枪。

  嘉靖二十年(1541),皇帝大人收到了夏言的一封奏折,看过之后一言不发,只是让人传他火速进见。

  接到指令的夏言有了不祥的预感,但他还比较安心,因为自己的这封奏折并没有涉及什么敏感问题,可他进宫之后,才发现问题严重了。

  嘉靖不由分说,把夏言骂了一顿,搞得首辅大人不得要领,然后才说出骂人的原因——写了错别字。

  夏言懵了,这不是故意找茬吗?

  换了别人,挨顿骂也就算了,皇帝故意找茬,你还敢抽他不成?

  可夏言兄实在是好样的,他不肯干休,竟然还回了一句:

  “臣有错,恰逢近日身体不适,希望陛下恩准我回家养病。”

  你故意闹事,我还就不伺候你了!

  当然了,嘉靖先生也不是好欺负的,他怒不可遏地大喊一声:

  “你也不用养病了,致仕去吧,再也不要回来了!”

  惨了,这下麻烦了。

  玩笑开大了,可是话说出了口,也没法收回来,只能硬着头皮走人。

  夏言开始满怀忧伤地捆被子,准备离开北京,但就在他即将上路时,突然有人跑来告诉他:先等一等,你可能不用走了。

  夏言确实不用走了,因为出事了,而且还是大事。

  这件事情出在郭勋身上,夏言因为错别字被赶出了京城,郭勋很是高兴了一阵,但这位兄弟实在是不争气,很快就惹出了一个大乱子。

  这事具体说来是个工作作风问题,嘉靖皇帝不久前曾交给郭勋和王廷相(时任左都御史)一个差事,并专门下达了谕令。

  可是蹊跷的是,王廷相接到谕令后,四十余天都没有动静,不知到底搞什么把戏。

  这里顺便说一下,王廷相先生是大文豪,“前七子”之一,还是著名的哲学家。之所以不干活,没准是在思考哲学问题。

  可是郭勋就有点离谱了,王廷相虽然懒,也只能算是怠工,他却胆大包天,明知有谕令,就是不去领!权当是不知道。

  郭勋虽说是皇亲国戚,但也是拿工资的国家公务员,既然拿钱就得给皇帝干活,而郭先生明显没有这个觉悟。

  于是皇帝发怒了,自己交待下去的事情,一个多月竟然没有回音,立刻下旨严查,王廷相也真算机灵,一看情况不妙,马上补交了工作报告。

  相对而言,郭勋的认罪态度就不怎么好了,活还是不干,只写了一封奏折为自己辩护,本来这事不大,念在他世代高干的份上,最多也就骂几句了事,可他的那份奏折却惹出了大祸。

  必须说明的是,郭勋的那封奏折并没有错别字,这是值得表扬的,不过他的问题比错别字要严重得多。

  这位仁兄真不愧是个粗人,他不但在奏折中狡辩,还写下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何必更劳赐敕”。

  结合上下文,此言通俗解释大致如下:

  这种事情你(指皇帝)何必要专下命令,多余!

  姓郭的,你有种,不废了你就不姓朱!

  皇帝终于发怒了,他痛骂了郭勋一顿,并召回了夏言,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位郭勋先生平日里贪污受贿,欺压大臣百姓,做尽坏事,人缘极差,朝廷中的言官眼看他倒霉,纷纷上书大骂一番,痛打落水狗。

  关键时刻,郭勋终于醒悟,立刻虚晃一枪,表示自己压力过大患病休养,希望皇帝恩准。

  嘉靖同意了,对这位老亲戚,他还是比较信任的。官员们见势不妙,也就纷纷缩手倒戈了。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郭勋成功避过风头,大概还能有个安详的晚年,可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夏言回来了。

  在夏言看来,张璁多少还算是个干事的人,而这位郭高干不学无术,是纯粹的社会垃圾。要想平安治国,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就必须清除这堆垃圾。

  但这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郭家从老朱开始,已经混了差不多两百年,根深叶茂,黑道白道都吃得开,一个普通的内阁首辅又能如何?

  普通的内阁首辅自然没有办法,但是夏言并不普通。

  他决心挑战这个高难度动作,搬走最后的绊脚石。为此他找来了自己的门生言官高时,告诉了他自己的计划,并问了他一个问题:

  “此事风险甚大,你可愿意?”

  回答如下:

  “为国除此奸邪小人,在所不惜!”

  嘉靖二十年(1531)九月乙未。

  给事中高时上书弹劾:武定侯郭勋,世受皇恩,贪污不法,今查实罪行如下,应予法司严惩!

