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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分析家

《深渊上的火》作者:[美] 弗诺·文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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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27: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约翰娜有点咳嗽,越来越厉害。喉咙疼了三天,不住流鼻涕。她不知道该不该害怕。中世纪的人时常生病,而且许多人一病不起,死了!她擤了擤鼻涕,尽量认真听着女王的话。

  “斯库鲁皮罗造出了一些火药,功效和数据机里说的一样。不幸的是,他想把火药用在木制大炮上,差点儿损失了一个组件。如果我们造不出大炮,恐怕——”

  一个星期以前约翰娜不会让女王到自己住的地方来,以前他们都是在城堡大厅里会面。可现在她病了,肯定是“着凉”。她不愿在这种时候出门。还有,上一次轰走写写画画之后,她觉得挺……惭愧。有些共生体人还是不错的。她已经决定,要对女王更友善一些,还有那个傻乎乎的小丑,如果他再来的话。只要疤瘌屁股那种家伙别来烦她就行。约翰娜朝火塘挪近一些,打消女王的顾虑,“大炮是能造出来的,现在离夏天还早,我们的时间足够了。告诉斯库鲁皮罗,研究数据机时要更仔细些才行,别尽想走捷径。火药、大炮,这些好办,麻烦的是怎么用这些武器夺回我的飞船。”

  女王精神一振,淌涎水的那个组件也不擦嘴巴了,和其他组件一起脖子一伸一缩,脑袋上上下下动个不停:“这个问题我和行——和几个人谈了,特别跟维恩戴西欧斯仔细研究过。一般情况下,派遣大军前往秘岛极其困难。走海路快,叮途中有些海峡很窄,中了埋伏可就全完了。走陆上穿过森林比较慢,敌人会警觉,事先作好防御准备。但这一次我们碰上了天大的好运气,维恩戴西欧斯发现了几条安全的小路,我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

  有人搔门。

  木女王侧过两只脑袋,“奇怪呀。”

  “什么奇怪?”约翰娜不在意地说,她把被子裹在肩头,站起身来。女王的两个成员跟着她走到门口。

  约翰娜打开门,朝外面的雾中望去。女王忽然大声说起话来,全是呜噜呜噜。来人后退几步。的确有点怪,她一时又说不出怪在什么地方。对了,只有孤零零一只像狗似的东西,这种事她第一次碰见。这个念头刚刚出现,女王的成员已大多奔过她身边,冲出门去。阁楼上约翰娜的仆人也大喊起来,声音凄厉,刺得她耳膜生疼。

  那个孤零零的爪族单体别扭地挪着后腿,吃力地拖着身体想逃走。但女王已经把它围了起来。她喊了声什么,阁楼上的尖叫骤然中断。楼梯上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仆人叼着引满待发的十字弩奔出门外。山坡上也传来武器相撞的铿锵声,卫士们正朝这个方向猛冲过来。

  约翰娜冲向女王,准备用自己的拳头对抗来袭的敌人,但女王却用鼻子轻轻拱着那个陌生单体,舔着它的脖颈。过了一会儿,女王咬住单体的衣服,“约翰娜,请帮帮忙,把他抬进屋去。”

  女孩抬起单体。毛被雾气打湿了,还有些黏糊糊的东西——是血。

  进屋后,他们让单体靠在火塘边一只枕头上。它发出一阵阵口哨似的喘息声,这是极度痛苦的声音。它抬头望着她,眼睛睁得大极了,露出瞳仁周围的眼白。有一会儿工夫,她还以为自己把它吓着了,但只要她一后退,那东西立即叫起来,脖子伸向她。她在枕头边跪下,那东西把它的鼻子埋在她手掌里。

  “这——这是什么呀?”她望着它的身体,还有它加了衬垫的外套。单体的后半截身体扭曲成一个奇特的角度,一条腿悬在火旁哆嗦着。

  “你认不出来?”女王道,“这是贾奎拉玛弗安的一部分啊。”她把一只鼻子伸到单体悬空的那条腿下,将它拱到枕头上。

  警卫和约翰娜的仆人之间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呜噜声。她朝门外一看,见成员们把前爪搭在其他组件肩上,高高举着火炬。没人进来,屋里容不下。

  约翰娜盯着那个受伤的单体,写写画画?接着她认出了那件外套。那东西仍在望着她,不住哀鸣。“怎么还不叫大夫!?”

  女王来到她身旁:“我自己就是个大夫。”她朝数据机点点头,轻声说,“至少,在这个世界,我这样的就算是大夫了。”

  约翰娜拭着单体脖子上的血,拭不干净,血止不住地向外渗,“那,你能救活他吗?”

  “这个残体?可能吧。但——”一个女王成员走到门口,对外面的人说了几句。“我的人正在搜索他的其他组件……我想,他大半被谋杀了。如果还有剩下的……唔,几个残体也是可以重新聚合的。”

  “他说了什么情况吗?”门外传来另一个声音,是萨姆诺什克语。疤瘌屁股。又大又丑的嘴巴从门口探进来。

  “没有。”女王回答,“思想声已经乱了,没有意义。”

  “让我听听。”疤瘌屁股道。

  “不许你进来!”约翰娜一声尖叫,怀里那只单体抽搐了一下。

  “约翰娜!他是写写画画的朋友。让他进来吧。”疤瘌屁股贴着墙根溜进屋,女王则爬上阁楼,给他腾出地方。

  约翰娜从伤员身上抽出胳膊,退了几步,来到门边。外面的共生体比她想像的多得多,共生体之间的距离也比她以前见过的近得多。浓雾中,他们的火炬仿佛发着柔和的荧光。

  她的视线转回火塘:“小心点,我盯着你呢。”

  疤瘌屁股的成员在枕头边挤成一堆,那只大个子把头靠在伤员脸旁。伤员仍然吹哨似的喘息着。疤瘌屁股对它呜噜几声,回答是连续不断的一阵颤音,几乎很动听。阁楼上的女王说了几句什么,与疤瘌屁股对话。

  “怎么样?”约翰娜道。

  “贾——这只残体——不是个‘对话者’,不会说话。”女王从楼上回答。

  “比这还糟。”疤瘌屁股说,“至少现在,他的思想声我合不上拍,没办法从它那里得到任何有意义的思想或形象。没办法,我说不出是谁谋杀了写写画画。”

  约翰娜退回房间,慢慢走近枕头。疤瘌屁股让开了一点,但没有离开伤员。约翰娜跪在他的两个成员之间,轻轻拍着那只长长的、血肉模糊的脖子。“贾——”她尽量把这个音发准——“会活下去吗?”

  疤瘌屁股的三只鼻子抚过伤员的身体,轻轻触摸伤口。贾扭动起来,叫唤着,疤瘌屁股碰它下半截身体时它却一点反应都没有。“难说。这些血大多是溅上去的,可能是其他组件的血。但它的脊梁断了,就算活下去,这个残体也只有两只好腿可用了。”

  约翰娜想了一会儿,尽量从爪族的角度想这个问题。前景很不乐观,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可能是她不对,但对她来说,这个“贾”还是写写画画。但对疤瘌屁股来说,这东西只是一个残体,是刚刚丧命的人身上一个还没有死亡的器官,而且是个受损的器官。她看看疤瘌屁股,盯着那个杀害她父母的大块头成员,“你们种族怎么处理这个……这个残体?”

  他的三个头转向她,颈上的毛竖了起来。模仿人类的声音更尖了,断断续续。“写写画画是我的好朋友。我们可以替贾的后腿造一辆双轮小车,让他可以走动。难的是替他找个共生体。你也知道,我们正在寻找写写画画的其他成员,也许有机会把剩下的组件拼凑起来,只要……咳,我只有四个成员,我可以收养他。”一面说,一个头轻轻拍着受伤的单体,“也不知成不成。写写画画的自我意识不够灵活,很难重组融合,他连一点浪游者的性格都没有。还有,到现在,他的思想我还是完全合不上拍。”

  约翰娜心里一沉。唉,不怪疤瘌屁股。宇宙中有许多让人难过的事,不能一古脑儿全推到他头上。

  “木女王是个了不起的育种大师。也许能给他找到合适的对子,但有一点你必须明白……成年组件很难融入新的共生体,特别是不会说话的哑巴组件。像贾这样的单体常常自己就死掉了,不吃饭了,或者……你该去瞧瞧港口,看看那里的工人。那儿有些组合非常大,成员很多,但智力只相当于白痴。他们拧不成一股绳,一遇上什么情况立即四分五裂。重新组合而成的共生体运气不好时就是这个下场……”两个成员交替说着这些话,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沉默了。所有脑袋都转向贾。贾已经合上眼睛。睡了?他还有呼吸,不过是一种咯咯咯的喘息声。

  约翰娜的目光穿过房间,落在通向阁楼的翻板门上。木女王从门洞里探了一只脑袋下来,上下颠倒的脸望着约翰娜。换个别的时间,这副模样挺好笑。“除非发生奇迹,写写画画今天就算己经死了。约翰娜,这一点你一定要明白。但只要这个残体还活着,哪怕只活很短一段时问,我们就有很大可能找出凶手。”

  “怎么找?他不是不能交流吗?”

  “对,但他还是可以向我们表示出来。我已经命令维恩戴西欧斯禁止城堡一切人员外出。等贾的情绪稍稍镇定下来,我们就让城堡里所有人从他面前走过。这个残体当然记得写写画画出了什么事,它也希望告诉我们。如果凶手是我们自己这边的人,他会认出来的。”

  “然后他就会嚷嚷起来。”像狗一样。

  “对,所以现在要紧的是保证他的安全……希望大夫能保住他一条命。”

  一两小时后,大家发现了写写画画其余的成员.在老墙的一座塔楼上。维恩戴西欧斯说好像一两个共生体从森林那面爬上了塔楼,可能是想窥探城堡院内的情况。种种迹象表明,这是第一次尝试,行动还很不熟练。其实,哪怕天气晴朗时,从那座塔楼上也根本发现不了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但对写写画画来说,这是致命的坏运气。他显然惊动了侵入者,五个组件或遭砍杀,或中箭身亡,或身首分离。第六个成员是贾,从墙边一处斜坡上滑了下来,摔断了脊梁。约翰娜第二天爬上塔楼,站在平台上都能望见胸墙上褐色的血迹。她庆幸自己没有爬到墙上细看。

  那天晚上贾死了。但不是被敌人杀死的,出事后一直有维恩戴西欧斯的手下保护着他。

  以后几天约翰娜没怎么说话,她在晚上哭了一会儿。他们所谓的“医术”,真该死。只诊断出断了脊骨,但暗伤呢?内出血呢?这些他们一窍不通。木女王知道血液由心脏泵向全身,这就是她名声赫赫的高明医术了。再学一千年,也许到头来她的医术会比屠夫强些。

  一段时间里她恨透了他们所有人:恨疤瘌屁股,还是过去那个理由;恨女王,因为她的无能;恨维恩戴西欧斯,他居然让剔割分子钻进了城堡……还恨约翰娜·奥尔森多,因为当写写画画尽力做她的朋友时,她把他赶走了。

  如果写写画画还活着,他会对她说什么?过去他希望她信任他们。他说疤瘌屁股和其他人都是好人。一个星期以后,一天晚上,约翰娜已经差不多不再责备自己了。她躺在垫子上,身上是厚厚的棉被,暖暖和和的。还没完全熄灭的火照在墙上,照亮了上面绘着的图案。好吧,写写画画,为了你……我信任他们。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28: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老头子死亡带来的痛苦、徘徊在死亡线上的日子,这些,范·纽文几乎完全记不起来了。只有模模糊糊的鬼影,扰乱他宁静的声音。有人说他在飞船医疗舱里活下来了,他却一点儿也不记得。他们为什么还要维持这具躯壳的呼吸,这是一个谜,也是对他的侮辱。终于,躯体恢复了动物的反射功能,开始不借助工具自己呼吸,眼睛张开了。大脑没有损伤,绿茎(?)说他彻底复原了。这具行尸走肉开口说话了,有条有理,没有自相矛盾的地方。

  范·纽文的躯壳常常在纵横二号的舰桥上消磨时间。这艘船从前让他想起胖乎乎的潮虫。他父亲在堪培拉的城堡大厅地板上铺满草垫,下面很多这种虫子。小孩子常常逮潮虫玩。这东西连条像样的腿都没有,只有角质胸腔伸出十多根细细的脊骨。哪怕把它弄个底朝天,这些脊骨(触须)照样划拉,虫子照样爬来爬去,根本不知道跟刚才相比,自己已经是肚皮向上。纵横二号的超能动力脊看上去很像潮虫的脊梁,只不过没有关节。船身也像潮虫,胖胖的,光光滑滑,腰部略窄。

  到头来居然落进潮虫肚子里。对于一个死人来说,这地方倒真合适。

  现在他正坐在舰桥上。那女人经常带他上这儿来,好像知道他喜欢这里似的。四面舱壁同时也是大幅显示窗,比他在青河舰队里见过的漂亮多了。当通过船外镜头显示外面时,景色之壮观,恰如在青河舰队时从飞船透明罩下向外面眯望所见的景象。

  眼前的景色仿佛幻象,或是不真实的虚拟图像。只要坐得稍久一点,他甚至可以亲眼看到星星在天空中移动。目前飞船每秒钟作大约十次超空间跃迁:一跃,重新计算,再跃。在飞跃界的这个区域,每一次跃迁可以跃过千分之一光年。本来还可以更远些,但重新计算所需的时间长得多。每秒十次跃迁,也就是说,时速超过三十光年。船员感受不到跃迁,上一跃与下一跃之间飞船作惯性飞行,保持着他们离开中转系统时的速度。所以,相对飞行中没有多普勒偏移现象。星星极其纯净,仿佛从沙漠中遥望星空时的景象,也与低速穿梭飞行中见到的一样。星星平静如恒,轻盈地滑过太空,离飞船越近,星星的速度便越快。半小时里,他飞过的距离超过了青河舰队半个世纪的航程。

  一天,绿茎飘上舰桥,调整显示窗。和平常一样,她一面工作一面跟范叽叽喳喳,好像听她说话的是个真正的人似的。

  “瞧,中央这个显示窗是一幅我们前方地区的超波扫描图。”绿茎的一根须蔓滑过控制面板,其他舱壁上也显出彩色图像。“这些也一样,是其他五个方向的扫描图。”

  在范听来,这些话全是毫无意义的噪音。他明白她的意思,但一点儿兴趣都没有。车手停了停,又继续说起来,和那个叫拉芙娜的女人一样,作着徒劳无益的努力。

  “飞船一次跃迁之后,当它们重新进入正常空间,这时的超波扫描图就好像泼出一盆水一样,水花四溅。我正在检查,看有没有人跟踪咱们。”

  四面闪现出彩色图像,范双眼前方的显示窗上也一样。色彩平滑改变,没有溅射状亮斑,也没有条纹。

  “我知道,我知道。”绿茎说,一个人承担起双方对谈的任务。“飞船的分析系统还在处理数据,但只要进入我们一百光年范围内,不管是什么,我们都能发现。比这更远吗?嗯,那种情况下,他们也许发现不了咱们。”

  发不发现都不要紧。范根本不愿意考虑这个问题,但现在没星星可看,他只好瞪着闪烁的色彩,开始思考起这个问题来。思考。真是笑话。在这么低的层面上,没有任何人作过任何思考。中转系统毁灭后可能有一万艘飞船逃了出来,敌人大概还没来得及将逃亡者分门别类整理出个头绪。摧毁中转系统只是杀害老头子的过程中顺便搞的一个小动作。敌人很可能没有注意到纵横二号的逃亡。老头子遗留下来的最后的记忆逃向何方,敌人何必在意?这艘小小的飞船逃到什么地方,敌人压根儿不在乎。

  一阵颤抖传遍他的全身。动物的反射功能,真是的。

  恐慌在拉芙娜·伯格森多心中缓缓生长,越来越强烈。不是晴天霹雳般骤降灾祸,而是内心希望的慢慢消失。她每天都挤出时间和范·纽文在一起,握住他的手,跟他说话。他从来没有作出任何反应,除了很少几次——也许是偶然吧——他连看都没看过她一眼。绿茎也在努力,虽然她和人类大相径庭,但范以前似乎真的很喜欢车手们。他现在已经不需要任何医疗支持系统了,却还是跟植物人没什么两样。

  与此同时,他们的下潜速度也很慢,总是比蓝荚预计的更慢一点。

  新闻组就更不用提了……从某些方面来说,最让人害怕的就是新闻组。“死亡种族”理论一天比一天流行,越来越多的人认为人类正在不遗余力地传播瘟疫。

  密级:0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贝诺里斯克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防卫同盟[自称为飞跃界内斯特劳姆文明圈附近五个帝国群的联合体,在斯特劳姆文明圈毁灭之前没有证明该组织存在的资料]

  主题:瘟疫录像威胁

  发往:

  瘟疫威胁组

  追踪战争兴趣组

  灵长人属兴趣组

  日期:中转系统毁灭之后17.95天

  信息内文:

  迄今为止,我们处理的有关这个变种录像的信息已有大约五十万条,也读过其中很多帖子。其中最重要的关键你们大多数人并没有发现。“拯救者”的行动原理很简单:一位天人,借助超光速通讯手段控制飞跃界的某个种族。这一点在超限界很容易做到,有关那里的天人奴仆的故事我们都听过许多。但是,这种手段如果要在飞跃界起作用,必须具备一个条件:被控种族的头脑必须经过重大调整。这种调整不可能自然发生,也不可能迅速作用于新的种族——无论瘟疫自己怎么吹嘘。

  自从瘟疫出现,我们便关注着灵长人属兴趣组的消息。人类自称来自“地球”,这个所谓“地球”究竟在哪里?“银河另一半中间”,深处爬行界内。这就是他们的回答。就连他们较近的源头尼乔拉也在爬行界内,难以追查。对他们来说,这可真是太方便了。我们认为还存在另外一种解释:过去某个时间,远在巨库资料具备连续性之前,天人们之间爆发了一场战争。“人类”于是被当成武器设计出来,他们的头脑设计成适于天人远程控制的界面。战争结束很久以后,这方面的故事也散逸不为人所知了,这时,这个种族碰巧来到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可以便利地实现飞升。瘟疫的飞升成形也是事先精心安排的,看似一次灾难,实际上是早期设计这一切阴谋的天人的复活。

  具体细节我们没有把握,但大致经过就是这样,这一点无可怀疑。我们要做的也很清楚了。斯特劳姆文明圈深处瘟疫核心地带,难以攻打。但其他地方还存在着人类殖民地。我们在此呼吁,希望大家齐心协力,确认这些殖民地,把它们揪出来。我们自己并不是一个十分强大的文明体系,但我们非常乐于参加搜集信息的工作,如果必须以军事行动阻止瘟疫在飞跃中界扩散,我们也决心加入这一行动。

  近十七周以来,我们一直在强烈呼吁,要求大家行动起来。如果网络各方从一开头便采纳我们的意见,说不定一次集币攻击就能摧毁斯特劳姆文明圈。中转系统的毁灭还不足以使大家觉悟吗?朋友们,只要齐心协力,我们仍然有机会。

  消灭害虫!

  这些混蛋,歪脑筋居然动到人类的起源上去了。制造出来的种族很少,但也不是没听说过。高呼“消灭害虫”的家伙竟把尼乔拉的奇迹说成某种致命的邪恶事物。

  呼唤种族屠杀的只有消灭害虫一伙,但就连正经帖子的内容也曲曲折折表达了对这类行动的支持。

  密级:0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祖星系,山多尔公平裁断信息组织[飞跃上界一个已知军事组织,如果本信息出自冒名顶替者之手,此人最好小心些。]

  主题:瘟疫威胁,对汉斯的跟帖

  关键词:瘟疫的局限;瘟疫正在搜索什么东西

  发往:

  瘟疫威胁组

  无缝联结自动化系统组

  追踪战争兴趣组

  日期:中转系统毁灭之后11.94天

  信息内文:

  瘟疫承认自己是一位天人,对飞跃上界种族实施了远程操纵。但是,只要时间滞后超过几毫秒,实现无缝联结远程操纵便极其困难。寰宇文明网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相距几光年的文明系统之间传递信息会产生五毫秒的时间滞后,如果通讯双方之间距离太远,信息必须通过中介节点转发,时间滞后更会高达数百秒。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困难:星际之间的通讯带宽很窄。由于以上原因,文明网只能是一个松散的论坛,用户在此交换信息、传递谣传和说言,文明网的局限是飞跃界界区的性质所决定的。这些局限也正是超限界天人无法在下界生存的原因之一。

  我们的结论是:除了飞跃上界,瘟疫不可能实现无缝联结远程操纵:在上界,受控于瘟疫的智能生命不折不扣成了它的手足耳目。而在中界,我们相信它仍然可以控制时象的思维,但必须事先针时受控头脑进行大量预处理工作。此外,受控对象除经过预处理的头脑之外,还需要相当数量的外置设备,以支持与天人的通讯(在中界这样的低界区里,这些外置设备当然也只能是这个界区水平的笨重货)。在飞跃中界,一般不太可能实现不间断直接控制。这个界区的战斗只能采取金字塔形的级层指挥体系,如果是长期的行动,不可避免还会运用其他手段:如恫吓、欺作,还有内奸。

  你们这些中界下界居民必须时这些手段保持充分警惕。

  瘟疫会在中界下界使用这些手段的,你们近期内必须高度戒备。我们认为不会发生帝国战争式的领土征服,那种做法没有多大利润[难以为继①]。连中转系统的灭亡可能也只是瘟疫在超限界犯下谋杀罪行的同时所发生的附带事件,灾祸仍将继续在飞跃上界和超限下界蔓延。但我们也知道,瘟疫正在搜索什么东西,它跨区界打击了一个目标,以夺取其巨库的资料。小心叛徒和内奸。

  连支持人类者发出的某些信息也让拉芙娜心里泛起阵阵寒意。

  密级:0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汉斯

  主题:瘟疫录像威胁

  关键词:死亡种族理论

  发往:

  瘟疫威胁组

  追踪战争兴趣组

  灵长人属兴趣组

  信息内文:

  我所处的区域有人类世界,我从中取得了一些人类标本:详尽分析见灵长人属兴趣组资料库。我的判断是:以前的分析虽然不够详细,但其结论是正确的。这一种族并不存在便于远程控制的内置结构。活体实验也表明,该种族并不特别倾向于服从。我几乎没有从中发现人为优化的证据。[但进行过DNA改善,以增强杭病力。此种基因改进术十分拙劣,距今已有两千年历史。斯特劳姆文明圈测试样本的血液中只含有一种名为泰诺特的基因优化素(一种廉价医药配方,广泛适用于哺乳类)。]从我手中的标本来看,该种族确实不久前来自爬行界,全种族可能出自一个共同源头。

  有人在别的人类世界取得的标本上作过类似实验吗?

  【①文明网上语言译解中产生的歧义,程序无法分辫,所以将歧义一并列出。】

  密级:0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贝诺里斯克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防卫同盟[自称为飞跃界内斯特劳姆文明圈附近五个帝国群的联合体,在斯特劳姆文明圈毁灭之前没有证明该组织存在的资料]

  主题:瘟疫录像威胁,汉斯

  发往:

  瘟疫威胁组

  追踪战争兴趣组

  灵长人属兴趣组

  日期:中转系统毁灭之后19.43天

  信息内文:

  这个“汉斯”到底是什么人?一副客观冷静的腔调,说什么研究过人类样本,却藏头缩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别上当,他是乔装改扮的人类成员,为自己的种族辫护!说什么在别的人类世界取得标本,斯特劳姆文明圈里那些东西我们测试得了吗?他们的保护者难道会让我们侧试它的爪牙?

  消灭害虫!

  除了这些喧嚣,还有那个陷在深井里的小男孩的声音。有的时候完全失掉联系,还有的时候,纵横二号的天线阵列不偏不倚正好对准,加上界区各种条件最有利于通讯——拉芙娜便会收听到他的飞船。即使这种情况下信号也很微弱,扭曲得很厉害,有效的信号发送率只有每秒几个比特。

  杰弗里和他的困难只能算瘟疫灾变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条脚注,说不定连脚注都算不上,因为根本没人知道他的存在。但在拉芙娜·伯格森多现在的生活中,只有和他的对话才是惟一的亮点。

  那孩子很孤独,不过她觉得现在好多了。她了解了许多他的朋友阿姆迪的事,还有那位不苟言笑的泰娜瑟克特、了不起的铁先生,还有大量骄傲的爪族的生活细节。看着这些,拉芙娜不时独自微笑起来。她的舱室四壁显示着一幅壁画,画着平面形式的森林。昏暗潮湿的背景上是一个规则的暗影——建在一颗巨型红树根上的城堡。这幅壁画很有名,是两千年前一幅名作的仿制品。画的是尼乔拉的蒙昧时代,其年代当然更加久远。童年时她常和林恩幻想自己被传送到那个年代。现在的小杰弗里却实实在在陷在真家伙里了。木女王手下残暴的屠夫们当然算不上星际间的邪恶势力,但对当地人来说,他们代表着无边的恐怖,可以随时夺走他们的生命。感谢上帝,幸好杰弗里没有亲眼目睹那些杀戮场面。

  这是一个真正的中世纪星球,一个严酷无情的世界。虽然杰弗里落到了好人手里,他所处的严酷环境仍然没有改变。当地人与尼乔拉人也只略微有些相似之处。爪族的共生体思维模式连老格隆多听了都大为吃惊。

  通过杰弗里的来信,拉芙娜能够感受到铁先生一方的恐慌情绪。

  铁先生又问我了,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让飞船飞起来,哪怕一丁点儿都行。我不知道怎么飞,着陆时我们差点坠毁了。我们需要大炮,有了大炮我们就得救了,可以坚持到你来的时候。他们有弓和箭,跟古时候的尼乔拉一样。但是没有大炮。他让我问你,问你能不能教我们造大炮?

  木女王的部队还会再次入侵,这一次将来势汹汹,足以席卷铁先生小小的王国。前一段时间这个危险看来还不大,当时他们以为四十天就能到达。可是现在……等拉芙娜到达,木女王的杀戮恐怕已经大功告成了。

  范呀,亲爱的范。如果你还能回来,请立即回到我的身边吧。中世纪堪培拉的范·纽文,爬行界贸易商人范·纽文……这种情况下,像你这样的人会怎么办?嗯,有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28: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
 
  拉芙娜知道,不管他怎么牛皮哄哄,蓝荚其实跟她一样,算不上真正的斗士。不,他比她还糟,他是个抓住鸡毛蒜皮不松手的家伙。拉芙娜再一次追问他飞行情况时,他来了个王顾左右而言他,最后龟缩进一大堆技术细节中。

  拉芙娜终于忍不住了:“你听着。那孩子正坐在某种也许能把瘟疫炸个粉身碎骨的东西上,可他手里的武器只有点弓箭。蓝荚,我们到底要多长时间才能到?”

