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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天涯倦客

[转贴]呼啸山庄 作者:艾米莉·勃朗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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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5 15:02: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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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星期五是一个月以来最后一个晴朗的日子。到了晚上,天气变了,南来的风变成了东北风,先是带来了雨,跟着就是霜和雪。第二天早上,人都难以想象三个星期以来一直是夏天天气:樱草和番红花躲藏在积雪下面,百灵鸟沉默了,幼树的嫩芽也被打得发黑。那个早晨就这么凄凉、寒冷、阴郁地慢慢捱过去!我的主人待在他屋子里不出来;我就占据了这个寂寞的客厅,把它改换成一间育儿室:我就在那儿坐着,把个哇哇哭的娃儿搁在我膝盖上,摇来摇去,同时瞅着那仍然刮着的雪片在那没下窗帘的窗户外面堆积着,这时门开了,有人进来,又喘又笑!当时我的怒气远胜过我的惊讶。我以为是个女仆,就喊:
  “好啦!你怎么敢在这儿调皮;林惇先生若是听见你闹,他会说什么呀?”
  “原谅我!”一个熟悉的声音回答,“可我知道埃德加还没起来,我又管不住自己。”说话的人说着就走向炉火跟前,喘息着,手按着腰部。
  “我从呼啸山庄一路跑来的!”停了一会,她接着说,“有时简直是死。我数不清跌了多少次。啊,我浑身都痛!别慌!等我能解释的时候我会解释的!先做做好事出去吩咐马车把我送到吉默吞去,再叫佣人在我的衣橱里找出几件衣服来吧。”
  闯入者是希刺克厉夫夫人。她那情形也实在叫人笑不出来:她的头发披在肩上,给雪和雨淋得直滴水;她穿的是她平常作姑娘时穿的衣服,对她的年龄比对她的身分还适合些;短袖的露胸上衣,头上和脖子上什么也没戴。上衣是薄绸的,透湿地贴在她身上,保护她的脚的只是薄薄的拖鞋;此外,一只耳朵下面还有一道深的伤痕,只因为天冷,才止住了过多的流血,一张被抓过、打过的白白的脸,一个累得都难以支持的身躯,你可以想象,等我定下心来仔细看她时,并没有减去多少我最初的惊恐。
  “我亲爱的小姐,”我叫道,“我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听,除非你把衣服一件件都换下来,穿上干的;你今晚当然不能去吉默吞,所以也不需要吩咐马车。”
  “我当然得去,”她说,“不论走路,还是坐车,可是我也不反对把自己穿得体面些——而且啊,现在瞧瞧血怎么顺着我的脖子流吧!火一烤,可痛得火辣辣的了。”
  她坚持要我先完成她的指示,然后才许我碰她,直到我叫马夫准备好了,又叫一个女仆把一些必需的衣服收拾停当之后,我才得到她的允许给她裹伤,帮她换衣服。
  “现在,艾伦,”她说,这时我的工作已完毕,她坐在炉边一张安乐椅上,拿着一杯茶,“你坐在我对面,把可怜的凯瑟琳的小孩搁在一边:我不喜欢看她!你可不要因为我进来时作出这样蠢相,就以为我一点也不心痛凯瑟琳,我也哭过了,哭得很伤心——是的,比任何有理由哭的人都哭得厉害些。我们是没有和解就分开了的,你记得吧,我不能饶恕我自己。可是,尽管这样,我还是不打算同情他——那个畜生!啊,递给我火钳!这是我身边最后一样他的东西了!”她从中指上脱下那只金戒指,丢在地板上。“我要打碎它!”她接着说,带着孩子气的泄愤敲着,“我还要烧掉它!”她拾起这个搞坏了的东西往煤里一扔。“哪!他要是叫我回去,他得再买一个。他可能来找我,好惹惹埃德加。我不敢待在这儿,免得他存坏心眼,况且,埃德加也不和气,不是吗?我不要求他帮助,也不要给他带来更多的烦恼。逼得我躲到这儿来;不过,要不是我听说他没待在这儿,我还不得不待在厨房,洗洗脸,暖和暖和,叫你把我要的东西拿来,再离开,到任何一个我那可诅咒的恶魔化身所找不到的地方去!啊,他是这么光火!若是他捉到我呀!可惜恩萧在力气上不是他的对手;如果辛德雷能够做到,我不看到他全被捣烂,我才不会跑掉呢!”
  “好啦,别说得这么快吧,小姐!”我打断她说,“你会把我给你扎脸的手绢弄松,那伤口又要流血了。喝点茶,缓口气.别笑啦:在这个房子里,在你这样的情况,笑是很不合适的!”
  “这倒是不可否认的实话,”她回答。“听听那孩子吧!她一直没完没了地哭——把她抱开,让我有一个钟头听不见她哭吧;我不会待多久的。”
  我拉拉铃,把她交给一个仆人照应,然后我盘问她是什么事逼她在这么一种狼狈境况中逃出呼啸山庄,而且,既然她拒绝留下来和我在一起,那她又打算到哪儿去。
  “我应该,我也愿意留下来,”她回答,“也好陪陪埃德加;照料一下孩子,一举两得,而且因为田庄才是我真正的家。可是我告诉你他不准我!你以为他就能眼看我发胖,快乐起来——能想到我们过得很平静,而不打算来破坏我们的舒适吗?现在,使我感到满足的是,我确实知道他憎恨我,而且恨到了这种程度:一听到我,或者看见我,他就十分烦恼,我注意到,当我走到他跟前时,他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扭成憎恨的表情;这几分是由于他知道我有充分的理由憎恨他,几分是出于原来就有的反感。这就足以使我相信,假如我设法逃走,他也不会走遍全英格兰来追我的;因此我一定得走开,我已经不再有我最初那种甘愿被他杀死的欲望了;我宁可他自杀!他很有效地熄灭了我的爱情,所以我很安心。我还记得我曾如何爱过他;也能模模糊糊地想象我还会爱他,如果——不,不,即使他宠爱过我,那魔鬼的天性总会暴露出来的。凯瑟琳完全了解他,却又有一种怪癖,那么一往情深地重视他。怪物!但愿他从人间、从我的记忆里一笔勾销!”
  “别说啦,别说啦!他还是个人啊,”我说。“要慈悲些;还有比他更糟的人哪!”
  “他不是人,”她反驳。“我没有向他要求慈悲的权利。我把我的心交给他,他却拿过去捏死了,又丢回给我。人们是用他们的心来感觉的,艾伦;既然是他毁了我的,我就无力同情他了;而且,虽然他从今以后会一直呻吟到他死的那天,为凯瑟琳哭出血来,我也不会同情他,不,真的,真的,我才不哩!”说到这儿,伊莎贝拉开始哭起来;可是,立刻抹掉她睫毛上的泪水,又开始说,“你问我,什么事把我逼得终于逃跑吗?我是被迫作出这个打算的,因为我已经把他的愤怒煽得比他的恶毒还要高一点了。用烧红的钳子拔神经总比敲打脑袋需要更多的冷静。他被我搞得已经丢开了他所自夸的那种恶魔般的谨慎,而要进行暴力杀害了。我一想到能够激怒他,就体验到一种快感;这快感唤醒了我保全自己的本能,所以我就公然逃跑了;如果我再落在他的手里,那他肯定会狠狠地报复我的。”
  “昨天,你知道,恩萧先生本该来送殡的。他还特意让自己保持清醒——相当清醒;不像往常那样到六点钟才疯疯癫癫地上床,十二点才醉醺醺地起来。后来,他起来了,不过情绪低沉得像要自杀似的,不适于到教堂,就跟不适于跳舞一样;他哪儿也没去,坐在火边,把一大杯一大杯的烧酒或白兰地直吞下去。
  “希刺克厉夫——我一提这个名字就哆嗦!他从上星期日到今天就像是这家里的一个陌生人。是天使养活他,还是地狱里他的同类养活他,我也说不上来;可是他有近一个星期没跟我们一起吃饭了。天亮他才回家,就上楼到他的卧房里;把他自己锁在里头——倒像是会有人想要去陪他似的!他就在那儿待着,像个美以美会教徒似的祈祷着,不过他所祈求的神明只是无知觉的灰尘而已;而上帝,在他提及的时候,是很古怪地跟他自己的黑种父亲混在一起!做完了这些珍贵的祷告——经常拖延到他的嗓子嘶哑,喉头哽住才算完——他就又走掉了;总是径直到田庄来!我奇怪埃德加不找个警察,把他关起来!至于我,虽然我为凯瑟琳难过,却不能不把这一段从受侮辱的压迫中解脱出来的时间当作一个假期哩。
  “我恢复了精力,可以去听约瑟夫的没完没了的说教而不哭泣了,而且也可以不像以前那样跟惊恐的小偷似的蹑手蹑脚地在屋里走动。你可不要以为不管约瑟夫说什么,我都会哭;可是他和哈里顿真是极为讨厌的同伴。我宁可跟辛德雷坐着,听他那可怕的言语,也比跟这个‘小主人’和他那可靠的助手,那个糟老头子,在一起好!希刺克厉夫在家的时候,我往往不得不到厨房找伴,不然就要在那些潮湿而没人住的卧房里挨饿;他不在家时,就像这个星期的情形,我就在大厅的炉火一角摆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也不管恩萧先生在搞什么,他也不干涉我的安排。如果没人惹他,他比往常可安静多了;更阴沉些,沮丧些,火气少些。约瑟夫肯定说他相信他换了一个人:说是上帝触动他的心,他就得救了,‘像受过火的锻炼一样’。我也看出这种好转的征象,很觉诧异;可那与我也无关。
  “昨天晚上,我坐在我的角落里读些旧书,一直读到十二点。外面大雪纷飞,我的思潮不断地转到墓园和那新修的坟上,那时上楼去好像很凄惨!我的眼睛刚刚敢从我面前的书页上抬起来,用幅忧郁的景象立刻侵占了书本上的位置。辛德雷坐在对面,手托着头;或者也在冥想着同一件事。他已经不再喝酒了,到了比失去理性还糟的地步,两三个钟头他都不动,也不说话。屋里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呜咽着的风时不时的摇撼着窗户,煤块的轻轻爆裂声,以及间或剪着长长的烛心时的烛花剪刀声;哈里顿和约瑟夫大概都上床睡着了,周围是那么凄凉,太凄凉了!我一面看书,一面叹息着,因为看来好像世界上所有的欢乐都消失了,永远不会再恢复了。
  “终于这场阴惨惨的沉寂被厨房门闩的响声打破了:希刺克厉夫守夜回来了,比平时早一点;我猜,是由于这场突来的风雪的缘故。那个门是闩住的,我们听见他绕到另一个门口要走进来。我站起来,自己也觉得嘴上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表情,这引起了我那向门瞪视着的同伴转过头来望着我。
  “‘我要让他在外面待五分钟,’他叫着。‘你不会反对吧?’
  “‘不会,为了我你可以让他整夜待在外面,’我回答。‘就这样办!把钥匙插在钥匙洞里,拉上门闩。’
  “恩萧在他的客人还没有走到门口以前就做完了这件事;然后他过来,把他的椅子搬到我桌子对面,靠在椅上,他眼里射出燃烧着的愤恨,也想从我眼里寻求同情。既然他看上去并且自己也感觉到像个刺客,他就不能肯定是否能从我的眼里找到同情;但是他发现这也足以是鼓励他开腔了。
  “‘你和我,’他说,‘都有一大笔债要跟外面那个人算!如果我们都不是胆小鬼,我们可以联合起来清算。你难道跟你哥哥一样软弱吗?你是愿意忍受到底,一点也不想报仇吗?’
  “‘我现在是忍不下去了,’我回答,‘我喜欢一种不会牵累到我自己的报复,但是阴谋和暴力是两头尖的矛,它们也能刺伤使用它们的人,比刺伤它们的敌人还会重些。’
  “‘以阴谋和暴力对付阴谋和暴力是公平的报答!’辛德雷叫道。‘希刺克厉夫夫人,我不请你作别的,就坐着别动别响。现在告诉我,你能不能?我担保你亲眼看这恶魔的生命结束,会得到和我所得到的同等的愉快;他会害死你的,除非你先下手;他也会毁了我。该死的恶棍!他敲门敲得好像他已经是这儿的主人了!答应我别吭声,在钟响之前——还差三分钟到一点——你就是个自由的女人了!’
  “他从他胸前取出我在信里跟你描述过的武器,正想吹蜡烛。但是我把蜡烛夺过来,抓住他的胳臂。
  “‘我不能不吭气!’我说,‘你千万别碰他。就让门关着,不出声好了!’
  “‘不!我已经下了决心,而且对着上帝发誓,我非实行不可!’
  这个绝望的东西喊着。‘不管你自己怎么样,我要给你作件好事,而且也为哈里顿主持公道!你用不着费心维护我,凯瑟琳已经死去了。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会惋惜我,或是为我羞愧,即使我这时割断我的喉咙——是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我还不如跟只熊搏斗,或是跟疯子论理还好些。我唯一的方法就是跑到窗前,警告那个他所策划的牺牲者,当心等待着他的命运。
  “‘今天夜里你最好在别的地方安身吧!’我叫着,简直是一种胜利的腔调。‘如果你坚持要进来,恩萧先生打算拿枪崩你。’
  “‘你最好把门开开,你这——’他回答,用某种文雅的名字称呼我,我不屑再重复了。
  ““我不管这闲事,’我反唇相讥。‘进来挨枪崩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是已经尽到我的责任了。’
  “说完,我就关上窗户,回到炉边我的位置上;能供我使用的虚伪可太少了,没法为那威胁着他的危险装出焦急的样子。恩萧激怒地咒骂我,肯定说我还在爱那个流氓,因为我所表现出那种卑贱的态度,他就用各式各样的称呼咒骂我,而我,在我的心里(良心从来没有责备过我)却在想,如果希刺克厉夫使他脱离苦难,对于他那是何等福气啊!而如果他把希刺克厉夫送到他应去的地方,对于我又是何等福气啊!在我坐着这么思索时,希刺克厉夫一拳把我背后的一扇窗户打下来了,他那黑黑的脸阴森森地向里面望着。窗子栏杆太密了,他的肩膀挤不进来。我微笑着,为自己想象出来的安全颇感得意。他的头发和衣服都被雪下白了,他那锋利的蛮族的牙齿,因为寒冷和愤怒而呲露着,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伊莎贝拉,让我进来,不然我可要让你后悔,’他就像约瑟夫所说的‘狞笑’着。
  “‘我不能作杀人的事,’我回答。‘辛德雷先生拿着一把刀和实弹手枪站在那儿守着呢。’
  “‘让我从厨房门进来,’他说。
  “‘辛德雷会赶在我前面先到的,’我回答,‘你的爱情敢情这么可怜,竟受不了一场大雪!夏天月亮照着的时候,你还让我们安安稳稳地睡觉,可是冬天的大风一刮回来,你就非要找安身的地方不可了!希刺克厉夫,如果我是你,我就直挺挺地躺在她的坟上,像条忠实的狗一样地死去。现在当然不值得再在这个世界上过下去啦!是吧?你已经很清楚地给我这个印象,凯瑟琳是你生命里全部的欢乐:我不能想象你失去她之后怎么还想活下去。’
  “‘他在那儿,是吧?’我的同伴大叫,冲到窗前。‘如果我能伸得出我的胳臂,我就能揍他!’
  “我恐怕,艾伦,你会以为我真是很恶毒的;可是你不了解全部事实,所以不要下判断。即或是谋害他的性命的企图,我也无论怎样不会去帮忙或教唆的。我但愿他死掉,我必须如此;因此当他扑到恩萧的武器上,把它从他手里夺过去时,我非常非常失望!而且想到我那嘲弄的话所要引起的后果,都吓瘫了。
  “枪响了,那把刀弹回去,正切着枪主的手腕。希刺克厉夫使劲向回一拉,把肉割开一条长口子,又把那直滴血的武器塞到他的口袋里。然后他拾起一块石头,敲落两扇窗户之间的窗框,跳进来了。他的敌手已经由于过度的疼痛,又由于从一条动脉或是一条大血管里涌出了大量的鲜血,而倒下来失去知觉了。那个恶棍踢他,踩他,不断地把他的头往石板地上撞,同时一只手还抓住我,防止我去叫约瑟夫来。他使出超人的自制力克制自己,才没有送他的命,可是他终于喘不过气来,罢手了,又把那显然已无生气的身体拖到高背椅子旁边。在那儿他们恩萧的外衣袖子撕下来,用兽性的粗鲁态度把伤处裹起来,在进行包扎时,他又唾又诅咒,就跟刚才踢他时那样带劲。我既得到了自由,就赶忙去找那些老仆人,他好容易一点点地领会了我那慌里慌张的叙述的意思,赶紧下楼,在他两步并一步地下楼时,大口喘着。
  “‘现在,怎么办呀?现在,怎么办呀?’
  “‘有办法,’希刺克厉夫吼着。‘你的主人疯了;如果他再活一个月,我就要把他送到疯人院去。你们到底干吗把我关在外面,你这没牙的狗?不要在那儿嘟嘟囔囔的,来,我可不要看护他。把那滩东西擦掉,小心你的蜡烛的火星——那比混合白兰地还多!’
  “‘敢情你把他谋害啦?’约瑟夫大叫,吓得手举起来,眼睛往上翻。‘我可从来没见过这种情景呀,愿主——’
  “希刺克厉夫推他一下,正好把他推得跪下来,跪在那滩血中间,又扔给他一条毛巾,可是他并不动手擦干,却交叉双手,开始祈祷了。他那古怪的措词把我引得大笑起来了。我正处在天不怕地不怕的心境中;事实上,我就像有些犯人在绞架底下所表现得那样不顾一切了。
  “‘啊,我忘记你了,’这个暴君说。‘你应该作这件事,跪下去。你和他串通一起反对我,是吧,毒蛇?那,那才是你该作的事儿呢!’
  “他摇撼我,直摇得我的牙齿卡嗒卡嗒地响,又把我猛推到约瑟夫身边,约瑟夫镇定地念他的祈祷词,然后站起来,发誓说他要马上动身到田庄去。林惇先生是个裁判官,就是他死了五十个妻子,他也得过问这件事。他的决心这么大,以致希刺克厉夫认为还是有必要逼我把所发生的事扼要地重述一遍;在我勉强地回答他的问题,说出这事的经过时,他逼近我,满腔怒火。费了很大的劲,特别是我那些硬挤出来的回答,才满足了这老头子,使他知道希刺克厉夫不是首先发动进攻的人;无论如何,恩萧先生不久就使他相信还是活着的;约瑟夫赶紧让他喝一杯酒,酒一下肚,他的主人立刻能动弹而且恢复知觉了。希刺克厉夫明知道他的对手对于昏迷时所受的待遇全然不知,就说他发酒疯;又说不要再看见他凶恶的举动,只劝他上床睡去。他绘了这个得体的劝告之后,就离开我们,这使我很开心;而辛德雷直挺挺地躺在炉边。我也走开回到自己屋里。想到我竟这么容易地逃掉,自己也感到惊奇。
  “今天早上,我下楼时,大概还有半个钟点就到中午了。恩萧先生坐在炉火旁,病得很重;那个恶魔的化身,差不多一样地憔悴、惨白,身子倚着烟囱。两个人看来都不想吃东西,一直等到桌上的东西都冷了,我才开始自己吃起来。没有什么可以拦住我吃个痛快,时不时地朝我那两个沉默的同伴溜一眼,觉得很舒服,因为我的良心很平静,便体验出某种满足与优越感。等我吃完了,我就大胆擅自走近炉火旁,绕过恩萧的椅子,跪在他旁边的角落里烤火。
  “希刺克厉夫没有向我这边瞅一眼,我就抬头盯着,而且几乎很沉着地研究着他的面貌,仿佛他的脸已经变成石头了。他的前额,我曾认为很有丈夫气概,现在我感到它变得十分恶毒,笼罩着一层浓云;他那露出怪物的凶光的眼睛由于缺乏睡眠都快熄灭了,也许还由于哭泣,因为睫毛是湿的;他的嘴唇失去了那凶恶的讥嘲神情,却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的表情封住了。如果这是别人,我看到这样悲伤,都会掩面不忍一睹了。现在是他,我就很满足;侮辱一个倒下的敌人固然看来有点卑鄙,可我不能失去这个猛刺一下的机会;他软弱的时候正是我能尝到冤冤相报的愉快滋味的唯一时机。”
  “呸,呸,小姐!”我打断她说。“人家还会以为你一辈子没打开过圣经呢。如果上帝使你的敌人苦恼,当然你就应该知足了。除了上帝施加于他的折磨,再加上你的,那就显得卑劣和狂妄了。”
  “一般情况我可以这样,艾伦。”她接着说,“可是除非我也下手,不然,不管希刺克厉夫遭到多大的不幸,我都不会满足。如果我引起他痛苦,而且他也知道我是这痛苦的原因,我倒情原他少受点苦。啊,我对他的仇可太大了。只有一个情况,可以使我有希望饶恕他。那就是,要是我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每回他拧痛我,我也要扭伤他,让他也受受我的罪。既然是他先伤害我的,就叫他先求饶;然后——到那时候呀,艾伦,我也许可以向你表现出一点宽宏大量来。但我是根本报不了仇的,因此我就不能饶恕他。辛德雷要点水喝,我递给他一杯水,问他怎么样了?
