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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天涯倦客

北方的河(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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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16:33:48 | 显示全部楼层
  徐华北正在摆弄一些贴在大幅硬纸上的照片。他一眼瞥见了那些熟悉
的画面:彩陶罐,黄河的傍晚。她来过这儿啦,他突然想到,她正在和徐
华北来往呢。“喂,华北,干什么哪?”他问。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很别扭。

  他看见徐华北慢慢地坐直了身子,然后又慢慢地看定了他。他立即明
白了。原来是这样,他想,我明白啦。               

  “写篇小评论,”徐华北平静地说,“我有个熟人在摄影家协会,帮
她推荐几张作品。”他望着徐华北,没有说什么。“她不容易,也太不顺
了。得帮她一把。”他还是没有说话,信手翻弄着桌上堆着的大照片。华
北好像知道我想什么似的,只用个“她”字。别来这一套吧,华北,还在
阿勒泰的地窝子里钻的时候我就见过你这一套。那时候,我们那一伙人还
都没有刮过胡子。我们从来不买刮脸刀片,甚至见到别人刮胡子还觉得麻
烦——那时候我就见过你这一套。海涛给我讲过你的故事。当然啦,我们
离开那里以后就不提旧帐啦,在北京人和人用不着挤在一个地窝子里的一
条皮被子下头,所以没有必要说那些往事。             

  “我也不顺利哪,华北,”他冷冷地说。            

  “你?研究生不是已经大半到手了吗?你还有什么不顺?”    

  算了,华北。用不着这样,连讲话都充满敌意。你的那些故事还留在
额尔齐斯河边上,尽管人们都已经不再用那河边上的规矩待人律己,可是
那条河记着一切。那条流往北冰洋的河看重诺言和情义,也看重人的品质。

  “我今天倒了霉啦,”他阴沉着脸对徐华北说。         

  “什么?今天你不是给你导师烧香去了吗?”          

  “我听不懂,”他有些生气了,“什么叫烧香?”        

  “烧香都不懂么?哼,”徐华北挑战般笑了一声,“烧香就是走后门,
〔足堂〕路子,就是进贡表忠心。”徐华北的脸色冷峻起来,“烧香不是
坏事么,你不烧他烧。我们本来就被压得他妈的喘不过来啦,烧香怎么样?
放火也合情合理。你干嘛?假正经?你够顺的啦。大学稳稳毕了业,又分
配到北京城。再一步步地往上混,眼看研究生又要到手啦。你够顺的啦,
伙计。你不懂——你不懂谁懂?我看你的香烧得地道,没考就内定了。没
有颜林他爹,你能〔足堂〕开路子吗?”              

  他听着徐华北的发泄。他渐渐地平静下来了。华北在额尔齐斯河边上
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大火气,也没有这么多话,那会儿华北多谦恭。他想
起了那条浩浩荡荡地向边境流去的大河,哦,在那条河上人们讲的是另一
套行话。那条河只认识意志、热情和诺言。那儿的水土只认识有劲的胳膊,
大碗的白酒和爽朗的大笑。华北,那时的你是多么文雅、多么谦恭呐!那
时你讲不出这么一套,更讲不了这么粗。他抬起头来,打断了他的话: 

  “算啦——华北,告诉我——你看上她了?”          

  徐华北怔了一下,然后坚决地回答道:“对,我爱上她了,”他看着
徐华北站了起来,两眼冒着火光。“我可没有你那么顺。我没有大学文凭,
也没法子考研究生。我想的全干不成,好事从来轮不上我。我从六岁就学
过钢琴,十一岁就在少年宫学画。我不信我就当不了个艺术家,可是我连
个艺术毛也摸不着。妈的,家抄了几遍还不算,还把我涮到新疆玩砍土镘,
一玩就是四年五年。要不是靠着熬了几年大头兵,今天也爬不回这个窝。
我白白地在那儿踩了两脚泥,到现在才混了这么个烂秘书,而且,是给个
白痴当秘书!”徐华北猛地挥起手,咚地砸在旁边的钢琴键盘上,那琴发
出一声吓人的轰鸣。“但是我懂艺术!……我理解她的摄影,她现在和我
一样不顺。我帮得了她,只有我帮得了她这一把。我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觉
得我们俩合适。我们俩都要靠这一步跳出坑来……”徐华北满脸涨得通红,
在地板上急促地走来走去。                    

  “怎么,你有意见?”徐华北凶狠地盯着他。          

  “不,”他简短地回答,“我管不着,”他坐了下来,奇怪地打量着
徐华北,“坐下,华北。你怎么啦?”               

  徐华北局促地笑了一下,语调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呵,对不起,
我最近不知怎么,心情不好,总是激动。”             

  他坐在椅子上,注视着徐华北去给他沏茶。多有意思,瞧华北又变得
文质彬彬了。现在华北和这套房间的陈设和气氛又一致了。可刚才可不同,
他想,跟在额尔齐斯河边插队的时候更不同,那时插队已经到了第四个年
头了,布尔津附近的戈壁滩上总是刮着风沙。走近额尔齐斯河的白砂岸时,
常常能看到砂粒在水面上溅起一大片密密的麻点。那个春天汛期过后不久,
他曾经看见华北躲在陡岸下面哭。泪水在脸上冲开污垢,淌成一条条花道
道。他还记得那天天色晚了,河水在薄暮中闪着白晃晃的光。我一点也不
想讥笑你,华北。当时我急忙离开了河岸,生怕打搅了你。我以为你正在
认真地回顾你的插队生涯呢,可是你没有。你没有去找那个被你甩掉后变
得痴痴呆呆的女孩子谈谈,也没有和那些心直口快的牧人们告别。我不知
道你是否记得,你曾经义正辞严地向公社书记抗议,因为他没有在听到最
新最高指示后组织庆祝游行。当然,那是插队第一年的事了,后来我们都
变得那么褴〔衣娄〕和潦倒。讥笑你是不对的,华北,讥笑你等于讥笑我
自己。但我是不会赞成你的,你后来能为一根纸烟就和二宝翻脸,凶狠地
对二宝破口大骂。我更不能赞成你那样离开。有一天早上,你声称去布尔
津城买东西,就再也没有回来。你把行李、皮袍子和破烂的毡靴乱七八糟
地扔在地窝子里,甚至连我们一块照的那张合影也没有带上。那是我们在额
尔齐斯河边的芦苇地里照的唯一一张合影,背面有我们几个人亲笔写的、
要患难与共的誓言。我知道,你是厌恶地诅咒着离开那片土坯小屋的,不
过那时你没有这么硬的口气,也没有这么凶的目光。你走向布尔津的时候
佝偻着腰,我记得你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那道白砂的河岸后面。  