  蓝荚紧张不安地在天花板上滚来滚去。车手们装备着反应式喷气推进器,在惯性运动状态下比大多数人类成员灵活得多。平时他们依靠船舱内到处都是的吸垫,在天花板和四壁间自由滚动。平时看来还挺有趣,现在却惹人生气。

  至少他们还能交流。她的目光越过舰桥,落在范·纽文身上。他正呆坐在舰桥的主显示窗前,和平时一样,注意力全部放在缓缓移动的星星上。他没刮胡子,脸上的红色髭须闪闪发亮,纠结成团的长头发在零重力下飘动着。身体上的伤已经治愈了。老头子的通讯设备占据了他身体上部分肌肉的位置,与老头子脱离后成了空洞,飞船的医疗程序连这些地方的肌肉都再造重生了。范现在可以自己穿衣服、自己吃饭,但仍然自我封闭在不为外人所知的白日梦中。

  两个车手彼此叽叽喳喳一阵,最后回答她的是绿茎,“说实话,我们也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随着飞船下潜,飞跃界也在发生变化,越往下飞,界区质量越槽。每一次跃迁都比上一次花的时间多一点点。”

  “这些我知道,咱们正在接近爬行界。但这艘飞船是经过特别改装的呀,本来就是为了适应这种环境,飞船应该能够补偿界区质量下降带来的速度损失。”

  蓝荚从天花板向甲板伸出一根枝条,轻叩粗糙的波状甲板。过了一会儿,他的语音合成器里传出人类发窘时的声音。“拉芙娜女士,通常情况下,你说的是对的。但这一次很特殊……只说一件事,界区本身也在发生波动。”

  “什么?”

  “这不是什么闻所未闻的事,小偏移时时都有。主要由于这个原因,我们深潜飞船才需要:探测界区的偏移。现在……情况不稳定太了。进入这种动荡环境,是咱们运气不好。”

  拉芙娜其实早就知道匕跃下层与爬行界的分界线这段时间存在波动,但她没想到波动这么大,需要用“界区偏移”这种词来描绘。她也从来没想过这种偏移会严重到对他们产生重大影响的地步。

  “好吧,会糟到什么地步?会把咱们拖得多慢?”

  “喔哟我的老天呐。”蓝荚滚到船舱另一面的墙上,站在满天星斗上,“我要还是株止树该多好啊。面前这么多困难。真想现在就站在浪涛里,只靠古老的自然记忆思考问题。”只思考浪涛中的日日夜夜。

  绿茎替他继续说:“现在的问题不是‘这个浪头能打多高?’, 而是‘这场风暴会恶劣到什么程度’,目前的风暴是这个区域一千年来最严重的一次。不过从本地新闻组的帖子看,风暴已经发展到了极限。只要咱们另外的方面不恶化,一百二十天内就能到达目的地。”

  另外的方面。拉芙娜飘到舰桥中央,把自己固定在一张座椅里。“你是说逃出中转系统时飞船受创?超能动力脊,对吗?现在的运行情况怎么样?”

  “还行吧。我们把跃迁速度限制在设计最大功率的百分之八十以内。不过又说回话来,我们缺乏高水平的诊断手段,所以也可能突然间发生严重故障。”

  “有这种可能,但可能性不大。”绿茎插嘴道。

  拉芙娜点点头。他们手头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再去操心控制不了的可能出现的困难没什么意义。在中转系统时,这一趟飞行估计只需三四十天。可现在……不管她多么希望加快速度,陷在深井里的孩子还是只好鼓起勇气,再熬上很长一段时间了。唔,现在是执行第二套方案的时候了,执行范这样的人可能会提出的方案。她一蹬地板,飘到绿茎身旁。“好吧,这么说来,我们最快也需要一百二十天。如果分界线的波动加剧,如果我们需要停下来修理飞船……”上哪儿找修船的地方?不过这件事只会多耽搁点时间,不是根本不可能办到。经过改装的纵横二号即使深入到飞跃下界也可以维修,它应该有这个功能。“说不定会花上两百天。”她扫了蓝荚一眼,这回他没有像平常那样絮絮叨叨加上一大堆补充、修正意见。“那孩子发来的信息你们都看过。他说当地人很可能被敌人打垮,也许连一百天都支持不下来。不管怎么说,我们一定要向他提供帮助……在我们抵达之前。”

  绿茎的枝叶摇晃起来,拉芙娜觉得这是个表示困惑不解的姿势。

  她的视线越过甲板望着范,声音稍稍抬高一些。喂,你,这种事你应该是行家呀!“可能你们车行树不知道,但这是个爬行界的常见问题,发生过上百万次了。从一个文明体系到另一个文明体系要花许多年——许多世纪——的时间,孤立的文明失落了,坠入蒙昧时代,跟那些共生体——爪族——同样原始落后。然后,他们的星球上出现天外来客,于是短时期内便恢复了从前的技术水平。”范连头都没转过来,仍旧呆呆地望着星空。

  车手们彼此一阵哗啦哗啦,然后:“这些对我们有什么用?重建文明不是得花几十年时间吗?”

  “还有,爪族世界谈不上重建不重建。据那孩子说,那个世界从前也没有什么发达的技术。白手起家打造一个全新的文明,岂不是更费时间吗?”

  对这些反对意见,拉芙娜只挥了挥手。别打断我,我正来灵感哩。“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他们现在跟我们有通讯渠道,我们飞船上又有一个很不错的通用资料库。从零开始的发明家对自己正在做什么其实并不了解,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很多东西连尼乔拉上的科学家和工程师都不得不重新发明,他们还是以前有技术文明的哩。但是现在,我们什么都懂,知道怎么造飞机等等,知道各种发展途径。”说到眼前的事,拉芙娜忽然间觉得他们大有成功的可能。“我们可以研究所有可能的发展途径,去掉行不通的死路。还有,我们还能找出最快的发展道路,能让那些中世纪的爪族以最快速度制造出某些东西,把进攻杰弗里和他的朋友们的野蛮人打个落花流水。”

  拉芙娜停下自己的滔滔雄辩,容光焕发,看看绿茎又看看蓝荚。但车行树要是不开口,简直就是宇宙中最迟钝、最没有生气的东西。连他们是不是在看她都说不清。过了很长时间,绿茎总算出声了,“对呀,我明白了。还有,如果再发现的事在爬行界那么常见,那么我们资料库里一定早就有了不少行之有效的方法。”

  也正是在这一刻,范从显示窗前转过身来,盯着拉芙娜和车手们。离开中转系统之后第一次,他说话了,而且不是没多大意义的废话。当然,拉芙娜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意思。“火炮和通讯器材。”这就是范的话。

  “啊?……对对。”她瞪着他,快想,想点什么,让他多说几句。“为什么专门要这些东西?”

  范·纽文耸耸肩:“在堪培拉就是这么做的。”

  就在这时,该死的蓝荚叽叽呱呱起来,说什么要在资料库里作一次查询。范看着他们,脸上毫无表情。接着,他又转身看起星星来。机会错过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28: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章
 
  “范?”他听到身后传来拉芙娜的声音。她还留在舰桥上,两个车手已经走了,按照商定的计划作准备。有什么意义?他没答理她,过了一会儿,她飘到他身前,挡住他望着星空的视线。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停在她脸上。

  “谢谢你跟我们说话……我们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你。”

  虽然她挡在前面,但他还是能望见不少星星,星星围绕着她,缓缓移动。拉芙娜偏着头,她有点困惑的时候总这样。“我们可以帮助……”

  他没有回答。是什么使他刚才出声说话?接着,“你帮助不了死去的人。”他说,对自己竟说起话来有点吃惊。一定是本能反应,和目光落在她脸上一样。

  “可是你并没有死,你还活着,跟我一样。”

  话从他嘴里脱口而出,自从逃离中转系统,他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是活着。不过你所谓的活着是什么意思?有虚幻的自我意识,是个高高兴兴的自动化装置,执行着事先安排好的小程序?敢说你没想过这些吧。你不过是个程序,还能怎么想?但站得高一点,跳出去看看,从老头子的角度看看——”他转过脸,觉得有些头晕眼花。

  拉芙娜飘近了些,她的脸离他的只有几厘米。她浮在空中,一只脚钩着波状甲板:“亲爱的范,你错了。你到过底层,又飞升到超限界,却从来没有在二者之间生活过……‘虚幻的自我意识’?这是飞跃界的人生哲学,是行之有效的哲学。以这种方式生活,有时候好,有时候不怎么好,甚至非常可怕,而你知道的都是可怕的例子。你想:这种虚幻的自我意识天人们一定也有。”

  “不,你我这样的……装置,他们可以制造出来。怎么会跟我们一样?”

  “范,你可以选择死亡。”她伸出双手,落在范的肩头臂膀上。这里的重力为零,眼睛看到的东西和正常环境下不一样。本来该向“下”的却飘散在四周。这时她飘向上方,他向上看着她,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沾满污迹的胡须、飘飘荡荡的纠结的长发。他向上望着她,脑海里浮现出过去对她的感受。在中转系统时,她似乎挺聪明,也许不如他,但至少不逊于青河舰队里他那些竞争对手。还有别的记忆:在老头子眼里她是什么形象。和平常一样.老头子的记忆居于主导地位,淹没了他。也和平常一样,它的记忆不是人类可以理解的,就连它的情绪也深不可测,人类没有任何情绪可以对应。但是……以前它有点把拉芙娜当成……一只挺逗人的小狗。老头子一眼就能看穿她,拉芙娜·伯格森多有点喜欢发号施令,老头子喜欢她这种性格。(也许觉得这种性格挺有意思?)从她的言谈中,它发现她很……如果要用人类语言表达,也许应该是“善良”这个词。老头子对她很友善。到最后,他甚至还想帮她一把。内心所悟一闪即逝,快得难以捕捉。拉芙娜还在继续说着:

  “发生在你身上的事确实可怕,范,但其他人也有过同样可怕的经历。这些事我读到过。比如天人,天人也不能长生不死,有时候天人之间也有争斗,有的天人因此被害。天人有时甚至会自杀。从前有一个星系,故事里称它绝灭地。一百万年以前,绝灭地在超限界,一伙天人住在那里。后来发生了一场界区大波动,大概是有确切记载的最大的一次波动,一下子,这个星系落进飞跃界二十光年。绝灭地的天人连一点机会都没有。它们全都死了,有些是物理毁灭,腐烂成尘……还有的降到了人类的水平。”

  “那、那些天人,后来怎么样了?”

  她犹豫了,握住他的手,“这些你可以自己去查。我的意思是,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对那些不幸者来说,他们的世界整个毁灭了。但从我们这一方,从人类的角度看……嗯,作为人类的一员,你范·纽文其实是个幸运儿。绿茎说,老头子的联结装置坏死并没有引起器官大面积损伤。当然,也许有些细微暗伤我们一时查不出来。但很多情况下,残留的特使干脆自我毁灭了。你不是比他们幸运得多吗?”

  范感到自己的泪水夺眶而出。他明白,自己内心的一部分已经随着老头子一起死亡。“细微暗伤!”他甩了甩头,泪水飞向空中,“我满脑子都是它,都是它的记忆。”记忆?这种记忆主宰着范头脑中的一切。可他却无法理解,其中的枝节他一点儿都不明白。他连老头子当时的情绪都不懂,头脑中只有空空洞洞的最简单的感受:欣喜、大笑、迷惑、恐惧,还有坚硬如钢寒冷似冰的决心。他迷失在这些记忆中,好像游荡在恢宏大教堂里的一个无知无识的痴呆儿:一无所知,却被教堂的气派堂皇所震慑。

  她拉着他的手,在空中回旋。她的膝头轻轻触着他的。“你仍然是人类的一员,仍然有你自己的——”她看见他眼中的神情,不做声了。

  “自己的记忆。”只能算无可辨识的老头子的庞然大物之间散落的碎片:五岁的他坐在大厅草垫上玩儿,随时提防着大人出来:贵族怎么能玩脏东西;十年后,第一次和辛迪做爱;又过了一年,第一次看见会飞的机器,那是轨道穿梭飞船,降落在他父亲的阅兵场上;此后便是数十年航行太空。“是啊,青河,范·纽文,爬行界的贸易巨子。所有记忆,都在脑子里。却不过是老头子为捉弄中转系统撒的一个小谎。”

  拉芙娜咬着嘴唇,但什么也没说。她不愿意撒谎,即使现在也不愿。他伸出没被她握住的那只手,拂开散在她脸前的乱发,“是你自己以前说的,但别为说过这些话不好受,拉芙娜。即使你没说,到现在我自己也会怀疑的。”

  “是呀。”她轻声道,凝视着他的眼睛,“咱们人类对人类说句老实话:有一点你一定要记住——你现在是个真正的人。可能真的有个青河,你也可能就是你记得的那个人。再说,不管过去怎样,你前头还有很长的路,还有辉煌的前景。”

  幢幢幻影闪过眼前,没什么理智可言,更像是记忆的重现。他突然清醒了。她爱你,你这个傻瓜。好像响起了笑声,温和的笑声。

  他伸手揽住她,把她紧紧搂向胸前。有血有肉,如此真实。笑吧。好像冥冥中传来什么信息,他的内心条件反射般焕发出生机。生活是愚蠢的,琐碎的,然而……“我、我想回来,回到这个世界。”语言夹杂着抽泣,“脑子里塞满了东西,那么多我不明白的东西。我辨不清,被自己的头脑弄糊涂了。”

  她什么也没有说,也许连他说的都没有真正听懂。但此时此刻,他只知道自己搂着她,她也紧紧拥抱着他。是啊,是啊,我想回到这个世界。

  在飞船上做爱,这种事拉芙娜从来没经历过。可她也从来没有过自己的飞船。范激动之下甩掉了安全带,两人飞在空中,时时撞上舱壁,缠上衣服,或穿过纷飞的泪水。之后,两人的头离甲板只有几厘米,身体却飘向天花板。缠在脚踝上的裤子在空中旗帜一样甩来甩去,她却只有点隐隐约约的感觉。飞船性爱跟浪漫小说中写的其实大不一样,连着力都找不到地方……范向后一仰,松开箍在她后背的双手。拉芙娜拨开他的红发,凝视着那双充血的眼睛。“知道吗,”他颤声道,“我从来没想到我会哭得这么厉害,连脸都疼起来了。”

  她向他露出微笑,“就是说你以前的生活过得实在不错。”她躬起背,倚在他手中,轻轻把他拉近些。两人静静飘浮了几分钟,身体完全放松,相偎相依,感触着彼此的身体,对其他一切无知无觉。

  然后,“谢谢你,拉芙娜。”

  “……我真高兴。”声音朦朦胧胧,但发自内心深处。她更紧地搂抱着他。奇妙啊,他对她做了这么多事,有的可惊可骇,有的可亲可爱,还有的把她气得火冒三丈。自从中转系统毁灭,她第一次实实在在感到了希望。也许是傻里傻气的纯生理反应……也许不是。在她怀中的人可以和任何传奇小说中的英雄人物媲美,比他们强得多——他曾经是天人的一部分啊。

  “范……你觉得,中转系统发生的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头子为什么会遇害?”

  范的笑声似乎很自然,但楼着她的胳膊突然僵硬了:“还问我?你不记得了?我当时死了。不,不对,死的是老头子。当时死的是他。”他沉默了一分钟。两人旋转着,仿佛舰桥在转动不止,外面的星空也随之盘旋。“我的那位上帝当时极度痛苦,我能感受到。他绝望了,慌了手脚……但他还是尽力在我身上做了些什么,就在他死前。”他的声音变柔和了,疑惑不解,“就是这样。我就像个廉价行李袋,他朝里面拼命塞东西,什么乱七八槽的东西全向里塞。知道吗,能装九公斤的口袋里撑了十公斤。他知道我会受伤,我毕竟是他的一部分嘛,不过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扭过身体,面对着她,脸上带着一丝狂热的表情,“我不是个虐待狂,相信老头子也不是。我——”

  拉芙娜摇着头:“不,我……我想他在下载什么东西。”

  范突然不做声了,极力思考这个想法适不适合自己的情况。“不对呀,我没那个条件,再怎么把信息载入我,我也不可能成为超人。”一会儿是恐俱,一会儿是希望,两种表情交替出现在他脸上。

  “不,不,等等。就算垂死的天人想利用你的肉身再次复活,也行不通呀。正常人的大脑容量容不下那么多东西。老头子想做的是别的什么事……还记得我恳求它帮助我们这一次向底层下潜吗?”

  “记得。我——它——很同情你,有点像你同情面对猛兽的小动物。它从来没把变种当成对自己的威胁,直到——”

  “对呀。直到它遭到攻击。对天人们来说,这完全是晴天霹雳。突然间,变种不再是个奇怪玩意儿,充其量在下界搞点破坏什么的。到了这时,老头子真的想帮助我们了。他把各种计划安排和自动化系统一古脑儿塞进你。塞得太多,差点把你害死不说,你根本理不出个头绪来,完全无法理解。我在应用天人理论课上学过这种事。”当时大家与其说把这种事当成事实,还不如说只当故事听听。“天人裂体,叫天人裂体。”

  “天人裂体?”范疑疑惑惑捉摸着这个词,“真是个奇怪的叫法。我记得它当时极度忙乱,但如果它做的是你说的事,为什么不干脆告诉我?如果我真的装了一肚皮高明计划,为什么我自己感受到的只是……”他的目光又有点像前几天那样了,“黑漆漆的一片……大块大块黑色,边角锋利,挤来撞去。”

  又是长长的沉默。但这一次,她几乎可以凭身体感受到范的思索。他的双臂搂得很紧,偶尔一阵颤抖,“是的……对,很多事说得通。绝大多数我都不理解,永远不会明白。可就在临终时,老头子发现了什么。”他的胳膊又一紧,把脸埋在她颈项上,“变种谋杀了它,但就算濒临死亡,老头子终究还是明白了。”再次沉默。“拉芙娜,那个变种是个非常非常古老的东西,也许有数十亿年历史了。以老头子的能力,也只能在咽气前推导出结论。但……”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但范再也没有接着说。“你别急,范,咱们有的是时间。”

  “是啊。”他退远了些,注视着她的容颜。“现在我只知道一点:老头子这么做一定有它的道理,我们不是没头苍蝇一样瞎撞一气。底层有什么东西,就在那艘斯特劳姆飞船上。老头子觉得,有了那件东西,情况就会大不一样。”

  他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脸庞,脸上的笑容里没有喜悦,只有优伤。“但是,难道你看不出来?如果你猜得不错,也许今天就是我最具有人性的一天,从此以后再不会有这种日子了。我的头脑里装满老头子的下载,装满了这个所谓‘天人裂体’,大部分我永远无法分辨,无法理解。假如一切顺利,总有一天它会爆发出来。我只是它的远程装置,是它派往飞跃底层的机器人。”

  不!但她强迫自己耸了耸肩:“也许吧。但说一千道一万,你总是个人,我们要一起努力,实现同一个目标……而且,我决不会任凭你离开我。”

  拉芙娜猜想,有关“跨越式发展”的技术一定是飞船资料库里的一个主题。结果发现它竟是一个重大学术专业,占据了整整一个门类。除了上万宗案例研究之外,还有大量专门针对这一课题的程序,以及许多一看就知道沉闷无比的理论。“再发现”的问题很少出现在飞跃界里,但在爬行界,这个问题花样百出,不同形式难以胜数。爬行界的文明一般只能延续数千年,文明的瓦解有的时候只是暂时的,只需几十年时间便能从战祸、气候突变等因素引起的倒退中挣脱出来。还有的时候,文明倒退的幅度极大,整个社会下降至中世纪的水平。在这种情况下,很自然,多数种族甚至完全灭绝了,至少,留在原来孤立的太阳系、没有跃入太空的那部分种族灭绝了。少数没有灭绝的种族最后总能挣扎着回到原来的技术发展水平。

  或是灭绝,或是奋斗求存,即使生存下来也仍然有选择什么道路重返繁荣的问题。其间的种种不同便是一门学科的研究对象:应用技术史。可叹的是,这门学科实际应用的例子很罕见,对于学者和爬行界文明而言,这都是一件巨大憾事。文明灭绝的消息几百年后才能从爬行界传到飞跃界,学者们只能做做案例分析,其成果对于灭绝的文明来说已经没有用处了。只有极少数学者情愿深入爬行界,将自己的知识用于实践,可单单一次实验就要耗费他们大半生的光阴。因此,这门学科只能是数百万飞跃界大学学者的一项不错的嗜好。这些学者最喜欢做的游戏就是为技术程度设定在某一层次的爬行界文明体系设计一条耗时最少的捷径,使其能够重返爬行界所允许的最高科技水平。这种设计工作涉及大量细节,包括该原始文明原始到什么地步,残留的科学观念(或对科学的宽容度)有多少,该种族的生理状况,等等。具体的做法是:将种种应用技术史学理论编制成程序,输入研究对象的文明程度、需要将该文明提升到哪个高度。之后,程序便能得出实现这个目标的最快途径,以及采取哪些步骤。

  两天后,四人重又聚在纵横二号的舰桥。这一次,咱们总算有点儿实实在在的东西可说了。“我们必须作出决定,从什么发明入手。这些东西要能保卫秘岛王国——”

  “——还必须简单到能让这个‘铁先生’在不到一百天时间内研制成功。”蓝荚道。这两天他几乎把时间全花在飞船资料库里了,无休无止摆弄着各种跟跨越式发展有关的程序。

  “我还是那个老看法,大炮加无线电。”范说。

  火炮与通讯器材。拉芙娜向他绽开一个容光焕发的笑脸。单凭范的人类记忆,便足以将那些孩子从尖爪世界里拯救出来。不过,他一直没再提过老头子的计划。老头子的计划……在拉芙娜想来,这种计划简直像命运的安排,可能好,可能坏,现在谁都无法预见。但就算是命运,也还是能想想办法的。“你觉得怎么样,蓝荚?”她问,“以他们现在的情况看,能不能很快搞出无线电?”在尼乔拉,无线电几乎与轨道卫星同时出现,那已经是文明再次复兴之后一个多世纪了。

  “可以的,我尊敬的拉芙娜女士。站在较高的文明阶段,总是能发现不少小窍门的。虽然简单这些玩意儿,但文明发展不到那个地步,你怎么也发现不了。比如量子扭矩天线,用银和钴钢适当排列也能制造出来,排列正确……只要。不幸的是,找到正确的排列涉及许多复杂理论,还要掌握复杂的偏微分方程。这些理论和原理许多爬行界的文明始终没有掌握。”

  “除此之外,”范说,“还有个翻译的问题。杰弗里以前也许听过‘钴’这个词,但他怎么向当地人解释?‘爪族完全没有这方面可资参照的东西。那个世界我们了解得不多,这种情况下,我们甚至没办法向他们描述怎么寻找含钴的矿。”

  “不利因素这是个,会减慢他们发展技术的速度。”蓝荚承认,“但程序已经考虑到了这些因素。铁先生似乎也懂做实验这个概念。为了制造钻,我们可以向他提供一个实验谱系树,从相似矿藏、相关化学实验做起。”

  “没那么简单。”绿茎说,“其中有些实验本身就很复杂,要做这些实验,又需要找别的矿、做别的实验。还有的实验必须做毒理检测。这个程序是针对普通智慧生物的,能不能适应尖爪族这种组合式生物?我们对这种生命形式实在太不了解了。”

  范笑了:“我希望这帮家伙知道怎么感恩戴德。连我以前都从没听说过‘量子扭矩天线’呢。到头来,尖爪族一下子就比青河都强得多了。”

  这些东西爪族能制造出来,问题是,时间来不来得及,能不能把杰弗里和他的飞船从木女王手里救出来?四个人一遍又一遍运行程序。他们对组合生物了解得太少了,不过看起来秘岛的人似乎头脑并不僵化。但愿他们愿意遵从给他们的指示,但愿他们运气不错,能在附近找到最重要的矿藏。如果天从人愿,那么,他们也许能够在一百天内制造出有限的火器和无线电设备。但如果秘岛的共生体恋恋不舍追逐研究谱系树上无关紧要的分枝,时间也许会一拖数年。

  无论他们四个付出多大努力,能不能帮助杰弗里抵抗木女王很大程度上还是要看运气。拉芙娜觉得这点最难以接受。叹气①。最后,她把他们能拿出来的最佳方案译成萨姆诺什克语,发往尖爪族的世界。

  【①在这里,拉芙娜模仿车行树发象声词的方式。】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28: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
 
  铁先生向来崇尚军事建筑,现在他又为军事建筑史添上了新的一页:建筑一座既可以抑制陆上进攻,又可以“防空”的堡垒。到现在,普天下都知道了这个方方正正、下面撑着支架的“飞船”。不等明年夏天结束,敌人的军队就会大举进攻,试图从他手中夺走这件珍宝,即使夺不走.也要极力毁掉。更可怕的是,住在星星上的人也会从天而降。

  他必须作好准备。铁先生现在几乎每天都要检查工程进展。周界南边的木栅已经被石砌围墙所取代,悬崖边俯瞰秘岛的地方,他的新巢穴已经快竣工了……早该完工了。他心里嘀咕。的确应该搬到这儿来,秘岛实在不够安全。剔割运动的中心已经成了飞船山,这不光是出于宣传方面的考虑。按船上的剜刀残体的说法,这是“晓示神谕的飞船山”。这样的话那帮油嘴滑舌的马屁精哪里想得出来。他们懂什么。得神谕者必将一统天下。铁先生如果得不到,无论他多么聪明,仍旧改变不了受制于人的命运。他的助手中,只要有谁对阿姆迪—杰弗里过于友善,铁先生便会立即将这个共生体撵走,或者干脆处决。