  这是一道极有分量的奏折,全文共列出郭勋罪行十五条,全部查有实据,实在是一颗重量炸弹。

  嘉靖发火了,他没想到郭勋竟然还有这么多的“壮举”,气急之下将这位亲戚关进了监狱。

  事发突然,郭勋十分吃惊,但入狱之后,他却镇定下来,因为他很清楚,凭着自己的身份,皇帝绝不会下杀手,无非是在牢里呆两天而已。

  他的这个判断非常靠谱,嘉靖只是一时冲动,很快就消了气,还特别下令不准动刑,看样子过两天他就能无罪释放。

  然而郭勋错了,他的人生将在这里走向终点。

  不久之后,高时又上了第二封奏折,内容如出一辙,要求严厉惩办郭勋,嘉靖未予理会,退回了奏折。

  这个行动隐藏着皇帝的真实意图——此事到此为止,不要继续纠缠。

  然而夏言的攻势才刚刚开始。

  与以往不同,这次司法部门的效率相当高,他们很快就汇报了对此案的预审结果——勋罪当斩。

  这下子嘉靖头大了,他本来只想教训一下郭勋,怎么会搞得要杀头?

  事到如今,必须开门见山了:

  “此案情形未明,发回法司复查!”

  首轮试探到此结束,第二轮攻击准备开始。

  高时再次上书,内容还是要求严惩,但这一次,嘉靖没有再跟他客气,他下令给予高时降级处分。

  得到了处分的高时非但不沮丧,反而十分高兴,因为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好戏即将上场。

  表明立场之后,嘉靖放心地等待者重审的结果,然而就在此时,给事中刘天直突然上书!奏折中弹劾郭勋大罪十二条,这次就不是贪污受贿那么简单了,罪名种类也更为丰富,包括扰乱朝政,图谋不轨等等。

  就如同预先编排一样,之前迟迟不动的法司立即做出了重审结论——除杀头外,还额外附送罚没个人财产。

  这一招实在太狠了。

  嘉靖原本以为自己发话,下面的人自然会听话,可事与愿违,更绝的是,他吃了闷亏,却还没法发脾气,人家有凭有据,按照证据办案,你能说他不对吗?

  皇帝陛下终于发现,自己原来是个冤大头,让人糊弄得团团转,被卖了还在帮人家数钱。

  不过没关系,对手虽然狡猾,但最终的决定权仍然在我的手上,我不发话,谁敢杀郭勋?!

  嘉靖这次学聪明了,他收下了法司的奏折,却根本不予理会,同时他多次召见相关大臣,旁敲侧击,要他们放郭勋一条生路。

  在他看来,只要他不点头,郭勋就不会死,而多坐两天牢对这位高干子弟来说不是一件坏事。

  可惜他并不清楚,要杀掉郭勋,并不一定要经过他的认可,在这个世界上,要解决一个人,有很多种不同的方法。

  皇帝传达了自己的意见,可是大臣们却出现了集体弱智症状,毫不理会上级的一片苦心,仍然不停地上奏要求杀掉郭勋。

  这倒也罢了,但几个月之后,嘉靖却得到了一个让人震惊至极的消息——郭勋死在了牢里。

  这位精力旺盛的仁兄就此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死因不明,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自然死亡。反正人在监狱里,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嘉靖终于出离愤怒了,这是赤裸裸的司法黑幕!是政治暗杀!

  但他仍旧没有办法。

  人死了之后,侦办此案的刑部、大理寺官员十分自觉,纷纷上奏折写检讨,在文中他们纷纷表示一定会吸取这次的教训,搞好狱内安全检查,防止同类悲剧再次发生,以后一定多加注意云云。

  总而言之,责任是有的,疏忽是有的,故意是没有的。

  气歪了鼻子的皇帝陛下这次没有废话,他直接下令,对参与办理此案的全部官员予以降职处分,多少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夏言又一次大获全胜,他虎口拔牙,把生米做成了稀饭,活人整成了死人,不但杀掉了郭勋,还调戏了一把皇帝,甚至连一点破绽把柄都没留下。

  这次行动的成功,充分表明夏言的斗争艺术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他本人也就此迈入超一流政治高手的行列。

  好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登上了顶峰的夏言开始俯视着脚下的一切。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所有的人都听命于我,伟大的政治理想和抱负将在我的手中实现。

