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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雨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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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10:34:45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巴黎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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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年以来,我们已提到过,巴黎见过的起义不止一次。除了起义的地区以外,巴黎在暴动时期的面貌一般总是平静到出奇的。巴黎能很快习惯一切;那不过是一场暴动,并且巴黎有那么多事要做,它不会为那一点点事而大惊小怪。这些庞大的城市单凭自己就可以提供种种表演。这些广阔的城市单凭自己就可同时容纳内战和那种说不上是种什么样的奇怪的宁静。每当起义开始,人们听到集合或告警的鼓声时,店铺的老板照例只说一声:
  “圣马尔丹街好象又在闹事了。”
  或者说:
  “圣安东尼郊区。”
  常常,他漫不经心地加上一句:
  “就在那一带。”
  过后,当人们听到那种阴惨到令人心碎的稀疏或密集的枪声时,那老板又说:
  “认起真来了吗?是啊,认起真来了!”
  再过一阵,如果暴动到了近处,势头也更大了,他便连忙关上店门,赶快穿上制服,这就是说,保障他货物的安全,拿他自己去冒险。
  人们在十字路口、通道上、死胡同里相互射击,街垒被占领,被夺回,又被占领;血流遍地,房屋的门墙被机枪扫射得弹痕累累,睡在床上的人被流弹打死,尸体布满街心。在相隔几条街的地方,人们却能听到咖啡馆里有象牙球在球台上撞击的声音。
  好奇的人在离这些战火横飞的街道两步远的地方谈笑风生,戏院都敞开大门,演着闹剧。出租马车穿梭来往,过路的人进城宴饮,有时就在交火的地区。一八三一年,有一处射击忽然停了下来,让一对新婚夫妇和他们的亲友越过火线。
  在一八三九年五月十二日的那次起义中,圣马尔丹街上有个残废的小老头,拉着一辆手推车,车上载着一些盛满某种饮料的瓶子,上面盖着一块三色破布,从街垒走向军队,又从军队走向街垒,一视同仁地来回供应着一杯又一杯的椰子汁,时而供给政府,时而供给无政府主义。
  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奇特的了,而这就是巴黎暴动所独具的特征,是任何其他都城所没有的。为此,必须具备两件东西:
  巴黎的伟大和它的豪兴。必须是伏尔泰和拿破仑的城市。
  可是在一八三二年六月五日的这次武装反抗中,这个大城市感到了某种也许比它自己更强大的东西。它害了怕。人们看见,在那些最远和最“无动于衷”的区里,门、窗以及板窗在大白天也都关上了。勇敢的拿起了武器,胆小的躲了起来。街上已见不到那种不闻不问、单为自己奔忙的行人。许多街道都象早晨四点钟那样,不见人影。大家都唠唠叨叨地谈着一些惊人的新闻,大家都散播着一些生死攸关的消息,说什么“他们已是国家银行的主人”,“仅仅在圣美里修院,他们就有六百人,在教堂里挖了战壕并筑了工事”,“防线是不牢固的”,“阿尔芒·加莱尔①去见克洛塞尔②元帅,元帅说:‘您首先要调一个联队来’”,“拉斐德在害病,然而他对他们说:‘我和你们在一起。我会跟着你们去任何地方,只要那里有摆一张椅子的地方’”,“应随时准备好,晚上会有人在巴黎的荒僻角落里抢劫那些孤零零的人家(在此我们领教了警察的想象,这位和政府混在一起的安娜·拉德克利夫③)”,“奥白利屠夫街设了炮兵阵地”,“罗博和毕若已商量好,午夜或至迟到黎明,就会有四个纵队同时向暴动的中心进攻,第一队来自巴士底,第二队来自圣马尔丹门,第三队来自格雷沃,第四队来自菜市场区;军队也许会从巴黎撤走,退到马尔斯广场;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是,这一次,肯定是严重的”,“大家对苏尔特元帅的犹豫不决都很关心”,“他为什么不立即进攻?”“肯定他是高深莫测的。这头老狮子好象在黑暗中嗅到了一只无名的怪兽”。
  ①阿尔芒·加莱尔(ArmandCarrel,1800—1836),法国资产阶级政论家,自由派,《国民报》的创办人之一和编辑。
  ②克洛塞尔(BertrandClausel,1772—1842),伯爵,法国将军,一八三一年起是元帅,一八○九年至一八一四年参加比利牛斯半岛战争,后任阿尔及利亚总督(1830—1831和1835—1837)。
  ③安娜·拉德克利夫(AnneRadcliffe,1764—1823),英国女作家,著有一些描写秘密罪行的小说。
  傍晚时分到了,戏院都不开门,巡逻队,神情郁怒,在街上来回巡视,行人被搜查,形迹可疑的遭逮捕。九点钟已经逮捕了八百人,警署监狱人满,刑部监狱人满,拉弗尔斯监狱人满。特别是在刑部监狱,在人们称为巴黎街的那条长地道里铺满了麦秆,躺在那上面的囚犯挤成了堆,那个里昂人,拉格朗日①,正对着囚犯们大胆地发表演说。这些人躺在这些麦秆上,一动起来,就发出一阵下大雨的声音。其他监狱里的囚犯,都一个压着一个,睡在敞开的堂屋里。处处空气紧张,人心浮动,这在巴黎是少有的。
  ①拉格朗日(CharlesLagrange),在里昂建立“进步社”,一八三四年他领导里昂工人起义。
  在自己的家里人也都采取了防御措施。做母亲的,做妻子的,都惴惴不安,只听见她们说:“啊,我的天主!他还没有回来!”难得听到一辆车子在远处滚动。人们立在大门口听着那些隐隐传来的、不清晰的鼓噪、叫喊、嘈杂的声音,他们说:“这是马队走过。”或者说:“这是装弹药箱的马车在跑。”他们听到军号声、鼓声、枪声,最揪心的是圣美里的警钟声。人们等待着第一声炮响。一些拿着武器的人忽然出现在街角,喊道:“回家去,你们!”随即又不见了。大家赶紧推上门闩说道:“几时才闹得完啊?”随着夜色的逐渐加深,巴黎暴动的火焰好象也越来越显得阴惨骇人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10:34:55 | 显示全部楼层
一 关于伽弗洛什的诗的来源的几点说明。一位院士对这诗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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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和军队在兵工厂前发生冲突以后,跟在柩车后紧压着(不妨这样说)送葬行列的头部的人群,这时已不得不折回往后退,前面挤后面,这样一来,连续几条林荫大道上的队伍顿时一片混乱,有如退潮时的骇人情景。人流激荡,行列瓦解,人人奔跑,溃散,躲藏,有的高声叫喊向前冲击,有的面色苍白各自逃窜。林荫大道上的人群有如江河的水,一转瞬间,向左右两岸冲决泛滥,象开了闸门似的,同时注入那二百条大街小巷。这时,有个衣服破烂的男孩,从梅尼孟丹街走下来,手里捏着一枝刚从贝尔维尔坡上采来的盛开的金链花,走到一个卖破烂妇人的店门前,一眼瞧见了柜台上的长管手枪,便把手里的花枝扔在街上,叫道:
  “我说,大娘,您这玩意儿,我借去用用。”
  他抓起那手枪便逃。
  两分钟过后,一大群涌向阿麦洛街和巴斯街的吓破了胆往前奔窜的资产阶级,碰到这孩子一面挥动着手枪,一面唱着:
    晚上一点看不见,
    白天处处阳光照。
    先生收到匿名信,
    乱抓头发心烦躁。
    你们应当修修德,
    芙蓉裙子尖尖帽。
  这男孩便是小伽弗洛什。他正要去投入战斗。
  走到林荫大道上,他发现那手枪没有撞针。
  他用来调节步伐的这首歌和他信口唱出的其他一切曲子,是谁编的?我们答不上。谁知道?也许就是他编的。伽弗洛什原就熟悉民间流行的种种歌谣,他又常配上自己的腔调。他是小精灵和小淘气,他常把天籁之音和巴黎的声调和成一锅大杂烩。他把鸣禽的节目和车间的节目组合起来。他认识几个学画的小伙子,这是和他意气相投的一伙。据说他当过三个月的印刷业学徒。有一天他还替法兰西学院的院士巴乌尔-洛尔米安办过一件事。伽弗洛什是个有文学修养的野孩子。
  在那凄风苦雨的夜晚,伽弗洛什把两个小把戏留宿在大象里,却没料到他所接待的正是他的亲兄弟,他替老天爷行了一件善事。他在晚上救了他的两个兄弟,早上又救了他的父亲,他便是这样过了那一夜的。天刚亮时他离开了芭蕾舞街,赶忙回到他那大象里,轻轻巧巧地把两个孩子从象肚子里取出来,和他们一同分享了一顿不三不四由他自己创造出来的早餐,随即和他们分了手,把他们交给了那位叫做街道的好妈妈,也就是从前多少教养过他自己的那位好妈妈。和他们分手时,他和他们约好晚上在原处相会,并向他们作了这样一段临别的讲演:“我要折断手杖了,换句话说,我要开小差了,或者,按照王宫里的说法,我要溜之大吉了。小乖乖们,要是你们找不着爹妈,今晚便回到这里来。我请你们吃夜宵,还留你们过夜。”那两个孩子,也许是被什么警察收留关进拘留所了,或是被什么江湖艺人拐走了,或者压根儿就是迷失在这个无边无际的巴黎迷宫里了,他们没有回来。今日社会的底层是充满了这种失踪事件的。伽弗洛什不曾和他们再见过面。从那一夜起,过了十个或十二个星期,他还不时搔着头说:“我那两个孩子究竟到哪儿去了?”
