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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戚涤尘

青青河边草(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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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 19:55: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
就这样,漱兰和朱嫂,住进了傅家庄。

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裴家老老小小都来看漱兰,知道小草原来是振廷的孙女,大家的兴奋,都溢于言表,对振廷静芝,称贺不已。但是,振廷与静芝的情绪,却非常沉重。漱兰走进以前走过的花园,进入以前停驻的房间,踏上往日的楼台庭阁,走上熟悉的假山水榭……她并没有像大家所期望的“恍然梦觉”,相反的,她很害怕,缠着朱嫂,抱紧了枕头,她只是一个劲儿的说:

“娘,我不喜欢这里,好多好多人,挺可怕的!我们回家去!走,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月娘和静芝,向她解释了千遍万遍,这里就是“家”了。她越听越恐惧,越听越瑟缩。最后,就抱着她的枕头,缩在那好大的雕花木床里面,随你怎么叫也不出来。

小草自从漱兰归来,眼睛里就只有朱嫂和漱兰。每天一早,她就跑到漱兰房里,陪她梳洗,陪她吃早饭,甚至,陪她唱催眠曲,哄她怀中的枕头睡觉。她不肯去上学,也不再和绍文嬉戏,对青青和世纬,她都疏远了。她全心全意,想要在漱兰身上找寻母爱,也全心全意,要奉献出她的孺慕之情。她这样依恋着漱兰,漱兰对她的存在,却一直糊糊涂涂。看她每天忙着端茶端药,送饭送汤,声声唤娘……简直让人心碎。她却做得热切而执着。这样一个“心中有爱”的孩子,对振廷和静芝,却表现出最冷漠的一面,自从身世大白之后,她喊娘,喊外婆,就是不喊振廷与静芝。以前,她称呼他们为“老爷”和“婆婆”,现在,她完全避免去称呼他们,甚至,看到他们就逃了开去。有次,月娘忍无可忍的捉住小草,激动的说:“我不相信这是我所认识的小草!我不相信!你一向那么懂事,又那么善体人意!你爱家里的每一个人……怎么现在你变得这么狠心啊?难道以后,你见到老爷太太,你都要不吭一声的跑掉?不管你喊不喊,他们都是你的爷爷奶奶呀!”

小草掉过头去看假山,不看月娘,也不说话。

“小草呀,”月娘摇着她:“你知道吗?你这个样子,真让老爷和太太痛入心肺呀!以前他们没有承认你,没有收留你,实在因为那天的场面太悲惨了呀!孩子啊,你不可以这样记仇……你要知道,现在的老爷和太太,是多么后悔,多么渴望你喊他们一声爷爷奶奶呀……”

“我不要听!”小草挣脱了月娘,身子往后一退。“我什么都不要听!”“你怎么可以这样呢?”李大海也捉住了小草。“你不认爷爷奶奶,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爹?”

“我不知道!”小草伤心的喊了出来。“你先告诉我,怎样能让我娘认我?我这样一声声喊娘,娘都不认识我!我为什么要认爷爷奶奶?等我娘认识我了,我才要认他们!”

喊完,小草一转身,就又奔回漱兰房里去了。

小草不肯认爷爷奶奶,漱兰不肯认小草,傅家的悲剧,似乎还没有落幕。但是,世纬和青青,已经无暇兼顾小草,离愁别绪,将两人紧紧缠住了。

学校放寒假了。连日来,青青帮着世纬收拾行装。一件件衣服叠进箱子里,一缕缕愁怀也都叠进箱子里。傅家两老和小草,都知道世纬终于要回去了。以前小草总是哭着不许大哥走,但她现在有了漱兰,全心都在漱兰身上。这样也好,可以减轻她的离愁。对于世纬的离去,她只是不住口的说:

“你要发誓,过完年就回来,好不好?你如果不回来,青青该怎么办?学校该怎么办?”