  飞船山。外星人最初降落时,这里只是乱石荒草。一个冬天,这里围起木栅,搭起遮蔽飞船的棚子。现在又以最快速度建起城堡,像一顶王冠。飞船就是这顶王冠上的明珠。用不了多久,这座山便将成为大陆的首都,世界的中心。这之后嘛……铁先生仰望深不可测的蓝色苍穹。他的统治能扩展多远,全看他说的话恰不恰当,还要依赖这座设计得十分独特的城堡。别做美梦了。铁大人抖擞精神,从新建的高墙上沿着新砌的楼梯走下来。围墙里的院子有十二英亩,到处是烂泥,一堆堆散布在工人身后,踩在上面脚爪冰凉。已经是初春了,虽然风还很冷,却已经感受得到太阳的暖意。极目远望,铁先生可以看出好几哩去,越过秘岛,望远方的大海。顺着海岸线可以纵览峡湾遍布的整个地区.。铁先生向上走过最后几百码,来到飞船前。警卫散布两旁,后面跟着施里克。这里地方足够大,工人们不必退后。铁先生下过命令,不许任何人因为他的缘故中断工作。一方面是为了继续蒙骗阿姆迪杰弗里①,另一方面,也许过不了多久,剔割运动便用得上这座城堡了,必须尽快完工。到底要过多久,这便是时时啃啮着铁先生内心的大问题。

  跟往常一样,铁先生的组件观察着四面八方,但他的注意力却集中在最紧迫的问题上:工程进展。院子里堆积着凿成四方形的石块、建筑用的木料。现在地面已经解冻,内墙的施工于是立即开始,工人们正在为内墙打地基。有些地方仍嫌冻得太硬,铁先生的工程师们便在地下钻洞,浇注滚水。洞里升起一股股白气,蒙住了绞车和下面的工人。这地方吵得比战场还厉害:绞车的吱嘎声,锹镐掘土声,工头的嚷嚷声。下面挤得像打肉搏战,只是没那么混乱。

  铁先生注视着一条壕沟底部的一个挖掘组,其中包括多达三十名成员,彼此靠得紧紧的,有时连肩头都碰到了一起。真是好一个乱众,却并不交媾。在木女王之前,建筑行会、制造业行会就开始训练这种大型临时组合了。当然,下面这个组合肯定还不及三位一体聪明、前面的一排十个协调一致挥舞十字镐,有力地掘进土墙。它们抬头扬镐时,后面的一排十个便趁机冲上前去,刨走前排组件掘出的土石。最后一排十个则负责将土石扬出壕沟。这一套动作必须把握好时间,相当复杂,但还没有超出这个组合的心智水平。像这样一伙可以一连干上好几个小时,中间不用休息,只需要前后排换换班就行。多年来,行会一直严守机密,绝不对外透露这种临时组合的培训方法。辛勤工作一天后,临时组合便会拆开,还原为几个正常的共生体,智力水平也恢复正常,各自回家,身上多了一笔丰厚的报酬。铁先生得意地笑了。完善行会老方法的是木王,但做出本质改进的却是剜刀(借鉴了热带地区的大型共生体)。一天工作结束后,为什么非得把这个组合拆散呢?剜刀的工作组合永远不分开,长期关在极小的营房中,再也不可能恢复成独立的共生体。这种方法很有效,一两年筛选后,工作组中原来的共生体全成了木头人,自己都不大愿意拆散组合了。

  【①爪族人按照自己的思维模式,常常不自觉地把这两个孩子看成一个共生体,于是把他们的名字联在一起。】

  铁先生望着凿好的大石块被放进新挖成的洞中,用灰浆固定好。过了一会儿,他朝白衣侍从们点点头,继续前进。地基中这些大洞上面就是飞船屋的高墙,掘这些洞是最费功夫的,到头来会将这座堡垒变成一个精巧的陷阱。只要再通过阿姆迪杰弗里多弄来一点信息,他就会彻底明白该怎么设陷捕猎。

  通向飞船屋的门现在开着,一个白衣侍从背靠背坐在入口。他在铁先生之前一瞬间先听到了动静,两只组件立即绕行飞船屋。紧接着,传来一阵叫喊,声音尖得几不可闻,然后便警笛大作。白衣侍从飞奔过去,铁先生和他的警卫紧紧跟在后面。

  他在地基壕沟附近紧急停步,速度太快,还向前滑了一段。喧嚷的发源一眼便知。三名白衣侍从将一个挖掘组中会说话的成员拖出来拷问,把它和其他组员分开,用鞭子狠抽。痛苦的思想声大极了,几乎跟拉开嗓门叫嚷差不多。挖掘组的其他组员爬出壕沟,分成可以独立动作的共生体,抡起镐头跟侍从们搏斗起来。怎么会搞成这么一个烂摊子?他猜得出来。内城地基中有整个城堡最秘密的地道,还有他准备用来对付两腿人的秘密武器。这么敏感的地方,一旦完工,当然要把工人处理掉。这些东西虽然蠢不可言,说不定也猜出了自己的下场。

  换个别的场合,铁先生多半会退到后面,袖手旁观。这种失败其实很有价值,可以从中洞见下属的弱点,看谁太无能(或者太能干),必须撤换。但现在不同。阿姆迪和杰弗里正在飞船里,虽然飞船在屋子里,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屋内还有另一名侍从把守,可是……就在他飞身上前、高声喝令手下时,铁先生观察后方的组件发现杰弗里钻出了飞船屋,肩上蹲着两只幼崽,阿姆迪的其余组件跟在他身后跑了出来。

  “退后!”铁先生用他半生不熟的萨姆诺什克语吼道,“危险!退后!”阿姆迪停住脚步,那个两腿人却继续跑来。两名士兵四散在他周围。他们有命令,绝对不能触碰异形。眼看一秒钟后,一年的辛勤工作便将彻底完蛋。一秒钟后,铁先生一统全球的美梦便将化为泡影——就因为一次愚不可及的坏运气。

  就在他后面的成员体对两腿人吆喝时,铁先生前面的成员跃上一块石头,一指爬出壕沟的暴动工人。“杀掉刺客!”

  贴身保镖拱卫着他,施里克和士兵们一拥而上,向工人们冲去。吼声震响,吵得铁先生的意识都有些散乱了。这一次不是秘岛地下预有安排的行刑,这是四面八方疯狂砍杀。箭雨横飞,长矛攒刺,镐头飞舞。挖掘工们狼奔豕突,乱打一气,叫骂着,哭喊着。他们没有任何机会,但垂死挣扎之下,也杀死了一些士兵。

  铁先生离开混战战场,朝杰弗里跑去。那个两腿人仍旧朝他飞奔,后面跟着不断用萨姆诺什克语喊叫的阿姆迪。只需要一个挖掘组合中跑散的毫无头脑的单体,一枝乱飞的羽箭,两腿异形便会死去,那时便大事休矣。在铁先生一生中,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为另一个人的生命安危如此担心。他全速冲向异形,将他围在自己中间。两腿异形跪了下来,一把抓住铁先生的一只脖子。

  全靠毕生养成的钢铁般的自制力,铁先生才没有暴起反击。异形不是袭击他,他在拥抱他。

  挖掘组合中的共生体现在已经快死光了,剩下的也被施里克赶向远处,命在旦夕,再也不能形成威胁。铁先生的警卫紧紧围绕着他,相距只有五到十码。阿姆迪软瘫在地,被四处的思想声震得簌簌发抖,却仍在对杰弗里叫喊着。铁先生尽力摆脱异形的纠缠,但挣开一只脖子,杰弗里又抓住另一根,有时还一下子抓住两只,发出叽哩咕噜的声音,一点儿也不像萨姆诺什克语。铁先生颤抖不已。千万不要流露出恶心反感的样子。人类识别不出来,但阿姆迪可以。这种事杰弗里从前也做过,铁先生一方面极度厌恶,另一方面也尽量利用这一点。这种小螳螂需要身体接触,阿姆迪和杰弗里的友谊便源自身体上的接触。如果让这个东西触摸自己,他一定会对自己产生同样的信赖。铁先生偏过一只脑袋,脖子绕过那个东西的后背。他在地牢实验室里见过当父母的用这个姿势搂抱自己的幼崽。杰弗里把他楼得更紧了,还用长着关节的长爪子抚着铁先生的毛皮。恶心透了,却也是一种新鲜的体验。通常,和另一个智慧生命这么接近,只有两种可能:搏斗,或是性。任何一种情况都不太可能保持头脑清醒。可是与这个东西在一起——当然,这东西显然算是个智慧生命——却一点思想噪声都没有。你可以感受,同时还能思考。铁先生使劲咬了咬一只嘴唇,竭力控制自己的颤抖。这就像……就像跟死尸性交。

  杰弗里总算后退一步,松开手,抬起来,说了句什么,速度飞快。阿姆迪说:“哎呀,铁大人,您受伤了。瞧这些血。”人类的爪子染上了红色。铁先生低头一看,真的,有个后腰擦伤了,刚才的紧张中,他一点感觉都没有。铁先生从螳螂身边退后几步,对阿姆迪说:“没什么。你跟杰弗里没受伤吧?”

  两个孩子叽哩呱啦说了几句,铁先生几乎完全听不明白。“我们没事,您这么急着保护我们,真是谢谢您。”

  铁先生脑筋转得极快,剜刀已经用他的刀子把高速反应刻进了铁先生骨子里。“没什么。但绝不能再发生这种事。木女王的手下化装成工人混了进来,估计已经来了几天,一有机会就会对你们下手。我们发现得太晚,差一点就来不及了……听到打斗声时,你们应该待在里面,不该冒险出来。”

  阿姆迪羞傀地一低头,替杰弗里翻译。“我们错了。我们想看热闹,后来又……又以为您遇上危险了。”

  铁先生顺口安慰着他们,同时分出两个成员查看这一片屠杀现场。搏斗开始时擅自离开飞船屋门口的侍卫在哪儿?那个共生体要为此付出代价。他的思绪突然中断:泰娜瑟克特!剜刀残体正在会议厅旁瞧着这边。他这才想起,搏斗一开始,那人就一直观察着。在别人看来,他不动声色,但铁先生却看出了挂在他嘴边的那一丝笑意:他朝那边点点头,心里却一哆嗦。只差一点,他就全盘皆输——这个失着都落在剜刀眼里。

  “你们俩现在该回秘岛去了。”他向守在飞船后的警卫打了个手势。

  “先等等,铁大人!”阿姆迪说,“我们刚到还没多久呢。拉芙娜的回复肯定马上就要到了。”

  孩子们视线之外的组件咬着牙。“那好吧,再等等。但咱们一定得多加小心,明白吗?”

  “太好了!”阿姆迪对人类孩子解释着。铁先生直立起来,组件相叠,前腿搭后肩,拍了拍杰弗里的脑袋。

  铁先生命施里克领着孩子们回飞船屋。他的所有成员带着自豪、慈祥的表情目送着孩子们,直到他们消失在视线之外。之后,他一个转身,踩着被血染成粉红色的泥地大步走远。那个蠢才侍从在哪儿?

  飞船山上的会议厅是一间不大的临时建筑,冬天能挡挡寒气就行。只要装进三个共生体,这地方准会变成个疯人院。铁先生重重踏着步子,走过剜刀残体,几个成员全部登上最便于观察工地的高台。礼貌地等了片刻,泰娜瑟克特也走了进来,走上瞭望台。

  礼貌只是表演给外头的人看的。现在,剜刀嘶嘶的轻笑声响了起来,刚好够铁先生听见。“亲爱的小铁,有时候,我怀疑你究竟还是不是我的学生……也许我离开的时期你换了新组件?你是不是想把我们全搞垮?”

  铁先生怒视着他。他知道自己的外表没有一丝忐忑不安,所有畏惧情绪都深藏在心里。“事故难免,无能者我们会剔除的。”

  “是呀。我觉得,只要遇上困难,你都是这个反应。剔除。如果你不是一心要除掉挖掘组,他们也就不会暴动……你也就会少一次……事故。”

  “问题只出在他们还会猜测上。除掉工人,军事建筑必须这么做。”

  “是吗?你真的以为我把建造秘岛地下坑道的工人全都除掉了?”

  “什么?你是说你没有?你怎么——”

  剜刀残体露齿一笑——铁先生很熟悉这种笑容:“好好想想,小铁,就当是一次练习吧。”

  铁先生翻着桌上的文件,假装研究它们。接着,所有脑袋猛地一抬,瞪着另一个共生体。“泰娜瑟克特,我尊敬你,因为你中间有剜刀组件。但你别忘了,只是因为我的宽容,你才能活下来。你不是剜刀因子,也不会成为剜刀。”那个消息来得很晚.是在秋天将尽、寒冬封闭通往冰牙地区的道路之前。带着主子其他组件的共生体没能逃出议会大厅。完整的剜刀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消息传来之后一段时间,这里的剜刀残体既老实又规矩。“就算我把你绝杀了,包括你的剜刀组件,我的下属们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我会这么干的,只要你把我逼急了。我发誓我会干的。

  “亲爱的小铁,这里当然你说了算。”

  一时间,对方现出了惧意。你要记住,铁先生对自己说,牢牢记住。这只是主子的一部分碎片,对方的大部分只不过是个毫不起眼的学校教师罢了,不是那位手执利刃的主子本人。主宰这个共生体的是主子的两个成员,这不假。主子的精神还在,就在这间屋子里,但却大大削弱了。泰娜瑟克特是可以收服的,主子的力量也可以为自己所用。

  “这就好。”铁先生安详地说,“只要明白这一点,你仍然可以为剔割运动作出很大贡献。现在就有一件事。”他翻着文件,“我想和你讨论讨论怎么对付我们的客人。”我需要你的意见。

  “行。”

  “我们已经让那个‘拉芙娜’相信,她的宝贝杰弗里正面临极大的危险。阿姆迪杰弗里不断告诉她木女王如何如何攻打我们,以及我们是多么害怕女王大兵压境。”

  “后一种情况是很有可能的。”

  “是的。木女王的确计划进攻我们,她手里也掌握着获取‘魔力’的渠道。但我们有的东西比她的强得多。”他敲敲桌上的文件,这是拉芙娜的技术支持,从初冬时便源源不断传递下来。他还记得阿姆迪杰弗里把第一批资料交给他时的情景。整页整页数不清的图表、说明、公式,用孩童的手笔写得工工整整。铁先生和剜刀残体夜以继日钻研着,竭力思索其含意。有些资料很明自,客人的配方中需要大量金银,多得足够发动一场战争。可另外的地方就不大清楚了,比如“水银”,这是什么东西?全靠泰娜瑟克特才弄清楚,过去主子在共和国的实验室里用过这种材料。最后,他们终于弄到了水银,数量符合配方的要求。配方中还有很多东西无法获取,只给出了提炼方法。铁先生记得剜刀残体坐在资料前煞费苦心,计划着,安排着,把大自然当成一个必须打倒的对手。神话中的魔法配方充斥着“乌鱼粉”、“月霜”之类玩意儿,拉芙娜的指示里有些东西比这个更加稀奇古怪。大指示里套着小指示,说明中又有说明,绕许多大圈子,目的就是要检验普通材料,从中提炼出别的东西,用于另外的安排。制造、试验、再制造。主子自己的方法也是这个,但拉芙娜的方法却不会走进死胡同。

  制造出来的东西有些没过多久就显示了意义。他们很快便会拥有火炮、炸药。木女王还以为这些是她的秘密武器呢。但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东西,他们现在还看不出能派什么用场。而且,这些东西制造起来费时费力,一点也不轻松。

  铁先生和残体连续工作了一下午,安排最新的实验,决定到哪里采集拉芙娜要求的原材料。

  泰娜瑟克特向后一靠,赞叹地长出一口气:“一个阶段接着一个阶段,每一个新阶段都以前一阶段为基础。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制造出‘无线电’了。木女王这老家伙死定了……你是对的,小铁,有了无线电,你可以征服全世界。想想看,共和国首都有什么消息,你立即就能知道,可以根据最新情报调动军队。剔割运动将成为上帝的意志。”这是过去的一句口号,现在必将成为事实,“我向你致敬,小铁,你的悟性配得上这个运动。”笑容中是不是隐含着过去的主子的嘲弄?“火炮和无线电会将这个世界双手奉献给我们。但对客人们来说,这只不过是他们桌上掉下的一点残羹冷炙。这是明摆着的事儿。他们什么时候到?”

  “从现在起一百到一百二十天。拉芙娜重新估算了日程,改变已经不止一次了。很显然,哪怕是两腿异形,穿越群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也就是说,我们只有这点时间可以享受剔割运动的胜利。他们一到,我们就什么都不是了,连野蛮人都不如。也许这么办更稳妥:收下他们的礼物,再设法让客人们相信,这儿已经没什么他们可以援救的东西了。”

  铁先生的目光穿过墙柱之间的长条形窗口。他可以望见飞船屋和城堡地基的一部分,再远处还有峡湾中的群岛。骤然间,他有了自信,很长时间以来从没有现在这样从容镇定。他觉得可以吐露自己的梦想了。“你还是不明白,泰娜瑟克特,对吗?我看,就算你是完整的主子也不会明白。也许是因为我已经超越他了。一开始,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那艘飞船自动向拉芙娜发出某种我们不明白的信号,我们可以摧毁它,让拉芙娜对它失去兴趣……也许她不会。后一种情况下,我们就完蛋了,像从水里钓起来的鱼。我现在冒的风险确实很大,但如果赢了,便会得到连你都想像不到的战果。”残体歪着头,打量着他,“我研究过这些人类,杰弗里,还有木女王手里那个——通过我的间谍。他们那个种族的历史比我们的长,学到了很多窍门,乍一看简直无所不能。但那个种族本身却有个致命缺陷。他们是单体,由此引起的困难之大,远远超出我们的想像。只要我能利用这些缺陷……

  “你也知道,爪族的普通成员关心自己的幼崽,我们也时常利用这种感情。想想人类这方面的感情。对他们来说,一个单独的幼崽就是一个完整的小孩子。你想,这会让我们占多大优势?”

  “你真想把一切压在这一点上?拉芙娜甚至不是杰弗里的母亲。”

  铁先生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阿姆迪翻译过来的资料你不是每份都见过。”天真的阿姆迪,最佳间谍,“但你说的也对。他们这次来,目的不仅仅是援救单独一个小孩子。我也想过他们真正的目的是什么。这儿有一百五十一个小孩,昏睡不醒,躺在飞船的棺材里。咱们的客人急于救出这些孩子,但还有别的目的。他们从来没怎么说起……我觉得是那艘飞船本身。”

  “我们只知道那些孩子是一支军队,等待着成长机会。这是入侵计划的一部分。”

  那种担心已经是过去式了。仔细观察过阿姆迪杰弗里之后,铁先生再也不这么想了。陷阱仍旧可能存在,但是,“如果客人在欺骗我们,我们无论如何都赢不了,只能成为被人捕杀的野兽。这就是我们的下场。许多代以后,我们的后代也许能学会他们掌握的技巧,但对我们来说,下场就是完蛋。但从另一方面看,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两腿异形是虚弱的。不管他们真正的目的是什么,都跟我们没有直接关系。飞船降落那天你也在场,离得比我还近。你亲眼看到了,伏击他们是多么容易——虽说他们的飞船坚不可摧,一件武器就顶得上一支小型军队。有一件事很明白,他们没把我们当成威胁。不管他们那些小玩意儿有多大威力,他们照样有害怕的东西,不是我们,而是别的什么。就在那艘飞船里,存在某种他们一心想弄到手的东西。那个东西却在我们手里。

  “看看我们新城堡的地基,泰娜瑟克特,我告诉阿姆迪杰弗里,这座城堡是为了抵御木女王,保护飞船。它有这个作用,夏天结束时,我要让女王在城墙下粉身碎骨。但是,请你好好看看飞船围墙的下面。等到咱们的客人大驾光临,飞船便会掉进一个大洞里去。我悄悄在船壳上作过一些试验,它不是完全无法破坏的。几十吨石头砸下去,足够把它压成一块漂漂亮亮的大饼。拉芙娜不会起疑心,这些建筑全是为了保护她的宝贝飞船。附近还会有一个宽宽敞敞的大院子,四面是高墙。当然,高得有点不同寻常。我通过杰弗里向拉芙娜打听过她的飞船,那个院子容得下,自然啰,也是为了保护她。

  “很多细节还需要进一步安排。要造出拉芙娜给我们提供的工具,客人们到来之前还要让木女王一命呜呼。这些都需要你的帮助,我想你会帮助我的。到了最后一幕,如果客人们蒙骗我们,我们并肩战斗的话机会更大;如果他们没骗我们……我的安排,至少跟过去那位大师不相上下吧。你说呢?”

  这一次,剜刀残体没有回答。

  铁大人统治的地区中,杰弗里和阿姆迪最喜欢的就是飞船的控制舱。在这里,杰弗里还是觉得有点难过,但是现在,美好的回忆渐渐压倒了悲伤的往事……再说,这里代表未来,充满希望。阿姆迪仍旧觉得那些显示窗特别神奇,虽说上面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飞船外的木墙。第二次来时,两人已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小天地,像杰弗里在斯特劳姆星球自己家中的树屋一样。再说,这个舱室是那么小,最多只能容下一个共生体。通常,他们的警卫总要派一个组件蹲坐在飞船主舱门处,但瞧他的模样,坐在那儿值勤并不舒服。在这个地方,只有他们俩才是最重要的。

  两人虽说调皮捣蛋,但也明白铁大人和拉芙娜信赖他们。在外面玩耍时可以疯跑一气,逗得警卫团团转,但控制舱里的设备却必须精心对待,像爸爸妈妈那样。从某些方面说,飞船里没剩下什么。几台数据机都砸坏了,木女王进攻时爸爸妈妈带着它们去了飞船外面。冬天里,铁大人又把能搬走的活动部件都搬走研究去了。冬眠箱很稳妥地放在飞船冷冻舱里。阿姆迪杰弗里每天都要检查一遍,看看每张熟悉的面孔,检查显示器上的读数。自从伏击之后,没有一个冬眠的孩子死去。

  除此之外,飞船里只剩下焊死在船身上的零件。另外就是杰弗里向铁大人指明的控制台和这个货舱的火箭操纵设备。这些东西共生体们没有碰。

  铁先生在舱壁上装的垫子把船舱整个包了起来,杰弗里家人的行李、睡袋和健身器全都不见了,但碳纤维绳网和固定在舱里的器材还在。最近几个月里,阿姆迪杰弗里又把纸笔毯子和其他杂物搬进船舱。飞船的通风系统没有损坏,舱里总是吹着一股和风。

  是个快乐的地方,虽说会勾起种种回忆,但在这里,两人仍旧无忧无虑。在这个星球上,只有在这里,阿姆迪杰弗里才能和另外的人类成员对话。当然,对话方式简直像回到了中世纪,跟铁大人的城堡一样落后。只有一个平面显示器,没有景深,没有色彩,没有图像。两人费尽心机,但还是只能传送文字数字。幸好这套通讯系统联着飞船的超波通讯器,能够不断追踪他们的救援者。显示器上没有语音识别装置,杰弗里最初简直慌了手脚,后来才发现屏幕下半部就是一个键盘。每句话都要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打出来,费的力气大得没法说。阿姆迪不久便学会了打字,两个鼻子啄着字母键,打得相当不错。到现在,他读写萨姆诺什克语的本事比杰弗里都强了。

  阿姆迪杰弗里在这里度过了许多个下午。如果有一条拉芙娜前一天发来的信息等着他们,两人便会将信息调上屏幕,由阿姆迪抄下来,翻译好,再键入铁先生要他们提出的问题。最后就是等待,等的时间很长。就算拉芙娜正好守候在另一端,回复抵达也是几个小时以后的事。现在的通讯联接已经比冬天里强多了,两个孩子几乎可以感受到,拉芙娜一天比一天近了。整天工作,最快乐的就是和拉芙娜自由对话的时间。

  今天和往常大不一样。假工人的袭击把阿姆迪杰弗里吓坏了,半个小时后才恢复正常。连铁大人都为保护他们受伤了。也许没有哪个地方是真正安全的。他们摆弄着监视船外情况的显示窗,竭力想从包围飞船的粗糙木棚的板缝间窥视外面的动静。

  “要是能看见外面的情况就好了,我们本来可以向铁大人报警的。”杰弗里说。

  “应该跟他说说,在墙上钻几个洞。咱们就能当上哨兵了。”

  两人琢磨着这个主意,就在这时,救援飞船的新信息到了。杰弗里跃进显示器前的碳纤维绳网。 这里是爸爸的老位子,地方够大,还能装下阿姆迪的两个成员,紧挨着杰弗里,一边一个。另一只组件跳上绳网扶手,爪子搭在杰弗里肩头,长脖子朝屏幕伸得更长了,瞧得更清楚一点。其他组件在四周忙碌着,安排纸笔,准备抄写。本来可以把信息保存下来,一会儿慢慢看,但阿姆迪杰弗里都喜欢亲眼看着信息“现场”传送下来,觉得更刺激。

  先下来的是文件头,老一套。看了上一千遍之后就没多大意思了。接下来才是拉芙娜的话,不过这一次全是表格数据,跟设计无线电有关。

  “倒霉,是数字。”杰弗里说。

  “数字!”阿姆迪叫道。一个没事可做的成员爬上男孩的膝头,鼻子都快顶上了屏幕。蹲在杰弗里肩上那只本来能看见,这一只又审看一次。地板上的四只忙着抄写,将屏幕上的十进制数字换算成爪族的四进制:X、O、1和△。两人刚认识没多久,杰弗里便知道,阿姆迪的数学真的棒极了。他不忌妒,因为阿姆迪告诉他,爪族中几乎没几个人有他这种数学天赋。他是个非常特别的组合。有这么酷的朋友,杰弗里自豪极了。爸爸妈妈准喜欢阿姆迪,可是……杰弗里叹了口气,在绳网里一躺。最近发来的资料中,数字之类玩意儿越来越多。妈妈从前给他读过一个故事,《 爬行界历险记 》,讲一个被放逐的探险家怎么在一个失落的殖民地星球上恢复了技术文明。在那个故事里,主人公只需要找齐合适的原材料,想造什么东西造就是了。根本不需要老是唠叨什么精确度呀、比例呀、设计呀等等。

  他的视线离开屏幕,逗弄着身边的两只阿姆迪组件。其中一只蹭着他的手,两只组件都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眼睛也合上了。要是杰弗里不了解阿姆迪的话,肯定会以为他睡着了。这两只是阿姆迪负责说话的成员体。

  “来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儿吗?”过了一会儿,杰弗里问道。左边那只睁开眼睛,看着他。

  “拉芙娜这次说的是带宽问题,必须非常准确,稍不注意就什么都收不到,听到的只是咔嗒咔嗒声。”

  “哦,我知道。”杰弗里知道,最初级的无线电没多大用处,只能发摩尔斯电码。拉芙娜觉得他们可以跳过这个阶段。“你觉得拉芙娜长什么样儿?”

  “什么?”纸上写字的沙沙声停了一会儿。他总算引起了阿姆迪的兴趣,虽然这个问题两人以前也聊过,“这个,肯定跟你一样……更大些,老一些。对不对?”

