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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分析家

活着_余华(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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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1 11:14:2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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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日子过到苦根四岁那年,二喜死了。二喜是被两排水泥板夹死的。干搬运这
活,一不小心就磕破碰伤,可丢了命的只有二喜,徐家的人命都苦。那天二喜他们几个
人往板车上装水泥板,二喜站在一排水泥板前面,吊车吊起四块水泥板,不知出了什么
差错,竟然往二喜那边去了,谁都没看到二喜在里面,只听他突然大喊一声:
    “苦根。”
    二喜的伙伴告诉我,那一声喊把他们全吓住了,想不到二喜竟有这么大的声音,像
是把胸膛都喊破了。他们看到二喜时,我的偏头女婿已经死了,身体贴在那一排水泥板
上,除了脚和脑袋,身上全给挤扁了,连一根完整的骨头都找不到,血肉跟浆糊似的粘
在水泥板上。他们说二喜死的时候脖子突然伸直了,嘴巴张得很大,那是在喊他的儿子。
    苦根就在不远处的池塘旁,往水里扔石子,他听到爹临死前的喊叫,便扭过去叫:
    “叫我干什么?”
    他等了一会,没听到爹继续喊他,便又扔起了石子。直到二喜被送到医院里,知道
二喜死了,才有人去叫苦根:
    “苦根,苦根,你爹死啦。”
    苦根不知道死究竟是什么,他回头答应了一声:
    “知道啦。”
    就再没理睬人家,继续往水里扔石子。
    那时候我在田里,和二喜一起干活的人跑来告诉我:
    “二喜快死啦,在医院里,你快去。”
    我一听说二喜出事了被送到医院里,马上就哭了,我对那人喊:
    “快把二喜抬出去,不能去医院。”
    那人呆呆看着我,以为我疯了,我说:
    “二喜一进那家医院,命就难保了。”
    有庆,凤霞都死在那家医院里,没想到二喜到头来也死在了那里。你想想,我这辈
子三次看到那间躺死人的小屋子,里面三次躺过我的亲人。我老了,受不住这些。去领
二喜时,我一见那屋子,就摔在了地上。我是和二喜一样被抬出那家医院的。
    二喜死后,我便把苦根带到村里来住了。离开城里那天,我把二喜屋里的用具给了
那里的邻居,自己挑了几样轻便的带回来。我拉着苦根走时,天快黑了,邻居家的人都
走过来送我,送到街口,他们说:
    “以后多回来看看。”
    有几个女的还哭了,她们摸着苦根说:
    “这孩子真是命苦。”
    苦根不喜欢她们把眼泪掉到他脸上,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催我:“走呀,快走呀。”
    那时候天冷了,我拉着苦根在街上走,冷风呼呼地往脖子里灌,越走心里越冷,想
想从前热热闹闹一家人,到现在只剩下一老一小,我心里苦得连叹息都没有了。可看看
苦根,我又宽慰了,先前是没有这孩子的,有了他比什么都强,香火还会往下传,这日
子还得好好过下去。
    走到一家面条店的地方,苦根突然响亮地喊了一声:
    “我不吃面条。”
    我想着自己的心事,没留意他的话,走到了门口,苦根又喊了:“我不吃面条。”
    喊完他拉住我的手不走了,我才知道他想吃面条,这孩子没爹没娘了,想吃面条总
该给他吃一碗。我带他进去坐下,花了九分钱买了一碗小面,看着他嗤溜嗤溜地吃了下
去,他吃得满头大汗,出来时舌头还在嘴唇上舔着,对我说:
    “明天再来吃好吗?”
    我点点头说:“好。”
    走了没多远,到了一家糖果店前,苦根又拉住了我,他仰着脑袋认真地说:
    “本来我还想吃糖,吃过了面条,我就不吃了。”
    我知道他是在变个法子想让我给他买糖,我手摸到口袋,摸到个两分的,想了想后
就去摸了个五分出来,给苦根买了五颗糖。
    苦根到了家说是脚疼得厉害,他走了那么多路,走累了。
    我让他在床上躺下,自己去烧些热水,让他烫烫脚。烧好了水出来时,苦根睡着了,
这孩子把两只脚架在墙上,睡得呼呼的。看着他这副样子,我笑了。脚疼了架在墙上舒
服,苦根这么小就会自己照顾自己了。随即心里一酸,他还不知道再也见不着自己的爹