“我跟你发誓,”世纬郑重的说:“我一定回来!过完年就回来!别说青青和学校,就是你和你娘,傅家每个人,绍谦和石榴……这所有所有的人,都牵引着我的心!我一定会回来!”华又琳见归期在即,显得十分兴奋。她自始至终,都是莫测高深的。她参与了傅家许多故事,也和傅家每个人都做了朋友,她最喜欢的人,却是月娘。她对世纬说:

“傅家每个人都有故事,只有月娘的故事,藏在最底层。想想看,这样一个女人!十年间,侍候着瞎眼的女主人,暗恋着暴躁的男主人,最后,心甘情愿的做第二房!仍然忠心如一的,几乎是满足的效忠着傅家!月娘,实在是个奇怪的女人,她把中国传统的美德全部吸收,然后不落痕迹的,一点一滴的释放出来,不知不觉的影响着周围的人。……哦,我佩服月娘!”世纬注视着她,不知道她是不是有“言外之意”。对华又琳,他真是轻不得重不得,简直不知怎样是好。但是,又琳这篇话,却使他心有戚戚焉。事实上,和华又琳相处日久,他就发现她的优点越多。美丽大方之外,她还有透彻的观察力,深刻的领悟力。这样敏感的女子,怎会对青青的存在这样淡然处之?简直是不可解!

“又琳,”他忍不住诚挚的开了口:“你这么纤细,这么聪明,又这么解人……你对我,一定了解了很多很多。这些日子来,我们卷在傅家的故事里,几乎没有时间面对自己的故事。现在,我们要回到北京,要面对双方的父母,你心里,到底有什么打算呢?”“你呢?”她反问,灼灼逼人的盯着他:“你又有什么打算呢?”“我……”他欲言又止。“我真的是好为难!”

“你为难,因为你想逃掉我这门亲,却又怕伤了我的自尊,违背了你的爹娘?”她率直的问了出来,立刻,她就笑了。“何世纬,你知道你这个人的问题出在那里,你连独善其身的本领都没有,你却想兼善天下!你不想伤害任何人,却往往伤了每个人!你要顾全大局,却会顾此失彼!小心小心,何世纬,你一个处置不当,就会变成孤家寡人哟!”

世纬怔了怔。“你的意思是……”他很糊涂,弄不清楚状况。

“我的意思是……”她很快的打断他:“现在说任何话都太早,我们要结伴回北京,这漫长的旅途,我不想跟你弄成红眉毛绿眼睛的!你放心,我绝不是纠缠不清的人,但是,我华又琳要的东西,我也不会轻易放掉!至于你是不是我要的,还尚待考验呢!总之,我们的婚事,不妨到北京再说!”

这次谈话,就这样结束了。世纬发现,他拿所有的人都有办法,就是拿华又琳,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天,已是岁尽冬残,天气好冷。小草和朱嫂,一边一个,扶着漱兰去花园里晒太阳。这天的漱兰精神很好,眼睛骨碌碌的东转西转,对周围的事物,显得十分好奇。

“娘,你累不累,要不要坐下来歇会儿?”小草问。

漱兰低头看着小草,这些日子来,她已习惯了小草。她的神志,仍然飘荡在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但她熟悉了小草的声音,小草的笑容,小草温暖的拥抱,和小草的热情。她低头看着她。一阵风过,小草额前的刘海飘拂着,她伸手去抚摸那刘海,这一抚摸,就发现小草额前被撞伤的疤痕。她急忙蹲下身子,对那早已愈合的疤痕拚命吹气,用手拚命去揉着:“怎么受伤了?”她问:“痛不痛?痛不痛?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痛了!”小草太感动了,热泪全往心里涌去。

“外婆!”她激动的喊:“娘,她会心疼我了地!”

朱嫂看着她们两个,深深为之动容。

漱兰吹完了,站起身子,忽然又解下自己的围巾,给小草围在头上,她围了个乱七八糟,差点把小草窒息了,小草却站着,动也不敢动。“风吹头,会受凉的!”她说:“围巾给你!把头包起来!不要受凉了!”小草把围巾拉下去一点,露出嘴来,又喜悦的喊:

“外婆!娘,她会照顾我了□!”