  “是倒是,但——”杰弗里知道拉芙娜来自斯坚德拉凯星系,是个大人,比约翰娜大些,比妈妈年轻些。她究竟长什么模样?“我是说,她那么老远飞过来,就为了救我们,完成爸爸妈妈想做又没做成的事。她肯定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

  写字的沙沙声又停了下来,屏幕上仍然一屏一屏接着往下翻页。过一会儿非重放不可。“是呀。”半晌,阿姆迪回答道,“她……她一定很像铁大人。来一个我可以拥抱的人真是太好了,就像你拥抱铁大人那样。”

  杰弗里有点生气了:“哎,你不是可以拥抱我吗?”

  紧挨着他的一只阿姆迪很响地呜噜噜叫了一声,“这我知道。我说的是来一个大人……像父母那样的人。”

  “是呀。”

  表格翻译完了,查对完毕。接着就该发出铁大人新提出的问题。总共四页,阿姆迪用萨姆诺什克语打印得整整齐齐。平时他挺喜欢打字,在键盘和屏幕前挤成一堆,但今天他没兴趣,横七竖八躺在杰弗里四周,也不检查他键入的字句。杰弗里时不时觉得胸口那只发出一阵嗡嗡声,要不就是趴在屏幕上方那只一声怪叫。这是阿姆迪的组件在内部交流,绝大部分声音是听不见的。杰弗里知道,这表示他在认真思考问题。

  他键入最后一段,又加了几个自己的小问题,比如:“你和范多大岁数?你结婚了吗?车行树是什么样子的?”

  板壁缝里透进来的天光渐渐暗了,很快,挖掘组的工人们就会交还锹镐,列队返回他们山边的营房。薄薄的雾气中,海峡对面的秘岛城堡肯定金光闪闪,像童话故事中的建筑。白衣侍从们随时都会叫他们出去吃晚饭。

  两个阿姆迪组件跳下绳网,绕着椅子追逐起来。“我一直在想!我一直在想!想拉芙娜的无线电:为什么只用它通话?她自己说过,所有声音都是一样的,只不过频率不同。但声音还是一样的声音。咱们只要把那些表格改动几个,把发射器和接收器覆在我的震膜上,我不是就可以通过无线电思考了吗?”

  “这我可不清楚。”杰弗里的生活中每天都会接触带宽这个词儿,但它究竟是什么东西,他只有点模模糊糊的概念。他望着还留在屏幕上的最后一个表格,突然明自了许多终生生活在技术文明中的成年人也没意识到的事。“这些东西我一直在用,却不知道它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我们只能照抄这些表格,但说到改动,咱们怎么知道改哪些地方?”

  阿姆迪这会儿兴奋极了,想出什么不得了的恶作剧时他总是这个样子。“不,不,不,不。咱们不需要什么都弄明白。”又有三个成员跳到地下.抓起几张纸冲着杰弗里摇晃着。“拉芙娜不太清楚我们是怎么发出声音的,所以她的指示中包含了许多说明,哪些地方可以作些小改动说得清清楚楚。我一直在想,己经弄明白了这些改动之间的关系。”他停了下来,尖叫一声。“哎呀,我一时解释不清楚。但我想咱们可以把这些表格扩展一下,这样一来,这台机器就变、变更了。然后……”阿姆迪紧紧挤在一起,一时说不出话来。“唉,杰弗里,真希望你也是个共生体!你想想,每一个你分别待在不同的山顶,用无线电联成一体。我们可以无限扩展,跟这个世界一样大!”

  就在这时,舱外传来咕噜咕噜的思想声,然后变成了萨姆诺什克语。“晚餐时间到。我们走,阿姆迪杰弗里,好不好①?”是施里克先生,他能说一点点萨姆诺什克语,比铁大人还差得多。阿姆迪杰弗里收拾起四散的纸张,小心地装进阿姆迪背上的衣服口袋里,关掉显示器,爬进主舱。

  “你觉得铁大人会同意咱们修改表格吗?”

  “也许应该把计划送一份给拉芙娜看看。”

  侍从的组件向后退,离开舱门,阿姆迪杰弗里跳下飞船。一分钟后,两人出了飞船屋,站在斜阳余晖下。但孩子们几乎没注意外面的风景,他们眼里只有阿姆迪的设计。

  【①施里克的萨姆诺什克语不太通顺。】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29: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章
 
  对约翰娜来说,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死后几个星期里,许多事情发生了变化。向着好的方面变化。如果不是那件谋杀,这些变化可能永远不会发生。一想到这些,约翰娜便十分难过。

  她同意木女王住进她的木屋,取代了过去那个仆人。女王显然一开始就希望这么做,从前却害怕人类大发雷霆。数据机也搬进了木屋。屋子周围任何时间都有至少四个共生体负责警卫,全是维恩戴西欧斯的手下。还有一种说法,说要在这幢木屋周围建起一圈营房。

  白天的会议上,她也和其他人见面。如果他们在使用数据机方面遇上什么问题,也可以分别来找她。斯库鲁皮罗、维恩戴西欧斯和疤瘌屁股——行脚,这几个共生体现在都能说一口流利的萨姆诺什克语,流利到她可以透过他们非人类的外表看出每个人的个性的地步。斯库鲁皮罗,拘谨,但十分聪明;维恩戴西欧斯,跟过去的写写画画一样喜欢夸夸其谈,却没有写写画画那么好玩,也没有他那种想像力;还有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每次瞧见他那个带着一道疤瘌的大个子成员,她心里都会感到一阵寒意。那只组件总是趴在最后,伏得低低的,尽量装出和善样子。行脚显然知道她看到那个组件时的感受,想尽一切办法不冒犯她。但是,就算在写写画画死后,她能做到的也只是尽量容忍这个共生体……再说,女王城堡里说不定有内奸,袭击者来自外面只是维恩戴西欧斯的理论。她时时提防着这个行脚。

  每到晚上,女王便把其他共生体轰走。她蜷在火塘边,问约翰娜有关数据机的问题。这时的问题与抗击剔割分子没有直接关系。约翰娜坐在女王身旁,尽力向女王解释她弄不明白的事。这种感觉很奇怪。木女王真的像个统治百姓的女王,她有这座巨大的城堡——原始、不舒服、丑陋,但的确巨大,有数十个仆人听她吩咐。但每天晚上却把大部分时间花在约翰娜身上,留在这间小木屋里,拾掇火塘,做饭,做约翰娜以前那个仆人做的事。

  于是,木女王成了约翰娜在爪族中交上的第二个朋友。(第一个是写写画画,只是当时她不知道,直到他死之后。)木女王是个非常聪明、非常奇特的人。约翰娜用了很长时间才得出一个结论:从某些方面来说,女王是她这辈子认识的最聪明的人。爪族很快便学会了萨姆诺什克语,她觉得没什么稀奇:每个历险故事里都是这么写的嘛,再说,数据机里还有语言学习程序呢。可一晚接着一晚,约翰娜看着女王摆弄数据机。这时的她对白天时间大家研究的军事、化学知识不感兴趣,读的都是有关爬行界、飞跃界的材料,还有斯特劳姆文明圈的历史。她比其他共生体更快地掌握了非线形跳跃式阅读的技巧。约翰娜有时坐在她身后,从她肩上望着数据机的显示屏。屏幕划分成好几个窗口,主窗口滚动的速度快得约翰娜跟不上。一分钟里大约有十几次,女王会遇上不认识的生词,大多是以前没遇见过的萨姆诺什克语。她便会伸出一只鼻子,在这个捣蛋的生词上一顶,生词旁便会闪出一个释义窗口。还有的时候,单词认识,但其中的概念却是新的。这种时候,释义窗口便会将这个共生体引向一个新的知识领域。有时女王只看短短几秒钟,有时却要花上许多分钟。还有的时候,圈子一兜,女王从此走上一条全新的道路。一句话,木女王正是写写画画梦想成为的那种人。

  她时常提出数据机无法解答的问题,只能和约翰娜一起研讨,直到深夜。人类的家庭像什么样子?斯特劳姆人想在超限实验室发现什么?深入接触女王之后,约翰娜现在已经不再把大多数共生体当成一群脖子像蛇的耗子了。夜深时分,数据机屏幕比火塘里黯淡的火光更明亮,将女王的后背映成五颜六色。组件们聚在她周围,仰望着她,真像听老师讲课的孩子。

  但女王并不是孩子。几乎从一开始,她的外貌就很苍老。深夜长谈也使约翰娜开始对爪族有所了解。这时的女王告诉了约翰娜很多白天她从未提起的事,这些事对其他爪族共生体一定是不言自明的,根本不需要说。另外也有一些女王不便告诉别人的心事。人类女孩心想,不知女王有没有一个可以倾吐心事的贴心人。

  单从身体上说,女王的成员中只有一个十分衰老,另外有两个几乎只能算是幼崽。历经五百年沧桑的共生体都是这样。看得出漫长的岁月留在女王身上的印记,几乎纯粹依靠意志力,女王的自我意识才始终凝聚成一个整体。长期保持自我意识的代价便是血亲通婚。最初对身体健康还没有多大损害,但六百年以后……最小的两个组件中有一个不住淌口水,只好随时戴个围嘴,另一只本来是深褐色的眼珠子上蒙着一层白翳,,女王说它已经彻底瞎了,但身体其他部分还健康,是她最擅长交谈的组件。最老的成员已经老得颤颤巍巍,不成样子了,总是喘个不停。女王说它的头脑最敏捷,是所有成员中最富于创造性的。真是不幸啊,万一它死了……

  一旦多加注意,约翰娜不久便发现女王的身体真是衰弱不堪。就连她最结实的两只成员也经不起细看。乍看还壮实,毛又长又密,细看之下便能看出它们走路的姿势有点怪,和一般共生体的成员不大一样。脊柱有毛病?这两只还大大超重,如果脊柱真的有问题,过重可不是件好事。

  这些不是约翰娜一眼发现的。开始时,木女王只对她讲些爪族的一般情况,后来渐渐说起她自己的故事。看样子,有个人听她谈谈说说,她挺高兴。从她的语气中,约翰娜听不出什么自怜自伤的情绪,女王自觉自愿选择了她走过的生活道路——尽管在某些人看来,这条路有些反常,甚至变态——而且活得比有记载的任何共生体长得多。女王只有一点感伤:这条路已经渐近尽头,她快死了。

  爪族的建筑走两个极端:或者大得惊人,或者小到极点,连人类都没法使用。木女王的会议厅走的是大的路子。并不舒适,但实在是大。碗状大厅里足以容纳三百个人类成员,还有地方空着。环绕大厅上层的包厢里还能另外装下一百多个人。

  这个地方约翰娜来过很多次,跟数据机有关的工作大多是在这里完成的。通常只有她和女王,加上其他几个需要信息的共生体。但今天不一样,不是数据机的事。这是约翰娜参加的第一次国务会议。国务大臣共有十二人,全部与会。每个包厢里都有一个共生体,下面还有三个。约翰娜现在已经知道了很多爪族的情况。她看得出来,虽说会议厅这么大,容纳这么多共生体还是过于拥挤,几乎到了危险的地步。会场里回荡着十五个共生体的思想声,虽然帷幕后面垫了厚厚的吸音衬垫,她还是不时感到耳朵里嗡嗡嗡一阵鸣响,手搭在栏杆上也能感受到震动。

  约翰娜和木女王占据了最大的一间包厢。她们进入会场时,维恩戴西欧斯已经下到大厅底层,安排整理各种图表。身任大臣的各共生体齐齐起身致敬,他这才发现女王,对她说了几句什么。女王用萨姆诺什克语回答道:“我知道这么做会降低议事速度,但慢一点说不定是件好事。”她发出一声人类的笑声。

  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站在相邻的包厢里,和那些大臣们一样。奇怪呀,女王好像特别宠爱疤瘌屁股,约翰娜还没想明白这是为什么。“行脚,你能替约翰娜翻译吗?”

  行脚几只脑袋一阵上上下下:“你,你同意吗?约翰娜?”

  女孩稍稍犹豫,点头答应。理当如此,除了木女王,行脚的萨姆诺什克语比其他任何共生体都说得好。女王就座,从约翰娜手里接过数据机打开。屏幕上有些符号,约翰娜瞥了一眼。她居然作了笔记。没等她露出吃惊的表情,女王开口说话了,这回说的是咕噜咕噜的爪族语。稍候片刻,行脚开始翻译。

  “各位请坐,蹲进去些,大厅本来已经够挤的了。”约翰娜差点笑了。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实在有本事,把女王用人类嗓门说话时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甚至传达出了她那种带点嘲弄味道的权威语气。

  一阵移动身体的声音后,每个包厢边只伸出一两只脑袋。散漫的思想声大多掩在加了衬垫的包厢中,或者被扣在大厅圆顶上的吸音垫吸掉了。“维恩戴西欧斯,你可以开始了。”

  大厅底层的维恩戴西欧斯站起身来,组件们望着四面八方他开始发言。“谢谢陛下。”行脚翻译道,这时模仿的是内务大臣的嗓音。“北方局势发生了急剧变化,因此,女王陛下命我召集这次会议。我们的情报人员报告,铁先生正在将约翰娜的飞船所在的地方要塞化。”

  咕噜咕咯,咕噜咕噜。是斯库鲁皮罗?“算什么新闻!正是因为这个,我们才需要大炮和火药。”

  维恩戴西欧斯道:“不错。这个消息我们知道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根据最新情报,工程完工的时间将大大提前,城墙也比我们过去所想的厚得多。另外,铁先生打算拆散飞船,把拆卸下来的零部件送到实验室研究。”

  这些话像在约翰娜肚子上狠狠踢了一脚。她心里一直有个愿望,如果大家尽最大努力,也许就能夺回飞船。说不定她还可以完成父母未竟的事业,甚至最后获救都是有希望的。

  行脚自己发言说了句什么,然后又替约翰娜翻译成萨姆诺什克语:“他们什么时候完工?最新情报怎么说?”

  “剔割分子们相信,主墙十个十天内就能建成。”

  木女王低下两只头,用鼻子键入一条笔记,同时将另一个脑袋伸出包厢护栏,看着大厅底层的安全首脑。“我以前就注意到了,铁先生看事情常常有点儿过于乐观。你能不能做个客观估计?”

  “遵命,陛下。从现在起八至十一个十天内,城墙就会竣工。”

  木女王道:“我们一直以为至少还需要十五个十天。他会不会针对我们的估计加快了工程进度?”

  下面的维恩戴西欧斯审慎地说:“我们一开始也有这种怀疑,陛下。但是……陛下知道,我们有许多特别的消息来源……在这里讨论不大好吧。”

  “真是个牛皮匠。有时我觉得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亲自上外面冒过任何风险吗?反正我是从来没见过。”啊?约翰娜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行脚自己的评论。她朝旁边包厢望望,能看到行脚的三只脑袋,两只正望着她:她分辨出了行脚的表情,他在笑,傻笑。除她之外,好像没有其他人听到他的评头品足。行脚显然只把那句话传给了她一个人。她横了他一眼,行脚马上恢复刚才职业翻译的表情。

  “铁先生知道我们会进攻,却不知道我们的秘密武器。据我们分析,他没有产生什么特别的怀疑,只是泛泛的疑心病发作。结果却很不幸,对我们的计划相当不利。”

  三四位大臣同时开口了。“都在大声抱怨。”行脚的声音总结道,“全是‘我早知道这个计划行不通’、‘当时就不该同意进攻剔割分子’之类废话。”

  约翰娜身边的木女王一声尖啸,互相指责声慢慢停了下来。“你们中有些人忘了一点:你们的勇气。当初我们决定进攻秘岛,因为它是一个致命的威胁。有了约翰娜的大炮,我们有能力摧毁这个威胁。如果铁先生学会如何利用飞船,我们必定会死无葬身之地。”女王的一个蹲在地上的成员伸出爪子,拍了拍约翰娜的膝盖。

  行脚又用高频谈话方式对约翰娜单独传音,咯咯地轻笑道:“本来还有点小事:让你回家,和星星上的人取得联系。但这些她不能对那些‘务实’型大臣谈。不知你猜到没有,这也是让你参加会议的原因之一:提醒那些笨蛋,眼睛别尽盯着地下,天上还有他们做梦也想像不到的东西。”他顿了顿,又替木女王翻译起来。

  “这次战役必须进行到底。回避战斗与输掉战争一样致命。所以,现在应该讨论的是这个:我们还能不能及时装备好一支具备攻击力的军队,将它沿海岸线运动到预定目标?”一只鼻子朝大厅对面一间包厢一点,“斯库鲁皮罗,说简短些。”

  “要他说简短些可要了他的老命喽——哎哟,对不起。”又是行脚的独家评论。

  斯库鲁皮罗将几只脑袋伸出包厢,让大家都能看到他。“陛下,这个问题我已经和维恩戴西欧斯研究过。装备、训练一支大军、沿海岸向上运动,这些完全可以在于个十天之内完成。最困难的是制造大炮,还有训练共生体操作大炮。这些是我的专业范围,我负全责。”

  女王打断他的话,说了句什么。

  “陛下说得对,我们已经有了火药,威力跟数据机里的描述完全一样。铸造炮管却困难得多。直到不久前,炮管一冷却,尾部就迸裂了。不过我觉得,这个问题现在已经解决了。我手里至少有两尊没有损坏的炮管,本来希望再有几个十天进行实验——”

  木女王插话:“——现在却耽搁不起。”她全部站起身来,环顾大厅,“我要求立即进行全面试验,只要成功,我们马上开始铸炮,以最快的速度。”如果不成功的话……

  两天后……

  斯库鲁皮罗竟然希望约翰娜能在开炮前检查检查大炮身管,这可真滑稽。那个共生体围着大炮转来转去,笨嘴拙舌地用萨姆诺什克语解说着。约翰娜在他身后踱着步子,一本正经地皱着眉头。一段距离外,木女王和她的国务大臣躲在护堤后,注视着这番检查过程。嗯,这东西看上去倒真的像模像样。他们把大炮装在一辆小车上,可以后退,撞在一个土堆里,以缓冲反坐力。金属炮管是一次铸造成型的,大约一米长,十厘米圆径。前面炮口装药填弹,炮尾有个引燃火药的点火孔。

  约翰娜的手抚过身管。铅灰色的表面有点凹凸不平,融铸炮管时好像还杂进了一些土块。就连内膛都没有做到彻底光滑。这会不会有问题?斯库鲁皮罗解释说,他在模子里加了些稻草,使金属冷却时不至于炸裂。对了。“你应该先少装些火药试试。”她说。

  斯库鲁皮罗的声音变得有点鬼鬼祟祟,而且是外人听不见的高频谈话。“只是咱俩私下说说,我已经这么做过了。效果很好。现在该装满药、大试验了。”

  唔。看来你还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她朝离自己最近的斯库鲁皮罗成员微微一笑,这个组件脑袋上一根黑毛都没有。斯库鲁皮罗让她联想起超限实验室某些特别古怪的科学家。

  斯库鲁皮罗从大炮边退后两步,提高嗓门说:“你认为可行吗?可以开始了吗?”两只成员体紧张地窥视着护堤后的国务大臣们。

  “唔,可以,我觉得还行。”当然行。约翰娜的历史教材中详细描写了尼乔拉星球的古老大炮,斯库鲁皮罗直接把它的设计图抄下来了。“小心些。真要出什么问题,大炮附近的人谁都活不了。”

  “知道,知道。”一旦得到约翰娜的正式认可,斯库鲁皮罗一阵风一样绕过大炮,将约翰娜护送回护堤后,不住用爪族语对女王说着什么,肯定是对陛下解释试验过程。

  “你觉得怎么样?能行吗?”木女王轻声问约翰娜。她看上去比平时更衰老了。下人为她在护堤后面的青苔地上铺了一张垫子,她的多数成员趴在垫子上,头枕着爪子。瞎眼组件看上去在打磕睡,淌口水那只小家伙靠在它身上,不时抽搐一下。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和平常一样,离女王很近。这次他没替约翰娜翻译,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斯库鲁皮罗身上。

  约翰娜想起斯库鲁皮罗掺在铸模里的稻草。木女王的人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但是……她摇摇头:“我——谁说得准?”她跪起身子,张望着护堤外。这次大炮试验真像历史书里描写的马戏表演,有耍把戏的动物,有大炮,甚至还有一顶马戏团用的大棚子。这是维恩戴西欧斯的主意,他坚持要把试验过程遮起来,以免隐藏在远处山里的敌方间谍(不能排除这种可能)窥知秘密。即使这样,敌人仍然有可能瞧见什么。但只要能让铁先生越晚知道详细情况,对己方就越有利。

  斯库鲁皮罗围着大炮忙忙碌碌,一边忙一边自言自语。两只组件拖来一桶黑火药,倒进炮口,再送进去一叠丝纸,夯实,最后填进圆炮弹。与此同时,其他成员把小车推来转去,瞄准帐篷外的靶子。

  这是城堡大院靠近森林的一侧,位置在老城墙和新城墙之间。阴云低垂,细雨霏霏。约翰娜能望见山坡上的一角绿地。约一百米外便是老城墙,正好是写写画画遇害的地点。就算这门该死的大炮不当场炸裂,没人知道它能把炮弹射到多远的地方。约翰娜敢打赌,连那堵城墙都够不到。

  现在,斯库鲁皮罗转到炮尾这边来了,正努力点燃一根长长的木制点火棒。约翰娜只觉得胃里一沉,她知道,不会成功的。大家全是蠢材加外行,包括她自己,都是一路货。这个可怜虫转眼就会送命,而且一无所获,死得毫无价值。

  约翰娜站起身。我得阻止这一切。什么东西抓住她的腰带,将她拽得低下身子。是女王的一个成员,两个行走不大正常的胖子中的一个。“我们必须尝试。”共生体轻声说。

  斯库鲁皮罗点燃点火棒。突然间,他不自言自语了,全体跑向护堤后找隐蔽,只留下那个白脑袋组件。一眼看去仿佛是贪生怕死,但约翰娜马上明白了:准备点燃爆炸物的人类成员也会这么做——极力把身体隐蔽起来,伸出的只有那只拿火柴的手。这么做,斯库鲁皮罗在冒被炸残的危险,却不会被炸死。

  白脑袋的目光越过被踩得东倒西歪的草丛,瞧瞧斯库鲁皮罗其余的成员。它好像并不怎么担心,只在凝神倾听。相隔这么远距离,它已经不是斯库鲁皮罗意识的一部分了,但这东西说不定比狗聪明得多。约翰娜看得很清楚,它正等着其余组件发出某种信号。

  白脑袋转过身,朝大炮走去,最后几米肚皮贴地匍匐前进,尽量隐蔽在小车后的土堆里。它伸出点火棒,慢慢转动,让火苗缓缓向下飘向点火孔。约翰娜在护堤后趴得更低了……

  爆炸声尖利刺耳,身边的木女王猛地一抖。大篷里到处传来痛苦的思想声。可怜的斯库鲁皮罗!约翰娜感到泪水涌进眼眶。我一定要看看,我有责任。她慢慢站起来,强迫自己将目光投向远处,投向刚才大炮所在的位置——大炮仍在那里。周围一片浓烟,炮管却安然无恙。还有,白脑袋在大炮旁摇摇晃晃,显然被震了个晕头转向,白皮毛上覆了厚厚一层烟灰。

  剩下的斯库鲁皮罗飞也似奔向白脑袋。五只组件围绕着大炮雀跃不已,不时撞在一起。好长一段时间,其他观众只是怔怔地望着。大炮还在,岿然不动。炮手还活着。接着,仿佛想起一件小事,约翰娜的视线越过大炮,遥望山坡。那儿,老城墙顶部,一个一米宽的大洞,刚才还没有那个洞呢。把那么老大一个洞遮起来不让敌人间谍发现,维恩戴西欧斯这下可得费老鼻子劲了!

  鸦雀无声化为约翰娜从来没听过的最吵嚷的一片混乱。平常那种咕噜咕噜声,还有再稍稍高一点便超出人类听觉范围的嘶嘶声。帐篷对面,她不认识的两个共生体竟然撞在一起,混成一个由九个或十个组件组成的超大型组合。

  我们一定能把飞船夺回来!约翰娜转身拥抱女王。女王没和其他共生体一块儿大喊大叫,她蜷成一团,几个脑袋抵一起,颤抖不已。‘’木女王?”她拍拍一个大胖子组件的脖子,它却猛地躲开,它的身体抽搐着。

  中风?心脏病发作?古时候那些致命疾病的名字一下涌进她的脑海。一整个组合患上这种病会有什么后果?出事了,出大事了。却没有一个人发现。约翰娜跳了起来,尖声大叫:“行脚!”

  五分钟后,他们把木女王送出了帐篷。这地方仍旧像个疯人院,但约翰娜耳朵里什么都听不到,一片死寂。她帮忙将女王抬上大车,但那之后,他们再也没让她接近她。连热心替她翻译每句话的行脚都让她走开。“没事的。”就这么一句,然后便奔向大车,抓起说不出叫什么的毛茸茸驮兽的缓绳。大车启动了,四周警卫簇拥。一时间,约翰娜眼里看到的只有爪族世界的古怪,觉得这里的一切是那么不可思议。显然是不得了的紧急情况,一个生命也许危在旦夕,人们奔来跑去。可是……共生体们已经镇定下来,没有谁再挤成一团,更不触碰其他组合。

  这种感觉转瞬即逝,约翰娜也跑了起来,跟着大车跑出帐篷。泥地上湿漉漉、黏乎乎的,她想在草丛上跑,却差点陷进泥坑。一切都又冷又湿,天空也是阴沉沉的钢灰色。方才大家的心思全都放在试验上——会不会是铁先生的内奸干的?约翰娜绊了一跤,双膝磕在烂泥里。大车拐过一个弯,上了卵石路面,不久便消失在视线外。她站起来,在雨中泥泞里高一脚低一脚继续向前走,速度却放慢了,她帮不上什么忙,什么忙都帮不上。和写写画画交朋友,于是写写画画被杀害了;和木女王交朋友,现在女王又……

  她独自一人走在两边都是城堡仓库的卵石夹道上。已经看不到大车了,只能听到前面车轮发出的哐当哐当声,维恩戴西欧斯手下的警卫来来回回,在她身边跑个不停,不时停下来,缩在墙壁的凹处,避开对面跑来的人。这些人对约翰娜的问题充耳不闻,说不定他们连萨姆诺什克语都不会说。

  约翰娜有点迷路了。大车声音仍然能听到,但好像在什么地方拐了一个弯,声音这时已经转到她身后了。他们正把木女王送到约翰娜住的地方!她掉头向回走,几分钟后便爬上那条通向自己那幢两层小楼的山路。最近几周里,她一直和木女王一块儿住在这儿。约翰娜已经筋疲力尽,再也跑不动了,只能慢慢走上山坡,模模糊糊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沾满泥浆。那辆大车就停在离门五米的地方。山坡上到处是负责警戒的共生体,爪子端着十字弩,却没有搭上箭。

  西边浓黑的乌云分开一道缝,透出一缕午后的阳光,潮湿的灌木丛和大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与群山之上阴沉沉的天空形成鲜明对比。黑暗和光明交织在一起,约翰娜一直觉得这种景象特别美丽。千万千万,让她平平安安吧。

  警卫们分开一条路,让她进去。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站在门门,三个组件望着她,第四个,疤瘌,把它的长脖子伸进门,注视着屋里。“她要我们把她送到这儿来。”他说。

  “出、出什么事了?”约翰娜问。

  行脚作了个相当于人类耸肩的动作。“大炮开火时震的,但本来也快了,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他的几个脑袋上上下下动个不停,那种动弹的方式有点古怪。约翰娜突然间明白了,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个共生体在笑!乐开了花。

  “我要见她!”她冲了进去,疤瘌忙不迭缩进屋,躲开她。

  屋里黑乎乎的,只有从门口和高高的窄窗射进来的一点光线。约翰娜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适应。有什么东西……闻上去湿漉漉的。木女王躺在她每天晚上躺的厚垫子上,蜷成一个圈子。约翰娜走了过去,跪在女王身边,刚伸手一碰,共生体便不安地躲开了。有血!垫子中间好像还有一堆东西,像内脏。约翰娜只觉得一阵想吐。“木、木女王?”她轻声唤道。

  女王的一只组件凑了过来,鼻子拱到姑娘手里。“你好,约翰娜。这种时候……有个人紧挨在身边,这种感觉——真是奇特呀。”

  “你在流血。出什么事了?”

