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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渊上的火》作者:[美] 弗诺·文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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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30: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九章
 
  梦。他又丢掉了船长职位,被罚去照管飞船温室里那些带斑点的植物。叹气。范的任务是替它们浇水,让它们开花。可他发现花盆下面有轮子,滚到他身后,耐心地等着他,发出轻轻的哗啦声。过去那么漂亮的植物,现在却充满邪恶。以前,范很乐意替它们浇水,替它们除去杂草。他一直十分喜爱它们。

  可是现在,只有他才知道,它们是活生生的敌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在他一生中,范·纽文不止一次在自动化医护室里苏醒过来。他几乎习惯了棺材一样合得紧紧的医疗槽、没有任何装饰的绿墙、各种缆线和管子。但这里不一样,他过了好一阵子才弄清自己身在何处。像柳条一样的植物朝他弯着,围着他,在温暖的和风中轻轻摇晃。他仿佛躺在一个小水塘上方的一块林间空地上,身体下面是最轻软的地苔。水面上拂动着夏日的微风。真好啊。只是叶片毛茸茸的,不同于他以前见过的任何绿色植物。这里是另一个族类心目中的家。他伸手抓向离他最近的枝条,却撞在什么坚硬的东西上,离他的脸只有五十厘米。一道弧形的墙。尽管有那么多障人耳目的美景,这里的医疗槽仍旧和他记忆中的差不多,连大小都一样。

  脑袋后面咔嗒一响,眼前的田园美景一下子无影无踪,夏日微风也不见了。什么人飘到了他的医疗槽上方,是拉芙娜。“你好,范。”她的手伸进医疗槽,紧紧握住他的。她的吻轻轻颤抖着,她的神色憔悴,好像一直在哭泣。

  “你也好啊。”他说。记忆又回来了,一片一片,棱角尖利。他想从床上起来,却发现了这里的医疗槽和青河舰队中的又一个相似之处:他被牢牢固定在床上。

  拉芙娜有些虚弱地笑起来:“医护室,解除锁定。”过了一会儿,范飘了起来。

  “怎么还绑着我的胳膊?”

  “不,那是绷带。你的左臂一段时间后才能全部长出来——几乎全烧没了,范。”

  “哦。”他低头一看。手臂上裹着一层白色东西,像茧一样,把手臂紧紧粘在体侧。他想起那场枪战……也想起自己的梦。那个梦百分之百地真实。“我在这儿待了多长时间?”声音透露出他的紧张。

  “大约三十个小时。我们现在已经离开安眠星系六十多光年了。一切都挺好,除了一点:好像宇宙中的一切生灵都在追赶咱们。”

  那个梦。他没被固定的那只手铁钳一样抓住拉芙娜的手臂。“车行树,他们在哪儿?”老天爷,可别也在船上。

  “绿茎的残余部分在另一间医护室,蓝荚——”

  他们为什么眼睁睁看着我活过来,不采取措施?范的眼睛扫过房间。医护室在一个功能舱中,任何武器至少都在二十米以外。不,还有别的事,比武器更重要:夺过纵横二号的控制权……如果还不太晚的话。他飘过医疗器材,飘出房间。

  拉芙娜跟在身后:“别紧张,范。你手术刚完还没多久呢。”

  “那场枪战,他们是怎么说的?”

  “可怜的绿茎状况不好,什么都说不了。蓝荚说的跟你告诉我的差不多:绿茎被无赖车手抓走了,他们逼她诱你们俩进入伏击圈。”

  “哼,哼。”范费了好大力气,才使自己发出的声音勉强维持中性,不加评论。这么说也许还有机会,也许蓝荚没跟绿茎一块儿发疯叛变。他一只手不断撑着舱壁,沿飞船中轴的通道前进。一分钟后,他已经到了舰桥。拉芙娜紧紧跟着他。

  “范,你要干什么?有好多事需要立即决定,你——”

  你说得太对了。他一个猛子,扎向指令舱,来到指挥控制台前。“飞船,你还能分辨我的声音吗?”

  拉芙娜开口了:“范,你这是——”

  “是的,先生。”

  “——想干什么?”

  “确认我的指挥权。”他说。车手们离船上岸时他有这个权限,现在还有吗?

  “已经确认。”

  车行树们足有三十个小时的准备时间,怎么会这么容易?容易得太过分了。“中止两名车行树的指挥 权。把他们与系统隔离。”

  “遵命。”这就是飞船的回答。骗人的!可他又能做什么?恐惧的暗流越涌越高,达到了极点。范骤然间只觉全身冰凉。他是青河……同时又是天人裂体。

  两名车手在同一问船舱中,绿茎躺在另一个医疗槽里。范打开一个窗口,监视房间里的动静。蓝荚坐在医疗槽旁边的一堵墙上,枝条好像枯萎了,与刚刚听说斯坚德拉凯惨祸时一样。他朝镜头伸出一根枝条,“范阁下,飞船告诉我了,你取消了我们的指挥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范?”拉芙娜一只脚钩住甲板,站在他面前,怒视着他。

  两人的问题范都没有回答:“绿茎怎么样?”

  枝条转开,耷拉得更厉害了:“还活着……我谢谢你,范阁下。你做的事需要极大技巧才能完成。考虑到各种情况,我不可能要求你做得更多了。”

  我做了什么?他记得自己向绿茎开火。脱靶了?他瞧了瞧那只医疗槽。和适于人类的医疗槽很不一样,几乎灌满了水.病人的枝叶间有气流循环吹动。在睡觉?绿茎看上去比从前任何时候更加有气无力,须蔓在水中漫无目的漂动着,有些上面伤痕累累,但身体似乎还完整。范的眼睛沿着树干向下看,树干基座处本来应该连着小车,现在却是一大团医疗管子。范这才想起自己最后那一枪,炸掉了绿茎的小车。没有小车的车手会怎么样?

  视线离开残缺不全的绿茎:“我取消了你们的指挥权限,因为我不信任你们。”我从前的朋友,我的敌人的工具。

  蓝荚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拉芙娜开口道:“范,要不是蓝荚,我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你们从那个地方救出来。就算救出来之后,我们仍旧陷在安眠星系里无法脱身。周界卫星上已经是杀声一片,他们猜出了我们是人类。蝴蝶们冲出港口追杀下来。多亏蓝荚说服当地的保安部门,我们才能以超波驱动状态跃迁离港,不然的话,肯定刚离开星环就被炸个粉身碎骨。我们本来应该送命的,范。”

  “你知不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事?”

  拉芙娜脸上的怒火退了一点。“是的。但你也别忘了那些小车。它们是机械制品,可以切进去,操纵里面的控制电脑。那些人控制了绿茎的小车,用她的武器瞄准目标。”

  嗯。从拉芙娜身后的显示窗口,他看见蓝荚站起身来,枝条一动不动,并没有忙不迭地赞同拉芙娜的见解。是不是一种胜利者的高姿态?“可绿茎把我们诱进埋伏圈,这件事你又怎么解释?”他抬起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人家逼她干的。但有一点讲不通,拉芙娜,她没有一点迟疑,毫不犹豫。她积极得很,劲头大极了。”他从拉芙娜肩头盯着后面的窗口,“她没有受到胁迫。这是你当时亲口告诉我的,蓝荚。”

  长时间的停顿,终于,“没有,范阁下。”

  拉芙娜一个转身,退了几步,可以同时看到蓝荚和范:“但,可……这太荒唐了。绿茎从一开头就跟咱们一块儿的呀。想毁掉飞船,以前有上千个机会。向外送出消息的机会也多的是。为什么要冒这么大风险,傻乎乎地搞什么埋伏?”

  “是呀。为什么他们以前不出卖咱们……”直到她提出这个间题时,范还不知道答案是什么。只知道出了什么事,却没有解释得通的理论。但现在,答案一下子冒出来,所有碎片都拼合在一起:埋伏、他在医疗室里的梦、种种自相矛盾之处,“也许她从前不是叛徒。否则我们不可能从中转系统逃出来,也不可能没有人追赶,连发现咱们的人都没有,更别说知道我们的目的地了。也没有人知道我们会出现在安眠星系。”他停了停,竭力理清头脑。对了,还有埋伏,“那场伏击,搞得太差了——因为纯粹是临时拼凑的。敌人没有增援,武器既落后又简单——”灵光一闪,“对了,我敢说,如果你检查检查绿茎的残余部分,准会发现她当时拿的射线枪其实是某种切割工具。他们的霰射地雷连个像样的感应器都没有,只有个临时的替代装置。请注意,替代品不是军品,而是民用器材。所有装备都是在时间很紧的前提下临时拼凑起来的,执行者不久之前根本没想过要打仗。不,我们的敌人并不是预先得到情报,我们的出现让他们大吃一惊。”

  “你觉得蝴蝶会——”

  “不是蝴蝶。按你说的情况,枪战爆发时他们的飞船还泊在港口,直到开火之后,车手们定居的那颗周界卫星才把我们的消息紧急通知他们。这一切的背后主使跟蝴蝶不是一伙。搞这次行动的团体一定散布在整个宇宙,每个世界里的人数不会很多。撒开大网,静静倾听着他们感兴趣的事。他们发现了咱们,虽说他们在这里的前哨力量很微弱,但还是作出努力,想捕获我们的飞船。只有当我们逃脱、他们的行动失败后才把消息公开传播出去。自己下手也好,通知别人也好,就是不能让我们逃掉。”他朝超波显示窗挥挥手,“我要没看错的话,咱们屁股后头跟着的飞船至少有五百多艘。”

  拉芙娜的视线扫过屏幕,又折回来。她的声音没那么坚定了:“是的,蝴蝶的主力舰队赶上来了,这是其中的一部分,还有……”

  “还会有许许多多,多得多。不过后来者已经不是蝴蝶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车行树们为什么想不利于咱们?搞这种阴谋对他们没有丝毫好处。他们连个国家都没有,更别说星际帝国了。”

  范点点头:“只有一些爱好和平的聚居地,就像那颗星环周界卫星。这种地方遍布整个飞跃界,到处都是。”他轻声道,“不,拉芙娜。我所说的真正的敌人、背后的主使不是车行树……真正的敌人还在他们背后——斯特劳姆变种。”

  接下来是沉默,难以置信的沉默。但他注意到蓝荚的枝条收缩得多么紧。那个人知道。

  “这是惟一的解释,拉芙娜。绿茎过去的确是我们的朋友,忠心耿耿。我的猜测是,车行树中只有极少一部分成员受变种的控制。绿茎落到他们手里之后,他们把她同化过去了。”

  “这——这是不可能的!这里只不过是中界呀,范。绿茎有勇气、坚定。没有什么洗脑手段能这么快就把她改变了。”惊恐、绝望的表情出现在她眼中。不管怎么解释,其中必定存在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但我还活着,还能说话。我这个数据库,这个天人裂体,我还活着。也许我们仍有机会!他开口说话了,就在开口时,他什么都明白了:“绿茎确实一直忠于我们,可几秒钟内就被彻底异化。不是因为她的小车被别人控制,也不是某种药物作用。从一开头,车手和小车都被设计好了,就是为了作出现在这种反应。”他看着对面的蓝荚,暗暗留意他对下面的话有什么反应。“车手们一直等待着他们的造物主重临世间,已经等待了很长时间。他们的种族十分古老,目前仍然生存着的种族中,他们的历史最悠久。他们遍布四方,每一处人数都不多,总是很现实,很和平。可是,在最初,在几十亿年以前,他们的祖先走进了进化的死胡同。幸好他们的造物主制造了第一台小车,成就了第一批车手。现在,我觉得我已经知道那个造物主是谁了,也知道它这么做的目的何在。

  “是的,是的,我知道,得到外界扶持的事很多。但这一个有一点最不同寻常:你看这个种族是多么稳定。蓝荚说过,他们的小车是一种必须坚守的‘传统’。但在我看来,‘传统’这个词只适用于文化领域,而且时间跨度小得多,再怎么传统,也不会无休无止持续下去。但是,现在的车行树仍然驾着和十亿年前一模一样的小车。还有,飞跃界虽然各处都可以造出这种小车,但它的设计却明显来自上界,或者超限界。”这还是他复活之后在飞跃界闹的最早的笑话之一。他研究过小车的设计图——甚至部件图。从外表上看,这东西是个机械制品,还有活动部件。设计图宣称,整部小车最不起眼的工厂都能制造出来,甚至那些比爬行界技术强不到哪儿去的工厂都行。但内部的电子部件却大不一样,一大堆元件仿佛随意组合在一起,看不出一级一级至上而下的控制,也没有什么模块。但它就是管用,而且功效比人类或与人类相当的智力所能设计出来的东西高得多。制造起来很容易,但如果想对内部元件作点维护,作点改进——想都别想。“飞跃界里没有谁能弄明白小车的潜在威力,更别说搞清它对车手的影响大到什么程度了。蓝荚,我说的对不对?”

  车手的枝条啪的一声,紧紧贴在树干上。一阵激烈的哗啦哗啦。范从来没听过车行树发出这种声音。恼怒?恐惧?蓝荚的语音合成器发出一连串扭曲、不连贯的尖声:“你问?你问?好大的胆子,居然让我帮你搞清这——”声音越拔越尖,进入无法听见的波段。蓝荚站在那儿,一言不发了,他的躯干颤抖着。

  来自青河舰队的范·纽文只觉得一阵羞愧。这一切对方都知道,也理解他的做法……不应该这么对待他。车手们一定要杀掉,但用不着强迫他们站在这儿听着他的判决。他的手伸向通讯开关,又停住了。不。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可以好好观察变种的……作品。

  拉芙娜的视线在人类和车行树之间来回移动着。他看得出来,这一切她理解了。她脸上的表情和刚刚听说斯坚德拉凯惨祸时一样。“你是说,小车最早是由变种……制造出来的。”

  “同时改变了车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肯定和斯特劳姆人创造的那个变种不完全是一回事,但……”

  “瘟疫”——这是通常称呼那个变种的另一个名字,这个称呼更接近老头子对它的看法。变种的威力虽然无与伦比,但在一切事物中,它的生命周期更接近一种瘟疫。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老头子最初才被它蒙骗了。但现在范看得很清楚。这个瘟疫的存在形式不是完整实体,,它是由一个一个片断组成的,跨越了漫长的时间。它藏身于档案资料之中,等待最适当的时机,同时制造出一批帮手,帮助它达到鼎盛状态……

  他望着拉芙娜,突然又多明白了一点:“这个问题你比我多了三十个小时的思考时间,拉芙娜。你有我的太空服里保存的数据。我现在说的你肯定也猜出了一部分。”

  她垂下眼睛:“一点点。”她好不容易才说出口。至少她现在没有坚决否认了。

  “我们该做什么你也明白。”他轻声说。现在他已经明白了自己必须做什么,身体内部天人裂体的尖锐刺戳感消失了——它的意志必将贯彻。

  “做什么?”拉芙娜说,好像她不清楚似的。

  “两件事。把消息贴到网上去。”

  “谁会相信?”那个百万谎言网。

  “会有足够多的人相信的。一旦开始往这个方向看,大多数人都有能力发现真相……并且采取适当行动。”

  拉芙娜摇着头:“不。”声音细若蚊鸣。

  “必须通告文明网,拉芙娜。我们发现的秘密可以拯救上千个世界。这是瘟疫的一大优势,还没有其他人识破。”至少在中界和下界,这是一大优势。

  她只是再一次摇了摇头:“把这个消息大声嚷嚷出去,这种做法本身就会杀死亿万生灵。”

  “这是正当的自我防卫!”他向天花板轻轻一跃,手向上一撑,身体落回甲板。

  她的眼睛里充满泪水:“正是这种理由,杀死了我的、我的家人,我的世界……还、还有……我绝对不参与这种事。”

  “不一样,这一次的理由是真实的。”

  “大屠杀我已经受够了,范。”

  温柔,坚定……到了让人不敢相信的地步。“你想一个人拿主意做决定吗,拉芙娜?我们发现了一些情况,其他人——比我们更聪明的领导者——应该知道这些情况,然后据此作出他们的决定。你打算根本不给他们任何选择的机会吗?”

  她犹豫了。一时间,范还以为她内心深处那种当个循规蹈矩好公民的念头会占上风。但是,她的下颌一抬:“你说对了,范,我不给他们这种选择的机会。”

  他发出一声不带评论色彩的哼哼,飘到控制台前。该做的就得做,多说无益。

  “还有,范,我们不能杀死蓝荚和绿茎。”

  “咱们没有别的选择,拉芙娜。”他的手指在轻触式控制键上跳动着,“绿茎己经被转化成了他们的人。至于转变过去的成分在小车被摧毁后还剩下多少,我们完全猜不出来。同样,我们也猜不出蓝英能撑多久才变过去。我们既不能带他们一块儿走,也不能放了他们。”

  拉芙娜缓缓地飘向一旁,眼睛却盯着他的手:“你—你好好看看,你要杀的是谁,范。”她轻声说,“你说得对,我有三十个小时思考我该怎么做,我也想过你会怎么做。”

  “怎么做?”范的双手从控制台上抬起来,脑海里涌起一股怒气。(是天人裂体?)拉芙娜,拉芙娜。大脑深处响起一个声音,轻轻的,向她道别。接着便是一片冰凉。刚才他是那么害怕车手们控制了这艘飞船,他们没有那么做,这个傻瓜却替他们做了。自觉自愿,替他们出头。他缓缓向她飘去,几乎无意识中,双手已经摆出了格斗姿势。“有一些事,我必须做。你打算怎么阻止我?”不等她回答,他已经猜到了。

  她没有退缩,尽管他的双手离她的咽喉只有几厘米。她的脸上充满勇气,挂着泪珠:“你以为呢,范?你还在医护室时,我……我重新做了安排。要是你敢伤我,你会伤得更惨。”她的视线扫过四周的舱壁,“要是你杀了车手,你……你也会死。”

  两人久久地瞪视着对方,掂量着。也许墙壁里并没有暗藏武器,也许他可以不等她自卫便杀掉她。但是,她可能事先安排了程序,一旦出事,飞船就会杀掉他。方法太多了,成千上万种。然后,剩下的活人便只有两个车手……驾着飞船,飞向底层,猎取他们的终极目标。“那么,我们该做什么?”他终于问道。

  “跟、跟从前一样,我们去救杰弗里,夺回反制手段。我同意采取必要的措施,限制车手们的行动。”

  与魔鬼休战,由傻子做中介。

  他飘了起来,绕过她,飘向中轴通道。身后传来一声抽泣。

  接下来几天,两人有意回避对方。拉芙娜只给予范最起码的飞船控制权限。他在飞船应用层面中发现了自杀程序,但他又发现了一件怪事:与拉芙娜正面交锋之前几个小时,这些自杀程序便已过期失效了。也许他应该为此懊恼:挺胸对抗他时,她手里没有任何武器,空无一物。感谢天人,我当时不知道。这个念头还没成形,便已被忘在脑后。

  看来这场游戏会一直玩到最后,谎言对抗遁词,诡计对抗狡猾。他冷酷地下定决心:一定要赢。后面是追击的舰队,身边是阴险的叛徒。但是,凭着青河和他自己的天人裂体起誓,他一定要打败变种。打败车行树。还有,不管她是多么勇敢、多么善良,他一定要打败拉芙娜。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30: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章
 
  泰娜瑟克特正在输掉自己身体内部的战斗,一方是她自己,另一方是剜刀。不,战斗还远未结束,最准确的说法是这样:潮流已经变了。最初,她常常有些小胜利,比如由着阿姆迪杰弗里摆弄那种通讯器材,两个孩子怎么都猜不到她一直注意着他们的进展。但这已经是许多个十天以前的事了,而现在……有些日子里,她完全控制着自己的全部组件。可其他时间,她只是看上去掌握着控制权而已——而且,这些日子中,她常常觉得格外兴奋。

  今天会是哪一种日子,现在还说不清。

  新城堡的高墙两边建造时的临时板墙还没有拆除,泰娜瑟克特在板墙上慢慢踱步。这地方新倒是新,但还称不上是一座城堡。铁先生是用近乎恐慌的高速度紧急完成施工的。南墙和西墙非常厚实,里面还有暗道。但北段有些地方只是一道垒着碎石块的木栅而已。在铁先生限定的时间内最多只能搞成这个样子。她停住脚步,嗅着新锯下的木料的味道。下面就是飞船山,景色真是美极了。现在这个季节,白天越来越长,日落与日出之间还有隐隐约约的天光。遍地积雪已经消融成夏天里的一小块一小块,温暖季节里的绿色灌木也露头了。站在这里,她可以看到数哩之外,望见蓝色的大海环抱着的远方的岛屿。

  以传统观点来看,除非有人数众多的大部队,进攻这座新城堡是全然的自杀行为,哪怕它有些地段修建时便摇摇晃晃,极不结实。泰娜瑟克特一声苦笑,当然,木女王肯定会把传统观点抛到一边。这个木女王啊,自以为有了可以从几百呎外轰塌城墙的秘密武器。就是现在,铁先生的间谍报告,木女王已经吞下了诱饵,那支小小的军队已经携带着他们粗劣的大炮踏上征途,从陆路向海岸进发。

  她沿着城墙楼梯拾级而下,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响声。北面溪流上游某个地方,铁先生自己的炮兵正在晨练。风向合适时,在这里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试验不是在附近田野里进行的,除了高级侍从和与外界隔离的工人,谁都不知道这些新式武器。到现在,铁先生手里已经有了三十门大炮,加上充足的弹药。站到近处,火炮发射的声音震耳欲聋,简直像置身地狱。连续发射的话,炮手便会被彻底震聋。可是,那些大炮本身,真是威力无比的兵器。射程将近八英里,比木女王的远三倍。它们发射的“炮弹”中装填了炸药,触物即炸。北面小山本来是长满森林的缓坡,现在森林没有了,小山也裸露出了岩层——这些都是连续发射的炮火的威力。

  很快——也许就在今天,剔割分子们还会拥有无线电。

  你真该死,木女王!泰娜瑟克特当然没有亲自见过女王,但剜刀却对那个共生体了如指掌,他的组件大多是女王的子嗣。那位“温和”的木女王生了他,把他抚养成人。是木女王教他如何思考、如何实验。剜刀心中的傲气木女王应当比谁都清楚,她应该知道,他会不断追求,进入父母绝对不敢涉足的禁区。羽翼丰满之前,他的邪恶天性便暴露无遗,他的秘密实验也被人察觉。那时木女王就应当杀掉他,至少拆散他这个组合。她没有这么做,只把他驱逐流放了事……由着他创造出像铁先生这种邪恶的事物,后者又继续创造出自己更加邪恶的造物,一步一步,建立起这个自上而下彻底疯狂的组织。

  而现在,木女王却要来纠正自己当年的错误了,晚了整整一个世纪。带着她的玩具炮,跟从前一样信心十足、无比乐观。她是走向一个铁与火的陷阱,她的人一个都别想活着出来。要是能想个办法警告女王就好了。泰娜瑟克特之所以来到这里,惟一的理由就是她自己发出的誓言:消灭剔割运动。只要木女王知道前面等着她的是什么,只要她查出自己营帐中的叛徒,那么,可能还存在一线机会。上个秋天,泰娜瑟克特差点就要派人前往南方,把一封匿名信送到木女王手中。有些做生意的商人来往于两个王国,她的剜刀的记忆告诉她哪些商人也许最可靠。她差点给其中一人一张纸条,一张写满秘密的丝纸,内容是飞船的降落、杰弗里还活着。

  幸好她没来得及,生与死只差一天——铁先生给她看了一份报告,内容有关另一个人类成员,还有木女王在“数据机”方面取得的进展。报告中有些内容,只有木女王领导层中的核心成员才可能知道。是谁?她没有问,但是她猜到了,肯定是维恩戴西欧斯。泰娜瑟克特组合中的剜刀成员还记得自己的这位同系血亲。,他们有过……交易。两个组合有同一位父母,但是维恩戴西欧斯却没有继承到父母的半点天赋,传给他的只有强烈的冒险投机心理。

  铁先生给她看这份报告的目的是替自己鼓劲,他要向泰娜瑟克特证明,自己成功地做到了以前剜刀从未做到的事。对于泰娜瑟克特来说,这份报告宛若晴天霹雳。她比平时更加热烈地恭维铁先生,同时悄悄搁置了自己警告女王的计划。间谍就在木女王身边,传递任何消息都是自杀行为,达不到任何目的。

  泰娜瑟克特啪达啪达走过城堡外面的院子。工程仍在继续,但施工队伍小多了。铁先生还在外城继续修建许多木屋,许多木屋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个简陋的棚子。铁先生希望让拉芙娜看到外面没有飞船着陆的地方,诱使她驾着飞船在内城附近一个特别地点着陆。

  内城。之所以把这座城堡建造得像秘岛一样坚不可摧,目的全在于此。这个地方漂亮极了,完全可以起到铁先生告诉阿姆迪杰弗里的作用:一座神殿,供奉杰弗里的飞船,保护它免遭木女王攻击。中央拱顶是飞檐式的,用石块嵌合得天衣无缝,宽度与秘岛上的大会堂相当。泰娜瑟克特从旁边走过时总用一双眼睛观察着这个建筑。铁先生打算在拱顶表面再镶一层最光洁的粉红色大理石,从几十哩高度都能看到。即使飞船不落入陷阱,拱顶里还有另外一个。这就是铁先生计划的核心。

  施里克和另外两名高级侍从站在城堡会议厅前的梯级上。她走近时,三名侍从肃立敬礼,随即迅速后退,肚子紧紧贴在石阶上……但动作不像去年秋天那么快。剜刀其他组件被杀死的消息他们也知道。从他们身边走过时,泰娜瑟克特禁不住微微一笑。尽管她有那么多弱点,那么多难处,但她知道,自己仍比这三个强得多。

  铁先生已经在里面了,会议厅里只有他一个组合。至关重要的会议都是这样,只有铁先生和她。两人之间的关系她看得很明白。一开始,铁先生对她怕得要死,认为眼前是世上惟一一个他杀不掉的人。匍匐在她面前还是肢解她?足足十天时间,铁先生在这两者之间摇摆不定,踌躇难决。看到剜刀多年来凌驾于他的威力这么长时间之后仍然难以消除,泰娜瑟克特不禁心中暗笑。接着便传来了消息,剜刀的其他组件已死,泰娜瑟克特再也不是剜刀因子了。她半信半疑地觉得,接踵而至的就是自己的死亡。事实却是,她现在比从前更安全了。铁先生不那么害怕了,威胁既去,她的存在又满足了他对亲密顾问的需求。她是他锁在瓶子里的魔鬼:有剜刀的智慧,却没有剜刀的威胁。

  这个下午,他几乎算得上身心松弛,随意地向进来的泰娜瑟克特点点头。她也点头致意。从很多意义上说,铁先生是她——是剜刀——最杰出的作品。为了塑造他,花了多少心血啊。多少个价值顶得上一整个组合的成员体被牺牲掉了,就为了获得最终的组合:铁先生。她——剜刀——要的是天才与无情的综合体。但是,身为泰娜瑟克特,她看得很明白。经过那么多次剔割,剜刀创造出的仅仅是一个可怜、可悲的东西。这种感觉真是奇特,但有时,铁先生实在像是剜刀最令人同情的牺牲品。

  “准备开始大实验了?”泰娜瑟克特问。经过这么长时间,无线电项目看来总算完成了。

  “那件事先等一会儿。我想问问你什么时机最合适。我的情报来源告诉我,木女王的部队已经上路了。按正常速度,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应该在五个十天之后赶到。”

  “比拉芙娜的抵达时间至少早三个十天。”

  “说得对。咱们先把你的那个老对头收拾了,再玩大的。可是……两腿人最近传来的信息中有些地方很奇怪。你觉得他们会起多大怀疑?阿姆迪杰弗里告诉他们的东西会不会比我们知道的多?”