“手套手套!”漱兰扯着自己的手套。“手套也给你!来!戴手套……”小草握住了漱兰忙乱的手,抬起头来,她满眼闪着光彩,注视着漱兰,用充满渴盼的声音,问:

“娘,你这么疼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呢?”

漱兰羞涩的笑了笑。“你是小草……”她慢吞吞的说。

小草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眼睛瞪得好大好大。朱嫂用手一把蒙住嘴,几乎哭出声音来。孰料,漱兰却继续说了下去:“我也有一个小草。只有这么大!”她比了比大小,就着急的回头看。“小草会不会哭啊?她一个人在房间里,怎么办啊?”小草好生失望。眼泪就掉了下来。

“娘,”她悲哀的说:“我要对你说多少次,你才能明白,我就是你的小草呢?”漱兰见小草哭了,就急急的去揉她的手和胳臂:

“还冷啊?是不是?”她问,一急之下,把自己的棉袄也脱了下来,直往小草身上包过去。“穿棉袄,穿了棉袄就不冷了!不哭不哭,不哭不哭……”她蹲下身子,去给她拭泪,手忙脚乱的,棉袄也掉到地下去了。

小草见漱兰这样照顾自己,一时间,热情奔放,无法自已,她紧紧的把漱兰一把抱住,激动的说:

“我不冷了!我好暖和好暖和,娘!虽然你还是搞不清楚我是谁,不知道我就是你真正的女儿,可是看到你这样子关心我,心疼我,我心里面就觉得很温暖,很有希望。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认得我的,我不急,我可以等!娘,我们一起等吧!”朱嫂站在一边,早已泪痕满面了。此时,振廷、静芝、月娘和世纬、青青等一行人,从回廊下面走了过来。

“小草啊,”静芝颤声说:“你娘虽然心里还是不清不楚,但是,她已经接纳你了。你呢?你要多久,才能接纳我们两个呢?”小草低下头去,默然不语。

漱兰的注意力,被静芝吸引了。见静芝佝偻着背脊,颤巍巍的走来,她立刻防备的后退了一步。眨了眨眼睛,她再看静芝,发现静芝在寒风中索索发抖。她微微的怔了怔,就跑了过去,拾起地上的棉袄,很快的给静芝披上肩头,嘴里叽叽咕咕的说:“穿上穿上,不能受凉,受了凉会咳嗽!赶快穿上!穿上就不会发抖了!”静芝整个人愣在那儿,震动得无以复加。这是漱兰首次对“外界”表现了“温情”。静芝用手紧紧攥着棉袄,注视着形容憔悴的漱兰,眼中逐渐凝聚了泪。她点点头,用充满感性的声音,说了三个字:“媳妇儿!”

这声“媳妇儿”,经过了漫长的十余年,总算叫对了人。朱嫂被这三个字震动了,扶着漱兰,她心中翻腾着酸甜苦辣的各种情绪,使她完全无法言语。小草仰着头,用无比期望的眼神,凝视着漱兰。希望这三个字能使她有所醒觉。但是,漱兰无反应。带着个痴痴傻傻的笑,注视着天空中一只飞去的鸟,神思恍惚的说:“鸟、鸟……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原来,她在背诵元凯教她念过的诗!振廷站在那儿,呆呆的看着这一幕。在他眼前,有四个女人;心力交瘁的朱嫂,饱受折磨的静芝,神志不清的漱兰,和尝尽苦难的小草。他在刹那间就情怀激荡,热血沸腾了。他向这四个女人伸出手去,哀恳般的喊着:

“我们是一家人呀!本来该亲亲爱爱的生活在一起,享尽人世间的温暖和幸福!是我的固执和偏见,我的错误,造成这么多的悲哀和伤害,这么多的生离和死别!这些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们呀!朱嫂、静芝、漱兰、小草!请你们原谅我吧!”朱嫂落下泪来。静芝握住了振廷伸出来的手,激动的喊了出来:“振廷,你受的煎熬,不会比我们任何一个人少!我……已经原谅你了!但是,小草……她不肯原谅我们啊!”