  “‘不像我所愿望的那么严重,’他回答。‘可是除了我的胳臂,我浑身上下都酸痛得好像我跟一大队小鬼打过仗似的。’
  “‘是的,一点也不奇怪,’我接口说,‘凯瑟琳经常夸口说她护住你,使许的身体不受伤害:她的意思是说有些人因为怕惹她不高兴,就不会来伤害你。幸亏死人不会真的从坟里站起来,不然,昨天夜里,她会亲眼看见一种惹她讨厌的情景呢!你的胸部和肩膀没有被打坏割伤吧?’
  “‘我也说不出来,’他回答,‘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我倒下来时,他还敢打我吗?’
  “‘他踩你,踢你,把你往地上撞,’我小声说。‘他的嘴流着口水,想用牙咬碎你;因为他只有一半是人:怕还没有一半呢。”
  “恩萧先生和我一样,也抬头望望我们共同的敌人的脸,这个敌人正沉浸在他的悲痛里,对他四周的任何东西仿佛都毫无知觉:他越站得久,透过他脸上的那阴郁的思想也表露得更为明显。
  “‘啊,只要上帝在我最后的苦痛时给我力量把他掐死,我就会欢欢喜喜地下地狱的。’这急躁的人呻吟着,扭动着想站起来,又绝望地倒回椅子上,明白自己是不宜再斗争下去了。
  “‘不,他害死你们中的一个已经够了,’我高声说。‘在田庄,人人都知道要不是因为希刺克厉夫先生,你妹妹如今还会活着的。到底,被他爱还不如被他恨。我一回忆我们过去曾经多快乐——在他来之前,凯瑟琳曾经多么快乐——我真要诅咒如今的日子。’
  “大概希刺克厉夫比较注意这话的真实性,而不大注意说话的人的口气。我看见他的注意力被唤醒了,因为他的眼泪顺着睫毛直淌,在哽咽的叹息中抽泣着,我死盯着他,轻蔑地大笑,那阴云密布的地狱之窗(他的眼睛)冲我闪了一下;无论如何,那平时看上去像个恶魔的人竟如此惨淡消沉,所以我冒昧地又发出了一声嘲笑。
  “‘起来,走开,别在我眼前,’这个悲哀的人说。
  “至少,我猜他说出了这几个字,虽然他的声音是难以听清的。
  “‘我请你原谅,’我回答,‘可是我也爱凯瑟琳;而她哥哥需要人侍候,为了她的缘故我就得补这个缺。如今,她死了,我看见辛德雷就如同看见她一样:辛德雷的眼睛要不是你曾想挖出来,搞成这样又黑又红,倒是跟她的一模一样;而且她的——’
  “‘起来,可恶的呆子,别等我踩死你!’他叫着,移动了一下,使得我也移动了一下。
  “‘可是啊,’我继续说,一面准备逃跑,‘如果可怜的凯瑟琳真的信任你,承受了希刺克厉夫夫人这个可笑的、卑贱的、堕落的头衔,她不久也会落到这步田地!她才不会安静地忍受你那可恶的作风;她一定会发泄她的厌恶和憎恨的。’
  “高背椅子的椅背和恩萧本人把我和他隔开了;因此他也不想走到我面前:只从桌上抓把餐刀往我头上猛掷过来。刀子正掷在我的耳朵下面,把我正在说的一句话打断了;可是,我拔出了刀,窜到门口,又说了一句;这句话我希望比他的飞镖还刺得深些。我最后一眼是看见他猛冲过来,被他的房主拦腰一抱,挡住了;两个人紧抱着倒在炉边。我跑过厨房时,叫约瑟夫赶快到他主人那儿去;我撞倒了哈里顿,他正在门口的一张椅背上吊起一窠小狗;我就像一个灵魂从涤罪所中逃出来似的,连跑带跳,飞也似地顺着陡路下来;然后避开弯路,直穿过旷野,滚下岸坡,涉过沼泽:事实上我是慌里慌张地向着田庄的灯台的光亮直奔。我宁可注定永久住在地狱里,也不肯再在呼啸山庄的屋顶下住一夜了。”
  伊莎贝拉停一下:喝了口茶。然后她站起来,叫我给她戴上帽子,披上我给她拿来的一条大披巾。我恳求她再停留一个钟头,可她根本不听,她蹬上一张椅子,亲亲埃德加和凯瑟琳的肖像,对我也施以类似的礼仪,就带着凡尼上了马车;这狗又找到了她的女主人,欢喜得直叫。她走了,从来也没有再到这一带来过,但是等到事情稍安定些以后,她和我的主人就建立了正常的通信联系,我相信她的新居是在南方,靠近伦敦;她逃走后没有几个月,就在那儿生了一个儿子,取名林惇,而且从一开始,她就报告说他是一个多病的任性的东西。
  有一天希刺克厉夫在村子里遇到我,就盘问我她住在哪里。我拒绝告诉他。他说那也没什么关系,只要她当心不到她哥哥这儿来:既然他得养活她,她就不该跟埃德加在一起。虽然我没说出来,他却从别的仆人口中发现了她的住处以及那个孩子的存在。可他还是没去妨害她;我猜想,为了这份宽宏大量,她也许要谢谢他的反感呢。当他看见我时,他常常打听这个婴儿;一听说他的名字,他就苦笑着说:
  “他们愿意我也恨他,是吧?”
  “我认为他们不愿意你知道关于这孩子的任何事情。”我回答。
  “可我一定要得到他,”他说,“等我需要他的时候。他们等着瞧吧!”
  幸亏他的母亲在那时候到来之前就死了;那是在凯瑟琳死后十三年左右,林惇是十二岁,也许还略略大一点。
  伊莎贝拉突然到来的那天,我没有机会跟我主人说。他回避谈天,而且他的心情不适于讨论任何事情。当我好容易使他听我说话时,我看出他妹妹离开了她丈夫这回事使他很高兴;他对她丈夫憎恶到极点,其深度是他那柔和的天性几乎不能容许的。他的反感是如此痛切而敏锐,以致任何他可能看到或听到希刺克厉夫的地方他决不涉足。悲痛,加上那种反感,把他化为一个道地的隐士,他辞去裁判官的职务,甚至教堂也不去,避免一切机会到村里去,在他的花园之内过着一种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只是有时到旷野上独自散散步,去他妻子坟前望望,改变一下生活方式,这还多半在晚间或清早没有游人的时候。但是他太善良了,不会长久地完全不快乐的。他也不祈求凯瑟琳的魂牵梦萦。时间会使人听天由命的,而且带来了一种比日常的欢乐还甜蜜的忧郁。他以热烈、温柔的爱情,以及她将到更好的世界的热望,来回忆她;
  他毫不怀疑她是到那更好的世界去了。
  而且,在尘世间还有他能得到慰藉和施以情感之处。我说过,有几天他好像并不关心那死去的人留下的小后代,然而这种冷淡就如四月里的雪融化得那么快,在这小东西还不会说出一个字,或是歪歪倒倒走一步之前,她已经盘据了林惇的心。孩子名叫凯瑟琳;可他从来不叫她全名,正如他也从来不用简名叫那头一个凯瑟琳;这大概是因为希刺克厉夫有这样叫她的习惯。这个小东西却总是叫做凯蒂:对他说来这跟她母亲既有区别又有联系,而他对她的宠爱,一大半与其说是由于她是自己的骨肉,还不如说是由于她和凯瑟琳的关系的缘故。
  我总是拿他和辛德雷·恩萧相比,我想来想去也难以满意地解释出为什么他们在相似的情况下,行为却如此相反。他们都当过多情的丈夫,都疼自己的孩子;我不明白为什么好好坏坏,他们就没走上一条路。但是,我心里想,辛德雷无疑是个比较有理智的人,却表现得更糟更弱。当他的船触礁时,船长放弃了他的职守,而全体船员,不但不试着挽救这条船,却张惶失措,乱作一团,使得他们这条不幸的船毫无获救的希望,相反,林惇倒显出一个忠诚而虔敬的灵魂所具有的真正的勇气,他信赖上帝,而上帝也安慰了他。这一个在希望中,而另一个在绝望中;各自选择了自己的命运,并且自然各得其所。可是你是不会想听我的说教吧,洛克乌德先生,你会跟我一样地判断这一切的。至少,你会认为你自己可以下判断的,那就行了。
  恩萧的死是在预料之中的,这是紧跟在他妹妹的逝世后,这中间还不到六个月。我们住在田庄这边,从来没人过来告诉我们关于恩萧临死前的情况,哪怕是简单的几句话。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去帮忙料理后事时才听说的。是肯尼兹过来向我的主人报告这件事的。
  “喂,耐莉,”他说,有一天早晨他骑马走进院子,来得太早,不能不使我吃惊,心想一定是报告坏消息来的。“现在该轮到你我去奔丧了。你想想这回是谁不辞而别啦?”
  “谁?”我慌张地问。
  “怎么,猜呀!”他回嘴,下了马,把他的马缰吊在门边的钩上。“把你的围裙角捏起来吧:我断定你一定用得着。”
  “该不是希刺克厉夫先生吧?”我叫出来。
  “什么!你会为他掉眼泪吗?”医生说。“不,希刺克厉夫是个结实的年轻人:今天他气色好得很哪,我刚才还看见他来着。自从他失去他那位夫人后,他很快又发胖啦。”
  “那么,是谁呢,肯尼兹先生?”我焦急地又问。
  “辛德雷·恩萧!你的老朋友辛德雷,”他回答,“也是说我坏话的朋友:不过他骂了我这么久,也未免太过分了。瞧,我说我们会有眼泪吧。可是高兴点吧!他死得很有性格:酩酊大醉。可怜的孩子!我也很难过。一个人总不能不惋惜一个老伙伴呀,尽管他有着人们想象不出的坏行为,而且也对我使过一些流氓手段,好像他才二十七岁吧;也正是你的年龄;谁会想到你们是同年生的呢?”
  我承认这个打击比林惇夫人之死所给的震动还大些;往日的联想在我心里久久不能消逝;我坐在门廊里,哭得像在哭自己亲人似的,要肯尼兹先生另找个仆人引他去见人。我自己禁不住在思忖着,“他可曾受到公平的待遇?”不论我在干什么事,这个疑问总使我烦恼。它是那样执拗地纠缠着我,以致我决定请假到呼啸山庄去,帮着料理后事。林惇先生很不愿意答应,可是我说起死者无亲无故的情况而娓娓动听地请求着;我又提到我的旧主人又是我的共乳兄弟,有权要我去为他效劳,正如有权要他自己办事一样。此外,我又提醒林惇先生,那个孩子哈里顿是他的妻子的内侄,既是没有更近的亲人,他就该作他的保护人;他应该,而且必须去追询遗产的下落,并且照料与他内兄有关的事情。他在当时是不便过问这类事的,但他吩咐我跟他的律师说去;终于他准许我去了。他的律师也曾是恩萧的律师,我到村里去了,并且请他一起去。他摇摇头,劝我别惹希刺克厉夫;可以肯定,一旦真相大白,那就会发现哈里顿同乞丐是差不了多少的。
  “他的父亲是负债死去的,”他说,“全部财产都抵押了,现在这位合法继承人的唯一机会,就是应该让他在债权人心里引起一点好感,这样他还可以对他客气些。”
  当我到达山庄时,我解释说我来看看一切是不是都搞得还像样;带着极度悲哀的神情出现的约瑟夫对于我的到来表示满意。希刺克厉夫先生说他看不出来这地方有什么事需要我,可是如果我愿意的话,也可以留下来,安排出殡的事。
  “正确地讲,”他说,“那个傻瓜的尸首应该埋在十字路口,不用任何一种仪式。昨天下午我碰巧离开他十分钟,就在那会儿,他关上大厅的两扇门,不要我进去,他就整夜喝酒,故意大醉而死,我们今天早上是打开房门进去的,因为我们听见他哼得像匹马似的;他就在那儿,躺在高背椅子上:即使咒骂他,剥掉他的头皮,也弄不醒他。我派人去请肯尼兹,他来了,可是那时候这个畜生已经变成死尸了,他已经死了,冷了,而且僵硬了;因此你得承认再拨弄他也是没用了。”
  老仆人证实了这段叙述,可是咕噜着:
  “我倒巴不得他去请医生哩!我侍候主人当然比他好点——我走时,他还没死,一点死的样子也没有!”
  我坚持要把丧礼办得体面点。希刺克厉夫先生说在这方面可以由我作主,只是,他要我记住办这场丧事的钱是从他口袋里掏出来的。他保持一种严酷的、漠不关心的态度,既无欢乐的表示,也没有悲哀的神色,如果有什么的话,那只有在顺利完成一件艰难工作时,所具有的感到一种满足的冷酷表情。的确,我有一次看见在他的神色里有着近乎狂喜的样子:那正是在人们把灵柩抬出屋子的时候。他还有那份虚伪去装个吊丧者:在跟着哈里顿出去之前,他把这不幸的孩子举起来放在桌上,带着特别的兴趣咕噜着,“现在,我的好孩子,你是我的了!我们要看看用同样的风吹扭它,这棵树会不会像另外一棵树长得那样弯曲!”那个天真无邪的东西挺喜欢这段话:他玩着希刺克厉夫的胡子,抚摩着他的脸,可是我猜出这话的意思,便尖刻地说,“那孩子一定得跟我回画眉田庄去,先生。在这世界上,这孩子和你丝毫不相干。”
  “林惇是这么说的吗?”他质问。
  “当然——他叫我来领他的。”我回答。
  “好吧,”这个恶棍说,“现在我们不要争辩这件事吧,可是我很想自己带个小孩子;所以通知你主人说,如果他打算带走他,我就得要我自己的孩子补这个缺。我才不会一声不吭地让哈里顿走,可我是一定要那一个回来!记住告诉他吧。”
  这个暗示已够使我束手无策了。我回去后,把这话的内容重说了一遍,埃德加·林惇本来就没多大兴趣,就从此不再提及要去干涉了”。就算他有意,我想他也不会成功。
  客人如今是呼啸山庄的主人了,他掌握不可动摇的所有权,而且向律师证明——律师又转过来向林惇先生证明——恩萧已经抵押了他所有的每一码土地,换成现款,满足了他的赌博狂;而他,希刺克厉夫,是承受抵押的人。于是,哈里顿原该是附近一带的第一流绅士,却落到完全靠他父亲的多年仇人来养活的地步。他在他自己的家里倒像个仆人一样,还被剥夺了领取工钱的权利;他是翻不了身了,这是由于他的无亲无故,而且自己还根本不知道他在受人欺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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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5 15:03: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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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悲惨时期以后的十二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期,丁太太接着说下去。在那些年里我最大的烦恼也只是我们小姐生些无所谓的小毛病,这是她和所有的孩子,无论贫富,都得经历的。其余的时候呢,她在落地六个月之后,就像一棵落叶松似的长大起来,而且在林惇夫人墓上的野草第二次开花以前,她就以她自己的方式走路和说话了。她是把阳光带到一所凄凉的房子里的最讨人喜欢的小东西——脸是真正的美,有着恩萧家的漂亮的黑眼睛,却又有林惇家的细白皮肤、秀气的相貌和黄色的鬈发。她的兴致总是很高,可并不粗鲁,配上一颗在感情上过度敏感和活跃的心。那种对人极亲热的态度使我想起了她的母亲;可是她并不像她;因为她能像鸽子一样的温顺驯良,而且她有柔和的声音和深思的表情。她的愤怒从来不是狂暴的;她的爱也从来不是炽烈的,而是深沉、温柔的。可是必须承认她也有缺点来衬托她的优点。莽撞的性子是一个;还有倔强的意志,这是被娇惯的孩子们一定有的,不论他们脾气好坏。要是一个仆人碰巧惹她生气了,她总是说,“我要告诉爸爸!”要是他责备了她,就是瞅她一下吧,你会以为那是件令人的心碎的事哩:我不相信谁会对她粗声粗气。他完全由自己来教育她,以此作为一种乐事。幸亏好奇心和聪慧使她成为一个好学生,她学得又快又热心,这也给他的教学添了光彩。
  她长到十三岁,也没有独自出过庄园一次。林惇先生偶尔也会带她到外面走一哩来路;可是他不把她交给别人。在她耳中吉默吞是一个虚幻的名字;除了她自己的家之外,礼拜堂是她走近或进去过的唯一建筑物。呼啸山庄和希刺克厉夫先生对她来说,是不存在的;她是一个道地的隐居者;而且,她显然也已很知足了。有时候从她的育儿室的窗子向外眺望乡间时,的确,她也会注意的:
  “艾伦,我还要多久才能走到那些山顶上去呢?不知道山那边是什么——是海吗?”
  “不,凯蒂小姐,”我就回答说,“那还是山,就跟这些一样。”
  “当你站在那些金色的石头底下的时候,它们是什么样的呢,”有一次她问。
  盘尼斯吞岩的陡坡特别引起了她的注意;尤其是当落日照在岩石上和最高峰,而其余的整个风景都藏在阴影中的时候。我就解释说那些只是一大堆石头,石头缝里的土都不够养活一棵矮树的。
  “为什么在这儿黄昏过后很久,那些石头还挺亮呢?”她追问着。
  “因为它们那里比我们这儿高多了,”我回答,“你不能往那儿爬上去,那儿太高太陡了。在冬天那儿总是比我们这里先下霜;盛夏时,在东北面那个黑洞里我还发现过雪哩!”
  “啊,你已经去过啦!”她高兴得叫起来。“那么等我成了大人的时候我也可以去啦。艾伦,爸爸去过没有?”
  “爸爸会告诉你,小姐,”我急忙回答,“说那地方是不值得跑去玩的。你和他溜达的那片旷野要比那儿好得多,而且画眉园林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画眉园林我知道,可那些地方我还不知道哩,”她自言自语地说,“我要是从那个最高峰的边上向四周望望,我一定会很高兴的——我的小马敏妮总会有一天带我去的。”
  有个女仆提起了仙人洞,这大大地打动了她的心,就想实现这个打算,她硬要林惇先生答应这件事,他答应她稍微长大点时可以去一趟。而凯瑟琳小姐是用月份来计算她的年龄的,“现在,我去盘尼斯吞岩够不够大啦?”这是常挂在她嘴边的问话。到那边的路曲折蜿蜒,紧靠呼啸山庄。埃德加不想经过那里,所以她常常得到的这个回答是,“还不行,宝贝儿,还不行。”
  我说过希刺克厉夫夫人在离开她的丈夫以后还活了十二年左右。她一家都是体质脆弱的人:她和埃德加都缺乏你在这一带地方常可以见到的健康的血色。她最后得的是什么病,我不大清楚,我猜想他们是因同样的病而死去的,即一种热病,病起时发展缓慢,可是无法医治,而在最后很快地耗尽了生命。她写信告诉她哥哥说她病了四个月,会可能有什么样的结果,并且恳求他如果可能的话,到她那儿去;因为她有许多事需要处理,而且她希望和他诀别,并把林惇安全地交到他手里。她的希望是把林惇交给他,就像他从前和她在一起一样;她自己也情愿相信,这孩子的父亲根本不想担起抚养和教育他的义务。我的主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为了一般的事他是不情愿离家的,这次他却飞快地去了;他把凯瑟琳交给我,要我特别照应,反复嘱咐着,说他不在家,就是有我陪着,也不能让她游荡到园林外面去:至于她没有人陪着就出门,那他连想都没想过。
  他走了有三个星期。头一两天我所负责照顾的小家伙坐在书房的一个角落里,难过得既不读书也不玩,在那样安静的情况中她并没给我添什么麻烦。可是跟着就是一阵烦躁的厌倦;而且我忙了,也太老了,不能跑上跑下的逗着她玩,我就想出一个办法让她自己娱乐。我总是叫她出去走走——有时走路,有时骑匹小马。等她回来的时候,我就作一个耐心的听众,随着她的性子叙述那一切真实的和想象的冒险。
  正是盛夏季节;她是那样地喜欢自己游荡,经常是在吃罢早饭到吃茶这段时间想法在外面留连;到晚上就讲她的荒诞离奇的故事。我并不怕她越出界外,因为大门总是锁住的,而且我以为就是门大开着的话,她也不敢一个人贸然而去。不幸,我把信任放错了地方。有一天早晨八点钟的时候,凯瑟琳找我来了,说这天她作为一个阿拉伯商人,要带着她的旅队过沙漠;我得给她充分的食粮,为她自己和牲口用:就是一匹马和三只骆驼,那三只骆驼是以一只大猎狗和一对小猎狗来代表。我搞了一大堆好吃的,都扔到马鞍边上挂着的一只篮子里;她像个仙女似的快活得跳起来,她的宽边帽子和面纱遮着七月的太阳,她嘲笑着我要她谨慎小心:不要骑得太快和还要早些回来的劝告,就欢快地大笑着骑了马飞奔而去了。这顽皮的东西到吃茶时还没露面。不过其中有一个旅行者,就是那只大猎狗,那只喜欢舒服的老狗,倒回来了;可是不论是凯瑟琳、小马,或是那两只小猎狗都没有一点影子,我赶紧派人顺着这条路寻,那条路找,最后我自己去找她。在庄园边上有个工人在一块林地四周筑篱笆。我问他瞧见我们小姐没有?