  这时,他手里捏着那支手枪,走到了白菜桥街。他注意到这条街上只剩下一间商店是开着门的,并且,值得令人深思的是,那是一间糕饼店。真是上苍安排的一个好机会,要他在进入茫茫宇宙之前再吃一个苹果饺。伽弗洛什停下来,摸摸自己的裤口袋,搜遍了背心口袋,翻过了褂子口袋,什么也没有找出来,一个钱也没有,他只得大声喊道:“救命啊!”
  人生最后的一个饼,却吃不到嘴,这确是难受的。
  伽弗洛什却不因此而中止前进。
  两分钟过后,他到了圣路易街。在穿过御花园街时,他感到需要补偿一下那个无法得到的苹果饺,便怀着无比欢畅的心情,趁着天色还亮,把那些剧场的海报一张张撕了个痛快。
  再远一点,他望见一群红光满面财主模样的人打他眼前走过,他耸了耸肩,随口吐出了这样一嘴富有哲理的苦水:“这些吃利息的,养得好肥啊!这些家伙,有吃有喝,天天埋在酒肉堆里。你去问问他们,他们的钱是怎么花去的。他们准答不上。他们把钱吞了,这还不简单!全在他们的肚子里。”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10:35:05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伽弗洛什在行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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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捏着一支手枪,一路招摇过市,尽管它没有撞针,这对官家来说总还是件大事,因此伽弗洛什越走越带劲。他大喊大叫,同时还支离破碎地唱着《马赛曲》:
  “全都好。我的左蹄痛得惨。我的风湿毁了我,但是,公民们,我高兴。资产阶级只要稳得住,我来替他们哼点拆台歌。特务是什么?是群狗。狗杂种!我们对狗一定要恭敬。如果我这枪也有一条狗①,那又多么好。我的朋友们,我从大路来,锅子已烧烫,肉汤已翻滚,就要沸腾了,清除渣滓的时候已来到。前进,好样的!让那肮脏的血浇灌我们的田亩!为祖国,我献出我的生命,我不会再见我的小老婆了,呢,呢,完蛋了,是的,妮妮!这算什么,欢乐万岁!战斗,他妈的!专制主义,我够了。”
  ①法语中,狗和撞针是同一个字(chien)。
  这时,国民自卫军的一个长矛兵骑着马走来,马摔倒了,伽弗洛什把手枪放在地上,扶起那人,继又帮他扶起那匹马。
  这之后他拾起手枪往前走。
  托里尼街,一切平静。这种麻痹状态是沼泽区所特有的,和四周一大片喧杂人声恰成对比。四个老婆子聚在一家大门口聊天。苏格兰有巫婆三重唱,巴黎却有老妈妈四重唱。在阿尔木伊的荒原上,有人向麦克白①说:“你将做国王。”这句话也许又有人在博多瓦耶岔路口阴森森地向波拿巴②说过了。
  ①据莎士比亚的同名戏剧,苏格兰爵士麦克白在出征归国途中,遇见三个巫婆,说他将做国王。他便谋害国王,自立为王,但得不到臣民的拥护,死在战场上。
  ②指拿破仑第三。
  这几乎是同样一种老鸦叫。
  托里尼街的这伙老婆子只关心她们自己的事。其中的三个是看门的。另一个是拾破烂的,她背上背个筐,手里提着一根带钩的棍。
  她们四个仿佛是在人生晚年的枯竭、凋残、衰颓、愁惨这四只角上,各占一角。
  那拾破烂的妇人,态度谦恭,在这伙立在风中的妇人里,拾破烂的问安问好,看大门的关怀照顾。这是由于墙角里的破烂堆由门房支配,或肥或瘦,取决于堆积人一时的心情。扫帚下也大有出入。
  那个背筐拾破烂的妇人识得好歹,她对那三个看门婆微笑,何等的微笑!她们谈着这样一些事:
  “可了不得,您的猫儿还是那么凶吗?”
  “我的天主,猫儿,您知道,生来就是狗的对头。叫苦的倒是那些狗呢。”
  “人也一样叫苦呢。”
  “可猫的跳蚤不跟人走。”
  “这倒不用说它了。狗,总是危险的。我记得有一年,狗太多了。报纸上便不得不把这事报导出来。那时,杜伊勒里宫还有许多大绵羊拉着罗马王的小车子,您还记得罗马王吗?”
  “我觉得波尔多公爵更讨人喜欢些。”
  “我,我看见过路易十七。我比较喜欢路易十七。”
  “肉又涨价了,巴塔贡妈!”
  “啊!不用提了。提到肉,真是糟透了。糟到顶了。除了一点筋筋拉拉的肉渣以外,啥也买不到了。”
  谈到这儿,那拾破烂的妇人抢着说:
  “各位大姐,我这活计才不好干呢。垃圾堆也全是干巴巴的了。谁也不再丢什么,全吃下去了。”
  “也还有比我们更穷的呢,瓦古莱姆妈。”
  “是啊,这是真话,”那拾破烂的妇人谦卑地说,“我总算还有个职业。”
  谈话停了一下。那拾破烂的妇人被想夸张的人类本性所驱使,接着又说:
  “早上回家,我便理这筐子,我做经理工作(大概是想说清理工作)。我屋里摆满一堆又一堆的东西。我把碎布放在篮子里,水果心子、菜帮子放在木盆里,汗衣汗裤放在我的壁橱里,毛织品放在我的五斗柜里,废纸放在窗角上,那些能吃的东西放在我的瓢里,碎玻璃放在壁炉里,破鞋破袜放在门背后,骨头放在我的床底下。”
  伽弗洛什正立在她们背后听。
  “老婆子们,”他说,“你们为什么谈政治?”
  四张嘴,象一阵排炮,齐向他射来。
  “又来了一个短命鬼。”
  “他那鬼爪子里抓个啥玩意儿?一支手枪!”
  “真不象话,你这小化子!”
  “这些家伙不推翻官府便安顿不下来。”
  伽弗洛什满不在乎,作为反击,只用大拇指掀起鼻尖,并张开手掌。
  拾破烂的妇人嚷起来:
  “光着脚的坏蛋!”
  刚才代表巴塔贡妈答话的那老婆子,没好气,拍着双手说:
  “准出倒霉事,没错。那边那个留一撮小胡子的小坏种,我每天早上都看见他搂着一个戴粉红帽子的姑娘的胳膊打这儿走过,今天我又看见他走过,可他搂着一支步枪。巴舍妈说上星期发生了一场革命,在……在……在……一下想不起来了!在蓬图瓦兹。而这一下你们又瞧见这个叫人作呕的小鬼拿着一支手枪!我听人说,则肋斯定全架起大炮。我们已吃过许多苦头,现在总算能过稍微安顿一点的日子了,这些坏种却又要惹麻烦,您叫政府怎么办?慈悲的天主,那位可怜巴巴坐在囚车里打我面前走过的王后!这一切又得抬高烟叶的价钱。真不要脸!总有一天,我会看见你上断头台的,坏蛋!”
  “你在用鼻子吸气,我的老相好,”伽弗洛什说,“擤擤你那烟囱管吧。”①他接着就走开了。
  ①擤鼻子,在法语中又解释为“少管闲事”。
  走到铺石街,他又想起了那拾破烂的婆子,独自说了这样一段话:
  “你侮辱革命的人,你想错了,扒墙角旮旯的妈妈。这手枪,对你是有好处的。是为了让你能在那背萝里多装点好吃的东西。”
  他忽然听到背后有声音,那看门的妇人,巴塔贡,跟了上来,在远处举起一个拳头喊着说:
  “你只是个杂种!”
  “那,”伽弗洛什说,“我深深感到不用我操心。”
  不久,他走过拉莫瓦尼翁公馆,在那门前发出了这一号召:
  “出发去战斗!”
  他随即又受到一阵凄切心情的侵扰。他带着惋惜的神情望着那支手枪,象要去打动它似的。他对它说:
  “我已出发了,而你却发不出。”
  这条狗可以使人忘掉那条狗。迎面走来一条皮包骨头的卷毛狗。伽弗洛什心里一阵难受。
  “我可怜的嘟嘟,”他对那瘦狗说,“你吞了一个大酒桶吧?