小草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来,情绪激动到了极点,张开嘴来,她想喊,却喊不出声音。世纬和青青站在回廊下,此时已忍耐不住,世纬冲口而出的说:

“喊啊!小草!你想喊什么?喊出口来呀!”“是啊!”青青迫切的接了口:“那个跟着我流浪的小草,是个好心肠的女孩儿,不会这么狠心的!”

小草回头,看着世纬和青青,她向他们两个人奔过来,求助似的喊:“大哥……”“不要叫我大哥!”世纬把她推了开去。“现在叫得如此亲热,说不定有一天,心狠下来谁也不认!”

小草被世纬这样一推拒,大受伤害,惊慌失措,她转向了青青,去抓青青的手:“青青!”青青和世纬交换了一个眼光,立刻甩掉了小草的手。

“不要到我身上来找安慰,我和你大哥一样,在生你的气!”小草急坏了。“你们为什么这么凶嘛?为什么要生我的气嘛?”

“哦!我已经憋得够久了!”世纬大声说:“打从身世一说穿,你不肯认爷爷奶奶,那时候我就想骂人了!可是不忍心,舍不得,而且我相信以你的聪明解事,自然会渐渐觉悟,谁知道你始终是这个样子,怎么能让我不生气?你变得这么残忍,这么狠心,简直让我对你失望透了!”

漱兰被世纬的声色俱厉惊动了,她瑟缩的往后退,非常害怕的说:“娘!我们回家去吧!”她扯着朱嫂的衣袖:“走吧!娘,咱们快走!”小草回身,抱住了漱兰。“这里就是‘家’了!”她大喊着,哭着:“娘,你,我,和外婆,都已经有‘家’了!我们再也不走了!”她一抬头,对振廷和静芝,哀声的喊出来:“爷爷!奶奶!我是爱你们的呀!我虽然不开口喊,可我是爱你们的呀!爷爷,奶奶啊!”

振廷冲过去,把小草拥入怀里,顿时间老泪纵横。

“孩子啊!”他喊着:“你这一声叫得艰难,我们也听得可贵呀!”祖孙五人,终于紧拥在一起了。漱兰虽然有些瑟缩,但是,被小草那样热烈的挽着,她也就柔顺的接受了。

世纬和青青,安慰的互视了一眼,两人眼里都漾着泪,两人也都微笑起来。
 楼主| 发表于 2009-7-3 19:55: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章
终于到了离别的前一晚,世纬和青青,真有说不完的离愁别绪。青青拿了一个荷包,上面绑着红绳子,举起来给世纬看。“我给你做了一个荷包,我要你贴身戴着,就像小草戴着她的荷包一样!”“里面有东西吗?”世纬问。

“有!”青青打开荷包,倒出里面的东西,一条金链子,一副金耳环,一个金手镯,还有一张平安符。“这个平安符,是我去大明寺为你请来的,你随身戴着,让神明保佑你平安的去,平安的回来!这些首饰,你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曾经拿这些东西向你当当,这是我唯一仅有的一些首饰,那天你不肯当,这些东西就一直在我身边!”

第一次见面!奔驰的马车,追来的人群,新嫁娘装束的青青,叽叽呱呱的小草,要当当的首饰……一时间,旧时往日,如在目前。相遇那一天,好像还是昨天一样,怎么倏忽之间,就要离别了呢?世纬真是愁肠百折。

“青青,”他握住青青的手:“这是你全部的家当,你不留在身边,给我干什么?”“你这一路上,又是船,又是车,中间有一段还要走路……你在立志小学教书,没有什么薪水,那个华……华又琳身上有没有钱,也搞不清楚,即使有,你也不好用她的。虽然老爷给了你一些盘缠,你推三阻四,只拿了一半。我想,万一你在路上缺钱用,岂不是糟糕,所以,这个给你藏在身上,有需要的时候,卖了它好应急!”