  “我是在早上看见她的,”他回答着,“她要我给她砍一根榛木枝,后来她就骑着她的小马跳过那边矮篱,跑得没影了。”
  你可以猜想到我听了这个消息时的感觉如何。我马上想到她一定动身到盘尼斯吞岩去了。“她会遇上什么啊?”我突然喊叫起来,冲过那个人正在修补的一个裂口,直往大路跑去。我好像是去下赌注似的走着,走了一哩又一哩,后来转一个弯,我望见了那山庄;可是不论远近我都瞧不见凯瑟琳。山岩距离希刺克厉夫的住处一哩半,离田庄倒有四哩,所以我开始担心我到那儿之前,夜晚就要降临了。
  “要是她在那边攀登岩石时滑了下来呢,”我想着,“要是跌死了,或者跌断了骨头呢?”我的悬念真是很痛苦的;当我慌慌忙忙地经过农舍时,看到那最凶猛的猎狗查理正在窗子下面卧着,它的头肿了,耳朵流着血,我这才开始放心。我跑到房子门前,拚命敲门要进去。我所认识的从前住在吉默吞的一个女人来开门了:自从恩萧死后她就是那儿的女仆。
  “啊,”她说,“你是来找你的小姐吧!别害怕。她在这儿很平安;我很高兴原来不是主人回来。”
  “那么他不在家了,是不是?”我喘息着说,因为走得快,又太惊慌,使我上气不接下气。
  “不在家,不在家。”她回答,“他和约瑟夫都出去了。我想这一个多钟头还不会回来的。进来歇一会儿吧。”
  我进去了,看见我的迷途的羔羊坐在火炉边,坐在她母亲小时候的一把椅子上摇来摇去。她的帽子挂在墙上,她显得十分自在,对哈里顿边笑边谈,兴致要多好有多好。哈里顿——现在已经是一个十八岁的强壮的大孩子——他带着极大的好奇和惊愕的神情瞪着她看;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又说又问,他所能领会的却是微乎其微。
  “好呀,小姐!”我叫着,装出一副愤怒的面容来掩饰自己的兴奋。“在爸爸回来之前,这可是你最后一次骑马了。我再也不能相信你,放你跨出门口了,你这淘气的、淘气的姑娘!”
  “啊哈,艾伦!”她欢欢喜喜地叫着,跳起来跑到我身边。
  “今天晚上我可有个好听的故事给你讲哩——你到底找到我啦。你这辈子来过这里吗?”
  “戴上帽子,马上回家,”我说。“我为你非常非常难过,凯蒂小姐:你犯了极大的错误。撅嘴和哭都没有用,那也补不上我吃的苦,就为找你,我跑遍了这乡间。想想林惇先生怎么嘱咐我把你关在家里来着,可你就这么溜啦!这表明你是一个狡猾的小狐狸,没有人会再信任你啦!”
  “我作了什么啦?”她啜泣起来,又马上忍住了。“爸爸并没嘱咐我什么——他不会骂我的,艾伦——他从来不像你这样发脾气!”
  “得了,得了!”我又说。“我来系好帽带。现在,我们都别闹别扭啦。啊,多羞呀,你都十三岁啦,还这样像个小毛孩似的!”
  这句话是因为她把帽子推开,退到烟囱那边,使我抓不到她,这才叫出来的。
  “别,”那女仆说,“丁太太,对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别这么凶吧。是我们叫她停下来的。她想骑马向前去,又怕你不放心。可是哈里顿提议陪她去,我想他应该的。山上的路是很荒凉的。”
  在这段谈话中间,哈里顿就这么双手插在口袋里站着,窘得说不出话来;不过看样子好像他并不愿意我闯进来似的。
  “我还得等多久呢?”我接着说,不顾那个女人的干涉。
  “十分钟内就要天黑了。小马呢,凯蒂小姐,‘凤凰’呢?你再不快点,我都要丢下你啦。随你的便吧。”
  “小马在院子里,”她回答,“‘凤凰’关在那边。它被咬了——查理也是。我本来要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的;可是你发脾气,不配听。”
  我拿起她的帽子,走上前想再给她戴上;可是她看出来那房子里的人都站在她那边,她开始在屋子里乱跑起来;我一追她,她就像个耗子似的在家具上面跳过,上上下下地跑着,弄得我这样追逐她都显得滑稽了。哈里顿和那个女人都大笑起来,她也跟他们笑,变得更无礼了;直到我极为恼怒地大叫:
  “好吧,凯蒂小姐,要是你知道这是谁的房子,你就会巴望着出去啦。”
  “那是你父亲的,不是吗?”她转身向哈里顿说。
  “不是,”他回答,眼睛瞅着地,脸臊得通红。
  他受不了她紧盯着他的目光,虽然那双眼睛活像他的。
  “那么,谁的——你主人的吗?”她问。
  他的脸更红了,情绪全然不同了,低声咒骂一句,便转过身去。
  “他的主人是谁?”这烦人的姑娘又问我,“他说,‘我们的房子’和‘我们家人’,我还以为他是房主的儿子哩。而他又一直没叫我小姐;他应该这样作的,如果他是个仆人,他是不是应该?”
  哈里顿听了这一套孩子气的话,脸像阴云一般黑。我悄悄地摇摇我的质问者,总算使她准备走了。
  “现在,把我的马牵来吧,”她对她的不认识的亲戚说,像是她在田庄时对一个马夫说话似的。“你可以跟我一道去。我想看看沼泽地里‘猎妖者’在那里出现,还要听听你说的‘小仙’。可要快点,怎么啦?我说,把我的马牵来。”
  “在我还没作你的仆人之前,我可要先看你下地狱!”那个男孩子吼起来。
  “你要看我什么?”凯瑟琳莫名其妙地问道。
  “下地狱——你这无礼的妖精!”他回答。
  “好啦,凯瑟琳小姐!你瞧你已经找到个好伴啦,”我插嘴说。“对一个小姐用这样的好话!求你别跟他争辩吧。来,让我们自己找敏妮去,走吧。”
  “可是,艾伦,”她喊着,瞪着眼,惊愕不已,“他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呢!我叫他作事他不就得作吗?你这坏东西,我要把你说的话都告诉爸爸——好啦!”
  看来哈里顿对于这威吓并不感觉什么;于是她气得眼泪都涌到眼睛里来了。“你把马牵来。”她又转身对那女仆大叫,“马上把我的狗也放出来!”
  “和气些,小姐,”那女仆回答,“你有礼貌些也没有什么损失。虽然那位哈里顿先生不是主人的儿子,他可是你的表哥哩:而且我也不是雇来伺候你的。”
  “他,我的表哥!”凯瑟琳叫着,讥嘲地大笑一声。
  “是的,的确是。”斥责她的人回答。
  “啊,艾伦!别让他们说这些话,”她接着说,极为苦恼。
  “爸爸到伦敦接我表弟去了,我的表弟是一个上等人的儿子。那个我的——”她停住了,大声哭起来;想到和这样的一个粗人有亲戚关系,大为沮丧。
  “别吭气啦,别吭气啦!”我低声说,“人可以有好多表亲,各种各样的表亲,凯瑟琳小姐,也不见得就怎么糟糕;要是他们不合适或者坏的话就不和他们在一起好了。”
  “他不是——他不是我的表哥,艾伦!”她接着说,想了想,又添了新的悲哀,便投到我的怀里想逃避那个念头。
  我听见她和那女仆互相泄露了消息,十分心烦;我毫不怀疑前者传出的林惇即将到来的消息一定要报告到希刺克厉夫先生那里去的;我同样相信凯瑟琳等她父亲回来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要他解释那女仆所说的关于她和那个粗野的亲戚的关系。哈里顿已经从他那被误认为仆人的憎恶感觉中恢复过来,似乎已经被她的悲哀所动;他把小马牵到门前后,为了向她表示和解,又把一只很好的弯腿小猎狗从窠里拿出来,放在她的手里,让她安静些,因为他并无恶意。她不再哀哭,用一种惧怕的眼光打量他,跟着又重新哭起来。
  看见她对这可怜的孩子那么不能相容,我简直忍不住要笑;这孩子是一个身材匀称的健壮青年,面貌也挺好看,魁伟而健康,只是穿的衣服是宜于在田里干活和在旷野里追逐兔子和打猎之类的普通衣服。然而我想仍然能够在他的相貌中看出他有一颗比他父亲所具有的品质好得多的心。好东西埋没在一片荒草中,当然野草蔓生以后,就盖过了它们的不被重视的成长;但是,尽管如此,既已证明是一块肥沃的土地,在其他有利的情况下,它就会有丰富的收成。我相信希刺克厉夫先生在肉体上不曾虐待过他;多亏他有无所畏惧的天性,而那样的天性是不会诱使人家对他施以压迫的;根据希刺克厉夫判断,他没有那种引起虐待狂的怯懦的敏感。希刺克厉夫把他的恶意用到要把他培养成一个粗野的人,从来没人教他念书或写字;凡是不骚扰他主人的任何坏习惯就从来没有被斥责过;从来没有人领他向美德走一步,或者从来没有一句斥责恶行的教诲。据我所听到的,他之所以变坏,约瑟夫出力不少,出于一种狭隘的偏爱,约瑟夫在他还是小孩的时候就捧他,娇惯他,因为他是这古老家庭的主人。以前他就一向习惯于责骂小时候的凯瑟琳、恩萧与希刺克厉夫,吵得老主人失去耐心,数说他所谓的他们的“可怕的行为”,逼得老主人借酒浇愁,现在他又把哈里顿的错误的责任完全放在夺取他的家产的人的肩上。若是这孩子骂粗话,他也不纠正他:无论他作出什么应该加以责备的事,他也不管。显然,看着他坏到顶点,约瑟夫就感到挺满足:他承认这孩子是毁了;他的灵魂必遭沉沦;但是他又想到这得由希刺克厉夫负责。哈里顿的冤仇必报;这么一想不禁感到极大的安慰。约瑟夫给他注入了一种对于姓氏门第的骄傲;如果他有胆量的话,他就要培养他和现在山庄的新主人之间的仇恨了;但是他对于新主人的害怕已近于迷信;他只好把对于新主人的感觉仅在低声讽刺和偷偷诅咒中表现出来。我不能假装很熟悉那些日子里呼啸山庄中的日常生活方式:我只是听说:因为我见到的很少。村里人都断言希刺克厉夫很“吝啬”,而且对于他的佃户,是一个残酷无情的地主;但是房子里边却因女性的安排而恢复了从前的舒适。辛德雷时代常有的骚乱情形如今在屋内是不再扮演的了。主人过去是阴郁得无法和任何人来往的;不论是好人或坏人;他现在仍然如此。
  看我扯到哪儿去了。凯蒂小姐不要那猎狗,那作为求和的礼物,她要她自己的狗,“查理”和“凤凰”。他们一跛一跛地垂着头来了;我们就出发回家,一个个垂头丧气。我不能从我小姐口中盘问出她是怎么消磨这一天的;我猜想,她这一番历程的目标是盘尼斯吞岩;她一路平安地到达农舍的门前,哈里顿恰巧出来,后面跟着几只狗,它们就袭击了她的行列,在它们的主人能把它们分开之前,一定是打了一场出色的仗,就这样他们互相介绍,结识了。凯瑟琳告诉哈里顿她是谁,她要到哪儿去;并且请他指给她走哪条路:最后诱惑他陪她去。他把仙人洞的秘密以及二十个其他的怪诞地方全揭开了。但是,我已经失宠,没法听她把她所看见的有趣的东西描述一番。无论如何,我可以猜测出来她的向导曾得过她的欢心,这一直维持到她把他叫做仆人,伤了他的感情;而希刺克厉夫的管家又说他是她的表兄,也伤了她的感情。然后他对她所使用的语言又刺痛了她的心;在田庄,每一个人总是叫她“爱”,“宝贝儿”,“皇后”,“天使”,现在她却被一个陌生人如此骇人地侮辱了!她不能理解这个;我费了好大劲才使她答应她不告到她父亲那儿去。我解释他是多么讨厌山庄那边的全家!他要知道了她去过那里,他又将多么难过;可是我再三申说的一件事,就是如果她说出我忽视了他的命令,他也许会愤怒得非让我走不可;凯蒂受不了那种设想:她誓守诺言,为了我的缘故而保守秘密。毕竟,她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
 楼主| 发表于 2009-8-15 15:03: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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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封带黑边的信宣布了我的主人的归期。伊莎贝拉死了,他写信来叫我给他的女儿穿上丧服,并且为他年轻的外甥腾出一个房间以及做好其他准备。凯瑟琳一想到要欢迎她父亲回来,就欣喜若狂;而且胡思乱想、极为乐观地猜想她那“真正的”表弟的无数优点。预期他们到达的那个晚上来临了。从一清早起,她就忙着吩咐她自己的琐细事情;现在又穿上她新的黑衣服——可怜的东西!她姑姑的死并没有使她感到明确的悲哀——她时不时地缠住我,硬要我陪她穿过庄园去接他们。
  “林惇比我才小六个月,”她喋喋不休地说着,这时候我们在树荫下悠闲地踱过那凹凸不平的草地。“有他作伴一起玩可叫人多高兴啊!伊莎贝拉姑姑给过爸爸一绺他的美丽的头发;比我的头发颜色还浅——更淡黄些,而且也相当细。我已经把它小心地藏在一个小玻璃盒子里了;我常想:要是看见有那种头发的人会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啊。啊,我真高兴——爸爸,亲爱的,亲爱的爸爸!来呀,艾伦,我们跑吧!来呀,快跑!”
  她跑着,又转回来,又跑起来,在我的稳重的脚步到达大门以前,她已经跑过好多次,然后她就坐在小径旁边的草地上,试着耐心地等着;但那是不可能的:她连一分钟也不能安定下来。
  “他们要多久才来呀!”她叫着。“啊,我看见大路上有点尘土啦——他们来啦!不!他们什么时候到这儿呀?我们不能走一点路吗——半英里,艾伦,就走半英里!说可以吧!就走到转弯地方那丛桦树那儿!”
  我坚决拒绝。最后她的悬念结束了;已经看得见长途马车辘辘而来。凯瑟琳一看见她父亲的脸从车窗中向外望,便尖叫一声,伸出她的双臂。他下了车,几乎和她一样的热切;一段相当长的时候,他们除了他们自己以外根本没想到别人。在他们互相拥抱的时候,我偷看了林惇一下。他在车中一个角落睡着,用一件暖和的、镶皮边的外套裹着,好像是过冬似的。一个苍白的、娇滴滴的、柔弱的男孩子,简直可以当我主人的小弟弟:两个人是这么相像:可是在他的相貌上有一种病态的乖僻,那是埃德加·林惇从来没有的。林惇先生瞧见我在望着;他握过手之后,就叫我把车门关上,不要惊扰他,因为这趟旅行已经使他很疲惫了。凯蒂想多看一眼,但是他父亲喊她过来,我在前面忙着招呼仆人,他们就一块走到花园里去了。
  “现在,乖,”林惇先生对他的女儿说,他们正停在门前台阶前面,“你的表弟不像你这么健壮,也不像你这么开心,而且,记住,他才失去他的母亲没有多久;因此,别希望他马上就会跟你又玩又跑的。而且也别老是说话惹他烦:至少今天晚上让他安静一下,可以吗?”
  “可以,可以,爸爸,”凯瑟琳回答,“可是我真想看看他;
  他还没有向外望一下子呢!”
  马车停了下来,睡着的人被唤醒了,被他舅舅抱出车外。
  “这是你的表姐凯蒂·林惇,”他说,把他们的小手放在一起。“她已经很喜欢你了;你今天晚上可别哭得让她难过。现在要极力高兴起来;旅行已经结束了,你没有什么事要做就歇着,爱怎么就怎么吧。”
  “那就让我上床睡觉,”那个男孩子回答,避开凯瑟琳的招呼,退缩着;又用他的手指抹掉开始流出的眼泪。
  “得了,得了,是个好孩子嘛,”我低声说着,把他带进去了。“你把她也要惹哭啦——瞧瞧她为了你多么难过呀!”
  我不知道是不是为他难过,可是他的表姐跟他一样地哭丧着脸,回到她父亲身边。三个人都进去,上楼到书房里,茶已经摆好在那里了。我就把林惇的帽子和斗篷都脱去,把他安置在桌旁一把椅子上,可是他刚坐定就又哭起来。我的主人问他怎么回事。
  “我不能坐在椅子上。”那孩子抽泣着。
  “那么,到沙发上去吧,艾伦会给你端茶去的,”他的舅舅耐心地回答。我相信,一路上,他已被他所照顾的、这个易怒的、麻烦人的孩子搞得够受的了。林惇慢慢地拖着脚步走过去,躺下来。凯蒂搬来一个脚凳,拿着自己的茶杯,走到他身边去。起初她沉默地坐在那里;可是没有过很久,她已经决定把她的小表弟当作一个宠儿,她也满心希望他是这样一个宠儿;她就开始抚摸他的卷发,亲他的脸,用她的小茶碟给他端茶,像对待一个婴孩似的。这很讨他喜欢,因为他本来不比婴孩高明多少;他擦干了他的眼睛,现出淡淡的一笑。
  “啊,他会过得很好的,”主人注视他们一会之后对我说。
  “会过得很好的,只要我们能留住他,艾伦。有个跟他同年龄的孩子作伴,不久就会给他灌输新的精神,而且他要是愿意有力气,也就会得到它的。”
  “唉,要是我们能留住他!”我暗自沉思着,一阵痛苦的疑惧涌进我心头,那是很少有希望的。后来,我又想,那个虚弱的东西生活在呼啸山庄,在他的父亲和哈里顿中间,怎么过法呢?他们将是什么样的游伴和教师呢!我们的疑虑马上就成为事实——甚至比我所意料的还来得早些。喝完了茶后,我刚把孩子们带上楼去,看着林惇睡着了——他不准我离开他,一直要等到他睡着——我下了楼,正站在大厅里的桌子旁边,给埃德加先生点上一支到寝室去的蜡烛,这时一个女仆从厨房里走出来,告诉我希刺克厉夫的仆人约瑟夫在门口,要跟主人说话。
  “我先问问他要干吗,”我惊慌失措地说。“这时来打扰人很不是时候,他们才经过长途旅行回到家来。我想主人不能见他。”
  我说这些话的当儿,约瑟夫已经走过厨房,在大厅里出现了。他穿着他过礼拜日的衣服,绷着他那张伪善透顶的、阴沉的脸,一只手拿着帽子,一只手拿着手杖,他开始在垫子上擦他的皮鞋。
  “晚上好,约瑟夫,”我冷冷地说,“你今天晚上来有什么事?”
  “我一定要跟林惇少爷说话。”他回答,轻蔑地挥一下手,叫我别管。
  “林惇先生要睡了,除非你有特别的事要说,不然我担保他现在不会听的,”我接着说。“你最好先坐在那边,把你的使命告诉我。”
  “哪一间是他的屋子?”那个家伙追问着,打量着那一排关着的房门。
  我明白他是根本不理睬我的想法,因此我很勉强地走到书房,给这个不合时宜的来访者通报,劝主人让他走,明天再说。林惇先生没有来得及授与我这样作的权利,因为约瑟夫紧跟着我来了,而且,冲进了这屋子,稳稳地站在桌子那边,用两只拳头握住他的手杖顶,开始提高了嗓门讲话,好像是预测到要遭驳斥似的。
  “希刺克厉夫叫我来要他的孩子,不带他走,我就不回去。”
  埃德加·林惇沉默了一下;一种极度悲哀的表情笼罩了他的脸:为这孩子打算,他只会可怜他;可是,回想起伊莎贝拉的那些希望和恐惧,对于她儿子的热望,以及托孤时的嘱咐,再一想到竟要把他交出去,他难过极了,心中苦苦思索着怎么避免。无计可施:如果显出留住他的愿望,那反而会使索取人要得更坚决。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放弃他。然而,他不打算把他从睡梦中唤醒。
  “告诉希刺克厉夫先生,”他平静地回答,“他的儿子明天就去呼啸山庄。现在他已经上床了,并且已累得不能再走这么远的路。你也可以告诉他,林惇的母亲希望他由我来照管;
  在目前,他的健康情况是很使人担心的。”
  “不成!”约瑟夫说,用他的棍子在地板上砰地一戳,装出一种威风凛凛的神气。“不成!没用。希刺克厉夫根本不管那个母亲,也不管你;可是他要他的孩子;我一定得带他走——现在你明白了吧!”
  “你今晚不能带走!”林惇坚决地回答。“马上下楼去,把我说的话讲给你主人听,艾伦,把他带下楼去。去——”
  他把这愤怒的老头子的膀子一提,就把他拉出门外去,随手关上了门。
  “很好!”约瑟夫大叫,这时他慢慢地走出去。“明天他自己来,看你敢不敢把他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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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5 15:03: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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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避免这威吓实现的危险,林惇先生派我早早地送这孩子回家,让他骑着凯瑟琳的小马去。他说,——“既然我们现在不能对于他的命运有所影响,无论是好或坏,你就千万别对我女儿说他去哪里了,今后她不能同他有什么联系,最好别让她知道他就在邻近;不然她就安不下心来,急着去呼啸山庄。你就告诉她说他的父亲忽然差人来接他,他就只好离开我们走了。”
  五点钟时,好容易才把林惇从床上唤起来,一听说他还得准备再上路,大吃一惊;但是我告诉他得跟他的父亲希刺克厉夫先生住些时候,并说他父亲多么想看他,不愿再延迟这种见面的快乐,都等不及他恢复旅途的疲劳,这样才把事情缓和下来。
  “我的父奈”他叫起来,莫名其妙地纳闷着。“妈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说我有一个父亲。他住在哪儿?我情愿跟舅舅住在一起。”
  “他住在离山庄不远的地方,”我回答,“就在那些小山那边,不算怎么远,等你身体好些,你可以散步到这儿来。你应该欢欢喜喜地回家去见他。你一定得试着爱他,像对母亲一样,那么他也就会爱你了。”
  “可是为什么我以前没听说过他呢?”林惇问道。“为什么妈妈不跟他住在一起,像别人家一样?”