  你浑身是桶箍。”
  随后,他向圣热尔韦榆树走去。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10:35:12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理发师的合理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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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前撵走过伽弗洛什以慈父心肠收容在大象肚子里的那两个孩子的理发师,这时正在店里替一个曾在帝国时期服役的老军人刮胡子,他们同时也谈着话。理发师当然免不了向那老兵谈到这次起义,继又谈到拉马克将军,从拉马克将军又转到了皇帝。这是一个理发师和一个士兵的谈话。普律多姆当时如果在场,他一定会进行艺术加工,题为《剃刀与马刀的对话》。
  “先生,”那理发师说,“皇上骑马的本领高明吧?”
  “不高明。他不知道从马上下来。但也从没有跌下来过。”
  “他有不少好马吧?他应当有不少好马吧?”
  “他赐十字勋章给我的那天,我仔细看了看他那牲口。那是一匹雌的跑马,浑身全白。两只耳朵分得很开,脊梁凹。细长的头上有一颗黑星,脖子很长,膝骨非常突出,肋宽,肩斜,臀部壮大。比十五个巴尔姆①稍高一点。”
  ①巴尔姆(palme),意大利民间的一种长度计算单位,随地区而异。
  “好漂亮的马。”理发师说。
  “是皇帝陛下的牲口。”
  理发师感到在听到这样的称号之后稍稍肃静一下是适当的。他这样做了以后,接着又说:
  “皇上只受过一次伤,不是吗,先生?”
  老军人以一个当时目击者所应有的平静庄严口吻回答说:
  “脚跟上。在雷根斯堡战场。我从没有见过他穿得象那天那样讲究。他那天洁净得象个新的苏。
  “您呢,退伍军人先生,您总免不了要常常挂点彩吧。”
  “我,”那军人说,“啊!没有什么大了不起的。在马伦哥我脖子后给人砍了两刀,在奥斯特里茨右臂吃过一颗枪弹,在耶拿左边屁股也吃过一颗,在弗里德兰挨了一刺刀,刺在……这儿,在莫斯科河,胡乱挨了七、八下长矛,在吕岑一颗开花弹炸掉了我的一个手指……啊!还有,在滑铁卢,一统打在我的大腿上。就这些。”
  “这有多好,”理发师带着铿锵的语调高声赞叹着,“死在战场上,有多好!我说句真心话,与其害病,吃药,贴膏药,灌肠,请医生,搞到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躺在一张破床上慢悠悠地死去,我宁肯在肚子上挨一炮弹!”
  “您不怕难受。”那军人说。
  他的话刚说完,一种爆破声,好不吓人,震撼着那店子。橱窗上的一大块玻璃突然开了花。
  “啊,天主!”他喊着说,“当真就来了一颗!”
  “一颗什么?”
  “炮弹。”
  “就在这儿。”那军人说。
  他拾起一颗正在地上滚着的什么,是一颗圆石子。
  理发师奔向碎了的玻璃,看见伽弗洛什正朝着圣约翰市场飞跑。他从理发店门前走过时心里正想着那两个小朋友,抑制不住要向他问好的愿望便朝着他的玻璃橱窗扔了块石头。
  “您瞧见了!”那脸色已由白转青的理发师吼着说,“这家伙为作恶而作恶。难道是我惹了他,这野孩子?”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10:35:20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孩子惊遇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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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圣约翰市场的据点已被缴械,伽弗洛什走来,正好和安灼拉、古费拉克、公白飞、弗以伊率领的人会了师。他们或多或少是武装了的。巴阿雷和让·勃鲁维尔也找到他们,便更壮大了那支队伍。安灼拉有一支双响猎枪,公白飞有一支国民自卫军编了番号的步枪,从他那件没有扣好的骑马服里还露出两支手枪,插在腰带上。让·勃鲁维尔有一支旧式马枪,巴阿雷是一支短枪,古费拉克挥动着一根去了套子的带剑的手杖。弗以伊握着一把出了鞘的马刀走在前面,喊着:“波兰万岁!”①他们走到了莫尔朗河沿,没有领带,没有帽子,喘着气,淋着雨,眼睛闪闪发光。伽弗洛什态度从容,和他们交谈起来。
  ①当时波兰正全国起义,争取独立。
  “我们去什么地方?”
  “跟着我们走。”古费拉克说。
  巴阿雷走在弗以伊的后面,象急流中的一条鱼,蹦蹦跳跳。他穿了一件鲜红的坎肩,说话全没忌讳。他那坎肩惊动了一个过路人,那人丧了胆似的大声说:
  “红党来了!”
  “红党,红党!”巴阿雷反击说,“怕得可笑,资产阶级。至于我,我在虞美人跟前一点也不发抖,小红帽①也不会引起我恐怖。资产阶级,相信我,把怕红病留给那些生角的动物②去害吧。”
  他瞧见墙角上贴着一张布告,那是一张世界上最不碍事的纸,巴黎大主教准许在封斋节期间吃蛋类的文告,是给他的那些“羔羊”们看的。
  巴阿雷大声说:
  “羔羊,猪崽的文雅称号。”
  他顺手把那文告从墙上撕下来。这一行动征服了伽弗洛什。从这时起,伽弗洛什开始注意巴阿雷了。
  “巴阿雷,”安灼拉指出,“你不该这样。那布告,不动它也可以。我们今天的事不是针对它的,你把你的火气花得太不值得了。留点力气吧。不到时候不浪费力量,无论是人的精力还是枪的火力。”
  “各人的脾胃不同,安灼拉,”巴阿雷反驳说,“主教的那篇文章叫我生气,我吃鸡蛋不用别人准许。你的性格是内热外冷的,我呢,爱图个痛快。我并没有消耗力量,我正来劲呢,我撕那布告,以赫拉克勒斯的名义③!正是要开开胃。”
  ①小红帽是十七世纪法国作家贝洛写的一篇童话《小红帽》里的主角。
  ②头生角犹如说戴绿帽子。生角的动物也指牛,牛见了红色就激怒。
  ③赫拉克勒斯,希腊神话里的英雄,曾完成十二项艰巨的工作。
  赫拉克勒斯这个词引起了伽弗洛什的注意。他素来喜欢随时寻找机会来丰富自己的知识,加以那位布告撕毁者是值得钦佩的。他问他说:
  “赫拉克勒斯是什么意思?”
  巴阿雷回答说:
  “那是拉丁语里的该死。”
  在这里,巴阿雷认出一个白净脸黑胡须的年轻小伙子在一个窗口望着他们走过,那也许是ABC社的一个朋友吧。他向他喊道:
  “快,枪弹!para bellum。”
  “美男子!确是。”伽弗洛什说。他现在懂拉丁语了①。
  ①Para be11um,准备战斗,bellum(战斗)和法语bel homme(美男子)发音相同。
  一长列喧闹的人伴随着他们,大学生、艺术家、艾克斯苦古尔德社的社员们、工人、码头工人,有的拿着棍棒,有的拿着刺刀,有几个和公白飞一样,裤腰里插着手枪。夹在这一群人里往前走的还有一个老人,一个显得很老的老人。他什么武器也没有。他那神气仿佛是在想着什么,但却仍奋力前进,唯恐落在人后。伽弗洛什发现了他。
  “这是什么?”他问公白飞。
  “是个老人。”
  这是马白夫先生。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10:35:28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老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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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先谈谈经过。
  当龙骑兵冲击时,安灼拉和他的朋友们正走到布尔东林荫大道的储备粮仓附近。安灼拉、古费拉克、公白飞和另外许多人,都沿着巴松比尔街一面走一面喊着:“到街垒去。”走到雷迪吉埃街时,他们遇见一个老人,也在走着。
  引起他们注意的是那老人走起路来东倒西歪,象喝醉了酒似的。此外,尽管那天早晨总在下雨,而且也下得相当大,他却把帽子捏在手里。古费拉克认出了那是马白夫先生。他认识他,是因为他曾多次陪送马吕斯直到他的大门口。他早知道这个年老的有藏书癖的教会事务员,一贯爱好清静,胆小怕事,现在看见他在这嘈杂的环境中,离马队的冲击才两步路,几乎是在炮火中,在雨里脱掉帽子,走在流弹横飞的地区,不免大吃一惊。他向他打了个招呼。这二十五岁的起义战士便和那八十岁的老人作了这样一段对话:
  “马白夫先生,您回家去吧。”
  “为什么?”
  “这儿会出乱子呢。”
  “好嘛。”
  “马刀对砍,步枪乱蹦呢。”
  “好嘛。”
  “大炮要轰。”
  “好嘛。你们去什么地方,你们这些人?”