了。
    这天晚上我睡着后,总觉得心里闷的发慌,醒来才知道苦根的小屁股全压在我胸口
上了,我把他的屁股移过去。过了没多久,我刚要入睡时,苦根的屁股一动一动又移到
我胸口,我伸手一摸,才知道他尿床了,下面湿了一大块,难怪他要把屁股往我胸口上
压。我想就让他压着吧。
    第二天,这孩子想爹了。我在田里干活,他坐在田埂上玩,玩着玩着突然问我:
    “是你送我回去?还是爹来领我?”
    村里人见了他这模样,都摇着头说他可怜,有一个人对他说:
    “你不回去了。”
    他摇了摇脑袋,认真地说:
    “要回去的。”
    到了傍晚,苦根看到他爹还没有来,有些急了,小嘴巴翻上翻下把话说得飞快,我
是一句也没听懂,我想着他可能是在骂人了,末了,他抬起脑袋说:
    “算啦,不来接就不来接,我是小孩认不了路,你送我回去。”
    我说:“你爹不会来接你,我也不能送你回去,你爹死了。”
    他说:“我知道他死了,天都黑了还不来领我。”
    我是那天晚上躺在被窝里告诉他死是怎么回事,我说人死了就要被埋掉,活着的人
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这孩子先是害怕地哆嗦,随后想到再也见不到二喜,他呜呜地哭了,
小脸蛋贴在我脖子上,热乎乎的眼泪在我胸口流,哭着哭着他睡着了。
    过了两天,我想该让他看看二喜的坟了,就拉着他走到村西,告诉他,哪个坟是他
外婆的,哪个是他娘的,还有他舅舅的。我还没说二喜的坟,苦根伸手指指他爹的坟哭
了,他说:
    “这是我爹的。”
    我和苦根在一起过了半年,村里包产到户了,日子过起来也就更难。我家分到一亩
半地。我没法像从前那样混在村里人中间干活,累了还能偷偷懒。现在田里的活是不停
地叫唤我,我不去干,就谁也不会去替我。
    年纪一大,人就不行了,腰是天天都疼,眼睛看不清东西。从前挑一担菜进城,一
口气便到了城里,如今是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天亮前两个小时我就得动身,要不去晚
了菜会卖不出去,我是笨鸟先飞。这下苦了苦根,这孩子总是睡得最香的时候,被我一
把拖起来,两只手抓住后面的箩筐,跟着我半开半闭着眼睛往城里走。苦根是个好孩子,
到他完全醒了,看我挑着担子太沉,老是停住歇一会,他就从两只箩筐里拿出两颗菜抱
到胸前,走到我前面,还时时回过头来问我:
    “轻些了吗?”
    我心里高兴啊,就说:
    “轻多啦。”
    说起来苦根才刚满五岁,他已经是我的好帮手了。我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和
我一起干活,他连稻子都会割了。
    我花钱请城里的铁匠给他打了一把小镰刀,那天这孩子高兴坏了,平日里带他进城,
一走过二喜家那条胡同,这孩子呼地一下窜进去,找他的小伙伴去玩,我怎么叫他,他
都不答应。那天说是给他打镰刀,他扯住我的衣服就没有放开过,和我一起在铁匠铺子
前站了半晌,进来一个人,他就要指着镰刀对那人说:
    “是苦根的镰刀。”
    他的小伙伴找他去玩,他扭了扭头得意洋洋地说:
    “我现在没工夫跟你们说话。”
    镰刀打成了,苦根睡觉都想抱着,我不让,他就说放到床下面。早晨醒来第一件事
便是去摸床下的镰刀。我告诉他镰刀越使越快,人越勤快就越有力气,这孩子眨着眼睛
看了我很久,突然说:
    “镰刀越快,我力气也就越大啦。”
    苦根总还是小,割稻子自然比我慢多了,他一看到我割得快,便不高兴,朝我叫:
    “福贵,你慢点。”
    村里人叫我福贵,他也这么叫,也叫我外公,我指指自己割下的稻子说:“这是苦
根割的。”
    他便高兴地笑起来,也指指自己割下的稻子说:
    “这是福贵割的。”
    苦根年纪小,也就累得快,他时时跑到田埂上躺下睡一会,对我说:
    “福贵,镰刀不快啦。”
    他是说自己没力气了。他在田埂上躺一会,又站起来神气活现地看我割稻子,不时
叫道:
    “福贵,别踩着稻穗啦。”
    旁边田里的人见了都笑,连队长也笑了,队长也和我一样老了,他还在当队长,他
家人多,分到了五亩地,紧挨着我的地,队长说:
    “这小子真他娘的能说会道。”
    我说:“是凤霞不会说话欠的。”
    这样的日子苦是苦,累也是累,心里可是高兴,有了苦根,人活着就有劲头。看着
苦根一天一天大起来,我这个做外公的也一天比一天放心。到了傍晚,我们两个人就坐
在门槛上,看着太阳掉下去,田野上红红一片闪亮着,听着村里人吆喝的声音,家里养
着的两只母鸡在我们面前走来走去,苦根和我亲热,两个人坐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