  他默默地想着,小口喝着华北端来的茶水。茶很香,几片茉莉花瓣浮
在水上。他望着墙边立着的漆黑闪亮的钢琴,那钢琴在斜阳柔和的光线中
呈着一种凝重高雅的光泽。他突然觉得这环境正在有力地否定着他的思想。
那些河是多么遥远哪,他想,这里并不受那些河的主宰。难道不是么,大
家回到这里就不约而同地不提往事,尽释前嫌。在北京扯那些话题多不招
人喜欢哪,生活在这里早就重新开始了。大家都在重新选择生活。我和华
北、二宝、颜林,还有她,都在重新选择生活。她自己会考虑好和华北的
事的,她十二岁就见过那么大的世面。我当然管不着,华北,我更不会有
什么意见。不过你要记住海涛给你的教训,那件事情你不该忘掉。你当年
就是这样找海涛的,你也是这样,一见到海涛就甩了你原先的女朋友。海
涛把你写给她的诗给我读过,说实话你的那首诗写得太棒了。你的那首诗
如果登在报纸上,一定会引起轰动。只是我不同意你那么多地写到额尔齐
斯河,那条河是被哈萨克的真挚情歌和阿勒泰山的雪水养大的,它一直浩
浩荡荡地流向北冰洋。你不应该写它,额尔齐斯河是坚强、忠诚和敬重诺
言的。                             

  他提起书包,站了起来。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16:33:53 | 显示全部楼层
  “你怎么,伙计,好像不太顺利?”徐华北随便地问道。     

  这回华北没讲“不顺”,他想,可刚才你像个京油子,一嘴一个“不
顺”。他把书包背上,然后端起桌上的杯子一饮而尽。“是研究生办公室
有些麻烦,”他说着握住了门把手,“还是不给我准考证。”     

  徐华北笑了,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温书吧,没问题。你是为
这个来的么?”他们走到楼梯口,徐华北接着说:“我去找我姑父。问题
不大,可以找他们头儿谈谈。”                  

  他犹豫了一下,随即又抬起头来对徐华北说:          

  “不,用不着。”                      
傍晚,他走进家门,还没有放下自行车,邻居老大娘就唠叨着跑了过
来。“可回来啦,你这宝贝儿子。快送你妈上医院吧,快进去看看你妈吧!
”他的脸刷地变得惨白,自行车当啷一声摔在地上。他冲进屋里,母亲正
在床上痛苦地抽搐。他吓得浑身一抖,扑过去抓住母亲。       

  母亲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了看他,立刻又疼得侧过脸去。他看见母亲
的蓬乱的白发在昏暗的室内显得分外刺眼。             

  他冲出小院,公共电话旁边站着两个穿红裤子的姑娘,正对着电话吃
吃地笑。他重重地把手按在电话上面,“对不起,”他喘着粗气,“我母
亲病啦,让我先打一个叫车。”他哆嗦着翻开电话簿,寻找出租车站的号
码。电话不紧不慢地应了一声,他赶紧报了地址,“——没车!”电话砰
地挂断了。他愤怒地把听筒一摔,冲出了公用电话间。“哎,交钱!交钱!
”他听见后面在吆喊,但是他咬着牙睬也不睬。他的头脑已经丧失了思考
的能力。                            

  他撞开家门,不禁又愣住了:母亲已经自己穿好了衣服,围着一块头
巾倚墙端坐着。                         

  他靠近母亲,难过地嘟囔了一声:“妈。”           

  “自行车……孩子,”母亲半闭着眼睛,虚弱地喃喃着。     

  他推着车大步走着。母亲默默地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抓着车座一声不
响。你永远这样,妈,你永远都是默默地忍受一切,他想,也许昨天或者
前天你就病了,但你不说出来,甚至夜里都不哼出声来。“一会儿就到医
院啦,妈。”他俯身低声安慰母亲说。他觉得自己左臂正生出千钧之力,
沉重的车把在这条臂膀下被扶得又稳又直。他用右臂扶着母亲,咬紧牙关
顺着大街走着。车流在他身后疾速分开,他听见脑袋后面车铃声响成一片。
只要有一个人撞我的车,他默默地想,只要有谁把我撞了,把妈妈撞了—
—他发着狠想着,迈着大步走着。他浑身的肌肉都已绷紧,心脏和神经都
充分调整过。他知道只要有一个蛮小子撞了他的母亲,这肌肉和神经就会
即刻反射,把那个家伙头朝下扭下来。他知道自己将不顾一切地大打出手。
他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一个浪头,正在愤怒地扑向前方。不管他多么耻于让颜
林的爸爸和柳先生知道自己还有如此野蛮的一面,他也在所不惜。十字路
口亮着红灯,但他照直向前走去。额尔齐斯河在通过布尔津大桥时就是这
样坚决地冲上去的。他感到心中充满悲愤。他瞥见岗楼里的警察一直目送
着他从眼皮下面走过。                      

  他先是在急诊室里,后来又在病房里守着母亲,整整守了四天四夜。

  这四天里,他没有做日语习题也没有温习地理讲义,他一句话也不说,
只是不出声地注视着母亲床头的输液瓶。除了伺候病人以外,他总是坐在
床前的一只白漆方凳上,连夜晚也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坐到天明。右肩
三角肌的疼痛仿佛已经生了根,在那块肌肉下面的一个凹陷里潜伏着。他
知道怎样一动就能牵疼那里,也知道怎样可以避开那种牵动,用这条手臂
去拿东西。                           

  有一天早晨来了一个新换班的护士,不知为什么对着母亲大叫大嚷。他
缓缓地站了起来,走近那位脾气不好的小姐。他和她对峙了几秒钟。那位
小姐突然恐怖地尖叫起来,夺路逃离了病房。一会儿又来了一位年纪大些
的护士,她一面手脚麻俐地干着自己的事,一面奇怪地打量着他。   