  夏言终于开始得意了,毫无疑问他有足够的资本,但历史无数次地告诉我们,骄狂的开始,就意味着胜利的终结。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错误。

  在那座山的顶峰,只能容纳一个人的存在,永远如此。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39:59 | 显示全部楼层
  【自信的抉择】

  其实对皇帝而言,朝廷中的腥风血雨并没有什么所谓,因为夏言虽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但和自己比起来,仍然有不小的差距。

  十五岁的时候,他登上了皇位,十七岁时,他用过人的天赋战胜了杨廷和,十八岁时,他杖责百官,确立了自己的权威,而事实证明,他在治国方面也绝对不是一个昏庸之辈。

  登上皇位不久后,他就开始打听两个人的下落:

  “江彬和钱宁在哪里?”

  大臣回报,目前仍关押于狱中,听候陛下处置。

  对于这个问题,属下们心知肚明,大凡新君登基,总要搞点特赦以示宽容,毕竟用杀人来庆祝开张还是不多见的。

  不过接下来的那句话和他们的想象有点差距:

  “奸佞小人,留着干什么,即刻斩首!”

  嘉靖是一个十分特别的人,不仅仅是他的智商,还有他的生活经历。

  与娇生惯养,混在大城市的朱厚照不同,朱厚熜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地方,而他这位所谓藩王之子,实际上是比较惨的,因为除了吃穿好点外,他是一个基本失去自由的人。

  在明代,由于之前有朱老四(朱棣)的光辉榜样和成功经验,历代皇帝都把藩王兄弟视作眼中钉,如藩王不领圣旨擅自入京,就是造反,可以立即派兵讨伐。

  所以朱厚熜不能去北京,也不能四处闲逛,在他的周围,始终有人在监视着他,而他所平日能接触的人,也不过是些平民百姓而已。

  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朱厚熜,懂得猜忌和防备,也了解普通人的痛苦,所以每当他听到那位荒唐堂兄的事迹时,都不禁摇头叹气:

  “若我在朝,必当荡涤奸邪,兴旺盛世!”

  现在是时候了。

  在明武宗的时代,太监是一份很有前途的职业,不要说刘瑾、张永这些大腕,一般的管事太监也是财大气粗,他们不但可以管理宫中事务,甚至还有兵权在手(镇守太监),连地方都指挥使也要听这些武装太监的话。

  可惜朱厚照不争气,三十岁就没了,上面换了领导,于是梦醒之后,心碎无痕。

  嘉靖对太监的身份定位很简单——奴才。在他看来,这帮子人就该去洗厕所扫地,安心干活,还想发财、带兵、操控朝政?

  他公开表态:奴才就该干奴才的事情,如果敢于越界,决不轻饶!

  刚开始时,太监们并不在意,也不相信。但是属于他们的悲惨世界确实到来了。

  嘉靖召集了司礼监,下了一道严厉的命令——召回所有派驻外地的太监,这道命令迅速得到了执行。

  人拉回来了,干什么呢?按程序走,先是训话,训完了就查,查出问题就打,经不住打的就被打死,这还算讲人道的。有两个贪污的太监由于数额巨大,情节严重,被打死后尸体还挂在外面示众,实在够狠。

  这是小喽罗的遭遇,大腕级的也没有好下场。

  当年的“八虎”中,刘瑾已经被剐了,剩下也无一幸免。谷大用被免职抄家,他的最后一份工作是朱厚照陵墓的门卫。另一个叫魏彬的,埋头苦干几十年,好不容易爬到了司礼监的位置,嘉靖一声令下,就被下岗分流了,据说连套房子都没给留,直接撵出了宫,流落街头当了乞丐。

  其余的人也很惨,个个被整得够呛,甚至连那个唯一不应该整的人也给收拾了。

  无论如何,张永应该算是个不错的人,他帮过杨一清,帮过王守仁,为人也比较正直,似乎不应该上黑名单。

  可是嘉靖先生太过生猛,在他看来,只要是豁出去挨了那一刀的,全都不是啥好东西。很快张永被降职处分,然后被勒令退休,眼看就要脑袋不保,杨一清站出来说话了。

  总算是好人有好报,杨先生信誓旦旦,拿人头担保,这才保住了张永,使他官复原职,成为了硕果仅存的掌权太监。

  除了对本地太监严加管束外,嘉靖先生还以身作则,着力管好自己身边的亲属太监,比如那位后来十分有名的黄锦,从小就跟着他,鞍前马后可谓尽心尽力,可一到北京嘉靖就翻了脸,严厉警告他放老实点,不许玩花样。