  换了泰娜瑟克特还是剜刀因子的时候,这种犹豫不决铁先生一定会掩饰起来。她坐下来,回答道:“亲爱的铁先生,如果你能花点心思多学学两腿人的语言,或者让我多学一点,这时就不会有这个问题了。”

  冬天里,泰娜瑟克特尽了最大努力,想跟那两个孩子单独说说话,可惜一直找不到机会。但现在,她的想法变了。阿姆迪杰弗里太天真,一点也不会隐瞒做伪。只要让他们发现一点铁先生的阴谋,他们肯定隐瞒不住。还有,如果援救者知道铁先生是坏蛋,他们会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来?泰娜瑟克特只见过一艘飞船,单是它的着陆动作就可以成为一件威力巨大的武器。再说,如果铁先生的计划成功,我们也就用不着外星人的好意了①。

  泰娜瑟克特嘴里继续说道:“只要你的出色计划不出问题,那孩子你用不着担心。难道你看不出来?那孩子爱你。”

  铁先生一下子高兴了,马上又心事重重:“我说不准,阿姆迪老是开我的玩笑,好像识破了我的计划似的。”

  可怜的铁先生。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是他最成功的作品,但他永远认识不到这一点。只有在这一件作品中,铁先生才真正超越了他从前那位导师,开发出一种过去属于木女王的技术,并加以改进完善。剜刀②看着自己过去的学生,几乎垂涎欲滴,恨不能重新塑造他一次。这一次,他将运用恐惧和剔割,加上爱和感情,将两者结合在一起。最终的成品将会成为他最称手的工具,真正不负“铁”这个名字。泰娜瑟克特耸耸肩:“相信我的话吧。只要继续运用怀柔手段,两个孩子都会对你忠心耿耿。至于你的另一个问题,我也注意到了,拉芙娜的来信确实有了变化。虽说他们路上出了什么事,但她看上去对何时抵达却相当有把握。我认为他们并不比从前更怀疑咱们。至于对无线电的改进,他们也相信是杰弗里的主意,而不是阿姆迪的。顺便说说,你这个谎撒得很高明,充分利用了他们自以为什么都比咱们强的自大情绪。公平竞争的话,我们很可能比他们强些——这一点绝对不能让他们猜到。”

  【①从这一章开始,泰娜瑟克特在与自己内部的剜刀组件作斗争。有的想法是泰娜瑟克特本人的,但有的时候,共生体内部的剜刀组件占上风,这时的想法就成了剜刀的想法,比如这一句楷体字就是。——译者注。】

  【②请注意这里的话,说话者已经是剜刀,人称也变成了“他”。这种情形下文屡有出现,不一一注明。——译者注。】

  “那他们为什么突然紧张起来了?”

  剜刀残体耸了耸肩:“耐心点,亲爱的铁先生。耐住性子,认真观察。这个情况阿姆迪杰弗里可能也留意到了,你可以很委婉地暗示他们,让他们去打听。我的想法是,两腿人遇上了他们自己的麻烦事。”他停了下来,所有脑袋都转向铁先生,“你能让你在木女王那边那个内线打听打听这方面的情况吗?”

  “也许我会让他查一查。木女王也有一点比咱们强,她手里掌握着数据机。”铁先生不做声了,神经质地咬着嘴唇。过了一会儿,整个组合猛一摇晃,像要把逼近他的各种威胁全部甩开。“施里克!”

  传来脚爪跑动的声音。门开了一道缝,施里克探进一只脑袋:“大人有什么吩咐?”

  “把无线电装置带到这里来,然后问问阿姆迪杰弗里,问他①愿不愿意也来看看。”

  无线电,真是件了不起的东西啊。据拉芙娜说,技术水平比剔割分子强不多少的文明就能发明出它的基本元件。这种说法让人很难相信。制造这种设备要经过那么多工序,走那么多毫无意义的弯路,最终结果是八台机器,每个一码见方,黑乎乎的。金银制成的奇异部件闪闪发光。至少这部分爪族能够理解:秘岛的很大一部分金银都消耗在这种东西的制造过程中。

  阿姆迪杰弗里到了,在大厅里跑来跑去,一会儿捅捅无线电,一会儿冲铁先生和剜刀残体嚷嚷几句。有时真是很难相信,这两人竟然不是一个共生体,那个两腿人是组合之外的另外一个成员体。他们扭在一块儿,纠缠不休,只有一个共生体内部的组件才会这么做。询问两腿人的问题,阿姆迪常常不等杰弗里开口便替他回答了,用的代词也是指一个共生体的第一人称单数,“我”,以此表示他们俩。

  【①因为阿姆迪和杰带里老在一起,身体也密切接触,按爪族的看法,简直成了一个组合,所以常常把这两个孩子联在一起称为“阿姆迪杰弗里”,人称代词也用“他”。有时也分别称呼,这时的代词就成了“他们”——译者注。】

  可今天,两人似乎争执起来了。“铁大人,让我来,求求您,让我先来试验!”

  杰弗里用萨姆诺什克语叽哩咕噜说了些什么,阿姆迪却不替他翻译。于是他转向铁先生,缓慢地重复刚才的话:“不,[什么什么]太危险。阿姆迪[什么什么]小。还有,[什么什么]时间短。”

  剜刀残体竖起耳朵,竭力分辨他的话。该死!总有一天,不懂两腿人的话会让他们大吃苦头。

  铁先生听着人类的话,然后发出一声最宽容的叹息:“唉,阿姆迪,杰弗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的也是萨姆诺什克语,听他说这种语言,剜刀残体倒是比听人类孩子的话更明白些。

  阿姆迪犹豫半响:“杰弗里觉得无线电外套太大,我穿不合适。可您看,其实根本不算太不合适!”阿姆迪跳了起来,绕着一台黑乎乎的四方体转来转去,不管不顾拖着它甩开下面的天鹅绒垫子,把衣服往自己个头最大的成员体头上肩上套。

  打开之后,无线电大致像一件斗篷,铁先生的裁缝在肩部腹部加上了夹子,让大氅不会掉下来。但即使这样,这东西还是大大超过了小小的阿姆迪的个头,一个组件穿上之后,斗篷拖了下来,像一顶帐篷。“看见了吗?看见了吗?”小脑袋拱出来,先瞧瞧铁先生,又瞅瞅泰娜瑟克特,想逼着他们相信自己的话。

  杰弗里说了句什么,阿姆迪气恼地朝他尖吠一声。接着,“杰弗里什么都担心,但总得有人试验试验这套无线电吧。还有个速度方面的小问题。无线电波的速度比声音快,杰弗里怕它的速度太快,会把使用无线电的共生体搅得昏头昏脑。他说的都是傻话。能比头并头时思想的传递速度快到哪儿去?”用问句下判断,泰娜瑟克特—剜刀残体笑了起来。这一窝小狗崽可真不会撒谎呀。他觉得阿姆迪其实知道自己那个问题的答案,也知道答案对他不利。

  大厅另一头,铁先生倾听着,仰着几只脑袋,这是个宽容的表情:“很抱歉,阿姆迪,让你第一个作试验太危险了。”

  “可我胆子大呀,我不怕!还有,我想帮助您。”

  “很抱歉,我不能让你去。等测试结束了,知道它很安全,再——”

  阿姆迪发出一声恼怒的尖叫,比平时说话的调子尖得多,几乎跟思想声一样尖。他冲向杰弗里,把他包围起来,用屁股狠狠撞着人类的双腿。“死叛徒!”他大喊道,接着是一连串萨姆诺什克语中的骂人话。

  花了大约十分钟才让他平静下来,阿姆迪沉着脸,气鼓鼓地,不说话了。他和杰弗里坐在地板上,互相用萨姆诺什克语责怪着对方。泰娜瑟克特和大厅另一头的铁先生注视着这两个,如果嘲讽之意能发出声音的话,他们现在准被震聋了。剜刀和铁先生一生都在从事实验,用他人作实验,结果往往是实验对象的死亡。可现在,这儿居然出了个牺牲品,哭着喊着恳求别人让他牺牲。但是,他的要求必须拒绝。就算杰弗里刚才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也不能让他去,阿姆迪这个组合太可贵了,绝不能拿他冒险。再说,阿姆迪是个八位一体,这么大的共生体能存在就是奇迹,如果无线电有危险,这种危险对他来说比其他组合大得多。

  所以应该找个适当的牺牲品,一个废掉也不可惜的东西。秘岛地牢里这类货色多的是。泰娜瑟克特回想起死在剜刀手下的那许许多多实验品。她是多么憎恨这个剜刀啊,这个精心计算、冷酷施暴的共生体。我比铁先生坏得多,是我创造了铁先生。她想起自己上一个小时里的种种想法。今天是那种糟糕的日子,是剜刀从她的意识深处静悄悄溜出来的日子。在这些日子中,她运用的是他的缜密逻辑,越用越熟,越来越有威力,直到最后,她变成了他。但就算在这种日子里,她也能把控制权重新夺回来一阵子。重获控制之后,她该做些什么?一个足够坚强的灵魂可以压制自己内在的邪恶,可以让自己成为一个全新的人……至少,它有勇气毁灭自己。

  “我、我愿意试试这种无线电。”没等他意识到,话已经脱口而出。好一个软弱东西,真是个蠢女人。

  “什么?”铁先生道。

  可惜那句话说得十分清晰,铁先生也听到了。剜刀残体淡淡地一笑:“我想瞧瞧这种无线电有什么威力。让我来,亲爱的铁先生。”

  他们把无线电带到院子里,就在飞船一侧,以避开外人视线。这会儿这里只有阿姆迪杰弗里、铁先生,还有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现在是谁。惧意渐增,但剜刀残体却笑了起来。自制力。她可真能想点子呀!也许这样最好。他站在院中,让两腿人替他套上无线电斗篷。另一个有智力的生命离自己这么近,比自己高这么多,感觉太奇怪了。

  杰弗里那双灵活得难以置信的爪子替他整理斗篷,松松地披在他身上。斗篷内层的布料很软和,沉甸甸的。和平常衣服不同,无线电大氅把震膜都遮住了。男孩一边做事,嘴里还尽力解释:“看见这个吗?”他拉起斗篷一角,“这个套在头上。里面是[什么什么],使声音变成无线电波。”

  男孩想替他套上头罩,剜刀残体挣开了:“不。戴上这些套子我没法思想。”这样一来,只有站着不动,所有成员头顶着头,剜刀残体才能保持清醒意识。共生体中较弱的几个组件已经产生了与群体的隔离感,开始恐慌起来。哼,泰娜瑟克特的良心,让她尝尝这个滋味吧。

  “哦,对不起。”杰弗里扭头对阿姆迪说了几句,好像在说什么过去的设计。

  阿姆迪刚才在三十呎外,几只脑袋凑在一起,这是在皱眉头。要求被拒绝后他本来很生气,可孤零零一个人待着,跟两腿人分开,他又觉得很不安。但随着准备工作的进行,他慢慢又不生气了,所有眼睛都睁得大大的,紧张兴奋,迫不及待。剜刀残体心里一阵温暖,这是对那个幼崽组合的关爱。这种感受来去如风,一闪即逝,快得几乎注意不到。

  斗篷把剜刀残体的思想声大半捂住了,阿姆迪借这个机会挤到近处。“杰弗里说也许我们不应该修改设计,用无线电传递思想。”他说,“但这种新设计比过去的好得多,我知道!还有,”他使了个被人一眼看穿的鬼点子,“我看还是我来试验比较便当。”

  “不行,阿姆迪,你不能去。”铁先生的声音充满关切,只有剜刀残体发现了他一两只成员嘴角的冷笑。

  “唉,那好吧。”幼崽又爬近一点儿,“泰娜瑟克特大人,别害怕。我们把无线电斗篷在太阳下晒了好长时间,电已经充满了。只要把所有束带收紧,包括脖子上的束带,就能启动机器。”

  “同时收紧全部束带?”

  阿姆迪踌躇了一下:“这么做可能效果最好。不然电波速率就不匹配了——”他对两腿人说了句什么。

  杰弗里凑过来:“这条束带这样拉,这条朝这儿拉。”他指着负责收紧头罩的那几条束带,“最后用嘴拉紧这几条。”

  “拉得越用力,无线电的声音就越大。”阿姆迪补充道。

  “好的。”剜刀残体将自己的成员体收得更拢一点,抖抖身体,让斗篷更合身些,收紧腹带肩带。简直什么都听不到了。斗篷紧紧蒙在震膜上,扣得严丝合缝,像量身定制的一样。他审视着自己,吃惊地发现自己的自我意识已经所剩无几了。斗篷样子倒是漂亮,黑色的底子,衬着金银相间的暗纹,正是剔割分子的标识。真是件漂亮的刑具,落到自己头上,报应啊。这般报应不爽,连铁先生都想像不到。他有这份想像力吗?

  剜刀残体叼起头罩束带,一拉。

  二十多年前,泰娜瑟克特还是几只刚出生不久的幼崽,她最喜欢和自己的父母共生体出门远足,去基切里湖畔绿草如茵的丘陵。这还是她从父母共生体中裂变脱离之前的事。当时的她还没有在孤独驱使下远赴共和国首都,去寻求所谓生命的“意义”。基切里湖畔并不全是海滩和小丘。再往南去便是峭壁丛生,急流在山间冲刷激荡。有时,特别是和父母吵架之后,泰娜瑟克特会故意沿着壁立的峭壁间的溪流溯游而上。这是自我惩罚,也是对父母的惩罚:有些地方,两岸水雾掩映下的峭壁光滑得像玻璃一样,完全不能吸收声音。无论什么声音都被反射回来,回音的调子之高,都快赶上思想的频率了。这种感觉就像身边有无数个她的复制品,复制品身边又有更多的复制品,所有人都以一个声音思想,交织成无比混乱的一团混沌。

  没有加衬垫的石墙常常会遇到回音这种麻烦事,特别是形状和位置不对时,回音就更大了。但没有什么石墙比得上峭壁。后者算得上是最佳反射器,是采石工人的噩梦。有些地方的峭壁甚至能发出和思想的调门相当的回音……比如基切里地区。在这里,泰娜瑟克特无法从四面回音中辨出自己的思想声,无论什么声音都和频率正好和它相混的回音混淆在一起。泰娜瑟克特最初承受不住这种痛苦,只能落荒而逃。但她一次次强迫自己忍受四面八方的巨响,终于能够在回音的喧嚣中找出一条窄缝,渐渐练就在最恶劣的混响之中保持神智的本事。

  阿姆迪杰弗里的无线电斗篷就有些类似于基切里的峭壁。也许这种噪音可以将我从剜刀手中拯救出来。泰娜瑟克特逐渐恢复了神志,但思想声仍旧很不清晰。从启动无线电以来已经过了好几秒钟。阿姆迪和杰弗里惊恐地瞪着她,那个人类不住前后摇晃着她的一只成员,跟她说着什么。泰娜瑟克特舔了舔男孩的爪子,组件中有几只站了起来。她只能听到自己的思想,不过十分嘈杂,有点像山间回荡的回声。

  她又趴了下去,几个她呕吐了。世界像蒙上了一层雾气,模模糊糊的,在雾气中抖动着。思想声断断续续,零零碎碎,连不成调子。思想就在那里。抓住!抓住!只要协调就行,只要一致就行。她想起阿姆迪杰弗里的话,有关无线电波比声音的速度快等等。也就是说,现在的情形和四面尖啸的峭壁还不一样,眼下的问题刚好相反。

  她晃晃脑袋,极力掌握这陌生的一切。“让我再适应一会儿。”她说,嗓音几乎算得上镇定。她看看四周,动作很慢。她发现,只要自己集中注意力,动作不要太急促,她就能够思考。突然间,她可以感受到身上的无线电斗篷,知道它们覆盖着自己的全部震膜。这种情况下,她本来应该什么都听不见,组件之间被隔离,断了联系。但是,她现在的思想只是有点糊涂,和晚上没睡好觉二天早上的情形差不多。

  她再一次站起身来,开始在阿姆迪和铁先生之间的空地上缓缓走动。“你们听得见我的话吗?”她问。

  “听得见。”铁先生回答,一边紧张地退后,离她远些。

  她明白了。道理很简单。斗篷和其他厚重衬垫一样,能起到隔音作用,挡住一切在思想频率范围之内的声音。但共生体内部交流的声音和萨姆诺什克语一样,是一种低频声,几乎不会受到斗篷影响。她停下脚步,组件全部屏住呼吸。她可以听到鸟叫声,还有从城堡内城什么地方传出的锯木料的声音,而铁先生就在离她只有三十英尺的地方。按说他的思想声应该很响亮,和鸟叫声、锯木声混在一起,让这些声音难以分辨。她凝视谛听……没有混淆,没有别人的思想声,只有她自己的思想,剩下的就是一种低鸣,嘀嘀嗒嗒,从各个方向传来。

  “我们还以为这种工具只是方便我们打仗。”她不禁发出了惊叹。她的全部成员转过身来,朝阿姆迪走去。他的距离只有二十英尺,十英尺。仍旧听不到他的思想,没有干扰。阿姆迪的眼睛瞪得滚圆,这群幼崽也没有拔腿向后逃开,反倒全体向前倾向她。“你早就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对不对?”泰娜瑟克特问道。

  “我盼着出现这种事,啊,我是多么希望出现这种事啊。”他向前走了两步,离她更近了。五英尺。八个他盯着五个她,距离已经只能用英寸计算了。他一只鼻子伸过来,和泰娜瑟克特挨挨擦擦。透过斗篷,只有隐隐约约一点思想声传过来,和他在五十英尺以外的声音大小相若。一时间,两人震惊不已,面面相觑。鼻子都碰在一起,但他们仍旧可以思考!阿姆迪发出一声狂喜的尖叫,扑进泰娜瑟克特的成员中,撞着她的后背,擦着她的腿。“看见了吗,杰弗里?”他用萨姆诺什克语高喊,“成功了,成功了!”

  阿姆迪的袭击让泰娜瑟克特大吃一惊,思想差点散乱。出了什么事?……世界历史上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事。如果思维共生体也能耳鬓厮磨,也能携手合作……会引发无数后果,后果之后还有后果,一连串连锁反应。她觉得天旋地转。

  铁先生挪近了一点,出其不意地遭到猛扑上来的杰弗里·奥尔森多的热烈拥抱。铁先生尽了最大努力想加入这次欢庆,但他不大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不像泰娜瑟克特,没有亲身体会。“真是了不起,第一次试验就这么成功。”他说,“但一定很难受。”两个成员注视着她,“应该帮你脱下这套装备,好好休息休息。”

  “不!”泰娜瑟克特和阿姆迪几乎异口同声回答道。她笑着对铁先生说:“我们还没好好试试这种装备呢,对吗?无线电的目的是用来远程通讯的。”至少,过去我们以为是这个目的。说实话,即使它的通话距离并不比平常说话远,在泰娜瑟克特心目中,它仍旧是一次辉煌的成功。

  “哦。”铁先生勉强冲阿姆迪微笑着,对方瞧不见的几张脸却怒视着泰娜瑟克特。他的两只脖子仍旧被杰弗里紧紧楼住。铁先生现在的模样恼怒不已,只能勉强掩饰。“那好吧,先慢慢来。我们还不清楚一且跑太远会出什么事。”

  泰娜瑟克特的两名成员挣开阿姆迪的拥抱,散开几码。思想声依然很清晰,加上一点模模糊糊的背景声,跟刚才没什么分别。但她开始感受到了距离的拉长,有点不容易保持平衡了。她让那两只组件继续朝远处走三十英尺。在最安静的环境中,这是共生体可以保持协调的最大距离。“跟头碰头时没什么区别。”她惊叹道。按说,在三十多英尺的距离上,思想声已经十分微弱了,声音传过这段距离的时间差也使组件之间的协调十分困难。

  “我可以走多远?”她悄声问阿姆迪。

  他发出一声人类的笑声,一只脑袋凑到她跟前。“我也不太清楚。至少到最靠外的墙应该没问题。”

  “好吧。”她恢复正常音调,对铁先生道,“咱们看看我能不能分得更远一些。”那两只组件又向前走了十码。和其他的组件已经拉开了六十多英尺!

  铁先生吃惊得合不拢嘴门“现在情况如何?”

  泰娜瑟克特笑道:“思想和刚才一样清楚。”她走过这边的两只组件,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等等!”铁先生跳了起来,大吼道,“太——”话刚出口他便意识到眼前还有其他听众,怒吼声立即换成对她的关心造成的惊叫。“太危险,第一次试验应该悠着点。快回来!”

  泰娜瑟克特还有一只组件紧紧挨着阿姆迪,她大笑起来。“但是,铁先生,我就在这儿,一直没走开呀。”这句话是用萨姆诺什克语说的。

  阿姆迪杰弗里捧腹大笑起来。

  她的两只跑远的组件已经和其他部分拉开了一百五十英尺的距离,小跑起来。她看到铁先生强自压下怒火。泰娜瑟克特的思维仍然保持着敏捷、犀利,比头碰头时还强。无线电波这东西的速度究竟有多快?

  她从施里克附近跑过,卫兵们啪地立正。“施里克!你觉得怎么样?”她的一个成员冲他那张蠢脸喊道。远远的后面,和她其余成员以及阿姆迪在一起的铁先生朝施里克喊叫着,让他紧紧跟着她。

  两只成员体的小跑变成了轻捷的快跑。她散开了,一只奔向北面的内城,另一只向南奔去。施里克和其他卫兵跟着,吓得脚下跌跌撞撞。两只组件越隔越远,内城的那座拱顶已经隔在成员体之间,好大一片石头建筑。她的无线电波渐渐弱了下去,被越来越响的嘀嘀嗒嗒的背景声淹没了。

  “不能思考了。”她对阿姆迪说,声音含混起来。

  “拉紧嘴边的束带,思想声就会更响。”

  泰娜瑟克特一拉,嗡嗡的噪音小了。她重新控制住自己,绕着飞船飞奔。一个她钻进一片工地。工匠们张口结舌地瞪着她。孤零零落单的组件极为罕见,只可能是发生了致命的意外,或是整个共生体发了疯。不管是哪种情形,都必须立即抓住这个单体。但泰娜瑟克特的成员身披黑斗篷,时时金光闪动。身后还有施里克和其他侍从,吹喝着命令众人退后。

  她一只头转向铁先生,声音里充满喜悦:“我在腾云驾雾!”她从惶恐惊怖的人群中奔过,朝四面高墙冲去。她置身四面八方,越散越远,无处不在。这几秒钟的记忆她将永志不忘,哪怕千年之后,传承她灵魂的共生体仍将记得,栩栩如生。

  铁先生蹲坐下来。现在事情完全失控了,施里克的人已经奔到内城另一头墙边,跑得到处都是。他和阿姆迪杰弗里只有通过身边的泰娜瑟克特才能了解发生了什么,另外便只能听到远处传来的一阵阵警报声。

  阿姆迪绕着她来回蹦跳着:“你现在在哪儿?在哪儿?”