  “我们去把政府推翻在地上。”
  “好嘛。”
  他立即跟着他们往前走。从这以后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的步伐忽然稳健起来了,有些工人想搀着他的胳膊走。他摇摇头,拒绝了。他几乎是走在行列的最前列,他的动作是前进,他的神情却仿佛是睡着了。
  “好一个硬骨头老家伙!”大学生们在窃窃私语。消息传遍了整个队伍,有人说,这人当过国民公会代表,也有人说,这老头投票判处国王死刑。
  队伍走进了玻璃厂街。小伽弗洛什走在前面大声歌唱,用以代替进军的号角。他唱道:
    月亮已经上来了,
    我们几时去森林?
    小查理问小查丽。
    嘟,嘟,嘟,去沙图。
    我只有一个上帝、一个国王、一文小钱、一只靴。
    百里香上有朝露,
    飞来两只小山雀,
    喝了香露还要喝。
    吱,吱,吱,去巴喜。
    我只有一个上帝、一个国王、一文小钱、一只靴。
    可怜两只小狼崽,
    醉得象那画眉鸟,
    老虎在洞里笑它们。
    咚,咚,咚,去默东。
    我只有一个上帝、一个国王、一文小钱、一只靴。
    你发誓来我赌咒,
    我们几时去森林?
    小查理问小查丽。
    噹,噹,噹,去庞坦。
    我只有一个上帝、一个国王、一文小钱、一只靴。
  他们朝着圣美里走去。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10:35:37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新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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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队伍越走越壮大。到皮埃特街时,一个头发花白的高大个子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古费拉克、安灼拉、公白飞,都注意到他那粗犷大胆的容貌,但是没有人认识他。伽弗洛什忙着唱歌,吹口哨,哼调子,走在前面领路,并用他那支没有撞针的手枪的托子敲打那些商店的板窗,没有注意那个人。
  进入玻璃厂街,他们从古费拉克的门前走过。
  “正好,”古费拉克说,“我忘了带钱包,帽子也丢了。”
  他离开队伍,三步当两步地跑到他楼上的屋子里。他拿了一顶旧帽子和他的钱包。他又从一些穿脏了的换洗衣服堆里拿出一只相当大的、有一只大提箱那么大的方匣子。他跑到楼下时,看门女人叫住他。
  “德·古费拉克先生!”
  “门房太太,您贵姓?”古费拉克顶撞她说。
  一下把那看门女人搞傻了。
  “您知道的嘛,我是看大门的,我叫富旺妈妈。”
  “好,如果您再叫我做德·古费拉克先生,我就要叫您德·富旺妈妈。现在,您说吧,有什么事?有什么话要说?”
  “有个人找您。”
  “谁?”
  “我不知道。”
  “在哪儿?”
  “在门房里。”
  “见鬼!”古费拉克说。
  这时,从门房里走出一个工人模样的小伙子,瘦小个子,皮色枯黄,还有斑点,穿一件有洞的布褂子,一条两旁都有补丁的灯芯绒裤子,不象男人,象个穿男孩衣服的女孩,说起话来,天晓得,一点也不象女人的声音。这小伙子问古费拉克说:
  “请问马吕斯先生在吗?”
  “不在。”
  “今晚他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
  古费拉克又加上一句:
  “我是不会回来的了。”
  那小伙子定定地望着他,问道:
  “为什么?”
  “因为。”
  “您要去什么地方?”
  “这和你有什么相干?”
  “您肯让我给您背这匣子吗?”
  “我要去街垒呢。”
  “您能让我跟您一道去吗?”
  “随你便,”古费拉克回答说,“街上谁都可以走。街面上的石块是大家的。”
  他随即一溜烟跑去追他那些朋友了。赶上他们,他把匣子交给他们中的一个背着。足足过了一刻钟以后他果然发现那小伙子真跟在他们后面来了。
  队伍不一定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们已经说过,它是让一阵风吹着跑的。他们走过了圣美里,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圣德尼街。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10:35:46 | 显示全部楼层
一 科林斯开设以来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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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的巴黎人,从菜市场这面走进朗比托街时,会发现在他的右边正对蒙德都街的地方,有一家编制筐篮等物的铺子,铺子的招牌是一个用柳条编的拿破仑大帝的模拟人像,上面写着:
    拿破仑完全是个柳条人
  过路的人未必料想得到这地方近三十年前所目击的惨状。
  这就是当年的麻厂街,更古老的街名是Chanverrerie街,开设在那里的那家著名的酒店叫科林斯。
  读者应当还记得,我们前面谈到过一个建立在这里并被圣美里街垒挡住了的街垒。今天这街垒在人们的记忆中已毫无影踪了。我们要瞻望的正是这麻厂街的街垒。
  为了叙述方便,请允许我们采用一种简单方法,这方法是我们在叙述滑铁卢战争时采用过的。当时从圣厄斯塔什突角附近到巴黎菜市场的东北角,也就是今天朗比托街的入口处,这一带的房屋原是横七竖八极其紊乱的。对这里的街道,读者如果想有一个比较清晰的概念,不妨假设一个N字母,上从圣德尼街起,下到菜市场止,左右两竖是大化子窝街和麻厂街,两竖中间的斜道是小化子窝街,横穿过这三条街的是极尽弯曲迂回的蒙德都街。在这四条街纵横交错如迷宫似的地方,一方面由菜市场至圣德尼街,一方面由天鹅街至布道修士街,在这一块一百平方托阿斯的土地上,分割成奇形怪状、大小不同、方向各异的七个岛状住房群,正象那建筑工地上随意乱丢的七堆乱石,房屋与房屋之间都只留一条窄缝。
  我们说窄缝,是因为我们对那些阴暗、狭窄、转弯抹角、两旁夹着倾斜破旧的九层楼房的小巷找不出更确切的表达方式。那些楼房已经破旧到如此程度,以致在麻厂街和小化子窝街上,两旁房屋的正面都是用大木料面对面互相支撑着的。街窄,但水沟宽,街心终年是湿的,行人得紧靠街边的店铺走,店铺暗到象地窨子,门前竖着打了铁箍的护墙石,垃圾成堆,街旁的小道口上,装有百年以上的古老粗大的铁栏门。这一切都已在修筑朗比托街时一扫而光了。
  蒙德都①这名称,确已把这种街道迂回曲折的形象描绘得淋漓尽致。稍远一点,和蒙德都相接的陀螺街这个街名则更好地表达这弯曲形象。
  ①蒙德都(Mondétour),意思是转弯抹角。
  从圣德尼街走进麻厂街的行人,会发现他越朝前走,街面便越窄,好象自己钻进了一个管子延长的漏斗。到了这条相当短的街的尽头,他会看见一排高房子在靠菜市场一面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如果没有看出左右两旁都各有一条走得通的黑巷子,还会认为自己陷了在死胡同里。这巷子便是蒙德都街了,一头通到布道修士街,一头通到天鹅街和小化子窝。在这种死胡同的底里,靠右边那条巷子的角上,有一幢不象其他房子那么高的房子,伸向街心,有如伸向海中的岬角。
  正是在这幢只有三层的房子里,三百年来,欣欣向荣地开着一家大名鼎鼎的酒店。从这酒店里经常传出人的欢笑声,这里也是老泰奥菲尔①在这样两行诗里所指出的:
    情郎痛绝悬梁死,
    骸骨飘摇如逐人。
  这是个好地方,那家酒店老板便世世代代在这里开着酒店。
  在马蒂兰·雷尼埃②的时代,这酒店的店名是“玫瑰花盆”,当时的风尚是文字游戏,那店家便用一根漆成粉红色的柱子③作为招牌。在前一世纪,那位值得崇敬的纳托瓦尔④——被今日的呆板学派所轻视的奇想派大师之一——曾多次到这酒店里,坐在当年雷尼埃经常痛饮的那张桌子旁边醉酒,并曾在那粉红柱子上画了一串科林斯葡萄,以表谢意。店主人大为得意,便把旧招牌改了,在那串葡萄下面用金字写了“科林斯葡萄酒店”。这便是科林斯这名称的来历。酒徒们喜欢文字简略,原是很自然的。文字简略,有如步履踉跄。科林斯便渐渐取代了玫瑰花盆。最后那一代主人,人们称为于什鲁大爷的,已经不知道这些掌故,找人把那柱子漆成了蓝色。
  ①泰奥菲尔(Théophile,1590—1626),法国诗人。
  ②马蒂兰·雷尼埃(MathurinRegnier,1573—1613),法国讽刺诗人。