  他成堆成堆地给母亲买来水果和罐头。打开,削好,递到母亲面前。

  “不想吃,”母亲的声音还很微弱。              

  他还是端着那些食物,不做声地望着母亲。           

  “不,”母亲又说了一遍。                  

  他把食物递得更近。                     

  “你也吃。”母亲说。                    

  “不,你吃,妈。”他说。                  

  “你也吃,”母亲坚持着。                  

  他拿起一个苹果,用两个拇指卡住,咔嚓一声掰成两半,大口嚼了起
来。他避开了母亲的目光,也不再去看老人满头的白发。母亲也吃了起来,
小声地啜着罐头梨子里的糖汁。他们都想起了久逝的往事。小时候——好
像是他刚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患猩红热住院。那时母亲穿着一件
洗得发白的列宁服,也举着水果和一个梨子罐头坐在他床前。“你也吃,
妈。”他奶声奶气地坚持着。好像后来妈妈吃的时候落泪了,他回忆着,
当然我现在不会落泪。他几口就咽下了半个苹果,又开始吃另外一半。十
几年来他几乎淡忘了自己的母亲,回北京探亲或者度假时,有时心情不好
他还对母亲大发脾气。只是有一次,他回想着,有一次他在布尔津城的小
邮局里看见一个哈萨克女人在接北京来的长途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满
屋子都能听见:“妈妈!妈妈!你怎么啦?妈妈,你说话呀!”可是哈萨
克女人却呜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瘦削的女人,
直至长途电话被切断。他永远忘不了那哈族女人剧烈颤抖着身子,紧紧握
着话筒哭泣的样子。他在一旁看着,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哦,那天我想
起了自己的母亲,我难受得差点发疯。我冲出邮局大门,看见了横亘在面
前的额尔齐斯河,那天我深深地体验到了我们知识青年心里的苦。他使劲
地嚼着苹果,酸甜的汁液顺着喉咙淌入他胸中。           

  整整四天他没有看书。从清晨到黄昏,母子二人静静地在病室里迎送
着时间。母亲的病很快地好了起来。                

  他开始考虑自己下一步的办法。他觉得心中一片茫然。去研究生办公
室么?不,现在如果去那里,他会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去图书馆么?他
觉得兴味索然。明天弟弟就要来接替他看护母亲。家里将清冷得空无一人,
他也不想回家。去找伙伴们么?颜林即使休息,那个胖儿子也一定正缠着
他。二宝是砖厂的窑工,上一天班要流几斤汗,回家就呼呼大睡。他从徐
华北又想到那个姑娘,他更不愿意去找他们。唉,黑龙江!他又想念起那
条神秘的北方大河来,可是无论如何他也去不成那条河啦。我要找一条近
一点的河流,他想,我现在只有去调查一条活泼的河流,才能恢复身上的
力量。他打开母亲床头的台灯,掏出地图册翻阅起来,他一眼就看见了北
京近郊有一条大河。                       

  永定河,他望着地图上那条弯曲的蓝色线条,去永定河看看吧。母亲
正在床上发出沉沉的鼾声,他稍稍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然后疲惫不堪
地伏在母亲的床头,闭上了眼睛。                 

  第五天的清晨,弟弟和他的女朋友一块来替换哥哥。他提起自己的书
包,吃力地从床前站了起来。他推开门走到外面,深深吸了一口室外的清
新空气。夏季早晨的凉风正精神抖擞地摇晃着满树绿叶,他从存车处推出
自行车来,走出了医院大门。                   

  这时,他看见她正急急忙忙地迎面跑来。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16:34:25 | 显示全部楼层
 通向首都西郊的大道上车流滚滚。他瞧见她的黑发在晨风中漂得高高
的。他不愿和她多说什么,只顾用力地蹬着自行车。他在医院门口几次表
示反对,但她说今天她没有事,还是跟着他一块来了。今天我又是同她一
起奔向河边;他想到黄河,又想到湟水。这已经是第三条河啦,他想,这
是很不容易的。可是他想到了徐华北,他的心绪又坏了。他又只顾蹬起车
来。                              

  车过五棵松以后,西去的车流稀疏起来,大道上行人很少。“研究生!
喂,叫你哪!”她快活地说起话来。                

  “我的作品,要发表啦!”她大声说。             

  他点了点头,继续骑着车。                  

  “那张静物,”她显然很兴奋,“记得吗?那个彩陶罐。”    

  他又点了点头。他看见她把身体绷得弯弯的,吃力地跟着他的速度,
就略微骑慢了些。                        

  “徐华北给我写了一篇评论,和作品一块儿发表,”她还是兴高采烈
地说着,抬起手擦了擦汗。                    

  “祝贺你,”他回答道,“发表在什么杂志上?”        

  “嘿,《摄影艺术》!全国最大的摄影杂志!”         

  “太好啦,”他说。不管怎样,他还是为这姑娘高兴。她总算闯过了
一关,他想,这是很不容易的。                  

  “喂,研究生。”她低声地唤他道,“你们这伙人真棒。”    

  他们进入了工厂区。两侧高耸的烟囱吐着团团浓云,路上拥挤着穿工
作服的人群。他们不时按着车铃,闪开横冲直撞的卡车和悠然踱着的农民
的马车。                            

  “徐华北的评论写得真好,”她的声调充满了感动,她甩了甩黑发,望
着他说道:“那评论,我读了好几遍。”              

  “对,”他说,“华北的文章写得很漂亮。”他绕过一辆马车,不过,
姑娘,你读过的那几页大概还不是华北的杰作。在阿勒泰,华北曾经写给
海涛一首情诗。那首诗完全有资格在报纸上印上一整版。连我都被那首诗
迷住啦,他想着不禁微笑起来。他努力想回忆那首诗里的句子,可是没有
能想起来。凭心而论,那确实是一首漂亮的好诗,他心悦诚服地想,可是
海涛却气愤地把那诗撕得粉碎。也许海涛不能容忍那种完美背后的欺骗,
海涛为另一个蒙在鼓里的女孩子气得满脸通红。后来海涛把头埋在他的怀
里哭了。他苦笑了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其实诗确实是好诗,他想,我
不同意的只是华北大段地写到了额尔齐斯河。额尔齐斯河是我的。   