  嘉靖是一个排斥太监的人,从表面上看,这似乎只是一个个人喜好问题,然而事实绝非如此,在它的背后,隐藏着一个秘密——抉择的秘密。

  其实统治王朝就是经营企业,只不过治国这一摊生意更大而已,做一般生意要交税、还要应付工商检查、安全检查、消防检查,逢年过节还得上贡,流年不利还会亏本破产。

  相对而言,建立王朝这笔生意就好做得多了,除了启动资金过高(要敢拚命),经营周期不定(没准明天就牺牲)外,只要一朝成功,就立马鸟枪换炮。从此不但不用交钱,还可以收别人的钱,想收多少自己说了算,除了你管别人,没人敢管你。

  因为开政府比开公司的利润更大,前景更广,所以自古以来,无数人都跃跃欲试,但成功者寥寥无几(就那么几个朝代)。

  而那些成功创业的首任董事长,一般来说都是极其生猛的,比如白手起家的朱元璋先生,在他手下干活的人如果不听话,除了炒鱿鱼外,还要交违约金(抵命),所以大家都很服从管理。

  可等到首任老总过世,继任董事长能力不足,无法解决企业问题,无奈之下,只能对外招聘人才(科举制度),并聘任其中的精英当总经理(内阁首辅)帮助管理。

  然而问题在于,这位总经理并不一定听话,这在经济学上称为代理问题,而能从众多应聘者中脱颖而出,爬到这个位置的,一般都极其狡猾,绝对不是什么善类。娇生惯养的家族企业董事长很可能不是他的对手。

  为了能够控制局面,董事长又引进了新型人才——秘书(太监)。这类人学历不高,品行不好,心理也有问题,还喜欢欺负员工。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优点——听话,对董事长而言,这就够了。

  所以对于嘉靖而言,秘书(太监)绝不是他的敌人,而是他的朋友,综观整个明代,无论太监如何猖獗,如何欺压大臣,却都要听皇帝的话。自明宣宗时起,太监就已然成为了皇帝的助手,协助统治这个庞大的帝国。

  嘉靖十分清楚,在他的任期内,摆在眼前的有着两种选择——文化低,会拍马屁,十分听话的太监,或是学历高,喜欢掐架找茬,桀骜不驯的文臣。

  连瞎子也知道,前者比后者容易对付得多,所以他的众多同行都选择了太监,但是嘉靖却没有这样做。

  因为他很自信,他相信自己能够对付所有的人。

  这是一个极其艰辛的选择,从此以后,他将失去秘书的帮助,独立对付狡诈博学的总经理,事实证明,他成功做到了。

  姓张的也好,姓夏的也罢,无论下面闹得多么热闹,他都是冷静的旁观者和最终的裁决者。

  二十年过去了,胜利一直牢牢地握在他的手中,各色人等,无论学历、民族、性别、星座、个人嗜好,只要是给他干活的,全都被治得服服帖帖。

  绝顶高手的生活是比较痛苦的,既然没有对手,那就得另外找事干,很快,嘉靖先生就找到了精神寄托——修道。

  要知道,道教是中国的土特产,是中国人自主开发研制的,而如果用两个字来形容这个宗教,那就是神秘。

  所谓神秘,就是搞不清,摸不透,整日捧着道经,四处搜集奇怪的材料,在烟雾缭绕的丹炉前添柴火,然后看着那炼出的鬼都没胆吃的玩意手舞足蹈,谁也不知道这帮人一天到晚到底在干嘛。

  总之一个字:玄。

  但你千万不要就此认为,道教的追随者们都是些吃饱饭没事干的人,因为嘉靖先生就是该组织的老牌会员。

  对于嘉靖先生的性格,我们已经介绍过很多次了,这人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家伙,对公益慈善事业也绝对没有丝毫兴趣,然而他却甘愿牺牲日常的宝贵办公时间,在宫中设置香炉,高薪请来一大堆道士天天烧炉子。

  看上去很奇怪,实际上很简单。

  与别的宗教不同,道教有着一个终极的目的——羽化成仙,道徒们始终相信有一天他们能够摆脱地球引力,突破空气动力学,超过机器人的寿命,想去那里就去那里,想活多久就活多久。