  “他有事情得留在北方。”我回答,“而你母亲的健康情况需要她住在南方。”
  “可为什么妈妈没跟我说起他来呢?”这孩子固执地问下去。“她常常谈起舅舅,我老早就知道爱他了。我怎么去爱爸爸呢?我不认识他。”
  “啊,所有的孩子们都爱他们的父母。”我说,“也许你母亲以为她要是常跟你提起他,你或者会想跟他住在一起哩。我们赶快去吧。在这样美丽的早晨,早早骑马出去比多睡一个钟头可好多了。”
  “昨天我看见的那个小姑娘是不是跟我们一同去?”他问。
  “现在不去。”我回答。
  “舅舅呢?”他又问。
  “不去,我要陪你去那儿的。”我说。
  林惇又倒在他的枕头上,沉思起来。
  “没有舅舅我就不去。”他终于叫喊起来了,“我闹不清你到底打算把我带到哪儿去。”
  我企图说服他,说他如果表现出不愿意见他父亲,那是没规矩的行为;他仍然执拗地反抗我,不许我给他穿衣服,我只好叫主人来帮忙哄他起床。我许下了好多渺茫的保证,说他去不多久一定能回来的,说埃德加先生和凯蒂会去看他的,还有其他的诺言,毫无根据,都是我一时瞎编出来的,而且一路上我还时不时地重复着这些诺言。终于,这可怜的小东西出发了。过了一会,那纯洁的、带着青草香味的空气,那灿烂的阳光,以及敏妮的轻轻的缓步使他的沮丧神气缓和下来了。他开始带着较大的兴趣盘问他的新家的情形,家里住些什么人。
  “呼啸山庄是不是一个跟画眉田庄一样好玩的地方?”他问,同时转过头向山谷中望了最后一眼,从那里有一片轻雾升起,在蓝色天空的边缘上形成了一朵白云。
  “它不是像这样隐在树荫里。”我回答,“而且也没这么大,但是你四面可以看得到美丽的乡村景色;那空气对你的健康也比较适宜——比较新鲜干燥。也许你起初会觉得那所房子又旧又黑;虽然那是一所很漂亮的房子,在这附近是数一数二的了。而且你还可以在旷野里好好地溜达溜达。哈里顿·恩萧——就是,凯蒂小姐另一个表哥,也就是你的表哥,——他会带你到一切最可爱的地点看看;好天气时,你还可以带本书,把绿色的山谷当作你的书房,而且,有时候,你舅舅还可以和你一块散步,他是常常出来在山中散步的。”
  “我父亲什么样?”他问。“他是不是跟舅舅一样的年轻漂亮?”
  “他也是那么年轻,”我说,“可是他有黑头发和黑眼睛,而且看上去比较严厉些,也高大一些。也许一开始你觉得他不怎么和气仁慈,因为这不是他的作风;可是,你得记住,还是要跟他坦白和亲切;他就会很自然地比任何舅舅还要更喜欢你,因为你是他自己的孩子啊。”
  “黑头发,黑眼睛”林惇沉思着。“我想象不出来。那么我长得不像他啦,是吗?”
  “不太像,”我回答,同时心里想着:一点也不像,抱憾地望望我的同伴的白皙的容貌和纤瘦的骨骼,还有他那大而无神的眼睛——他母亲的眼睛,只是,有一种病态的焦躁会偶然地点亮这对眼睛,它们一点也没有她那种闪烁神采的痕迹。
  “他从来没有去看过妈妈和我,这多奇怪!”他咕噜着。
  “他看见过我没有?要是他看见过,那一定还在我是婴孩的时候。关于他,我一件事也记不得了!”
  “啊,林惇少爷。”我说,“三百英里是很长的距离;而十年对于一个成年人和对于你却是不一样长短的。没准希刺克厉夫年年夏天打算去,可是从来没有找到适当的机会;现在又太晚了。关于这件事不要老问他使他心烦吧:那会使他不安的,没有一点好处。”
  这孩子后来一路上就只顾想他自己的心思,直到我停在住宅花园的大门前。我细看他脸上现出什么印象。他一本正经地仔细观看着那刻花的正面房屋与矮檐的格子窗,那蔓生的醋栗丛和弯曲的枞树,然后摇摇头;他自己完全不喜欢他这新居的外表。但是他还懂得先不忙抱怨:也许里面好些,还可以弥补一下。在他下马之前,我走去开门。那时正是六点半;全家刚用过早餐;仆人正在收拾和擦桌子。约瑟夫站在他主人的椅子旁边,正在讲着关于一匹跛马的事;哈里顿正预备到干草地里去。
  “好啊,耐莉!”希刺克厉夫看到我时便说,“我还恐怕自己得下山取那属于我的东西呢。你把他带来啦,是吧?让我们看看我们能把他造就成什么样的人才。”
  他站起来,大步走到门口,哈里顿和约瑟夫跟着,好奇地张大着嘴。可怜的林惇害怕地对这三个人的脸溜了一眼。
  “一定的,”约瑟夫严肃地细看一番,说,“他跟你掉换啦,主人,这是他的女娃!”
  希刺克厉夫盯着他的儿子,盯得他儿子慌张打颤,他发出一声嘲弄的笑声。
  “上帝,一个多么漂亮的人儿!一个多么可爱的、娇媚的东西!”他叫着。“他们不是用蜗牛和酸牛奶养活他的吧,耐莉?该死!可那是比我所期望的还要糟——鬼才晓得我自己过去有没有血色呢!”
  我叫那颤抖着的、迷惑的孩子下马进来。他还不能完全理解他父亲的话里的意思,或者以为不是指他说的:实在,他还不大相信这个令人生畏的、讥笑着的陌生人就是他的父亲。但是他越来越哆嗦着紧贴着我;而在希刺克厉夫坐下来,叫他“过来”时,他把脸伏在我的肩膀上哭起来。
  “得!”希刺克厉夫说,伸出一只手来,粗野地把他拉到他两膝中间,然后扳起他的下巴使他的头抬起来。“别胡闹!我们并不要伤害您,林惇,这是不是您的名字?您可真是您母亲的孩子,完全是!在您身体里我的成分可在哪儿啦,吱吱叫的小鸡?”
  他把那孩子的小帽摘下来,把他的厚厚的淡黄的卷发向后推推,摸摸他的瘦胳臂和他的小手指头;在他这样检查的时候,林惇停止了哭泣,抬起他的蓝色的大眼睛也审视着这位检查者。
  “你认识我吗?”希刺克厉夫问道,他已经检查过这孩子的四肢全是一样的脆弱。
  “不!”林惇说,带着一种茫然的恐惧注视着他。
  “我敢说你总听说过我吧?”
  “没有。”他又回答。
  “没有!这是你母亲的耻辱,从来不引起你对我的孝心!那么,我告诉你吧,你是我的儿子;你母亲是一个极坏的贱人,竟让你不知道你有个什么样的父亲。现在,不要畏缩,不要脸红!不过倒也可以看出你的血总算不是白色的。作个好孩子,我也要为你尽力。耐莉,如果你累了,你可以坐下来;如果不的话,就回家去。我猜你会把你听见的、看见的全报告给田庄那个废物;而这个东西在你还留连不去时是不会安定下来的。”
  “好吧,”我回答,“我希望你会对这孩子慈爱,希刺克厉夫先生,不然你就留不住他,而他是你在这个广阔的世界里所知道的唯一的亲人了——记住吧。”
  “我会对他非常慈爱的,你用不着害怕,”他说,大笑着。
  “可就是用不着别人对他慈爱;我一心要独占他的感情。而且,现在就开始我的慈爱,约瑟夫,给这孩子拿点早餐来。哈里顿,你这地狱里的呆子,干你的活去。是的,耐儿,”他等他们都走了又说,“我的儿子是你们这里未来的主人,而且在我能确定他可以作继承人之前,我不应该愿意他死掉。此外,他是我的,我愿意胜利地看见我的后代很堂皇地作他们的产业的主人,我的孩子用工钱雇他们的孩子种他们父亲的土地。就是这唯一的动机才使我能容忍这个小狗仔:对他本身,我可瞧不起他,而且为了他所引起的回忆而憎恨他!但是有那个动机就足够了;他跟我在一起是同样的安全,而且也会招呼得和你的主人招呼他自己的孩子一样的仔细。我在楼上有间屋子,已经为他收拾得很漂亮;我还从二十英里路外,请了一位教师,一星期来三次,他想学什么就教他什么。我还命令哈里顿要服从他,事实上我安排了一切,想在他心上培养优越感与绅士气质,要他在那些和他在一起的人们之上。但我很遗憾:他不配人家这样操心,如果我还希望在这世界上有什么幸福的话,那就是发现他是一个值得我骄傲的东西,但这白脸、呜呜哭着的东西却使我十分失望!”
  他说话的时候约瑟夫端着一盆牛奶粥回来了,并且把它放在林惇面前:林惇带着厌恶的神色搅着这盆不可口的粥,肯定说他吃不下去。我看见那个老仆人跟他主人一样,也轻视这孩子;虽然他被迫把这种情绪留在心里,因为希刺克厉夫很明显地要他的下人们尊敬他。
  “吃不下去?”他重复着说,瞅着林惇的脸,又压低了声音咕噜着,怕人家听见。“可是哈里顿少爷在小时候从来不吃别的东西,我想他能吃的东西你也能吃吧!”
  “我不吃!”林惇执拗地回答着,“把它拿走。”
  约瑟夫愤怒地把食物急急抢去,把它送到我们跟前。
  “这吃的有什么不好?”他问,把盘子向希刺克厉夫鼻子底下一推。
  “有什么不好?”他说。
  “对啊!”约瑟夫回答,“你这讲究的孩子说他吃不下去。可我看挺好,他母亲就这样——我们种粮食,给她作面包,她倒嫌我们脏哩。”
  “不要对我提起他母亲,”主人生气地说,“就给他拿点他能吃的东西算了。耐莉,他平常吃什么?”
  我建议煮牛奶或茶,管家奉命去准备了。嗯,我想他父亲的自私倒使他日子还好过些呢。他看到林惇娇弱的体质,有必要对他宽厚些。我要报告埃德加先生,说希刺克厉夫的脾气有什么样的转变,借以安慰他。我已经没有理由再留下来,就溜出去了,这时候林惇正在怯懦地抗拒着一条看羊狗的友好表示。但是他十分警觉,骗不了他:我一关上门,就听见一声叫喊,和一连串反复的狂喊:“别离开我,我不要在这儿!
  我不要在这儿!”
  跟着,门闩抬起来又落下了:他们不许他出来。我骑上敏妮,叫它快跑;于是我这短促的保护责任就此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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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5 15:03: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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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我们对小凯蒂可煞费苦心。她兴高采烈地起床,热望着陪她的表弟,一听到他已离去的消息,紧跟着又是眼泪又是叹气,使埃德加先生不得不亲自去安慰她,肯定他不久一定会回来;可是,他又加上一句,“如果我能把他弄回来的话。”而那是全无希望的。这个诺言很难使她平静下来;但是时间却更有力;虽然有时候她还问她父亲说林惇什么时候回来,但在她真的再看见他之前,他的容貌已在她的记忆里变得很模糊,以致见面时也不认识了。
  当我有事到吉默吞去时,偶然遇到呼啸山庄的管家,我总是要问问小少爷过得怎么样;因为他和凯瑟琳本人一样的与世隔绝,从来没人看见。我从她那里得悉他身体还很衰弱,是个很难相处的人。她说希刺克厉夫先生好像越来越不喜欢他了,不过他还努力不流露这种感情。他一听见他的声音就起反感,和他在一间屋子里多坐几分钟就受不了。他们很少交谈。林惇在一间他们所谓客厅的小屋子里念书,消磨他的晚上,要么就是一整天躺在床上;因为他经常地咳嗽,受凉,疼痛,害各种不舒服的病。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个没精神的人,”那女人又说,“也没有见过一个这么保养自己的人。要是我在晚上把窗子稍微关迟了一点,他就一定要闹个没完。啊!吸一口夜晚的空气,就简直是要害了他!他在仲夏时分也一定要生个火;约瑟夫的烟斗也是毒药;而且他一定总要有糖果细点,总要有牛奶,永远是牛奶——也从来不管别人在冬天多受苦;而他就坐在那儿,裹着他的皮大氅坐在火炉边他的椅子上。炉台上摆着些面包、水,或别的能一点点吸着吃的饮料;如果哈里顿出于怜悯来陪他玩——哈里顿天性并不坏,虽然他是粗野的——结果准是这一个骂骂咧咧的,那一个嚎啕大哭而散伙。我相信如果他不是主人的儿子的话,主人将会看着恩萧把他打扁还会高兴;而且我相信如果主人知道他在怎样看护自己,哪怕只知道一半,也会把他赶出门的。可是主人不会有干这种事的可能:他从来不到客厅,而且林惇在这房子内任何地方一碰见他,主人就马上叫他上楼去。”
  从这一段叙述,我推想小希刺克厉夫已经完全没人同情,变得自私而讨人嫌了,如果他不是本来如此的话;我对他的兴趣自然而然地也减退了,不过我为他的命运仍然感到悲哀,而且还存个愿望,他要是留下来跟我们住就好了。
  埃德加先生鼓励我打听消息,我猜想他很想念他,并且愿意冒着风险去看看他。有一次还叫我问问管家林惇到不到村里来?她说他来过两次,骑着马,陪着他的父亲;而这两次之后总有三四天他都装作相当疲倦的样子。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那个管家在他来到两年之后就离去了;我不认识的另一个接替了她;她如今还在那里。
  和从前一样,大家愉快地在田庄里度着光阴,直到凯蒂小姐长到十六岁。她生日的那天,我们从来不露出任何欢乐的表示,因为这天也是我那已故的女主人的逝世纪念日。她的父亲在那天总是自己一个人整天待在图书室里;而且在黄昏时还要溜达到吉默吞教堂墓地那边去,逗留在那里常常到半夜以后。所以凯瑟琳总是想法自己玩。
  二月二十日是一个美丽的春日,当她父亲休息时,我的小姐走下楼来,穿戴好打算出去,而且说她要和我在旷野边上走走。林惇先生已经答应她了,只要我们不走得太远,而且在一个钟头内回来。
  “那么赶快,艾伦!”她叫着。“我知道我要去哪儿;我要到有一群松鸡的地方去:看看它们搭好窝没有。”
  “那可很远哪,”我回答,“它们不在旷野边上繁殖的。”
  “不,不会的,”她说。“我跟爸爸曾经去过,很近呢。”
  我戴上帽子出发,不再想这事了。她在我前面跳着,又回到我身旁,然后又跑掉了,活像个小猎狗;起初我觉得挺有意思,听着远远近近百灵鸟歌唱着,享受着那甜蜜的、温暖的阳光,瞧着她,我的宝贝,我的欢乐,她那金黄色的卷发披散在后面,放光的脸儿像朵盛开的野玫瑰那样温柔和纯洁,眼睛散发着无忧无虑的快乐的光辉。真是个幸福的小东西,在那些日子里,她也是个天使。可惜她是不会知足的。
  “好啦,”我说,“你的松鸡呢,凯蒂小姐?我们应该看到了:田庄的篱笆现在离我们已经很远啦。”
  “啊,再走上一点点——只走一点点,艾伦,”她不断地回答。“爬上那座小山,过那个斜坡,你一到了那边,我就可以叫鸟出现。”
  可是有这么多小山和斜坡要爬、要过,终于我开始感到累了,就告诉她我们必须打住往回走。我对她大声喊着,因为她已经走在我前面很远了。也许她没听见,也许就是不理,因为她还是往前走,我无奈只得跟随着她。最后,她钻进了一个山谷;在我再看见她以前,她已经离呼啸山庄比离她自己的家还要近二英里路哩;我瞅见两个人把她抓住了,我深信有一个就是希刺克厉夫先生本人。
  凯蒂被抓是因为做了偷盗的事,或者至少是搜寻松鸡的窝。山庄是希刺克厉夫的土地,他在斥责着这个偷猎者。
  “我没拿什么,也没找到什么,”她说,摊开她的双手证明自己的话,那时我已经向他们走去。“我并不是想来拿什么的,可是爸爸告诉我这儿有很多,我只想看看那些蛋。”
  希刺克厉夫带着恶意的微笑溜我一眼,表明他已经认识了对方,因此,也表明他起了歹心,便问:“你爸爸是谁?”
  “画眉田庄的林惇先生,”她回答。“我想你不认识我,不然就不会对我那样说话了。”
  “那么你以为你爸爸很被人看得起,很受尊敬的吗?”他讽刺地说。
  “你是什么人?”凯瑟琳问道,好奇地盯着这说话的人。
  “那个人我是见过的。他是你的儿子吗?”
  她指着哈里顿,这就是另一个人,他长了两岁什么也没改,就是粗壮些,更有力气些:他跟从前一样拙笨和粗鲁。
  “凯蒂小姐,”我插嘴说,“我们出来不止一个钟头啦,现在快到三个钟头了,我们真得回家了。”
  “不,那个人不是我的儿子,”希刺克厉夫回答,把我推开。“可是我有一个,你从前也看见过他,虽然你的保姆这么忙着走,我想你和她最好歇一会儿。你愿不愿意转过这长着常青灌木的山头,散步到我家里去呢?你休息一下,还可以早些回到家,而且你会受到款待。”
  我低声对凯瑟琳说无论如何她决不能同意这个提议:那是完全不能考虑的。
  “为什么?”她大声问着。“我已经跑累啦,地上又有露水;我不能坐在这儿呀。让我们去吧,艾伦。而且,他还说我见过他的儿子哩。我想他搞错了;可是我猜出他住在哪里;在我从盘尼斯吞岩来时去过的那个农舍。是不是?”
  “是的。来吧,耐莉,不要多说话——进来看看我们,对于她将是件喜事哩。哈里顿,陪这姑娘往前走吧。耐莉,你跟我一道走。”
  “不,她不能到这样的地方去,”我叫着,想挣脱被他抓住的胳臂:可是她已经差不多走到门前的石阶了,很快地跑着绕过屋檐。她那被指定陪她的伴侣并没装出护送她的样子:
  他畏怯地走向路边,溜掉了。
  “希刺克厉夫先生,那是很不对的,”我接着说,“你知道你是不怀好意的。她就要在那里看见林惇,等我们一回去,什么都要说出来,我会受到责备的。”
  “我要她看看林惇,”他回答,“这几天他看来还好一点;他并不是常常适宜于被人看见的。等会我们可以劝她把这次拜访保密。这有什么害处呢?”
  “害处是,如果她父亲发觉我竟允许她到你家来,就会恨我的;我相信你鼓励她这样作是有恶毒的打算的。”我回答。
  “我的打算是极老实的。我可以全都告诉你,”他说。“就是要这两个表亲相爱而结婚。我对你的主人是做得很慷慨的!他这年轻的小闺女并没有什么指望,要是她能促成我的愿望,她就跟林惇一同作了继承人,马上就有了依靠。”
  “如果林惇死了呢,”我回答,“他的命是保不住的,那么凯瑟琳就会成为继承人的。”
  “不,她不会,”他说。“在遗嘱里并没有如此保证的条文:他的财产就要归我;但是为了避免争执起见,我愿意他们结合,而且也下决心促成这个。”
  “我也下决心使她再也不会和我到你的住宅来。”我回嘴说,这时我们已经走到大门口。凯蒂小姐在那儿等着我们过来。
  希刺克厉夫叫我别吭气,他走到我们前面,连忙去开门。我的小姐看了他好几眼,仿佛她在拿不定主意怎么对待他,可是现在当他的眼光与她相遇时,他微笑,并且柔声对她说话;我居然糊涂到以为他对她母亲的记忆也许会使他消除伤害她的愿望哩。林惇站在炉边。他才出去到田野散步过,因为他的小帽还戴着,正在叫约瑟夫给他拿双干净鞋来。就他的年龄来说,他已经长高了,还差几个月要满十六岁了。他的相貌挺好看,眼睛和气色也比我所记得的有精神些,虽然那仅仅是从有益健康的空气与和煦的阳光中借来的暂时的光辉。
  “看,那是谁?”希刺克厉夫转身问凯蒂,“你说得出来吗?”
  “你的儿子?”她疑惑地把他们两个人轮流打量一番,然后说。
  “是啊,是啊,”他回答,“难道这是你第一次看见他吗?想想吧!啊!你记性太坏。林惇,你不记得你的表姐啦,你总是跟我们闹着要见她的啊?”
  “什么,林惇!”凯蒂叫起来,为意外地听见这名字而兴高采烈起来。“那就是小林惇吗?他比我还高啦!你是林惇吗?”
  这年轻人走向前来,承认他就是。她狂热地吻他,他们彼此凝视着,看到时光在彼此的外表上所造成的变化而惊奇。凯瑟琳已经长得够高了;她的身材又丰满又苗条,像钢丝一样地有弹性,整个容貌由于健康而精神焕发。林惇的神气和动作都很不活泼,他的外形也非常瘦弱;但是他的风度带着一种文雅,缓和了这些缺点,使他还不讨人厌。在和他互相交换多种形式的喜爱的表示之后,他的表姐走到希刺克厉夫先生跟前,他正留在门口,一面注意屋里的人,一面注意外面的事;这就是说,假装看外面,实际上只是注意屋里。
  “那么,你是我的姑夫啦!”她叫着,走上前向他行礼。
  “我本来就觉着挺喜欢你,虽然开始你对我不友好。你干吗不带林惇到田庄来呢?这些年住这么近,从来不来看看我们,可真古怪;你干吗这样呢?”
  “在你出生以前,我去得太勤了;”他回答,“唉——倒霉!