  “快到最靠外的墙边了。”

  “别到城墙上去。”铁先生说,声音很轻。

  泰娜瑟克特几乎没有听到。再过几秒钟,她就可以将这种全新的力量发挥到顶点,痛饮这种力量的美酒琼浆。她飞速冲上城墙里面的梯级,卫兵们七零八落散在后面,一些成员忙不迭朝后面的内城跳开,惟恐撞上前面的成员。只有施里克继续尾随着她,大喊着让她注意安全。

  一个她冲上城头,接着是另一个她。

  她倒吸一口冷气。

  “你没事吧?”阿姆迪问。

  “我——”泰娜瑟克特四下张望着。南城墙顶的她可以望见城堡院子里的自己:小小的一堆三个,金黑相间,和阿姆迪在一起。东北城墙之外,森林和谷地向远方延伸,一望无际,直伸向冰牙地区的群山。西面是秘岛和大海。身为剜刀时,这番景象她曾经无数次看到过。他是多么热爱这一切啊,这是他的领地。但现在……眼前的一切仿佛是梦境中的景色,她的各双眼睛相隔极远,成员体之间的距离几乎相当于整座城堡。视差各异的一幅幅景色叠加在一起,感觉秘岛仿佛近在咫尺。新城堡就好像身边一个小小的玩具模型。一切共生体之上的全能的共生体啊——这是上帝的视角,是上帝眼中的景象。

  施里克的卫兵们靠近了些。他刚刚派了几个共生体回去询问铁先生的命令。“一会儿就来,我几分钟就下来。”她对木栅边的卫兵说,也把同样的话告诉院子里的铁先生。然后.她转过头去,极目远望自己的领地。

  远远伸出去的只有两只组件,距离不到四分之一英里。但是,她连一点思想传递的时间差都感受不到,协调全体组件不费吹灰之力,干脆利落。可以拉得更紧一点的束带还多着呢。如果她把五只成员体全部散开,伸到远达数哩的地方,又会怎么样?整个北部地区将成为她股掌之间的一个玩物。

  对了,剜刀呢?哈,剜刀。现在他在哪里?他的记忆还在,但……泰娜瑟克特回想起无线电刚刚启动时失去知觉的那一瞬。要想以这种令人头晕目眩的速度思考,需要一种特别技巧。也许剜刀大人小时候没有在狭窄的山谷中走过,适应不了那种轰鸣。泰娜瑟克特微笑了。也许,无线电一启动,只有她的思维能挺住。这样的话……泰娜瑟克特又一次看了看眼前的风景。剜刀创造的这个帝国真是不错,如果能适当利用这些新装置,新的胜利会接踵而至,这个帝国也会更加辉煌,无比辉煌。

  他转过身来,面对施里克的卫兵:“好了。我可以回铁大人那里去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31: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一章
 
  木女王的部队启程开赴北方时正值盛夏。之前的准备工作忙碌得像发了疯,维恩戴西欧斯把自己和别人都逼到了精疲力竭的地步。一共需要铸造三十门大炮。斯库鲁皮罗铸了七十根炮管.这才得到三十根可用的。还要训练炮手,找到安全的发射方法。还要制造大车,购买大批驮猪。

  备战消息肯定已经走漏到了北方。木城是个港口城市,他们无法关闭港口,中断商贸往来。维恩戴西欧斯多次在领导会议上提请注意安全问题。他说,铁先生肯定知道他们要出兵了,能做到的只是让他摸不清兵力如何,什么时候出兵,以及具体战术。“我们拥有一个最大的对敌优势。”他说,“在他的最高领导层中有我们的人,他知道多少我方情况,我们一清二楚。”最明显的事实无法逃过敌方耳目,但具体细节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部队走的是内陆,沿不同的路线进发。这条路十几辆车,那条路几支队伍。远征军兵力总计一千多名共生体,分散出发,直到进入密林再集结起来。本来第一段路走海路容易得多,但剔割分子在峡湾地区的高地有瞭望点,任何船只活动的迹象,哪怕是木女王领地深处,北方的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他们只好走森林中的小道。那里本来也有敌人的侦察兵,但维恩戴西欧斯已经派人扫清了道路。

  行程开头还比较轻松,至少坐大车的人觉得比较轻松。约翰娜乘坐后面的一辆车,和木女王与数据机在一起。就连我都开始把这台机器当巫师看待了,约翰娜心想。真可惜,它没有占卜未来的本事。

  天气好极了,是约翰娜在爪族世界见过的最好的,像一个永无尽头的午后。可不知怎么回事,这种无穷无尽的良辰美景却让她有点提心吊胆,怎么都镇定不下来。跟她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时的情形一样——一切都大错特错。

  旅程的最初几昼夜(其实全是昼,没有夜),行军都在自己的国土上。一路上木女王替约翰娜指点着每一座山头,尽量把它的名字译成萨姆诺什克语。经过六百多年时间,女王对自己的领土稔熟于心,了如指掌,连那些夏日仍不消融的小块积雪处她都知道。她把身边带着的一个本子拿给约翰娜看,每一页代表一年,上面画着这些积雪处每年特定时刻延伸到什么位置。纸页翻得很快时,上面的画联成一气,变成了动画,雪线在约翰娜眼前上下伸缩,来回移动,一连几十年逐年向上,然后又是几十年每年向下。“大多数共生体活的年头没有我长,感受不到这种变化。”木女王说,“对我来说,这些能够活下来挺过整个夏天的积雪处像有生命的活东西一样。你看本子上,它们动来动去的,对吗?就像森林里的狼,先被阳光——相当于我们的火——赶跑了,兜一圈之后又回来了。有时候聚在一起,这时就形成了一道冰川,开始向大海延伸。”

  约翰娜有点紧张地笑了一声:“这些雪,它们打赢你们了吗?”

  “过去四百年中,我们赢了。夏天常常很热,风也很大。从长远看呢?我不知道。但对我来说,这些事已经无所谓了。”她前后摇晃着自己的两只幼崽,过了一会,轻声笑道:“行脚的两个小家伙现在还一点儿思想声都没有呢,我却已经不考虑以后的事了。”

  约翰娜伸手抚着她的脖颈:“为什么光说行脚?这些也是你的小娃娃呀。”

  “我知道。我的幼崽大多加入了其他组合,这两只不同,这还是我第一次把自己的幼崽留在组合之内,成为我自己的一部分。”她的瞎眼成员拱了拱一只幼崽,小家伙扭动起来,叫了一声。声音太高了,几乎超出约翰娜的听力范围。她抱过另一只幼崽,放在自己膝头。爪族幼崽的样子更像海洋哺乳动物,不大像狗。跟身子比起来,它们的脖子显得太长了。约翰娜和杰弗里养过小狗,爪族幼崽比小狗长得慢得多。两只小家伙到现在视力都不能集中。她将一个指头在一只幼崽脑袋前慢慢晃动,小狗竭力转动脑袋,想跟上手指。那姿势逗极了。

  从出生到现在已经六十多天了,木女王的幼崽还不能自己走路。女王穿着两套特制衣服,身体两侧都有兜子。白天醒着的时间,两只幼崽大都待在兜子里,脑袋扎进她腹部的软毛里吃奶。木女王对待自己孩子的态度和人类很像,只要它们不在她视线内,她便十分不安。她喜欢楼抱它们,和它们玩点可以增加它们身体协调性的小游戏。她常常把两个小东西仰面朝天放好,连续拍打它们的八只小爪子,时而突然敲敲其中一只的肚子。小家伙在这种进攻下气愤地扭动着,小爪子向四周一阵乱舞。“谁的爪子动得太慢,我就轻轻咬它一下。行脚真配得上我,两个小家伙已经有一点点小脑子了。你瞧。”她指指自己正在胳肢的幼崽,小家伙缩成一个小球,躲开她的大多数胳肢。

  爪族父母带孩子的其他方法则大异于人类,甚至有些让人害怕。无论女王还是行脚都从不用普通声音对他们的幼崽说话,但他们听不见的超声波“思想声”却无休无止地扰动着两只幼崽。有些思想的声波很简单,很有规律,连大车的车壁都共振起来。约翰娜的双手可以感觉到木头的震动。这种声音有点像人类当妈妈的给自己的宝宝哼摇篮曲。但约翰娜明白,爪族父母的思想声还有另一个目的。小家伙们对这种声音有反应,随着声音有节奏地动弹着。行脚说,再过三十天,幼崽就能发出有意义的思想声,汇合进父母共生体的嗡鸣,现在这种做法就是替它们做好准备。

  不管天黑不黑,一天终了时他们就会停下扎营。士兵们轮流值岗,拉出一道道警戒线。行军过程中也多次停步,或者是为了扫清前面的道路,或者是等待哨探的尖兵回报,有时干脆是为了休息。一次停止前进时,约翰娜和行脚一块儿坐在一株样子像松树、闻起来却像蜂蜜的树荫下。行脚逗着自己组合里的两只幼崽,扶它们站起来走上几步。约翰娜的脑袋都感受到了思想声的嗡嗡振动。知道他正对幼崽们思想。一时间,她觉得这两个小东西有点不像孩子,倒更像牵线木偶。“你为什么不让它们跟它们的——”兄弟?姐妹?生下来便融入另一个共生体的同胞兄弟姐妹,你们怎么称呼?“——跟木女王的那两只幼崽一块儿玩?”

  行脚跟木女王同样好学,对人类习俗比女王更感兴趣。在她认识的共生体中,他的适应性、灵活性比其他人强得多……能把一个杀人犯融入你的组合,你的灵活性非得很强很强才行。但行脚的适应性再强,还是看得出来被约翰娜的问题吓了一跳。她脑袋上的振动一下子停住了。行脚勉强笑了笑,笑得非常像人类,只是稍稍戏剧化了一点。行脚在数据机里的互动化戏剧上下了许多个小时的功夫,也不知是为了学习还是娱乐。“玩?就它们自己?是的,是的……我明白,在你们看来,这种事非常自然。但对我们来说,这么做简直变态……不,比变态还糟。因为至少对某些人来说,某些时候的变态也是件乐事。但如果把幼崽抚养成一个单体,哪怕是双体,长大之后,它就会变成一头动物,无法成为共生体中的稳定成员。”

  “你的意思是说,幼崽们从来不能自己玩耍,没有自己的生活?”

  行脚的几只脑袋一歪,在地上蜷得更紧了一点。一个成员继续用鼻子拱着幼崽,但他的注意力已经转到了约翰娜身上。他非常乐于思考这些古怪的人类的种种不可思议的习俗。“这个嘛,有的时候,也会有非常可悲的例子,幼崽成了孤儿,只能自己过日子。一般来说,出了这种事,一切都完了,无法补救。可怜的家伙越来越独立,再也无法融入任何一个共生体。它今后的生活极度孤寂,无比空虚。我个人有一部分记忆,知道一点这种日子有多么痛苦。”

  “那你们不是损失了许多乐趣吗?我知道你看过数据机上的儿童故事。一辈子都没有年轻、傻头傻脑的时候,这太可悲了。”

  “哎,我可没这么说。年轻、傻头傻脑,这种日子我过得多了,是我的生活方式呀。大多数共生体都有这种体验,就是组合中有好几个不同父母共生体生育的年轻组件时。”两人正聊着,一只幼崽爬到垫在他们身下的毯子边缘,笨拙地伸长脖子,把脑袋扎进旁边树根处的一簇花丛中。它在花间蹭着时,约翰娜感到嗡嗡声又响了起来,幼崽的动作变得不那么笨拙了。“喔,我从它的鼻子里闻到了花香。我敢说,不等咱们赶到剜刀的秘岛,我们就能通过彼此的眼睛看到外面的世界。”那只幼崽退了回来,和另一只在地毯上玩了一会儿。行脚的脑袋伴着它们的动作上下起伏着。“小家伙们真聪明!”他笑逐颜开,“对了,约翰娜,其实我们和你们也没有什么大差别。我知道人类常常为自己的孩子感到骄傲。而我们呢,木女王和我都一心想知道我们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她是个天才,我——嗯,我有点疯疯癫癫。有了这两个幼崽,我会成为一个科学天才吗?木女王多了那两只,会成为一个冒险家吗?呵呵,木女王是个训育大师,可就连她也说不准新的我们会成为什么。哎呀,我简直等不及了,恨不能马上就重新成为六位一体!”

  当初写写画画、行脚和约翰娜只花了三天便从剔割分子的地盘航行到木城港口。这支军队却要花将近三十天,才能到达约翰娜的冒险之旅开始的地方:从地图上看,这条路很难走,在峡湾地区绕来绕去。可第一个十天的行军却十分顺利,轻松得出乎大家意料。天气一直很好,既干燥又温暖,好像飞船遭伏击那天一样,仿佛那一天无限伸展,一直延续到了现在。风很干燥的夏天,木女土这样称呼这种季节。本来夏天应该时有暴雨,没有的话也有乌云,但现在,太阳在穹顶一样的森林顶上终日盘桓。队伍很少走进林间空地。这种机会本来就少,每次维恩戴西欧斯还要事先弄清楚,百分之百没问题才让部队走进这种地方。只要一进入空地,抬头一看,天空蓝湛湛的,几乎万里无云。

  这种好天气已经引起了大家的不安。正午时分热得要命,风不断地刮,把所有东西都吹干了,整个森林都干透了。全军万分小心,惟恐引起火灾。另外,整天有太阳,没有一丝云,许多公里之外的瞭望点都能看到这支大军。斯库鲁皮罗尤其焦躁难耐。他倒没想过沿途放炮,但一直希望能有块开阔地,训练他的炮兵。

  斯库鲁皮罗是内阁成员,又是女王的总工程师。自从有了开炮的体验,他坚持给自己加上了“炮兵司令”的头衔。在约翰娜看来,这位工程师总是冒冒失失、慌里慌张。他的成员老是动个不停,动作常常十分突兀。他在数据机上花的时间几乎跟女王、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一样多,可他对人文方面的内容没什么兴趣。“除了机器方面,其他的一切他都是睁眼瞎。”女王有一次这么说他,“不过我就是这么塑造他的。即使你来之前,他也发明了许多东西。”

  斯库鲁皮罗彻底爱上了大炮。对大多数共生体来说,燃放大炮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但自从头一次实地开火,斯库鲁皮罗就抓住一切机会不停放炮,一次又一次,同时尽力改进炮管、火药和炮弹。结果是一身毛皮烧得稀烂。他声称,在近处听炮响有利于澄清思维——大多数人则认为,炮声听多了,人非震成傻子不可。

  途中休息时常常能看到斯库鲁皮罗熟悉的身影,沿着队伍上上下下跑来跑去,长篇大论地对炮手们训话。他宣布,哪怕最短暂的休息都应该用于训练,因为实战之中,速度是至关重要的。他根据数据机里尼乔拉时代炮手的耳塞发明了一种耳罩,不遮蔽听低频声的耳朵,只捂住炮手前额和肩头的震膜。耳罩的实验过程十分折磨人,搞得许多炮手脑子一片糊涂,不过到开炮的时候,这东西的价值便体现出来了。斯库鲁皮罗自己随时随地都戴着耳罩,只是不塞紧。这些玩意儿在他的脑门和肩头支棱着,看上去像傻里傻气的小翅膀。显然,他觉得戴着这东西挺神气。说句实话,他的炮手们也和他一样,成天戴着耳罩耀武扬威。一段时间之后,就连约翰娜也能看出来,训练起了作用。他们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转动炮管,装填训练用的假火药和假炮弹,最后再用爪族语大吼一声,相当于人类的“砰”!

  部队携带的火药比食物多,共生体们只能在森林中就地取食。约翰娜过去没多少露天宿营的经验。森林里通常都能找到食物吗?能找到那么多吗?这里的森林和斯特劳姆老家城郊的森林大不一样。在老家,要离开森林小道四处漫游,你非得申请特别许可才行。森林中的大多数动物都是模仿过去尼乔拉森林动物制造的自动机械。这里的森林却完全是个大野林子,比传说中的尼乔拉的森林还厉害。毕竟尼乔拉过去有过文明,十分发达,后来才堕入中世纪。爪族过去却从来没有发达文明,各大洲也从来没有遍布过城市。行脚估计,这里全世界的人口还不足三千万个共生体。组合们在西北地区的定居历史还不长,到处都是猎物。爪族捕猎时很像动物,士兵们在灌木丛中飞快地连钻带拱。大家最喜爱的捕猎法是比拼耐力,穷追不舍,直到猎物筋疲力尽一头栽倒。这种方法这里显然用不上,只能伏击,把粗心的动物轰进埋伏圈。但大伙儿仍然从中得到了很大乐趣,跟穷追法不相上下。

  约翰娜不喜欢这样。这种嗜杀爱好是中世纪文明共有的呢,还是爪族独有的特点?只要有时间,士兵们根本不用弓弩刀斧。猎捕的乐趣还包括用牙齿和利爪撕裂猎物的喉头和肚皮。当然,森林里的动物也有其防御手段,百万年来,威胁和反威胁就这样共生共存,一步步发展进化。这里几乎每一种动物都可以发出超声波的尖啸,彻底打散附近共生体的思想。森林的有些部分,约翰娜根本听不见动静,但部队却极其小心,同时尽可能高速通过。这种地方有约翰娜听不见的声音攻击他们,士兵和驮手在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攻击下痛苦挣扎着。

  森林中有些动物甚至已经发展出相当高水平的智力。

  二十五天过去了,部队在一道迄今为止遇到的最大的山谷边停了下来,准备穿越。山谷中部有一条河,被树林遮蔽了大半,很难看到。它一直向下流入西边的大海。山谷两边,悬崖高耸入云,约翰娜在斯特劳姆的任何森林公园中都没见过这么险峻的峭壁。如果把这种山谷横切下一片来,形状正好是个U形,底部是河,两边就是谷地两旁高起的坡地。坡地高处极陡,成为悬崖峭壁,越往下越平缓,先是缓坡,最后成为一小片平地,河流便从中间流过。“都是冰凿出来的。”木女王对约翰娜解释道,“再往上走,有些地方我简直是看着冰怎么在地面挖出一道道山谷。”她在数据机上把这个过程演示给约翰娜看。这种时候很多。木女王和行脚已经比约翰娜更会利用数据机,以最直观的形式阐明自己的观点。有时候,连斯库鲁皮罗都比她强。

  他们已经越过了好几条小一些的山谷。下陡坡时总得小心提防,但到目前为止,路况还不错。眼下这条山谷是维恩戴西欧斯带领他们接近的。

  木女王和参谋人员站在山崖边的森林里。约翰娜坐在几米之后,四周是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约翰娜觉得这个海拔高度的树木有点像松树,叶片又窄又尖,终年常绿不凋。只不过树皮上到处长着白色的小疙瘩,木色略呈淡黄。最奇怪的还是这种树开的花,紫色、蓝紫色,一串一串,长在露出地面的树根。爪族的世界里没有蜜蜂,但有许多拇指大小的小动物在植物之间爬来爬去,花朵随之不住摇动。这种小动物数以千计,除了花朵和花朵里渗出的花汁之外,其他的一切它们仿佛全不在意。约翰娜在花丛中一躺,尽情欣赏着身边的美景。与此同时,木女王却呜噜呜噜和维恩戴西欧斯说个不停。从这儿能望见多远处的景物?自从约翰娜来到爪族的世界,她从来没见过今天这么湛蓝的天空。山谷为东西走向,一直延伸到目力不及处。在谷底浓密的森林间,偶尔能看见那条河,像一根银线。

  行脚的一只鼻子拱了拱她,冲女王方向点点头。木女王正站在悬崖边,一会儿朝这个方向指指,一会儿朝那个方向指指:“我嗅到了争论的味道。你想我给你翻译出来吗?”

  “好啊。”

  “木女王不喜欢这条路。”行脚的声音变了,木女王说萨姆诺什克语时就是这种声音。“这条路完全暴露在敌人观察之下。只要另一头有人,他坐着不动就能把咱们每一辆车数得清清楚楚。哪怕几英里之外都行。(一英里是变胖了的一公里。)”

  维恩戴西欧斯的几只脑袋互相擦来擦去,他生起气来才会这个样子。他呜噜呜噜说了几句什么,约翰娜听出他很窝火。行脚咯咯一笑,改变腔调,模仿内务大臣的声音:“陛下!我的侦察兵已经侦察过整条山谷,连对面谷壁都去过。这里完全不存在威胁。”

  “你做了许多了不起的工作,这我知道。但你难道能说,北面的一切情况你都彻底搞清了?这条山谷足有五哩宽,从年轻时我就知道,里面还有不少岔路。带着这些记忆的组件就在你自己的组合里。”

  “好家伙!这句话把他彻底打哑了。”行脚大笑起来。

  “别打岔,快翻译。”现在她已经很会分辨爪族的身体语言和语气了。有的时候,甚至爪族发出的思想声都能听个大概。

  “哦,好吧。”

  女王把两个小家伙朝怀里一拉,坐了下来,用安抚的语气道:“假如天气不是这么好,假如有夜暗隐蔽,我们也许还能试试走这条道。但现在——你还记得那条老路吗?从这里朝内陆走二十英里,记得吗?那条路现在肯定长了不少树,可以掩护我们。还有,从这里走过去的路——”

  呜噜呜噜,呼哧呼哧。这是维恩戴西欧斯的声音,他真的生气了:“我向您保证,这条路是安全的!走其他路线我们要耽搁好几天时间。如果不能准时赶到剔割分子的地盘,我的所有工作都白费了。恳请您从这条路进军。”

  “喔唷。”行脚吹了声口哨,实在忍不住要加几句评论,“嘿嘿,维恩戴西欧斯这下子实在太过分了。”女王的头朝后一仰,约翰娜耳边又响起行脚模仿她说的萨姆诺什克语,“继承了我的血统的共生体,我理解你的忧虑。但是,朝哪个方向前进必须按我说的办。如果你觉得无法接受,我将怀着遗憾的心情接受你的辞呈。”

  “可是您需要我!”

  “没有需要到那种程度。”

  约翰娜突然产生了一种预感:这次进军将就地破产,就在此时此地,用不着发射一炮。没有了维恩戴西欧斯,我们怎么办?她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两个共生体。维恩戴西欧斯几个组件急速地兜着圈子,不时停下来,气愤地盯女王一眼。最后,他的脖子全部一耷拉,“嗯,请陛下原谅我的冒犯。只要您认为我还可供驱使,我恳求您允许我继续为您效劳。”

  木女王也放松下来,轻轻拍着她的两只幼崽。它们刚才也应和着女王的情绪,在兜子里挣扎着,发出呼呼的声音。“我原谅你;希望你继续提供意见,维恩戴西欧斯。你的建议一直非常可贵。”

  维恩戴西欧斯强笑一声。

  “我可不觉得那家伙肚子里有什么好建议。”行脚凑在约翰娜耳边说。

  部队花了两大时间才来到那条老路。木女王所料不差,这条路上长了不少树,而且不止干此,有些地方树林密得根本看不见路的痕迹。走这条路得花好几天时间才能绕下山谷。不知木女王对自己选择的道路是不是有些后悔,反正她没对约翰娜说。女王已经六百多岁了,她常常跟约翰娜说起老年人的固执。约翰娜这次才算真的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们遇上了一片被雨水冲刷得过分松软的地面,只好砍倒树木,当场造起一座旱桥。走过这种地区需要整整一天时间,但就算路面还过得去的地方,前进速度也慢得让人心焦。现在没人坐大车了。这条路的路基久遭冲刷,已经和其他地面没什么区别了,大车轮子随时可能乱转一气。只要稍稍转偏一点,下面就是山谷。约翰娜只要一低头,就可以在自己右面看到下面山谷的大树的树冠,离她的脚边只有几米远。

  绕路六天之后,他们遇上了狼群,这时部队已经几乎到了山谷底部。不管它们是不是狼,反正行脚是这么称呼的。可在约翰娜看来,这些东西更像耗子。

  他们好不容易才遇上了连续一公里好路,走起来很轻松。虽说在树下,也能感觉到吹过的风,又干又暖,顺着山谷吹动。树林间残余的几小块积雪已经融化得差不多看不见了,山谷北部雾蒙蒙的,好像烟气。

  约翰娜走在木女王的大车旁,行脚在她身后十米处,正跟大伙儿聊天。(女王这几天很少说话。)就在这时,上方传来一声尖利的爪族警号。

  一秒钟后,一百米前头的维恩戴西欧斯也大喊起来。之字形队伍还有一部分没有走到谷底,就在他们上方。透过树林间隙,约翰娜望见那部分战士纷纷解下十字弩,朝他们上面的山坡放箭。阳光从树冠间洒落下来,斑斑点点,加上纵跃奔窜的士兵不住晃动,真是一片大乱……山坡上有东西,不是爪族共生休!个子不大,褐色或灰色,飞一般窜过林间阴影和有阳光的地方。它们掠上山坡,与战士们射箭的方向相反。

  “转过来!快转过来!”约翰娜放声尖叫,但她的声音完全淹没在四周的大混乱中。再说,有几个爪族士兵能听懂她的话?木女王的成员都在望着山坡上面,她一把抓住约翰娜的袖口,“你发现了什么?在哪儿?”

  约翰娜结结巴巴正说不清楚,幸好行脚这时也发现了什么。呜噜呜噜,他发出一声长啸,压过四面的嘈杂和战斗的喧嚣。他奔向队尾,斯库鲁皮罗正在拼命解下一门大炮。“约翰娜!来帮一把。”

  木女王稍一犹豫,马上下定了决心:“是的,恐怕真已经严重到了那个地步。约翰娜,去大炮那儿搭把手。”

  炮车在五十米外,远倒不远,但在坡上。约翰娜撒腿就跑。一个沉甸甸的东西飞过来,猛地砸在她身后。是一个单体士兵!它挣扎着,惨叫着,好几只大耗子似的东西扑上来,毛茸茸的一团,撕咬着那个单体,血把它的皮毛都染红了。又一个成员体倒在她身后,接着又是一个。约翰娜跌跌撞撞,但仍旧不停地跑着。

  离斯库鲁皮罗几米外,威克乌阿拉克疤瘌头并头站在那儿。他的所有成年组件全副武装:嘴里叼着刀,脚上戴着爪套。他招手让约翰娜到他身边去:“打、打狼巢。”行脚说话很吃力,含混不清。“肯定在这里和上面那条路之间。一大块,像、像——啊,啊——城堡塔楼。一定要干掉狼巢。你看得见吗?”显然他自己看不见,脑袋乱转,四下发疯似的张望着。约翰娜扭头朝山坡上望去,上面的战斗好像不像刚才那么激烈了,只有爪族战士痛苦的嚎叫声。

  约翰娜一指:“你是说那儿?那个黑乎乎的东西?”