  ③玫瑰花盆(PotBauxBRoses)和粉红色的柱子(poteau rose)发音相同。
  ④纳托瓦尔(Natoire,1700—1777),法国油画家和木刻家。
  楼下的一间厅里有账台,楼上的一间厅里有球台,一道螺旋式楼梯穿通楼板到楼上,桌上放着酒,墙上全是烟,白天点着蜡烛,这便是那酒店的概貌。楼下的厅里,地上有翻板活门,掀起便是通地窨子的梯子。三楼上是于什鲁一家的住房。二楼的大厅里有一扇暗门,通过楼梯——与其说是楼梯,不如说是梯子——上去,房顶下面有两间带小窗洞的顶楼,那是女仆的窝巢。厨房在楼下,和那间有账台的厅房分占着地面层。
  于什鲁大爷也许生来便是个化学家,事实上,他是个厨师,人们不仅在他店里喝酒,还在那里吃饭。于什鲁发明了一道人们只能在他店里吃到的名菜,那就是在肚里塞上肉馅的鲤鱼,他称它为灌肉鲤鱼(carpes au gras)。人们坐在钉一块漆布以代台布的桌子前面,在一支脂烛或一盏路易十六时代的油灯的微光里吃着这东西。好些顾客并且是从远道来的。有天早晨,于什鲁忽然灵机一动,要把他这一“拿手好菜”给过路行人介绍一番,他拿起一管毛笔,在一个黑颜料钵里蘸上墨汁,由于他的拼写法和他的烹调法同样有他的独到之处,便在他的墙上信手涂写了这几个引人注目的大字:
    CARPES HO GRAS①
  有一年冬天,雨水和夹雪骤雨,出于兴之所至,把第一个词词尾的S和第三个词前面的G抹去了,
  剩下的只是:
    CARPE HO RAS②
  ①Ho gras是au gras之误,但发音相同。
  ②念起来象是Carpe au rat(耗子肉烧鲤鱼)。
  为招引食客而写的这一微不足道的广告,在季节和雨水的帮助下竟成了一种有深远意义的劝告。
  于是,这位于什鲁大爷,不懂法文竟懂了拉丁文,他从烹饪中悟出了哲理,并且,在要干脆取消封斋节这一想法上赶上了贺拉斯。尤其出奇的是,它还可以解释为:请光临我店。
  所有这一切,到今天,都已不存在了。蒙德都迷宫从一八四七年起便已被剖腹,很大程度上被拆毁了,到现在也许已不存在了。麻厂街和科林斯都已消失在朗比托街的铺路石下面。
  我们已经说过,科林斯是古费拉克和他的朋友们聚会地点之一,如果不是联系地点的话。发现科林斯的是格朗泰尔。他第一次进去,是为了那Carpe Ho ras,以后进去是为了Carpes augras。他们在那里喝,吃,叫嚷;对账目他们有时少付,有时欠付,有时不付,但始终是受到欢迎的。于什鲁大爷原是个老好人。
  于什鲁,老好人,我们刚才说过,是一个生着横胡子的小饭铺老板,一种引人发笑的类型。他的面部表情老是狠巴巴的,好象存心要把顾客吓跑,走进他店门的人都得看他的嘴脸,听他埋怨,忍受他那种随时准备吵架、不情愿开饭侍候的神气。但是,正如我们先头说过,顾客始终是受到欢迎的。这一怪现象使他的酒店生意兴隆,为他引来不少年轻主顾,他们常说:“还是去听于什鲁大爷发牢骚吧。”他原是个耍刀使棍的能手。他常突然放声大笑。笑声雄厚爽朗,足见他心地是光明的。那是一种外表愁苦而内心快活的性格。他最乐意看见你怕他,他有点象一种手枪形状的鼻烟盒,它能引起的爆炸只不过是个喷嚏。
  他的老伴于什鲁大妈是个生着胡子模样儿怪丑的妇人。
  一八三○年左右,于什鲁大爷死了。做灌肉鲤鱼的秘法也随着他的死去而失传。他的遗孀,得不到一点安慰,继续开着那店铺。但是烹调远不如前,坏到叫人难以下咽。酒,原来就不好,现在更不成了。古费拉克和他的朋友们却照旧去科林斯,“由于怀念故人。”博须埃常这样说。
  寡妇于什鲁害着气喘病,她对从前的农村生活念念不忘,因而她语言乏味,发音也很奇特。乡下度过的青春时期她还有不完整的印象,她用她自己特有的方式来谈论这些,她回忆当年时常说“她从前的幸福便是听知根(更)鸟在三(山)楂树林里歌唱”。
  楼上的厅房是“餐厅”,是一间长而大的房间,放满圆凳、方凳、靠椅、条凳和桌子,还有个瘸腿老球台。厅的角上有个方洞,正如轮船上的升降口,楼下的人,从一道螺旋式楼梯经过这方洞,到达楼上。
  这厅房只靠一扇窄窗子进光,随时都点着一盏煤油灯,形象很是寒伧。凡是该有四只脚的家具好象都只有三只脚。用石灰浆刷过的墙上没有一点装饰,但却有这样一首献给于什鲁大妈的四行诗:
  十步以外她惊人,两步以内她骇人。
    有个肉瘤住在她那冒失的鼻孔里;
    人们见了直哆嗦,怕她把瘤喷给你,
    有朝一日那鼻子,总会落在她嘴里。
  那是用木炭涂在墙上的。
  于什鲁大妈和那形象很相象,从早到晚,若无其事,在那四行诗跟前走来又走去。两个女仆,一个叫马特洛特,一个叫吉布洛特①,人们从来不知道她们是否还有其他名字,帮着于什鲁大妈把盛劣酒的罐子放在每张桌子上,或是把各种喂饿鬼的杂碎汤舀在陶制的碗盏里。马特洛特是个胖子,周身浑圆,红头发,尖声尖气,奇丑,丑得比神话中的任何妖精还丑,是已故于什鲁大爷生前宠幸的苏丹妃子;可是,按习俗仆人总是立在主妇后面的,和于什鲁大妈比起来,她又丑得好一点。吉布洛特,瘦长,娇弱,白,淋巴质的白,蓝眼圈,眼皮老搭拉看,总是那么困倦,可以说她是在害着一种慢性疲乏症,她每天第一个起床,最后一个睡觉,侍候每一个人,连另一个女仆也归她侍候,从不吭声,百依百顺,脸上总挂着一种疲劳的微笑,好象是睡梦中的微笑。
  ①马特洛特(matelote)的原义是葱、酒烹鱼。吉布洛特(gibelotte)的原义是酒烩兔肉。
  在那账台上面还挂着一面镜子。
  在进入餐厅的门上有这么两句话,是古费拉克用粉笔写的:
  吃吧,只要你能;吞吧,只要你敢。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10:35:56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起初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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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知道,赖格尔·德·莫经常住在若李的宿舍里。他有一个住处,正如鸟儿有根树枝。两个朋友同吃,同住,同生活。对他们来说,一切都是共同的,无一例外。他们真是形影不离。六月五日的上午,他们到科林斯去吃午饭。若李正害着重伤风,鼻子不通,赖格尔也开始受到感染。赖格尔的衣服已很破旧,但是若李穿得好。
  他们走到科林斯推门进去时,大致是早上九点钟。
  他们上了楼。
  马特洛特和吉布洛特接待他们。
  “牡蛎、干酪和火腿。”赖格尔说。
  他们选了一张桌子坐下。
  那酒店还是空的,只有他们两个。
  吉布洛特认识若李和赖格尔,往桌上放了一瓶葡萄酒。
  他们正吃着开头几个牡蛎时,有个人头从那楼梯的升降口里伸出来,说道:
  “我正走过这儿。我在街上闻到一阵布里干酪的香味,太美了。我便进来了。”
  说这话的是格朗泰尔。
  格朗泰尔选了一张圆凳,坐在桌子前面。
  吉布洛特看见格朗泰尔来了,便往桌上放了两瓶葡萄酒。
  这样就有了三个人。
  “难道你打算喝掉这两瓶酒吗?”赖格尔问格朗泰尔。
  格朗泰尔回答说:
  “人人都是聪明的,唯有你是高明的。两瓶葡萄酒决吓不倒一个男子汉。”
  那两个已经开始吃,格朗泰尔便也开始喝。一口气便喝了半瓶。
  “你那胃上怕有个洞吧?”赖格尔说。
  “你那衣袖上确也有一个。”格朗泰尔说。
  接着,他又干了一杯,说道:
  “说真的,祭文大师赖格尔,你那衣服也未免太旧了一点吧。”
  “旧点好,”赖格尔回答说,“正因为旧,我的衣服和我才相安无事。它随着我伸屈,从不别扭,我是个什么怪样子,它就变个什么怪样子,我要做个什么动作,它也跟着我做个什么动作。我只是在热的时候,才感到有它。旧衣服真和老朋友一样能体贴人。”
  “这话对,”开始加入谈话的若李大声说,“一件旧衣服就是一个老盆(朋)友。”
  “特别是从一个鼻子堵塞的人的嘴里说出来。”格朗泰尔说。
  “格朗泰尔,你刚才是从大路来的吗?”赖格尔问。
  “不是。”
  “刚才若李和我看见那送葬行列的头走过。”
  “那是一种使人禁(惊)奇的场面。”若李说。
  “这条街可真是清静!”赖格尔大声说,“谁会想到巴黎已是天翻地覆?足见这一带从前全是修道院!杜布厄尔和索瓦尔开列过清单,还有勒伯夫神甫①。这附近一带,从前满街都是教士,象一群群蚂蚁,有穿鞋的,有赤脚的,有剃光头的,有留胡子的,花白的,黑的,白的,方济各会的,小兄弟会②的,嘉布遣会的,加尔默罗会的,小奥古斯丁的,大奥古斯丁的,老奥古斯丁的……充满了街头。”
  “不用和我们谈教士吧,”格朗泰尔插嘴说,“谈起教士就叫我一身搔痒。”
  他接着又叫了起来:
  “哇!我把一个坏了的牡蛎吞下去了。我的忧郁病又要发作了。这些牡蛎是臭了的,女招待又生得丑。我恨人类。我刚才在黎塞留街,在那大公共图书馆门前走过。那些图书,只不过是一大堆牡蛎壳,叫我想起就要吐。多少纸张!多少墨汁!多少乱七八糟的手稿!而那全是一笔一笔写出来的!是哪个坏蛋说过人是没有羽毛的两脚动物③呀?