  这时,他们终于穿出了林立的烟囱和工厂区,前方出现了三家店的崇
山峻岭和平原。                         

  永定河,他盯着前方的一条粼光闪闪的水。这就是永定河呵,他想。他
忽然觉得累了,整个一条右臂又酸又麻。不管怎样,我总算是坚持着又来
到一条北方的河畔,“喂,小心点!”他朝她喊了一声,用力握紧车把。
自行车直直地顺着下坡路朝河谷飞去。他扭头急速地瞥了一眼,他看见飞
舞的黑发下面,一双倔强的黑眼睛和他相遇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16:34:40 | 显示全部楼层
  他不顾一切地松开车闸,冲向陡峭的下坡路。这个小伙子真勇猛呵,她
想,他像一只下山的野兽,像一条飞溅的瀑布一样。他比徐华北更热情,
更勇敢;但是徐华北却更懂得支持和扶助艰难中的女性,更机智和善于斗
争。徐华北不像他这样不顾后果,而且徐华北也在不屈地向命运抗争。她
想起徐华北告诉她的计划,要用一支笔砍开荆棘和障碍,离开那个食品厂
秘书的办公桌。更重要的是,她忽然想起了一支名叫《山楂树》的歌,徐
华北已经宣布爱我。她想着,望着前面的他。可是我更信任你呀,愣头青
小伙子,她默默地说,我要听听你的意见再决定。她使劲蹬了几下,车子
箭一样向下疾驰。她也看见了永定河,看见那条河正从西山山脉的群峰中
朝着这里迢迢而来。她看见三家店高矗着的钢铁巨坝。她松开了领口的一
个纽扣,望着下游的开人胸襟的广阔平原。她感到河谷里特有的,那种土
腥味儿很浓的凉风正拂入她的胸怀。她使劲骑着车,很快追上了他。他们
两人无言地并着肩,对准河谷飞快地驰去。             

  他们把自行车放倒在河滩上,朝河水走去。           

  喔,你就是永定河,他想。你就是把北京西北的巍峨山脉劈出了深峡
长谷的永定河。你就是一旦来到了三家店,一旦摆脱了高山和岩石的阻拦
就肆意恣情地在开阔的大平原上东摇西荡的永定河。你就是多少年来自由
自在,迁徙无常,河道如麻的永定河。他失望地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这
条细浪汩汩的流水。简直是可怜巴巴,他来回地在河边踱着,唉,这条河
简直是可怜巴巴。他不能理解地瞧着水上的鱼鳞细浪,永定河的一弯清波
正在灰色的沙滩上拍响着单调的哗哗声。              

  她和他顺着荒漠的河岸走着,谈着话。她不时停下来,捉摸一会儿河
谷的画面和色彩。他低着头,认真地读着她递来的那份徐华北的文稿。 

  他掀着纸张,很快地读着。这是一篇纯艺术的论文,徐华北在文章里分
析了古朴的高原、新生的树林和破碎的彩陶罐,分析了构图、用光、色彩
和调子。文章言简意赅地分析了这幅静物的象征意义,总结了动荡的历史
和艰辛的生活,从悲剧的内容中肯定了作者对真善美的执着的爱。华北会
这么写的,他合上了那叠稿纸,华北会这样把文章写得又流畅又漂亮。他
朝她问道:“华北今天上班么?”今天是星期日,他觉得,华北应当设法
和她在一起才合理。                       

  “他为你的事,要去找一位什么头头,”她答道,“华北说,只要准
考证的事不再刁难你,问题就不大了。”              

  他踩着河滩地上的卵石和硬石,不动声色地压制着心头的怒火。他厌
恶和徐华北之间发生的事,这些事愈解释愈庸俗不堪。就像他对徐华北本
人的反感一样,那只是一种直觉,一种他解释不清,但又为他坚信不疑的
直觉。他感到自己和这姑娘之间有着一种说不清的隔阂。他想着,心里突
然强烈地怀念起那些气候酷热,环境荒莽的世界来。华北,你错了,他在
心里说,我和这个姑娘并没有什么关系。你用不着干得那么面面俱到。如
果她喜欢你——不,即使是当年吧,如果海涛喜欢你的那首长诗的话,我
也决不会说什么。用不着和我来这种交换。在额尔齐斯,我们像赤裸在曝
晒大地的阳光中一样,那时候我从来不去解释什么,不管是为别人还是为
自己。他加快了步伐,不再去想华北的事,他开始集中精力,观察永定河
谷的各种地貌特点。                       

  徐华北昨天向我求爱了,她走着想着,徐华北说的那些话,简直……
简直是些烫人的语言。可是不知为了什么,当时我突然想到了你,她悄悄
地瞟了一眼旁边的他,你在我的眼中,曾经化成了一个奔向雄浑大河的男
人,一个精灵般的河的儿子。华北……当然华北也很好。他那么理解奋斗
中的女人,他在帮助我的时候机智、果断又富有才华。华北,他多像我在
泥泞长旅中的温暖呀。她想着,又想起了那支《山揸树》,觉得心里充满
了一种矛盾的、幸福感和奢侈感交织的心情。            

  “唉,你们都是好人哪。”她轻轻地说。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16:34:51 | 显示全部楼层
  他听着圆圆的石块在脚下咯咯响着。他的情绪越来越坏了。永定河没
有用惊人心魄的景观来振奋他,关于准考证的念头却纠缠着脑子,使他心
烦意乱。面前那道小河缓缓淌着,耐心又有韧性。他凝视着那河水,深深
地叹了一口气。你就是永定河么?你就是劈开了燕山和西山,多少年来任
意迁徙、放浪不羁的那条河么?《地表水》和《历史自然地理》上说,你
是条不知安宁、河床屡改的不驯的河。我在读着那些书时,总是禁不住在
想象中描绘着你。我无法猜测年轻时代的你,无法猜测那时你究竟有多强
悍。书本上说,就在五百多年前,你还曾经从这儿赶跑了两座城市,三百
年以来你逼得下游五次改堤。他失神地望着河水,这条小河简直可以一跃
而过,可以“捉襟而涉”。他看着一汪清流正朝着下游涓涓而去,河上漂
浮着几张腐叶和他并肩徐行。                   

  他回忆起黄河的情景。那才是一条真正的河呢,他想,我在黄河边上
见过整颗的大树在浊浪里翻滚。在那儿男子汉可以找到粗糙的抚慰;在那
儿,那一眼迷茫的巨川会引诱人的勇敢,会引诱人把心底最深的话向姑娘
们诉说。但是我决不会再向你们诉说啦,姑娘们,他愤愤地想,那些字字
沉重的话语在你们娇嫩的心里会变成另外一些玩艺儿。他大踏步地踏着砾
石块,咬着嘴唇走着,那位姑娘已经被他甩在背后了。永定河来到平原就
屈服了。你呢,你也屈服了。你暴躁,你烦恼,你四天里谁都不理,你在
大街上和医院里想寻衅打架。你连书也不看——你居然连书也不看了!他
嘲笑着自己,仅仅因为拿不到准考证,因为没有钱去看黑龙江,仅仅因为
徐华北在追求这个姑娘,你就丧失了意志。他轻蔑地望着那条小溪般的细
流,“嘿,我以为你是一条好汉,”他大声地对永定河说道。     