  行脚没有回答,他的成员不住抽搐,嘴里的刀子胡乱挥舞。她朝后一跳,这才险险躲过刀锋。他已经把自己砍伤了。是声波攻击。她张望着那条路上的情况。跟共生体们相处一年多了,她已经很了解他们,但现在她看到的是……疯狂。有些共生体已经散伙了,朝四面八方跑散,绝不可能还维持着自我意识。其他人呢?木女王蜷缩在大车上,扎成一堆,连一个脑袋都看不见。

  她看见了一股灰色的浪潮,就在最近的坡上的树丛中。狼群。单个看来,毛茸茸的没什么吓人,可这么一大堆加在一起……约翰娜待了一会儿,眼睁睁看着它们撕开一名士兵的一个组件的咽喉。

  头脑清醒的人只剩下约翰娜一个,清醒头脑的惟一用处就是,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干掉狼巢。

  身边的炮车旁只剩下斯库鲁皮罗的一只成员,就是她最熟悉不过的那只白脑袋。白脑袋还是跟平时一样傻呵呵的,它拉开了大炮的蒙布,正在炮管下乱拱。干掉狼巢。也许它并不傻!

  约翰娜猛地跳到炮车旁,炮车被她一撞,沿着斜坡滚开,撞在一棵树上。她却根本没注意到。约翰娜学着炮手平时操炮的样子推动炮管,白脑袋则狠拽火药袋,但只靠它的几只爪子,拿火药袋根本没办法。没有其他组件,它既没有手,也没有脑子。白脑袋仰头望着她,大眼睛里全是绝望。

  她抓起口袋的另一边,一人一狗将火药倒进炮口。白脑袋冲向炮车,连扒带顶,想找一颗圆炮弹。比狗聪明,而且经过训练。有他们俩,也许还有机会!

  就在她脚边半米处,狼群不断冲过。一两只她还应付得了.但那儿足有几十只,正扑打撕咬着落单的残体。行脚的三只组件围着疤瘌和两只幼崽,但它们的防御显然没有大脑控制,只是胡砍乱劈一气,连刀子和爪套都扔掉了不少。

  她和白脑袋将一颗炮弹塞进炮口。白脑袋嗖地一转身,开始摆弄起炮手用的那根小小的点火棒来。这东西是供一张嘴叼的,因为每次燃放大炮只需要一名成员。

  “等等,你这个白痴!”约翰娜一脚踢开它,“先得瞄准!”

  白脑袋十分委屈,它不明白约翰娜为什么骂它。点火棒被约翰娜踢掉了,但它的火柴还在。它嚓地划燃火柴,坚决地兜了回来,极力从约翰娜腿旁挤到大炮边去点火。她又把它蹬开,朝山头望去。那个黑乎乎的东西,肯定是狼巢。她把炮口从支架上升高一点,瞄准山头,脸离不屈不挠的白脑袋和它的火柴只有几厘米远。它那颗脑袋从一个空隙钻了过来,火柴触在点火孔上。

  炮声差点把约翰娜震得飞起来。片刻间,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两耳剧痛不已。她一骨碌坐起来,被浓烟呛得咳个不停。她什么都听不到,只有一个尖音回荡在耳中,响啊响啊,怎么都停不下来。他们那辆小小的炮车正搁在斜坡边,一只轮子悬空,摇摇欲坠。白脑袋被震得瘫在炮尾下,她把它拽起来,拍打着它头上的烟灰。它在流血,也可能是她自己的血。好一阵子,她愣愣地坐在那儿,吃惊地望着眼前的血,不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她脑袋后面响起一个尖声。别烦我,别烦我。她强迫自己跪起身,四下张望。记忆又回来了,过程十分缓慢,慢得痛苦不已。

  他们上面的山坡是炸断的树木,淡黄色的碎木溅在枝叶间。这之上本来是狼巢,但现在她只看到一大片炸翻的泥土。他们终于“干掉”了它,但是……战斗仍在继续。

  路上还有狼,但现在四下逃窜的是它们。她眼看着几十只像弹丸一样蹦向下面的树丛和石堆。爪族战士开始战斗了。行脚已经检起了他的刀,劈杀中刀锋和尖爪染成一片通红。一只血淋淋的灰东西从大车边掉下来,落在约翰娜脚旁。这种“狼”不会超过二十厘米,毛色是一种脏兮兮的灰揭色。其实看上去挺像宠物,但它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满怀嗜血的渴望。约翰娜检起一颗圆炮弹,狠狠砸了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里,木女王的手下竭力找回散落的装备和自己失散的组件。约翰娜趁这段时间了解了不少狼群的事。她和斯库鲁皮罗的白脑袋开的那一炮彻底中止了狼群的进攻。毫无疑问,干掉狼巢拯救了不少共生体的性命。所谓“狼群”,是一种具有共生式思维的集群化动物,有一点点像爪族共生体。但爪族的共生体式思维模式旨在追求更高的智慧,约翰娜从来没见过任何有理智的爪族成员拥有超过六名组件。狼巢却不在乎什么更高的智慧。据木女王说,一个狼巢可以有数以千计成员体,比如他们遭遇的那一个便是典型的大型狼巢。这样一大堆成员的集合,其智力不可能接近人类。单以思考能力,它甚至比不上单独一个爪族组件。但从另一个方面看,狼巢的成员却比爪族组件灵活得多。狼群有能力在距离狼巢极远的地方活动自如。而在离狼巢百米之内,它们又是居于狼巢内的“女王”向外延伸的肢体和爪牙,这种时候,其机敏灵活无人能及。行脚知道一些传说,有的狼巢的智力几乎接近爪族共生体,还有的森林居民和当地狼巢签定条约,以食物换取它们的保护。只要狼巢内的女王活着,继续发出超高频声波,下面工蜂似的群狼就可以彼此配合,协调程度接近共生体。可一旦消灭狼巢,狼群立即分崩离析,就好像中央拓扑结构的劣等网络一样。

  这个狼巢给木女王的部队造成的损失着实不小。它静待部队来到很近的距离,声波能发挥出最大威力,这才一举发难。距狼巢最远的群狼模拟发声,伪装成狼巢发出的超高频声波,诱使共生体向远处林间徒劳无益地射箭。大举进攻时,狼巢对准爪族队伍集中声波,攻打部队。与这个声波相比,部队前一段时间在其他地方遭遇的声波攻击简直成了无关痛痒的小骚扰。对共生体们来说,以前的声波攻击只是响得刺耳,最多让人恐慌不已,但狼巢的超高频声却非同小可,足以摄人心魄,一举摧毁他们的自我意识。

  伏击中共有一百多个共生体阵亡。许多人吓得躲了起来,这些组合中多半有幼崽组件。其他人则“炸了群”,比如斯库鲁皮罗。战斗之后几个小时内,许多炸群的残体被揪了回来,重新回到自己的组合。这些人没有受伤,只是吓得不轻。仍然保持坚强意志的战士满山遍野搜寻战友受伤的组件。下坡处有些地方很陡,高度足有二十多米。如果没有树枝缓冲,跌落下来的组件便硬生生摔在岩石上。最后找到了五只这样摔死的组件,还有二十多只受了重伤。摔下山谷的还有两辆大车,上面的弹药着了火,拉车的驮猪也摔死了。着火的弹药居然没有引发森林大火,这真是天大的好运气。

  太阳在天空三次走完它的巨型弧道。木女王的部队一直在靠近河边的谷底森林中扎营,恢复元气。维恩戴西欧斯向山谷北壁派出携带阳光反射信号镜的岗哨。深入北方这么远,这个地方己经算安全的了。而且景色宜人,虽说赶不上高处的森林可以极目远望,但却能听到附近哗啦啦的水声,响得淹没了风声。长在谷底的大树树根上没有花,但仍跟约翰娜以前见过的树很不相像,树下没有低矮灌木,只有一层柔软、稍带蓝色的地苔,像绿草如茵的芳草地,一直伸向水边。行脚说,这种地苔也是树木本身的一部分。

  休息的最后一天,木女王将所有没有值勤任务的共生体全部召集起来万,自从约翰娜全家遇伏以来,她从没有见过一个地点聚集了这么多组合。和伏击那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共生体们没有打仗。淡蓝色的地苔上到处是共生体,每个人离身边的同伴至少八米,约翰娜根本望不到头。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荒唐念头,她想起了老家殖民公园里举行的野餐会:草地上聚集着许多家庭,每家都有自己独特的毯子和食物篮。但在这里,每一个“家庭”其实只是一个共生体,而且按军队部署排成队列:一排排略呈弧形,全体面对女王。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站在女王身后十米处的阴影里。女王的配偶并不一定有正式官职。她左边躺着伤员,他们的组件中许多扎着绷带、上着夹板。从许多方面说,这些看得见的伤势并不是最吓人的,还有许多行脚所谓“没有挂彩的伤员” , 即单体、双体和三体——过去的完整组合中剩下的残体。其中有些还能极力保持立正姿势,其他的则晃晃荡荡,神不守舍,不时发出一两句毫无意义的呓语,打断女王的演说。跟过去的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一模一样。和他不同的是,这些残体绝大多数还能活下来,有些已经在互相融合,极力重新塑造出一个新人。这种努力有时是能够成功的,比如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就成功了。但对大多数人来说,还要走很长的路,才能重新组合成为一个完整的共生体。

  约翰娜坐在面对女王的第一排士兵中间,紧挨着斯库鲁皮罗。这位炮兵司令保持着爪族阅兵式上的稍息姿势:屁股坐地,挺起胸膛,大多数脑袋面朝正前方。斯库鲁皮罗在这场战斗中受伤不轻,他的白脑袋身上新添了几处烧伤,其他成员中有一只滚下坡道,摔坏了肩膀。不过他仍旧雄赳赳气昂昂地戴着他的小翅膀耳罩,但神态中带着几分平常见不到的谦逊。也许是因为站在队列中的缘故、再加上马上就会因为大无畏的英雄行为荣获一枚勋章。

  女王仍旧穿着那身带兜子的特制衣服,每只脑袋面对不同方向,正视从各个方向面对她的部下。约翰娜到现在还是不大懂爪族语,如果没有机器帮助,一辈子都别想说这种语言。但女王的话大多仍在她的听觉频率之内。女王之所以用这种调门,是因为低频声比高频声传得更远。虽然没有记忆体助理和语法编译器,她还是听懂了一点点。比如激昂的语气,还有士兵们“嘎、嘎、嘎”的声音(相当于欢呼)。至于女王用的字眼儿,这个,幸好有许多单音字,如果她听得非常非常认真,还能听出个把单字的意思来。唉,可惜行脚不在她身边,他的同声翻译真是一绝。

  ……至于现在,女王肯定是在表扬自己的部下,四面八方“嘎、嘎、嘎”的声音接连不断,真像一大群鸭子。女王一只头一低,从一只碗里衔出一个雕着什么花样的小东西。她喊出一个共生体的名字,一个多音阶的和声,图姆普蒂蒂图姆吞。如果多听几次,约翰娜觉得自己也能念出这个名字,就跟“贾奎拉玛弗安”一样。说不定这个名字里面还有意义哩,好比“威克乌阿拉克疤瘌”。

  从第一排听众里走出一只成员,一溜小跑跑向女王,几乎跟女王最靠近它的那只组件鼻子碰鼻子才停下脚步。木女王说了几句什么,大概是表彰它的勇猛吧,然后,两名女王成员把那个小东西——胸针?——别在这个组件的衣服胸口。得到勋章的组件利落地一个转身,跑回自己的组合。

  木女王又衔起一枚勋章,喊出另一个共生体的名字。约翰娜朝斯库鲁皮罗斜过身去,“这是在做什么?”她迷惑不解地问,“为什么得勋章的只有一个成员?”还有,为什么敢于如此靠近另一个共生体?

  斯库鲁皮罗军姿笔挺,比大多数组合更加英武,不想理睬她的问题,只偏过一只脑袋,“嘘!”他正想转回头,约翰娜一把揪住他的一件军装不放。“你傻了?”他只好回答,“勋章是颁给整个组合的,一名组件趋前受领勋章。多了的话就乱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另外三个共生体依次“趋前受领勋章”。有的威武雄壮,像故事中的人类战士,还有的开始还麻利,可一走近女王便畏缩起来,显然连脑子都糊涂了。

  约翰娜忍不住了:“喂,斯库鲁皮罗!咱们俩的勋章什么时候发?”

  这一回,他连看都不看她了,所有脑袋都僵硬地面向女王的方向:“那还用说,当然是最后。是咱们干掉狼巢、救了木女王本人的命。”他的身体绷得紧紧的,紧得几乎颤抖起来。他吓得魂不附体。突然间,约翰娜明白了。一只成员靠近木女王,显然不会扰乱女王的自我意识,但伸前成员的一方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将你的一部分伸进另一个共生体中,意味着丧失一部分自我,只能完全寄希望于对方的善意。这样看来……对了。约翰娜想起自己玩过的互动式历史小说。在蒙昧时代的尼乔拉,女士们①参见女王时必须将自己的剑上呈女王,然后跪下,将自己的生死完全交给对方处置,以这种方式表示自己的忠诚。眼下的情况与之相类。看看斯库鲁皮罗现在的样子,约翰娜意识到,虽然只是个形式,但对共生体们来说,丧失一部分自我的仪式仍然让人十分恐惧。

  又颁发了三枚勋章,接着,木女王呜噜一声,叫出斯库鲁皮罗的名字。炮兵司令完全僵硬了,几张嘴里发出吹哨一样的轻声。共生体只有接近昏迷状态时才会发出这种声音。“约翰娜·奥尔森多。”木女王道。然后又是一阵爪族语,大概是让他们出列上前。

  【①尼乔拉星球是女性主导的社会,所以这里用“女士”取代“骑士”。】

  约翰娜站起身来,斯库鲁皮罗的组件们却一动不动。

  女王发出一声人类的笑声,拿着两枚勋章,笑着说:“约翰娜,我一会儿再用萨姆诺什克语给你解释,现在你只管跟斯库鲁皮罗的一个成员上来。斯库鲁皮罗?”

  突然间,两人成了全场瞩目的中心,几千双眼睛注视着他们。没有一点“嘎、嘎”声,也没有思想交流的背景声。这种万众瞩目之下无遮无蔽的感觉,约翰娜自从在学校演出中扮演第一位殖民者以来从未有过。她低低埋下头,凑近斯库鲁皮罗的一只脑袋:“来吧,伙计,咱们是大英雄啊。”

  回望着她的几双眼睛又大又无助,“我做不到。”声音几不可闻。虽说摆足了大炮兵的大架子,雄赳赳气昂昂,旁若无人,但心底里,斯库鲁皮罗实在吓坏了。当然不是因为见不得场面,出不得众。“打完仗才收拢,这么快又要割裂自我,我做不到啊。”

  俩人身后传来一阵阵呜噜呜噜的嘀咕声。是斯库鲁皮罗手下的炮兵。天人啊,他们会因为这个瞧不起他吗?这就是中世纪,欢迎来到中世纪。这帮蠢货!打仗的时候,是炸了群、打散了的斯库鲁皮罗救了你们的那身皮!可现在——

  她的双手压在两只组件的肩头:“你忘了?这种事咱们俩刚做过,就在打仗的时候,咱们不是成功了吗?”

  几只脑袋点了点:“算是吧,但如果只有我的一部分……绝对成不了事。”

  “说得对,只有我一样不成。但咱们合在一块儿,就能干掉狼巢。”

  斯库鲁皮罗盯着她看了一秒钟,眼睛眨巴着:“是啊,咱们打赢了。”他站起身来,几只脑袋猛一摇晃,炮兵耳罩甩来甩去,“说得对!”他的白脑袋凑近了她。

  约翰娜直起身来,和白脑袋步出行列,走进前面的开阔地。离开行列四米,六米。她一只手的指尖轻轻搭在他的脖子上。离其他斯库鲁皮罗十二米了,白脑袋打了个趔趄,眼角瞥了她一眼,脚步慢了些,但仍然继续向前走。

  约翰娜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白脑袋上,连仪式的过程都记不太清了。木女王发表了很长的演讲,她一点儿也听不懂。不知怎么一来,她和白脑袋都得到了一枚精工雕刻的勋章,别在衣领上,然后转身朝其他斯库鲁皮罗走去。直到这时,约翰娜才再一次意识到其他数千共生体,聚集在森林树冠形成的天篷下,一直延伸开去,望不到尽头。而且,他们每一个人好像都在放声欢呼,声音最响亮的就是斯库鲁皮罗的炮兵。

  午夜。他们现在驻扎在谷底,每天有三四个小时见不到太阳,被北面高高的谷壁挡住了。虽说现在没有太阳,但感觉既不大像晚上,也不像黎明。北面的烟雾好像更浓了,都能闻到烟味儿了。

  约翰娜从炮兵驻扎的地方走向营地中央木女王的营帐。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树根处那种小动物发出的窸窸窣窣声。庆祝活动本来还会延续得更久一些,但大家都知道,再过几个小时,他们就会开始准备,爬上山谷的北坡。营地里只偶尔传来一阵笑声,时而走过一个共生体。约翰娜把鞋挂在肩上,赤脚走着。气候很暖和,脚下的地苔踩上去软软和和,舒服极了。头顶上树冠形成的绿色天篷时时露出一块灰蒙蒙的天空。她几乎忘了之前发生过什么事,也想不起之后将要发生的一切。

  木女王营帐周围的哨兵没有喝令她站住,只轻轻呼唤了几声。毕竟,这儿没有别的人类成员。女王探出一只头:“约翰娜,进来吧。”

  营帐里,女王还是按平常的老习惯盘成一圈坐着,把两只幼崽围在中间。里面很黑,只有门口透进来的一丝光。约翰娜一头扑倒在自己平常睡的那摞枕头上。自从今天下午颁奖的大场面以来,她一直想对女王提点意见。但……和炮兵们的欢聚刚刚过去,真不想破坏那种欢乐情绪。

  木女王一只头一偏,望着她。两只幼崽同时摆出同样的姿势。“你参加了聚会,我看见了。狂欢之后你还是很清醒。到现在,我们的大多数食物你都能吃了,除了酒。你一点酒都没喝。”

  约翰娜耸了耸肩。是的,又怎么了?“小孩子不准喝酒,十八岁以后才行。”这是人类的习俗,她的父母很支持这条规定。一两个月前,约翰娜刚满十四。她出生的那个小时一到,数据机便提醒她了。她想,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如果她这时还在超限实验室,或是斯特劳姆文明圈,自己会不会偷偷溜出去,和朋友一块儿碰碰诸如喝酒这类禁忌?多半会的。但是她在这里,没有父母管束,又刚刚当上大英雄,却一滴酒都没沾……也许,正是因为爸爸妈妈不在这里,不做违背他们心愿的事仿佛能让他们离自己近一点儿。泪水涌上眼眶,她感觉到了。

  “嗯。”木女王好像没注意她的表情,“行脚也是这么说的。”她轻轻敲了敲两只幼崽,笑着说,“我想,这种规定有道理。这两个,不等长大点儿,我是不会给他们酒喝的。但我猜,今儿晚上,他们从我这儿喝了点儿二手酒。”营帐里有一丝淡淡的酒味儿。

  约翰娜胡乱擦了把脸,她现在不想讨论小孩子的行为举止。“你知道,今天下午,你不该那样对待斯库鲁皮罗,那种做法不大好。”

  “我——是的。我事先跟他谈过,他不愿像那样受领勋章,我当时还以为他只是脖子太硬……该怎么说来着?固执,对吗?如果我知道他会难受到这种地步,嗯——”

  “他差点当着所有人的面散了群。如果我的理解不差,出那种事儿非常丢人,对不对?”

  “……是这样。但是,当着众人的面,我给予他荣耀,他宣誓向我效忠,以荣耀交换忠诚,这一点非常重要。至少,我是这样管理下属的。当然,行脚和数据机肯定拿得出十几种其他的领导手段,但是你瞧,约翰娜,我需要这种交换,我需要你和斯库鲁皮罗当着全体士兵的面,受领勋章。”

  “是啊,我知道。‘挺身而出,力挽狂澜。’诸如此类的话。”

  “闭嘴!”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怒气。约翰娜这才意识到,不管是不是中世纪,自己面前的仍然是一位女王。“我们现在已经离开国土两百哩,向北深入剜刀的领地,几天之后就会与敌人交火,许多人会死去——为了我们还不大清楚的某个目标战死。”

  约翰娜的心往下一沉。如果她不能夺回飞船,完成爸爸妈妈未竟的事业……“求求你,木女王,一定要进行到底!这么做是值得的!”

  “这我知道,行脚也知道。我的内阁成员大多也同意,当然,提案通过得很勉强。但是,我们的内阁成员跟数据机谈过话,看见过你们的世界,知道你们的科学能做出什么样的伟绩。但另一方面,在这里聚集的绝大多数士兵,”她一只头朝营帐外一摆,“他们之所以来到这里,完全是出于信念,出于对我的忠诚。置身致命战场的是他们,而战斗的目的他们却并不了解。”她停了下来,只有两只幼崽还继续摆出强调的姿势,比其他成员慢了一秒钟才松弛下来。“你们人类会怎么激励自己的成员冒这样的危险,我不知道。数据机说是必须强征士兵。”

  “那是尼乔拉时代的事,已经过去很久了。”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部队之所以来到这里,纯粹是出于忠诚,很大程度上是对我个人的忠诚。六百年来,我一直保护着我的人民,有传说,还有他们自己的记忆,这一点是无可争辩的,大家都清楚。不止一次,只有我一个人看出了前方的危险,是我的命令拯救了直奔危险而去的人民。只有这个,才是绝大多数士兵甘心追随我的原因。我们的部队不靠强制,只要想走,任何人都可以转身回去。现在却出了狼巢的事,第一次战斗就差点被打了个落花流水,懵懵懂懂……直闯进狼群的埋伏圈……像一伙游客!你看,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怎么想?如果不是撞上了天大的好运气,你和一只斯库鲁皮罗正好赶到最恰当的位置,又非常机警,我们就完了。我肯定会被杀掉,行脚也会死,也许三分之一的战士都会被杀死。”

  “即使没有我们,也会有其他人做出跟我们一样的事。”约翰娜小声说。

  “也许,但我不觉得,其他人没有一个接近开火打掉狼巢的火炮。你看,我们的人会这么想,‘单单一次坏运气就能杀死女王,摧毁咱们神奇的大炮,面对会思想的敌人时不知还会出什么大事?’许多脑子里转的就是这个念头。除非我能回答这个问题,我们绝不可能走出这条山谷——至少不是向北走出去。”

  “所以你要颁发勋章,以荣耀换取忠诚。”

  “是的。你不懂爪族语,所以没有领会我的演说。我大大称颂了战士们一番,说他们做得很好。这次伏击战中,凡是表现称职的,我都颁给了银木勋章。大家的士气很受鼓舞。我在演说中反复重申了这次远征的意义,即数据机所展示的奇迹,如果被铁先生占了上风我们会遭受多大的损失。问题是,这些话他们从前已经听过了,说的事情又无比辽远,他们很难想像。所以,我必须给他们一些新东西,就是你和斯库鲁皮罗。”

  “我们?”

  “我极力赞扬你,把你捧到无与伦比的高度。单体时常可以做出勇敢的壮举,有的时候还算有点头脑。但是,仅仅一个残体,哪怕是斯库鲁皮罗的残体,都不会比只知道乱砍乱杀的匹夫强到哪儿去。它知道该怎么用炮,但没有其他爪子嘴巴帮忙,就算知道也成不了事。还有,它一个残体,绝对想不到该向哪儿开火。可是你,身为两腿人,就完全不一样了。你无法像一个组合一样一个人操炮,孤零零一个人,你完全是孤立无援的。但你可以动脑子,而且可以在不扰乱其他人意识的情况下动脑筋想办法。你和斯库鲁皮罗的残体一道,办成了大事,任何共生体在狼巢进攻下都无法办成的大事。我告诉部队的是,我们两个种族合在一起,优势互补,每个种族长期无法克服的根深蒂固的缺陷,正好可以由另一个种族弥补起来。人类与爪族正是一种天衣无缝的最佳组合,合在一起,我们已经十分接近于共生体之上的共生体,十分接近上帝了。斯库鲁皮罗的情况怎么样?”

  约翰娜勉强笑笑:“被逼出行列、下定决心接受勋章之后,还行吧。”她摸了摸自己衣领上的那枚勋章。勋章十分漂亮,刻工精细,上面镌刻着木城的风景。“受领勋章退下之后,他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你真该看看后来他跟炮兵们在一起时那副模样。他们也搞了一套自己的以荣誉换忠诚,还喝了个酩酊大醉。斯库鲁皮罗详详细细告诉大家当时我们是怎么开炮的,还硬逼我和他一块演示给大伙儿看……你觉得大家相信你的话吗?就是人类和爪族那些话?”