  你要是还有多余的吻,就都送给林惇吧——给我可是白糟蹋。”
  “淘气的艾伦!”凯瑟琳叫着,然后又以她那过份热情的拥抱突然向我进攻。“坏艾伦!想不让我进来。可是将来我还要天天早上散步来这儿呢,可以吗,姑夫?有时候还带爸爸来。你喜欢不喜欢看见我们呢?”
  “当然,”姑夫回答,现出一副难以压制的狞笑,这是由于他对这两位要来的客人的恶感所引起的。“可是等等,”他转身又对小姐说,“既然我想到了这点,还是告诉你为好。林惇先生对我有成见。我们吵过一次,吵得非常凶,你要是跟他说起你到过这儿,他就会根本禁止你来,因此你一定不要提这事,除非你今后并不在乎要看你表弟:要是你愿意,你可以来,可你决不能说出来。”
  “你们为什么吵的?”凯瑟琳问,垂头丧气透了。
  “他认为我太穷,不配娶他的妹妹,”希刺克厉夫回答,“我终于得到了她,这使他感到很难过。他的自尊心受到损伤,他永远也不能宽恕这件事。”
  “那是不对的!”小姐说,“我迟早总会就这样对他说的。可是林惇和我并没有参加你们的争吵啊。那么我就不来了;他去田庄好啦。”
  “对我来说是太远了,”他的表弟咕噜着,“要走四英里路可要把我累死了。不,来吧,凯瑟琳小姐,随时到这儿来吧——不要每天早晨来,一星期来一两次好了。”
  父亲朝他儿子轻蔑地溜了一眼。
  “耐莉,恐怕我要白费劲了,”他小声对我说。“凯瑟琳小姐(这呆子是这样称呼她的),会发现他的价值,就把他丢开了。要是哈里顿的话——别看哈里顿已全被贬低,我一天倒有二十回羡慕他呢!这孩子如果是别人我都会爱他了。不过我想他是得不到她的爱情的。我要使哈里顿反对那个不中用的东西,除非他赶快发奋振作起来。算算他很难活到十八岁。啊,该死的窝囊废!他在全神贯注地擦他的脚,连望都不望她一下。——林惇!”
  “啊,父亲,”那孩子答应着。
  “附近没有什么地方你可以领你表姐去看看吗?甚至连个兔子或者鼬鼠的窠都不去瞧瞧吗?在你换鞋之前先把她带到花园里玩,还可以到马厩去看看你的马。”
  “你不是情愿坐在这儿吗?”林惇用一种表示不想动的声调问凯瑟琳。
  “我不知道,”她回答,渴望地向门口瞧了一眼,显然盼望着活动活动。
  他还坐着,向火炉那边更挨近些。希刺克厉夫站起来,走到厨房去,又从那儿走到院子叫哈里顿。哈里顿答应了,两个人立刻又进来了。那个年轻人刚洗完了澡,这可以从他脸上的光彩和他的湿头发看得出来。
  “啊,我要问你啦,姑夫,”凯瑟琳喊着,记起了那管家的话,“那不是我的表哥吧,他是吗?”
  “是的,”他回答,“你母亲的侄子。你不喜欢他吗?”
  凯瑟琳神情很古怪。
  “他不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吗?”他接着说。
  这个没礼貌的小东西踮起了脚尖,对着希刺克厉夫的耳朵小声说了一句话。他大笑起来,哈里顿的脸沉下来;我想他对猜疑到的轻蔑是很敏感的,而且显然对他的卑微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但是他的主人或保护人却把他的怒气赶掉了,叫着:
  “你要成为我们的宝贝啦,哈里顿!她说你是一个——是什么?好吧,反正是奉承人的话。喏,你陪她到田庄转转去。记住,举止要像个绅士!不要用任何坏字眼;在这位小姐不望着你的时候,你别死盯着她,当她望你时,你就准备闪开你的脸;你说话的时候,要慢,而且要把你的手从口袋里掏出来。走吧,尽力好好地招待她吧。”
  他注视着这一对从窗前走过。恩萧让他的脸完全避开了他的同伴。他仿佛以一个陌生人而又是一个艺术家的兴趣在那儿研究着那熟悉的风景,凯瑟琳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表现出一点爱慕的神情。然后就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一些可以取乐的事情上面去了,并且欢欢喜喜地轻步向前走去,唱着曲子以弥补没话可谈。
  “我把他的舌头捆住了,”希刺克厉夫观察着。“他会始终不敢说一个字!耐莉,你记得我在他那年纪的时候吧?——不,还比他小些。我也是这样笨相么:像约瑟夫所谓的这样‘莫名其妙’吗?”
  “更糟,”我回答,“因为你比他更阴沉些。”
  “我对他有兴趣,”他接着说,大声地说出他的想法。“他满足了我的心愿。如果他天生是个呆子,我就连一半乐趣也享受不到。可是他不是呆子;我能够同情他所有的感受,因为我自己也感受过。比如说,我准确地知道他现在感受到什么痛苦;虽然那不过是他所要受的痛苦的开始。他永远也不能从他那粗野无知中解脱出来。我把他抓得比他那无赖父亲管我还紧些,而且贬得更低些;因为他以他的野蛮而自负。我教他嘲笑一切兽性以外的东西,认为这些是愚蠢和软弱的。你不认为辛德雷要是能看见他的儿子的话,会感到骄傲吗?差不多会像我为我自己的儿子感到骄傲一样。可是有这个区别;一个是金子却当铺地的石头用了,另一个是锡擦亮了来仿制银器。我的儿子没有什么价值。可是我有本事使这类的草包尽量振作起来。他的儿子有头等的天赋,却荒废了,变得比没用还糟。我没有什么可惋惜的;他可会有很多,但是,除了我,谁也不曾留意到。最妙的是,哈里顿非常喜欢我,你可以承认在这一点上我胜过了辛德雷。如果这个死去的流氓能从坟墓里站起来谴责我对他的子嗣的虐待,我倒会开心地看到这个所说的子嗣把他打回去,为了他竟敢辱骂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朋友而大为愤慨哩!”
  希刺克厉夫一想到这里就格格地发出一种魔鬼似的笑声。我没有理他,因为我看出来他也不期待我回答。同时,我们的年轻同伴,他坐得离我们太远,听不见我们说什么,开始表示出不安的征象来了,大概是后悔不该为了怕受点累就拒绝和凯瑟琳一起玩。他的父亲注意到他那不安的眼光总往窗子那边溜,手犹豫不决地向帽子那边伸。
  “起来,你这懒孩子!”他叫着,现出假装出来的热心。
  “追他们去,他们正在那角上,在蜜蜂巢那边。”
  林惇振作起精神,离开了炉火。窗子开着,当他走出去时,我听见凯蒂正问她那个不善交际的侍从,门上刻的是什么?哈里顿抬头呆望着,抓抓他的头活像个傻瓜。
  “是些鬼字,”他回答。“我认不出。”
  “认不出?”凯瑟琳叫起来,“我能念:那是英文。可是我想知道干吗刻在那儿。”
  林惇吃吃地笑了:他第一次显出开心的神色。
  “他不认识字,”他对他的表姐说。“你能相信会有这样的大笨蛋存在吗?”
  “他一直就这样吗?”凯蒂小姐严肃地问道。“或者他头脑简单——不对吗?我问过他两次话了,而每一次他都作出这种傻相,我还以为他不懂得我的话呢。我担保我也不大懂得他!”
  林惇又大笑起来,嘲弄地瞟着哈里顿;哈里顿在那会儿看来一定是还不大明白怎么回事。
  “没有别的缘故,只是懒惰;是吧,恩萧?”他说。“我的表姐猜想你是个白痴哩。这下可让你尝到你嘲笑的所谓‘啃书本’所得的后果了。凯瑟琳,你注意到他那可怕的约克郡的口音没有?”
  “哼,那有什么鬼用处?”哈里顿咕噜着,对他平时的同伴回嘴就方便多了。他还想再说下去,可是这两个年轻人忽然一齐大笑起来:我的轻浮的小姐很高兴地发现她可以把他的奇怪的话当作笑料了。
  “那句话加个‘鬼’字有什么用呢?”林惇嗤笑着。“爸爸叫你不要说任何坏字眼,而你不说一个坏字眼就开不了口。努力像个绅士吧,现在试试看!”
  “要不是因为您更像个女的,而不大像个男的的话,我马上就想把您打倒啦,我会的;可怜的瘦板条!”这大怒的乡下人回骂着,退却了,当时他的脸由于愤怒和羞耻烧得通红:因为他意识到被侮辱了,可又窘得不知道该怎么怨恨才是。
  希刺克厉夫和我一样,也听见了这番话,他看见他走开就微笑了;可是马上又用特别嫌恶的眼光向这轻薄的一对瞅了一眼,他们还呆在门口瞎扯着;这个男孩子一讨论到哈里顿的错误和缺点,并且叙述他的怪举动和趣闻时,他的精神可就来了;而这小姑娘也爱听他的无礼刻薄的话,并不想想这些话中所表现的恶意。我可是开始不喜欢林惇了,憎恶的程度比以前的怜悯程度还要重些,也开始多少原谅他父亲这样看不起他了。
  我们一直待到下午:我不能把凯瑟琳早点拉走;但是幸亏我的主人没有离开过他的屋子,一直不知道我们久久不回。在我们走回来的时候,我真想谈谈我们刚离开的这些人的性格,以此来开导开导我所照顾的人;可是她已经有了成见,反倒说我对他们有偏见了。
  “啊哈,”她叫着,“你是站在爸爸这边的,艾伦。我知道你是有偏心的,不然你就不会骗我这么多年,说林惇住得离这儿很远。我真是非常生气,可我又是这么高兴,就发不出脾气来!但是你不许再说我姑夫;他是我的姑夫。记住,而且我还要骂爸爸,因为跟他吵过架。”
  她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说着,到后来我只好放弃了使她觉悟到她的错误的努力。那天晚上她没有说起这次拜访,因为她没有看见林惇先生。第二天就都说出来了,使我懊恼之至;可我还不十分难过:我以为指导和警戒的担子由他担负比由我担负会有效多了。可是他懦弱得竟说不出如他所愿的令人满意的理由,好让她和山庄那个家绝交,凯瑟琳对于每一件压制她骄纵的意志的事却要有充分的理由才肯听从约束。
  “爸爸,”她叫着,在请过早安之后,“猜猜我昨天在旷野上散步时看见了谁。啊,爸爸,你吃惊啦!现在你可知道你作得不对啦,是吧?我看见——可是听着,你要听听我怎么识破了你;还有艾伦,她跟你联盟,在我倒一直希望林惇回来,可又总是失望的时候还假装出可怜我的样子。”
  她把她的出游和结果如实地说了;我的主人,虽然不止一次地向我投来谴责的眼光,却一语不发,直等她说完。然后他把她拉到跟前,问她知不知道他为什么把林惇住在邻近的事瞒住她!难道她以为那只是不让她去享受那毫无害处的快乐吗?
  “那是因为你不喜欢希刺克厉夫先生,”她回答。
  “那么你相信我关心我自己胜过关心你啦,凯蒂?”他说。
  “不,那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希刺克厉夫先生,而是因为希刺克厉夫先生不喜欢我;他是一个最凶恶的人,喜欢陷害和毁掉他所恨的人,只要这些人给了他一点点机会。我知道你若跟你表弟来往,就不能不和他接触;我也知道他为了我的缘故就会痛恨你,所以就是为了你自己好,没有别的,我才提防着让你不再看见林惇。我原想等你长大点的时候再跟你解释这件事的,我懊悔我把它拖延下来了。”
  “可是希刺克厉夫先生挺诚恳的,爸爸。”凯瑟琳说。一点也没有被说服。“而且他并不反对我们见面;他说什么时候我高兴,我就可以去他家,就是要我绝对不能告诉你,因为你跟他吵过,不能饶恕他娶了伊莎贝拉姑姑。你真的不肯。你才是该受责备的人哩;他是愿意让我们作朋友的,至少是林惇和我;而你就不。”
  我的主人看出来她不相信他所说的关于她姑夫的狠毒的话,便把希刺克厉夫对伊莎贝拉的行为,以及呼啸山庄如何变成他的产业,都草草地说了个梗概。他不能将这事说得太多;因为即使他说了一点点,却仍然感到自林惇夫人死后所占据在他心上的那种对过去的仇人的恐怖与痛恨之感。‘要不是因为他,她也许还会活着!’这是他经常有的痛苦的念头;在他眼中,希刺克厉夫就仿佛是一个杀人犯。凯蒂小姐——完全没接触过任何罪恶的行径,只有她自己因暴躁脾气或轻率而引起的不听话,误解,或发发脾气而已。而总是当天犯了,当天就会改过——因此对于人的心灵深处能够盘算和隐藏报复心达好多年,而且一心要实现他的计划却毫无悔恨之念,这点使凯瑟琳大为惊奇。这种对人性的新看法,仿佛给她很深的印象,并且使她震动——直到现在为止,这看法一向是在她所有的学习与思考范围之外的——因此埃德加先生认为没有必要再谈这题目了。他只是又说了一句:
  “今后你就会知道,亲爱的,为什么我希望你躲开他的房子和他的家了;现在你去作你往常的事,照旧去玩吧,别再想这些了!”
  凯瑟琳亲了亲她父亲,安静地坐下来读她的功课,跟平常一样,读了两小时。然后她陪他到园林走走,一整天和平常一样地过去了。但是到晚上,当她回到她的房间里去休息,我去帮她脱衣服时,我发现她跪在床边哭着。
  “啊,羞呀,傻孩子!”我叫着。“要是你有过真正的悲哀,你就会觉得你为了这点小别扭掉眼泪是可耻的了。你从来没有过一点真正的悲痛的影子,凯瑟琳小姐。假定说,主人和我一下子都死了,就剩你自己活在世上:那么你将感到怎么样呢?把现在的情况和这么一种苦恼比较一下,你就该感谢你已经有了朋友,不要再贪多啦。”
  “我不是为自己哭,艾伦,”她回答,“是为他。他希望明天再看见我的。可他要失望啦:他要等着我,而我又不会去!”
  “无聊!”我说,“你以为他也在想你吗?他不是有哈里顿作伴吗?一百个人里也不会有一个为着失去一个才见过两次——只是两个下午的亲戚而落泪的。林惇可会猜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才不会再为你烦恼的。”
  “可是我可不可以写个短信告诉他我为什么不能去了呢?”她问,站起来了。“就把我答应借给他的书送去?他的书没我的好,在我告诉他我的书是多有趣的时候,他非常想看看这些呢。我不可以吗,艾伦?”
  “不行,真的不行!”我决断地回答。“这样他又要写信给你,那可就永远没完没了啦。不,凯瑟琳小姐,必须完全断绝来往:爸爸这么希望,我就得照这么办。”
  “可一张小纸条怎么能——?”她又开口了,作出一脸的恳求相。
  “别胡扯啦!”我打断她。“我们不要再谈你的小纸条啦。
  上床去吧。”
  她对我作出非常淘气的表情,淘气得我起先都不想吻她和道晚安了,我极不高兴地用被把她盖好,把她的门关上;但是,半路又后悔了,我轻轻地走回头,瞧!小姐站在桌边,她面前是一张白纸,手里拿一支铅笔,我一进去,她正偷偷地把它藏起来。
  “你找不到人给你送去,凯瑟琳,”我说,“就算你写的话,现在我可要熄掉你的蜡烛了。”
  我把熄烛帽放在火苗上的时候,手上被打了一下,还听见一声急躁的“别扭东西”!然后我又离开了她,她在一种最坏的、最乖张的心情中上了门闩。信还是写了,而且由村里来的一个送牛奶的人送到目的地去;可是当时我不知道,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几个星期过去了,凯蒂的脾气也平复下来;不过她变得特别喜欢一个人躲在角落里;而且往往在她看书的时候,如果我忽然走近她,她就会一惊,伏在书本上,显然想盖住那书。我看出在书页中有散张的纸边露出来。她还有个诡计,就是一清早就下楼,在厨房里留连不去,好像她正在等着什么东西到来似的,在图书室的一个书橱中,她有一个小抽屉:她常翻腾好半天,走开的时候总特别小心地把抽屉的钥匙带着。
  一天,她正在翻这个抽屉时,我看见最近放在里面的玩具和零碎全变成一张张折好的纸张了。我的好奇心和疑惑被激起来了,我决定偷看她那神秘的宝藏。因此,到了夜晚,等她和我的主人都安稳地在楼上时,我就在我这串家用钥匙里搜索着,找出一把可以开抽屉锁的钥匙。一打开抽屉,我就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倒在我的围裙里,再带到我自己的屋子里从容地检查着。虽然我早就疑心,可我仍然惊讶地发现原来是一大堆信件——一定是差不多每天一封——从林惇·希刺克厉夫来的:都是她写去的信的回信。早期的信写得拘谨而短;但是渐渐地,这些信发展成内容丰富的情书了,写得很笨拙,这就作者的年龄来说是自然的;可是有不少句子据我想是从一个比较有经验的人那里借来的。有些信使我感到简直古怪,混杂着热情和平淡;以强烈的情感开始,结尾却是矫揉造作的、啰嗦的笔调,如一个中学生写给他的一个幻想的、不真实的情人一样。这些能否满足凯蒂,我不知道;可是,在我看来是非常没有价值的废物。翻阅过我认为该翻的一些信件之后,我将这些用手绢包起来,放在一边,重新锁上这个空抽屉。
  我的小姐根据她的习惯,老早就下楼,到厨房里去了:我瞅见当某一个小男孩到来的时候,她走到门口,在挤奶的女工朝她的罐子里倒牛奶时,她就把什么东西塞进他的背心口袋里,又从里面扯出什么东西来。我绕到花园里,在那儿等着这送信的使者;他英勇地战斗,以保护他的受委托之物,我们抢得把牛奶都泼翻了;但是我终于成功地抽出来那封信;还威吓他说如果他不径自回家去,即将有严重的后果,我就留在墙跟底下阅读凯蒂小姐的爱情作品。这比她表弟的信简洁流利多了:写得很漂亮,也很傻气。我摇摇头,沉思着走进屋里。这一天很潮湿,她不能到花园里溜达解闷;所以早读结束后,她就向抽屉找安慰去了。她父亲坐在桌子那边看书;我呢,故意找点事作,去整理窗帘上几条扯不开的繐子,眼睛死盯着她的动静。任何鸟儿飞回它那先前离开时还充满着啾啾鸣叫的小雏,后来却被抢劫一空的巢里时,所发出的悲鸣与骚动,都比不上那一声简单的“啊!”和她那快乐的脸色因突变而表现出那种完完全全的绝望的神态。林惇先生抬头望望。
  “怎么啦,宝贝儿?碰痛你哪儿啦?”他说。
  他的声调和表情使她确信他不是发现宝藏的人。
  “不是,爸爸!”她喘息着。“艾伦!艾伦!上楼吧——我病了!”
  我服从了她的召唤,陪她出去了。
  “啊,艾伦!你把那些拿去啦,”当我们走到屋里,没有别人的时候,她马上就开口了,还跪了下来!“啊,把那些给我吧,我再也不,再也不这样作啦!别告诉爸爸。你没有告诉爸爸吧,艾伦?说你没有,我是太淘气啦,可是我以后再也不这样啦!”
  我带着极严肃的神情叫她站起来。
  “所以,”我慨叹着,“凯瑟琳小姐,看来你任性得太过分啦,你该为这些害羞!你真的在闲的时候读这么一大堆废物呀:咳,好得可以拿去出版啦,我要是把信摆在主人面前,你以为他有什么想法呢?我还没有给他看,可你用不着幻想我会保守你这荒唐的秘密。羞!一定是你领头写这些愚蠢的东西!我肯定他是不会想到的。”
  “我没有!我没有!”凯蒂抽泣着,简直伤心透了。“我一次也没有想到过爱他,直到——”
  “爱!”我叫着,尽量用讥嘲的语气吐出这个字来。“爱!有什么人听到过这类事情么!那我也可以对一年来买一次我们谷子的那个磨坊主大谈其爱啦。好一个爱,真是!而你这辈子才看见过林惇两次,加起来还不到四个钟头!喏,这是小孩子的胡说八道。我要把信带到书房里去;我们要看看你父亲对于这种爱说什么。”
  她跳起来抢她的宝贝信,可是我把它们高举在头顶上;然后她发出许多狂热的恳求,恳求我烧掉它们——随便怎么处置也比公开它们好。我真是想笑又想骂——因为我估计这完全是女孩子的虚荣心——我终于有几分心软了,便问道——
  “如果我同意烧掉它们,你能诚实地答应不再送出或收进一封信,或者一本书(因为我看见你给他送过书),或者一卷头发,或者戒指,或者玩意儿?”
  “我们不送玩意儿,”凯瑟琳叫着,她的骄傲征服了她的羞耻。
  “那么,什么也不送,我的小姐?”我说。“除非你愿意这样,要不然我就走啦。”
  “我答应,艾伦,”她叫着,拉住我的衣服。“啊,把它们丢在火里吧,丢吧,丢吧!”
  但是当我用火钳拨开一块地方时,这样的牺牲可真是太痛苦了。她热切地哀求我给她留下一两封。
  “一两封,艾伦,为了林惇的缘故留下来吧!”