世纬又感动又激动。“这万万不可!”“你别‘万万’不可了!”青青急了。“我是‘万万万’要给你的!‘万万万万’要给你的!我在傅家庄,有老爷、婆婆、月娘照顾着,不缺茶不缺水,你出门在外,谁来照顾你?”

“好好好,我收,我收着!”世纬连忙说:“你不要急!让我贴身放着,反正过完年就回来了!让它成为我带走的一件信物。我带走了它,必然要带回它!带回它,连同我自己,一起交还给你!”“你说的!”青青感动至极的喊:“这是你说的!说过的话,不能赖也不能忘的!”“不会赖,也不会忘!”世纬解开领口的扣子,把荷包挂在脖子上,塞进衣服,贴身放好。用手紧紧的压在胸口的荷包上。“这是一个好沉重的荷包,这也是一份最甜蜜的负荷!青青,让我再告诉你一次,短暂的离别,只为了长久的相聚!让我们一起来忍受这种痛苦,你知道,煎熬越多,痛苦越深,将来的甜蜜和欢乐也就越多!”

“可是,”青青担忧极了。“你这一路上,和华……华又琳在一起,只怕你就会……你就会……”“你以为我是见异思迁的人吗?”

“不是的!”青青喊:“回到北京,你要面对好多好多问题呀!你爹你娘,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你出来了快一年才回去,总不能一回家就和爹娘闹革命,所以……我要告诉你的是;如果你有什么不得已的决定,我会……我会心甘情愿的接纳,我会的!我会的!”

“青青!”世纬震动的说:“把北京留给我吧!让我去面对那一切吧!你只要等着;等我拿答案来面对你吧!反正,你心里要说的话,我都懂了,全懂了!”

“你一定要尽早回来呀!”青青千叮咛,万嘱咐:“我会一天天数日子的!”“我也会一天天数日子的!”

两人真是“剪不断,理还乱”,难舍难分。就在这时候,华又琳敲敲房门,走进来了。

“世纬、青青,”她笑嘻嘻的说:“我不耽误你们两个话别的时间,讲几句话,我就走!月娘给咱们北京两家长辈,带了好多吃的喝的,我还没收拾好行李呢!”她从怀里摸出一张十行信纸,上面洋洋洒洒的写了好多字。她把信纸交给世纬:“我把你这大半年来的所行所为,归纳出十大罪状,写出来给你看看!”“十大罪状?”世纬错愕的说,接过信笺:“你准备回北京,跟我算帐吗?”“是啊!总要给我爹娘,和你爹娘一篇报告,这就是我的报告!你不妨念出来给青青听一听,看有没有冤枉你的地方?”

世纬打开信纸,念了出来:“一、任性而为,不顾父母。二、患得患失,举棋不定。三、随波逐流,随遇而安。四、顾此失彼,优柔寡断。五、自命风流,到处留情。六、将错就错,当断不断。七、拖拖拉拉,牵牵绊绊。八、不曾自扫门前雪,管尽他人瓦上霜。九、理不直偏偏气儿壮,心不正所以影儿斜。十、经常乱发恻隐之心,随时陷入困兽之斗。结论;匹夫之勇,自不量力,误己误人,罪莫大焉。”世纬念完,抬起头来看着华又琳,心里涌上一阵啼笑皆非的感觉。但是,对于这“十大罪状”,竟有些儿“知遇之感”。尤其第十条;“经常乱发恻隐之心,随时陷入困兽之斗。”把他个性上的缺点,简直是一针见血的揭露出来。至于“理不直偏偏气儿壮,心不正所以影儿斜”就有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他瞪着华又琳,又皱眉又瞪眼,最后,却失笑了。“好,”他认罪的说:“我有十大罪状,怎样呢?”

“是啊!”青青着急的接口,她对这“十大罪状”,实在听得糊里糊涂,却生怕这些“罪名”,让世纬回到北京之后,没有好日子过。“你收集了这些罪名,要做什么呢?”