  河水依然如旧地、无声地流着,微微地掀着涟漪。他弯下腰拾起一块
石头,奋力朝河中心投去。石头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在耀眼的水面上向着
自己模糊的影子,咕咚一声沉了下去。哦,它咕咚一声沉下去啦,他想,
连水花也不冒一个。他有些吃惊,又弯腰去拾一块更大的石头。这时右肩
像撕裂了似的疼了一下,他咧着嘴倒抽了一口凉气。这病已经留了根啦,
他想,这条胳膊完啦。他勃然大怒地冲了几步,“你这背叛的家伙!”他
骂着,不管不顾地使劲把那块大石头扔向河里。石头笨拙地翻了个跟头,
啪地摔碎在河滩的砾石堆上。“你这胆小鬼,哼,我不怕你,”他嘟哝着,
绝望地站在岸边,哧哧地喘着粗气。                

  “你怎么啦,研究生?”她跑上来了。             

  “没怎么——喂,咱们找个地方吃饭吧。”他说。        

  他们找到一个小副食店,买了两包饼干。他们又绕到一个菜园子里,买
来一堆西红柿。他们找到一颗大树,在荫凉地里坐了下来。树荫外面的世
界被正午的毒阳曝烤着,一片白花花的灼烫气流罩着河谷。      

  “喂,研究生,”她吃着饼干问他,“还写诗吗?”       

  他满嘴都塞满了饼干。他抬起头来,不解地望着她。       

  她用手绢把一个西红柿擦干净,递给了他。           

  “你不是已经写了一个开头么?那首诗。”她问。        

  他迟疑了一下,但他还是回答说:“那首诗,嗯,我已经写了两节。
”                               

  她高兴得嚷了起来:“写了两节!真快呀,我记得,那天还在写开头。
”他也许能成功呢,她想。                    

  “这几天,在医院,我又写了一点儿。反正,将就算是写完了两节。
”他说,可是写得力不从心,写得心烦意乱。他想着,心里兴致不好。 

  她伸出手来,兴奋地望着他:“来,我看看!”         

  他没有回答。他想到了徐华北的评论文章,也想到了那首献给海涛的
情诗。他觉得自己有些冷淡,没心思在这会儿和她再谈论自己的诗。他沉
默了一阵,抬起头来说:“不,现在不成,现在我那诗像个瘪三,等我改
好以后,再请你读吧。”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16:34:58 | 显示全部楼层
  他站了起来,咽下最后半个西红柿。“我要顺着河走一段路。你,”
他打量着姑娘消瘦的脸,“要不,你就在这儿歇歇吧?”       

  她想挣扎着起来,可是觉得浑身瘫软无力。她望了望树荫外面白得晃
眼的毒日头下的土地,“唉,”她叹了一口气,“那我就歇一会儿。这些
日子天天忙到半夜才睡——我等着你,研究生,”她朝他疲倦地笑了笑,
“快点回来。”                         

  他顺着永定河的河漫滩大步走着。她看见他走进眩目的毒热的阳光里,
又走进一片丛生的杨柳树林,然后消失了。             

  绕过一片树林子以后,他顺着河湾走进了一块新的地方。他看见河谷
骤然开阔了。三家店下游的平原一望无际,高高的河堤远远伸向天尽头。
被高堤嵌住的河床又宽又深,满盛着一川铁灰色的砾石。戈壁滩,他想,
这河床简直就是一片阿勒泰南方的戈壁滩,一泓清流在这干渴的戈壁上扭
曲着,强烈地反射着白亮的阳光。他眯起眼睛,用手搭着凉篷,眺望着那
戈壁的彼岸。真宽哪,他暗暗吃惊了,简直宽得看不到边。他转身奔上岸
上的河堤,继续朝那辽阔的河漫滩了望。一片茫茫的铁青色充塞视野。真
宽呀,他暗暗惊奇了。这河漫滩恐怕有几千米宽,不,恐怕有一万米宽哪。
这条河在丰腴的平原上制造了一片戈壁,一片荒漠,一个几千米或者一万
米的摇篮。它在农田和树林之间制造了无法改造的一片钢铁般的青灰色,
而它自己却在悄无声息地流。                   

  河堤上一字排开地趴着一排光屁股孩子,从头到脚晒得焦黑似炭。他
发现那伙小家伙正在好奇地看着他。他拾起一块石头,使劲地把它投向河
中心。石头飞快地落向水面,他听见了深沉的咚的一声。“它深着哪,”
他说道,“它非常深。”他又拾起一块石头扔向河中心。那伙贴在河堤上
的小黑泥鳅们全都蹦了起来,喊叫着围住了他,争先恐后地拾起石子朝河
里扔起来,他混在这伙赤条条的小黑人当中,和他们一块叫嚷着,把一块
又一块鹅卵石和方砾石投向河心。河面上不断地响起咕咚咕咚的声音。后
来孩子们一齐怪叫着,打闹着扑向河水,永定河被这群欢乐的小家伙扑腾
得溅起高高的白色浪花。他站在河边,听着孩子们的欢声和河水的音响,
脸上身上都被浪花水珠溅湿了。                  

  永定河没有屈服,他想,这并不是一道屈辱的驯服的浅流。听那石头
落水的声音,那声音里饱含着深沉的艰忍和力量。永定河没有屈服,它不
像你,原来,你完全配不上这些北方的河。你就像你那些诗句一样干瘪和
轻狂,你只会在顺利的时候充满自信,得意洋洋。他想到了自己几天来的
一幕一幕,想到了准考证、医院、徐华北和那姑娘。“笨蛋,你完全是个
废物!”他骂着自己。你应当变得深沉些,像这忍受着旱季干渴的河一样。
你应当沉静,含蓄,宽容。你应当像这群晒得黑黑的河边孩子一样具有活
泼的生命,在大自然中如鱼在水。你应当根须攀着高山老林,吮吸着山泉
雨水;在号角吹响的时候,像这永定河一样,带着惊雷般的愤怒浪涛一泻
而下,让冲决一块的洪流淹没这铁青的砾石戈壁,让整个峡谷和平原都回
响起你的喊声。                         