  “我想是的。用爪族语讲话时,我的口才很好,培育自己的组合时我专门注意了这方面。”木女王静了一会儿,两只幼崽在地毯上抓抓挠挠,鼻子不住拱着约翰娜的手。“另外,事实说不定真是这样。至少行脚坚信不疑。你看,你可以跟我住在一顶帐篷里,脑子里思考问题。行脚和我却做不到。就说我和他吧,我们活了很长时间,我相信我们俩的聪明程度并不亚于人类和数据机里所说的各个飞跃界的种族。可是,你们单体种族的成员可以彼此携手并立,一同思考,一起建设。我敢说,单体种族发展科技的速度比我们共生体快得多。但是现在我们有了你的帮助,速度也许可以从此开始提高。”幼崽们缩了回去,木女王把头枕在爪子上,“不管怎么说,反正我对大家是这么讲的……时候不早了,你也该歇歇了。”

  帐篷入口处已经有了点点阳光。“好吧。”约翰娜脱下外套,躺下,盖上一床薄被。木女王的成员们大多好像已经睡了,和平常一样,仍有一两只组件没有合上眼睛。这些不睡的组件的智力很受限制,就连它们这时也显得十分疲倦。木女王在数据机上下过苦功夫,她的人话不仅发音准确,语调也能充分表现情绪变化。这会儿,她的声音既疲惫,又悲伤。约翰娜觉得十分奇怪。

  约翰娜伸出手去,抚着离她最近的那只瞎眼组件的脖颈:“你告诉大家的话,你自己当真相信吗?”她轻声问。

  担任“哨兵”的一只成员转头望着她,从各个方向传来一声非常接近人类的叹息:“是的……不过,对我来说,恐怕这个已经不重要了。六百年了,我一直对自己很有信心,我的自信也很有道理。但是,今天发生在南坡上的事……不该出这种事。如果听从维恩戴西欧斯的意见走新路的话,这一切本来是不会发生的。”

  “但走新路可能被对方发现——”

  “是啊。无论怎么办都不妥当,你懂吗?维恩戴西欧斯在剔割分子的最高领导层有内线,可以得到准确情报。但他处理起日常事务来却是个没头脑的傻瓜。这个我早就知道,也以为可以凭自己的能力弥补他的缺陷。但这条老路的状况比我记得的糟得多,只要最近几年这条路上有人来往,狼巢绝不会在这里立足生根。只要维恩戴西欧斯安排好前卫,只要我管束着他、让他安排好前卫,我们本来不会被打个冷不防。可是,竟然被打了个丢盔卸甲……我却只能哄骗那些信任我的人,让他们相信我仍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看来,我只剩下这一点儿本事了。”她睁开另一双眼睛,做了个相当于微笑的表情,“奇怪呀。这些事我对行脚都不说。这算不算跟人类交朋友的另一点好处?”

  约翰娜拍拍瞎眼组件的脖子:“算是吧。”

  “这么说吧,我对大家描绘的未来是可能出现的,这一点我相信。可我担心自己的意志不够坚强,不能实现这种可能性。也许我该把权力交给行脚或是维恩戴西欧斯。我得好好想想。”木女王嘘了一声,压住约翰娜打算说出口的反对意见。

  “睡吧,该睡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31: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二章
 
  过去有一段时间,拉芙娜还以为他们可以做到径直飞抵飞跃下界,神不知鬼不觉。可一切都在不断变化,这一点也改变了。现在,纵横二号可能已经成为文明网的记录中最为人瞩目的飞船。上百万个种族密切关注着这场太空追逐。飞跃中界各处的天线阵列纷纷转向这艘飞船的方向,倾听着追逐它的飞船发出的消息——多半是谎言。当然,拉芙娜无法直接收听这些谎言,但飞船可以清晰地接收到信号,好像他们正飞在通讯主干道上一样。

  拉芙娜每天都花许多时间浏览新闻组,试图找到希望,找到证据证明她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到了现在,追逐纵横二号的是什么人她已经十分明确了。连范和蓝荚都无法辩驳,只好同意她的观点。至于为什么追他们,这一场追逐到头来会发现什么,这是文明网上无穷无尽辩论的主题。跟平常一样,不管事实如何,总是掩埋在大量谎言之下。

  密级:零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汉斯[中转系统毁灭之前未见此人资料,无法查出来源这是一位非常谨慎的发帖者]

  主题:防卫同盟的谎言

  发往:

  瘟疫威胁组

  追踪战争兴趣组

  灵长人属兴趣组

  日期:斯坚德拉凯毁灭之后5.80天

  关健词:徒劳无益,毫无必要的种族灭绝行为

  信息内文:

  早些时候,我推测不存在明确的证据,证明斯坚德拉凯已遭毁灭。对此我郑重致歉。目录验证错误造成了我的分析出现舛错。到几秒钟以前,共有13123条消息宣称,过去六天里,斯坚德拉凯居民因攻击行动遭受大规模杀伤。我对这些消息表示认同。

  现在已经很清楚了,“防卫同盟”已将他们早些时候呼吁的军事行动付诸实施。而且,他们的能力足以摧毁飞跃中界的小型文明形式,这一点同样清楚。但是,有一个问题仍然悬而未决:“为什么?”我早已阐明,那种认为灵长人属是疽疫所控制的工具的论点很难成立(尽管这的确是一个非常愚蠢的种族,竟然愚昧到使变种复活)。此外,就连防卫同盟自己的报告也承认,在斯坚德拉凯星系的智慧生命中,这一种族所占的比例还不到一半。

  目前,防卫同盟的舰队主力正向飞跃下界方向穷追不舍,目标仅仅是单独一艘飞船。如果是为了打击变种,这种做法能产生多大效力?瘟疫是一个巨大威胁,也许是文明网有完备记录的历史中最特异、威胁最大的。但即使如此,防卫同盟的行为仍然是纯粹破坏性的、完全盲目的。现在,防卫同盟透露了它的某些赞助机构[见附件(开列id号)],我认为我们可以从中了解其真正的动机所在。我看出了一点:防卫同盟和过去的蝴蝶霸权有联系。一千年前,蝴蝶霸权掀起了一场讨伐异教徒的大战,与目前这次行动极为相类。通过那次大战,该霸权夺占了许多飞升种族留下的无人占据的地盘。为了阻止蝴蝶霸权,当时在银河的那一部分爆发了一系列相当富于刺激性的行动。我认为,当时的霸权组织又回来了,它正在利用瘟疫造成的普遍恐慌。(我承认,后者的威胁大得多。)

  我的意见是:对这个同盟保持警惕,认真分析它所宣称的种种英雄行径。

  密级:零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希拉切恩语—隆德拉利普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安眠星系通讯节点

  主题:遭遇变种的代理

  发往:

  瘟疫威胁组

  日期:斯坚德拉凯毁之后6.37天

  关健词:汉斯的谎言

  信息内文:

  对这个新闻组内的任何帖子我们都没有倾向性。但我们也注意到一个引人注目的事件:一位既不透露其居处,也不泄露其所代表的利益集团的人物,也即自称“汉斯”的那个人,正在大肆污蔑防卫同盟所做的努力。该同盟一直对自己的成员秘而不宣,秘密集结力量,以图一举消灭变种的势力。攻击开始之后,它才将自己所做的努力告白天下。

  为什么防卫同盟如此重视单独一艘飞船,汉斯对此表示不解。由于安眠星系正是最近一系列事件的爆发点,我们可以对这个问题作一些解释。被追逐的飞船名为纵横二号,它的配置显然是为了潜入飞跃界底层,必要时甚至可以在爬行界采取一些有限的活动。该飞船在安眠靠港时声称自己是一艘测绘飞船,飞行目的是研究最近发生在飞跃底层的界区波动。可事实上,它的目的完全是另一回事。它遽然离开本星系之后,我们将各项明显的事实拼合在一起,得出如下结论:

  飞船乘员中至少有一名为人类。尽管他们使尽花招,躲在飞船里不露面,利用车行树为中介,但我们仍然掌握了记录。我们成功获取了其中一名乘员的生化数据,这些数据与三个灵长人属生化巨库中的两个相匹配。(众所周知,第三个巨库位于斯尼诺当星系,而该星系在灵长人属同情者的控制之下。)有人可能会说,正是因为恐俱,他们才采取了这种欺作手段。毕竟,发生在本星系的一切是在斯坚德拉凯毁灭之后。但我们不这样想,因为飞船与我们的最初接触是在斯坚德拉凯毁灭之前。

  纵横二号离港后,我们对本星系船坞时该飞船所做的维修工作进行了详尽分析。超能驱动器的自动化装置是极其复杂的,即使最完善的伪装也无法完全清除该装置的记忆体。我们查明,纵横二号的上一个停靠点是中转系统,它离开中转的时间竟然是在变种对那个系统的攻击之后。试想其中的含意。

  纵横二号飞船的乘员携带武器闯入本星系一个定居点,杀害了数名当地智慧生命,不等我们的音乐家[协调者?警察?①]到达现场便匆匆逃逸。我们有充分理由希望他们得不到好下场。

  我们虽然遭受了不幸,但借此可以揭露这艘飞船的秘密意图,我们的损失还是值得的。感谢甘冒风险、领先追逐的防卫同盟。

  在这个新闻组内,围绕这一线程存在许多没有根据的主观臆断,其数量之多,实在不同寻常。我们希望我们所披露的事实有助于让人们猛醒过来,特别应该想想“汉斯”的真面目。在飞跃上界,变种是一种可见的巨大威胁,它有极大的威力,可以以自己的技术震慑他人。但进入中界之后,它更可能使用种种工具进行欺骗和隐性宣传。在阅读来自诸如“汉斯”这种匿名人士的帖子之前,善良的人们应该好好想想这种可能性!

  【①寰宇文明网上不同语言转译中出现的不明之处。】

  拉芙娜恨得咬牙切齿。这篇帖子所叙述的事件本身是真实的,但对这些事件的分析却完全是恶毒的谎言。也不知是某种意存不善的宣传还是圣人莱恩德尔在表达自己的真实看法(莱恩德尔好像从来没有信任过那伙蝴蝶。)

  新闻组里的帖子似乎只在一件事上存在共识:防卫同盟正以舰队主力穷追纵横二号。超能驱动器的轨迹交错,一千光年范围内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最接近的分析是,追逐他们的舰队共有三支。三支舰队啊!嗓门最大,最夸夸其谈的当然是防卫同盟的舰队,许多人怀疑这是一伙种族主义者,一有机会便要大搞种族屠杀。战舰过处,是斯坚德拉凯……已成焦土的拉芙娜的故乡,还有她的家人……茫茫寰宇,也许只有他们才是她可以全身心信赖的人。在这支舰队之后还尾随着另一支舰队,静悄悄不作一声。许多帖子断言,这是一支来自飞跃卜界的舰队,也许到了底层就会出毛病,问题重重。但现在,它正在加速赶上。在银河各种族看来,这支舰队比其他任何事实都更加雄辩地证明,纵横二号或它的目的极其重要,其存亡关乎整个宇宙。说不清道不明的大问题则是:它为什么重要。种种猜测纷纷涌进新闻组,其数量以百万计,每小时便有五千份新帖子探讨这个问题。有些帖子表达的观点古怪之极,发帖的外星人外得未免太过分了。跟他们相比,人类和树族简直像亲兄弟,或者干脆是一个种族。这个线程的参与者中,至少有五种是居于行星光环的气态智慧生命。还有一两种,拉芙娜认为根本无法给他们的种族分类。这些种族平常隐藏极深,从不露面,这一次恐怕是他们第一次使用文明网。

  与在中界时相比,纵横二号船载计算机的智力已经大大下降了,无法筛选信息,区分胡说八道与真知灼见。接收到的信息如果不是特里斯克韦兰语,计算机便常常无法译解。飞船的翻译程序仍然可以很好地处理几种主要的贸易语言,但就算这些语言,译解速度都大为放慢,而且无法精确翻译,只能译出大意,许多地方不知所云。他们已经接近飞跃下界,翻译问题只是许多征兆中的一种而已。准确翻译自然语言,需要程序具有高度智能,接近具备自我意识。

  下潜越深,局限越大。但即使如此,只要设计得当,各种设备也只会逐步降低效能,不会弄到现在这个地步:干脆不运转了,能动弹的也慢死人,而且错误百出。要是他们抢在中转系统毁灭之前完成了全部改装工作,那该多好。我这种于事无补的傻念头出现过多少次了?只盼追逐他们的飞船也会破绽不断,跟他们一样无从收拾。

  拉芙娜只好命令飞船缩小筛选范围,只精选威胁组的帖子。其中许多言之无物,比如自称“能从界区波动中洞见未来”的家伙发出的帖子。

  密级:零

  语法:43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阿布韦斯语—贸易 24 语—切尔古伦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迷雾旋转体[估计为云中飞人的一个组织,位于一个单独星系。此前极少发帖。显然与事态发展严重脱节。程序建议:删除此帖。]

  主题:瘟疫在底层的目标

  发往:

  瘟疫威胁组

  造物之大秘密组

  日期:斯坚德拉凯毁灭之后4.54天

  关健词:界区的不稳定性和瘟疫,洞悉六足生物

  信息内文:

  首先声明,如果我重复了别人已经得出的明显结论,我在此道歉。我只有一个通往文明网的网关,其费用十分昂贵,许多重要帖子我都没有看到。本人认为,只要同时追踪造物之大秘密组和瘟疫威协组的人士,都可以看出一个重要模式。自从安眠信息服务组织披露了发生在那一星系的事件之后,绝大多数人已经达成共识,飞跃底层存在某种对于变种而言十分重要的东西,其地点位于[……]由此,本人发现了一个有关造物之秘密的线索。在过去的两百二十天中,有关安眠之下区域内界区波动的报告日益增多。随着瘟疫的威胁日益增长,受它攻击的发达种族和天人也越来越多,而界区的波动恰恰在这一时刻加强了。这里面难道不会存在某种联系吗?我敦请大家,将自己掌握的信息与造物之大秘密组内的帖子作比对(也可参照包含这一兴趣组资料的巨库)。本次事件再一次证明,宇宙内部是一个环状结构……

  还有一些帖子能把人活活急死——

  密级:零

  语法:43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沃波林斯语—贝诺里斯克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高柳庇护下的蟋蟀之歌[蟋蟀之歌是高柳族飞升至超限界时所创造的人造种族,为后者之玩笑—实验—工具。蟋蟀之歌登录文明网已有一万多年历史,该种族狂热钻研飞升至超限界的各种途径,理由不言自明。八千年来,它始终是飞升之后兴趣组及相关兴趣组最积极的发帖者。迄今尚无证据表明蟋蟀之歌的任何一个殖民地实现了飞升。由于这个种族的独特性,专门存在一个以该种族为讨论主题的兴趣组。多数人的意见是:高柳族创造蟋蟀之歌的目的是将后者当作一个向下探测飞跃界的工具。同时,大家也一致认为,该种族自身无法实现向超限界的飞升。]

  主题:瘟疫在底层的目标

  发往:

  瘟疫威胁组

  追踪战争兴趣组

  飞升之后兴趣组

  日期:斯坚德拉凯毁灭之后5.12天

  关键词:迎接即将到来的飞升吧

  信息内文:

  与其他枯子的估计相反,我们认为,可能存在许多理由,导致一位天人在飞跃下界设置人造制品。这一新闻线程中阿布塞拉所发帖子即引用了一些例子:有些天人对爬行界乃至零意识深渊具有强烈兴趣,这是见于史籍的。在极少数事例中,天人甚至派遣代理前往这些地方。(当然,当代理从这些地方返回时,天人早已失去了任何兴趣。)

  但是,本次事件的动机不太可能单纯出于兴趣。熟知快燃天人事迹的人应该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一瘟疫的目的是追求稳定。从安眠星系的帖子所披露的情况看,它对于底层的兴趣来得十分突然,是在外界影响之下触发的。由此可见,底层存在某种对变种的利益十分重要的事物。

  请考虑变种所表现出来的种种机能不健全的迹象(请参照飞升之后兴趣组巨库)。没有人知道斯特劳姆文明圈的人类在复活变种时采取了哪些步骤。比如快燃天人,具备超限界的智力,但没有发展出与之相匹配的其他能力。如果变种不满于自己的发展方向,它会采取什么措施?也许会隐藏其出身。虽然大量运算在底层无法正常实施,但天神仍然可能诞生于这里,并且在短时间内显得一切正常……

  这张帖子只有一点有道理,拉芙娜自己也持同样看法。在应用天人理论中,机能不健全是一个经常讨论的问题。但除此之外,帖子的其余内容就是不知所云的胡说八道了,跟那些梦想揭示造物秘密的人所发的帖子一个德性。

  不愚蠢、思路清晰的帖子还是有的。和平常一样,祖星系的山多尔发出的帖子中总有许多一针见血的真知灼见。

  密级:零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祖星系,山多尔公平裁断信息组织[飞跃上界一个已知军事组织,如果本信息出自冒名顶替者之手,此人最好小心些。]

  主题:瘟疫在底层的目标

  关键词:瘟疫突然改变策略

  发往:

  瘟疫威胁组

  追踪战争兴趣组

  灵长人属兴趣组

  日期:斯坚德拉凯毁灭之后8.15天

  信息内文:

  对于尚不了解我们的读者,我们先声明如下:山多尔公平裁断组织拥有许多不同的文明网入口,因此我们可以通过不同路径搜集信息,这些路径之间不存在共同的中间节点。通过这种手段,我们可以查明并矫正原始信息在传递路径中所受的调整和变动。(现状就是,寰宇文明网上存在许多谎言和误解。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信息行业才如此精彩纷呈,令人激动不已。)

  自从变种在一年前复活,它便成为我们最重要的项目。不仅因为该瘟疫显而易见的威力、破坏性和它屠戮其他天人的行径。我们担心,在它可能造成的破坏中,以上种种仅仅是危害较小的一部分。在有记载的历史中,也存在过威力与之相当的变种。本次天人最使我们感到恐惧之处在于它的稳定性。我们尚未看出它的任何内在进化的迹象。从某种程度上说,它甚至不能算是一位完整的天人。它也许永远不会丧失控制飞跃上界的兴趣。因此,我们有可能看到所有已知事物发生深刻的、永久性的变化。这种情况发展下去,飞跃上界将彻底坏死,其中惟一一个智慧生命便是瘟疫本身。试想这种情形。

  因此,研究这一瘟疫关乎我们的生死存亡(尽管我们自己拥有强大的力量,而且分布十分广泛)。我们已经得出了一系列结论,在你们看来,其中有些可能是显而易见的,另一些则可能是根据不完整信息推导出的猜测之辞。最近在安眠星系所发生的事件给我们的结论带来了新的色彩。

  几乎从一开始,瘟疫便极力搜索着某种东西。其搜索范围之广,已经远远超出了它的攻击力量所能达到的区域。毫不夸张地说,在飞跃上界,其智能化工具对文明网的每一个节点都作了入侵的尝试,上界网络已经摇摇欲坠,其各项协议的效能几乎降低到了中界的水平。就在发帖的这一时间段内,瘟疫已经以非虚拟的物理手段夺取了好几个资料巨库。我们握有证据,表明许多大型舰队正在飞跃上界和超限下界搜寻没有挂接在文明网上的各巨库资料。在这一大规模搜索行动中,已有至少三名天人遇害。

  但现在,突然之间,搜索行动遽然中止。瘟疫仍在继续扩张,目前还看不到这一扩张停止的迹象。但它已经不再搜索飞跃上界了。就我们所知,这一变化发生于两千秒之前,正是那艘人类飞船逃出安眠星系之时。不到六个小时之后,引起人们广泛关注的那支沉默的舰队启动了。正如大家所猜测,这只舰队的确是瘟疫一手创造的。

  换一个时间,斯坚德拉凯的毁灭和防卫同盟的动机都是非常重要的大事(我们的机构也许会有兴趣和相关各方做生意),但是,和这支舰队及其追踪的飞船相比,所有这些都成了无足轻重的小事。另外,我们不能同意安眠星系所作的分析。我们认为,以下是一目了然的事实:纵横二号在安眠星系暴露之前,瘟疫并不知道这艘飞船的存在。

  这艘飞船不是瘟疫的工具,但它运载着——或正奔向——对于瘟疫来说无比重要的东西。这种东西是什么?坦白地说,这个问题我们只能推测。在推测中我们遵循假定原则,即:不违常理、尽量从已知事实出发、尽可能少加猜测。如果瘟疫有能力一举、长期、稳固地控制飞跃上界,此前它为什么不这么做?我们的分析是,这一瘟疫早就存在,也曾给宇宙带来种种破坏,历史记录中充斥着这种灾难。但是,它有自己的天敌。

  我们甚至可以推想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毕竟,这是文明网上常见的一幕。很久很久以前,这一变种曾经以另一形态出现过,却受挫于成功的反制手段。变种配方的所有已知拷贝被全部摧毁。但是,由于网络的广袤,我们永远无法断言是不是已经全部消灭了坏蛋的所有拷贝。反制手段当然也会大量自我复制,将复本散布出去,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就算它到达潜伏着变种拷贝的巨库,只要变种拷贝未被激活,它是无法消灭这种潜伏拷贝的。

  不幸的斯特劳姆人正巧碰上了这样一个巨库,无疑是一个掉网的巨库废墟。他们激活了变种,也误打误撞激活了反制程序——后者的激活时间也许稍晚于变种的激活时间。从此以后,变种便一直在搜寻它,只不过搜寻的地方大错而特错了。由于初生的反制手段力量还比较薄弱,它只好撤至变种不大会刺探的深处。在那种地方,没有外力协助,它无法翻身振起。我们的分析仅止于此,无法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推测反制手段的性质(这种做法就是在猜测之上的猜测了)。能说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反制手段的退让不是个吉兆。现在变种既然已经识破了它的伪装,这种退让也就成了无谓的牺牲。

  瘟疫的舰队显然是临时拼凑起来的,急匆匆将碰巧就在手边的资源凑合到一起,形成一个大杂烩。如果不是这样一个急就章,被追逐的飞船肯定早已落入了它的掌握。所以说,追击舰队的装备也许并不适于追逐下潜目标,越接近底层,其设备的效力便越低。但即使存在这样的不利条件,我们仍然相信,在可见的将来,事件现场仍不可能出现任何有能力向它发起挑战的武装力量。

  当瘟疫接近其终极目的地时,我们或许能够掌握更多信息。如果它当即摧毁这一目的地,我们就可以得到明确的佐证:那里确实存在对瘟疫构成威胁的东西。(这种东西也许同样存在于其他地方,哪怕仅仅以配方的形式存在。)否则,它所寻找的便是某种可以使它比以前更为强大的东西。

  拉芙娜向后一靠,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显示窗。在这个新闻组里,山多尔仲裁集团是见解最深刻的发帖者之一……可就连他们也认为大错已经铸成,命运无可挽回,区别只在于他们的立场不同于瘟疫的走卒。还有,他们怎么能如此冷静?分析得头头是道,丝毫看不出感情冲动。山多尔是一个多种族集团,分支机构遍布飞跃上界。但他们不是天人,没有天人的无尽威力。既然变种可以消灭中转系统,杀死老头子,那么,山多尔的分支再多,只要变种决心对他们下手,他们断然抵挡不住它的血盆大口。听他们的分析,就像收听即将坠毁的飞船飞行员的口头报告一样,仅仅满足于理解并阐明当前的危机,却不存力挽狂澜逃出生天的奢望。

  范·纽文,范·纽文,我多么希望能再像从前那样跟你谈谈啊!她轻轻蜷成一团,零重力状态下,这个姿势很舒服。抽泣很轻,但其中没有任何希望,是绝望的低泣。过去五天里,两人说的话一共不到一百个字。两人仿佛手里攥着枪,枪口指着对方的脑袋。不是夸张,而是不折不扣的事实——是她亲手造成的结果。过去,她、他,还有车行树,大家团结在一起,危险虽然仍然存在,但重负可以大家分担。而现在,这个团体已经分崩离析,敌人渐渐将他们控制在掌握之中。一千艘敌舰,后面还有瘟疫,范的天人裂体怎么对抗这般强大的力量?

  她神思恍惚,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抽泣已经转为彻底绝望的寂然无声。再一次,她对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产生了怀疑。为了保护蓝荚、绿茎和他们的种族,她以范的生命威胁他。这样做的结果是将也许是文明网上最大的背叛行径秘而不宣。一个人作出如此重大的决定,这样做对吗?范这样质问过她,当时她的回答是肯定的,可是……

  每一天,这个问题都不断折磨着她。每一天,她都绞尽脑汁想找出一条变通之道。她静静地擦了把脸。对范发现的秘密,她从来没有怀疑过。

  网上有些哗众取宠的帖子宣称,威胁程度大到瘟疫这种地步,只能说是一种灾难,而不是邪恶。他们声称,邪恶只可能以较小规模的形式存在,比如一种智慧生命伤害另一种智慧生命。在安眠星系之前,她认为这种诡辩只是无聊的语言游戏。但现在她明白了。这种说法其实别有用心,而且是彻头彻尾的谎言。瘟疫创造了车手这样一个和平、神奇的种族,他们存在于亿万个世界一直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可在这一切的背后却深藏阴谋,它随时都可以将这个美好的种族从大家的好朋友转变为邪恶的魔鬼。只要她一想到蓝荚和绿茎,心中便暗生惕惧。她知道,这是瘟疫埋下的毒药发作了,毒害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尽管他们以前是生死相依的战友。看到这个,她便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以超限界的威力弥漫宇宙的大邪恶。

  把蓝英绿茎拉进这次任务的人是她,他们没有强求。他们是她的朋友、战友,她不忍因为他们可能的变化伤害他们。

  也许是因为新闻组里最近的消息,也许是因为她早已无数次思考过这次使命的黯淡前景。现在,拉芙娜慢慢挺直身躯,看着新近传来的消息。是的,她相信范的话,车行树确实是一种潜在威胁。为了拯救他们和他们的种族,她付出了代价,抛开了一切。也许这是个错误。但就算是错误,错误中也不乏有利之处。你救他们,因为你觉得他们是自己的战友。那么,就把他们当成真正的战友对待吧。他们现在是朋友,那么,就把他们当成朋友对待吧。说到底,我们都是一个巨大棋盘上的小小棋子。

  拉芙娜双手轻轻一撑,飘向自己船舱的舱门。

  车行树的舱室就在指令舱后面。自从安眠星系的灾难性事故之后,两位车手就没有离开过这间舱室。拉芙娜从走廊一路飘向车行树的舱门,半心半意地希望在哪个暗角看到范设下的什么机关。她知道,他尽了最大努力来“保护自己”。但她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都没发现。知道她找车行树后,不知他会怎么想?