  我解开手绢,开始把它们从手绢角里向外倒,火焰卷上了烟囱。
  “我要一封,你这残忍的坏人!”她尖声叫着,伸手到火里,抓出一些烧了一半的纸片,当然她的手指头也因此吃了点亏。
  “很好——我也要留点拿给爸爸看看,”我回答着,把剩下的又抖回手绢去,重新转身向门口走。
  她把她那些烧焦了的纸片又扔到火里去,向我做手势要我完成这个祭祀。烧完了,我搅搅灰烬,用一铲子煤把这些埋起来,她一声也不吭,怀着十分委屈的心情,退到她自己的屋里,我下楼告诉我主人,小姐的急病差不多已经好了。可是我认为最好让她躺一会。她不肯吃饭;可是在吃茶时她又出现了,面色苍白,眼圈红红的,外表上克制得惊人。
  第二天早上我用一张纸条当作回信,上面写着,“请希刺克厉夫少爷不要再写信给林惇小姐,她是不会接受的。”自此以后那个小男孩来时,口袋便是空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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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5 15:03: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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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结束了,已是早秋天气,已经过了秋节,但是那年收成晚,我们的田有些还没有清除完毕。林惇先生和他的女儿常常走到收割者中间去,在搬运最后几捆时,他们都逗留到黄昏,正碰上夜晚的寒冷和潮湿,我的主人患了重感冒。这感冒顽强地滞留在他的肺部,使他整个一冬都待在家里,几乎没有出过一次门。
  可怜的凯蒂,她那段小小的风流韵事使她受了惊,事过后,就变得相当闷闷不乐了,她的父亲坚持要她少读点书,多运动些。她再也没法找他作伴了;我以为我有责任尽量弥补这个缺陷,然而我这个代替者也无济于事。因为我只能从我无数的日常工作中挤出两三个小时来跟着她,于是我这陪伴显然没有他那样可人意了。
  十月的一个下午,或者是十一月初吧——一个清新欲雨的下午,落在草皮与小径上的潮湿的枯叶簌簌地发出响声,寒冷的蓝天有一半被云遮住了——深灰色的流云从西边迅速地升起,预报着大雨即将来临——我请求我的小姐取消她的散步,因为我看准要下大雨。她不肯,我无可奈何只好穿上一件外套,并且拿了我的伞,陪她溜达到园林深处去:这是碰上她情绪低落时爱走的一条路——当埃德加先生比平时病得厉害些时她一定这样,他自己从来没承认过他的病势加重,可凯蒂和我却可以从他脸上比以前更沉默、忧郁的神色上猜出来。她郁郁不快地往前走着,现在也不跑不跳了,虽然这冷风满可以引诱她跑跑,而且时不时地我可以从眼角里瞅见她把一只手抬起来,从她脸上揩掉什么。我向四下里呆望着,想办法岔开她的思想。路的一旁是一条不平坦的高坡,榛树和短小的橡树半露着根,不稳地竖在那里;这土质对于橡树来说是太松了,而强烈的风把有些树都吹得几乎要和地面平行了。在夏天,凯瑟琳小姐喜欢爬上这些树干,坐在离地两丈高的树枝上摇摆;我每一次看见她爬得那么高时,虽然很喜欢看她的活泼,也喜欢她那颗轻松的童心,然而我还是觉得该骂骂她,可是听着我这样骂,她也知道并没有下来的必要。从午饭后到吃茶时,她就躺在她那被微风摇动着的摇篮里,什么事也不作,只唱些古老的歌——我唱的催眠曲——给她自己听;或是看和她一同栖在枝头上的那些鸟喂哺它们的小雏,引它们飞起来;或是闭着眼睛舒舒服服地靠着,一半在思索,一半在作梦,快乐得无法形容。
  “瞧,小姐!”我叫道,指着一棵扭曲的树根下面的一个凹洞。“冬天还没有来这里哩。那边有一朵小花,七月里跟紫丁香一起布满在那些草皮台阶的蓝钟花就剩这一朵啦。你要不要爬上去,把它摘下来给爸爸看?”
  凯蒂向着这朵在土洞中颤抖着的孤寂的花呆望了很久,最后回答——“不,我不要碰它:它看着很忧郁呢,是不是,艾伦?”
  “是的,”我说,“就跟你一样的又瘦又干。你的脸上都没血色了。让我们拉着手跑吧。你这样无精打采,我敢说我要赶得上你了。”
  “不,”她又说,继续向前闲荡着,间或停下来,望着一点青苔,或一丛变白的草,或是在棕黄色的成堆的叶子中间散布着鲜艳的橘黄色的菌沉思着,时不时地,她的手总是抬起到她那扭转过去的脸上去。
  “凯瑟琳,你干吗哭呀,宝贝儿?”我问,走上前,搂着她的肩膀。“你千万不要因为爸爸受了凉就哭起来;放心吧,那不是什么重病。”
  她现在不再抑制她的眼泪,抽泣起来了。
  “啊,要变成重病的,”她说。“等到爸爸和你都离开了我,剩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那我怎么办呢?我不能忘记你的话,艾伦;这些话总在我的耳朵里响着。等到爸爸和你都死了,生活将要有怎样的改变,世界将变得多么凄凉啊。”
  “没有人能说你会不会死在我们前头,”我回答。“预测不祥是不对的。我们要希望在我们任何人死去之前还有好多好多年要过:主人还年轻,我也还强壮,还不到四十五岁。我母亲活到八十,直到最后还是个活泼的女人。假定林惇先生能活到六十,小姐,那比你活过的年纪还多得多呢。把一个灾难提前二十年来哀悼不是很愚蠢的吗?”
  “可是伊莎贝拉姑姑比爸爸还年轻哩,”她说,抬头凝视着,胆怯地盼望能得到更进一步的安慰。
  “伊莎贝拉姑姑没有你和我来照应她,”我回答。“她没有主人那样幸福,她也不像他那样生活得有意义。你所需要做的是好好侍候你父亲,让他看见你高兴,尽量避免让他着急,记住,凯蒂!如果你轻狂胡来,竟然对一个但愿他早进坟墓的人的儿子怀着愚蠢的空想的感情,如果他断定你们应该分开,却发现你还在为这事烦恼的话,那我可不骗你,你是会气死他的。”
  “在世上除了爸爸的病,什么事也不会使我烦恼,”我的同伴回答。“和爸爸比起来,别的什么事我都不关心。而且我永远不——永远不——啊,在我还有知觉时,我永远不会作一件事或说一个字使他烦恼。我爱他胜过爱我自己,艾伦;这是我从下面这件事知道的:每天晚上我祈求上帝让我比他晚死:因为我宁可自己不幸,也不愿意他不幸。这就证明我爱他胜过爱我自己。”
  “说得好,”我回答,“可是也必须用行为来证明。等他病好之后,记住,不要忘了你在担忧受怕时所下的决心。”
  在我们谈话时我们走近了一个通向大路的门;我的小姐因为又走到阳光里而轻松起来,爬上墙,坐在墙头上,想摘点那隐蔽在大道边的野蔷薇树顶上所结的一些猩红的果实。长在树下面一点的果子已经不见了,可是除了从凯蒂现在的位置以外,只有鸟儿才能摸得到那高处的果子。她伸手去扯这些果子时,帽子掉了。由于门是锁住的,她就打算爬下去拾。我叫她小心点,不然她就要跌下去,她很灵敏地无影无踪。然而回来可不是这么容易的事。石头光滑,平整地涂了水泥,而那些蔷薇丛和黑莓的蔓枝也经不起攀登。我像个傻子似的,直等到我听她笑着叫着才明白过来——“艾伦!你得拿钥匙去啦,不然我非得绕道跑到守门人住的地方不可。我从这边爬不上围墙哩!”
  “你就在那儿待着,”我回答,“我口袋里带着我那串钥匙。
  也许我可以想法打开;要不然我就去拿。”
  我把所有的大钥匙一个一个地试着的时候,凯瑟琳就在门外跳来跳去的自己玩。我试了最后一个,发现一个也不行,因此,我就又嘱咐她待在那儿。我正想尽快赶回家,这时候有一个走近了的声音把我留住了。那是马蹄的疾走声,凯蒂的蹦蹦跳跳也停了下来。
  “那是谁?”我低声说。
  “艾伦,希望你能开这个门,”我的同伴焦急地小声回话。
  “喂,林惇小姐!”一个深沉的嗓门(骑马人的声音)说,“我很高兴遇见你。别忙进去,因为我要求你解释一下。”
  “我不要跟你说话,希刺克厉夫先生,”凯瑟琳回答。“爸爸说你是一个恶毒的人,你恨他也恨我;艾伦也是这么说的。”
  “那跟这毫无关系,”希刺克厉夫(正是他)说,“我以为我并不恨我的儿子,我请求你注意的是关于他的事。是的,你有理由脸红。两三个月以前,你不是还有给林惇写信的习惯吗?玩弄爱情,呃?你们两个都该挨顿鞭子抽!特别是你,年纪大些,结果还是你比他无情。我收着你的信,如果你对我有任何无礼的行为,我就把这些信寄给你父亲。我猜你是闹着玩的,玩腻了就丢开啦,是不是?好呀,你把林惇和这样的消遣一起丢入了‘绝望的深渊’啦。而他却是诚心诚意的爱上了,真的。就跟我现在活着一样的真实,他为了你都快死啦,因为你的三心二意而心碎啦:我这不是在打比方,是实际上如此。尽管哈里顿已讥笑了他六个星期了,我又采用了更严重的措施,企图把他的痴情吓走,但他还是一天比一天糟;到不了夏天,他就要入土啦,除非你能挽救他!”
  “你怎么能对这可怜的孩子这么明目张胆地撒谎?”我从里面喊着。“请你骑马走吧!你怎么能故意编造出这么卑鄙的谎话?凯蒂小姐,我要用石头把这锁敲下来啦:你可别听那下流的瞎话。你自己也会想到一个人为爱上一个陌生人而死去是不可能的。”
  “我还不知道有偷听的人哩,”这被发觉了的流氓咕噜着。
  “尊贵的丁太太,我喜欢你,可是我不喜欢你的两面三刀,”他又大声说。“你怎么能这样明目张胆地说谎,肯定我恨这个‘可怜的孩子’?而且造出离奇的故事吓唬她不敢上我的门?凯瑟琳·林惇(就是这名字都使我感到温暖),我的好姑娘,今后这一个礼拜我都不在家;去瞧瞧我是不是说实话吧:去吧,那才是乖宝贝儿!只要想象你父亲处在我的地位,林惇处在你的地位;那么想想当你的父亲他亲自来请求你的爱人来的时候,而你的爱人竟不肯走一步来安慰你,那你将如何看待你这薄情的爱人呢。可不要出于纯粹的愚蠢,陷入那样的错误中去吧。我以救世主起誓,他要进坟墓了,除了你,没有别人能救他!”
  锁打开了,我冲出去。
  “我发誓林惇快死了,”希刺克厉夫重复着,无情地望着我。“悲哀和失望催他早死。耐莉,如果你不让她去,你自己可以走去看看。而我要到下个礼拜这个时候才回来;我想你主人他自己也不见得会反对林惇小姐去看她的表弟吧。”
  “进来吧,”我说,拉着凯蒂的胳臂,一半强拉她进来;因为她还逗留着,以烦恼的目光望着这说话人的脸,那脸色太严肃,没法显示出他内在的阴险。
  他把他的马拉近前来,弯下腰,又说——
  “凯瑟琳小姐,我要向你承认我对林惇简直没有什么耐心啦,哈里顿和约瑟夫的忍耐心比我还少。我承认他是和一群粗暴的人在一起。他渴望着和善,还有爱情;从你嘴里说出一句和气的话就会是他最好的良药。别管丁太太那些残酷的警告,宽宏大量些,想法去看看他吧。他日日夜夜地梦着你,而且没法相信你并不恨他,因为你既不写信,又不去看他。”
  我关上了门,推过一个石头来把门顶住,因为锁已被敲开。我撑开我的伞,把我保护的人拉在伞底下,雨开始穿过那悲叹着的树枝间降了下来,警告我们不能再耽搁了。在我们往家跑时,急急匆匆地,也顾不上谈论刚才遇见希刺克厉夫的事。可是我本能地看透了凯瑟琳的心如今已布满了双重的暗云。她的脸是这么悲哀,都不像她的脸了;她显然以为她所听到的话,字字句句是千真万确的。
  在我们进来之前,主人已经休息去了。凯蒂悄悄地到他房里去看看他,他已经睡着了。她回来,要我陪她在书房里坐着。我们一块吃茶;这以后她躺在地毯上,叫我不要说话,因为她累了,我拿了一本书,假装在看。等到她以为我是专心看书时,她就开始了她那无声的抽泣。当时,那仿佛是她最喜爱的解闷法。我让她自我享受了一阵,然后就去规劝她了:对于希刺克厉夫所说的关于他儿子的一切我尽情地嘲笑了一番,好像我肯定她也会赞同的。唉!我却没有本事把他的话所产生的效果取消;而那正是他的打算。
  “你也许对,艾伦,”她回答,“可是在我知道真相以前我就永远不会安心的。我必须告诉林惇,我不写信不是我的错,我要让他知道我是不会变心的。”
  对于她那样痴心的轻信,愤怒和抗议又有什么用呢?那天晚上我们不欢而散;可第二天我又在执拗的年轻女主人的小马旁边朝着呼啸山庄的路走着。我不忍看着她难受,不忍看着她那苍白的哭泣的脸和忧郁的眼睛:我屈服了,怀着微弱的希望,只求林惇能够以他对我们的接待来证明希刺克厉夫的故事是杜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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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5 15:04: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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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雨引来了一个雾气蒙蒙的早晨——下着霜,又飘着细雨——临时的小溪横穿过我们的小径——从高地上潺潺而下。我的脚全湿了;我心境不好,无精打采,这种情绪恰好适于作这类最不愉快的事。我们从厨房过道进去,到达了农舍,先确定一下希刺克厉夫先生究竟是否真的不在家:因为我对于他自己肯定的话是不大相信的。
  约瑟夫仿佛是独自坐在一种极乐世界里,在一炉熊熊燃烧的火边;他旁边的桌子上有一杯麦酒,里面竖着大块的烤麦饼;他嘴里衔着他那黑而短的烟斗。凯瑟琳跑到炉边取暖。我就问主人在不在家?我问的话很久没有得到回答,我以为这老人已经有点聋了,就更大声地又说一遍。
  “没——有!”他咆哮着,这声音还不如说是从他鼻子里叫出来的。“没——有!你从哪儿来,就滚回哪儿去。”
  “约瑟夫!”从里屋传来的一个抱怨的声音跟我同时叫起来。“我要叫你几次呀?现在只剩一点红灰烬啦。约瑟夫!马上来。”
  他挺带劲地喷烟,对着炉栅呆望着,表明他根本听不见这个请求。管家和哈里顿都看不见影儿;大概一个有事出去了,另一个忙他的事儿。我们听出是林惇的声音,便进去了。
  “啊,我希望你死在阁楼上,活活饿死!”这孩子说,听见我们走进来,误以为是他那怠慢的听差来了呢。
  他一看出他的错误就停住了,他的表姐向他奔去。
  “是你吗,林惇小姐?”他说,从他靠着的大椅子扶手上抬起头来。“别——别亲我;弄得我喘不过气来了。天呀!爸爸说你会来的,”他继续说,在凯瑟琳拥抱以后稍稍定下心来;这时她站在旁边,显出很后悔的样子。“请你关上门,可以吗?你们把门开着啦;那些——那些可恶的东西不肯给火添煤。这么冷!”
  我搅动一下那些余烬,自己去取了一煤斗的煤。病人抱怨着煤灰飘满他一身;可是他咳嗽没完,看来像是在发烧生病,所以我也没有斥责他的脾气。
  “喂,林惇,”等他皱着的眉头展开时,凯瑟琳喃喃地说,“你喜欢看见我吗?我对你能做点什么呢?”
  “你为什么以前不来呢?”他问。“你应该来的,不必写信。写这些长信把我烦死啦。我宁可跟你谈谈。现在我可连谈话也受不了,什么事都作不成。不知道齐拉上哪儿去了!你能不能(望着我)到厨房里去看一下?”
  我刚才为他忙这忙那的,却并没有听到他一声谢;我也就不愿再在他的命令下跑来跑去,我回答说——
  “除了约瑟夫,没有人在那儿。”
  “我要喝水,”他烦恼地叫着,转过身去。“自从爸爸一走,齐拉就常常荡到吉默吞去,真倒霉!我不得不下来到这儿呆着——他们总是故意听不见我在楼上叫。”
  “你父亲照顾你周到吗,希刺克厉夫少爷?”我问,看出凯瑟琳的友好的表示遭受了挫折。
  “照顾?至少他叫他们照顾得太过分了,”他叫喊。“那些坏蛋!你知道吗,林惇小姐,那个野蛮的哈里顿还笑我哩!我恨他!实在的,我恨他们所有的人:尽是些讨厌的家伙。”
  凯蒂开始找水;她在食橱里发现一瓶水,就倒满一大杯,端过来。他吩咐她从桌子上一个瓶子里倒出一匙酒来加上;喝下一点后,他显得平静些了,说她很和气。
  “你喜欢看见我吗?”她重复她以前的问话,很高兴地看出他脸上稍稍有一点微笑的神气了。
  “是的,我喜欢,听见像你讲话的这种声音是怪新鲜的事!”他回答。“可是我苦恼过,因为你不肯来。爸爸赌咒说是由于我的缘故,他骂我是一个可怜的、阴阳怪气的,不值一文的东西,又说你瞧不起我;还说如果他处在我的地位,这时他就会比你父亲更像是田庄的主人了。可你不是瞧不起我吧,是吗,小姐——?”
  “我愿意你叫我凯瑟琳,或是凯蒂,”我的小姐打断他的话。“瞧不起你?不!除了爸爸和艾伦,我爱你超过爱任何活着的人。不过,我不爱希刺克厉夫先生;等他回来,我就不敢来了。他要走开好多天吗?”
  “没有好多天,”林惇回答,“可是自从猎季开始,他常常到旷野去;当他不在的时候你可以陪我一两个钟头,答应我你一定要来。我想我一定不会跟你发脾气,你是不会惹我生气的,而且你总是想帮助我的,不是吗?”
  “是的,”凯瑟琳说,抚着他的柔软的长发。“只要我能得到爸爸的允许,我就把我一半的时间全用来陪你。漂亮的林惇!我但愿你是我的弟弟。”
  “那你就会喜欢我像喜欢你父亲一样了吗?”他说,比刚才愉快些了。“可是爸爸说,如果你是我的妻子,你就会爱我胜过爱他、爱全世界,所以我宁愿你是我的妻子。”
  “不,我永远不会爱任何人胜过爱爸爸,”她严肃地回嘴。
  “有时候人们恨他们的妻子,可是不恨他们的兄弟姊妹,如果你是弟弟,你就可以跟我们住在一起,爸爸就会跟喜欢我一样的喜欢你。”
  林惇否认人们会恨他们的妻子;可是凯蒂肯定他们会这样,并且,一时聪明,举出他自己的父亲对她姑姑的反感为例。我想止住她那毫不思索的饶舌,但止不住她,她把她所知道的全倒出来了。希刺克厉夫少爷大为恼火,硬说她的叙述全是假的。
  “爸爸告诉我的,爸爸不说假话。”她唐突地说。
  “我的爸爸看不起你爸爸,”林惇大叫。“他骂他是一个鬼鬼祟祟的呆子。”
  “你爸爸是一个恶毒的人,”凯瑟琳反骂起来,“你竟敢重复他所说的话,这是非常可恶的。他一定是很恶毒,才会使伊莎贝拉姑姑离开了他。”
  “她并不是离开他,”那男孩子说,“你不要反驳我。”
  “她是,”我的小姐嚷道。
  “好,我也告诉你点事吧!”林惇说。“你的母亲恨你的父亲,怎么样吧。”
  “啊!”凯瑟琳大叫,愤怒得说不下去了。
  “而且她爱我的父亲。”他又说。
  “你这说谎的小家伙!我现在恨你啦!”她喘息着,她的脸因为激动变得通红。
  “她是的!她是的!”林惇叫着。陷到他的椅子里头,他的头往后抑靠着来欣赏站在他背后的那个辩论家的激动神气。
  “住嘴,希刺克厉夫少爷?”我说,“我猜那也是你父亲编出来的故事。”
  “不是:你住嘴!”他回答。“她是的,她是的,凯瑟琳!
  她是的,她是的!”
  凯蒂管不住自己了,把林惇的椅子猛然一推,这一下使他倒在一只扶手上。他立刻来了一阵窒息的咳嗽,很快地结束了他的胜利。他咳得这么久,连我都吓住了。至于他表姐呢,拚命大哭,为她所惹的祸吓坏了;虽然她并没说什么。我扶着他,直等到他咳嗽咳够了。然后他把我推开,默默地垂下了头。凯瑟琳也止住了她的悲泣,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庄严地望着火。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希刺克厉夫少爷?”等了十分钟,我问道。
  “我但愿她也尝尝我所受的滋味,”他回答,“可恶的、残忍的东西!哈里顿从来没有碰过我;他从来没有打过我。今天我才好一点,就——”他的声音消失在呜咽中了。
  “我并没有打你呀!”凯蒂咕噜着,咬住她的嘴唇,以防感情再一次爆发。
  他又叹息又哼哼,就像是一个在忍受着极大苦痛的人。他哼了有一刻钟之久;显然是故意让他表姐难过,因为他每次一听到她发出哽咽的抽泣,他就在他的抑扬顿挫声调中重新添点痛苦与悲哀。
  “我很抱歉我伤了你,林惇,”她终于说了,给折磨得受不住了。“可是那样轻轻一推,我就不会受伤,我也没想到你会。你伤得不厉害吧,是吗,林惇?别让我回家去还想着我伤害了你。理睬我吧!跟我说话呀。”
  “我不能跟你说话,”他咕噜着,“你把我弄伤了,我会整夜醒着,咳得喘不过气来。要是你有这病,你就可以懂得这滋味啦;可是我在受罪的时候,你只顾舒舒服服地睡觉,没有一个人在我身边。我倒想要是你度过那些可怕的长夜,你会觉得怎么样!”他因为怜悯自己,开始大哭起来。
  “既然你有度过可怕的长夜的习惯,”我说,“那就不是小姐破坏了你的安宁啦;她要是不来,你也还是这样。无论如何,她不会再来打搅你啦;也许我们离开了你,你就会安静些了。”
  “我一定得走吗?”凯瑟琳忧愁地俯下身对着他问道。“你愿意我走吗?林惇?”