  嘉靖深信这一点,所以他几十年如一日地修身学道,追求长生不老,他的这些行为被很多史学家下了一个定义——一心修道,无心从政。

  这是一个十分离谱的定义,因为事实并非如此,嘉靖先生的算盘是十分精明的:修道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太上老君姓甚名谁他并不关心,对他而言,修道只是为了多活几年,为了他能够永远掌握统治天下,因为他还没有活够,他喜欢现在的一切——权力、操控、斗争,这才是事实的真相。

  所以修道问题,说到底,是个政治问题。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40:11 | 显示全部楼层
  【打结是个技术活】

  自打嘉靖先生登基,无数人曾使用各种手段,试图控制或是影响他,却都未能如愿。

  无论是大臣还是太监,他都能应付自如,没有人能够威胁到他,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那看似高不可攀的性命却差点在一个深夜被一群小人物夺走,而未能如愿的原因,只是一个绳结。

  嘉靖二十一年(1542)十月丁寅。

  深夜,嘉靖皇帝如往常一样,住在他的后宫里,这天晚上,陪伴他的是端妃,这位端妃姓曹,是当时红极一时的宠妃,皇帝长期在她这里安营扎寨,宠爱有加,皇后也恨得牙痒痒,却无计可施。

  就在皇帝大人和端妃熟睡之时,一群(注意,是一群)黑影偷偷窜入了寝宫,来到床边,那个带头的人伸出颤抖的手,拿起了绳子,套到了嘉靖的脖子上(睡得比较死),打了一个结。

  然后她慢慢地,用力向下收紧了绳结,勒住了皇帝的脖子,原来,那个君临天下的王者竟是如此的脆弱。

  这个正在打结的人叫杨金英,职业是宫女,具体情况不详,但我仍可以肯定一点——她不会打结。

  睡觉的人被勒住脖子是不太好受的,于是皇帝在半梦半醒之间,终于有了动静。

  可是由于长年缺乏锻炼,反应神经比较迟钝,他还没来得及喊救命,就又失去了知觉。

  按说嘉靖先生是死定了,可他昏迷中那无力的举动却引起了凶手的恐慌。

  杨金英毕竟只是个宫女,估计平日杀鸡的胆量都没有,可是现在她手握绳索,套住了全天下最可怕的人的脖子。

  这个反差实在太大了,于是在慌乱之中,她卷起了绳索,在原来的结上,又打了一个结。

  相信但凡系过鞋带的人,都知道这种结上打结的后果——死结。

  顺便说一句,我对此是有深刻体会的,由于缺乏系统训练,我的系鞋带技术很差,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经常会打出死结。直到高人指点,才最终系出了科学合理的绳结——蝴蝶结。

  和系鞋带一样,勒死人最好不要打死结,因为死结是勒不紧的,当然了,如果想把杀人灭口和追求艺术结合起来,那么打个蝴蝶结也是不错的选择。

  杨金英发现了这个问题,无论她怎么用力,绳结都没有变紧,手忙脚乱之下,却忘记了那个极为简单的解决方法——解开再系。

  按照犯罪规律,一般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只要不是力气活(搬运尸体),人都是越少越好,这次也不例外。

  杨金英慌张的神态吓坏了另一个同伙,她准备放弃了。

  这个胆小的帮凶名叫张金莲,看到这混乱不堪的一幕,她的意志彻底崩溃了。

  为了摆脱眼前的一切,她趁其他人不备,偷偷地溜了出去,向皇后报信。

  这是一个挽救了嘉靖生命的举动,却也是个愚蠢的决定。因为自打她潜入后宫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名字就已经被写在了阎王的笔记本上。

  无论她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的。

  被深夜叫醒的皇后得知了这个消息,说话都不利索了,情急之下亲自带着人赶到了案发地点,把犯罪分子杨金英等人堵了个正着,当时这位杨宫女仍然用力地拉着绳索,很明显,她觉得这个结还不够紧。

  皇后亲手为皇帝大人解开了那个死结,拿走了那根特殊项链,太医们也连夜出了急诊,经过紧急抢救,嘉靖先生除脖子不太好使外,命算是保住了。

  这案子算是通了天了,皇帝大人在自己老婆(之一)的床上被人差点活活勒死,而行凶者竟然是手无寸铁的宫女。这要换在今天,绝对是特级八卦新闻,什么后宫黑幕,嫔妃秘闻必定纷纷出炉,大炒特炒。

  但出入意料的是,在当时,这起案件的处理却是异常的低调,所有的正史纪录都讳莫如深,似乎在隐藏着什么。

  当然,结论还是有的,经过审讯,犯罪嫌疑人杨金英、张金莲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为争取宽大处理,她们还供出了此案的幕后黑手——王宁嫔。