  轻轻的,人类的笑声。“我很疼,但很好……瞧。”瞎眼组件嘴里叼着个湿淋淋的小东西,另一只成员体正舔着它。不知是什么,但那东西显然是活的,还在不住挣扎扭动。约翰娜想起来了,这段时间,女王胖了不少,动作也比原来笨拙得多。

  “是、是个婴儿? "

  “对。一两天内我还会再生一只。”

  约翰娜跌坐在地板上,双手捂住脸,快哭出来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有一会儿工夫,木女王什么都没说,只舔着新生的小东西的全身,然后把它放到一只成员身边,让它偎着它的肚子。那只组件准是它妈妈。新生幼崽拱近些,鼻子埋进妈妈肚子上的软毛。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至少没发出约翰娜听得到的声音。女王这才说,“我……我不知道能不能向你说明白。这……太困难了。”

  “什么困难?生宝宝吗?”约翰娜的双手沾满从垫褥染上的血,黏乎乎的。生孩子当然难,在这种落后星球,生孩子肯定更难,这是免不了的,一切生命都有这一关。正是因为这种痛苦,你才需要朋友的帮助。这是一种欢乐之前的痛苦。

  “不,我说的难不是生孩子。在我能记得的时间内,我生了一百多个孩子。可这两个……我这个组合就到此为止了。我怎么才能让你明自呢?你们人类不能永生永存,你们的后代永远不能成为你们自己。我已经决定了,生了这两个以后,我就会终止木女王这个存在了六百年的自我。你瞧,我准备把这两个收作自己的组件,成为我的一部分……这么多个世纪以来,这还是头一次:我不是父亲,只是母亲,同时又是一个幼崽。”

  约翰娜望望那个瞎眼组件,又望望那个淌口水的组件。六百年的血亲通婚!这就是保持自我意识的代价。不是父亲,只是母亲。“它的父亲是谁?”她莽莽撞撞地问。

  “你猜是谁?”声音来自门外。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的头从门角朝里窥探着,只露出一只眼睛。“木女王只要做出决定,就会毫不扰豫,坚决完成这个决定。她是有史以来保持自我意识时间最长的共生体。她的血脉——或者按数据机的叫法,她的基因——已经遍及全世界。而现在,又加入了来自一个最疯疯癫癫的浪游者的基因。”

  “也是最聪明的浪游者。”木女王道。她的语气既忧伤,又像开玩笑。“这个新的我聪明程度绝不会在从前的我之下,很可能更加灵活,适应性更强。”

  “我自己也怀上了。”行脚说,“我简直高兴死了。我当四位一体的时间太长了。想想看,不久以后,我就会增加幼崽——来自木女王本人的幼崽!也许今后的我会沉稳些,定下心来安安分分过日子。”

  “哈!就算加上两个跟我生的幼崽,也安定不了你那颗浪游者的心。”

  约翰娜听着两人互开玩笑。这些话里的意思大异于人类,观念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但话里的感情却非常熟悉,非常亲切。还有那些玩笑,好像从前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她想起来了,是她五岁那年,爸爸妈妈把刚出生的杰弗里带回家。当时他们也是这么说话的。她记不起父母当时的话,连他们说的大致意思都忘了——但语气是一样的,跟现在的木女王和行脚一模一样。

  约翰娜坐在地板上,这一天的紧张突然间烟消云散了。斯库鲁皮罗的大炮成功了,大有机会重新夺回飞船。就算夺不回来……她隐约觉得,自己已经回家了。

  “我、我能不能摸摸你的小宝宝?”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29: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章
 
  纵横二号的旅程始于大灾难:几个小时、几分钟之内,便是生死立判,阴阳殊途。头几个星期是孤独之中连续不断的辗转逃亡,伴随着范的恢复。纵横二号飞速向下,直插银河的下界层面,远远逃离中转系统。一天又一天,旋转倾斜的群星扑面而来,又一掠而过,变成身后的一缕微光。到现在,眼前的银河已经同在尼乔拉和古老地球所见到的银河相差不大了,他们已经远离银河中大多数智慧生命所居住的行星。

  三个星期,两万光年。但这只是穿行在飞跃中界的速度。在目前所处的位置,他们离自己远在飞跃界底层的目的地还有数千光年。宇宙各界区的平均密度各不相同,上下界区交界处的密度大致是两个界区的平均值。站在银河的角度来看,飞跃底层有点凹陷,像凹镜的表面,四周的一圈一圈就是上面的各界。可以视为一个巨大的碟状物。纵横二号就在这个碟状物中飞行,大致保持向碟心前进的方向。每过一周,他们都更加接近爬行界。最糟糕的是,他们的路径正好通过一个界区分界线不断偏移的区域。文明网称为“界区大风暴”。当然,这种风暴不会当真把东西摇得晃晃荡荡,但有一天,他们前进的距离还不到预定距离的百分之八十。

  迫使他们放慢速度的不止是风暴,这一点他们早就知道。蓝荚到外面去过,检查飞船逃离中转系统时受到的损伤。

  “这么说,是因为飞船受损?”拉芙娜从舰桥上认真观察过外面,近处星星的移动速度慢得肉眼几乎无法分辨。肉眼观察当然不可能带来什么新发现新启示,但她还能做什么?

  蓝荚在天花板上来回滚动,每次滚到房间前头,他都要发出查询命令,了解飞船船首气密门的压力。拉芙娜怒视着他,“喂,过去三分钟里,你这已经是第九次查询了。要真觉得哪儿出了问题,修啊!”

  车行树的小车一下子停住了,枝条没把握地摇晃着:“我刚才出去过,舱门应该闭锁,我得把这一点弄确实才行……哦,你是说,我检查已经了?”

  拉芙娜瞪着他,尽量别让话里带上刺儿。虽然自己情绪不好,但蓝荚实在不是个理想的出气筒。“没错。至少检查了五次。”

  “我抱歉。”他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存入记忆体。”这种事儿有时候挺逗,但有时简直能把人活活气死。只要车手们同一时间一考虑一件以上的事情,他们的小车便常常会无法存储短期记忆。尤其是蓝荚,时常翻来覆去重做同一件事,刚刚做完,马上就忘,又得再做一遍。

  范咧嘴笑了,看样子比拉芙娜沉着得多:“我有点弄不明自,你们车手干吗死抓住老设计不改变?”

  “什么?”

  “我看过船上的资料库,还没形成寰宇文明网时你们就有了这种小车。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改进改进,扔掉那种落后的车轮,升级记忆跟踪系统?我敢打赌,哪怕是我这么一个爬行界里的火控程序员,都能设计出点什么,比你们现在那玩意儿强得多。”

  “这是我们的老传统。”蓝荚拘拘束束地说,“要对那位给了我们轮子和记忆的人表示我们的感激,不管他是谁。”

  “唔。”

  拉芙娜差点笑起来。现在她已经很了解范这个人了,完全猜得出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不知有多少车手早已玩上了超限界的高级货,剩下的却还自我束缚,死抱着老传统不放。

  “是啊。传统。很多过去是车手的人已经变了,甚至实现飞升,进入超限界。但我们还是坚持我们的传统。”绿茎顿了顿,重新开口时,声音比平时更羞涩了,“你们听说过车手神话吗?”

  “没有。”拉芙娜回答。虽然还是忧心忡忡,但照样产生了兴趣。再过一段时间,她便会彻底了解这两位车手,熟悉他们,就像熟悉过去任何一位人类朋友一样。但现在,这两位车行树还是有许多她从没听说过的新鲜事。

  “听过我们神话的人不多。不是个秘密,只是我们不怎么提起。这个神话有点相当于我们的宗教,不过不是那种让人顶礼膜拜的宗教。四五十亿年前,有人造了第一辆小车,让第一个车手有了自我意识。这些是有据可查的历史。神话说的是,有什么东西摧毁了我们的造物主,也摧毁了他创造的一切……真是一场巨大的灾难,直到今天都无法看成一个有理智的行为。”

  在如此遥远的过去,在有记载的宇宙区划之前,银河是什么样子?有关这个问题存在无数理论。可以肯定的是,寰宇文明网不可能始终存在,一定有个开始阶段。不过,拉芙娜向来不太相信古代大战、宇宙大难之类传说。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绿茎道,“我们车手是信仰坚定的一族,始终等待着我们的造物主重临世间。传统的小车和传统的界面是一个标准,守着它们,我们就能耐住性子,静静等待。”

  “是这样。”蓝荚也说,“而且,我们的小车虽说功能简单,女士,但它实在大有奥妙。”他滚到天花板正中,“传统小车是一种非常好的约束,使我们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真正重大的问题上。比如说现在,它使我不至于考虑太多问题,弄得焦头烂额……”话锋一转,非常突兀地转到当前的问题,“离开中转系统时动力脊中两根受损,无法修复。还有三根功率下降逐步。我们原来以为速度放慢完全是风暴引起的,但我现在仔细研究过动力脊。我认为,飞船的诊断程序是对的,不是假警报。”

  “……而且还会越来越糟?”

  “很不幸,是这样。”

  “会糟到什么程度?”

  蓝荚的须蔓全部收缩起来,“拉芙娜女士,目前我们得出无法明确结论。也许不会进一步恶化到非常糟糕的地步,也许——你也知道,纵横二号本来就没有全面完成出发准备,没有做最后检查。总而言之,这个问题让我非常不安。我们不知道飞船存在什么缺陷,特别是到达底层后,自动化系统停止工作,那时出了问题可就糟糕大大。目前我们必须密切注意驱动器的运行情况……寄希望于一切尽如人意。”

  这是旅行者的噩梦,尤其是远赴飞跃下界的旅行者。如果丧失了超能驱动器,转眼之间,一光年必须艰苦跋涉许多年,再也不是几分钟就能飞越的距离。就算他们可以启动冲压推进器,把自己冷冻起来,转人冬眠状态,等赶到杰弗里·奥尔森多身边时,他早已死去一千年了,他父母那艘飞船所携带的秘密也早就不知埋葬在中世纪的哪个垃圾堆里。

  范·纽文指指外面群星缓缓移动的星空,“可我们眼下还在飞跃界,一个小时飞越的距离青河舰队十年都赶不上。”他耸耸肩,“这儿肯定有什么地方,可以替咱们修好飞船。”

  “有几个地方。”

  看来,“不为人知、迅速飞行”到此为止了。拉芙娜叹了口气。中转系统本来打算在最后阶段装载飞船备件,进行最后的测试,还要加装与飞跃下界兼容的软件。现在,这一切都成了不复存在的“本来”,远在天外。,她看着绿茎,“你们有什么建议?”

  “建议什么?”绿茎问。

  拉芙娜恨恨地咬了咬嘴唇。有人说过,车手们简直是喜剧明星一族。这话真的说中了,只不过这些喜剧明星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多么幽默,多么气人。

  蓝荚朝自己的伴侣一阵哗啦哗啦。

  “哦!你是说我们可以在哪儿修理飞船。是啊,有几个可能的地点。斯坚德拉凯在外圈,离这里三千九百光年,不过要穿过风暴区,我们——”

  “太远了。”蓝荚和拉芙娜几乎同时说道。

  “是的,是的。但是别忘了,斯坚德拉凯星系的所有世界主要居民都是人类,是你的老家,拉芙娜女士。蓝荚和我跟那里的人很熟,我们送到中转系统的加密货物还是从那里来的呢。我们在那儿有朋友,你的家也在那儿。只要到了斯坚德拉凯,我们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修好飞船,这个连蓝荚都同意。”

  “这一点我同意,但前提条件是我们到得了那儿。”蓝荚的语音合成器发出的声音极不耐烦。

  “好吧,在其他地方选。哪儿?”

  “其他地方大家可能不太熟悉,我来列个单子。”她的枝条掠过一个操作面板,“有个地方,和我们的既定航线相隔不远。是个单星文明系统。文明网上的名字是……翻译出来,应该是‘安眠’。”

  “一枕安眠?真不错。”范说。

  但大家还是决定先继续航程,保持目前的隐蔽状态,密切注意损坏的动力脊。先看几天,再决定需不需要停船修理。

  天变成了星期,星期变成了几个月。四位旅人向底层不断前进。驱动器的情况越来越糟,但还没有急剧恶化,与飞船诊断程序的预测一样。

  瘟疫仍然在飞跃上界不断蔓延,直接袭击之外,它还开始攻击文明网上的资料库。

  与杰弗里的通讯情况持续好转。每天都会收到一两条信息。遇上飞船集束天线阵列的角度合适时,拉芙娜几乎可以与杰弗里实时对话。纵横二号向尖爪族世界的前进速度比她预想的快,说不定来得及救出这个孩子。

  日子本来应当很艰难。封在孤零零一艘船里,只有三个同伴,和外界的通话寥寥可数,通话对象还是一个失陷在荒蛮世界的小孩子。

  不过拉芙娜极少觉得厌倦无聊。大家手头的事多得做不完。她的任务是搜索飞船的资料库,从中提取可以帮助杰弗里和铁先生的计划方案。纵横二号的资料库跟中转系统的当然无法相提并论,甚至赶不上斯坚德拉凯星系各个大学的图书馆。但就算它的规模再小,没有适当的自动化搜索工具,从中提取信息仍然十分困难。随着他们一步步接近目的地,自动化工具越来越需要人工介入了。

  再说……有了范,怎么也不可能厌倦。他总是有无数计划,对任何事都极为好奇。“旅途上花这么多时间其实是好事。”只要问他,他就会这么说,“我们可以抓紧时间补上自己不知道的知识,作好准备,应付前头等待我们的一切。”眼下他在学萨姆诺什克语,速度当然比中转系统硬生生灌进知识来得慢,但此人在语言方面颇有天分,再加上拉芙娜不断跟他说话,给了他足够的练习机会。

  每一天,他都会在纵横二号的工作车间里花上好几个小时,经常是与蓝荚在一起。他以前完全不知道怎么进行虚拟现实环境中的设计工作,但几个星期之后,他设计出来的东西已经不是只能看看的玩具了。他制作的增压服上有动力包,还有武器。“到了之后会遇上什么咱们一点儿也不知道,拥有独立动力源的装甲防护服说不定能派上大用场。”

  每个工作日结束后,大家会在指令舱碰头,比对各自的笔记,研究杰弗里和铁先生那里传乘的最新信息,讨论驱动器的状态。对拉芙娜来说,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有时也是最难熬的。范重新设计了自动化显示系统,把四周的舱壁变成了城堡的高墙。本来好好的通讯状态显示屏成了一座巨大的壁炉,连发出的声音都跟壁炉一模一样。他还想了点办法,让壁炉发出火的热量。这是范记忆中的中世纪城堡大厅,据他说,以前的堪培拉就是这个样子。不过说实话,跟尼乔拉星球公主时代的城堡其实没多大区别。只是尼乔拉的城堡大都在热带地区,基本上不需要壁炉。真不知道怎么搞的,连车手们好像都挺喜欢这样。绿茎说现在这个样子让她同想起最初跟蓝荚搭伴时常常来往的一个贸易中途站。现在,这四个人跟古时候跋涉一天的赶路人一样,每天都在这个子虚乌有的温暖宜人的驿站里相聚。处理完当天的正事后,范和车手们便会讲述自己从前的经历,跟古时候一样,常常一聊聊到“夜深人静时分”。

  拉芙娜总是坐在他身边,她是四个人中话最少的。她和其他人一块儿欢笑,有时也加入讨论。有一次,范表示自己信任公开密钥的加密系统,蓝荚打趣他,拉芙娜也说了自己听说的几件事,以证明车手所言不虚。但是,对她来说,晚间相聚同时也是最难忍受的。不错,大家说的故事都很有意思,蓝荚和绿茎是地地道道的生意人,走遍天涯,去过无数地方,欺诈、讨价还价、干净利落地完成交易,这些事是他们的日常生活。范入迷地听着两位车手的故事……然后,他会讲述自己的经历:怎么在堪培拉当王子,怎么在爬行界做生意、探险。虽然受限于爬行界,但他的生活和冒险之丰富毫不逊于车手们,甚至颇有过之。听着他的话,拉芙娜一边微笑,一边竭力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

  范的故事有一个破绽:实在过于丰富多彩了。他真真切切地相信这些经历,但她却无法相信一个人能经历那么多事,完成那么多业绩。还在中转系统时,她就嘲笑过范,说他的经历全是人造的,不过是老头子开的一个小玩笑。她真恨自己说了那些话。有许多事,她希望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些话就是其中之一,她巴不得从未出口。因为……这些话全是真的,这再清楚没有了。绿茎和蓝荚从来没有注意到,但范讲述自己的生平故事时常常会突然一顿。每当这种时候,一种几乎无法掩饰的神情便会出现在他的眼中,极度惊恐的神情。在内心深处某个地方,他和拉芙娜一样知道真相。每当这种时刻,她便会突然产生一种冲动,想一把搂住他,抚慰他。这就像面对一个身负重伤的朋友,你可以跟他说话,但两人都决不会承认伤势的严重。她也一样,没有做出任何举动,只是假装这些停顿压根儿不存在,继续听着他的故事,微笑,大笑。

  老头子的这个玩笑,真是何必!范不需要成为一个什么英雄人物。他是个正直的好人,尽管有点自大,有点不规矩。他和她一样坚忍不拔,还具备更大的勇气。

  造出这样一个人,老头子的技艺真是出神入化,真是……威力无比。她是多么憎恨它啊,它把这样一个人物变成了一个笑柄。

  范体内的天人裂体几乎没有什么征兆,这一点拉芙娜真是无比庆幸。一个月里只有那么一两次,他会变得恍恍惚惚,发疯似的弄出一些新计划,常常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但仅止于此,不算什么大毛病,也没有恍惚到置她于不顾的程度。

  “天人裂体最后会拯救我们。”每次她鼓起勇气问他,他都会这么说。“不,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他敲着自己的额头,“天人的东西挤在这里头。不单单是记忆。有的时候,这些天人裂体迫使我集中全部注意力,去思考,去研究。这种时候,我的头脑全用在这上头了,甚至意识不到自我的存在。过了之后,我.又解释不清楚,但……有时我有点灵光一闪。不管杰弗里的父母带到尖爪世界的是什么,它可以打击那个瘟疫。就管它叫解药吧——不,更有效些,是一种反制手段。它是变种内部的某种东西,是变种在斯特劳姆实验室诞生时从它体内抽出的某种东西。变种甚至没能意识到自己缺少了某些成分,等发现时已经为时太晚。”

  拉芙娜叹了口气。这种事太可怕了,很难想像成好消息。“斯特劳姆人会有这个本事,就在变种鼻子底下从它心脏里抽出什么东西?”

  “有这个可能。还有一种可能:反制手段利用斯特劳姆人逃离变种,隐身于难以接近的深渊,等待反击的时机。我觉得,这个计划很有可能行得通,拉芙娜。只要我——或者说老头子的天人裂体——能下去,能直接帮助大家。瞧瞧新闻组里的消息吧,瘟疫已经把飞跃上界搅了个天翻地覆。它在寻找什么。攻击中转系统只是个小行动,是杀害老头子的一个附带收获。到目前为止,它搜查的地方全都错了。咱们确实有机会找到那个反制手段。”

  她想着杰弗里发来的信息。“杰弗里飞船舱壁上的霉菌。会不会就是它?你觉得呢?”

  范的眼睛里一片茫然。“是的。看上去完全没有活动的迹象,但他说从一开头就长在那儿了。还有,他父母一直不许他碰那些东西。他好像觉得霉菌挺恶心的……这样最好,也许这样一来,他的爪族朋友也不会碰它。”

  上千个问题掠过她的脑海,他肯定也一样。这些问题两人一个都无法回答。但是也许有一天,他们会站在那个未知的事物面前,老头子死去的手会从墓穴中伸出来,行动……通过范行动。拉芙娜打了个哆嗦,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提起这个问题。

  一个月,又一个月。时间流逝,火药项目进行得十分顺利,按照资料库的开发程序顺利进行。爪族没遇上多大困难便制造出了火药,一切严格依照树状开发进程图,没有绕多大弯路。最大的难关是合金测试,这也是最耗时间的,这个坎儿现在也总算过了。“秘岛”的共生体终于造出了头一批三门火炮:后膛装填式,体积也不大,一个共生体就能搬运。据杰弗里估计,再过十天,他们就可以批量生产了。

  无线电项目则发展得比较奇怪。从某种角度说,进度落后了。但换一种角度看,这个项目发展成了一种全新的东西,连拉芙娜从前都没有想到。开始进行得按部就班,但过了一段时间,杰弗里拿出一个新方案,彻底更改了原方案中有关声音传输和接收的部分。

  “我还以为这些家伙处在中世纪呢,从前也没有发展出高级文明。”范·纽文看了杰弗里的信后评论道。

  “是这样。我们给他们的设计中没有考虑到借助无线电沟通共生休组件之间的思想,很显然,他们在这方面想得深入了一步。”

  “唔,没错。我们向他们解释了与转换器、栅极有关的表格,用的不是专业术语,而是平常的萨姆诺什克语。同时也向他们说明,只要那些小表格一变,栅极就会产生什么变化。好好看看,我们的设计只有三千赫兹的频宽,传输普通声音足够了。但你刚才说,修改后的新设计可以把频宽扩大到二十万赫兹。”

  “是的,数据机的计算结果就是这样。”

  他又露出那种自以为是的笑容。“一点不错!我想说明的正是这个。从理论上说,我们给了他们足够的信息,完全可以制造出这种现代设备。这不假。但是,在我看来,把频宽扩大到这个地步,相当于,唔,”他数了数纵横排列的表格,“计算一个复杂的偏微分方程。而据小杰弗里说,他的数据机全部损坏了,飞船的电脑也基本上无法使用了。”

  拉芙娜从显示窗前抬起头,向后一靠:“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每天都在使用手边的现代化工具,人们常会忘记没有这些工具时会是什么情形。“这会不会是那个反制手段干的事?你……你觉得呢?”

  范·纽文犹豫了,好像他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似的。“不……不,不是。我觉得,这位‘铁先生’说不定在跟咱们玩花样。我们知道什么?只有从‘杰弗里’那里发过来的几个比特而己。下面的事,我们真正知道的有多少?”

  “哼,好啊,就让我跟你说说我真正知道的情况吧。跟我们对话的是一个人类小孩子,在斯特劳姆文明圈长大。他发来的信息你都读过,但读的大多数是译本,译成了特里斯克韦兰语。原文的许多口语色彩在译本中都丧失了,还有以萨姆诺什克语为母语的小孩子常见的小语病。如果这些信息是伪造的,只有一种途径:出自人类的成年人之手……跟杰弗里交流二十多个星期之后,我告诉你,连最后那种可能性都非常非常小。”

  “好好。咱们假定杰弗里是真的,我们这儿确实有个八岁的小孩陷在尖爪世界里。但他告诉我们的也许不是事实,而是假象,只不过他信以为真罢了。我得说,看样子,某些人在哄骗那个孩子。也许我们只能相信他亲眼看见的东西。他说尖爪族落单之后就不是智慧生命,结成几个一组后才有自我意识。好,这个我们权且相信。”范翻了个自眼珠。显然他读过的资料告诉他,在超限界之下,集合式智力模式是非常少见的。“那孩子还说,他们从空中没发现大城市,只有些小村子,在地面上看到的也都是中世纪的东西。好,我们也信得过这个。但是,这样一个落后种族,却能单凭心算解决偏微分方程,你发送的信息中只稍加提示,他们就能解决这种难题——这种可能性有多大?”

  “这个,人类中也有个别人有这种天赋。”她知道尼乔拉历史上就有那么一位,算上古老地球的话还有两三个。如果共生体们人人都有这个本事,那他们便真是聪明绝顶,远远胜过她所知道的任何自然种族。“这么说,这个星球不是第一次进化到中世纪,此前有过发达的文明?”

  “对。我敢打赌,这肯定是一个丧失了过去文明传统的殖民地,就像你们的尼乔拉,我的堪培拉,而且他们的运气更好,位置处在飞跃界。这些共生狗肯定在哪儿藏着一台能运行的计算机,也许被他们的僧侣阶层控制着。他们手里可能没什么大牌,但肯定藏着暗牌,对咱们留了一手。”

  “可为什么要这样?咱们是帮他们的呀。杰弗里也说铁先生这一派救了他。”

  范又笑了起来,还是过去那种目空一切的笑容,但马上收敛了。他在有意识地克服自己这种坏习惯。“拉芙娜,你去过十来个星球,我知道你读过的东西更多,也许读过上千个星球的资料,至少浏览过。你可能知道许多种我听都没听说过的中世纪文明。但请记住,我是真正在中世纪生活过的……我觉得是这样。”最后一句话几不可闻,语气十分没把握。

  “我只读过公主时代的资料。”拉芙娜轻声道。

  “是啊……我刚才的话好像有点打击你,对不起。在中世纪社会,任何群体的思想观念都与剑锋紧密相联。如果这个群体生存下来,发展壮大,那就更是如此。你瞧,就算我们相信杰弗里亲眼所见的一切,这个所谓的秘岛王国也是个很邪的东西。”

  “你是指那些名字?”