  他沿着河漫滩向回走。永定河在远处仍然缓缓长流。他望着空旷的河
谷和那条细流,心里又感到一种奇异的神秘。他走回树林后面那颗大树下
时,偏西的太阳正沉入一条薄薄的长云。              

  他在那颗大树下停住了:那姑娘正倚着树干,酣沉地熟睡着。他轻轻
地坐下来,望着她静静的睡姿。他摸出一支烟来,默默地坐在一旁,注视
着她,心里一下子百感交集。                   

  你实在太累了,十二岁的小姑娘。这样的人生对于你来说,实在是太
难了点儿。他吸着烟,打量着她熟睡的样子,心激烈地跳了起来。他的眼
前闪过了自结识这姑娘以来的一幕一幕;闪过了黄河、湟水和这永定河的
浪头。不管怎样,他想,这样的经历实在是太难得了。他知道眼前这酣睡
着的女孩子是个真正的好姑娘。我真的还能遇到比她更好的人么?他默默
地问着自己。他忽然感觉到一股苍凉的心境。他体味着这种遥遥而来的沉
重心绪,又接上了一支烟。也许我应该伸出手把她牢牢地抓住;他思索着,
也许我应该毫不迟疑地把华北打败。谁知道你的生活最终会不会是一个悲
剧呢?他冷冷地问着自己。他久久地凝视着倚树沉睡的她,好像要在心里
永远把她记住。不,这不是我渴望的爱情,他轻轻摇了摇头。我要鼓足勇
气坚持下去,哪怕真的陷入悲剧我也决不屈服。何况,她现在刚刚登上一
座山岗,她心里正充满着成功的喜悦;他想,让她自己去了解和认识一切
吧,我应该离她远一点儿。她在奋斗中认识了华北,找到了自己的小船、
帆篷和港口,而这一切和我之间最终是不一样的。别以为我不支持你的奋
斗,他想,冈林信康唱过:“我就是我,我不能变成你。”他深深地吸了
一口烟,然后把烟雾吐向河谷。向前跑吧,别回头,我祝你成功,也祝你
幸福。如果你有一天陷入了逆境,如果有一天华北真的又使出他在阿勒泰
的那一套,我会伸出手来,尽力帮助你的,尽管我的这条手臂已经受了伤。
而现在——他把烟头轻轻地踩熄在地上,而现在,我要同你告别啦。  

  他转过身去,注视着永定河远近的景观,记忆着与地理学有关的东西。
等三家店西面的群山里拂来第一阵凉爽的晚风时,他叫醒了她。他们推起
自行车,走上了那个陡陡的高坡,然后上了公路,向着东方的都市中心驰
去。薄暮的永定河水被留在他们身后。在黄色的斜阳照耀下闪跳。   



     (第四章完)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16:35: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他一层一层地走上楼梯,拐弯,然后顺着宽宽的走廊向前走。他朝一
个忙匆匆的中年人问清了A委员会党委第一书记办公室的位置,接着照直
走到那扇磨砂玻璃门前,毫不犹豫地一把推开了门。他看见在一张巨大的写
字台前正伏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他闪电般地联想了一下柳先生和母亲。
那老人惊讶地戴上眼镜,望着他。                 

  “您是党委书记吗?”他问。                 

  “对。我姓曹。”                      

  他听出了这位书记语调中的不快。他掏出了毕业证书、从研究生办取
回的申请书、秦老师寄来的介绍信、一份自填的人文地理研究生报名表,
还有一份标明时间的备忘录,谨慎地一一摆在写字台上。最后,他退后一
步,简洁而清晰地把自己的全部情况叙述了一遍。          

  “现在距离考试一共只有十天。而且十天里包括今天。我和我的母校
已经尽了我们能尽的一切力量,”他平静地望着曹书记,沉着而不容置疑
地说,“但是没有用处。我只有直接找您谈。请您通知研究生办:让他们
马上发给我准考证。”                      

  姓曹的书记放下了眼镜,慢慢地斟酌着字句。“小伙子,你不觉得,
嗯,”书记先微笑了一下,“这儿是党委书记的办公室啊——门也不敲就
闯进来?”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迎视着曹书记的目光:“不,我不觉得。这是人民
交给您的工作。而且,”他继续冷冷地说,“我从您这座楼的传达室敲起,
已经整整敲了一个月门了。您可以化个装,然后到您的传达室去试试找您
自己,”他建议说。                       

  曹书记被他逗笑了。“哈,你认为你的考试这么重要么?来,坐下。
小伙子。”书记点燃一根烟,打量着这个年轻人。“那么,你认为我的其
它工作,喏,”他推了推案上高高的卷宗文件,“我们老头子天天忙的,
就都不算你说的,人民交给的工作吗?”              

  “您可以再忙一点。”他斩钉截铁地回答道,“难道您不是共产党员
吗?”他看见这书记被他的话吓了一跳。              

  两人默默地坐着,陷入了难堪的寂静。最后,书记把那支烟按熄在烟
灰缸里,抬起头来:                       

  “好吧,我马上研究你的材料,好么?只要你符合报名条件,我就通
知他们发给你准考证。”                     

  “现在我想请您原谅我,曹书记。”他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我刚
才的每一句话都没有礼貌,”他诚恳地盯着书记说,“因为,我实在走投
无路了。您知道,只剩下十天了。”                

  书记和蔼地站了起来,“不,你的话,每一句都很正确。”他一直被
这年迈的书记送出玻璃门,又送到楼梯口。“不过,小伙子,”书记在告
别时满有兴趣地问道,“万一我们认为不能给你准考证呢?我是说,在慎
重研究之后?”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16:35:28 | 显示全部楼层
  “那我就去闯考场,”他阴沉地说。              

  “噢。那么,如果你万一考不取呢?你不觉得今天这些话,太过分一
点了么?”书记笑着问。                     

  “不可能。我一定要考上。”他像受伤的野兽一样,喉咙里咕噜噜地
响。                              

  “真自信呀。”书记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话锋一转,严肃地问他说,
“你真的这样热爱这个专业吗?”                 