  ①索瓦尔(Sauval,1623—1676)和勒伯夫(Lebeuf,1687—1760),都是法国历史学家,曾编写过巴黎的历史。
  ②小兄弟会(minimes),方济各会的一支,在方济各会各支中人数最少,故称“最小的”(minimes)。
  ③古代欧洲人写字的笔是用鹅毛管做的,因而笔和羽毛在法语中是同一个词(plume)。柏拉图说过人是没有羽毛的两脚动物。
  另外,我还遇见一个我认识的漂亮姑娘,生得象春天一样美,够得上被称为花神,欢欣鼓舞,快乐得象个天使,这倒霉的姑娘,因为昨天有个满脸麻皮、丑得可怕的银行老板看中了她。天哪!女人欣赏老财,决不亚于欣赏铃兰,猫儿追耗子,也追小鸟,这个轻佻的姑娘,不到两个月前她还乖乖地住在她那小阁楼里,把穿带子的小铜圈一个个缝上紧身衣,你们管那叫什么?做针线活。她有一张帆布榻,她待在一盆花前,她算是快乐的。一下子她变成银行老板娘了。这一转变是在昨晚完成的。我今早又遇见了这个欢天喜地的受害人。可怕的是,这个小娼妇今天还和昨天一样漂亮。从她脸上一点也看不出她那财神爷的丑行。蔷薇花和女人比起来就多这么一点长处,也可以说是少这么一点长处,这就是说,毛虫在蔷薇花上留下的痕迹是看得见的。啊!这世上无所谓道德。我用这些东西来证实:香桃木作为爱情的象征,桂树作为战争的象征,这愚蠢的橄榄树作为和平的象征,苹果树用它的核几乎梗死亚当,无花果树,裙子的老祖宗。至于法权,你们要知道法权是什么吗?高卢人想占领克鲁斯①,罗马保护克鲁斯,并质问他们克鲁斯对他们来说有什么错误?布雷努斯②回答说:‘犯了阿尔巴③的错误,犯了菲代纳④对你们所犯的错误,犯了埃克人、伏尔斯克人、沙宾人⑤对你们所犯的错误。他们和你们比邻而居。克鲁斯人和我们比邻而居,和你们一样我们和邻居和睦共处。你们抢了阿尔巴,我们要拿下克鲁斯。’罗马说:‘你们拿不了克鲁斯。’布雷努斯便攻占了罗马。他随后还喊道:‘VaVictis!’⑥这样便是法权。啊!在这世界上,有多少猛禽!多少雄鹰!我想到这些便起一身鸡皮疙瘩!”
  ①克鲁斯(Cluse),在法国上萨瓦省境内,靠近日内瓦,古代为罗马与法国争夺之地。
  ②布雷努斯(Brennus),古高卢首领,三九○年入侵意大利,攻占罗马。
  ③阿尔巴(Albe),意大利古代城市之一。
  ④菲代纳(Fidène),意大利古国沙宾一城市。
  ⑤埃克人、伏尔斯克人、沙宾人,古意大利各地区人民。
  ⑥拉丁文,把不幸给战败者。
  他把玻璃杯递给若李,若李给他斟满,他随即喝一大口,接着又说,几乎没有让这杯酒隔断他的话,旁人没有察觉到,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
  “攻占罗马的布雷努斯是雄鹰,占有那花姑娘的银行老板也是雄鹰。这里无所谓羞耻,那里也无所谓羞耻。因此,什么也不要相信。只有一件事是可靠的:喝酒。不论你的见解如何,你们总应当象乌里地区那样对待瘦公鸡,或者象格拉里地区那样对待肥公鸡,关系不大,喝酒要紧。你们和我谈到林荫大道,谈到送殡行列等等。天知道,是不是又要来一次革命?慈悲上帝的这种穷办法确是叫我惊讶。他随时都要在事物的槽子里涂上滑润油。这里卡壳了,那里行不通了。快点,来一次革命。慈悲上帝的一双手老是让这种脏油膏弄黑了的。如果我处在他的地位,我就会简单些,我不会每时每刻都上紧发条,我会敏捷利索地引导人类,我会象编花边那样把人间事物一一安排妥帖,而不把纱线弄断,我不需要什么临时应急措施,我不会演什么特别节目。你们这些人所说的进步,它的运行依靠两个发动机:人和事变。但是,恼火的是,有时也得有些例外。对事变和人来说,平常的队伍不够,人中必得有天才,事变中必得有革命。重大的意外事件是规律,事物的顺序不可能省略,你们只须看看那些彗星的出现,就会相信天本身也需要有演员上台表演。正是在人最不注意时天主忽然在苍穹的壁上来颗巨星。好不奇怪的星,拖着一条其大无比的尾巴。恺撒正是因此而死的。布鲁图斯戳了他一刀子,上帝撂给他一颗彗星。突然出现了一片北极光,一场革命,一个大人物,用大字写出的九三年,不可一世的拿破仑,广告牌顶上的一八一一年的彗星。啊!多么美妙的天蓝色广告牌,布满了料想不到的火焰般的光芒!砰!砰!景象空前。抬起眼睛看吧,闲游浪荡的人们。天上的星,人间的戏剧,全是杂乱无章的。好上帝,这太过分了,但也还不够。这些采取的手段,看上去好象是富丽堂皇的,其实寒碜得很。我的朋友们,老天爷已经穷于应付了。一场革命,这究竟证明什么?证明上帝已经走投无路了。他便来他一次政变,因为在现在和将来之间需要连接,因为他,上帝,没有办法把两头连起来。事实证明我对耶和华的财富的估计是正确的,只要看看上界和下界有这么多的不自在,天上和地下有这么多的穷酸相,鄙吝的作风,贫陋的气派,窘困的境遇,只要从一只吃不到一粒粟米的小鸟看到我这个没有十万利弗年金的人,只要看看这疲敝不堪的人类的命运,甚至也看看拿着绳索的王亲贵族的命运——孔代亲王便是吊死的,只要看看冬天,它不是什么旁的东西,它只是天顶上让冷风吹进来的一条裂缝,只要看看早上照着山冈的鲜艳无比的金光紫气中也有那么多的破衣烂衫,看看那些冒充珍珠的露水,仿效玉屑的霜雪,看看这四分五裂的人类和七拼八凑的情节,并且太阳有那么多的黑点,月球有那么多的窟窿,处处都是饥寒灾难,我怀疑,上帝不是富有的。他的外表不坏,这是真话,但是我觉得他不能应付自如。他便发起一次革命,正如一个钱柜空了的生意人举行一个跳舞会。不要从外表上去鉴别天神。在这金光灿烂的天空下我看见的只是一个贫穷的宇宙。在世界的创造中也有失败的地方。这就是为什么我心里感到不高兴。你们瞧,今天是六月五号,天也几乎黑了,从今早起,我便一直在等天亮。可直到现在天还不亮,我敢打赌,今天一整天也不会亮的了。一个低薪办事员把钟点弄错了。是呀,一切都是颠三倒四的,相互间什么也对不上,这个老世界已经完全残废了,我站在反对派这边。一切都是乱七八糟的。宇宙爱戏弄人,就象孩子们一样,他们要,但什么都得不到,他们不要,却样样都有。总之,我冒火了。另外,赖格尔·德·莫,这个光秃子,叫我见了就伤心。想到我和这孱头同年纪,我便感到难为情。但是,我只批评,我不侮辱。宇宙仍然是宇宙。我在这儿讲话,没有恶意,问心无愧。永生之父,请接受我崇高的敬意,此致敬礼。啊!我向奥林匹斯的每个圣者和天堂里的每位天神宣告,我原就不该做巴黎人的,就是说,永远象个羽毛球似的,在两个网拍间来去,一下落在吊儿郎当的人堆里,一下又落在调皮捣蛋的人堆里!我原应当做个土耳其人,象在道学先生的梦里那样,整天欣赏东方的娇娘玉女们表演埃及的那些绝妙的色情舞,或是做个博斯的农民,或是在贵妇人的簇拥中做个威尼斯的贵族,或是做个日耳曼的小亲王,把一半步兵供给日耳曼联邦,自己却优游自在地把袜子晾在篱笆上,就是说,晾在国境线上!这样才是我原来应有的命运!是呀!我说过,要做土耳其人,并且一点也不改口。我不懂为什么人们一提到土耳其人心里总不怀好意,穆罕默德有他好的一面,我们应当尊敬神仙洞府和美女乐园的创始人!不要侮辱伊斯兰教,这是唯一配备了天堂的宗教!说到这里,我坚决主张干杯。这个世界是件大蠢事。据说,所有这些蠢材又要打起来了,在这百花盛开的夏季,他们原可以挽着个美人儿到田野中刚割下的麦秸堆里去呼吸广阔天地中的茶香味,却偏要去互相厮杀,打到鼻青脸肿!真的,傻事儿干得太多了。我刚才在一个旧货店里看见一个破灯笼,它使我想起:该是照亮人类的时候了。是呀,我又悲伤起来了!囫囵吞下一个牡蛎和一场革命真不是味儿!我又要垂头丧气了,呵!这可怕的古老世界!人们在这世界上老是互相勾搭,互相倾轧,互相糟蹋,互相屠杀,真没办法!”