话,看着两只母鸡,我常想起我爹在世时说的话,便一遍一遍去对苦根说:
    “这两只鸡养大了变成鹅,鹅养大了变成羊,羊大了又变成牛。我们啊,也就越来
越有钱啦。”
    苦根听后格格直笑,这几句话他全记住了,多次他从鸡窝里掏出鸡蛋来时,总要唱
着说这几句话。
    鸡蛋多了,我们就拿到城里去卖。我对苦根说:
    “钱积够了我们就去买牛,你就能骑到牛背上去玩了。”
    苦根一听眼睛马上亮了,他说:
    “鸡就变成牛啦。”
    从那时以后,苦根天天盼着买牛这天的来到,每天早晨他睁开眼睛便要问我:
    “福贵,今天买牛吗?”
    有时去城里卖了鸡蛋,我觉得苦根可怜,想给他买几颗糖吃吃,苦根就会说:
    “买一颗就行了,我们还要买牛呢。”
    一转眼苦根到了七岁,这孩子力气也大多了。这一年到了摘棉花的时候,村里的广
播说第二天有大雨,我急坏了,我种的一亩半棉花已经熟了,要是雨一淋那就全完蛋。
一清早我就把苦根拉到棉花地里,告诉他今天要摘完,苦根仰着脑袋说:
    “福贵,我头晕。”
    我说:“快摘吧,摘完了你就去玩。”
    苦根便摘起了棉花,摘了一阵他跑到田埂上躺下,我叫他,叫他别再躺着,苦根说:
    “我头晕。”
    我想就让他躺一会吧,可苦根一躺下便不起来了,我有些生气,就说:
    “苦根,棉花今天不摘完,牛也买不成啦。”
    苦根这才站起来,对我说:
    “我头晕得厉害。”
    我们一直干到中午,看看大半亩棉花摘了下来,我放心了许多,就拉着苦根回家去
吃饭,一拉苦根的手,我心里一怔,赶紧去摸他的额头,苦根的额头烫得吓人。我才知
道他是真病了,我真是老糊涂了,还逼着他干活。回到家里,我就让苦根躺下。村里人
说生姜能治百病,我就给他熬了一碗姜汤,可是家里没有糖,想往里面撒些盐,又觉得
太委屈苦根了,便到村里人家那里去要了点糖,我说:
    “过些日子卖了粮,我再还给你们。”
    那家人说:“算啦,福贵。”
    让苦根喝了姜汤,我又给他熬了一碗粥,看着他吃下去。
    我自己也吃了饭,吃完了我还得马上下地,我对苦根说:
    “你睡上一觉会好的。”
    走出了屋门,我越想越心疼,便去摘了半锅新鲜的豆子,回去给苦根煮熟了,里面
放上盐。把凳子搬到床前,半锅豆子放在凳上,叫苦根吃,看到有豆子吃,苦根笑了,
我走出去时听到他说:
    “你怎么不吃啊。”
    我是傍晚才回到屋里的,棉花一摘完,我累得人架子都要散了。从田里到家才一小
段路,走到门口我的腿便哆嗦了,我进了屋叫:
    “苦根,苦根。”
    苦根没答应,我以为他是睡着了,到床前一看,苦根歪在床上,嘴半张着能看到里
面有两颗还没嚼烂的豆子。一看那嘴,我脑袋里嗡嗡乱响了,苦根的嘴唇都青了。我使
劲摇他,使劲叫他,他的身体晃来晃去,就是不答应我。我慌了,在床上坐下来想了又
想,想到苦根会不会是死了,这么一想我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再去摇他,他还是不答应,
我想他可能真是死了。我就走到屋外,看到村里一个年轻人,对他说:
    “求你去看看苦根,他像是死了。”
    那年轻人看了我半晌,随后拔脚便往我屋里跑。他也把苦根摇了又摇,又将耳朵贴
到苦根胸口听了很久,才说:
    “听不到心跳。”
    村里很多人都来了,我求他们都去看看苦根,他们都去摇摇,听听,完了对我说:
    “死了。”
    苦根是吃豆子撑死的,这孩子不是嘴馋,是我家太穷,村里谁家的孩子都过得比苦
根好,就是豆子,苦根也是难得能吃上。我是老昏了头,给苦根煮了这么多豆子,我老
得又笨又蠢,害死了苦根。
    往后的日子我只能一个人过了,我总想着自己日子也不长了,谁知一过又过了这些
年。我还是老样子,腰还是常常疼,眼睛还是花,我耳朵倒是很灵,村里人说话,我不
看也能知道是谁在说。我是有时候想想伤心,有时候想想又很踏实,家里人全是我送的
葬,全是我亲手埋的,到了有一天我腿一伸,也不用担心谁了。我也想通了,轮到自己
死时,安安心心死就是,不用盼着收尸的人,村里肯定会有人来埋我的,要不我人一臭,
那气味谁也受不了。我不会让别人白白埋我的,我在枕头底下压了十元钱,这十元钱我
饿死也不会去动它的,村里人都知道这十元钱是给替我收尸的那个人,他们也都知道我
死后是要和家珍他们埋在一起的。
    这辈子想起来也是很快就过来了,过得平平常常,我爹指望我光耀祖宗,他算是看
错人了,我啊,就是这样的命。年轻时靠着祖上留下的钱风光了一阵子,往后就越过越
落魄了,这样反倒好,看看我身边的人,龙二和春生,他们也只是风光了一阵子,到头
来命都丢了。做人还是平常点好,争这个争那个,争来争去赔了自己的命。像我这样,