“我要做什么吗?”华又琳看看世纬,就调转眼光盯着青青。“我说过,我要给这个人打一打分数。现在,我终于把分数打出来了!青青,我告诉你,何世纬在我的评分下,是根本不及格!”青青绷紧的情绪,骤然放松了。梗在胸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这才明白过来,华又琳在这离别前夕,送来这“十大罪状”,分明是给她的一颗定心丸呀!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华又琳,心情澎湃,说不出自己对她,有多么感激。这个华又琳,实在是个奇女子呀!如此高贵,如此聪明,如此潇洒,又如此解人呀!让她和世纬一路同行到北京,希望他们之间,没有故事,没有火花,似乎也是件不太容易的事呢!她刚刚放松的情绪,就又开始紊乱了。

“好了!你们继续话别,我去收拾行李了!”

华又琳翩然而去。青青掉头看世纬,见世纬一脸的佩服与感动,望着华又琳的背影发怔,她就更加心绪如麻了。

第二天,世纬和华又琳动身回北京。

青青、小草、绍谦、绍文、石榴、振廷、静芝、月娘全都到码头上送行。华又琳和世纬好不容易,才跨上了一条小船,这条小船要划到运河中央,把他们送上大船去。所有的旅客,早已陆续上大船了,世纬他们的行李,也早已送上大船了,只有他们两个,因为每个人都有那么多的“叮嘱”,所以,是最后送上大船的旅客。两个人站在小船上,还不住的对岸上众人挥手,而岸上的人,一面拚命挥着手,一面开始对世纬“喊话”:“过了元宵节,你如果还不回来,我就带着青青、石榴、绍文、小草……全体杀到北京去!我是言出必行的!你听到没有?”绍谦喊。“听到了!听到了!”世纬喊着。

“不要忘了我们啊!”绍文挥手大喊。

“一定要回来啊!”小草跳着脚喊。“到了北京要写信来啊!”静芝喊。

“见到爹娘帮我们问候啊!”振廷喊。

“路上要保重啊!”月娘喊。

“自己照顾自己啊!”石榴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喊得热烈极了。

大船忽然拉起了汽笛,沉重的汽笛声把所有的喊声都打断了。小船缓缓向大船移去,由于水流的关系,小船沿着岸边划了一段。青青眼看小船将去,心中一急,千言万语,全涌向喉咙口。她身不由主,就沿着岸边,追着小船跑了起来。一面跑着,一面疯狂般的喊了起来:

“世纬,路上一定要小心,不要跟人打架啊……”

“知道了!回去吧!”世纬拚命挥着手。

“在路上不要管闲事啊……”青青再喊。

“知道了!我有前车之鉴,不会再犯!”

“你的腿受过伤,不要走太多路啊……”

“知道了!”“你的棉袄,在蓝色的背包里啊……”

“知道了!”“你最爱穿的白毛衣,在红色的箱子里啊……”

“知道了!”“早晚天凉,一定要加衣啊……”

“知道了!”“回到北京,不要跟你爹娘吵架啊……”

“知道了!”“不管是怎样的结果,你一定一定一定……”青青流下泪来,用全力喊出:“要回来啊……”

小船离岸已远,此时,世纬忽然回头,对船夫急急讲了几句话。那小船就掉转了头,又往岸上划回来了。岸上众人还在拚命挥手,见船往回划,人人惊愕。

“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世纬对青青喊着。

“怎样了?怎样了?”青青慌乱的问。连忙跑下一段台阶,站在水边边上。“所有的东西,都帮你装箱了,忘了什么呢?”

小船往岸边靠近,世纬伸长了手给青青,青青不明就里,也伸长了手给世纬。小船又靠近了一些,两人的手终于接触了。世纬大喊了一声:“忘了一个人啊!与其这样牵肠挂肚,不如一起装箱,随我去吧!”他用力一拉,青青身不由主,竟从岸上跳进船里去了。世纬喘着气,热烈的盯着她,毅然决然的说:

“让我们三个,一起去面对我们的问题吧!人生短得很,没有多少时间,让我们浪费在离别上!即使是短暂的离别,我们也免了吧!青青,跟我一起回北京,你钉着我,看着我,免得我在路上,又去捡一个大麻烦小麻烦!”