  这位王小姐也是嘉靖的老婆,后宫重量级人物之一,这里就不多讲了,主谋的这顶帽子最终扣在了她的头上。

  至此,此案预审终结,也不用交检察院起诉了,以上一干人等全部被即刻斩首示众。

  这案子到这里就算结了,但真相却似乎并未大白,因为还有一个时钟未能解释的问题——杀人动机。

  要知道,杀皇帝实在是个了不得的事情,决不可能大事化小,根据惯例,敢于冒这个险的人,必定要遵循一个原则——收益大于风险。

  亏本的买卖从来没人肯做,那到底什么样的收益才能让她们干出这等惊天大事呢?在那年头,武则天已经不流行了。

  而最大的疑点是王宁嫔,她并没有理由这样做,因为根据成本核算,就算嘉靖死掉,她也占不到任何便宜。

  这是一个没有动机的案件,参与其中的人却并不是受益者,这似乎让人很难理解。不过话说回来,女人的心理是很难捉摸的,除了妒忌外,也不排除内分泌失调,情绪失控之类的原因。

  所以说来说去,这个案子仍然是一团浆糊,搞不清动机,也搞不清真相。唯一明确的是案件中各个角色的结局:

  嘉靖十分郁闷,他在自家的床上被人套住了脖子,差点送了命。此后他搬出了后宫,住进了西苑。

  杨金英等人受人指使,最终赔掉了性命。王宁嫔被控买凶杀人,如果属实,那就算罪有应得,倘若纯属虚构,那只能算她倒霉了。

  但这件事情还有受益者的——皇后,她不但救了皇帝,除掉了王宁嫔,还趁机干了一件坏事,在她的操控下,谋杀专案组查出,端妃事先也知道谋刺一事,于是皇后大人顺水推舟,把这个危险的敌人(对她而言)也送上了刑场。

  从此以后,这起谋杀案就成为了街头巷尾议论的热门话题,也是官员们每日上班必不可少的八卦,但这起案件绝不仅仅是花边新闻,事实上,它对后来那二十余年历史的发展有着极其重要的影响。

  可能是受惊过度了,嘉靖的心灵受到了严重的创伤,他从此不再上朝,刚开始的时候大臣们并没有在意,就当皇帝大人养病休息,不久后自然会恢复原状,只要等一等就好。

  可他们没有想到,这一等,就等了二十多年。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40: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最阴险的敌人

  【严嵩的原则】

  嘉靖算是消停了,但是大臣们的斗争游戏却刚刚进入高潮,夏言除掉了他的最大对手,夺取了全部的权力,所有人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这一年是嘉靖二十一年(1542),看上去一切都很完美,但他不会想到,崩溃将在最为辉煌的那一刻到来。

  毁灭他美好前景的人,叫做严嵩。

  严嵩,字惟中,成化十六年(1480)出生,江西袁州府分宜人。

  说起此人,实在是大大的有名,从明代开始,他就被人以各种形式,(写入书中、编入戏里)不停地骂,反复地骂,并最终获得了一个荣誉称号——明代第一奸臣。

  事实上,在走上那条不归路之前,他曾经是一个勇敢正直,坚持原则的人,而那时,他是夏言的朋友。

  如同所有的悲剧一样,严嵩的故事也有着一个喜剧的开头。

  应该说严嵩的运气是不错的,他出生时,家里虽不很富,却也算个中产阶级。他的父亲严淮多次参加科举,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到最后实在战斗不动了,就改行当了教书先生。

  老子的未竟事业自然是要儿子完成的,刚出生不久的严嵩就此开始了他的学习生涯。

  严嵩的幼年教育是可以写成启蒙类教科书的,据说他三岁就学会了写字,到六岁就能背诵四书五经,但这些还只是小事,两年之后发生的那件事情才真正引起了轰动。

  在这一年,八岁的严嵩因为成绩好,作为优秀童生考入了县学。

  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么我们来列举另外两位仁兄进行类比,你就知道其中奥妙:

  海瑞,身份:童生,时年二十八岁。

  范进,身份:童生,时年五十余岁。

  其实这二位兄弟还算是年轻有为的,六七十岁考不上县学的童生大有人在,相比之下,严嵩实在是神童中的神童。

  就这样,严嵩一直神童了八年,到了弘治八年(1495),十六岁的严嵩准备参加乡试,包袱都打好了,刚要出发,爹死了。

  这实在是让人悲痛的事情,一般这种时候,都会有固定剧本:跳出来一大帮亲戚朋友,说些什么不要悲伤、要正常发挥水平、告慰先人之类的话,然后主人公擦干眼泪,抬头望天,握拳作苦大仇深状,毅然踏上前进的道路。