说起来是越混越没出息,可寿命长,我认识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死去,我还活着。
    苦根死后第二年,我买牛的钱凑够了,看看自己还得活几年,我觉得牛还是要买的。
牛是半个人,它能替我干活,闲下来时我也有个伴,心里闷了就和它说说话。牵着它去
水边吃草,就跟拉着个孩子似的。
    买牛那天,我把钱揣在怀里走着去新丰,那里是个很大的牛市场。路过邻近一个村
庄时,看到晒场上转着一群人,走过去看看,就看到了这头牛,它趴在地上,歪着脑袋
吧哒吧哒掉眼泪,旁边一个赤膊男人蹲在地上霍霍地磨着牛刀,围着的人在说牛刀从什
么地方刺进去最好。我看到这头老牛哭得那么伤心,心里怪难受的。想想做牛真是可怜。
累死累活替人干了一辈子,老了,力气小了,就要被人宰了吃掉。
    我不忍心看它被宰掉,便离开晒场继续往新丰去。走着走着心里总放不下这头牛,
它知道自己要死了,脑袋底下都有一滩眼泪了。
    我越走心里越是定不下来,后来一想,干脆把它买下来。
    我赶紧往回走,走到晒场那里,他们已经绑住了牛脚,我挤上去对那个磨刀的男人
说:
    “行行好,把这头牛卖给我吧。”
    赤膊男人手指试着刀锋,看了我好一会才问: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买这牛。”
    他咧开嘴嘻嘻笑了,旁边的人也哄地笑起来,我知道他们都在笑我,我从怀里抽出
钱放到他手里,说:
    “你数一数。”赤膊男人马上傻了,他把我看了又看,还搔搔脖子,问我:
    “你当真要买。”
    我什么话也不去说,蹲下身子把牛脚上的绳子解了,站起来后拍拍牛的脑袋,这牛
还真聪明,知道自己不死了,一下子站起来,也不掉眼泪了。我拉住缰绳对那个男人说:
    “你数数钱。”
    那人把钱举到眼前像是看看有多厚,看完他说:
    “不数了,你拉走吧。”
    我便拉着牛走去,他们在后面乱哄哄地笑,我听到那个男人说:
    “今天合算,今天合算。”
    牛是通人性的,我拉着它往回走时,它知道是我救了它的命,身体老往我身上靠,
亲热得很,我对它说:
    “你呀,先别这么高兴,我拉你回去是要你干活,不是把你当爹来养着的。”
    我拉着牛回到村里,村里人全围上来看热闹,他们都说我老糊涂了,买了这么一头
老牛回来,有个人说:
    “福贵,我看它年纪比你爹还大。”
    会看牛的告诉我,说它最多只能活两年三年的,我想两三年足够了,我自己恐怕还
活不到这么久。谁知道我们都活到了今天,村里人又惊又奇,就是前两天,还有人说我
们是——“两个老不死。”
    牛到了家,也是我家里的成员了,该给它取个名字,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叫它福贵好。
定下来叫它福贵,我左看右看都觉得它像我,心里美滋滋的,后来村里人也开*妓滴颐橇
礁龊*像,我嘿嘿笑,心想我早就知道它像我了。
    福贵是好样的,有时候嘛,也要偷偷懒,可人也常常偷懒,就不要说是牛了。我知
道什么时候该让它干活,什么时候该让它歇一歇,只要我累了,我知道它也累了,就让
它歇一会,我歇得来精神了,那它也该干活了。
    老人说着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向池塘旁的老牛喊了一声,那牛就走过来,
走到老人身旁低下了头,老人把犁扛到肩上,拉着牛的缰绳慢慢走去。
    两个福贵的脚上都沾满了泥,走去时都微微晃动着身体。
    我听到老人对牛说:
    “今天有庆,二喜耕了一亩,家珍,凤霞耕了也有七、八分田,苦根还小都耕了半
亩。你嘛,耕了多少我就不说了,说出来你会觉得我是要羞你。话还得说回来,你年纪
大了,能耕这么些田也是尽心尽力了。”
    老人和牛渐渐远去,我听到老人粗哑的令人感动的嗓音在远处传来,他的歌声在空
旷的傍晚像风一样飘扬,老人唱道:
    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炊烟在农舍的屋顶袅袅升起,在霞光四射的空中分散后消隐了。
    女人吆喝孩子的声音此起彼伏,一个男人挑着粪桶从我跟前走过,扁担吱呀吱呀一
路响了过去。慢慢地,田野趋向了宁静,四周出现了模糊,霞光逐渐退去。
    我知道黄昏正在转瞬即逝,黑夜从天而降了。我看到广阔的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
那是召唤的姿态,就像女人召唤着她们的儿女,土地召唤着黑夜来临。
 楼主| 发表于 2009-1-1 17:57:14 | 显示全部楼层
《活着》的经历