  她报上自己的名字,过了一会儿,蓝荚出现了。他已经把小车上的装饰性条纹擦掉了,身后的舱室里一片凌乱。他的枝条朝她飞快地一摇。

  “女士。”

  “蓝荚。”她朝他点点头。这些天里,她一半时间诅咒自己竟然仍旧信任车手,另一半时间则因为不理睬他们而良心不安。“绿、绿茎怎么样了?”

  让她大吃一惊的是,蓝荚的枝叶哗啦啦一阵摇动。这是微笑。“你猜?今天是她拥有新车的第一天。来看看……如果你愿意的话。”

  蓝荚挤过挂在一张横过房间的大网栅上的一件设备。和范改装自己的强力太空服所用的设备是同一类型。如果范看见这儿竟然也有这种东西,他非大发雷霆不可。

  “自从……范把我们锁在这里以后,我一直在这东西上下功夫。”

  绿茎在另一个隔间里,她的树干和枝条下面是一个银色的罐状物。罐子上没有车轮,一点也不像常见的小车。蓝荚从天花板上滚过去,向下朝自己的伴侣伸出一根枝条,对她哗啦哗啦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绿茎发出哗啦啦的回答。

  “新车的功能很有限,没有机动性,也不能提供后备动力。是我从止树那儿抄来的慢车设计,最初的设计者是迪洛基人。慢车用处不是太大,只能让止树待在一个地方,面向同一方向,动弹不得。但它可以为她提供短期记忆支持,还有注意力校准集中器……现在她恢复了意识,又在一起和我了。”蓝荚手忙脚乱地围着绿茎转来转去,一些枝条轻抚着她,另一些替拉芙娜指点他为自己的伴侣制造的种种小器械。“她自己其实没受什么重伤。有时我想,不管范嘴上怎么说,真要事到临头时,他说不定还是下不了手,不忍心杀她。”

  他的声音有几分紧张,也许是担心,不知拉芙娜会怎么说。

  “头几天我非常担心,但飞船的医疗程序十分好,长时间用很急的水流冲刷她,让她能脑子慢慢动动。自从我给她装上慢车,她就开始不断训练自己的记忆,重复医疗程序和我对她说的话。有了慢车,她可以记住五百秒钟的事。这么长时间,足够她把自己头脑里记得的东西转入车载长期记忆体了。”

  拉芙娜飘近了些,见绿茎枝条上多了一些褶皱,可能是正在愈合的伤口。她的视觉面注视着拉芙娜飘过来的方向。绿茎知道她在这儿,她的姿势还算平和。

  “她能说特里斯克韦兰语吗?蓝荚?你在慢车上挂接了语音合成器吗?”

  “什么?”一阵嗡嗡声。也不知他是忘了还是太紧张,“对,对,请等等,马上就好……以前没有这个必要,又没人想跟我们说话。”他在自制的慢车上鼓捣了一阵。

  过了一会儿,“你好,拉芙娜。我……认识你。”她的枝叶随着语音合成器的声音簌簌摇晃。

  “我也认识你。我们,嗯,我很高兴你恢复了神志。”

  语音合成器传出的声音很微弱,是忧伤吗?“是的,我说话很困难。我很想说话,但又拿不准……我的话不糊涂吧?”

  绿茎的视线外,蓝荚将一根长枝使劲一抖,比了个姿势:说不。

  “一点儿也不,你的话很明白,我听得懂,绿茎。”拉芙娜暗下决心,今后再也不为绿茎忘事发火了。

  “好。”她的枝条一挺,再也不作声了。

  “瞧见没?”蓝荚的语音合成器传出他的声音,“我喜笑颜开,欢欣鼓舞。现在,绿茎正在将这次谈话保存在长期记忆体中。目前速度还不快,但我正在改进慢车。我可以肯定地指出,现在这种慢速度主要是感情激动的缘故。”他不断拂着绿茎的枝叶,但她再也没开口了。拉芙娜怀疑蓝荚到底有多喜笑颜开欢欣鼓舞。

  车手们身后是一排显示窗,为了适应拉芙娜,现在已经重新调整过了。“你一直在跟踪新闻组?”拉芙娜问道。

  “是的,完全正确。”

  “我、我现在真的觉得无力回天了。”我觉得自己真是个大傻瓜,居然跟你说什么绝望情绪。

  但蓝荚并不在意,反而很高兴能换个话题。新话题虽然同样沉重,毕竟距离远些。“是的,我们成了名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三支追击舰队,哈,哈。”

  “他们并没有很快追上咱们嘛。”

  枝叶一耸,“证明范阁下是一位十分出色的船长。但进一步下潜之后,情况恐怕就不是现在这样了。飞船较高级的自动化设备将逐步失效,你们所谓的‘手控操作’则会越来越重要。女士,纵横二号是根据我们种族的需要设计的。无论范阁下对我们有什么想法,到了底层,只有我们才能比其他任何人更好地驾驶这艘船。所以,对方是会一点一点赶上来的——至少那些真正懂得如何驾驶飞船的人可以赶上我们。”

  “可、可这些范肯定也知道。”

  “我认为他一定明自这个道理。但他无法摆脱他的恐惧。他会干出什么来?拉芙娜女士,如果不是你,他说不定已经把我们杀了。是一个小时以后就死还是信任我们,也许只有面临这种选择时,他才会给我们一个机会。”

  “可到那时就太晚了。你看,即使他不信任——即使他一心只想着你们可能的变化,即使这样,咱们也肯定能想个什么办法。”她蓦地想起,其实用不着非要改变别人的想法,就连别人恨谁都不一定十分要紧,“范想到底层去,夺回反制手段。他认为你们可能是瘟疫那边的,同样一心想掌握那个反制手段。但在某种程度上——”在某种程度上,他是可以跟车手合作的,有可能尽量推迟他所想像的摊牌。也许到了最后,摊不摊牌已经无关紧要了。

  她正说着,蓝荚朝她大吼起来,“我此人不是瘟疫那边的!绿茎也不是!我们树族都不是!”他冲过绿茎身边,在天花板上滚向拉芙娜,枝条指指点点,差一点戳上拉芙娜的脸。

  “对不起,我说的只是可能——”

  “胡说八道!”他的语音合成器的声音高得变了调门,“我们碰上了一小撮,就这么回事!每个种族都有坏人,有为了做买卖杀人的人。他们控制了绿茎,更换了她的语音合成器里的数据。这是假象,就为了这种假象,范·纽文却要杀死我们全族,亿万条生命!”他哆嗦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拉芙娜从来没有见过任何车行树如此激动,连枝条的颜色都变深了。

  爆发过去了,但他再也不肯说什么了。就在这时,拉芙娜听到了一丝哭腔,好像是从一个语音合成器里传出的。声音越来越大,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号啕。相比之下,蓝荚刚才的声音只算平心静气的轻言细语。是绿茎。

  号啕声达到痛苦的顶点,突然折断,变成支离破碎的特里斯克韦兰语。“是真的!蓝荚,我以我们的全部贸易起誓,这是真的……”语音合成器里传来一阵阵电噪声。她的枝条开始颤抖起来,向四周胡乱挥动,就像人类的双眼发疯般乱转,或人类的嘴巴发出歇斯底里的谵语。

  蓝荚早已从墙上滚了过去,伸出枝条,调整她的慢车。绿茎的枝条一下子将他扫开,语音合成器的声音继续着,“当时我惊呆了,蓝荚,我惊呆了,被恐怖彻底吓呆了。我镇定不下来……”她静了一会儿,蓝荚全身僵硬,一动不动,“最近五分钟以前的事我每一件都记得。范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亲爱的蓝荚。你的忠诚我知道,我知道两百年了,但无论你多么忠诚,一瞬间就会被转化过去,像我一样……”闸门一经打开,她的话滔滔不绝,说得很快,意思大多清楚。当时的震惊一定铭心刻骨,直到现在,绿茎才终于从那场惊怖莫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蓝荚你记得吗?当时我就在你身后。你跟象牙腿谈得正激烈,你完全陷进去了,没有看见。我却发现那几个当地车手朝咱们滚过来。这没什么,跟同族朋友见个面,离开家那么远的地方。可有一个车手碰了碰我的小车,我——”绿茎突然不说了,枝叶好一阵哗啦,这才重新开口,“惊呆了,惊呆了,可怕,可怕……”

  片刻之后,“就像……突然间,我从小车里想起了什么,蓝荚。一种记忆,全新的记忆,埋得深极了,多少千年……却不是我自己的记忆。一下子,一下子。我甚至没有神志不清,我的头脑清晰得很,一下子全都想起来了。”

  “这种记忆,你是怎么反抗的?”拉芙娜轻声问。

  “……反抗?不,拉芙娜女士,我根本没有反抗,我是他们的人……不,不是他们的,他们也是别人的。我们是工具,我们的智力完全是为另一个目标服务的。不怕死,看到死也不怕。我可以杀了你,可以杀死范,也可以杀掉蓝荚。你也知道,我努力想杀死范,当时我真的想成功。你是想像不出来的,拉芙娜。你们人类的语言中有被侵犯这种说法,但你们其实没有体验过……”长时间停顿,“我说错了。在飞跃上界,在瘟疫控制下……也许在那里,所有生命现在都跟我一样了。”

  绿茎仍在不住颤抖,但枝条却不再胡乱挥舞了。她用树语对蓝荚说了几句什么,枝叶轻轻拂着他。

  “是我们整个种族,亲爱的蓝荚。范是对的。”

  蓝荚枯萎了。拉芙娜又一次体会到那种肝肠寸断的感觉,和上次听说斯坚德拉凯的惨剧时一样。不过,那次惨祸仅仅是她的世界、她的家庭、她的生活。蓝荚听到的灾难更加惨痛,是他的整个种族。

  拉芙娜飘近了些,伸手轻轻抚摸着绿茎的枝叶。“范说,祸根就在你们的小车上。”亿万年前,有人恶毒地种下的祸根。

  “对,主要是小车——我们车手感恩戴德的珍贵礼物……竟是控制我们的工具。他们一碰我的小车,我立即转变过去了。一瞬间,我一辈子追求的任何东西都没有意义了。我们就像智能炸弹,以亿万计,撒在人人都以为太平无事的空间里。我们是瘟疫的秘密武器,特别是到了底层,瘟疫的威力大减之后。不到紧要关头它是不会随便动用我们的。”

  蓝荚一阵阵抽搐,声音绷得紧紧的。“这么说,范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不,蓝荚,不是一切。”拉芙娜想起和范·纽文对峙的那令人胆寒的一幕,“事实在他手里,但他分析之后得出的结论却是错误的。只要你们的小车没有被异化,你们就仍然是从前的、我所信赖的、载着我飞向底层的车手。”

  蓝荚不看她,恼怒地猛一摇晃。他没说话,绿茎却开口了:“只要小车没有被异化……但你也看见了,异化它是多么容易。骤然间我就被策反了,成了瘟疫的人。”

  “话是不错,但如果不直接接触你们的小车,它还能策反你们吗?它能有什么远程手段?难道你们读读新闻组的消息都会异化?”拉芙娜的话本来是否定性的反问,但可怜的绿茎当真了。

  “读帖子不会,接收按标准协议传递的信息恐怕也不会发生异化。但如果接收针对小车的某种信号,很可能会出事。”

  “那,我们就没事了。你,你已经没有小车了,蓝荚也不会出事,因为——”

  “因为我的小车没被直接触碰过——但你怎么说得准?”蓝荚仍旧满腔怨愤,羞怒交加。但现在的怒火只是绝望情绪的宣泄,也不是冲着拉芙娜和绿茎,而是针对远在天外的某种东西。

  “亲爱的,你没有被触碰过。如果真……我会知道的。”

  “就算是,但拉芙娜凭什么相信你?”

  她说的任何话都可能是弥天大谎,拉芙娜想……但我相信绿茎。我相信,飞跃界中,只有我们四个能够真正打击瘟疫。只要范能够认清这一点,跟我们一条心。一念及此,拉芙娜忽然想到另外一个大问题:“你刚才说追兵会逐步赶上咱们?”

  蓝荚树枝一晃,表示肯定:“只要再向下潜一点。不用多长时间,几周之内,他们就能追上。”

  事到如此,已顾不上谁是否被异化了。“我想,我们应该和范谈谈。”还有他的天人裂体。

  事先,拉芙娜想不出这场面对面交锋会弄到什么田地。如果范已经与现实彻底脱节的话,只要他们出现在指挥控制舱,他也许会使出全身解数杀死他们。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不过更有可能的是怒气勃发、破口大骂、赤裸裸的威胁。毫无进展,只得重新回到原地。

  却没有发生这种事……他们看到的仿佛是从前的范,在安眠星系之前。他让他们进了指令舱,拉芙娜小心地站在他和车行树之间时他也没说什么。拉芙娜向他转述绿茎的话,他静静地听着,也不插嘴。“他们俩不会变的,范。再说,没有他们帮助,我们到不了下界。”

  他点点头,转头看着显示窗。有些显示船外的自然形态的星空,绝大多数显示的是溅射状超波轨迹图——追击纵横二号的对手的图片,目前他们手里只有这种图片。敌人。短短的一瞬,范平静的面具仿佛裂开一条口子,后面是真心爱她的那个范,绝望地瞪视着外面。“这些你当真相信?拉芙娜,你怎么了?”面具的裂口合拢了,恢复了冷漠、不动声色的表情,“没什么。你说得对,如果我们四个不齐心合力,我们绝不可能赶到爪族世界。蓝荚,我接受你的帮助,在采取一定预防措施的前提下,我们合作。”直到用不着你的时候。这些字句没有说出口,隐藏在不动声色的表情下,但拉芙娜几乎能够感觉到。不管怎么说,摊牌的一刻推迟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31: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三章
 
  离爪族的世界只有不到八个星期了。范和蓝荚都这么说。只要界区分界地带保持稳定,只要他们不在这几周内被追兵赶上。

  不到两个月了,抛在身后的是整整六个月的旅途。但和过去不同,现在的每一天都是一次挑战:或是客客气气掩饰之下的对峙,或是猛然爆发的以死相胁——比如范夺走蓝荚替绿茎制造慢车的设备时。

  范搬到指令舱里住下了,偶然离开时总要死死锁上舱门,只有他自己的身份识别卡才能打得开。他剥夺了——或者自以为剥夺了——飞船自动化系统的全部高级控制权限,这样一来,他和蓝荚必须随时配合、合作。但与以前不同,每一个措施都非常慢,先由蓝荚详加解释,实际操作全由范动手,连演示都不肯让蓝荚做。每到紧要关头,范不得不交出控制权时,总免不了一场激烈争执,常常发展到险些动武的地步。每一天,追兵都离他们更近一点,大群杀手,后面还紧紧跟着斯坚德拉凯的一小撮幸存者。斯坚德拉凯商务安全公司的舰队显然还有一批残兵在继续战斗,决,合向防卫同盟复仇。有一次,拉芙娜建议范与商务安全舰队取得联系,劝说他们改变目标,攻打瘟疫的那支沉默舰队。范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现在还不用,也许永远用不着。”说完便转过身去。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个回答让拉芙娜松了一口气。这样一场战斗完全是自杀性的,成功的希望极其渺茫。她不希望自己最后的同胞为她而死。

  就算纵横二号能够抢在敌人之前赶到爪族世界,到达之后他们还能剩下多少时间!有些日子里,拉芙娜彻底崩溃了,痛哭流涕。是杰弗里和绿茎让她重新振作起来。这两人需要她,在这最后几个星期,她仍然可以帮助他们。

  铁先生的防御计划正在稳步发展。爪族人甚至在宽频无线电的研制方面取得了一定成功。铁先生报告说,木女王的主力正在北进途中。跟时间竞赛的种族不止一个啊。她每天都在飞船资料库里花几个小时工夫,为杰弗里的朋友们提供更多的发明和设计。像望远镜之类东西很容易,但其他的……这些努力不会白费。即使瘟疫赢了,它的舰队也可能不理会当地人,只满足于消灭纵横二号,夺走反制手段。

  绿茎正逐步好转。起初拉芙娜还担心这种好转只出于自己的想像。她每天都要花时间陪陪绿茎,渴望从她的反应中看出好转的迹象。一开始,绿茎“离她很远”,就像人类受了中风或截肢之类打击。说出恐怖的事实时她的精神极度亢奋,之后似乎又退缩回去。也许只是因为拉芙娜如此频繁地陪伴她,绿茎对她的存在有反应,于是表面上才有了好转。蓝荚坚持说她在好起来,但他总是这个样子,固执得很,不可采信。两个星期,三个星期——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车手和慢车联结处在逐步密合,绿茎的话越来越有条理,重要的事已经不常忘记了……甚至,有时仿佛是她在帮助拉芙娜。有些事拉芙娜一时看不明白,绿茎却看到了。“害怕我们车行树的不止范阁下一个人,蓝荚也害怕,怕得揪心。他甚至不敢对我承认,但他的确怕我们全都受了小车影响,已经无法独立于小车之外了。他拼命想对范阁下证明这种事是不可能的——其实是想说服他自己。”她沉默了许久,一根枝条拂着拉芙娜的手臂。舱室里仍然有阵阵浪潮声,包裹着她们,但飞船的自动控制系统已经无法提供真正的潮水了。“叹气。亲爱的拉芙娜,我们只好假装有潮水。但是,总有地方存在真正的大海浪潮,无论斯坚德拉凯出了什么事,无论这里会出什么事。”

  在自己伴侣身边时,蓝荚轻言细语,一团和气。可如果单独和拉芙娜在一起,他的怒气便发作出来。“不,不,我不反对范阁下驾驶飞船,至少现在不反对。如果换了我掌舵,可能现在咱们能稍微往前面赶一些,但后面最快的飞船照样会死死咬住不放。我生气是为别的事,女士。你也知道,潜到这么深处,我们的自动控制系统本来已经故障重重,范却还在进一步伤害它。他自己写程序,接管自动化系统的控制权,还在系统里大做手脚,整个环境调控系统搞成了一个大陷阱已经被他。”

  这些拉芙娜自己也看见了。纵横二号的指令舱和飞船的制造车间现在一片杀气腾腾,像慑人的哨卡。“你也知道他害怕,如果这样做能让他觉得安全些——”

  “关键不在这里,女士。只要能让他接受我的帮助,让我干什么都可以。但他现在的所作所为非常危险,会送掉大家的性命。我们的底层自动化设备本来就不可靠,他这么一弄,不可靠更了。如果遇上紧急情况,环境调控程序肯定会出毛病:大气泄漏,温度也逃跑了,什么坏事都冒出来可能会。”

  “我——”

  “范怎么就不明白?他实际上什么都控制不了!”他的语音合成器发出一声不协调的尖哨,“可以把好端端的一切都破坏掉,但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他需要我的帮助。我一直是他的朋友,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范明白,范太明白了。他和拉芙娜有时还能说说话,他们俩的争吵是拉芙娜一生中最痛苦的事。但也并不全是争吵,有时两人甚至能理智地讨论问题。

  “我没有把持一切,拉芙娜。至少没像瘟疫控制车手一样攥得死死的。我还有良心,时时要受良心谴责呢。”他转身离开控制台,冲她的方向勉强笑了笑,表示他知道自己的话破绽百出。就是因为这种微笑,还有与之相若的其他举动,拉芙娜才坚信不疑:从前的范还在,有时还会发出从前的声音。

  “天人裂体怎么样了?我瞧你一连几个小时盯着超波轨迹图,要不就是在资料库和新闻组的帖子里拼命翻腾。”扫描速度之快,不是人类头脑赶得上的。

  范耸耸肩:“它在研究追击我们的飞船,想弄清哪艘船是哪个集团的,有什么功能,等等。具体的我也不清楚,这种时间里我的自我意识出门度假去了。”这种时候,范的头脑转化成为一个处理器,供老头子下载进来的无论什么程序使用。范几个小时丧失记忆,大脑一片空白,换来的也许是天人级别的灵光一闪。问题是他一点儿也记不得那些一闪即逝的灵感。“我只知道这个:无论这个天人裂体是什么,它的功能很有限。驾驶飞船之类日常事务还是只有我老范亲力亲为。”

  “……还有我们,范。蓝荚很乐意帮助你。”拉芙娜轻声道。平常,只要一谈起这类话题,范马上冷得像一块冰,或者当场爆发出一阵怒火。但今天,他只是一偏脑袋。“拉芙娜,拉芙娜。我需要他,这我也知道……而且,而且我也希望有他帮忙,希望……我不至于非杀了他不可。”不至于现在就杀了他。范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拉芙娜觉得他马上就要哭出声来了。

  “天人裂体是不会知道蓝荚——”

  “不是天人裂体。它不会逼我做出那种事。我做的,人人都会这么做……押在上头的赌注实在太高了!”声音怒气冲冲。也许现在就是她的机会,也许她能说服他。

  “蓝荚和绿茎是忠于我们的,范。除了安眠星系那一回——”

  范叹了口气:“是啊。这些我想过很多次了。他们是从斯特劳姆来到中转系统的,是他们提醒弗林尼米集团注意那艘逃亡飞船。可能是事先安排的圈套,但也可能他们真的不知情……甚至可能是瘟疫的对手安排的圈套。反正,那个时候他们是无辜的,不然瘟疫一开始就会知道爪族世界的事。在安眠星系之前,瘟疫什么都不知道。而且我相信,就算在安眠星系,蓝荚也是忠于咱们的。我当时有什么武器他全清楚,比如我的侦察机器人,大可以警告其他车手。”

  拉芙娜一阵惊喜,心中生出新的希望。他真的想通了,还有——“出问题的只是小车,范。它们才是机关,等待机会暴起伤人。我们在飞船上与外界是隔离的,绿茎被感染的小车你又已经摧——”

  范连连摇头:“不仅仅是小车。在某种程度上,连车手的身体结构都留下了瘟疫的印记。不然就无法解释绿茎怎么转变得那么快。”

  “是、是的。有风险。但相比之下,这个风险是很小——”

  范没有什么表示,但他的某一部分仿佛正远远飘离她,拒绝接受她提出的帮助。“小风险?咱们谁说得准?赌注实在太高了,我在走钢丝,举步维艰,左右为难啊。不让蓝荚插手,瘟疫的舰队就会把咱们炸个粉身碎骨;如果他手插得太深,他或者他的哪个部分背叛了咱们又怎么办?而我有什么武器?只有个天人裂体,还有一堆记忆……说不定纯粹是瞎编乱造出来的,这才是一切谎言中最大的谎言!”最后两句话轻细得若蚊鸣。他抬起头,望着她,眼神无比冷漠,同时无比茫然。“但我已经下定决心,手里一切武器都要用起来,我自己这件武器也一样。无论如何,我一定要领着咱们到达爪族世界。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把老头子的天人裂体带到底层。”

  三个星期后,蓝荚的预言变成了现实。

  在飞跃中界,纵横二号像一头结实的牲口,就连出事受损的超能驱动器都只是逐步失效。而现在,飞船无时无处不出毛病,简直千疮百孔。大多数毛病与范的毛手毛脚无关。中转系统改装飞船时没来得及作最后总检,纵横二号用于底层的自动化系统没有哪个部分可以完全信赖,不用担心。先天痼疾,再加上范胡乱搞的那些“安全措施”,情况于是更趋严重。

  飞船资料库里储藏着普通底层自动化系统的源代码。范花了几天时间调整代码,使之适用于纵横二号。安装系统时,四个人全待在指令舱。蓝荚主动请求帮一把,范疑心重重地核验着他提出的每一项建议。安装正进行到三十分钟,主通道里突然响起一阵阵闷声闷气的敲击声。如果只有拉芙娜,这种声音她肯定不会理睬,只会稍微有点奇怪;纵横二号上从来没有这种响动。

  范和蓝荚的反应却极其迅猛,迹近恐慌。太空飞行员们没有哪个喜欢半夜三更听到莫名其妙的砰砰响动。蓝荚奔向舱门,枝条在前树干在后,箭一般飞了出去。“我什么都没发现,范阁下。”

  范飞快滚动着显示窗上的图表和配置,检查自己的命令格式、作出的配置变化。“这儿有些警示灯,但——”

  绿茎正想说什么,蓝荚已经飘了回来,他的语速很快。“我不相信。像这种事故肯定有图像,有详尽报告。出事了,大麻烦。”

  范瞪他一眼,继续检查诊断窗。五秒钟过去了。“你说得对。情况报告和过去的报告混在一块儿了。”他开始抓取各摄像镜头拍摄的飞船内部情况,发回报告的只有一半,但他们看到的图像……

  飞船的蓄水区已经成了空洞,弥漫着冰雾。撞击声就是从这里发出的:成吨成吨的水倒进了太空。十来处辅助设备发生故障,还有——

  ——飞船制造车间有装甲保护的大门倒下了。低瓦数的激光切割工具不停发射着激光束。破坏严重到这种程度,显示窗上的诊断程序居然还在显示代表正常的绿光和黄光,或者根本不作任何报告。范切换到设在车间里的一个摄像镜头。车间里起火了。

  范跳了起来,一头撞上天花板。一时间拉芙娜还以为他会亲自冲出舰桥救火。但他马上镇定下来,把自己固定好,阴沉着脸,开始尽力扑灭大火。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舰桥上几乎没什么声音,只有范的喃喃咒骂声——能正常运行的东西不多。“联锁制动系统失灵。”这句话他嘟哝了好几遍,“火警探测器完蛋了……无法排除车间里的空气,激光器把设备全融掉了。”