  “你不能改变你所作的事,”他急躁地回答,躲着她,“除非你把事情改变得更糟,把我气得发烧。”
  “好吧,那么,我一定得走啦,”她又重复说。
  “至少,让我一个人待在这儿,”他说,“跟你谈话,我受不了。”
  她踌躇不去,我好说歹说地劝她走,她就是不听。可是既然他不抬头,也不说话,她终于向门口走去,我也跟着。我们被一声尖叫召回来了。林惇从他的椅子上滑到炉前石板上,躺在那里扭来扭去,就像一个任性的死缠人的孩子在撒赖,故意要尽可能地作出悲哀和受折磨的样子。他的举动使我看透他的性格,立刻看出要迁就他,那才傻哩。我的同伴可不这样想:她恐怖地跑回去,跪下来,又叫,又安慰又哀求,直到他没了劲,安静了下来,决不是因为看她难过而懊悔的。
  “我来把他抱到高背长靠椅上,”我说,“他爱怎么滚就怎么滚。我们不能停下来守着他。我希望你满意了,凯蒂小姐,因为你不是能对他有益的人;他的健康情况也不是由于对你的依恋而搞成这样的。现在,好了,让他在那儿吧!走吧,等到他一知道没有人理睬他的胡闹,他也就安安静静地躺着了。”
  她把一个靠垫枕在他的头下,给他一点水喝。他拒绝喝水,又在靠垫上不舒服地翻来复去,好像那是块石头或是块木头似的。她试着把它放得更舒服些。
  “我可不要那个,”他说,“不够高。”
  凯瑟琳又拿来一个靠垫加在上面。
  “太高啦,”这个惹人厌的东西咕噜着。
  “那么我该怎么弄呢?”她绝望地问道。
  他靠在她身上,因为她半跪在长椅旁,他就把她的肩膀当作一种倚靠了。
  “不,那不成,”我说,“你枕着靠垫就可以知足了,希刺克厉夫少爷。小姐已经在你身上浪费太多的时间啦:我们连五分钟也不能多待了。”
  “不,不,我们能!”凯蒂回答。“现在他好了,能忍着点啦。他在开始想到,如果我认为是我的来访才使他病重的话,那我今晚肯定会比他过得还要难受。那么我也就不敢再来了。
  说实话吧,林惇;要是我弄痛了你,我就不能来啦。”
  “你一定要来,来医治我,”他回答。“你应该来,因为你弄痛了我:你知道你把我弄痛得很厉害!你进来时我并没有像现在这样病得厉害——是吧?”
  “可是你又哭又闹把你自己弄病了的——可不是我,”他的表姐说,“无论如何,现在我们要作朋友了。而且你需要我:
  你有时也愿意看见我,是真的么?”
  “我已经告诉了你我愿意,”他不耐烦地回答说。“坐在长椅子上,让我靠着你的膝。妈妈总是那样的,整个整个下午都那样。静静地坐着,别说话:可要是你能唱歌也可以唱个歌;或者你可以说一首又长又好又有趣的歌谣——你答应过教我的;或者讲个故事。不过,我情愿来首歌谣!开始吧。”
  凯瑟琳背诵她所能记住的最长的一首。这件事使他俩都很愉快。林惇又要再来一个,完了又再来一个,丝毫不顾我拚命反对;这样他们一直搞到钟打了十二点,我们听见哈里顿在院子里,他回来吃中饭了。
  “明天,凯瑟琳,明天你来吗?”小希刺克厉夫问,在她勉强站起来时拉着她的衣服。
  “不,”我回答,“后天也不。”她可显然给了一个不同的答复,因为在她俯身向他耳语时,他的前额就开朗了起来。
  “你明天不能来,记住,小姐!”当我们走出这所房子时,我就说。“你不是作梦吧,是不是?”
  她微笑。
  “啊,我要特别小心,”我继续说,“我要把那把锁修好,你就没路溜走啦。”
  “我能爬墙,”她笑着说,“田庄不是监牢,艾伦,你也不是我的看守。再说,我快十七岁啦,我是一个女人。我担保如果林惇有我去照应他,他的身体会很快好起来。我比他大,你知道,也聪明点,孩子气少些,不是吗?稍微来点甜言蜜语,他就会听我的了。当他好好的时候,他是个漂亮的小宝贝哩。如果他是我家里人,我要把他当个宝贝。我们永远不吵架,等我们彼此熟悉了,我们还会吵吗?你不喜欢他吗,艾伦?”
  “喜欢他!”我大叫。“一个勉强挣扎到十几岁的,脾气坏透的小病人。幸亏,如希刺克厉夫所料,他是活不到二十岁的。真的,我怀疑他还能不能看见春天。无论什么时候他死了,对他的家庭都算不得是个损失。对我们来说,总算运气好,因为他父亲把他带走了:对待他越和气,他就越麻烦,越自私。我很高兴你没有要他作你丈夫的机会,凯瑟琳小姐。”
  我的同伴听着这段话时,变得很严肃。这样不经意地谈到他的死,伤了她的感情。
  “他比我小,”沉思半晌之后,她答道,“他应该活得很长,他要——他一定得活得跟我一样长久。现在他和才到北方来时一样强壮,这点我敢肯定。他只是受了一点凉,就跟爸爸一样,你说爸爸会好起来的,那他为什么不能呢?”
  “好啦,好啦,”我叫着,“反正我们用不着给自己找麻烦;你听着,小姐——记住,我说话可是算数的——如果你打算再去呼啸山庄,有我陪着也好,没有我陪着也好,我就告诉林惇先生;除非他准许,不然你和你表弟的亲密关系绝不能再恢复。”
  “已经恢复了,”凯蒂执拗地咕噜着。
  “那么就一定不能继续,”我说。
  “我们走着瞧吧,”这是她的回答,她就骑马疾驰而去,丢下我在后面辛辛苦苦地赶着。
  我们都在午饭之前到了家;我的主人还以为我们是在花园里溜达哩,因此没要我们解释不在家的原因。我一进门,就赶忙换掉我那湿透了的鞋袜;可是在山庄坐了这么久可惹出了祸。第二天早上我起不来了,有三个星期之久,我不能执行我的职务:这个灾难是那时期以前从未经历过的,而且感谢上帝,自那以后也没有过。
  我的小女主人表现得如天使一般,来侍候我,在我寂寞时来使我愉快。这种禁闭使我的情绪很低沉。对于一个忙碌好动的人,真感到无聊极了。可是和人家相比,我简直没什么理由可抱怨的。凯瑟琳一离开林惇先生的屋子,就出现在我的床边。她一天的时间全分给我们两个人了;没有一分钟是玩掉的:吃饭、读书和游戏她都不放在心上,真是位难得的、讨人喜的看护。在她这么爱她的父亲时,还能这么关心我,她必然是有颗热情的心。我说过她一天的时间全分给我们两个人了;但是主人休息得很早,我通常在六点钟以后也不需要什么,如此晚上就是她自己的了。可怜的东西!我从来没想到在吃茶以后她去作什么了。虽然时不时地,当她进来望望我,跟我道声晚安时,我看见她的脸上有一种鲜艳的色彩,她的纤细的手指也略微泛红。但我没想到这颜色是因为冒着严寒骑马过旷野而来,却以为是因为在书房烤火的缘故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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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5 15:04: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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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三个礼拜的末尾,我已能够走出我的屋子,在这所房子里随便走动了。我第一次在晚间坐起来的时候,请凯瑟琳念书给我听,因为我的眼睛还不济事。我们是在书房里,主人已经睡觉去了:她答应了,我猜想,她可不大愿意;我以为我看的这类书不对她的劲,我叫她随便挑本她读熟的书。她挑了一本她喜欢的,一口气念下去,念了一个钟头左右;然后就老问我:“艾伦,你不累吗?现在你躺下来不是更好一些吗?你要生病啦,这么晚还不睡,艾伦。”
  “不,不,亲爱的,我不累,”我不停地回答着。
  当她明白劝不动我时,又试换一种方法,就是有意显出她对正在干的事儿不感兴趣,就变成打打哈欠,伸伸懒腰,以及——
  “艾伦,我累了。”
  “那么别念啦,谈谈话吧,”我回答。
  那更糟:她又是焦躁又是叹气,总看她的表,一直到八点钟,终于回她的屋子去了,她那抱怨的、怏怏不乐的模样,还不停地揉着眼睛,完全是瞌睡极了的样子。第二天晚上她仿佛更不耐烦;第三天为了避免陪我,她抱怨着头痛,就离开我了。我想她的行为很特别;我独自待了很久,决定去看看她是不是好点了,想叫她来躺在沙发上,省得呆在黑洞洞的楼上。楼上哪有凯瑟琳的影儿,楼下也没有。仆人们都肯定说他们没看见她。我在埃德加先生的门前听听:那里面静静的。我回到她的屋里,吹熄了蜡烛,坐在窗前。
  月亮照得很亮;一层雪洒在地上,我想她可能是去花园散步,清醒一下头脑去了。我的确发觉了一个人影顺着花园里面的篱笆蹑手蹑脚地前进,但那不是我的小女主人。当那人影走进亮处时,我认出那是一个马夫。他站了相当久,穿过园林望着那条马路;然后敏捷地迈步走去,好像他侦察到了什么似的,立刻又出现了,牵着小姐的马;她就在那儿,才下马,在马旁边走着。这人鬼鬼祟祟地牵着马穿过草地向马厩走去。凯蒂从客厅的窗户那儿进来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就溜到我正等着她的地方。她也轻轻地关上门,脱下她那双沾了雪的鞋子,解开她的帽子,并不晓得我在瞅着她,正要脱下她的斗篷,我忽然站起来,出现了。这个意外的事使她愣了一下:她发出一声不清晰的叫声,便站在那里不动了。
  “我亲爱的凯瑟琳小姐,”我开始说,她最近的温柔给了我太鲜明的印象,使我不忍破口骂她,“这个时候你骑马到哪儿去啦?你为什么要扯谎骗我呢?你去哪儿啦?说呀!”
  “到花园那头去了,”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扯谎。”
  “没去别处吗?”我追问。
  “没有,”她喃喃地回答。
  “啊,凯瑟琳!”我难过地叫道。“你知道你作错了,不然你不会硬跟我说瞎话。这使我很难过。我宁可病三个月,也不愿听你编一套故意捏造的瞎话。”
  她向前一扑,忽然大哭,搂着我的脖子。
  “啊,艾伦,我多怕你生气呀,”她说。“答应我不生气,你就可以知道实在情况了:我也不愿意瞒着你呢。”
  我们坐在窗台上;我向她担保无论她的秘密是什么,我也不会骂她,当然,我也猜到了;所以她就开始说——
  “我是去呼啸山庄了,艾伦,自从你病倒了以后,我没有一天不去的;只有在你能出房门以前有三次没去,以后有两次没去。我给麦寇尔一些书和画,叫他每天晚上把敏妮准备好,等用过后把它牵回马厩里:记住,你也千万别骂他。我是六点半到山庄,通常待到八点半,然后再骑马跑回家。我去并不是为了让自己快乐,我常常感到心烦。有时候我也快乐,也许一个星期有一次吧。起初,我预料要说服你答应我对林惇守信用,那一定很费事;因为在我们离开他的时候,我约好了第二天再去看他的;可是第二天你却在楼上躺下了,我就避开了那场麻烦。等到麦寇尔下午把花园门上的锁重新扣上,我拿到了钥匙,就告诉他我的表弟是如何盼望着我去看他,因为他病了,不能到田庄来;还有爸爸又如何反对我去:然后我就跟他商议关于小马的事。他很喜欢看书,他又想到不久就要离开这里去结婚了,因此他就提议,如果我肯从书房里拿出书来借给他,他就听我的吩咐:但是我情愿把我自己的书送给他,这使他更满意了。
  “我第二次去时,林惇看来精神挺好;齐拉(那是他们的管家)给我们预备出一间干净的屋子,一炉好火,而且告诉我们,我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因为约瑟夫参加一个祈祷会去了,哈里顿带着他的狗出去了——我后来听说是到我们林中偷雉鸡的。她给我拿来一点温热的酒和姜饼,而且表现得非常和气;林惇坐在安乐椅上,我坐在壁炉边的小摇椅上,我们谈笑得这么快乐,发现有这么多话要说:我们计划夏天要到哪儿去,要作什么。这里我就不必多重复了,因为你会说这是愚蠢的。
  “可是有一次,我们几乎吵起来。他说消磨一个炎热的七月天最令人愉快的办法是从早到晚躺在旷野中间一片草地上,蜜蜂在花丛里梦幻似地嗡嗡叫,头顶上百灵鸟高高地歌唱着,还有那蔚蓝的天空和明亮的太阳,太阳没有云彩遮挡,一个劲儿的照耀着。那就是他所谓的天堂之乐的最完美的想法。而我想坐在一棵簌簌作响的绿树上摇荡,西风吹动,晴朗的白云在头顶上一掠而过;不止有百灵鸟,还有画眉雀、山鸟、红雀和杜鹃在各处婉转啼鸣,遥望旷野裂成许多冷幽幽的峡溪;但近处有茂盛的、长长的青草迎着微风形成波浪的起伏;还有森林和潺潺的流水,而整个世界都已苏醒过来,沉浸在疯狂的欢乐之中。他要一切都处在一种恬静的心醉神迷之中里;而我要一切在灿烂的欢欣中闪耀飞舞。我说他的天堂是半死不活的;他说我的天堂是发酒疯;我说我在他的天堂里一定要睡着的;他说他在我的天堂里就要喘不过气来,于是他开始变得非常暴躁。最后我们同意一等到适宜的天气就都试一下;然后我们互相亲吻,又成了朋友。
  “坐定了有一个钟头之后,我望着那间有着光滑的不铺地毯的地板的大屋子,我想要是我们把桌子挪开,那多好玩;我要林惇叫齐拉进来帮我们,我们可以玩捉迷藏,要她捉我们。你知道你常这样玩的,艾伦。他不肯,说没意思,可是他答应和我玩球。我们在一个碗橱里找到了两个球,那里面有一大堆旧玩具,陀螺、圈、打球板、羽毛球。有一个球写着C.有一个是H.我想要那个C.因为那是代表凯瑟琳,H.可能是代表他的姓希刺克厉夫①;可是H.球里的糠都漏出来了,林惇不喜欢那个。我老是赢了他,他不高兴了,又咳起来,回到他的椅子上去了。不过,那天晚上,他很容易地恢复了他的好脾气:他听了两三只好听的歌——你的歌,艾伦——听得出神了;当我不得不走开时,他求我第二天晚上再去,我就答应了。敏妮和我飞奔回家,轻快得像阵风一样;我梦见呼啸山庄和我的可爱的宝贝表弟,这些梦一直做到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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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凯瑟琳,原文是Catherine,所以可以用C来代表。希刺克厉夫,原文是Heathcliff,可用H来代表。
  “早晨我很难过;是因为你还在生病,也因为我愿意我父亲知道,而且赞成我的出游;但是喝完茶后,正是美丽的月夜;我骑马往前走的时候,我的阴郁心境就消除了,心想:我又将过一个快乐的晚上了;更使我愉快的是那漂亮的林惇也将如此。我飞快地骑马到他们的花园,正要转到后面去,恩萧那个家伙看见我了,拉着我的缰绳,叫我走前门。他拍着敏妮的脖子,说它是头好牲口,看样子好像他想要我跟他说话似的。我只跟他说不要碰我的马,不然它可会踢他。他用土里土气口音说:‘就是踢了也不会受多大伤。’还看看它的腿,微微一笑。我倒想让他试试了;但是他走开去开门了,当他拔起门闩时,抬头望那门上刻着的字,带着一种又窘又得意的傻相说——‘凯瑟琳小姐,现在我能念啦。’
  “‘妙呀,’我嚷道。‘让我们听听你念吧——你是变能干啦!’
  “他念着这名字,逐字拖长声音——‘哈里顿·恩萧。’
  “‘还有数目字呢?’我鼓励地大声喊着,看出他顿住了。
  “‘我还念不起来,’他回答。
  “‘啊,你这呆瓜!’我说,看他念不成就开心地笑起来。
  “那个傻子瞪着眼发愣,嘴上挂着痴笑,眉头蹙起,好像不知道他该不该跟我一块笑似的,也不知我的笑是表示亲热,还是轻视——实际上也正是轻视。我解除了他的疑惑,因为我突然恢复了我的尊严,要他走开,我是来看林惇的,不是来看他的。他脸红了——我借着月光看出来的——他的手从门上垂下来,躲躲闪闪地溜掉了,一种虚荣心被羞辱了的模样。他想象他自己跟林惇一样地有才能哩,我猜想,因为他能念他自己的名字了;可是他大为狼狈,因为我并不这样想。”
  “别说啦,凯瑟琳小姐,亲爱的!”我打断她。“我不骂你,可是我不喜欢你那样的作风。如果你还记得哈里顿是你的表哥,和希刺克厉夫少爷是一样的,你就要觉得那样作法是多么不恰当了。至少他渴望和林惇一样地有成就,那是值得称赞的抱负;大概他也不是单单为了炫耀才学习:你以前曾使他因为无知而感到羞耻,这点我不怀疑;他愿意补救,而讨你欢心。嘲笑他那还没完成的企图是很不礼貌的。要是你在他的环境中长大,难道你就会比较不粗鲁些?他原来是个和你一样机灵聪明的孩子;我很伤心他现在要受人轻视,只因为那个卑鄙的希刺克厉夫这么不公平地对待他。”
  “啊,艾伦,你不会为这事哭起来吧,会吗?”她叫起来,我的真挚使她奇怪。“可是等等,你就可以听见他背诵他的ABC是否为了讨我欢喜,要是对这个粗人客气是否值得了。
  我进去了,林惇正躺在高背长椅上,欠起身来欢迎我。
  “‘今晚我病了,凯瑟琳,爱!’他说,‘只好让你一个人说话,我听着。来,坐在我旁边。我准知道你是不会失信的,在你走以前,我还要让你遵守诺言。’
  “这时我知道我绝不能逗他,因为他病了,我轻轻地说话,也不发问,而且避免说任何激怒他的话。我给他带来一些我最好的书;他要我拿一本读一点点,我正要读,不料这时恩萧把门冲开,显然是经过一番思索之后起了歹心。他径直走到我们跟前,抓住林惇的胳臂,把他从椅子上拉下来。
  “‘到你自己屋里去!’他说,激动得声音几乎听不清了;脸似乎肿胀着,愤恨已极。‘要是她是来看你的,就把她也带去,你不能把我撵出去。你们两个滚!’
  “他对我们咒骂着,不容林惇回答,几乎把他扔到厨房里;我也跟着去了,他握紧拳头,好像也想把我打倒似的。当时我有点害怕,我掉了一本书;他把书向我踢过来,把我们关在外面了。我听见炉火旁边一声恶毒的怪笑,转过身来,就瞅见那个可恶的约瑟夫站着,搓着他的瘦骨嶙峋的手,还颤抖着。
  “‘我就知道他要赶你们出来!他是好小子!他对劲啦!他知道——唉,他和我一样知道,谁应该是这里的主人——呃、呃、呃!他干得对!呃、呃、呃!’
  “‘我们该到哪儿去?’我问表弟,不理会那个老东西的嘲笑。
  “林惇脸色苍白,还在哆嗦。那时他可不漂亮啦,艾伦。啊,不,他望着很可怕,因为他的瘦脸和大眼睛都现出一种疯狂无力的愤怒表情。他握住门柄,摇它;里面却闩上了。
  “‘要是你不让我进去,我要杀死你——要是你不让我进去,我要杀死你!’他简直是在尖叫,而不是在说话。‘恶魔!
  恶魔!——我要杀死你——我要杀死你!’
  “约瑟夫又发出那嘶哑的笑声来。
  “‘喏,那是他父亲!’他叫。‘那是他父亲!我们两边都有点。不要理他,哈里顿,孩子——别害怕——他碰不到你!’