  “剜刀、铁大人、尖爪,这些凶险名字也许不是随便乱起的。”范大笑起来,“知道吗,刚满八岁时,我的尊号之一就是‘剖腹剜心的少主’。”一看拉芙娜脸上的表情,他急忙补充道,“那个岁数上,我连行刑场面都没见过几次!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名字只是小事。我想的是那孩子描述的秘岛城堡。跟飞船降落的地点可是相当近呀,还有伏击的地点。他以为铁大人在伏击中救了他的命,说不定事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你刚才问的是,‘背叛我们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我可以站在他们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如果这是一个失落的殖民地,那他们便很清楚自己失落的是什么东西,也许还记得那些技术的威力。于是,他们吓得要死。如果我是他们,我会认真考虑伏击这一招——如果来救援的人力量很弱,或者毫无戒心。就算来的人兵强马壮……你看杰弗里代铁先生问的那些问题。那家伙在摸咱们的底,在猜咱们真正看重的是什么:那艘飞船?杰弗里和冬眠的其他孩子?还是飞船里的什么东西?等咱们飞到,铁先生很可能已经把当地的反对派来了个一扫光——这还得多谢咱们。我的判断是:等我们飞到尖爪世界,很可能要被他们狠狠敲一笔竹杠。”

  我还当咱们谈的是好消息呢。拉芙娜翻查着杰弗里近来的信息,那孩子告诉他们的只是他心目中的事实,但……“我们还能怎么做?我看不出有其他办法。如果不帮助铁先生对抗木城——”

  “是啊。咱们掌握的情况不多,没什么其他办法。即使我刚才的想法是对的,木城也仍然是针对杰弗里和飞船的一个威胁。我的意思只是,咱们应当作好应付各种情况的准备。只有一件事,我们无论如何也做不得。那就是——对反制手段表现出丝毫兴趣。如果当地人知道我们拼老命也要把那个东西拿到手,我们就连一丁点儿希望都没有了。

  “还有,我们这一方也应该撒点儿谎,是时候了。铁先生一直说要替咱们准备一个着陆场——就在他的城堡内!纵横二号当然不可能在那里头着陆,但我想,咱们应该顺着他来,告诉杰弗里我们会与超能驱动器脱钩,乘一个跟他的货船差不多的东西着陆。就让铁先生全力准备他的无关痛痒的小陷阱吧……”

  他哼起了小曲,是一只怪里怪气的“进行曲”。“至于无线电:我们假装称赞爪族改进了设计,要做得非常随便,别当成什么大事。不知他们会怎么说?”

  不到三天,范·纽文的问题便有了答案。杰弗里·奥尔森多说改进方法是他想出来的。这样一来,如果相信这孩子的话,下面自然不会有什么暗藏的计算机。但范压根儿不信。“原来跟咱们通话的是位伊萨克·牛顿,这可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这一次拉芙娜没有反驳他。确实太过巧合,可是……她又回头复查早先的通话记录,无论是语言还是一般知识,那孩子都十分普通,跟同龄的其他孩子没什么不同。但有时候,涉及数学的时候——不是一般的、课堂上教的数学知识,而是对数学这个领域的洞察力——杰弗里会说出相当令人震惊的见解。经常出现这种情况:通话开始时还平平常常,突然一转就非同寻常起来,前后相差不到一分钟。种种迹象都与范·纽文的阴谋论十分吻合,简直过分吻合了。

  杰弗里·奥尔森多,你是一位我非常想见见的人物。

  困难总是很多:爪族的发展遇到障碍;担心可怕的木女工打垮铁先生;动力脊的功效不断下降,界区经常偏移,纵横二号的速度于是越来越慢。生活就是不断的挫折、沮丧和恐慌。但是……

  飞行进入第四个月时,一天晚上,拉芙娜在与范同居的舱室里突然醒来。她似乎做了个梦,但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只知道不是个噩梦。房间里什么不同寻常的声音都没有,没有什么声音吵醒她。网式吊床里,范在她身旁睡得正香。她伸出一只胳膊,抚摸着他的后背,把他轻轻拉向自己。范的呼吸声变了,他含混不清地小声嘟哝了句什么。拉芙娜心想,零重力下做爱其实不像某些人吹嘘的那样怎么怎么棒到极点,这种状态下,美妙的是跟某人真正地睡在一起……比惯性飞行时美妙多了。拥抱是那么轻柔,那么持久,自然得如同呼吸,不费吹灰之力。

  舱室的灯光调暗了,拉芙娜四下张望,想搞清是什么弄醒了自己。也许是因为今天碰上的困难太多了。天人在上,他们的困难可真不少啊。她把脸偎在范的肩上。是的,困难不断,但是……从某种角度看,多年来她头一次这样心满意足。困难当然是有的:可怜的杰弗里的处境,斯特劳姆和中转系统的灾难,但现在的她有三位朋友,有爱情。孤零零的一艘飞向下界的飞船。孤独吗?自从离开斯坚德拉凯,她从没有像现在一样觉得自己毫不孤独。这一生中,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满足。困难重重,确实,但也许她能做点什么,帮助克服这些困难。

  一半是悲哀,一半是喜悦,她想:多年以后,回头再看这几个月,也许她会把这段时间视为自己一生中的黄金时段。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29: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章
 
  将近五个月过去了,现在终于清楚了:不修理动力脊的话,飞船无论如何也无法完成既定的航程。突然之间,纵横二号的速度降到每小时四分之一光年,而在这个区段,速度本来应当达到每小时二光年。情况还在继续恶化。飞到安眠星系倒是没问题,再远的话……

  安眠。真是个难听的名字,拉芙娜心想。范倒是挺轻松,把它解释为“一枕安眠”。错了。在飞跃界,几乎任何一个可供智慧种族栖息的星球都不会闲置。各个星球的文明形式多种多样,有的实现了飞升,有的渐渐消亡……但星球本身却不会长久荒废,总是有新的种族从爬行界飞升进入飞跃界。结果常常形成多个种族共处一个星系,刚刚来自爬行界的年轻种族拘拘束束地与星球上原有的种族共存。根据飞船的资料库,安眠是飞跃界一个十分古老的星系,至少两亿年间,这里始终是智慧生命的栖息地。这段时间足够上万个不同种族将这里视为自己的故土。最新记录表明,该星系目前居住着一百多个种族,历史最短的也已经定居了十几代。一枕安眠?那里简直是个诸多种族长眠不醒的坟场。

  安眠就安眠吧。他们将纵横二号的方向向外调整了三光年,沿着文明网的主干线路飞向安眠星系,一路上可以畅通无阻地接收新闻组的消息。

  看看安眠星系的广告。至少有一个种族表示自己非常看重外来的进口货,长于飞船设备与维修。广告声称,他们是一个勤劳的硬脚(?)种族。拉芙娜还收到一些视频片段。那个种族靠象牙似的下肢行走,从脖根下开始,长了一大堆短短的胳膊。广告还列出大批心满意足的客户的联系地址。真不巧,没法跟这些客户联系。拉芙娜用特里斯克韦兰语发了一则消息,表示飞船的驱动器需要常规维修,并开列出可能的服务费用支付方式。

  与此同时,坏消息仍然源源不断。

  密级:零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贝诺里斯克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防卫同盟[自称为飞跃界内斯特劳姆文明圈附近五个帝国群的联合体,在斯特劳姆文明圈毁灭之前没有证明该组织存在的资料]

  主题:呼吁采取实际行动

  发往:

  瘟疫威胁组

  追踪战争兴趣组

  灵长人属兴趣组

  日期:中转系统毁灭之后158.00天

  关健词:不要坐而论道,起来采取行动

  信息内文:

  防卫同盟准备采取实际行动,对抗变种的工具。奋起吧,我们的朋友。目前阶段,我们尚不需要你们作出武力支援的许诺,但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将需要你们的支持,包括向我们提供免费网时。

  在这段时间中,我们将睁大眼睛,密切观察,看谁支持我们的行动,谁是变种的臣仆。如果你居住在人类出没的区域,摆在你面前的是两种选择:立即战斗,尽力争取光荣的胜利;或者等待——结果是被彻底消灭。

  消灭害虫!

  跟帖的很多。有的猜测“消灭害虫”(现在成了“防卫同盟”的同义语)打算对付的到底是谁。还有许多传言,说某处某处有军事活动的迹象。这条帖子当然比不上中转系统的毁灭影响大,但它的确引起了好几个新闻组的注意。拉芙娜费劲地咽下一口唾沫,视线离开显示窗。“哼,闹出的动静倒不小。”本来打算用调侃的口气,结果说出来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范·纽文抚着她的肩头。“你说得对。真正心怀杀机的一般不事先乱嚷嚷。”但他的话里更多的是安抚,而不是判定,“咱们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呢,说不定只是个臭嘴巴大嗓门儿。没有什么确切消息说哪儿的舰队调动开拔了。再说,就算真想动手,他们又干得出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拉芙娜双手撑在桌子上。“我希望他们干不出什么。数以百计的文明系统中存在人类殖民地,虽然规模都不大。自从这个‘消灭害虫’露头之后,他们肯定做了准备……天人哪,要是我能有个确切消息,说斯坚德拉凯一切平安该多好。”已经两年多没见过爸爸妈妈和姐姐林恩了。有的时候,斯坚德拉凯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现在她才意识到,知道它还在那儿,好好的,对她来说就是莫大的安慰。可是……

  两位车手一直在控制舱另一端准备向飞船维修者提供各项规格,这时,蓝荚朝他们滚来。“我很担心那些规模较小的定居点,但斯坚德拉凯是人类文明的核心和动力,就连星系的名字都是人类化的。攻击这个星系,就是攻击整个人类文明。做生意绿茎和我经常在那儿,很多次,见识过他们商务安全公司的舰队。真要打算入侵,只有傻瓜和牛皮匠才会事先公布。”

  拉芙娜想了一会儿,高兴起来。斯坚德拉凯的迪洛基人和路普人肯定会挺身而出,共同对抗对人类的任何威胁。“对呀,我们并不孤立。”孤立的人类定居点可能会出大事,但斯坚德拉凯不会有事,“吹牛皮的东西。难怪大家管文明网叫百万谎言网。”她不再考虑自己完全无法控制的灾难,“有一件事应该注意:在安眠星系停泊时,一定得非常小心,千万不能以人类面目露面。”

  不用说,不以人类面目露面,拉芙娜和范必须藏起来。“说话”的事儿全都交给车手。拉芙娜和两位车手检查了飞船的全部外挂,清除离开中转系统后不知不觉间带上的所有人类痕迹。要是当地人上船怎么办?嗯,彻底搜查的可能性不大,但他们还是把人类用品收进一个暗舱,必要时拉芙娜和范也溜进去。

  范随后检查他们的工作,发现了不止一处疏漏;对一个野蛮时代的程序员来说,此人倒真是把老手。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已经接近底层,在这里,最好的计算机设备都降到了比他那个时代的电脑强不了多少的地步。

  具有讽刺性的是,有一样东西他们无论如何无法掩饰,那就是:纵横二号来自飞跃上界。它是一艘深潜船,基本设计出自中界,这个不假。但经过改装之后,飞船具有一种特别的优美,只有超级智慧才可能制造出这种近于超限界的产品。范打了个比方,“这该死的东西。模样倒是把手斧,但一看就知道是工厂生产出来的。”

  安眠人的安检措施大大增强了几个人的信心。没有登船,浮光掠影看了看就完事。纵横二号跃入安眠星系,启动制动火箭,使飞船的速度、方位与安眠星球和“圣人(?)莱恩德尔维修港”同步。(范:“如果你的大名就叫‘圣人’,至少总是个老实人吧,对不?”)

  纵横二号的位置在黄道之上,离该星系惟一一颗恒星大约八千万公里。他们早就知道这里会是一番什么景象,但实地一看,仍觉无比壮观。虽然这个星系的主星是一颗三十亿年的G级恒星,但星系内部仍然弥漫着星尘与宇宙气体,形成雾气翻涌的一片混沌。主星四周环绕着无数光环,壮观程度远胜任何行星光环①。最大也是最明亮的光环由数以万计小环组成,色彩斑斓,肉眼都能分辨出色彩,绿色、红色和紫罗兰色。星环并不平整,之中有凸起,有凹陷。凹陷处很浅,凸起则硕大无朋,直径达百万公里。偶尔还有些东西,(是人造的吗?)高高的,伸在星环之上,向星系深处投下细细一缕阴影。红外线和动态监视窗还发现了与其他星系的种种相似之处。星环之外还有一个巨大的小行星带,再往外则是一颗孤零零的巨型行星。它也有一个直径百万公里的行星光环,但跟主星的光环一比,简直微不足道,好像造物主完成主星光环之后偶然想起,随便补了一笔。除此之外,这个星系再没有其他行星,资料库中没有记载,飞船的探测器也没有发现。主星光环中,最大的实体直径只有于百公里……但这样的实体数以千计。

  在圣人莱恩德尔维修港的引导下,他们将飞船降到光环平面,和附近的实体保持同步。后者是一团不断作脉冲式运动的熊熊烈焰,五分钟内,重力加速度达到三个G。“真像老式飞船啊。”范·纽文道。

  【①行星光环:由星际尘埃和较小的固体物质构成的、围绕行星的扁平状碟形区域。太阳系中最著名的行星光环是土星光环。具体而言,组成光环的具体成分有硅酸盐、冰,也可能存在大型岩石和固形巨石。有时光环中还存在“周界卫星”(shepherd moon, shepherd satellite),通常体积不大,位于星环边界或数个星环之间,它的重力可以起到维持星环边界的作用,接近它的星际物质或被推入星环,或被排斥开,或被它自己吸收。这里所提到的恒星光环不见于资料。从作者的描写看来,其性质当与行星光环无异。】

  再次进入惯性飞行。大家观察着那个维修港。从近处看,它和拉芙娜稔熟于心的其他星环系统没什么差别。眼前是一片大小不一的物体,最小的只有一巴掌宽,像雾蒙蒙的一片冰球,数不胜数,互相轻轻碰撞着,有时凝在一起,有时彼此分开。到处都是这种东西,悬在他们四周,运动幅度不大。这是一片许久以前便被驯化、为人所用的混沌。到了光环这个平面,他们的可视范围还不到几百米,更远处则被这片混沌遮蔽了。这些碎片并非随意运动。绿茎指了指一道白线。这条线呈弧形,仿佛从无限远处延伸而来,擦过飞船一侧,又向无限远的另一个方向延伸而去。“看样子好像是个单一建筑。”绿茎说。

  拉芙娜调了调图像放大装置。在行星光环系统中,这种“雪球群”有时可以连接成长达数千公里的一串串……白线在显示窗里铺开了,根据显示数据,约一公里宽。很显然,这道弧不是由雪球组成的。她已经看见了船闸、通讯节点。随着飞船接近,拉芙娜频繁检查显示窗上的图像,现在她断定,这个东西长达四千万公里以上;长弧之中有一些中断处,这就对了,它们是这个延展性结构中的刻度。像这样一个结构中,重力一定接近于零。在本地的引力作用下,整个结构可能时常散开,但不用多久又会轻轻凑在一起。有点像过去尼乔拉上的火车车厢一样,联接,脱钩,再联接。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们谨慎地将飞船向长弧中的一个坞站靠去。这个古怪建筑中,惟一算得上正常的就是它还保持着线形结构。有些构件显然是起联接作用的。其他的则是一堆堆奇形怪状的设备,混着脏兮兮的冰雪。飞船飘过的最后几公里密密麻麻列满超能动力脊。三分之二的泊位都被别的飞船占了。

  蓝英打开一个显示窗,观察圣人莱恩德尔的业务。“嗯,嗯,莱恩德尔先生的生意好像非常繁忙呀。”他弯下几根枝条,指指显示船外情况的显示屏。

  范说:“没准他是开废物堆积场的。”

  蓝荚和绿茎下到货舱,为第一次离船交易作准备。两位车行树搭档做买卖已经两百年了,这以前蓝荚早已做过多年星际生意。经验这么丰富,但这二位仍然争来争去,商量应该用什么招数对付“圣人莱恩德尔”。

  “安眠当然跟其他星系差不多。哪怕这辈子根本没驾过小车,这种类型的星系我也知道得一清二楚。问题是,像这次的买卖咱们从没做过。”

  蓝荚不说话,只咕噜几声,把另一个货包塞进蒙布下。车行树的蒙布不光是为了漂亮,起装饰作用。它既坚韧又结实,能保护它蒙住的东西。

  每到一个新的星系,两个车手都要这样争执一回,结果通常还不错。最后他回答道:“这一次不同当然大大。主要是,我们手里没什么可以用来支付修理费的货,也没有可以抵押的商业合同。如果不拿出最干练的生意手腕,在这儿什么也甭想到手!”他检查着小车外挂的各种传感器,对上面的范和拉芙娜说:“这些摄像镜头需不需要调整?都清楚吗?”圣人莱恩德尔准是个小气鬼,舍不得花钱租用带宽。不过也可能是谨慎小心。

  范·纽文的声音传了回来:“不用,都很清楚。你听得见我吗?”语音通过小车里的一个麦克风传来,这条传送链接是加密的。

  “听得见。”

  两株车行树穿过纵横二号的气密门,踏上圣人莱恩德尔的弧形地盘。

  车手们进入弧道,四周都是排成弧形的透明体,像天然形成的窗户,渐远渐小。两人观察着四周圣人莱恩德尔的客户们,看着上方的星环。从这里看去,太阳有点发暗,四周却有一圈亮斑,像一个其大无比的冠状光环。肯定是提供动力的卫星集群。如果不借助人工手段,像这种星环系统并不能直接利用环心那颗巨大太阳的能量。有一会儿工夫,两株车行树止住车轮,完全被眼前这片比任何大海更加壮丽的海洋般的景象震慑了。星尘构成的低矮潮头中闪烁着落日的光芒。在喜爱大海的车行树眼里,浪潮中成千上万的“雪球”就像大海里随着潮头涌向他们的食物。

  通道拥挤不堪。这里的各种生物身体构造都不算特别怪诞,但其中任何一种绿茎都无法准确判断出其种族。经营圣人莱恩德尔维修港的那种象牙腿是最多的一型。过了一会儿,一个象牙腿从离纵横二号最近的一堵墙边飘了过来。这东西嗡嗡着什么,是特里斯克韦兰语。“做生意,我们这边请。①”象牙腿的动作倒是挺灵活,一下子穿过排成一片像网格似的悬浮物,飘进一辆车子。车行树们刚在后座安顿好,车子立即启动,沿着弧道飞驰。蓝荚晃了晃绿茎,“记得那个老笑话吗?呃?在这儿,他们长了腿,却派不上用场。”这是车手中流传的一个笑话,历史悠久,但依然挺逗。两条腿,或者四条腿,从鳍进化而来,或是从颚,或从其他什么玩意儿,在地面行走倒是挺管用,但到了太空,有它没它都一样。

  车子的速度大约每秒一百米,穿过一个个环形平面时有些轻轻摇晃。蓝荚连珠炮似的对他们的向导发问。绿茎知道,使这一招是他生活中的大乐子。“我们去哪儿?那边那些生物是什么?来维修港的一般都是什么人?”问得津津有味,速度几乎跟人类一样快。短期记忆出故障时,他便转用小车的内置记忆体。  ①象牙腿的特里斯克韦兰语不好,下文类似情况不再注明。

  象牙腿只能说一种语法大大简化了的特里斯克韦兰语,蓝荚的许多问题他好像听都没听懂。“去大卖家……助理生物那边是……大批新大客户……”向导有语言局限,但亲爱的蓝荚一点儿也不在乎,他在意的不是答案,而是对问题的反应。绝大多数种族都有自己特别的兴趣爱好,像蓝荚和绿茎这种外来的生意人是不会明白的。而且安眠星系中肯定还有许多其他种族,不管是树族还是人类还是迪洛基族都绝对捉摸不透。但是,有两个最重要的问题必须搞清:你有什么我用得着的东西?我怎么才能使你出让这种东西?简单的对话往往会给他们启示,帮助他们找到这两个大问题的答案。亲爱的蓝荚的问话就是摸对方的底,尽可能了解对方的个性、兴趣和能力。

  这一套把戏需要两位车手互相配合才玩得转。蓝荚叽哩呱啦,绿茎则留心观察,检索自己小车的记忆体,拿眼前的新环境与他们熟悉的环境作比较,找出相似与不同之处。比如技术方面:这些人可能需要什么?什么技术在这种环境中也能发挥作用?在这种狭小空间里,反重力材料肯定没多大用处。在飞跃界这么低的层面,来自上界的许多先进的进口货多半立即就会坏掉,那些在长窗外工作的工人穿着人造增压服——上界的能制造出人造重力场的轻便服装到了这儿恐怕只能维持几个星期。

  他们经过一些长得像藤蔓的树林,有些树干绕着弧形墙壁攀缘而_匕还有些则直直地拖在路上,长达几百米。植物丛中到处飘动着充当园丁的象牙腿,但没有农业生产的迹象,这些植物只起装饰作用。窗户上面的环状平面上不时出现塔状建筑,向上伸至上千公里,投下一道道细长的阴影。纵横二号接近星系时从远处看见过。拉芙娜和范的声音轻轻震动着绿茎的树干,问她这些高塔的情况,猜测这种非常不稳固的装置的用处。对他们的种种理论她很怀疑,其中有些在上界还说得通,有些则根本不现实。不过她没有多考虑,只储存起来,留待以后参考。

  绿茎以前见识过八个居于星环的文明形式。那些种族之所以住在这种地方,原因大多是战争或灾祸,只有个把才有意选择星环作为生存空间。根据纵横二号的资料库,直到一千万年前,安眠星系还是个普普通通、有几颗行星的星系,后来却发生了地盘方面的大纠纷。来自下界的一个年轻种族打算拓展自己的殖民地,干掉当地那些垂垂老矣的种族。年轻种族发动攻击,但却出了点计算差错。老种族老虽老,杀伤力却不小。结果便是,整个星系炸成了一片碎石。最后得胜并生存下来的可能是那个年轻种族,但经过了一千万年,当年的年轻种族即使还剩下些残余,苟延残喘到今天,也成了星系中最衰老、最不堪一击的种族。在这一千万年间,也许又有上千个新种族在这个星系中居住过,几乎每一个都或多或少改变过这里的星环和大战造成的星尘、气体,使之更符合自己的需要。到了今天,这个星系再也不是一片废墟了,只不过很老,太老了……飞船的资料库显示,最近一千年中,安眠星系中没有哪个种族实现飞升。这个数据比其他任何资料更加重要,说明这里目前的各个种族已经进入自己的暮年,文雅精致,却再也爆发不出什么活力。这个星系给人一种印象,就像大潮退去后留在偏僻角落里的小水洼,年深日久,外表倒挺漂亮,在风吹不到雨打不着的地方过得还不错,远离危险却能令人焕发精神的滔天巨浪,自成一体。看样子,象牙腿可能是当地最有活力的一族,恐怕也是惟一有兴趣和外来者做买卖的种族。

  车子慢下来,螺旋式爬升,进入一座小塔。

  “老天,我真想跟他们一块儿出去,哪怕要我的命我都肯。”范·纽文冲着镜头传来的景象挥舞着胳膊。自从车手们离开飞船,他便一直守在显示窗前,一会儿屏住呼吸大睁双眼盯着环状平面上的高塔,一会儿心不在焉地在甲板和天花板之间来回蹦跳。拉芙娜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紧张,这么全神贯注。虽说他星际贸易的往事全是瞎编乱造的一派胡言,可他当真以为自己能做点儿什么,只要一出马便会大获成功——说不定他的想法是对的。

  范从天花板上出溜下来,凑近显示窗。看样子,紧张激烈的讨价还价即将展开。车行树们进入一个球形房间,直径约有五十米。两个车手显然飘浮在这个大球正中,周围是一片丛林,从四面八方向着球体中央生长,车手们好像飘在离树梢只有几米的地方。透过树枝可以看见用鲜花镶成各式图样的地面。

  圣人莱恩德尔的交易员们散布在最高的几株树间,个个蹲在自己紧紧抠住树梢的象牙腿上。象牙腿这一族银河中很常见,不过拉芙娜以前没见过。在她的老家,连稍微近似这种身体形态的都没有。现在虽然能亲眼看见,仍旧对眼前的生物形不成什么明确概念。瞧瞧蹲在树上的这批东西,下肢与其说像腿,不如说像骷髅的手指,紧紧抓住树干。这一伙的头头声称他就是圣人莱恩德尔,他的象牙的三分之二都饰着贝壳。范调节图像,让两个显示窗放大显示那些装饰物,他觉得分析这种艺术有助于了解象牙腿。

  讨价还价进行得很慢。在层次这么低下的地方,高级翻译装置无法运行。圣人莱恩德尔的人虽然懂点特里斯克韦兰语,但并不精通这种贸易通用语。拉芙娜习见习闻的是明晰的翻译,虽说文明网上的信息有些很容易误解,大多总还是清楚的。

  车行树已经和他们谈了二十多分钟了,这么长时间里只弄清了一点:圣人莱恩德尔也许有能力修好纵横二号。车手们还是跟平常一样丢三拉四前言不搭后语,甚至比平常更恍惚。但范仿佛对这个沉闷的过程大感兴趣:“拉芙娜,这简直跟青河谈生意一样!跟怪物面对面交手过招,双方几乎连语言都不通。”

  “咱们早就给他们发了一份飞船故障的说明,清清楚楚,都好几个小时了。简简单单应一声行还是不行就完了,怎么花这么长时间?”

  “原因很简单,在讲价钱。”范乐了,“咱们这位‘老实头’圣人莱恩德尔——”他指了指显示窗上那位佩戴贝壳的人,“——想告诉我们这项工作有多么困难……老天哪,真希望我能下去。”

  这个时候,就连蓝荚和绿茎也跟平时不大一样了,显得有点古怪。他们说的特里斯克韦兰语大大简化了,比圣人莱恩德尔强不到哪儿去。双方的讨论多半是在兜圈子。拉芙娜从前在中转系统工作时也有一些销售和贸易经验,但怎么还需要讲价钱?你手里有价格数据库、定价策略程序,还有格隆多等上级的指令,生意是件很简单的事:或者做得成,或者做不成。对拉芙娜来说,眼下车手和莱恩德尔的生意经实在是平生未见的大怪事。

  “其实呀,他们谈得挺顺利……我是这么想来着。我们到的时候,那伙骨头腿拿走了蓝荚的货样。到现在,咱们手里有什么货他们知道得很清楚。很明显,这些货色中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是吗?”