  飞船火灾。拉芙娜以前见过这类事故的图像资料,可当时总觉得这种事是完全不可能的。真空状态的太空中,怎么烧得起火来?再说重力为零,就算船员没有排尽空气,火燃起来了,转眼间也会自己熄灭。但现在,车间摄像镜头拍下的一片弥漫烟气是无法否认的事实。没错,火焰只能吞噬附近的空气,舱壁上有的地方受真空保护,连涂层都没有烧起来,只是有点烤蝴了。但火焰朝四面蔓延,不断向有空气的地方延伸。有的地方,热度形成的空气涡流一改变方向,本来己经熄灭的火焰便猛然间火势大张。

  “还有空气流动,火焰在吸引空气,范阁下。”

  “我知道。关不上通风口,准是熔化后打开了。”

  “也许可以用软件控制。”蓝荚顿了片刻,开口道,“试试这样——”在拉芙娜看来,蓝荚的指点毫无道理,只是在软件底层瞎兜圈子。

  但范点点头,手指在控制面板上飞速移动着。

  车间里,火苗在舱壁流动得更远了,火舌已经伸进范的太空盔甲内部。范在这套盔甲上花了不少时间,最近一次改装刚刚完成一半。拉芙娜突然想起,范最近正在试验活性盔甲……里面有氧化剂。“范,盔甲密封好了吗——”

  火灾发生在船尾方向,离他们六十多米,中间隔着十多扇密封舱门。所以,爆炸声很轻,远远的,几乎像没什么大碍。但摄像镜头传来的画面中,盔甲四分五裂,火焰得意地吐着火舌。

  几秒钟后,蓝荚的建议奏效了,车间的通风口封死了。炸毁的盔甲里继续闷烧了半个小时,但火势没有蔓延到工作间之外。

  清理余烬,估计造成的破坏,确信一时不会发生新的灾难。这一切花去了两天时间。到了爪族世界之后他们没有威风凛凛的盔甲可穿了。范总算抢救回来一支射线枪,这是他装在大门外把守车间的。事故造成的破坏波及全船,联锁制动系统失灵后出现这种情况是很典型的。损失了百分之五十的蓄水,飞船着陆舱也丧失了自己的自动化操作系统。

  飞船的火箭推进器严重受损,功能大降。在星际太空飞行时还不打紧,但到旅途终点,必须依靠火箭推进器才能与目的星球保持同步。到那时,他们只能保持0.4个标准重力加速度了。幸好反重力垫还能用,不至于影响在目的星球重力井中的行动,也就是说,在爪族世界上着陆不成问题。

  拉芙娜明白他们是多么接近人船尽毁,但她更害怕的却是范。她密切注意着他,惟恐他把这次事故当成车手们的阴谋。这种想法将会成为压断骆驼背的最后一根稻草,他非狂性大发不可。但奇怪的是,现实几乎与她的想像正好相反。范极其痛苦,心情沉重,这很明显。但他没有指责他人,只顾埋头收拾残局。现在他与蓝荚能多说几句了,尽管还是不让他调整自动化系统,但可以谨慎地多听取一些蓝荚的建议了。两人协作,总算让飞船大致恢复了火灾前的状态。

  她问过范。“我的想法跟以前没什么两样。”他沉吟半晌,道,“过去我想平衡好不同的危险,但弄砸了……也许根本不存在平衡的可能。也许瘟疫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天人裂体过去太依赖于范一个人了,现在,也许它适当调整了自己的偏执心态。

  离开安眠星系已经七周了,再过不到一个星期,他们就能赶到爪族的世界。不知在那里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偏偏这时,范又一次进入大脑空白状态,一连持续了两天。在此之前他一直忙个不停,徒劳地想以手工方式检查抵达目的地后可能需要的自动化系统。拉芙娜甚至无法让他停下来吃点东西。

  导航显示窗证实了新闻组的消息和范的直觉,尾随着他们的有三支舰队:瘟疫的直接下属、防卫同盟,还有斯坚德拉凯商务安全舰队的残余力量。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和它们牺牲品的残余部分。防卫同盟仍然时常在新闻组发布消息,大吹大擂。斯坚德拉凯安全舰队也贴过几张简短的帖子,驳斥同盟的谬论——但次数不多,大多数时间保持着沉默。他们不习惯宣传,但更可能的是,对这些己经不感兴趣了。向敌人复仇,这就是斯坚德拉凯人的惟一目的。至于瘟疫的舰队,新闻组迄今未见他们的任何帖子。综合分析启航时间和掉队飞船的情况之后,追踪战争兴趣组得出结论:这只舰队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安眠事件后,瘟疫匆匆忙忙大范围收集任何它能控制的飞船,组成这只一声不吭的沉默舰队。拉芙娜知道,战争兴趣组的分析有一点错了。几个星期以来,他们向纵横二号发送了三十多次信息——信息编码是树族小车维护码的格式。范让飞船拒收这些信息,不阅读,立即删除。命令下达之后,他又忧心忡忡,害怕飞船暗中违反他的命令。说到底,纵横二号毕竟是树族的飞船啊。

  但是现在,内心忧惧交加的折磨已经离他而去。范一连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凝视着显示窗。用不了多久,斯坚德拉凯人便会赶上防卫同盟,至少一部分坏蛋马上就会付出代价。可瘟疫舰队却会毫发无损,或许防卫同盟也会有一些幸存下来……也许,范现在的离神状态只是天人裂体绝望了。

  三天时间过去了,范骤然间回过神来。他的脸庞略显消瘦,除此之外,他比几周以来更像过去的范。他让拉芙娜把车手们叫到舰桥上来。

  范朝悬浮在显示窗中的超波轨迹图挥了挥手。三支舰队的分布情况大致呈一个圆柱形,深度约五光年,直径三光年。画面只显示了这个圆柱形的中央部分,追兵中速度最快的飞船便集中在这个区域。每艘飞船由一个明亮的光斑表示,每个光斑后拖着一条亮度稍暗的尾迹,即飞船驱动器留下的超波轨迹。“我用红色、蓝色和绿色标示出了每艘飞船所属的舰队。归属关系是我的推测,目前我只能分析到这种程度。”在这种比例尺的画面上,最快的飞船聚集在一起,密密麻麻,光斑混杂成了一团白光,但还能从后面的尾迹辨认出不同的色彩。画面上还有其他记号和标注符号,都是范设置的,但他有一回对拉芙娜承认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些符号是什么意思。

  “这一团,也就是最快的分队中最快的飞船,正在逐步赶上我们。”

  蓝荚犹犹豫豫地说:“如果你批准由我直接操纵飞船,我们也许还能更快一点儿。快不很多,但——”

  范的回答还算客气:“不。我在想另一个办法,拉芙娜以前跟我提过。始终存在一种可能……我……觉得,现在,采取这个办法的时候到了。”

  拉芙娜向显示窗走近几步,凝视着上面的绿色轨迹。其分布情况很接近新闻组所说的斯坚德拉凯残余舰队。我的同胞只剩下这么多了。“一百个小时以来,他们一直极力赶上同盟舰队,与之交火。”

  范的视线与她的碰在一起:“是呀。”他轻声说,“可怜的人啊,简直是从绝望之港飞出来的绝望舰队。换了我的话,我会——”他的表情再一次平静下来,“他们的武器装备如何,你知道个大概吗?”这句问话只是修辞性的,没多少实际意义,但总算把这个问题摆上了桌面。

  “战争追踪组认为,自从防卫同盟开始高谈阔论‘消灭害虫’以来,斯坚德拉凯人便作了应付不愉快冲突的准备,安全舰队向外太空展开,进行纵深防御。他们的战舰是由货船改装的,配备本土设计的武器。战争组相信,如果对方投入全部攻击力量,他们是抵挡不住的。但有一个前提:防卫同盟决心承受重大伤亡。斯坚德拉凯人的错误在于,他们从未预料到袭来的是星球毁灭级的打击。于是便出现了这种情况:防卫同盟的舰队出现了,我们的人上前迎击——”

  “——与此同时,星球毁灭级的炸弹却直奔斯坚德拉凯的心脏而去。”

  戳进我的心脏。“是这样。同盟肯定几个星期之前便投放了这种炸弹。”

  范·纽文短促地笑了一声:“要是眼下我在同盟的船上,肯定有点心惊肉跳。他们的力量分散,数量也减少了,斯坚德拉凯的改装战舰速度又那么快,跑不赢它们……我敢打赌,斯坚德拉凯还活着的每一个飞行员早就横下一条心,决心跟敌人拼个同归于尽。”激昂情绪转瞬即逝。“唔,他们不可能消灭全部同盟飞船,或者瘟疫舰队,更不用说同时消灭这两者。这样就没意义了……”

  凌厉的目光射向拉芙娜:“如果我们不管他们,由他们去,斯坚德拉凯人最终会赶上防卫同盟,尽最大努力炸得他们见鬼去。”

  拉芙娜只能点头:“据他们说,十二小时左右。”

  “那以后,只剩下瘟疫自己的舰队紧紧咬住咱们的尾巴不放。但是,如果我们可以劝说你的同胞跟真正的敌人交锋……”

  这个方案正是拉芙娜最害怕的噩梦:斯坚德拉凯的全部幸存者为拯救纵横二号而死……或者说,因为作出拯救纵横二号的努力而死。斯坚德拉凯舰队消灭瘟疫全部飞船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但是,他们本来就是为了战斗而来,为什么不将复仇的怒火喷射到真正的敌人头上?噩梦之后,得出的便是这个结论。这样一来,正好与天人裂体的计划吻合。“有一个难处。他们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也不知道那第三支舰队的目的何在。无论我们想对他们说什么,发出去的消息都会被别人听到。”超波通讯本来有很强的方向性,但他们的追兵之间实在靠得太紧了,彼此间杂,难以保证超波通讯不被窃听。

  范点点头:“一定要跟他们接上头,而且要保密。一定要劝说他们改变战斗方式。”轻轻一笑,“我想,我们正好有设备……可以办到。蓝荚,你还记得吗?在中转系统的时候,你说过你们从斯坚德拉凯运的那批货,就是被‘污染’的那批。”

  “是这样,范阁下。货主是那种尖牙大嘴的类人族,货物是三分之一板一次性板式加密图像信息,由斯坚德拉凯商务安全公司生成,现在仍然存放在飞船的保险柜里。当然,没有其他两板,这件货物一文不值。”以每克重量而论,加密信息可能是星际间飞船运载的最贵重的货物了。纵横二号的货单上便开列了一件来自斯坚德拉凯的一次性加密通信板,准确地说,三分之一板。

  “一文不值?恐怕不至于吧?哪怕只有三分之一板,也可以保障我们的通讯安全。”

  蓝荚的枝条一耷拉:“我必须不能误导你,范阁下。没有哪位负责任的顾客会接受这种形式的通讯保障。它可以保障通讯的安全性,但另一方却无法确认你的身份,不能确定你是不是你声称的那个人。”

  范的视线投向拉芙娜,脸上又露出过去那种微笑:“只要他们肯听我们说话,我想咱们是可以说服他们的……不好办的地方在于,我只希望那边的一支舰队听我讲话。”范说出自己的计划。车手们一边听,一边簌簌地交头接耳。跟他们相处这么长时间之后,拉芙娜对他们的语言已经有了点感觉。或许只不过因为她太了解这两人的性格了?跟往常一样,蓝荚忧心忡忡,认为这个方案行不通,绿茎则让他好好听范说什么。

  但是,当范说完时,个子较大的那位车手并没有跳起来反对。“距离七十光年,超波通讯是可行的,甚至可以即时传送图像。不过你说得对,通讯波束在这个距离上会铺展开,彼此相隔较近的飞船都在覆盖范围内。如果你能确认一艘位置离其他船只较远的飞船属于斯坚德拉凯,那么,你的计划是可以成功的。那艘飞船可以利用舰队内部通讯渠道将你传递的信息转给舰队的其他飞船。但我必须诚实地告诫你,”绿茎的枝条温和地拂着蓝荚,表示反对。蓝荚拨开她,继续道,“没有哪个具有专业素养的通讯技师会同意你的通讯请求,甚至可能干脆拒收你的信号。”

  “笨。”绿茎总算说话了,语音合成器传出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你总是这么说,除非通话对象是付费的客户。”

  “叭①!是的,非常时期,非常手段。我同意试一试,但我担心……我恳求你不要在通讯中指责树族的背叛行为,范阁下。希望你能保证这一点。”

  范·纽文还了他一个笑脸:“我的想法和你一样。”

  【①树族感叹词。】

  阿丽亚娜舰队——商务安全公司舰队的许多人都这么称呼自己。阿丽亚娜是古老的人类神话中一艘飞船的名字,其源头早在尼乔拉时代之前,甚至可以上溯到图沃—诺斯克联合文明时期。该文明存在于古老地球所属的太阳系中各小行星上。传说阿丽亚娜是一艘大型飞船,在图沃—诺斯克文明毁灭之前被发射进入星际太空。飞船机组成员目睹了故乡毁灭,一生乘着飞船漫游在黑沉沉的无尽太空中,飞船的生命支持系统慢慢失灵,船员们一个接一个死去。这是个让人毛骨惊然的传说,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它才历经千万年,流传至今。现在,斯坚德拉凯毁灭了,舰队逃了出来。阿丽亚娜的传说仿佛突然间变成了现实。

  但我们不会慢慢老死。舰队一级舰长基耶特·斯文森多凝视着轨迹图。这一次,文明的毁灭是一桩谋杀,谋杀者已经近在咫尺,复仇之手可以抓住他们。这些天来,舰队司令部尽力指挥下属飞船机动,逐步接近防卫同盟。根据轨迹图,复仇的时刻已经十分、十分接近了。同盟和斯坚德拉凯两支舰队的主力轨迹交错,形成闪闪发亮的一团,其中还包括第三支舰队,即沉默舰队。光从轨迹图上看,有人也许以为各飞船已经进入开火距离了。事实上,敌对飞船虽然几乎处于同一空间,有时相距不过十亿公里,但它们之间还隔着数千秒的距离。所有战舰都处于超波驱动状态,每秒跃迁十余次。这里已是飞跃下界,每次跃迁只能越过几分之一光年。在这种状态下,要捕获一艘和自已步调不一的敌方战舰,只有先调节自己的跃迁步伐,与敌人保持精密同步,趁双方处于同一空间时以类似小型自控舱的智能导向武器覆盖对手。

  斯文森多舰长调整图像,显示已与同盟飞船实现同步的己方战舰。舰队的三分之一已经调整好了步伐。再过几个小时……“他妈的!”他啪地一拍桌子,把显示控制板打得旋转着飞了出去。

  大副接住控制板,让它滑回桌上。“骂的仍旧是那些事,还是找到了新目标?”台罗勒问。

  “还是那些事。对不起。”他觉得挺后悔,台罗勒和格利姆弗雷勒已经够难过的了,不应该再烦他们。人类无疑还有其他飞跃界殖民地,没有遭到防卫同盟攻击。但迪洛基人恐怕只剩下舰队里这一小群了。除了台罗勒和格利姆弗雷勒这种一心冒险的人外,其他迪洛基人都生活在斯坚德拉凯的盛世乐土上。

  基耶特·斯文森多已经在安全舰队服役二十五年了。他进入商务安全公司那会儿,公司只有一支很小的舰队,担任租赁警察的工作。他苦心钻研数千小时,终于成为舰队最好的战斗飞行员。但他真正开火只有两次。就连这两次有人还不住嘀嘀咕咕,说什么没有必要。斯文森多和他的上司却把这种议论视为荣耀:因为他们是最棒的,别人才会忌妒。由于他的才干,他一直能得到舰队中最好的装备,最后终于获得了他目前指挥的这艘飞船,乌尔维拉号。防卫同盟开始发出威胁的喧嚣时,斯坚德拉凯耗费巨额资金购买武器装备,其中很大一部分便花在乌尔维拉上。它不是货运飞船改装的,而是一部地地道道的作战机器。乌尔维拉装备着可以用在斯坚德拉凯所处区域的智能化程度最高的处理器和超能驱动器,只需三名机组成员便能操纵自如。战斗时甚至单独一位飞行员即可在智能系统辅助下控制全舰。它的弹药舱里装载着一万多枚自动寻的炸弹,每一颗都拥有高于普通货运飞船全套驱动体系的智能系统。真是对勤勉服役二十五年的老战士的最好奖赏。他们甚至允许斯文森多自己为这艘飞船命名。

  可现在……真正的乌尔维拉,他的女儿,已经死了,和她一起死去的还有数以百亿计的生灵。他们的使命本来是保护这些人不受伤害。乌尔维拉住在赫特,这是星系内层的一颗星球。炽热弹是不会留下活口的。

  而他的名字相同的漂亮飞船却在星系以外半光年的地方,搜寻不存在的敌人。在任何一场公平战斗中,基耶特和他的乌尔维拉都可以打得非常出色。但他们正向底层追击,每下潜一光年,离战舰的设计使用地域就越远。每前进一光年,处理器的运行速度都更慢一点,有的甚至干脆停止运行了。深入到这里,货运飞船改装的战舰反倒得其所哉,尽管它们行动笨拙,智能系统也傻得要命,机组成员多达数十人。现在,乌尔维拉已经落后于其他战舰五光年了,首战同盟舰队的重担势将落到那批货运飞船肩上。基耶特不得不再一次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朋友们一个个战死,自己却无能为力。

  斯文森多第一百次怒视着轨迹图,沉思是不是应该不遵号令,来一场兵变。同盟舰队也有掉队的,都是“高性能”飞船,到了底层却越拉越远,渐渐脱离了舰队主力。给他下达的命令是保持现有位置,为舰队目前比较灵活的战舰提供战术协调。好吧,毕竟受雇于人,他执行命令……最后一次。等战斗结束,舰队与尽可能多的同盟战舰同归于尽——到那时,他会想自己的办法报仇雪恨。这个问题要取决于台罗勒和格利姆弗雷勒。他能不能劝说他们扔下还未被歼灭的同盟舰队不管,掉头上行至飞跃中界?到了那里,没有哪艘战舰比得上乌尔维拉。已经有明确的证据,表明是哪些星系躲在“防卫同盟”的幌子后面。那伙杀人犯正在新闻组上大吹特吹呢,显然觉得这种手段可以给他们召来新的资助者。可是,这种吹嘘也会给他们唤来像乌尔维拉这样的不速之客。它肚子里的炸弹虽说比不上用在斯坚德拉凯上的迅捷可靠,但也足以毁灭许多个世界。想起这种可怕的复仇,就连斯文森多都不禁有点畏缩。不,选择目标必须更加慎重:赶来增援同盟舰队的飞船、乔装改扮的运输船队。如果能巧妙运用伏击战术,每次不留活口,乌尔维拉可以战斗很长、很长时间。他注视着显示窗,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不理会眼睛的酸涩。他当了一辈子遵纪守法的好公民,自己的工作常常就是阻止复仇行为……而现在,生活中的一切都已毁灭,留给他的惟有复仇。

  “我这儿收到点怪信号,基耶特。”值班的格利姆弗雷勒正监视着往来信号。如果乌尔维拉在正常环境中,这种事本来应该完全由智能系统全自动完成的,现在却不得不人工值守。无聊乏味的工作,把人都拖垮了。

  “什么事?谎言网上又有新谎言了?”台罗勒问。

  “不。从方位看,应该是那艘大家紧追不放的深潜船。不可能是其他人发来的。”

  斯文森多的眉毛扬了起来。他转向那个奇怪的信号,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兴奋。“信号属性?”

  “舰载信号处理器说可能是一束窄波信号,很可能是专门发给本舰的。信号很强,带宽足够传送高质量图像。如果咱们那个毛病百出的数字信号处理器这会儿能正常运行的话,我马上就会知道——”格利姆弗雷勒唱起一支小曲,在他那个种族中,这支小曲相当于人类急躁不安时发出的哼哼声,“——成了!信号经过加密,但加密只在外层,是语法45图像信息。实际上,信号宣称自己是以我们公司一年前出产的一块加密板的三分之一加密的。”一时间,斯文森多还以为他在说这个信号本身是智能化的呢,底层不可能有这种事。二副准是看出了他的表情,“表述欠准确,抱歉,头儿。我是说它的属性框里是这么写的……”他的显示窗闪了一下,“行了,加密板载信息是这样:这一类型的加密板是我们公司自产的,用于保障飞船通讯安全。”与防卫同盟的战争爆发之前,这一级别的加密板已经是最高密级了,“一块加密板分成三部分,这是未能运抵目的地的第三部分。整块加密板已经归入报废一类,但我们手里正好还有一份拷贝,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台罗勒和格利姆弗雷勒都抬起又大又黑的眼睛,期待地望着斯文森多。常规做法,不,常规命令是,凡以报废秘钥加密的信息均置之不理。如果不是公司信号部的人无能,这条受污染的信息根本不会上他的船,废置命令将自动生效,删除发来的信号。

  “解密这个信号。”斯文森多简短地说。过去几个星期发生的事已经证明,公司在处理军事和信号方面彻底失败。效能低下,令人绝望。能从公司的低效率中找出点好处也好。

  “遵命,长官。”格利姆弗雷勒按下一个按键。乌尔维拉的舰载信号处理器内部某个地方产生了长长一段经过“随机扰乱”的噪声,分割成无数片段,按照既定框架覆盖在飞船接收到的信号噪音上。一个可以感觉出来的停顿,(该死的底层)紧接着,通讯显示窗上出现了平面图像。”

  “——第四次重复本信息。”是萨姆诺什克语,斯坚德拉凯语系赫特语中的一支,口音纯正。说话者是——短短的一瞬间,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乌尔维拉,还活着……他缓缓吸了口气,尽量放松。黑发、苗条、紫罗兰色的眼睛,和乌尔维拉真像啊。斯坚德拉凯上,上百万个女人都是这样的长相。是有点相似,但只隐约相似,换了从前,他绝对不会误将她看作自己的女儿。在那一瞬间,他的注意力脱离了舰队,他的视线无比遥远,看到了远方的目标,高于复仇的新的目标……但很快,他强迫自己全神贯注于眼前的事务,全面细致地审察显示窗中传出的一切图像细节。

  女人说:“这一信息我们还将重复三次。如果你们届时仍不作出回应,我们将另外选择通话对象。”她从摄像镜头前后退,让他们看到她身后的房间全景。天花板很低,房间进深很大,一个超波轨迹显示窗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斯文森多注意的不是显示窗。房间里有两株车行树,其中一个的小车上装饰着条纹,表示曾和斯坚德拉凯做过生意。另一个准是株止树,小车很小,又没有轮子。镜头一转,正对着第四位成员。人类?很有可能,但肯定不是尼乔拉传下来的一系。换一个时间,光凭他的长相便足以成为轰动飞跃界内所有人类世界的重大新闻。但现在,斯文森多只将这一点记在心里,作为一个疑点。

  那个女人的声音继续说道:“现在你们可以看出我们是人类和树族,我们四个是纵横二号的全部机组成员,既不属于防卫同盟,也不是瘟疫的爪牙……但正是由于我们,他们的舰队才会深入飞跃下界。读到这条消息的人,但愿你们是斯坚德拉凯一方。我们必须对话。附上加密本信息的加密板,请用这种加密板回复我们。”图像跳了一下,女人的脸又回到镜头前,“这是第五次重复本信息,”她说,“这一信息我们还将重复两次——”

  格利姆弗雷勒切断图像数据流。“照她说的话,我们还有约一百秒的时间可以回复。舰长,现在怎么办?”

  突然间,乌尔维拉不再是一个无关大局的掉队者了。“我们对话。”斯文森多道。

  回应、对方再回应,时间短得只能以秒计。之后……与拉芙娜·伯格森多进行了五分钟对话。五分钟足够了,基耶特已经坚信,必须将她要说的话转给舰队司令部。这样一来,他的战舰只是个纯粹的信号中转站,但他总算参与了一件极其重大的大事。

  舰队司令部拒绝来自纵横二号的可以发送图像的完整链接。旗舰上有些人死板得很,死抱着标准手续不放,不肯通融。一想到加密手段是报废的秘钥,他们的五脏六腑肯定全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连基耶特都只能通过作战链接与总部联系:显示窗里的图像倒是彩色的,解析度很高,但仔细看就能看出来,这些图像是“贴”上去的。基耶特认出了船东莉门德和她的首席执行官简·斯克里茨,但他们的打扮显得有些落后于时代。这是经过动画处理的旧图像,实际的通讯带宽肯定很窄,每秒不到四千比特。总部可不愿意冒什么风险。

  通过这么窄的带宽传送过去、经过动画处理的范·纽文的图像会是什么模样,只有上帝才知道。那个烟灰色皮肤的人类成员已经把自己的想法反复说了好几遍,效果比在他之前的拉芙娜·伯格森多好不到哪儿去。他沉着镇定的神态渐渐消失了,脸上露出绝望的神情。“——我告诉你们,两支舰队都是你们的敌人。没错,摧毁斯坚德拉凯的是防卫同盟,但正是由于瘟疫,他们才可能发起进攻。”

  简·斯克里茨的半卡通形象膘了莉门德一眼。老天,底层这儿的贴图效果可真差劲啊。斯文森多想。斯克里茨说话时,嘴唇的动作和他的声音根本对不上号。“瘟疫威胁组的消息我们也看过,纽文先生。但防卫同盟只是利用瘟疫的威胁,作为毁灭我们世界的借口。我们决不会滥施屠杀,尤其不会针对一个显然以我们的敌人为敌的组织……你是不是说,瘟疫已经和防卫同盟秘密结盟了?”