  “我抓住林惇的手,想拉开他;可是他叫得这么怕人使我又不敢拉。最后他的叫声被一阵可怕的咳嗽呛住了;血从他的口里涌出来,他就倒在地上了。我跑到院子里,吓坏了;我尽力大声叫齐拉。她很快听到了,她正在谷包后面的一个棚子里挤牛奶,赶忙丢下活儿跑来,问我叫她干吗?我来不及解释,便把她拉进去,又去找林惇。恩萧已经出来查看他闯下的祸,他正把那可怜的东西抱上楼去。齐拉和我跟着他上了楼;可是他在楼梯上头停下来,说我不能进去,我必须回家。我喊着他害了林惇,我非要进去不可。约瑟夫把门锁上,宣称我‘不必作这些蠢事’,又问我是不是‘跟他一样生来就疯疯癫癫的’。我站在那儿哭,直到管家又出现。她肯定说他马上就会好的,可是那样大吵大闹是不会使他好起来的;她拉着我,几乎是把我拖到屋子里来。
  “艾伦,我几乎想把我的头发从头上扯下来了!我哭得我的眼睛都要瞎了,你非常同情的那个恶棍就站在我对面:竟敢时不时地吩咐我‘别吵’,而且否认是他的错;最后由于我断言我要告诉爸爸,而且他一定要被关在牢狱里,还要被吊死。他怕了,自己也开始哭起来,又连忙跑出去掩盖他那怯弱的感情。但是我仍然没有摆脱他。等到最后他们强迫我走开时,我才走出屋子。当我走了还不过几百码时,他忽然从路旁的阴影里出来,拦住敏妮,抓住了我。
  “‘凯瑟琳小姐,我非常难过,’他开始说,‘可那实在太糟——’
  “我给他一鞭子,我以为他也许要谋害我呢。他放我走了,吼出一句他那可怕的咒骂,我骑马飞奔回家,吓得魂都要掉啦。
  “那天晚上我没跟你道晚安,第二天我也没有去呼啸山庄:我极想去;可是我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有时候怕听说林惇死了;有时候一想到要遇见哈里顿就要发抖。第三天我鼓起勇气来,至少,我再也受不了这样的心神不定了,我又偷着出去。我是五点钟去的,走去的,心想我可以想办法爬到房子里去,径自上楼到林惇的屋子里,不让人瞅见。可是,那些狗宣告了我的光临。齐拉让我进去,说‘这孩子好多了’,便把我带进一间干净的铺着地毯的小房间,在那里,使我有说不出的快乐,因为我看见林惇躺在一张小沙发上读着我的书。可是足足有一个钟头他不跟我说话,也不看我。艾伦,他有这么一种怪脾气。使我颇为狼狈的是,等他真的开口的时候,他竟胡说八道,说是我惹起了那场纷扰,不怪哈里顿!我不能回答,除非是发火,我站起来,走出这间屋子。
  他没料想得到这样的反应,于是在我后面送来一声微弱的‘凯瑟琳!’可是我不转回去,第二天,就是我又在家的第二天,几乎决定不再去看他了。可是就这么上床,起身,永远听不到一点他的消息,多么难受,因此我的决心在还没有正式形成以前已经化为乌有了。以前好像到那儿去是不对的;现在又像是不去才不对了。麦寇尔来问我要不要套上敏妮;我说,‘要。’当敏妮驮我过山时,我认为自己是在尽一种责任。我不得不经过前面窗子到院子里去,想隐藏我的光临是没有用的。
  “‘小少爷在屋子里,’齐拉看见我向客厅走去,她就说。我进去了;恩萧也在那儿,可是他马上离开了这房间。林惇坐在那张大扶手椅子上半醒半睡;我走到火炉跟前,用一种严肃的声调,半认真地开腔:
  “‘你既然不喜欢我,林惇,既然你以为我来是故意伤害你,而且以为我每次都是这样,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让我们告别吧;告诉希刺克厉夫先生你本不愿见我,他不必再编造关于这事情的任何瞎话了。’
  “‘坐下,把帽子摘下来,凯瑟琳,’他回答。‘你比我幸福多了,你应该比我好些。爸爸尽说我的缺点,已经够轻视我的了,很自然地连我对自己都怀疑起来。我怀疑我是不是完全像他时时说我的那样没有出息;我觉得十分不高兴、苦恼,恨每一个人!我是没出息,脾气坏,精神坏,差不多总是这样;你要愿意,你可以说声再见,你就可以摆脱一个麻烦了。可是,凯瑟琳,对我公道一点:相信我要是能像你一样讨人喜、和气、善良,我是愿意的;甚至比和你同样幸福健康还更愿意些。你要相信:你的善良使我更深深地爱你,比起你的爱(如果我配承受你的爱的话)还要深些,虽然我曾经不能,而且也没法不向你暴露我的本性,我很抱歉,而且悔恨;我要抱恨到死!’
  “我觉得他说的是实话;我觉得我必须原谅他,而且,虽然过一会他又要吵,我还是一定又要原谅他。我们和解了;可是我们两个人都哭了,把我在那儿的整个时间都哭掉了:不完全是为悲哀;但我的确很难过,因为林惇有那样乖僻的天性。他永远不会让他的朋友们舒服,他自己也永远不会舒服,自从那天夜晚,我总是去他的小客厅;因为他的父亲第二天回来了。
  “大概有三次吧,我想,我们过得很快乐,很有希望,就和我们第一天晚上那样;以后的拜访都是凄惨又烦恼的:要么是因为他的自私和怨恨,要么是因为他的病痛;可是我已经学着以极小的反感来忍受他的自私和怨恨,就像我得忍受他的病痛一样。希刺克厉夫故意避开我:我简直难得见到他。上个礼拜天,的确,我去得比平常早些,我听见他残酷地骂可怜的林惇,只为了头天晚上他的行为。我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除非他偷听。林惇的举止当然是惹人生气的;可是,那不是别人的事,却与我有关,我就进去打断了希刺克厉夫先生的话,而且就这样告诉他。他大笑起来,走开了,说他很喜欢我对这事采取那样的看法,自从那时候起,我就告诉林惇他必须小声诉说他的苦楚。现在,艾伦,你听见所有的事了。我不能不去呼啸山庄,只不过是使两个人受苦;可是,你只要不告诉爸爸,那我去,也碍不着任何人的平静。你不会告诉吧,会吗?要是你告诉他的话,那就太残酷无情了。”
  “这一点我明天才决定,凯瑟琳小姐,”我回答。“这需要研究研究;所以我要你休息去,这事我要考虑一番。”
  我所谓的考虑,是到我主人面前说出来;从她屋子里出来径直走到他屋子里,把这事和盘托出:只除了她跟她表弟的对话,以及任何提及哈里顿的内容。林惇很惊惶难过,比他愿对我承认的还要多些。早晨,凯瑟琳知道我辜负了她的信赖,也知道了她那秘密的拜访是结束了。她又哭又闹,反抗这道禁令,并且求她父亲可怜可怜林惇,他答应会写信通知林惇,允许他在高兴来的时候可以到田庄来;这是凯瑟琳所得到的唯一的安慰了。不过信上还要说明他不必再希望会在呼啸山庄看见凯瑟琳了。要是他知道他外甥的脾气和健康状况,说不定他会认为就连这点微小的慰藉也不宜给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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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5 15:04: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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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事是在去年冬天发生的,先生,”丁太太说,“也不过一年以前。去年冬天,我还没有想到,过了十二个月以后,我会把这些事讲给这家的一位生客解闷!可是,谁晓得你作客还要作多久呢?你太年轻了,不会总是心满意足地待下去,孤零零一个人;我总是想不论什么人见了凯瑟琳·林惇都不会不爱她。你笑啦。可是我一谈到她的时候,你干吗显得这样快活而很感兴趣呢?你干吗要我把她的画像挂在你的壁炉上面?干吗——?”
  “别说啦,我的好朋友!”我叫道。“讲到我爱上她,这倒也许是很可能的;可是她肯爱我么?我对于这点太怀疑了,因此我可不敢动心拿我的平静来冒险,再说我的家也不是在这里。我是来自那个熙熙攘攘的世界,我得回到它的怀抱中去。
  接着往下说吧。凯瑟琳服从她父亲的命令吗?”
  “她服从了,”管家继续说。“她对他的爱仍然主宰着她的感情;而且他讲话也不带火气:他是以一个当他所珍爱的人将陷入危境和敌人手中时,所怀有的那种深沉的柔情来跟她讲话的,只要她记住他的赠言,那便是指引她的唯一帮助了。过了几天,他对我说:我愿我的外甥写信来,或是来拜访,艾伦。对我说实话,你认为他如何:他是不是变得好一点,或者在他长成人的时候,会不会有变好的希望?”
  “他很娇,先生,”我回答,“而且不像可以长大成人:可是有一点我可以说,他不像他的父亲;如果凯瑟琳小姐不幸嫁给他,他不会不听她的指挥的:除非她极端愚蠢地纵容他。可是,主人,你将有很多时间和他熟识起来,看看他配不配得上她:要四年多他才成年呢?”
  埃德加叹息着;走到窗前,向外望着吉默吞教堂。那是一个有雾的下午,但是二月的太阳还在淡淡地照着,我们还可以分辨出墓园里的两棵枞树,和那些零零落落的墓碑。
  “我常常祈求,”他一半是自言自语地说,“祈求要来的就快来吧;现在我开始畏缩了,而且害怕了。我曾经这样想,与其回忆那时我走下山谷作新郎的情景,还不如预想要不了几个月,或者,很可能几个星期之后我被人抬起来,放进那荒凉的土坑,将更为甜蜜!艾伦,我和我的小凯蒂在一起曾经非常快乐,我们一起度过了多少个冬夜和夏日,她是我身边的一个活生生的希望。可是我也曾同样的快乐,在那些墓碑中间,在那古老的教堂下面,我自己冥想着:在那些漫长的六月的晚上,躺在她母亲绿茵的青冢上,愿望着——渴求着那个时候我也能躺在下面。我能为凯蒂作什么呢?我必须怎样才能对她尽了义务呢?我一点也不在乎林惇是希刺克厉夫的儿子;也不在乎他要把她从我身边拿走,只要他能为她失去了我而能安慰她。我不在乎希刺克厉夫达到了他的目的,因夺去了我最后的幸福而洋洋得意!但是如果林惇没出息——只是他父亲的一个软弱工具——我就不能把她丢在他手里,虽然扑灭她的热情是残忍的,可我却一定不让步,在我活着的时候就让她难过,在我死后让她孤独好了。亲爱的,我宁可在我死以前把她交给上帝,把她埋葬在土里。”
  “就像现在这样,把她交给上帝好了,先生。”我回答,“如果这是天意我们不得不失去你——但愿上帝禁止这事——我要终生作她的朋友和顾问。凯瑟琳小姐是一个好姑娘:我并不担心她会有意作错事:凡是尽责任的人最后总是有好报的。”
  接近春天了;但是我的主人并没有康复,虽然他又开始恢复同他女儿在田地里的散步。以她那没有经验的眼光来看,能出外散步就是痊愈的象征;而且他的面颊常常发红,眼睛发亮;她完全相信他是复元了。
  在她十七岁生日那天,他没有去墓园,那天下着雨,我就说:
  “今天晚上你一定不出去了吧,先生?”
  他回答:“不出去了,今年我要推迟一下了。”
  他又再次写信给林惇,向他表示很愿意见他;如果那个病人能见人的话,我毫不怀疑他父亲一定会允许他来的。但在当时的情况下,他是不能来的,便遵嘱回了一封信,暗示着希刺克厉夫先生不许他到田庄来;但他舅舅的亲切的关怀使他愉快,他希望他有时在散步时会遇到他,以便当面请求他不要让他的表姐和他如此长期地断绝来往。
  他的信上这部分写得很简单,大概是他自己的话。希刺克厉夫知道,他为了要凯瑟琳作伴是能够娓娓动听地央求的。
  “我不要求她来这里,”他说,“可是我就永远不见她了么,只因为我父亲不许我去她家,而您又不许她到我家来?请带她偶尔骑马到山岗这边来吧;让我们当着您面说几句话!我们并没作什么事该受这种隔离;您也并没有生我的气:您没有理由不喜欢我,您自己也承认。亲爱的舅舅!明天给我一封和气的信吧,叫我在您愿意的任何地点见见您们,除了在画眉田庄。我相信见一次面会使您相信我父亲的性格并不是我的性格:他肯定说我更像是您的外甥而不像是他的儿子;虽然我有些过失使我配不上凯瑟琳,可是她已经原谅了,为了她的缘故,您也该原谅吧。您问起我的健康——那是好些了。可是当我总是与一切希望割断,注定了孤寂,或者同那些永不曾、也永不会喜欢我的人们在一起,我怎么能够快活而健康起来呢?”
  埃德加虽然同情那孩子,却不能答应他的请求;因为他不能陪凯瑟琳去。他说,到了夏天,也许他们可以相见;同时,他愿他有空来信,并且尽力在信上给他劝告和安慰;因为他很明白他在家中难处的地位。林惇顺从了;如果他不受拘束,他大概会使他的信中充满了抱怨和悲叹,结果就会把一切搞糟:但是他的父亲监视他很严;当然我主人送去的信每一行都非给他看不可;所以他只好不写他特有的个人痛苦和悲伤,而这是他的思想里最先想到的题目,他却只表达了硬把他与他的朋友和爱人分离之苦;他还向林惇先生慢慢暗示必须早些允许见面,不然他会担心林惇先生是故意用空话来搪塞他了。
  凯蒂在家里是个有力的同盟者;他们内外呼应终于说动了我主人的心,在我的保护之下,在靠近田庄的旷野上,同意他们每星期左右在一起骑马或散步一次:因为到了六月他发现他还是在衰弱下去。虽然他每年拨出他的进项的一部分作为我小姐的财产,可是他自然也愿望她能够保留她祖先的房屋——或至少短期内能回去住;而他想到唯一的指望就在于让她和他的继承人结合;他没想到这个继承人和他自己差不多一样迅速地衰弱下去;任何人也没想到,我相信:没有医生去过山庄,也没有人看见过希刺克厉夫少爷而到我们中间来报告他的情况。在我这方面,我开始猜想我的预测是错了,当他提起到旷野骑马和散步,而且仿佛如此真挚的要达到他的目的时,他一定是真的复元了。我不能想象做父亲的对待快死的儿子会像我后来知道的希刺克厉夫那样暴虐地、恶毒地对待他,他一想到他那贪婪无情的计划马上就会受死亡的威胁而遭到失败,他的努力就更加迫切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8-15 15:04: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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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埃德加勉强答应了他们的恳求时,盛夏差不多过了,凯瑟琳和我头一回骑马出发去见她的表弟。那是一个郁闷酷热的日子,没有阳光,天上却阴霾不雨;我们相见的地点约定在十字路口的指路碑那儿。然而,我们到达那里时,一个奉命作带信人的小牧童告诉我们说:“林惇少爷就在山庄这边;
  要是你们肯再走一点路,他将很感激你们。”
  “那么林惇少爷已经忘了他舅舅的第一道禁令了。”我说,“他叫我们只能在田庄上,而我们马上就要越界了。”
  “那么等我们到达他那儿时就掉转马头吧,”我的同伴回答,“我们再往家里走。”
  可是当我们到达他那里时,已经离他家门口不到四分之一英里了,我们发现他没有带马;我们只好下马,让马去吃草。他躺在草地上,等我们来,而且一直等到我们离他只有几码远时他才站起来,看到他走路这么没劲,脸色又是这么苍白,我立刻嚷起来,——“怎么,希刺克厉夫少爷,今天早上你不适宜出来散步哩。你的气色多不好呀!”
  凯瑟琳又难过又惊惶地打量着他:她那到了嘴边的欢呼变成一声惊叫;他们久别重逢的庆贺变成了一句焦急的问话:
  他是否比往常病得更重呢:
  “不——好一点——好一点!”他喘着,颤抖着,握住她的手,仿佛他需要它的扶持似的,当时他的大蓝眼睛怯懦地向她望着;两眼的下陷使那往日所具有的无精打采的样子变成憔悴的狂野表情了。
  “可是你是病得重些了,”他的表姐坚持说,“比我上次看见你时重些;你瘦啦,而且——”
  “我累了,”他急忙打断她。“走路太热了,我们在这儿歇歇吧。早上,我常常不舒服——爸爸说我长得很快呢。”
  凯瑟琳很不满意地坐下来,他在她身旁半躺着。
  “这有点像你的天堂了,”她说,尽力愉快起来。“你还记得我们同意按照每人认为最愉快的地点与方式来消磨两天么?这可接近你的理想了,只是有云;可是这草是这样的轻柔松软:那比阳光还好哩。下星期,要是你能够的话,我们就骑马到田庄的园林里来试试我的方式。”
  看来林惇不记得她说过的事了;显然,要他无论谈什么话他都很费劲。他对于她所提起的一些话头都不感兴趣,想使她快乐他也同样无能为力,这些都是如此明显,她也不能掩盖她的失望了。他整个的人和态度已经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变化。原先那种暴性子,本来还可以被爱抚软化成娇气,现在却变成冷淡无情了;小孩子为了要人安慰而麻烦人的那种任性少了一些,添上的却是一个确实有病的人那种对自己坏脾气的专注,抗拒安慰,并且准备把别人真诚的欢乐当作一种侮辱。凯瑟琳看出来了,和我一样地看出来了,他认为我们陪他,是一种惩罚,而不是一种喜悦;她立刻毫不犹豫地建议就此分手。出乎意料之外,那个建议却把林惇从他的昏沉中唤醒,使他堕入一种激动的奇怪状态。他害怕地向山庄溜了一眼,求她至少再逗留半个钟头。
  “可是我想,”凯蒂说,“你在家比坐在这里舒服多了;今天我也不能用我的故事、歌儿和聊天来给你解闷了:在这六个月里,你变得比我聪明多啦;现在你对于我的消遣已经觉得不大有趣了,要不,如果我能给你解闷,我是愿意留下来的。”
  “留下来,歇歇吧,”他回答。“凯瑟琳,别认为、也别说我很不舒服;是这闷热的天气使我兴味索然;而且在你来以前我走来走去,对我来说,是走得太多了。告诉舅舅我还健康,好吗?”
  “我要告诉他是你这么说的,林惇。我不能肯定你是健康的,”我的小姐说,不懂他怎么那样执拗地一味说些明明不符合事实的话。
  “而且下星期四再到这里来,”他接着说,避开她的困惑的凝视。“代我谢谢他允许你来——向他致谢——十分感谢,凯瑟琳。还有——还有,要是你真的遇见了我父亲,他要向你问起我的话,别让他猜想我是非常笨嘴拙舌的。别做出难过丧气的样子,像你现在这样——他会生气的。”
  “我才不在乎他生气哩,”凯蒂想到他会生她的气,就叫道。
  “可是我在乎,”她的表弟说,颤栗着。“别惹他责怪我,凯瑟琳,因为他是很严厉的。”
  “他待你很凶吗,希刺克厉夫少爷?”我问。“他可是已经开始厌倦放任纵容,从消极的恨转成积极的恨了吗?”
  林惇望望我,却没有回答:她在他旁边又坐了十分钟,这十分钟内他的头昏昏欲睡地垂在胸前,什么也不说,只发出由于疲乏或痛苦所产生的压抑的呻吟,凯瑟琳开始寻找覆盆子解闷了,把她所找到的分给我一点:她没有给他,因为她看出再来注意他反而使他烦恼。
  “现在有半个钟头了吧,艾伦?”最后,她在我耳旁小声说。“我不懂我们干吗非待在这里不可。他睡着了,爸爸也该盼我们回去了。”
  “那么,我们绝不能丢下他睡着,”我回答,“等他醒过来吧,要忍耐。你本来非常热心出来,可是你对可怜的林惇的思念很快地消散啦!”
  “他为什么愿意见我呢?”凯瑟琳回答。“像他从前那种别扭脾气,我放比较喜欢他些,总比他现在的古怪心情好。那正像是他被迫来完成一个任务似的——这次见面——唯恐他父亲会骂他。可是我来,可不是为了给希刺克厉夫先生凑趣的;不管他有什么理由命令林惇来受这个罪。虽然我很高兴他的健康情况好些了,但他变得如此不愉快,而且对我也不亲热,使我很难过。”
  “那么你以为他的健康情况是好些吗?”我说。
  “是的,”她回答,“你得知道他可是很会夸张他所受的苦痛的。他不像他叫我告诉爸爸的那样好多了,可是他真是好些了。”
  “在这点上你和我看法不同,”我说,“我猜想他是糟多了。”
  这时林惇从迷糊中惊醒过来,问我们可有人喊过他的名字。
  “没有,”凯瑟琳说,“除非你是在作梦。我不能想象你怎么早上在外面也要瞌睡。”
  “我觉得听见我父亲的声音了,”他喘息着,溜了一眼我们上面的森严的山顶。“你们准知道刚才没人说话吗?”
  “没错儿,”他表姐回答。“只有艾伦和我在争论你的健康情况。林惇,你是真的比我们在冬天分手时强壮些吗?如果是的话,我相信有一点却没有加强——你对于我的重视:说吧,——你是不是?”
  “是的,是的,我是强壮些!”在他回答的时候,眼泪涌出来了。他仍然被那想象的声音所左右,他的目光上上下下的找着那发出声音的人。凯蒂站起来。“今天我们该分手了,”她说。“我不瞒你,我对于我们的见面非常失望,不过除了对你,我不会跟别人说的:可也不是因为我怕希刺克厉夫先生。”
  “嘘,”林惇喃喃地说,“看在上帝面上,别吭气!他来啦。”他抓住凯瑟琳的胳臂,想留住她;可是一听这个宣告,她连忙挣脱,向敏妮呼啸一声,它像条狗一样的应声来了。
  “下星期四我到这儿来,”她喊,跳上了马鞍。“再见。艾伦!”
  于是我们就离开了他,他却还不大清楚我们走开,因为他全神贯注在期待他父亲的到来。
  我们没到家之前,凯瑟琳的不快已经缓解成为一种怜悯与抱憾的迷惑的感情,大部分还掺合着对林惇身体与处境的真实情况所感到的隐隐约约的、不安的怀疑,我也有同感,虽然我劝她不要说得太过火,因为第二次的出游或者可以使我们更好地判断一下。我主人要我们报告出去的情形,他外甥的致谢当然转达了,凯蒂小姐把其余的事都轻描淡写地带过:对于他的追问,我也没说什么,因为我简直不知道该隐瞒什么和说出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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