正如一条颠簸在大海中的航船,始终会在浪尖与谷地起伏一样,前行在写作之路上的作家们的创作状态无疑不可能稳定如一。余华也不例外。如果仔细分析,就会发现余华在1995年前后,也就他在那篇《活着》的创作前期,余华的文学创作进入了一个很微妙的时期。

首先,我们跨越对经过和原因的猜测和臆断,把目光直接投向1997年,我们会发现余华在那一年做出的一个对中国先锋文坛不啻为一个噩耗的决定:放弃先锋试验。然后我们再回眸身后。这时候就会发现,那实际上在1995年就已经是注定的事情了。这一年,另外两个著名的年轻作家苏童,莫言也作出了类似的决定。余华的告别先锋小说的宣言是:"我现在是一个关注现实的作家"而这时恰恰是他继《活着》之后,另外一个长篇小说《许三观卖血记》杀青不久。那么就让我们稍微关注一下这后一部被作者声称为"关注现实"的作品。实际上,它与余华早期作品之间相当明显的变化。或者说,我们会惊异地发现这篇文章与余华早期的《在细雨中呼喊》完全是两种样子。

那么我们再把目光转回到1995年,就会发现余华的唯一兼有现实主义文学和先锋小说特征的作品,就是那篇轰动一时的《活着》。这样说来,《活着》应该是余华创作的一个过渡。