  “再见——”他嘶哑地说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奔下楼梯。     

  他撞开大门,飞身跨上自行车,一下子冲进了川流不息的人流。他的
心还在怦怦地狂跳着,他竭力使自己不去回想刚才同那位第一书记的谈话。
再谈下去你会控制不住的,你或者会丢人地流出眼泪,或者会疯狂地破坏
一切成果,把事情弄得不堪收拾。他责备地埋怨着自己,把车子骑得飞快。
你完全没有那种大河风度,你只是被那些河惯坏的一个野孩子。你在年轻
时代就被惯坏啦,被那条自由的、北国的额尔齐斯河。        

  他使劲地蹬着车,风吹着发烫的脸颊。他想,我怎么能不被惯坏呢,
在额尔齐斯和流域,路程起码是上百公里,山岭最少是海拔三千多米。我
们曾经徒步走进阿勒泰山,异想天开地想把红卫兵的旗子插到阿勒泰的冰
峰上去。我们在山里迷了路,一天同时挨了暴雨和暴雪的鞭打。后来我们
遇上了一群赶马的牧人,又兴高采烈地跟着他们去浪游新疆。那时的我还
不满二十岁,我是抱着一匹马的脖颈渡过额尔齐斯河的。河水冷得刺骨,汛
期的雪水在河里掀着大浪。我只记得满河都响着马群的嘶声和哈萨克人粗
犷的喊叫,马蹄溅起的水珠在天空飘成一片蒙蒙的雾。上岸时我已经冻僵
了,那些牧人把整瓶的烈酒灌进我的肚子里。我说不出话来,我看见他们
也把整瓶的酒喝得干干净净。我一句话也没说就醉了,我觉得他们那粗放
的大笑在震撼着我的每一个细胞。我嘿嘿地笑着,后来就在篝火旁睡熟了。
第二天清晨我爬了起来,我一开口就发现自己的嗓音已经粗哑,带着他们
那样的声调。我走了第一步就发现自己也开始像他们那样威风地摇晃。我
就这样变野啦,亲爱的、操劳的老书记!等我考完了试,我要买一瓶麦乳
精去看您,再次向您道歉。我是因为走投无路才那么毫无礼貌,出言不逊。
阿勒泰的牧人是讲究礼节的,我要在考试以后,华北不会在认为我是“烧
香”以后去看您,请您喝点麦乳精,休息休息脑筋和补养一下身体。我还
要请她——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我答应过请她吃一顿西餐,为着她承受
过的痛苦。应当由大家承受的不该只落在一个小姑娘身上,华北也最好能
同意这一点。                          

  他当晚把李希霍芬《中国》导言的译稿又读了一遍,然后整整齐齐地
钉好,放在桌角。他又收起了那本边角翻烂的《简明基础日语》,这里面
的习题他已经做了不知多少遍。他又整理了那一大叠《地理学报》、《地
理学资料》、《国外人文地理研究动态》,准备全部还给颜林的父亲。最
后,他搬过卡片盒来,随手翻阅着那些卡片。他感到一股满足和有把握的
心情。他想,这些卡片就是那些讲义和书籍里的干货。无论是政治课的内
容,还是自然地理、人类学和原始社会考古学的内容,有用的都已尽收其
中。剩下的几天时间我只对付你们,伙计们,他抚摸着卡片想。我可以把
你们放在口袋里,随时随地掏出来阅读。              

  他整理了卡片,然后取出一张纸,在纸上画了九个格。每格代表一天,
还有九天,他想。九天以后是个星期一,那天早晨,我带上两只钢笔,灌
足墨水,然后去考场。不管准考证的事儿怎么了结,那天早晨我都要走向
考场。                             

  他挪挪椅子,坐得端正些,然后开始工作。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16:35:45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天过去了,他在那张表上划掉了第一个格。          

  又一天过去了。还有七天,他计算着,把写满了工作内容的第二个格
轻轻地勾掉。这是一个星期日的晚上,弟弟和那位年轻女工把母亲接走去
看戏,家里只有他一人。                     

  他擦干净桌子,扔掉一个空烟盒和一些碎纸。他从抽屉里取出自己的
诗稿,然后慢慢地拔下钢笔帽。                  

  他感到自己的心情异样的宁静,但又觉得那宁静之中正在渐渐地涌起
着,凸起着什么。心跳开始一下比一下沉重,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听着那
涌起着和凸起着的东西带来的一丝微弱而尖锐的音响。刹那间那一丝音响
轰鸣起来,他感到自己被突如其来的汹涌波涛一下淹没了。他激动地把笔
按向纸张,纸嗤地撕破了。                    

  他已经写完了第三节。第三节是在永定河回来那天夜里一气呵成的。
他不知道自己要写多少节,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写些什么,他只是重重地
把笔尖刺向稿纸,让笔尖发出的嚓嚓的声音紧紧跟上胸膛里那颗心的搏动。
他来不及字斟句酌,但他惊喜地发现已经有些亮闪闪的字眼排着队,不可
思议地从笔下涌出,留在他的稿纸上。但他此刻无暇回顾,因为那浪涛在
凶猛地冲撞着他,急躁地朝着他的喉咙、他的大脑、以及他握笔的手一下
一下的冲击。黄河,额尔齐斯,湟水,无定河和永定河,阿勒泰的巍巍大
山,黄土高原的沟壑梁峁,新栽的青杨树林,以及羊群和马群,飘浮的野
花,彩陶的溪流,铁青的河漫滩——都挟带着热烈的呼啸一拥而至。那些
大河两岸的为他熟识了又与他长别了的人们的面影正在波浪中浮沉隐现,亲
切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他写着,手微微地颤抖了。他发觉自己正大胆地企
图描绘一个粗犷的大自然,一个广阔的世界。这是北方啊,他吃惊地想,
他有些害怕。涂满墨迹的纸一页页地翻过去,他鼓足勇气写了下去。他看
见,在他的笔下渐渐地站起来了一个人,一个在北方阿勒泰的草地上自由
成长的少年,一个在沉重劳动中健壮起来、坚强起来的青年,一个在爱情
和友谊、背叛与忠贞、锤炼与思索中站了起来的战士。他急速地写着,一
手按住震颠着的薄薄纸页。理想、失败、追求、幻灭、热情、劳累、感动
、鄙夷、快乐、痛苦,都伴和着那些北方大河的滔滔水响,清脆的浮冰的击
撞,肉体的创痛和感情的磨砺,一齐奔流起来,化成一支持久的旋律,一
首年轻热情的歌。他写着,觉得心里充满了神奇的感受。我感激你,他想,
我永远感激你,北方的河,你滋润了我的生命。           