  格朗泰尔咿里哇啦说了这一大阵子,接着就是一阵咳嗽,活该。
  “说到革命,”若李说,“好象毫无疑问,巴(马)吕斯正在闹恋爱。”
  “爱谁,你们知道吗?”赖格尔问。
  “不知道。”
  “不知道?”
  “确实不知道。”
  “马吕斯的爱情!”格朗泰尔大声说,“不难想象。马吕斯是一种雾气,他也许找到了一种水蒸气。马吕斯是个诗人类型的人。所谓诗人,就是疯子。天神阿波罗。马吕斯和他的玛丽,或是他的玛丽亚,或是他的玛丽叶特,或是他的玛丽容,那应当是一对怪有趣的情人。我能想象那是怎么回事。一往情深竟然忘了亲吻。在地球上玉洁冰清,在无极中成双成对。他们是两个能感觉的灵魂。他们双双在星星里就寝。”
  格朗泰尔正准备喝他那第二瓶酒,也许还准备再唠叨几句,这时,从那楼梯口的方洞里,冒出一个陌生人。这是个不到十岁的男孩,一身破烂,个子很小,黄脸皮,突嘴巴,眼睛灵活,头发异常浓厚,浑身雨水淋漓,神情愉快。
  这孩子显然是不认识那三个人的,但是他毫不迟疑,一上来便对着赖格尔·德·莫问道:
  “您就是博须埃先生吧?”
  “那是我的别名,”赖格尔回答说,“你找我干什么?”
  “是这样,林荫大道上的一个黄毛高个子对我说:‘你认得于什鲁大妈吗?’我说:‘认得,麻厂街那个老头儿的寡妇。’他又对我说:‘你到那里去一趟,你到那里去找博须埃先生,对他说,我要你告诉他:ABC。’他这是存心和你开玩笑,不是吗?
  他给了我十个苏。”
  “若李,借给我十个苏,”赖格尔说,转过头来他又对格朗泰尔说:“格朗泰尔,借给我十个苏。”
  赖格尔把借来的二十个苏给了那男孩。
  “谢谢,先生。”那小孩说。
  “你叫什么名字?”赖格尔说问。
  “我叫小萝卜,我是伽弗洛什的朋友。”
  “你就待在我们这儿吧。”赖格尔说。
  “和我们一道吃午饭。”格朗泰尔说。
  那孩子回答说:
  “不成,我是游行队伍里的,归我喊打倒波林尼雅克。”
  他把一只脚向后退一大步,这是行最高敬礼的姿势,转身走了。
  孩子走了以后,格朗泰尔又开动话匣子:
  “这是一个纯粹的野伢子。野伢子种类繁多。公证人的野伢子叫跳沟娃,厨师的野伢子叫沙锅,面包房的野伢子叫炉罩,侍从的野伢子叫小厮,海员的野伢子叫水鬼,士兵的野伢子叫小蹄子,油画家的野伢子叫小邋遢,商人的野伢子叫跑腿,侍臣的野伢子叫听差,国王的野伢子叫太子,神仙鬼怪的野伢子叫小精灵。”
  这时,赖格尔若有所思,他低声说着:“ABC,那就是说,拉马克的安葬。”
  “那个所谓黄毛高个子,一定是安灼拉,他派人来通知你了。”格朗泰尔说。
  “我们去不去呢?”博须埃问。
  “正在下雨,”若李说,“我发了誓的,跳大坑,有我,淋雨却不干。我不愿意伤风感报(冒)。”
  “我就待在这儿,”格朗泰尔说,“我觉得吃午饭比送棺材来得有味些。”
  “这么说,我们都留下,”赖格尔接着说,“好吧,我们继续喝酒。再说我们可以错过送葬,但不会错过暴动。”
  “啊!暴动,有我一份。”若李喊着说。
  赖格尔连连搓着两只手。
  “我们一定要替一八三○年的革命补一堂课。那次革命确实叫人民不舒服。”
  “你们的革命,在我看来,几乎是可有可无的,”格朗泰尔说,“我不厌恶现在这个政府。那是一顶用棉布小帽做衬里的王冠。这国王的权杖有一头是装了一把雨伞的。今天这样的天气使我想起,路易-菲力浦的权杖能起两种作用,他可以伸出代表王权的一头来反对老百姓,又可以把另一头的雨伞打开来反对天老爷。”
  厅堂里黑咕隆咚,一阵乌云把光线全遮没了。酒店里,街上,都没有人,大家全“看热闹”去了。
  “现在究竟是中午还是半夜?”博须埃喊着说,“啥也瞧不见。吉布洛特,拿灯来。”
  格朗泰尔愁眉苦眼,只顾喝酒。
  “安灼拉瞧不起我,”他嘴里念着说,“安灼拉捉摸过,若李病了,格朗泰尔醉了。他派小萝卜是来找博须埃的。要是他肯来找我,我是会跟他走的。安灼拉想错了,算他倒霉!我不会去送他的殡。”
  这样决定以后,博须埃、若李和格朗泰尔便不再打算离开那酒店。将近下午两点时,他们伏着的那张桌子上放满了空酒瓶,还燃着两支蜡烛,一支插在一个完全绿了的铜烛台里,一支插在一个开裂的玻璃水瓶的瓶口里。格朗泰尔把若李和博须埃引向了杯中物,博须埃和若李把格朗泰尔引回到欢乐中。
  中午以后格朗泰尔已经超出了葡萄酒的范围,葡萄酒固然能助人白日做梦,但是滋味平常。对那些严肃的酒客们来说,葡萄酒只会有益不会有害。使人酩酊酣睡的魔力有善恶之分,葡萄酒只有善的魔力。格朗泰尔是个不顾一切、贪恋醉乡的酒徒。当那凶猛迷魂的黑暗出现在他眼前时,他不但不能适可而止,反而一味屈从。他放下葡萄酒瓶,接着又拿起啤酒杯。啤酒杯是个无底洞。他手边没有鸦片烟,也没有大麻,而又要让自己的头脑进入那种昏沉入睡的状态,他便乞灵于那种由烧酒、烈性啤酒和苦艾酒混合起来的猛不可当的饮料,以致醉到神魂颠倒,人事不知。所谓灵魂的铅块便是由啤酒、烧酒、苦艾酒这三种酒的烈性构成的。这是三个不见天日的深潭,天庭的蝴蝶也曾淹死在那里,并在一层仿佛类似蝙蝠翅膀的薄膜状雾气中化为三个默不作声的疯妖:梦魇、夜魅、死神,盘旋在睡眠中的司魂天女的头上。
  格朗泰尔还没有醉到如此程度,还差得远呢。他当时高兴得无以复加,博须埃和若李也从旁助兴。他们频频碰杯。格朗泰尔指手画脚,清晰有力地发挥他的奇想和怪论,他左手捏起拳头,神气十足地抵在膝头上,胳膊肘作曲尺形,解开了领结,两腿叉开骑在一个圆凳上,右手举着个酌满酒的玻璃杯,对着那粗壮的侍女马特洛特,发出这样庄严的指示:
  “快把宫门通通打开!让每个人都进入法兰西学院,并享有拥抱于什鲁大妈的权利!干杯。”
  转身对着于什鲁大妈,他又喊道:
  “历代奉为神圣的古代妇人,请走过来,让我好好瞻仰你一番!”