《活着》是余华创作的一个分水岭。一方面我们可通过《活着》继续一个真理:写作是需要天赋的。余华在自己的创作风格转型期间完成了一部伟大的作品。同时,也因为另外一个真理,"写作是不能完全依靠天赋的",余华的先锋性写作在经过了十多个年头后,于1995年左右的时候彻底陷入了低潮。事实上,这在中国文坛还是具有一定广泛性的。1980年以后露面的作者中,都曾经被先锋的这样的标签贴过,不过他们在90年代前后,悄然进入了他们曾经不屑的主流文学。当然余华等少数几人坚持的时间甚至还要更久一些。

从这个角度说,《活着》是作者在自己进行先锋性文本创新枯竭的时候,寻求出来的一条出路。不过作者自己恐怕不同意这样的观点。从作品本身看,尤其是在作品的前半部分流露出来的很大的随意性可以看出,《活着》不是一部在构思完全成熟后才开始创作的作品。余华有可能象孩子信手涂鸦一般写下一个开头(这个开头如果对照余华的自身经历的话,会发现惊人的真实性,事实上,当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是余华写作的最初动因)。

作者在将这个作品雕琢之前,可能称不上是在创作。在余华的创作陷入低迷的时候,写作其实仅仅是一种习惯而已。《活着》是一篇在随意中完成的小说,对于读者和作者而言,与所有好作品一样,是一种偶拾,或者是一个运气。

《活着》是一篇读起来让人感到沉重的小说。那种只有阖上书本才会感到的隐隐不快,并不是由作品提供的故事的残酷造成的。毕竟,作品中的亡家,丧妻,失女以及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故事并不具备轰动性。同时,余华也不是一个具有很强煽动能力的作家,实际上,渲染这样的表达方式是余华一直所不屑的。余华所崇尚的只是叙述,用一种近乎冰冷的笔调娓娓叙说一些其实并不正常的故事。而所有的情绪就是在这种娓娓叙说的过程中中悄悄侵入读者的阅读。这样说来,《活着》以一种渗透的表现手法完成了一次对生命意义的哲学追问。

在后来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以现实主义为标榜的中国主流文学评论,对《活着》给予了尖锐的批判。例如:认为作者将主人公富贵最终的活着类比为一种类似牲畜一般的生存,并予以唾弃。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市场,尤其是当海外市场对《活着》给予了高度的评论评价后,有关《活着》的另外一些见解渐渐出现。例如:《活着》是繁花落尽一片萧瑟中对生命意义的终极关怀;富贵的命运昭示着人类苦苦追寻一切不过虚妄而已,结尾那个与富贵同行的老牛暗示一个另高贵的人难以接受的事实:其实人真的只是一种存在,它和万物一样并无意义。追寻,探究的本质不过是一个大笑话而已等等。