  “保险没错。不然的话,圣人莱恩德尔吃饱了撑的,没事贬低我们的货玩儿吗?”

  “唉,这种可能性还是有的:咱们船上压根儿没有什么货色他们用得上。本来这一趟就没打算做生意。”那些所谓“货样”是蓝荚和绿茎从飞船补给品里随便翻腾出来的,都是些没有也能对付的玩意儿,比如中枢传感系统、飞跃底层用的电脑元件。有些东西如果卖掉,他们今后会很不方便,但只好咬咬牙了,飞船不能不修啊。

  范嘿嘿一笑:“你错了,货样中有圣人莱恩德尔想要的东西,不然他不会跟车手们闲磕牙……看到了吗?还不断诈我们,尽说什么他还有其他主顾之类的话。这个圣人莱恩德尔呀,性子倒挺像咱们人类。”

  与车手联系的通讯链接上传来一阵很像人类音乐的声音。拉芙娜调节绿茎携带的镜头,对准声音传来的方向。蓝荚所在的另一头,就在花花草草的“地面”上,出现了三只新的生物。

  “哎呀……好漂亮,是蝴蝶耶。”拉芙娜说。

  “啊?”

  “我是说他们的样子真像蝴蝶。你知道蝴蝶吗?嗯,是一种昆虫,长着五颜六色的翅膀。”

  准确地说,巨形蝴蝶。新来者的身体形态很接近灵长人属,高度大约一米五,身体表面覆着一层看上去很柔软的绒毛。翅膀长在肩脚处,完全展开时宽度接近两米,蓝黄相间,轻轻软软,有的成员花纹样式比同伴更精致复杂。肯定是人造的,或是基因工程改造的结果。这么轻巧的翅膀,只要稍稍有点重力,一点用处都没有。可在这种零重力的地方……转眼间,这三个己经轻轻飘过门口,抬起又大又柔和的眼睛望着车手们。接着,翅膀轻扬,只精确地扇动几下,三只蝴蝶便姿态优美地飞上树梢。这一幕像煞了儿童动画里的景象。他们的鼻子长得挺俏皮,扁扁的,像纽扣,大眼睛动画角色一般忽闪忽闪,羞羞答答。他们的声音像儿童娇美的歌声。

  圣人莱恩德尔和他的手下不安地绕着自己攀附的树枝爬来爬去。最高的那位客人唱了起来,翅膀轻轻扇动着。过了一会儿,拉芙娜才反应过来,这个美丽的生物说的是一口流利的特里斯克韦兰语,只不过尾音稍稍变了一下,变得和蝴蝶一族的母语一样富于音乐性。

  “圣人莱恩德尔,向你致敬!我方船只已经就位,请立即修理。我们付款很大方,行程很紧张。开始工作!①”圣人莱恩德尔的特里斯克韦兰语专家立即替老板翻译出来。

  【①蝴蝶的话也很别扭,还有一种发号施令的口气。】

  拉芙娜紧挨着范·纽文:“看样子,咱们这些友好的修理工说不定当真忙得很哩。”

  “……唔。”

  圣人莱恩德尔绕着树干转了一圈,又兜回树梢,那排小胳膊掐着树叶,回答道:“尊敬的顾客们,你提出付款,不完全接受。你的要求我方很短缺,难……做到。”

  漂漂亮亮的大蝴蝶发出一个尖音,很像人类孩童清脆的笑声。但可爱的声音表达出来的意思却一点儿也不可爱。“时代变了,名叫莱恩德尔的东西!你的人必须学会与时俱进。不得阻挠我们的行动。你知道我们的舰队肩负的神圣使命,必须靠你赶上时间。想想这支舰队,如果你缺乏合作为我们所知,甚至所怀疑。”蓝黄相间的翅膀一扬,蝴蝶一转身,黑黑的、羞答答的大眼睛注视着两个车手,“这些斑斑点点的植物,他们是顾客?赶走。直到我们离开,你没有其他顾客。”

  拉芙娜倒抽了一口冷气。蝴蝶身上看不出有什么武器,但她突然之间担心起蓝荚和绿茎的生命安全来。

  “真是开眼界长见识呀。”范说,“脚踏军靴、杀气腾腾的蝴蝶。”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29: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章
 
  根据计时器,车行树们不到半小时便返回了飞船,但范·纽文觉得这段时间长得多,尽管他在拉芙娜面前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也许他们俩都没让自己的真实感受表现出来。他也知道,她仍然担心他可能随时垮掉。

  拉芙娜的镜头再也没发现那批蝴蝶杀手。舱门终于打开,蓝荚和绿茎回来了。

  “我敢肯定,那伙滑头象牙腿弄到咱们的货巴不得,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只不过。”蓝荚说。他急不可耐地向范诉说这趟经历,与范急于倾听的态度正好相当。

  “没错儿。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还在捉摸,那几只蝴蝶说不定是他们弄来演给咱们看的一出戏。也太巧了点儿,跟演戏似的。”

  蓝荚的枝叶哗啦啦动了一下,范知道这个动作相当于人类打哆嗦。“我的赌注不是这样,范阁下①。那些是军国主义分子,看到他们我的心中便充满恐惧,难道不是这样吗?这段时间很少见到这种人物,但……即使军国主义分子,他们行为也反常反常。他们的霸权已经好几个世纪逐步衰落中。”他对飞船哗啦哗啦发布了一番指令,显示窗上立即出现附近维修坞站的图像。又一阵哗啦啦,这一次是蓝荚和绿茎两人之间的对话。“那些其他飞船型号统一非常,明白?飞跃上界的设计,和我们的一样。但更……嗯……更军事化。”

  【①蓝荚对范的这个称呼不太符合语法规范。】

  绿茎凑近一个显示窗:“二十艘。这么多,同时需要维修驱动器.为什么?”

  军事化?范认真打量着那些飞船。到了现在,飞跃界飞船的主要特征他已经知道了,这些船的运载量好像非常大,还有精巧复杂的传感系统。唔。“好吧,这么说蝴蝶们是一伙狠角色。你们估计圣人莱恩德尔和他的公司会被吓倒吗?”

  车行树们沉默了很长时间。范不清楚他们到底是在认真思索他的问题,还是两人同时短路了。他望着拉芙娜,“查查本地网络怎么样?我想多了解些背景情况。”

  她已经开始进行常规通讯检查了:“刚才网不通,连新闻组都上不去。”这种情况范倒是明白,知道有多恼人。所谓本地网,指的是一台可以覆盖整个安眠星系的超波计算机及其互联线路,远比范知道的任何爬行界网络复杂得多,但基本原理却和爬行界的电脑网络差别不大。后者范见得多了,知道随便搞点破坏就能让整个网络瘫痪下来。青河就用这种办法收拾过不止一个找碴的文明:破坏其电脑网络。圣人莱恩德尔没有向他们提供通向安眠星系本地网的链接,这一点没什么好奇怪的。只要他们留在坞站,飞船的集束天线便收了起来。这样一来,他们与文明网及其新闻组的联系完全被切断了。

  拉芙娜容光焕发:“耶!只读通道打开了,过一会儿进展还可能更大。绿茎、蓝荚。醒醒!”

  哗啦啦。“我没有睡觉。”蓝荚声称,“我在思考范阁下的问题。圣人莱恩德尔显然十分害怕。”

  绿茎和平常一样,没有瞎找借口。她绕过自己的伴侣,滚近拉芙娜刚刚打开的通讯窗口,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一点。显示窗上反复出现一个三角形标志,下面有特里斯克韦兰语注解。范看得摸不着头脑。“有意思。”绿茎说。

  “我发出咯咯的笑声。”蓝荚说,“比有意思更有意思。圣人莱恩德尔真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买卖人。看,不收蝴蝶的服务费,连提成都不要。害怕,但还是想跟咱们做生意。”

  唔,这样看来,他们来自飞跃上界的货样中还真有点儿什么,圣人莱恩德尔认为值得冒惹恼凶狠的蝴蝶的风险。千万别是什么咱们也需要的东西啊。“好,拉芙娜,你看——”

  “等会儿。”拉芙娜道,“我先查查新闻组有什么新消息。”她启动一个搜索程序,视线在她的主控显示窗上飞快地滚动……过了一会儿,突然发出一声硬咽,脸色惨白,“天人哪,不!”

  “出什么事了?”

  拉芙娜没有回答,也没有把新闻组里的帖子调上主显示窗。范抓住她的主控显示窗边的一根细柱,一拉,身体一转,看着她刚刚读到的消息。

  密级:零

  当前接收方:安眠星系通讯节点

  语言路径:贝诺里斯克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防卫同盟[自称为飞跃界内斯特劳姆文明圈附近五个帝国群的联合体,在斯特劳姆文明圈毁灭之前没有证明该组织存在的资料]

  主题:对变种的辉煌胜利

  发往:

  瘟疫威胁组

  追踪战争兴趣组

  灵长人属兴趣组

  日期:中转系统毁灭之后159.06天

  关健词:不要坐而论道,起来采取行动;初步实现我们的承诺

  信息内文:

  一百秒以前,防卫同盟对瘟疫的工具采取了行动。你读到这条消息时,名为斯坚德拉凯的灵长人属诸世界已被摧毁。

  请注意:有关瘟疫的传说与理论沸沸扬扬,但采取真正的、成功的行动,这还是第一次。除斯特劳姆文明圈外,己知存在大批人类盘踞的星系只有三个,斯坚德拉凯便是其中之一。一击之下,我们便消灭了变种扩张潜力的三分之一。

  将随时提供最新消息。

  消灭害虫!

  出现在这个显示窗里的还有另一条消息,提供了最新情况,但发送方并不是“消灭害虫”。

  密级:零

  付费方:慈善团体/常规兴趣组

  当前接收方:安眠星系通讯节点

  语言路径:萨姆诺什克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下级协议层请注意:此信息系由斯坚德拉凯方向之斯尼尔诺星系接收,原始信号极微弱,可能发自船载信号发射机]

  主题:请救救我们

  发往:

  危机新闻组

  日期:斯坚德拉凯毁灭之后5.33小时

  信息内文:

  本日早些时候,超光速导向炸弹袭击了我们的主要居住地,造成不少于二百五十亿人死亡。轨道运输工具及小型居住地仍有幸存者,仍活着的人数估计为三十亿。

  对我们的攻击仍在继续。

  敌方飞船已攻入星系内部,我们看见了炽热弹。他们正把我们斩尽杀绝。

  请救救我们,我们亟需援助。

  “不!不!不!”拉芙娜双手猛地一撑,身体向他飞了过来,双臂紧紧搂住他,脸埋在他的肩头。她抽泣着,嘴里断断续续说着不连贯的萨姆诺什克语,紧靠着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他自己也热泪盈眶。多么奇怪啊,在他们俩中,她一直是更坚强的一方,他则十分脆弱,时时癫狂。现在全反了过来,可他能做什么?“爸爸,妈妈,姐姐——全死了,死了。”

  他们一直以为不会发生这种惨祸,可它偏偏发生了。一分钟内,她从出生到长大一直拥有的整个家庭全毁了,突然之间,她成了一个人,孤孤单单,飘荡在寰宇之间。可我呢,这种惨祸也曾发生在我身上,在许久许久以前。这个念头忽地钻了出来,十分冷静,冷静得奇怪。他一只脚钩住甲板,轻轻前后摇晃着拉芙娜,尽力安慰她。

  痛苦的哭声慢慢小了下去,但他的前胸仍然能感受到她的抽泣。衬衣的肩部早已被泪水浸透,但她却没有抬起头来。范从她头顶望着蓝荚和绿茎,他们的枝蔓梢头看上去很奇特……好像枯萎了一样。

  “我带拉芙娜离开一会儿,你们尽量多了解些情况,我不久就回来。”

  “好的,范阁下。”他们仿佛又枯萎了一分。

  范再回到指令舱已是一个小时以后。他发现车手们正哗啦啦地与飞船不停对话,所有显示窗都奇怪地闪烁着。范不时看到某个图形、某个图例。他猜测飞船很正常,正全面显示各方面情况,只不过调整了显示方式,使之更适应车行树的感官。

  蓝荚先发现他,猛地向他滚来,语音合成器里传出的声音有点尖:“她怎么样?”

  范轻轻点点头:“刚睡着。”注射了镇定剂,飞船密切注意着她的情况,以免我出什么差错,“瞧,她会好的。打击很大……但她很坚强,是我们中最坚强的。”

  绿茎枝叶招展,相当于人类的微笑。“我常常这么想来着。”

  蓝荚有一会儿工夫一动不动,接着,“好,干正事,干正事。”他对飞船下了句指令,显示窗立即重新调整,同时适应人类和车手。“你们不在时我们又了解了不少情况。圣人莱恩德尔的确有理由害怕。蝴蝶的飞船是‘消灭害虫’舰队的一支分队。他们掉队了,但准备继续赶赴斯坚德拉凯!”

  打扮得漂漂亮亮,准备参加一场大屠杀,却发现没地儿可去了。“觉得非要参加一份儿才过瘾。”

  “是的。斯坚德拉凯显然还存在某些抵抗力量,还有一些人逃了出来。蝴蝶分舰队的司令认为他可以截住一些逃亡者——只要能及时修好飞船。”

  “他有什么力量可以威胁当地人?光凭他的二十多艘飞船就能摧毁安眠星系?”

  “不。关键是这支分队所属的那支大舰队,还有斯坚德拉凯的大屠杀。当地人吓坏了。所以圣人莱恩德尔才这么畏惧他们。他们需要的维修设备,就是那种再生系统,正好也是咱们需要的。我们就是要跟他们争夺莱恩德尔的设备。”蓝荚的枝条啪啪甩动,表达“跟他们拼到底”的激昂情绪。每次回忆起某次火爆商战时他都是这个表情。“结果却是,我们手里有些东西,圣人莱恩德尔非常、非常想弄到手。为了这种东西,他甚至愿意冒险哄骗蝴蝶。”他停下来不说了,颇为戏剧化。

  范寻思着他们提供给安眠人的货样。老天,千万别是用在爬行界的超波设备。“好,无论什么,我都认了。咱们得给他们什么?”

  “薄膜!我哈哈大笑。哈,哈。”

  “啊?”车行树们把东拼西凑的那一堆鸡零狗碎列了个单子,范还记得单子上有这个东西,“‘薄膜’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蓝荚的一根须蔓朝蒙布下一伸,掏出一筒黑乎乎的东西递给范。形状不大规整,大致是个圆柱形,大约四十厘米长,直径约有十五厘米。摸上去感觉挺光滑。这么大一卷,重量最多不过几克。真是个制作精良的……东西。范的好奇心压过了心中的伤痛。“他们要这东西干什么用?”

  蓝荚哆嗦了一下,忽地不吱声了。过了一会儿,绿茎才略带几分羞涩地开口道:“我们也是瞎猜的。这东西是纯碳纤维制成的,超限界的货物运输中经常能见到,可能是一种包装材料,专用于具有自我意识的产品。”

  “也可能是这种产品的排泄物。”蓝荚哼哼道,“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某些飞跃中界的种族很看重这种东西。为什么?答案还是一样:我们知不道。能肯定的只是,圣人莱恩德尔他们绝对不是这东西的最终用户。象牙腿头脑清醒得很,才不会用这玩意儿呢。一句话,这种无比神奇的货物我们手里有三百卷,足以克服圣人莱恩德尔对蝴蝶的恐惧。”

  范陪拉芙娜的当儿,圣人莱恩德尔搞了个计划。纵横二号和蝴蝶飞船泊在同一个港口内,这种情况下使用再生系统替他们维修飞船未免太过显眼。再说,蝴蝶的大头头不是下命令要纵横二号滚蛋吗?圣人莱恩德尔还有一个小港口,就在安眠星系附近一千六百万公里处。到那儿去谁都不会起疑,那里正好有一个车行树聚居的山区,离莱恩德尔的二级港口只有几百公里。他们就在那里和象牙腿碰头,用二百一十七卷薄膜交换象牙腿的维修服务。莱恩德尔还保证说,如果薄膜质量过硬,他还会加上一个添头,替飞船提供一套反重力垫。自中转系统毁灭后,飞船正缺这东西……嘿、嘿。蓝荚乐开了花,真是小车滚滚,滚到哪儿生意就跟到哪儿呀。

  纵横二号离开自己泊靠的坞站,小心翼翼地从星球层面向上飘升。踮起脚尖溜出去。范密切注视着电磁和超波显示窗,没有发现蝴蝶的武器系统锁定他们,只有平常的雷达接触。没人跟踪。小小的纵横二号以及上面“斑斑点点的植物”还不值得那伙英勇战士留心戒备。

  上升至星环层面以上一千米,一万米。车行树们本来不停地叽哩呱啦,对象有时是范·纽文,有时是他们自己。但这时,他们不作声了。树干和枝条斜斜弯向传感界面,这些传感器正探测着飞船的四面八方。飞船一侧是那颗太阳和它周围的星尘,闪闪发亮。飞船已经升至星环层面之上,但距离仍旧很近……眼下的景色,就像日落时分的海滩,岸边的沙石五彩缤纷,一直延伸到目力不及的天际。车行树们注视着这番美景,枝条扶疏,轻轻摇晃着。

  升至星环之上二十公里。一千公里。他们启动纵横二号的主推进器,加速穿过星系。车行树们慢慢从心醉神迷中清醒过来。到达二级港口之后,系统重生需要大约五个小时,前提是莱恩德尔的设备运转正常。据圣人声称,他的设备是最近刚刚进口的,纯粹的上界高档货,一点儿也没搀假。

  “咱们什么时候把薄膜给他?”

  “维修完成之后当场交货。在圣人莱恩德尔——或是他的最终客户——检查完毕,确认薄膜不假之前,我们不能离港。”

  范的手指敲打着通讯控制台。这种交易让他回想起许多往事,其中有些惊险万分。“这么说,货交出去之后,我们还得在安眠星系待上一阵子。我不喜欢这样。”

  “你瞧,范阁下。你的星际贸易经验局限于爬行界,买卖双方相隔很远,不会考虑回头客的问题,因为做一次生意需要飞行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像你们这样的生意人我非常敬佩,五体投地佩服得。但是,这种经验未免让你有点偏执了。在飞跃界,回头客是非常重要的。莱恩德尔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们不清楚确实,但他的维修生意已经做了至少四十年,这一点我们是知道的。价钱杀得很凶他在做买卖时,这很正常。但如果抢劫、杀死客人,这种事多了的话,生意圈子里肯定会传开。再也没有客人上门,他的小买卖也就做不成了。”

  “唔。”现在争这些没有必要,但范认为,这一次情况确实非常特殊。“消灭害虫”们就坐在莱恩德尔和其他安眠人门口,斯坚德拉凯又出了那种大事,整个斯坚德拉凯星系方向一片混乱。在这种情况下,一旦拿到薄膜,莱恩德尔他们与蝴蝶耍手腕的勇气说不定当场便会烟消云散。必须做好准备才行。范·纽文向飞船的设备贮藏库飘去。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29: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章
 
  蓝荚和绿茎准备交货的薄膜时,拉芙娜也来到货舱。一路上飘得很急,连连推着舱壁以加快速度。眼睛上有深深的黑圈,简直像淤伤。范拥抱她时她很紧张,却没有放开他。“我想帮忙,我能做点什么?”

  两株车行树放下薄膜,滚了过来。蓝荚伸出一根须蔓,温和地抚过拉芙娜的手臂。“现在没什么事,拉芙娜女士。我们手里,唔,枝条里的活儿都做完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回来,然后咱们就离开这个地方。”

  但他们还是让她重新检查了他们身上的摄像镜头,还有货物的捆扎情况。检查货物时范飘到她身旁。许多卷薄膜拥在一起,看上去比单独一卷更古怪。货物捆扎得很好,结结实实,大约一米多见方,黑黑的,像许多煤块拼合成一大方。这一方之外,还有一口袋没有打进包里的,以防对方要求换货。加在一起,这东西还不到半公斤。嘿,这鬼东西真他妈的轻。范打定主意,等他们平平安安进入外太空,他一定得好好摆弄摆弄剩下的一百来卷薄膜。

  两位车手带着货,穿过飞船气密舱。范和拉芙娜只能通过摄像镜头在船里观察。

  其实,这个二级港口所在的地方已经不是象牙腿的地盘了。进入弧道后,眼前的一切与前一处地方大不相同。看不到弧道之外的景色,密密麻麻的通道十分狭窄,绕来绕去。通道壁的形状也不规则,上面满是黑乎乎的窟窿。到处飞舞着小昆虫,时时落在球状摄像镜头上,挡住视线。范觉得这地方脏兮兮的,污秽不堪。看不出这里的主人是谁,除非是那些时时从墙上的窟窿里探出头来的蠕虫。这种虫子颜色苍白,看不清脑袋上长着什么样的五官。蓝荚通过语音链接告诉他们,蠕虫是安眠星系中一种非常古老的生命形式,已经有很长历史了。经过上百万年,历经上百个种族来来去去之后,他们也许仍旧保持着自我意识,仍然算得上智慧生命,只不过十分古怪,比其他任何从爬行界进化上来的族类都更加怪异。这样一个种族肯定有某种历史悠久的自动化设备保护,才能免于灭绝。他们自己行事也极度小心,不理外界,只在意自己的内心世界。他们所思考的一切,外人看来肯定是彻头彻尾的无理智思维。这样的种族往往会对他们手里的薄膜极感兴趣。

  范的两眼忙得不可开交,每样东西都想好好看看。车手们离开船坞后已经走了将近四公里,目的地是“验货”的地方。范细心看过,沿路只有两个气密门通向弧道之外,一路上也没有发现能够形成威胁的东西。但话又说回来,在这种地方,他怎么知道什么东西有威胁,什么没有?他命令飞船释放一个船外探测器,在星环之外只发现了一颗大型星环周界卫星,港口里也没有停泊其他飞船。电磁与超波观测窗都没有什么动静,本地网上也没有出现任何异常,足以引起飞船流量分析程序的警觉。

  范从显示观测报告的视窗上抬起头来,拉芙娜已经飘过船舱,看着船外情况显示窗。能看得见维修工作正在进行,没什么看头,只是损坏的动力脊周围出现了一圈淡绿色的光晕,比飞船进入近地轨道后船壳时常出现的微光亮不到哪儿去。她转过身来,轻声问道:“这是在修咱们的飞船吗?”

  “以我们能看到的——我是说,是的,正在修。”飞船的自动化系统监控着动力脊的再生情况,但究竟修得怎么样,现在谁也说不准:只有等飞起来以后才能发现。

  范始终没有搞清莱恩德尔为什么要让车行树们走过虫脑袋盘踞的地区。也许原因是这样,那种东西是薄膜的最终用户,他们想瞧瞧卖主究竟是谁。另一种可能:这种安排与后面的阴谋和背叛有关。不管怎么说,车手们不久便走出这个地区,进入一个汇聚各个种族的广场。广场上人头攒动,挤得像低科技地区的集市。

  范连嘴都合不拢了。无论他朝哪个方向看,都能看到不同形态的智慧生命。在宇宙中,智慧生命是一种稀有现象。范在爬行界时,一辈子只知道三种不同于人类的智慧种族。但是,宇宙毕竟太大,有了超能驱动器,很容易便能发现其他智慧生命。加上无数种族移民飞跃界,结果就是,智慧生命随处可见。范一时忘了自己的监控程序,忘了自己对这次交易的怀疑,完全沉醉在眼前的奇观之中。十个种族?十二个?不同种族的人们漫不经心擦肩而过。连中转系统也没有这里这么随便。安眠毕竟是一个停滞不前的星系,这个种族万花筒是数千年沉淀的结果。这么长时间彼此交流,眼前的各种族早就学会了同存共处。

  没有发现长着蝴蝶翅膀与柔和大眼睛的玩意儿。

  甲板另一头传来轻轻一声惊叫。拉芙娜正注视着一个显示窗,上面的图像是从绿茎身侧的镜头传来的。“出什么事了,拉芙娜?”

  “车行树。看见了吗?”她指着那边的人群,放大图像。一时间,图像变得比她的个子还高。在巨大的、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他看见了植物一样的身躯和优雅舒卷的须蔓。除了装饰条纹和蒙布有点不同之外,跟他们那两位车手确实非常相似。

  “嗯,这附近有一个他们种族的聚居点。”他打开与绿茎的通话频道,告诉她这个消息。

  “我知道。我们……嗅到了。叹气。真希望做完买卖后有时间去他们那儿看看。在遥远的异乡找到朋友……总是挺好的。”她帮蓝荚推着货物绕开一个球形水族箱。前面就是莱恩德尔的人,六个象牙腿坐在一圈环形墙上,墙内有个东西,可能是验货的装置。

  蓝荚和绿茎把他们的货推到象牙腿中间。腿上镶满饰物的那个走近这一大堆,伸出几只小胳膊拨弄,把一卷卷薄膜依次放到验货装置上。蓝荚也凑近了些,认真看着。飞船里的范调整一下显示设置,用几个主视窗显示蓝荚镜头传来的图像。二十秒钟之后,莱恩德尔的特里斯克韦兰语专家道:“头七项测试通过,进行下一个系列的独立检测。”

  范这时才发现自己一直屏住呼吸。接下来的三项“独立检测”也过了。又是六十秒钟。他看看飞船的维修进展数据,纵横二号判断,维修已经完成。现在正通过本地网检验。再过几分钟,咱们就能和这个地方吻别了。

  但做生意总少不了问题。圣人莱恩德尔开始挑剔第十二、十五卷货的质量。蓝荚长篇大论地争辩起来,最后才很不情愿地从另外那个口袋里掏出替换的薄膜。范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争执不休。争着好玩儿?还是真的没有多少可供替换的优质薄膜?