  他一口气写了很多。他已经在留心寻找适当的机会结尾。他明白这宣
泄而下的倾诉应当有个深刻的结束;这结束应当表现出巨大的控制力和象
征能力,它将使全部诗行突然受到一束奇异的强光照射,魔幻般地显现它
们深蕴的一层更厚重含蓄的内容。这个结尾应当像那些北方大河一样,粗
悍清新,动人心魄,但又不留痕迹,不动声色。           

  他猛地把笔摔掉,跳了起来。他抓起那叠稿纸读着,用两只手把它们
翻得哗啦乱响。                         

  他读完了。不行啊,他把诗稿放回桌子上,我不仅没能写出那个结尾,
而且我也没能写出那种吸引我的、伟大的东西。那是一个神秘的幽灵,北
方全部的魅力都因它而生。他沉重地坐在椅子上,沉吟着点燃了一根烟。
这不是因为我不懂得艺术,也不是因为我不会写诗。他推开窗子,让清凉
的夜风吹进小屋。你还没有找到那神秘的幽灵,他对自己说,你还并没有
真正理解北方的河。你走的地方还少,你见过的世面更少,你还没来得及
在塔里木,在居延,在许许多多的北方河流旁边生活过。特别是你还没有
见过黑龙江。他有些伤心地想,无论如何,我现在去不成黑龙江啦。我没
有钱,也没有时间,无法去瞻仰和调查那条完全由一条黑色巨龙变成的大
河。                              

  他终于把钢笔慢慢地插入笔帽,藏起了自己的诗稿。他看看闹钟,时
针正指着凌晨三点。最后的一个星期开始了,一共还有七天时间。他抱着
双臂坐了一会儿,倾听着闹钟走动的嘀嗒声。他决定,这首诗就写到这儿
为止,等他将来到达黑龙江以后,再写出结尾并把全诗修改出来。他站起
来,揉了一会儿麻木的右臂,然后关上窗子,上床睡觉。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16:36:05 | 显示全部楼层
  她在床上躺着,昏昏欲睡。她累得全身像是散了架,连起床给自己煮
一碗挂面的力气都没有。当她听见有人敲门以后,好久才打起精神应了一
声。                              

  她吃了一惊。她睁大眼睛望着门口站着的他。这是他第一次来找我呢,
她想。华北可是已经常来常往了,而他,自从一块去了永定河以后,我还
是第一次看见他。                        

  “研究生,事情怎么样?”她还是开着玩笑问道。        

  他猛地一把从书包里抓出一张纸,“你看!”他的声音激动得发抖,
“你看,准考证!”                       

  她感慨地看着那张小小的白纸片。               

  原来就是这么一张纸片。可是这种小纸片上凝聚着我们这一代人怎样
艰辛的经历呐。她想起昨天华北也拿来了一张白色的纸片。那是一份调令。
华北终于以他的文章,以他的顽强努力和出众才华离开了那家小食品工厂。
华北也曾激动得声音发抖:“我的新生命开始了!我复活了!”她也曾像此
刻一样,感慨地、默默地看着那张公文纸。             

  “真好啊。”她喃喃地说。                  

  她为他冲了一杯桔子水,望着他大口地喝着。真好啊,她想,他们都
在奋力地挣扎,都在坚强地和命运搏斗。他们终于都找到了自己向往的一
个位置,找到了一个为人们和社会承认的位置。真是些坚强的男子汉哪,
她羡慕地想。                          

  他大口地喝着桔子水,敞开的衬衫领口冒着热气。“再喝一杯吧,”她
端起冷水瓶和桔子水瓶。他憨厚地笑了,于是又把第二杯一饮而尽。她马
上又斟上了第三杯。                       

  他抹了抹嘴角,“喂,你瞧,”他说着把两臂向侧后伸直,踩着碎步,
歪着脑袋,像只鸟儿一样在屋子里转了起来。“呜……”他憋足劲儿哼着,
“喂,你看,像不像飞机?”                   

  她笑着,奇怪地凝视着他。“不像,像只大蜻蜓!”真可笑,不害羞,
她想,高兴成这样子。拿到了准考证,他简直乐得像个小孩子。“像个大
傻瓜!”她高声笑道。                      

  “不对,”他一面呜呜转着圈一面说,“这是轰炸机。瞧着吧,”他
停止了飞行,端起那杯桔子水,“还有五天了,还有一共五天,我就要去
轰炸那些考卷。”他兴奋不已地瞧了瞧桔子水,然后仰起头大口喝起来。

  她把华北的事情讲给了他。“你们都成功啦,”她说,他一定会考得
很出色,华北也可以搞他喜欢的艺术了。她欣慰地想,他们都是强者,都
是些坚强的人。“你们真像岩石,”她突然说道。          

  “什么?我们——岩石?”他奇怪地问。            

  “嗯,”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是岩石,她想,是我们理想中的依靠。

  “走吧!摄影家!”他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毅然地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走吧,去莫斯科餐厅。忘了吗?我早说过,要请你去吃一顿。”   

  她出神地望着他,好久才站了起来。              

  他们走出房间。在大门口迈进了曝晒的阳光里。他看见这姑娘晕眩了
一下,用手扶住了一棵树。她太累了,她简直是形容憔悴,他想道,心里
漾起一道包含复杂的潮水。但是她不露声色地谈起了别的事。于是,他们
一块走离了那棵树。                       

  在餐桌旁,他问道:“你怎么样?好久没见啦。”        

  “我么,我很好,”她说,“那张作品,已经发表了。”哦,已经—
—发表了。她想起上午自己躲在报刊零售亭旁看到的情景。道路上依然人
声鼎沸,广播里依然报道着重要新闻,她盯住两个买了《摄影艺术》的年
轻姑娘走了一段路,但她发现她们买这份杂志的目的在于封面女郎的那件
蝉翼衫。发表了,而且还有华北的那篇评论,也许在秋天全国影展的大厅
里会占上一个小小的角落。可是,她怅然地想,这就是一切么?    

  邻座的一位小伙子正在独自大吃,桌上放着一架录音机。一个嗓音低
沉的男人正在唱着什么歌。                    

  “你听,这是冈林信康,我最喜欢的歌手。”他小声的告诉她。“唱
得真棒啊,”他聚精会神地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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