青青狂喜的抬着头,狂喜的紧盯着世纬,恍然如梦。简直神志都不清了。小船已离开岸边,又往大船的方向划去。世纬抬头,对岸上的人大喊:

“各位,我把青青带走了,过完年以后,我们再一起回来!”

事出仓卒,岸上众人太意外了。大家瞪大了眼睛,全呆住了。好些时候,没人说话。然后,绍谦整个人跳了起来,双手握拳,向空中伸出,爆发般的欢呼出声:

“哟嗬!何世纬,咱们兄弟一场,只有今天,我对你心服口服了!”岸上众人,这才醒悟过来,哗然叫好。挥手的挥手,跳脚的跳脚,喊话的喊话,欢呼的欢呼……一时间,群情激昂。小草疯狂般的跳着,挥舞着双手,喊得喉咙都哑了:

“大哥,青青,你们两个可不能丢掉小草啊!我们三个是在一起,不分开的啊!我会在扬州天天等你们啊!虽然我已经有家了,可我还是爱你们啊……”

小船离岸已远,青青仍然像在梦中一样,完全不能相信这件事实。华又琳看看她,就掉头去看世纬:

“何世纬,我告诉你!”她清清楚楚的说:“昨晚我公布你十大罪状,已经给你评了分数,根本不及格!但是,你刚刚这样伸手一拉,当机立断,拉得太漂亮了!我又把你的不及格跳到了八十分!现在,你及格了!也对了我的胃口了!”

哎呀!不好!青青心中猛的一跳。怎么又及格了呢?这岂不是弄巧成拙?那要怎么办?她心慌意乱的抬眼去看华又琳,只见华又琳含笑而立,衣袂翩然,一股胸有成竹的样子。她实在弄不清楚华又琳这个人。但是,她也顾不得华又琳了,见岸上诸人,越来越小,她终于体会到,自己将随世纬一起去了。“再见!再见!”她对岸上挥手,喊着。

“再见!再见!”岸上喊了回来。

忽然间,岸上有一阵骚动。他们定睛看去,只见小虎子带着立志小学的众学童,全赶来了。“何老师!华老师!再见!再见!”孩子们大喊着。

“再见!再见!”他们大喊着。

然后,孩子们齐声唱起歌来了:

“我们来自四面八方,欢欢喜喜上呀上学堂,

说不出来心里有多么欢畅,

你是个小小儿郎,我是个小小姑娘,今天高高兴兴聚一堂,

最希望,最希望,老师慈爱,笑口常开,

轻言细语如爹娘!天上白云飘飘荡荡,大地一片绿呀绿苍苍,

老师啊我们爱你地久天长,

看江水正悠悠悠,看帆影正长长长,我们排着队儿把歌唱,

真希望,真希望,没有别离,没有悲伤,

永远相聚不相忘!”

华又琳太感动了,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拭去了泪,抬头看着世纬和青青,笑着说:

“他们在唱我教的歌。”

世纬对她深深的点了点头:

“他们爱你!”他说。华又琳也点了点头,十分动容的说:

“我爱他们!”想了想,她热情澎湃的再加了一句:“我爱你们!我爱傅家庄的每一个、每一个人!”

世纬和青青都震动着。痴痴的看着岸上。

孩子们继续唱着歌,大人们继续挥着手。小船,渐渐远去了。人类的故事,永远无休无止。扬州傅家庄的故事,终于告一段落,至于遥远的北京,等着世纬,青青,和华又琳的是什么呢?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全书完——
 楼主| 发表于 2009-7-3 20:00:23 | 显示全部楼层
又转了一部,管理员应该加分鼓励。
发表于 2009-8-3 12:46:3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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