  严嵩的情况大致差不多,只是有一点不同——他没有去考试。不是他过于悲痛不想考,而是不能考——根据明代规定,死了爹的,要在家守制三年。

  国家政策是没法违反的,严嵩只好在家待业了三年,三年后,他带着父亲的遗愿和满腔的抱负前往南昌,一举中第,金榜题名。

  严嵩的乡试成绩很好,所以对于第二年的会试,他本人十分自信,可事实证明,地方经验放到中央,往往都是不灵的。考试成绩出来后,名落孙山的严嵩叹着气走了回头路。

  不要紧,下次一定能够考上!

  过了三年,他进京参加第二次考试,几天后,他拿着京城同乡送的慰问品回了家。

  神童也好,天才也好,考不上就考不上,说啥也没有用。

  失望的严嵩没有放弃,他确信自己一定能够成功。

  于是他去考了第三次,这次他不再有任何幻想,考上就好,只要考上就好。

  但上天却跟他开了一个玩笑,善意的玩笑。

  老天爷可能觉得严嵩先生才学深厚,非要消遣一下他,所以在两次落榜之后,严嵩意外地得知了自己的考试成绩——二甲第二名。

  一甲只有三人(状元、榜眼、探花),所以二甲第二,就是全国第五。

  这个成绩实在太好了,严嵩惊讶之余大喜过望,他认为,自己的命运将就此彻底改变。

  正德元年(1506),严嵩被选为翰林,成为了一名庶吉士,这一年他二十七岁,年少高才,前途远大而光明——光明时间合计三年。

  正德四年(1509),严嵩迎来了一个噩耗,他的母亲去世了。

  严嵩是一个十分孝顺的人,在父亲死后,母亲含辛茹苦抚养他,供他读书考试,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在,实在是一场人生悲剧。

  但凡是个人,遇到这种事都会悲伤,但严嵩却似乎有点过了头,他日夜痛苦,伤心过度,差点送了命,经过紧急抢救才活过来。

  这还没完,悲痛至极的严嵩又做出了一个更让人意外的决定,他要辞官回家隐居。

  这是一个让人钦佩的抉择,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放弃荣华富贵,避开俗世红尘,只为纪念自己未能报恩的母亲。二十七岁的严嵩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严嵩回到了老家隐居,但国家并没有忘记他,朝廷曾多次下旨,希望他回朝中为国效力。

  可严嵩拒绝了,他已经过了守制期,却仍拒不入朝,只因为另一个理由:

  “奸人当道,在下不堪与之为伍!”

  他口中的奸人,就是当年红得发紫的钱宁和江彬,严嵩有他自己的骨气:宁可不当官,也决不与小人同流合污!

  那时的严嵩,是一个正直的人。

  但隐居十年之后,他终究还是答应了一个人的邀约,再次出山为官。并非是他出尔反尔,只是因为这个人他无法拒绝。

  此人就是我们的老朋友,当时的内阁首辅杨廷和。

  在严嵩看来,杨廷和是朝廷的支柱,在杨廷和看来,严嵩是难得的人才,而更为重要的是,十年前(弘治十八年1505)的那次会试,点中严嵩卷子,对其赞扬有加,并成为他老师的人正是杨廷和先生。

  杨先生真可算得上是个有眼力的人,因为十七年后(嘉靖二年1523)的殿试中,他还夸奖过另一位新科进士,断定此人必成大器,之后还大力提拔。

  看来这个世界确实很小,因为这位幸运者的名字叫做徐阶。

  正德十一年(1516),严嵩再次出山。

  论资排辈是官场的优良传统,在这种指导思想下,严嵩的境遇并不太好,所谓“任你通天大才,只有推倒重来”,他先进了翰林院,却只干了个编修(翰林院的低级官员),一年多啥也没混出来。

  但人生总是充满变数的,正德三年(1518),严嵩得到了一份差事——传旨。

  这就是传说中的钦差,虽说是个体力活,不过能到地方上摆摆威风,混吃混喝,也算不错,于是严嵩乐颠颠地上路了。

  然而事实证明,这趟所谓的钦差,实际上是个苦差。

  严嵩十分尽责地完成了使命,然后一路往回赶,但上天似乎还没玩够,他又一次在错误的时间,将严嵩送到了一个错误的地点。

  具体说来,当时严嵩先生所处的环境如下:

  时间: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

  具体方位:江西省临江府

  如果感觉比较眼熟,那说明你的记性还不错,此时此地,除了严嵩外,还有一位仁兄正在闹腾一件大事,这就是伟大的王守仁先生。

  严嵩的运气实在不好,全国那么多地方他不去,偏偏赶上了宁王叛乱,要是他赶得巧,没准还能和刚刚坐船上岸的王巡抚打个照面。

  不过他既没有王巡抚的胆略,也没有旗牌令箭,于是只好躲了起来。

  但凡是躲避战乱,都有个时间限制,仗打完了该干嘛就干嘛去了,但严嵩可能是在战乱中受了什么刺激,他躲得比较彻底,京城也不去了,托人请了个假,直接回了老家。

  严嵩的行为放到今天,往小了说是怕事,往大了讲是玩忽职守,这事要放在朱元璋手里,估计严嵩的人皮都晾干了。

  可当时的朱厚照先生是没有时间管的,他正忙着玩,严嵩何许人也?哪能劳他老人家大驾。

  就这样,严嵩又开始了休养生活,但上天注定要让他出场,两年之后,又一个机会来临了,朱厚照先生驾崩,杨廷和开始代理朝政。在严嵩看来,报效国家的时机终于到了。

  正德十六年(1521)四月,严嵩正式进京,他的人生从此被彻底改变。

  可刚一进京,严嵩就发现情况不对,他去拜会老师杨廷和,杨廷和还认识他,也打了招呼,却不怎么理会,搞得他十分尴尬。

  这人怎么说变就变呢?严嵩纳闷了。

  其实杨廷和还是比较够意思的,他之所以不管严嵩,实在是因为他正忙着一件大事——和皇帝斗争。

  严嵩算是倒霉到家了,复出混得不好,传旨遇到了宁王之乱,好不容易回到京城,又撞上了大礼仪事件。

  这一年严嵩已四十一岁,前辈上级退休了,同辈的都升了官,晚辈又不买他的帐,他成了个没人理也没人管的累赘。

  吏部的官员考虑了很久,觉得这人实在没啥用,又榨不出油水,就安排他去了南京翰林院。

  在当年,南京翰林院有个外号叫“鬼都不理”,既无权又无钱,穷得叮当响,可是严嵩没有办法,只好老老实实地去了南京。

  但他没有想到,正是这个缺德的工作安排救了他的命,带来了光辉远大的前途。

  因为就在他出发去南京之后不久,两个人就急匆匆地以相反的方向从南京赶来,在京城掀起了一场无比凌厉的风暴。

  这两个人就是张璁和桂萼,轰轰烈烈的大礼仪就此进入最高峰。

  斗争的结果人尽皆知,在这场惨烈的政治斗争中,无数官员落马折腰,内阁被全部清洗,新一代的权贵登上舞台。

  严嵩运气实在不错,出事的时候他在南京,无门无派,无牵无挂,每天喝喝茶,谈谈京城八卦新闻外,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话虽如此,但这件事情对他的前途似乎也没有太大影响,毕竟他的老师杨廷和是斗争的失败者,他从中捞不到任何好处。

  但严嵩自己却很清楚,他飞黄腾达的时候到了,因为事情并非看上去那么简单,除了老师杨廷和外,他还有一个十分要好的老乡兼朋友——桂萼。

  果然,不久之后,京城传来消息,严嵩由南京调回北京,连升三级提任国子监最高长官(祭酒)。

  坎坷的人生,狡诈的官场改变了严嵩,他从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领悟了成功的秘诀——左右逢源。

  〖无论何时何地,在最终胜负显现之前,绝不能押上所有的筹码。

  ——洛克菲勒〗

  这之后,严嵩的事业进入了黄金期,嘉靖七年(1528)四月,他升任礼部右侍郎(副部),嘉靖十年(1531)九月,升任南京礼部尚书,后又改任吏部尚书。

  严嵩向现实妥协了,他改变了自己,开始逢迎皇帝,阿谀奉承,但这似乎也很正常。

  因为在朝廷中,拍马屁不是为了升官,而是为了生存。

  所以至少到目前为止,严嵩仍然是个比较正派的人,他虽然要求进步的手段并不光彩,却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能做,在朝廷上仍然直言不讳,毫不顾忌。

  换句话说,他是一个有原则的人。

  嘉靖十七年(1538),这个原则被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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