  若李也喊道:
  “巴(马)特洛特,吉布洛特,不要再拿酒给格朗泰尔喝了。他吃下去的钱太多了。从今早起,他已经报报(冒冒)失失吞掉了两个法郎九十五生丁。”
  格朗泰尔接着说:
  “是谁,没有得到我的许可,便把天上的星星摘了下来,放在桌上冒充蜡烛?”
  博须埃,醉得也不含糊,却还能保持镇静。
  他坐在敞开的窗台上,让雨水淋湿他的背,睁眼望着他的两个朋友。
  他忽然听到从他背后传来一阵鼓噪和奔跑的声音,有些人还大声喊着“武装起来!”他转过头去,看见在麻厂街口圣德尼街上,有一大群人正往前走,其中有安灼拉,手里拿着一支步枪,还有伽弗洛什,捏一支手枪,弗以伊,拿把马刀,古费拉克,拿把剑,让·勃鲁维尔,拿根短铳,公白飞,拿支步枪,巴阿雷,拿支卡宾枪,另外还有一大群带着武器气势汹汹的人跟在他们后面。
  麻厂街的长度原不比卡宾枪的射程长多少。博须埃立即合起两只手,做个扩音筒,凑在嘴上,喊道:
  “古费拉克!古费拉克!喂!”
  古费拉克听到喊声,望见了博须埃,便向麻厂街走了几步,一面喊道:“你要什么?”这边回答:“你去哪儿?”
  “去造街垒。”古费拉克回答说。
  “来这儿!这地段好!就造在这儿吧!”
  “这话不错,赖格尔。”古费拉克说。
  古费拉克一挥手,那一伙全涌进了麻厂街。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10:36:05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格朗泰尔开始觉得天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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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地段确是选得非常高明。街口宽,街身窄,街尾象条死胡同,科林斯控制着咽喉,左右两侧的蒙德都街街口都容易堵塞,攻击只能来自圣德尼街,也就是说,来自正面,并且是敞着的。喝醉了的博须埃的眼光不亚于饿着肚子的汉尼拔。
  那一伙涌进来后整条街上的人全惊慌起来了。没有一个过路人不躲避。一眨眼工夫,街底、街右、街左、商店、铺面、巷口的栅栏、窗户、板帘、顶楼、大小板窗,从地面直到房顶全关上了。一个吓破了胆的老妇人,把一块厚床垫系在两根晾衣服的杆子上挂在窗口外面,用以阻挡流弹。只有那酒店还开着,原因是那一伙人都已进去了。“啊我的天主!啊我的天主!”于什鲁大妈边叹气边这样说。
  博须埃下楼找古费拉克去了。
  若李待在窗口,喊着说:
  “古费拉克,你应当带把雨伞。你又要伤风感报(冒)了。”
  同时,不到几分钟那酒店的铁栏门上的铁条便被拔走了二十根,二十来米长的街面上的石块也被挖走了。伽弗洛什和巴阿雷看见一个名叫安索的烧石灰商人的两轮马车,载着三满桶石灰从他们面前经过,他们便拦住那车子,把它推翻,把石灰垫在石块的下面。安灼拉掀开地窖的平板门,寡妇于什鲁所有的空酒桶全部拿去支住那些石灰桶了;弗以伊,为了固定那些木桶和那辆马车,用他那十个惯常为精巧扇页着色的手指,在桶和车子的旁边堆砌了高高的两大堆鹅卵石。鹅卵石和其他的东西都是临时收集起来,也没人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从临近的一所房子的外墙上拆下了好些支墙的木柱,用来铺在木桶的面上。当博须埃和古费拉克回来时,半条街已被一座一人多高的堡垒堵塞住了。再没有什么能象群众的双手那样去建造一切为破坏而建的东西。
  马特洛特和吉布洛特也参加了大伙的工作。吉布洛特来回搬运石灰碴。她向街垒贡献了她的那种懒劲。她把铺路的石块递给大家,正象她平时给客人递酒瓶时的神态,睡眼惺忪。
  两匹白马拖着一辆公共马车从那街口经过。
  博须埃见了,便跨过石块奔向前去,叫那车夫停住,让旅客们全部下来,搀扶着“女士们”下了车,打发了售票员,便抓住缰绳,把车子和马一同带了回来。他说:
  “公共马车不从科林斯门前过。”
  一会儿过后,卸下来的那两匹马,从蒙德都街口溜走了,公共马车翻倒在街垒旁边,完成了那条街的堵塞工事。
  于什鲁大妈心慌意乱,躲到楼上去了。
  她眼睛模糊,看东西也看不见,一直在低声叫苦。但可怕的叫声不敢出喉咙。
  “这是世界的末日。”她嘟囔着。
  若李在于什鲁大妈的粗红颈子的皱皮上吻了一下,对格朗泰尔说:
  “我的亲爱的,我还以为女人的颈子总是无比细腻的呢。”
  但是格朗泰尔这时正进入酒神颂的最高潮。马特洛特回到楼上来时,格朗泰尔曾把她拦腰抱了一把,还在窗边狂笑不止。
  “马特洛特真是丑!”他喊着说,“你做梦也不会想到马特洛特会那么丑!马特洛特是一头怪兽。她出生的秘密是这样的:有个塑造天主堂屋顶水沟瓦档上饕餮头像的哥特人,一天早晨,象皮格马利翁①那样,忽然爱上了那些塑像中最可怕的一个。他央求爱神赐给它生命。那饕餮便变成了马特洛特。公民们,请看!她的头发和提香②的情妇一样,都作铬酸铅的颜色。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我向你们保证,她能勇敢战斗。凡是善良的姑娘都有一颗英雄的心。于什鲁大妈也是一个老当益壮的妇人。你们看看她嘴上的胡子!那是从她丈夫那里继承下来的。一个乌萨③娘子兵,没有错!她也一定能勇敢作战。有了她们两个,准可以威震郊区。同志们,我们一定能够推翻这个政府,这是确切可靠的,确切可靠到正如在脂肪酸和蚁酸之间有十五种中介酸那样。这些事与我毫不相干。先生们,我的父亲从来就嫌弃我,因为我不懂数学。我只懂得爱和自由。我是好孩子格朗泰尔!我从来不曾有过钱,也没有找钱的习惯,因此我也从来不缺钱,但是,要是我有钱的话,世界上就不会再有穷苦人!那将是人人能看得到的!呵!假使好心肠都有大钱包,那可就好了!我常想,要是耶稣基督能象路特希尔德④那样阔气,他会做出多少好事!马特洛特,拥抱我!您呀,多情而腼腆!您有着招来姐妹亲吻的双颊,有着要求情人亲吻的双唇!”
  ①据希腊神话,皮格马利翁(Pygmalion)对自己所塑造的一座美女像发生爱情,爱神维纳斯使那塑像成为活人。
  ②提香(Titien,1477—1576),意大利画家,他有一张画题名是《提香的情妇》。
  ③乌萨,匈牙利骑兵。
  ④路特希尔德(Rothschild,1743—1812),德国籍犹太银行家,巨富,这里代表最富有者。
  “不要闹了,酒桶!”古费拉克说。
  格朗泰尔回答说:
  “我是风流太守!我是品花大师!”
  安灼拉,手里握着步枪,昂起他那俊美庄严的头,直立在街垒的顶上。我们知道,安灼拉象个斯巴达人和清教徒。他可以和莱翁尼达斯一起,战死在塞莫皮莱①,也可以和克伦威尔一起,焚烧德罗赫达②。
  ①塞莫皮莱(Thermopyles),一译温泉关,在希腊。公元前四八○年,三百名斯巴达人在国王莱翁尼达斯率领下,在此奋战波斯大军,全部阵亡。
  ②德罗赫达(Drogheda),爱尔兰城市。
  “格朗泰尔,”他喊道,“你走开,到别处酗酒去。这儿是出生入死的地方,不是醉生梦死的地方。不要在此地丢街垒的脸!”
  这些含着怒气的话在格朗泰尔的身上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效果。他好象让人家对他脸上泼了一杯冷水,忽然清醒过来了。他在窗子旁边,把手肘支在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和蔼神情望着安灼拉,对他说:
  “你知道我信服你。”
  “走开。”
  “让我在此地睡唾。”
  “到别处去睡。”安灼拉喊着说。
  但是格朗泰尔的那双温和而尴尬的眼睛一直望着他,嘴里回答说:
  “让我睡在这儿……直到我死在这儿。”
  安灼拉带着藐视他的意味估量着他:
  “格朗泰尔,你啥也不能,信仰,思想,志愿,生,死,你全不能。”
  格朗泰尔以严肃的声音回答说:
  “你走着瞧吧。”
  他还结结巴巴说了几句听不清楚的话,便一头栽了在桌子上,这是酩酊状态的第二阶段,是常有的现象,安灼拉猛然一下把他送进了这阶段,不一会儿,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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