  至此,共二十五卷验收完毕。

  “绿茎这是上哪儿去?”拉芙娜问道。

  “什么?”范调出绿茎的镜头传来的图像。她已经离开蓝荚五米远了,正继续向远处滚去。范破口大骂起来。绿茎左边是一株当地的车行树,头上还飘着另一株,头上脚下冲着她,枝条与绿茎相接,好像聊得挺投机。“绿茎!”没有回答。

  “蓝荚!出什么事了?”但那位车手正指手画脚和象牙腿争得不可开交,又有一卷薄膜没能通过他们的验收。“蓝荚!”过了好一会儿,保密链接上才传来他的声音。声音恍恍惚惚,内置记忆体繁忙或堵塞时他总是这种腔调。“现在打扰我不要,范阁下。我只剩下三卷过得去的替换薄膜了。一定要说服客户收下现有货品。”

  拉芙娜插了进来:“可绿茎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了?”两位车手分开了,一时难以从蓝荚的镜头中看到绿茎。片刻之后才在密集的人群中发现她。绿茎已经穿过广场中央,她和她身边的当地车行树用的已经不是车轮,而是喷气推进器。走得很急呀。

  蓝荚终于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他绕着莱恩德尔一伙来回滚动,传来的图像也随之转个不停。一阵车手的哗哗啦啦,过了一会儿,保密线路中才传出语音合成声。“她走了。她不见了。我必须……我一定得……”他突地一转,滚回象牙腿中间,重又继续起刚才被打断的讨价还价。几秒钟后,保密链接上又传出他的声音,“我该怎么办,范阁下?我这里还有一桩生意没做完,可我的绿茎走丢了。”

  多半是被绑架了。“做完生意,蓝荚。绿茎会没事的……飞船,执行二号方案。”他抓起一副头戴式耳机,双手一撑,从控制台边飘起来。

  拉芙娜也站了起来:“你打算上哪儿去?”

  范咧嘴一笑:“出去。我早就料到,等生意做得差不多了,莱恩德尔说不定会抛开他脑袋上的圣人光环。所以我做了个计划。”她跟着他滑向舱门。“瞧,我希望你留在船上。我身上只能带很少一点探测装置,需要你向我提供信息。”

  “可——”

  他一头冲出舱,没听到她的反对。拉芙娜没有跟着他出门。一秒钟后,她的声音传进范的耳机。声音不像前一段时间那么惊恐不安,过去那个拉芙娜又回来了。“好的,我作你的后援……可我们能做什么?”

  范双手交替,连续撑着飞船通道壁,速度越来越快,稍欠灵活的人准会在舱壁上撞个鼻青脸肿。前面就是货舱,挡住去路。他伸手在墙上轻轻一拍,身体一个空翻,双手准准地落在舱壁的凸起处,一拉,身体前冲的速度顿时慢了下来,轻轻碰在货舱门上,没落个撞折骨头的下场。货舱里,飞船已经将他的太空服准备好了。

  “范,你不能离船。”显然她已经切换到了货舱里的摄像镜头。“他们会发现我们是人类。”

  他的头和双肩已经钻进太空服,感觉到下半截太空服自动套上来,密封,锁定。“不一定。”再说,到现在这个地步,是不是人类已经不算什么大事了。“外头两条胳膊两条腿的家伙多的是,我还在这套行头上粘了些东西,伪装了一下。”他的下巴在头盔里向下一碰,接通里面的控制界面,调整显示系统。与中转系统可以形成人造重力场的轻便压力服相比,这种盔甲式的太空服非常原始。可只要能弄这么一套,让青河拿一艘飞船去换都愿意。他的本意是用这种威风凛凛的太空服把自己打扮起来,给尖爪族留下深刻印象,现在却要先实地测试一下了。

  他动动下巴,把视界调到反观模式。出现在他眼前的就是拉芙娜看到的他:身体漆黑,黑得不能再黑,个子高达两米多。双手上还附有甲壳式的钳爪,身体棱线又硬又直,长满凸起的棘刺。这些东西都是他不久前才加上去的,目的是改变着装者的人类躯体线条,同时还希望能把其他人吓个半死。

  范转开气密门闸,双手一推,飘进虫子脑袋们的地盘。到处是泥巴墙,空气湿漉漉的,一群群昆虫飞来飞去。

  耳机里传来拉芙娜的声音:“我收到一个级别很低的查询,可能是自动生成的:‘你们为什么派来第三位谈判者?’”

  “不理它。”

  “范,小心些。这些飞跃中界的种族,我是说历史很悠久的古老种族,他们手里有些很可怕的武器。否则生存不了那么长时间。”

  “我会当个循规蹈矩的好公民。”只要人家对我客客气气。离广场只有一半路了。他动动下巴,调出一个小窗口显示蓝荚传来的图像。莱恩德尔免费为他们提供了本地网的带宽,随便他们用。真奇怪,他还这么好心。从图像上看,蓝荚还在讨价还价。也许这中间没什么阴谋诡计……或者有,但圣人莱恩德尔没有参与。

  “范,绿茎的视频传送断了,就在她进入一个类似巷道的地方时。她的方位信号仍很清楚。”

  通向广场的大门在他前面打开,范进入这个拥挤的集市。一片喧闹,透过太空服都能听见。他缓缓向前,选择人最少的路线,跟随空中的导向标。人群虽然拥挤,却没造成什么障碍。一见了他,大家全都闪开一条道,有些人简直是惊恐万状地逃开了。不知是因为盔甲上锋利的棘刺还是盔甲里“渗漏”出的一丝氯气。也许最后这一招稍稍过了一点儿。之所以费这些心思,目的就是让别人看不出他是人类。他把速度更放慢一点,尽力别扎伤谁。就在这时,后视窗中晃了一下,很像瞄准激光束。范急忙闪到一个水族箱后,这时拉芙娜道:“这个地区刚才对你的装束提出了抗议:‘你违反了本地着装规范。’翻译出来就是这句话。”

  是我的氯气孤臭?还是发现了我的武器?“外面有什么动静?有没有蝴蝶?”

  “没有。最近五个小时里没有发现飞船活动,没有蝴蝶的迹象,通讯状态也没有变化。”长长的停顿。他隐隐约约听到舰桥中传出蓝荚的声音。车手正跟拉芙娜通话,内容听不清楚,但语气很兴奋。他在控制面板上乱动一气,希望能直接收听两人的对话。这时拉芙娜又转回来和他通话。“好消息!蓝荚说莱恩德尔接受我们的货了!这会儿正往我们船上送反重力垫呢。还有,飞船维修也已通过检验。”也就是说,他们可以起飞了,只不过船上四个人中还有三个在岸上,其中一个更是失踪了。

  范飘到水族箱上面,终于直接看到了蓝荚。他轻轻调了调太空服的喷气推进器,落在车手身边。

  范的受欢迎程度与一个喜欢拿脏手指乱戳食物的小孩在野餐会上受到的欢迎相仿。戴着不少饰物的那个象牙腿本来一直在说着什么,腿轻轻磕打着墙壁,旁边的助手不住把他的话翻译成特里斯克韦兰语。现在,这一位把他的象牙缩了回去,颈根处两只小胳膊交叉抱在一起,其他象牙腿也摆出同样姿势。这一伙全都在墙头爬开,与蓝荚和范拉开距离。“我们之间的生意完成。我们不知道你们朋友的下落。”翻译说道。

  蓝荚的枝条朝他们伸去,不住颤抖着:“可、可我们只需要你们稍微指点一下。是谁——”没用。圣人莱恩德尔和手下那群好心人不住后退,越走越远。垂头丧气的蓝荚猛地爆发出一阵哗啦哗啦,枝条微微张开,转向范·纽文。“范阁下,现在我已经不敢相信你身为商人所应具备的专业素质了。圣人莱恩德尔本来或许会帮助我们的。”

  “或许。”范望着象牙腿们渐渐消失在人群中,身后拖着那堆薄膜,像个黑色的大气球。唔,也许圣人莱恩德尔没什么坏心眼,只是个老实本分的买卖人。“做生意过程中绿茎突然丢下你,这种事多吗?”

  蓝荚枝叶一耷拉,想了一会儿:“如果是一般的停船贸易,还有可能是她突然发现了极大的商机。但在这里,我觉得——”

  拉芙娜充满同情的声音插了进来:“也许她只是……嗯……迷糊了,忘了在做什么事了?”

  “不可能。”蓝荚坚决地说,“交易高潮之中?不,小车绝不会允许出现这种错误。”

  范在自己头盔里轮流调出各个视窗,观察四周动静。人群还是离他远远的,不敢靠拢他们。没有发现维持秩序的警察一类角色。可就算有,我能认得出吗?“好吧,”范道,“不管我离没离船,是不是帮了倒忙,问题总是出现了。我建议咱们四处走走,看能不能发现绿茎去了什么地方。”

  哗啦啦。“我们现在别无选择。拉芙娜女士,请求你尽量与象牙腿翻译取得联系。也许他能帮助我们找到本地的车行树。”他从墙头飘下来,从车轮驱动转为喷气驱动。“咱们走吧,范阁下。”

  蓝荚领路穿过集市广场,大致朝绿茎离开时的方向前进。两人怎么都找不到一条直路,所有路线都弯来绕去,活像醉鬼。两人走着走着,差点又绕回出发地。范不住抱怨,蓝荚总是说,“耐心点,耐心点。”这株车行树从不硬挤过人群,如果别人不理会他的枝条的柔和招动,他就老老实实绕远路绕开他们。不仅如此,他还坚持要范紧紧跟在自己身后。这样一来,那身盔甲完全发挥不出吓唬人的作用。“范阁下,这些人在你看来或许非常平和,彼此之间推推搡搡没什么关系。但请记住,这些行为仅仅局限于他们自己人。这些种族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几千年,早就学会了互相理解。对外来者他们就不会这么容忍,也不会这么软弱了。不然的话,他们老早以前就被别人消灭了。”范想起刚才收到的有关“着装规范”的警告,决定不反对蓝荚的观点。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范所经历的比他在青河舰队里一辈子都多。十多个异于人类的智慧种族,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两人总算来到广场另一端墙边,范气得直咬牙:一无所获,只多收到了两次“着装警告”。惟一的亮点是圣人莱恩德尔仍在继续为他们提供本地网络的带宽,拉芙娜因此获取了更多信息。“本地车行树的聚居点离广场约一百公里。你们待着的这堵墙外就有一个运输站之类的地方。”

  绿茎进去的那条巷道就在前面。从这个角度,他们能看到巷道外面漆黑的太空。到了这里,他们才第一次摆脱拥挤的人群,这个洞口几乎没什么人出入。

  后视窗上又是激光束一闪: “违反着装规范。第四次警告。警告内容是‘请立即离开本地区’。”

  “我们就走,我们就走。”

  一片漆黑。范强化了头盔里的显示视窗。最初他还以为这个“运输站”直接在太空里,类似上界那种引力控制区。这时才看见前面远处是透明的幕墙,墙内还有柱头。他们仍然在屋里没出去呢。这种装置跟过去时代里的一样,只是景观大不相同。他们现在置身于弧道内面向星星的一面,前面几十米处就是组成星环的固态物质,像深色的鱼,在他们眼前静静游动。更远处是伸出星环这一平面的建筑,伸得极远,竟然伸到了阳光下,熠熠生辉。但这些还不算亮,最明亮的东西在他们头顶:一片湛蓝的大海,飘浮着自云,折射着光线,洒在他们远远的前方。当年青河的舰队飞得再远,只要见到这种海上落日的美景,船员们总会兴奋不已。不对,这不是太阳。它只是大致近似球体,一半遮蔽在星环的阴影之中。以天体的标准,它非常小,距离也很近,在他之上最多几百公里。是一颗卫星,跟他们飞来的路上看到的那颗一样。卫星上有空气,朦朦胧胧的,细看才会发现,这些空气其实都扣在某个巨大的罩子里。

  他转头看着蓝荚:“十对一打赌,那就是当地车行树的聚居点。”

  “这还用说。”蓝荚回答道,“典型的树族地区。重力这么小的地方,那种海浪我是不喜欢的,但——”

  “亲爱的蓝荚!范阁下!这边来。”是绿茎的声音。根据范的太空服显示的数据,声音传自本地链接,不是纵横二号中转过来的。

  蓝荚的枝叶朝四面支棱着:“绿茎,你没事吧?”两人哗啦啦说了几秒钟,绿茎又转用特里斯克韦兰语道:“范阁下,是的,我没事。让你们这么担心,我真抱歉。但我看出和莱恩德尔的生意已经没问题了,正好又来了几株当地的车行树。他们真是太客气了,范阁下。他们请咱们上他们那儿去,就一两天。走了这么远的路,能上那儿休息休息可真太好了。还有,我觉得他们应该可以帮助咱们。”

  真跟他在拉芙娜睡前消遣资料库里找到的探险传奇一样:疲惫不堪的旅行者,在前往目的地的中途发现了一个友好的避难所,得到了珍奇的礼物。范切换到和蓝英单独交谈的频道,“这真的是绿茎?会不会受了别人胁迫?”

  “是她,没受胁迫,范阁下。刚才我们说话你也听见了。我跟她在一块儿已经两百年了。没人拧她的枝条。”

  “那她究竟为什么跟我们来这套鬼把戏?”怒气冲冲的声音连范自己都吓了一跳。

  长时间的停顿。“是呀,奇怪呀。我猜是这样:本地的车行树们不知怎么发现了某种对咱们非常重要的事。来吧,范阁下,请小心些。”蓝荚上路了,范觉得他好像根本没选择什么方向便径直滚了起来。

  “拉芙娜,你觉得——”范这才发现自己的通讯面板上一个红色指示灯闪闪烁烁。他心里一沉,焦躁情绪顿时无影无踪:与拉芙娜的通讯链接中断多长时间了?

  范飘行在蓝荚身后。他重新调整了喷气推进器,放慢速度,跟着车手。这一片地区到处都是车手们在零重力状态下滚动时最喜欢的吸垫。可眼下,这地方好像被人抛弃了,一个人都没有,仅仅一百米之外却是人头攒动。伏击!这里是个伏击点!可是,没道理呀。如果“消灭害虫”——或他们的帮凶——发现了他们,只消一声警报就足够了。难道是莱恩德尔搞的鬼?范打开射线武器的动力开关,开始采取反制措施:朝各个方向放出飞蠓式微型侦察机器人。去他的着装规范吧。

  微微发蓝的月光洒落下来,照出前面低缓的小丘和胡乱堆放着的一堆堆设备,不知是干什么用的。到处是窟窿。(某种隧道的入口?)蓝荚呜噜呜噜地说在这种“美妙的夜色”里,坐在他们上方几百公里处那颗卫星上的海滨会多么惬意。范没有理会,小心翼翼地扫视各个方向,尽力辨认可能的火力点和猎杀区。

  从他放出去的一只飞蠓传来的图像中,范发现了一大片没有树叶的枝条——是车行树,静悄悄立在月光下,在离他们两座小丘之外,无声,不动,没有一丝光……也许只是在享受月色。飞蠓传来的图像经过强化,范毫不费力便认出了绿茎。她站在一排五株车行树的一端,树干上的条纹清晰可辨。她的小车前端有一块凸起,还有一个伸出来的杆状物。某种囚禁措施?他调动几只飞蠓飞近些。是武器。所有车手都全副武装。

  “我们已经上了交通艇,蓝荚。”又传来绿茎的声音,“往前再走几米你就能看见了,就在一个通风栈另一面。”后者显然指的是他和蓝荚接近的那一堆设备。但范看得很清楚,那里连个交通艇的影子都没有,道边等着他们的只有绿茎和她的枪。这是背叛,操作得十分熟练的背叛,可惜他们的科技水平太低了。范差点朝蓝荚喊出声来,幸好他及时发现了小丘上那个矩形陶制品,就在车手身后数米处。最接近那个地点的飞蠓报告,那东西是某种爆炸物,可能是定向地雷。地雷边还有一台低解析度摄像机,只比监控器稍强一点。蓝荚滚过那东西,却没有触发它,还在跟绿茎不住嘴地唠着嗑儿。他们把他放过去了。新的疑云在范心里升起,又冷,又沉。范停下来,操纵喷气推进器向后倒退,注意不接触地面。动作无声无息,只有喷气推进器发出轻轻的咝咝声。他从一只手腕上解下自己附在太空服上的一只钳爪,让一只飞蠓带着它飞过那颗地雷的感应器……

  一道白光闪过,轰的一声巨响。虽然离着很远,爆炸的冲击波仍然冲得他不住后退。一瞥之下,他看见小丘那边的蓝荚被爆炸气浪冲得翻滚起来。锋利的金属碎片嗖嗖掠过,但没伤着他。只有这一次爆炸,接下来没有立即发动进攻。爆炸只毁掉了他几只飞蠓。

  范借着爆炸气流的冲击加速后退,溜上一个通风栈形成的山头,又降入一道浅浅的山谷(应该说巷道才对)。现在他正好能居高临下俯视设伏的车行树。伏兵滚向前方,绕过山头,一路兴奋地叽哩呱啦着。范想看看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没有立即开火。过了一会儿,蓝荚在一百来米外飘到空中,悲伤地喊着:“范?范?”

  伏兵没有理睬蓝荚。三株车行树绕过山头不见了。范的飞蠓看着他们惊恐地停了下来,竖起枝条——他们发现范逃脱了。五株车行树立即散开,搜索这一片地区,必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绿茎也不再装模作样跟他聊天了。

  咔的一声脆响,一座小丘后火光一闪。有人太过紧张,扣动了扳机。

  蓝荚飘浮在这一切之上,完全是个活靶子,却什么事都没有。他现在的话夹杂着树语和特里斯克韦兰语,从他能听懂的部分中,范听出了惧意。“你们为什么开枪?什么事出了?绿茎,别这样!”

  范·纽文同样被吓得不轻。我可不想你在上头居高临下向下看。他抬起自己的重型射线枪,瞄准车手,又稍稍偏了一点,开火。射线的波长经过调整,为不可.见光,但能量足有上百万焦耳。离子束掠过蓝荚,在他头顶之上五米处飞过,直射上去,击中上方的晶体罩。爆炸十分可观,只见命中点强光一闪,一小片晶体炸得粉碎,向上千个方向迸射。

  强光闪过的那一瞬,范已经飞向一侧。他看见蓝荚在空中摇晃了几下,重新稳住身体,马上飞快地找隐蔽去了。范射中的晶体罩上出现了一道冠状光环,光谱从蓝到橘黄到红色,有点模糊,但仍比头顶那颗卫星明亮。

  这警告性的一枪就像一根巨大的手指,直直指出了他的方位。下面十五秒内,四个伏击者齐齐向范刚才的藏身处猛烈开火。射击停止,然后是低低的哗啦啦交谈声。如果双方都在黑暗中,五对一,人数多的一方赢定了。但车行树们还没有意识到他的装备多么精良。看着飞蠓传来的图像,范微微一笑。每株车行树都在他的监视之下,包括蓝荚。

  如果只有这五个——或许该说六个?对付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但对方的增援力量肯定正朝这里赶来。晶体罩上的命中点渐渐冷却,重新变成一片漆黑。但那儿现在出现了一个洞,直径大约半米,空气渗漏的声音呼呼呼响个不停。虽说范穿着太空服,听了这种声音仍不禁有些胆寒。空气泄漏可能不会对车行树产生什么影响,即使有影响也是好一阵子之后的事。不管怎么说,这种事算得上紧急情况,肯定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他望望那个窟窿,在他这里,搅动的空气已经形成一股微风,窟窿正下方的情况更糟,简直是个小型龙卷风,卷起尘土和零碎物品,直直上升,飞出去……

  飞出透明的晶体顶棚,飞进太空。

  窟窿之外是一片黑暗,还有一个晶体融化又凝固后形成的凸起,微微发光,就在各种太空碎片从弧道的阴影伸向外面的阳光处。他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

  哎哟。五株车行树已经把他大致包围起来。其中一个冒冒失失冲进包围圈,发现了他,当即开了一枪。范开火还击,把对方炸成一团超热的火云和焦黑的枯木。小车却还没有损坏,继续在小丘间滚动,招来其他惊慌失措的车行树的一阵弹雨。范再次转移阵地。他知道敌人的位置,悄悄朝离他们最远的地方溜去。

  枪声停息了几分钟。他抬头望着晶体罩上的闪光处。刚才想起的是什么……对了。对方可以请求增援,我为什么不行?他瞄准那个晶体凸起,将自己的语音链接转接到射线枪的射线控制线路上。正要开口说话,突然想起……最好把能量降小点儿。这些细节,可一定要注意啊。他再一次瞄准,持续发射射线,同时开口说道:“拉芙娜,希望你没打磕睡。我需要援助……”接着,他简要描述了过去十分钟里那疯狂的一幕。

  这一次,他的射线束只有不到每秒一万焦耳的能量,还不够烧热空气。但经过那个凸起反射到晶体罩之外,几千公里以内都能发现这个信号。位于这块殖民地另一面的纵横二号更可以清清楚楚地收听到。

  车行树们再一次逼近了他。该死的!这下子他不能让射线枪持续自动发射信号了,得拿这个“信号发射器”派更重要的用场。范飞过一个又一个“山谷”,绕到离同伙最远的车行树背后。现在是一对四了,或者是一对五?他的火力更强,情报更全面,但只要一点坏运气,他就死定了。他飘了起来,接近下一个目标,悄没声地,谨慎地……

  手臂一阵灼热,连盔甲都烧熔了,发出炽热的光。他挣扎着逃开,一路撒下液化的白热金属液滴。范猛地加速,径直飞过三座小丘间的空地,向下面的车行树猛烈开火。一道道交织的自光闪过他身边。转眼间,他已冲到下一个隐蔽点。他们好快的枪,简直像装备了自动瞄准器。也许真的有这种东西:他们的小车。

  剧痛袭来。范痛得蜷缩起来,大口喘着粗气。以前他也经受过这种疼痛,如果伤势也跟从前一样,肯定连骨头都烧焦了。他疼得淌出了眼泪,直想呕吐。一阵眩晕,他的清醒意识渐渐消散。挺过来。再坚持一两秒钟,否则永远别想苏醒。对手现在离他更近了,但他刚才射击的那一株已经变成了一个红热的大弹坑,周围散落着小车碎片。他的太空服自动收紧伤处的盔甲。一凉,这是自动注射麻醉剂。疼痛感慢慢减轻。范绕过小丘,极力避开剩下的三名对手。对方发现了他的飞蠓,每隔几秒钟便是一声炸响,山头紧接着火光一闪,像小型火山爆发。对付飞蠓至于吗?不过他的侦察机器人越来越少了……他正逐步丧失自己最大的优势。

  蓝荚在什么地方?范轮番调出剩下的飞蠓传来的图像,自己也睁大双眼四处搜查。这个混蛋,又飞到空中去了,高悬在战场之上——他的同族车手却并不伤他。正报告我的行动呢。范一个翻滚,笨拙地抬起枪,瞄准那个小小的身影——又犹像了。你的心肠变软了,纽文。蓝荚突然加速俯冲,蒙布翻翻滚滚飘在他身后,显然已经把喷气推进器开到最大。下面是熔化的金属发出的噗噗声,射束炸雷般的爆炸声。与这些相比,蓝荚的俯冲无声无息——朝离他最近的伏兵猛冲下来。

  距地面三十米。车手扔出一个见棱见角、块头不小的东西,然后一个急刹,转向一旁,消失在几座小丘后。同一时间内,距离近得多的地方传来结结实实一声“砰——哐”。范手下的飞蠓已经所剩无几,但还是派出一只,瞧瞧小丘另一面发生了什么事。他瞥见一辆小车,一段砸扁的树干,旁边枝叶四散。强光一闪,飞蠓完蛋了。

  现在只剩下两名伏击者,其中之一便是绿茎。

  整整十秒钟,双方谁都没有放一枪。但战场并没有彻底安静,他盔甲中枪的地方熔化之后流淌下来,慢慢凝结,冷却过程中不断迸裂。头上高处是空气泄漏处发出的呼呼声,地面上也是一阵阵风,嗖嗖嗖的,时断时续,不得不时时调节喷气装置,才能在一个地方待着不动。他突然有了个点子,不调节喷气装置了,让地面气流带着他无声无息飘出藏身的谷地。在那儿,轻轻的咝咝声,不是他自己的喷气推进器发出的。又发现一个。两株车行树摸索着,从不同方向向他逼近。也许他们无法准确判定他的方位,但两人之间肯定有联系,可以协调行动。

  疼痛忽而袭来,忽而消退,他的清醒意识也一样,突然一阵恐慌,眼前一黑。他不敢随便乱用麻醉剂了。树梢。从附近一座小丘探出来。他停下来,一动不动,盯着那段树梢。枝条末端极可能有感应器官,可以感应到活动目标……两秒钟过去,范的最后一只飞蠓报告,另一株车行树从那边悄悄飘过来了。现在,两株车行树随时可能一跃而起。范恨不得自己手里有带武器的飞蠓,只要能弄到这么一只,让他拿什么换都成。准备来准备去,瞎折腾半天,却连这个都没想到。现在后悔也没用。他等待着,等着自己的头脑重新清醒一会儿。只消一小会儿就行,他就可以以最快速度扑向对手,开枪。

  哗啦哗啦一阵枝条摇摆声,声音很大。来者是在表明自己的身份。范的飞蠓看见蓝荚在一百米外一段金属板条墙后滚动,从一个隐蔽点滚向下一个隐蔽点,越来越接近绿茎。那种哗啦声是怎么回事?恳求?虽说和车手们一起生活了五个月,范对他们的语言仍然只有一点点最模糊的概念。但绿茎,那个总是羞羞涩涩、老老实实的绿茎,却没有回答伴侣的呼唤。她掉转枪口,朝板条墙一阵猛扫。第三株车行树也从远处探出身子,准备朝板墙后开枪。他的角度正合适,一旦开火,准能把蓝荚当场消灭。只可惜这个动作正巧使他暴露在范·纽文的枪口下。

  范开枪了,同时猛地冲出自己的藏身处。现在是他惟一的机会。只要来得及掉头,就能在她打死蓝荚之前干掉她——

  这个动作本来很轻松,空中一个翻滚,他就能头下脚上,从上往下正对绿茎。问题是以他目前的状态,没有哪个动作是轻松的。范的动作变形,身体急转起来,下方地面转个不停。不过方向倒是对头,下面就是绿茎,正朝他转过枪口。

  但还有蓝荚,从板墙中断处被绿茎的火力打得红热的立柱间冲了出来,放声呼喊,声音在范的耳边震响:“请求!别杀她,别杀——”

  绿茎犹豫了一瞬,接着掉转枪口,指向冲来的蓝荚。范扣下扳机,借着身体的旋转,让射线扫过地面。清醒意识迅速消退。瞄准!精确瞄准!一束炽热的射线翻起地面,移动着,击中一个黑乎乎鼓起的东西。蓝荚小小的身影仍在冲过这一片废墟,冲向绿茎。这时的范却旋转着飞向远处,他已经想不起怎么才能把身体翻转过来。天空在他眼前缓缓旋转着:

  发蓝的月亮表面掠过一道黑影。一艘飞船,朝这边飘了过来,上面是轻柔的动力脊。真像一只大虫子啊。青河舰队怎么会有……我这是在哪儿?……清醒意识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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