事实上,后一种可能是非常大的,因为余华在冰冷中叙述残酷是他的拿手好戏。他就象一个熟练的外科医生慢条斯理地将生活的残酷本质从虚假仁道中剥离出来一样,《活着》用一种很平静,甚至很缓慢的方式,将人们在阅读可能存在的一个又一个向好的方向发展的幻想逐个打碎。这样就会有一个结局:人们就对此书留下深刻了印象。因为阅读是一次心理的恐惧经历。

实际上,这又暗示了中国文学的另外一个事实:以现实主义做口号的现实主义其实是最不敢面对现实的。比如:本质上,人活着本身除了活着以外,并无任何意义。那么如果一定要赋予意义的话,那么唯一可以算作意义的,恐怕只有活着本身了。《活着》的伟大感可能恰恰源于这里。

也正因如此,《活着》就明确了一个内容,活着在一般理解上是一个过程,但是,活着本质上其实是一种静止的状态。

余华想告诉读者:生命中其实是没有幸福或者不幸的,生命只是活着,静静地活着,有一丝孤零零的意味。




《活着》:活着……

寇延丁(12月6日12:20)

以哭的方式笑,在死亡的伴随下活着。

作者余华这样解释“活着”: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叫喊,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

所以《活着》的主人公徐福贵在谈到死去的亲人的时候,“眼睛里流出了奇妙的神色,分不清是悲伤,还是欣慰。”徐福贵活着,好像就是为了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在这出关于残亡的戏剧上演之前,他夜以继日地吃喝嫖赌,终于在一夜之间由阔少爷变成一文不名的穷光蛋,而他的父亲,在亲手处理掉所有的田产之后,死于由老宅迁到茅屋的当天。破败前的少爷不懂得伤心而破败后的福贵没资格伤心,因为他已经成了佃农,佃种着曾经属于自己的五亩田地。此后的日子里,他亲手埋葬了自己的儿子、女儿、妻子、女婿和年仅7岁的外孙苦根。他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了,而他却没有这种“幸运”,他只能活着,因为这是他的命运,一头牛在犁完所有该犁的地之前,一个人在挑足他应挑的担子之前,上天是不会让他的生命提前逃离的。

在失去了其他的亲人之后,福贵与苦根相依为命,他们共同的心愿就是攒钱买一头牛。钱终于攒够的时候,苦根却已经死了。福贵一人买回了牛。那本来是一头正要被宰杀的濒死的老牛,它已经干了很多活受了很多罪,就算不杀它恐怕也活不长了,但是,因为不愿看着老牛在哭,早已不再会哭的福贵买下了它。起个名字也叫福贵。

一过10年,“两个老不死的”———徐福贵和老牛福贵———居然都没有死,他们活着。福贵赶着福贵去犁田,在吆喝福贵的时候嘴里也喊着所有死去亲人的名字,好像他们也都是些驾着轭正在埋头犁田的牛。

生活就是人生的田地,每一个被播种的苦难都会成长为一个希望。他们就是我们自己的驭手,不管身上承受着什么,不管脖子上套着什么,不管肩上负载着什么。
发表于 2009-1-1 21:06:44 | 显示全部楼层
读完,无语。
 楼主| 发表于 2009-1-1 21:27:35 | 显示全部楼层
读得真快。
 楼主| 发表于 2009-1-1 21:28:50 | 显示全部楼层
58-59年大跃进我都听父母讲过,真的饿死不少人,现在的上了年纪的人那么节约是有原因的。
发表于 2009-1-2 20:10:06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分析家 于 2009-1-1 21:27 发表
读得真快。

不快,我读了好几个小时,腿都麻了。
发表于 2009-1-5 00:51:46 | 显示全部楼层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楼主| 发表于 2009-1-5 08:34:01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若风 于 2009-1-5 00:51 发表
读完,福贵的电视也看过.~~~~


有什么感想?活着真好吧?
 楼主| 发表于 2009-3-15 13:07:02 | 显示全部楼层
几千年来中国老百姓就是这么过来的,能活着就不错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7-2 08:42:0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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