  范气忿忿地一耸肩:“不。瘟疫怎么看待防卫同盟,我不知道。但你们应该知道瘟疫的邪恶意图,它的阴谋规模之大,这个‘防卫同盟’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是啊,文明网上倒是这么说的,纽文先生。即使这些消息初发时是真实的,但它们毕竟发自数千光年以外,历经无数我们无从知晓的节点和转译才到达飞跃中界。大家把文明网叫做百万谎言网,其中不是没有道理的。”

  陌生人的脸色阴沉了。他气愤地大声嚷嚷起来,说的话和尼乔拉一系人类的任何语言都全然不同。音色单调,上下起伏,几乎跟鸟语惆啾似的迪洛基语差不多。看得出他尽量压住自己的火气,但重新说起萨姆诺什克语时,他的口音比以前更重了。“你说得对。但我告诉你,中转系统毁灭时我在场。瘟疫比你听说的任何灾难更加可怕,屠杀斯坚德拉凯只是它的大行动连带的一件小事而已。你们到底愿不愿意帮助我们抵抗瘟疫舰队?”

  莉门德船东笨重的身体在网状固定椅上向后一靠,她望着自己的首席执行官。只见两人谈了几句什么,却听不见声音。基耶特的视线越过两人,望着画面上的旗舰指令舱。莉门德身后的指令舱进深约十几米,下级军官们静悄悄进进出出,还有些人关切地注视着正在进行的通话。画面本身清晰锐利,只是人物的活动显得有些不自然,像动画片。有些人的脸基耶特认识,可这些人在斯坚德拉凯毁灭之前便调离了旗舰。乌尔维拉号上的处理器忠实地接收着来自总部的窄带信号,并按照信号的命令在自己的资料库中提取精细入微的(同时也是过时的)的图像作为背景贴上去。这次之后,绝对不再贴图了。斯文森多暗自发誓,至少不再在底层贴图。

  莉门德船东重新直视镜头:“请原谅我这个老警察的一点多疑症,但我觉得,你可能是瘟疫那一方派来的。”莉门德抬起一只手,好像准备挡开别人的插话,但红头发的范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吃惊地瞪着她,“退一步说,我们权且相信你的话。也就是说,我们相信底层一个星球上存在某种极其重要又极其危险的东西,而我们大家正赶赴这个星球。再进一步,我们也相信你们和瘟疫的舰队都经过特别改装,最适合执行拿到这种珍宝的使命。如果按你的希望投入战斗,战斗结束后我们极有可能剩不下几个活人了。能够掌握那个下界宝藏的于是只有你们一艘飞船。在这种情况下,一旦拿到宝藏,我们很担心你们会怎么办。”

  范沉默良久,一言不发。紧张激忿的神情渐渐从他脸上褪去。“莉门德船东,你的话有道理。这的确是一个两难困境。我们双方能否找到一条出路?”

  “斯克里茨和我讨论过了。无论我们怎么做,贵我双方都将冒巨大的风险……两害相权取其轻,另一种可能性实在太可怕了。我们可以同意你的要求,按你的指导投入战斗——前提条件是,你的飞船掉头驶向我们,允许我们的人登船。”

  “从而丧失我们在追逐中的领先位置?”

  莉门德点了点头。

  范张开嘴,又合上了,一个字都没有说。他看上去有点呼吸困难。拉芙娜道:“那样的话,如果你们未能歼灭瘟疫舰队,我们大家就会丧失一切。现在我们至少还领先六十小时。就算瘟疫舰队打赢,这段时间可能也足够我们拿到反制手段了。”

  斯克里茨的脸一拧,露出一个卡通化的微笑。“你们总不能两样占全吧。你对我们提出的要求是冒灭军灭族的危险保障你们的安全。为了你们所说的目标,我们愿意牺牲自己,但却不愿成为两个魔头斗法时的小卒子。”最后一句话的语气有些不对,带着一丝怒气。背景图像中的人物动作忽然停止了,只剩下说话者跟声音不匹配的嘴唇的动作。格利姆弗雷勒用眼神引起斯文森多注意,同时指了指他的通讯面板上的故障指示灯。

  传来斯克里茨的声音,“斯文森多舰长,请将这艘未知飞船的通讯频道调整至——”图像突然定格,声音中断了。

  拉芙娜:“怎么回事?”

  格利姆弗雷勒叽叽一声尖哨,“我们与总部掉链了。有效带宽下降至每秒二十比特,仍在继续下降。斯克里茨的最近一次传输带宽还不足每秒一百比特。”乌尔维拉的智能程序自动调整了图像与声音的传输比例,使上一句话保持着必要的清晰度。

  基耶特愤怒地冲着显示屏一挥手,“切断这个该死的东西。”至少他用不着再干贴图的勾当了。而且,他不想弄清简·斯克里茨刚才对他下达的命令。斯克里茨有什么意图,他心里一清二楚。

  台罗勒道:“哎,干吗不让它继续开着?就算开着我们也可能没注意到嘛。”对迪洛基同胞的这点鬼机灵格利姆弗雷勒不屑地哼哼一声,长长的手指却灵巧地在控制面板上跳动着,显示屏缩成一个小窗口,隐藏在群星之间。这两个迪洛基人对官僚体系有自己的看法。

  斯文森多没理睬两人的把戏,目光继续盯着仍然打开的那个通讯显示窗。他和范与拉芙娜的通讯走的是高带宽,可以传送高保真图像,几乎根本没受什么影响。如果这条线路出故障,靠舰载程序那点手腕是不顶用的。“抱歉出了这种事。最近几天,我们在通讯方面出了不少问题。这场界区大风暴显然是好几个世纪以来最猛烈的一次。”事实上,风暴正愈演愈烈,显示超波轨迹的半数显示窗里都是一片乱七八糟,不知显示的是什么东西。

  “你和你的上级断了联系?”拉芙娜问。

  “暂时的……”他扫了范一眼。红头发的眼神仍然有点呆滞。“你瞧……最让我觉得抱歉的是事情居然成了这样。不过,莉门德和斯克里茨也是非常睿智的领导者,他们的话也有道理。”

  “奇怪呀。”范打断他的话,“图像有点不对劲。”声音飘忽不定。

  “你是说通过我们中转之后传给你们的总部图像?”斯文森多解释了窄带宽的问题,以及他飞船上的处理器到了底层后的可怜表现。

  “也就是说,他们看到的我们的图像质量同样糟糕……不知他们是怎么看我的。”

  “嗯……”有道理。想想范·纽文的长相吧:又短又硬的红头发、烟灰色的皮肤、不住起伏升降的口音。如果总部屏幕上显示出来的是这些,而不是大大失真、全然不同于他看到的范·纽文的贴图……“等等,贴图不是这样的。我相信他们能清楚地看到你的模样。你瞧,进程开始时会先传过去一些你的高清晰度图像,后来的动画处理就是根据这些图像做的。”

  范·纽文固执地看着他,眼神很迟钝,仿佛不相信他的话,要基耶特再好好想想似的。该死的,难道我说错了吗?我的解释是对的。莉门德和斯克里茨肯定看清了红头发的模样。可是,基耶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吃不准……莉门德和斯克里茨自己的打扮也有点落后于时代——不对呀。

  “格利姆弗雷勒,检查总部传过来的原始数据流。他们发没发给我们任何适时图像?”

  格利姆弗雷勒只花了几秒钟。他吃惊地吹了声口哨。“没有,头儿。传给我们的信息都经过适当的加密处理,完全符合规定,没有问题,所以我们这头自然放行,没有纠缠实时图像的事。”他对台罗勒说了几句,两个迪洛基人飞快地叽叽喳喳了一会儿,“下界这儿好像没什么设备能正常运行,不过也许只是另一个程序漏洞。”格利姆弗雷勒的声音显得没多大把握。

  斯文森多转身面对来自纵横二号的图像。“你们看,本舰与总部的通讯渠道经过彻底加密,使用的是一次性加密方案。跟我们双方对话使用的加密方案相比,我对总部的方案更放心。”但基耶特的胃里一阵抽搐,感觉就像斯坚德拉凯之战的头几分钟,他刚刚明自己方已被对手的战术彻底蒙骗时一样,就是在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一直极力保护的每一个人势必遭到屠杀,“嗯,我们会再联系其他飞船,确定总部的方位——”

  范·纽文抬起眉毛:“也许总部信息还不至于是经过伪装的敌方——”没等他说完,一个车手,那个驾着小车的,冲着他们喊叫起来。他滚过天花板,一把将人类从镜头前推开。“我有一个问题!”合成语音有点含混,几乎听不清楚。这东西的枝条互相纠缠撕扯着,基耶特·斯文森多从没听说车行树会悲愤到这种程度。“我的问题:你的舰队旗舰上有车行树吗?”

  “为什么你问——”

  “回答我!”

  “我怎么知道?”基耶特尽力回忆,“台罗勒,斯克里茨手下的参谋中有你的朋友,你知道舰上有车行树吗?”

  台罗勒结结巴巴发出几个音节:“啊、啊、啊,是的。临时雇员,更准确地说是救上船的难民,就在战争爆发前不久。”

  “我们了解的只有这么多了,朋友。”

  那株车行树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的枝条似乎已经枯萎了。“谢谢你。”他轻声说,向后滚去,离开了镜头的拍摄范围。

  范·纽文也从镜头前消失了。拉芙娜着急地四下张望着,“请先等等!”她对着镜头说。现在,基耶特眼前的画面中只有空荡荡的对方飞船指令舱。从摄像头的拾音器里隐约传来阵阵说话的声音,有人声,也有合成语音。过了一会儿,她重新回到镜头前。

  “这是怎么回事?”斯文森多问拉芙娜。

  “没、没办法,我们帮不了你们……斯文森多舰长,在我看来,眼下指挥你们舰队的已经不是你想像的那些人了。”

  “也许。”很可能。“这个问题我会好好考虑的。”

  她点点头。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说不出话来。多么奇异的感觉啊,距离故乡如此遥远,经过这么多令人心碎的悲剧之后……又能重新见到一个面貌如此熟悉的人。“当时你们真的在中转系统?”他自己听上去都觉得愚不可及。但从某种程度上说,她就像一座桥梁,联结着他所熟知、所信赖的过去和无比凶险、捉摸不定的现在。

  拉芙娜·奥尔森多点点头:“是的……情况和你在新闻组里读到的一样。我们当时甚至还和一位天人取得了直接联系。瘟疫杀害了那位天人,这还不够,它彻底摧毁了中转系统。舰长,新闻组里这方面的消息不是谎言。”

  台罗勒双手一撑,从他的导航工作站飘了过来。“你们在这里到底能做什么?真能打击瘟疫?”这些话很不客气,但台罗勒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十分严肃。他是在恳求对方解释那么多人死难的原因。迪洛基人只占斯坚德拉凯文明体系的一小部分,但这个种族却是该星系历史最悠久的居民。一百万年前,迪洛基人实现了从爬行界向飞跃界的飞升,在三个星系建立了殖民地,后来,人类将这三个星系总称为斯坚德拉凯星系。这是一个内向的、喜欢梦想的种族,他们利用古老的智能系统、与友好的年轻种族一起并肩保卫自己的星系。再过五十万年,这个种族很可能从飞跃界中消逝:或是灭绝,或是进化为另一种形态。这是最常见的模式,类似个体生命的衰老和死亡,只不过来得更缓慢,更平和。

  时常有一种误解,认为衰老种族的个体成员也个个老气横秋。其实任何较大的人群中总会存在各种各样的人,总会有些成员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在外面的世界中嬉戏。人类和格利姆弗雷勒、台罗勒这样的迪洛基人相处得非常融洽。

  看样子,伯格森多完全理解他。“你们中有谁听说过天人裂体吗?”

  基耶特说:“不知道。”话刚出口便发现两个迪洛基人吃了一惊。两人互相啸叫了几秒钟,“我们听说过。”台罗勒最后用萨姆诺什克语回答道。基耶特从来没听过他用这么敬畏的语气说话,“你们也知道,我们迪洛基人在飞跃界已经生活了很长时间,有一些殖民点实现了进入超限界的飞升,其中有些人成了天人……有一次,有一种东西回来了。当然,它不是天人,更像脑子出了毛病的普通迪洛基人,但它……知道许多事,做了许多事,大大改变了我们迪洛基人的生活。”

  “你说的是芬特罗勒?”基耶特惊呼出声,一下子记起了那个故事。那已经是十万年前的事了,当时人类还没有移居斯坚德拉凯,但它却是迪洛基人争论不休的一件大事。

  “是的。”台罗勒道,“直到现在,大家还在争论芬特罗勒到底是迪洛基人的福气还是诅咒。但是,我们喜欢梦想的性格和我们的古老宗教都是他带来的。”

  拉芙娜点了点头,“这件事我们斯坚德拉凯人都很熟悉。考虑到种种后果,可能并不是一件特别好的事……”接着,她对他们讲述了中转系统毁灭之前发生在老头子身上的一切,以及范·纽文的来历。迪洛基人开始还边听边小声嘀咕,但随着她的讲述,他们变得寂然无声,连身体都凝固了似的一动不动。

  基耶特终于道:“这么说,鲁……纽……”此人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连他的名字也不例外,他结巴了一会儿才发出这个音,“纽文知道他在底层搜寻的是什么,对吗?拿到那个东西以后,他打算怎么办?”

  “我、我不知道,舰长。范·纽文自己也不清楚。他时不时地爆发出奇特的念头,一次只有一点。我相信他,因为当时我在场,看到了那些事——的一部分。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也相信他。”她颤抖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突然间,基耶特猜到了纵横二号是一个多么难以忍受的地方。不知怎么回事,明白了这一点,他反而更相信拉芙娜的说法了。如果存在什么能够真正摧毁瘟疫的东西,那种东西本身必定也是极度可怖、怪异非常。基耶特心想,如果他本人和这样一种东西关在一艘飞船里,不知自己会怎么办。

  “尊敬的拉芙娜女士,”他开口了,使用的字句非常正式、拘谨。我谈的毕竟是叛逆大罪呀,“我,唔,我在舰队里有些朋友,我将向他们查询你所引发的疑虑,还有……”说!“我认为,置舰队司令部的命令于不顾、向你们提供帮助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谢谢你,舰长先生。谢谢。”

  格利姆弗雷勒打破沉寂:“与纵横二号的通讯质量恶化了。”

  基耶特双眼扫过各个显示窗。所有超波轨迹图都出现了随机干扰。现在还不清楚这场界区风暴的具体情况,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来得很猛。

  “看来我们无法长时间维持通话渠道了,拉芙娜·伯格森多。”

  “是这样,我们这一方的信号也在衰减……万一无法成功,万一你们不能以战斗支援我们……斯坚德拉凯人只有你们这些了,我想说,能看到你和迪洛基人,真是太好了……我很久没看到熟悉的脸了,看到我真正了解的人,我——”她正说着,图像骤然成了一片模糊,化为低频信号。

  “糟糕!”格利姆弗雷勒大叫一声,“带宽剧降。”他们与纵横二号之间的通讯链接处理起来十分简单:只要出现通讯故障,舰载处理器便从音像传输切换为低频编码,同时降低码率,以减少信息传输总量。

  “喂,喂,纵横二号。我们的通讯频道出现故障。建议切换对话协议。”

  显示窗转为灰色,跳出一行萨姆诺什克文字,在屏幕上一闪一闪。

  “同意,可能不止是技术故障。”

  格利姆弗雷勒疯狂地敲打着自己的通讯面板,“零,完蛋了。”他说,“检测不到信号。”

  台罗勒从导航工作站抬起头,“我这里的情况比通讯方面严重得多。舰载计算机已经有二十秒钟无法实施跃迁计算了。”他们前不久还能保持每秒五次跃迁的速度,每小时越过一光年里程,但现在……

  格利姆弗雷勒在自己的控制台前向后一靠:“嘿,欢迎进入爬行界。”

  爬行界。拉芙娜·伯格森多的目光越过纵横二号的舰桥。在她的意识深处,她总以为爬行界是一团漆黑,全靠火把照明,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领地,连一台稍微好点的计算机都没有,大家只能用机械式计算器。事实上,现在的情况跟刚才没什么区别。天花板和墙上仍旧一片通明,显示窗上依然有星光闪烁。只是现在,要隔很久很久才能发现任何一点星光移动的迹象。

  最明显的变化发生在飞船的其他显示窗上。超波轨迹图一闪一闪,毫无变化,一个红色标识不断显示出上一次图像更新的时间。导航窗里满是驱动处理器的运算结果。飞船反复播放一段有声警告信息。“警告,发现飞船进入爬行界,立即实施反方向跃迁!警告,发现飞船进入爬行界,立即实施……”

  “关掉那个鬼东西!”拉芙娜抓住一把座椅,将自己固定好。进入爬行界后她觉得有点头晕,但这只可能出于她的恐慌(非常自然)。“还算什么狗屁深潜船。竟然直直地闯进了爬行界,只能事后发点混蛋马后炮的混蛋警告!”

  绿茎飘近了些,从天花板上“踞着脚尖”,怯怯地出溜下来。“像这种事,就算深潜船也无法避免,拉芙娜女士。”

  范对飞船发了条命令,大多数显示窗立即清屏。

  蓝荚道:“就算大型界区涌动,浪头通常也只能涨到分界线几光年以上。我们的位置在界区分界线之上两百光年。打过来的肯定是万年不遇的巨浪。这种事本来只能在巨库里读到,咱们却赶上了。”

  这可算不上什么安慰。“我们早就知道可能发生这种情况。”范说,“最近几周界区风暴一直在恶化。”跟其他人不同,他倒不显得特别紧张不安。

  “不对。”她说,“我们预计会出现速度放慢,根本没想到会一头落进爬行界。”我们被陷死在这儿了,“最近的文明星系在哪儿?十光年?五十?”过去所想像的爬行界的一片漆黑现在有了新阐释,飞船船壁之外的星空不再是一个友好、稳定的事物。他们被包围在无穷无尽的虚无之中,飞行速度已经不能用光年来计量了……合上棺材盖子,被埋葬了。斯文森多和他的舰队是多么英勇无畏,但他们的一切英勇全都虚掷自费了。还有杰弗里·奥尔森多,永远无法向他施以援手了。

  范的手碰了碰她的肩头。多久了,这是两人的第一次身体接触。多少天了?“我们还是能赶到爪族的世界。这是一艘深潜船呀,你忘了?我们没有被死死陷住。妈的,这家伙的冲压发动机比我在青河舰队见识过的任何推进器都强得多。那时候,就凭青河的那些破烂玩意儿,我还当自个儿是宇宙中来去最自由的人哩。”

  飞行时间长达数十年,绝大多数时间处于冷冻冬眠状态。这就是青河的世界,存在于范记忆中的世界。拉芙娜哆嗦着,长长吐了口气,虚弱地笑起来。对范来说倒是件好事,少了一副重担,至少暂时不用考虑瘟疫的事了。负担一去,他的人性又显露出来。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范问。

  她摇摇头。“我们全都好笑。别管了。”她慢慢作了几次深呼吸,“好了,我想我可以进行有理智的对话了。现在出现了界区偏移,按理说,就算有风暴,一千年时间界区才会偏移一光年,现在却一下子移动了两百光年。嘿,从现在起一百万年里都会有人在巨库里不断研究这次大偏移。这份荣耀我实在不想担当……我们早就知道有风暴,可我从来没过咱们竟然会被淹死。”被埋葬在大海深处,深度以光年计。

  “对海洋风暴的分析从来没有达到非常精确的地步。”蓝荚说。这位车行树在船舱另一头,自从对斯坚德拉凯舰长提问以后,他一直缩在那个角落里。情绪还不能说很稳定,却已经恢复了几分平时那种过分精细、过分讲究的语言风格。这会儿蓝荚正研究着一个显示窗里的导航图,显然是巨浪涌来之前那一瞬的航行记录。他把这幅图下载到一个平板显示器上,从天花板缓缓滚向他们,经过绿茎身边时,她伸出枝条,轻轻抚摸着他。

  他将平板显示器递到拉芙娜手中,继续用作学术报告的调子道:“而且,海洋风暴从来达不到大型界区涌动的剧烈程度。从新闻组最近的消息中,我们可以看出,目前的涌动是不连贯的、区域性的,仅限于表面的波动,类似海水中的泡沫和水花。”即使如此,大家还是一样陷进去了。飞船透明的品体船壳外天幕沉沉,笼罩万物。飞船内部一片死寂,只有通风系统低低的嗡鸣。无论蓝荚怎么说,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他们被浪头吞没了。蓝荚的一根枝条朝拉芙娜手里的平板显示器一挥,“几个小时之内,我们就能重返飞跃界。”

  “什么?”

  “请看显示器上的导航图,这幅图所显示的层面是根据三艘飞船的位置绘出的:斯坚德拉凯舰队的旗舰、跟我们直接联系的那艘偏离舰队主力的飞船,加上我们自己。”三点定位,三点形成一个狭窄的三角形。上方是莉门德和斯文森多的战舰,彼此挨得很近,“我标出了与它们失掉联系的时间。请注意:我们被巨浪袭击是在与舰队旗舰中断联系之后一百五十秒。根据我们接收到的信号、以及对方提出的切换通话协议,我相信我们和那艘脱离主力的掉队飞船大约是在同一时间被巨浪吞没的。”

  范点点头:“对。与巨浪相隔越远,联系中断越迟。也就是说,浪头是从那一面打过来的。”

  “完全正确!”蓝荚从自己在天花板上的栖身处垂下一根树枝,敲了敲显示屏。“我们这三艘船相当于平常测量界区时所用的探测器。我相信,如果重播三艘飞船的超波轨迹,图像必定会证实我的推论。”

  拉芙娜看着那个三角形,其以纵横二号为顶点的长端几乎直指银河的心脏部位。“这个巨浪肯定非常陡,像一堵峭壁,垂直于分界线所在的平面。”

  “一个垂直壁立、摇摇欲坠的巨浪!”绿茎道,“所以它不可能持续很久。”

  “是这样。只有辐射状的涌动才会持久不变,这个巨浪肯定有一个衰退点,几个小时内就会落到我们身后——我们便会重返飞跃界。”

  再重新投入那场竞赛,赢得它……或是失败。

  头几个小时的感觉很奇特。“几个小时”,蓝荚当时是这么估计的,几小时后就会回到飞跃界。他们聚集在舰桥上,轮流值班,没头没脑地对话,个个焦躁不安。范的脾气越来越急躁,渐渐回到前一段时间一触即跳的状态。他们随时可能重返飞跃界,到时候该怎么办?如果遭到异化的斯坚德拉凯战舰不多,也许斯文森多仍能组织起一次进攻。进攻会产生效果吗?范反复重放超波轨迹图,认真研究几支舰队里所有可能识别出来的飞船。“等我们出去后,等我们出去后……到时候我会知道该怎么做的。不是为什么,而是做什么。我肯定会知道的。”除此之外,他也说不出什么名堂来。

  随时可能出去……现在没必要重新设定各种设备,反正它们随时可能重新启动。

  八个小时过去了。“可能还会拖得更久些,说不定会拖一天。”大家瞎翻着几本历史小说,“或许咱们该趁这个机会整理整理飞船。”纵横二号的设计既可用于飞跃界,也可用于爬行界,第二种情形一般都认为不太可能出现,是一种紧急情况。飞船上有专用于爬行界的特种处理器,但不会自动进入运行状态。在蓝荚的建议下,范将高性能智能系统脱钩离线。这项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只遇上几个小问题,几个语音驱动的独立系统智能程度大大降低,不理解要求它们中止运行的命令。

  适用于爬行界的新的智能系统投入了运行,拉芙娜不禁打了个寒战。这种事挺吓人的,让人产生了当初超能驱动器受损时的感受,只不过没那么直接。以前她把爬行界想像成黑沉沉的暗夜,大家举着火把,这当然是噩梦似的幻想,与事实相去甚远。但她想像中的另一幅图画:白痴的国度、机械式的计算器,这些倒有几分真实。在飞向飞跃底层的途中,纵横二号的性能逐步下降,可再降也没降到现在这个水平……语音驱动的图像生成系统全完了,对新的纵横二号来说,这种系统太复杂了些,无法支持,至少无法支持其全互动模式。还有智能化的关联及背景分析系统,有了它,乘员们举手间便可遍历飞船的资料库,和搜索自己头脑中的记忆一样方便。现在这个系统也完蛋了。拉芙娜最后还不得不关闭了艺术和音乐组件,原本智能化的情绪与背景指针现在丧失了智能,没有这些指针引导,艺术和音乐组件毫无生气,死板板的……就连最简单的系统也纷纷崩溃。就说语音与行为控制系统吧,调侃取笑、不规范的语言行不通了,现在这个系统只对最规范的语音指令作出反应。(范倒挺喜欢这一点,让他想起了青河舰队的控制系统。)

  二十小时过去了。五十小时。每个人都在努力告诉别人没什么好担心的。但到了现在,连蓝荚都表示,不应该考虑他们多少个“小时”后脱险,这个计量单位已经不太现实了。考虑到这次“海啸”掀起的巨浪的高度(少说两百光年),它的影响宽度也理应达到几百光年。从资料记载的历史上的先例来看,高度和宽度的比例只有这样才合理。这番论证很有道理,破绽只有一处:他们所遭遇的界区涌动规模之大,史无前例。绝大多数时间里,界区的分界线与银河的平均密度一致,几乎不随时间改变。也许亿万年之后,随着宇宙的收缩,群星纷纷死去,只剩下最小的寥寥几颗,到那时也许飞跃界会一直延伸到银河的内核部分。平常任何时间,分界线全线也许只有十亿分之一的地方会产生较大的、可以称为“风暴”的涌动。一场普通风暴中,分界线发生风暴的地方会在十多年时间内抬升或凹进一光年距离。每年都会有许多个世界的前途和命运因界区风暴而改变。这种事是很常见的。

  分界线因风暴发生剧烈震荡的情形十分罕见,整个银河中十万年才可能发生一次。这种情况下,处于风暴中心的分界线可能以几倍于光速的速度抬升或下降。范和蓝荚作出的计算便是基于这种级别的大风暴。海啸中,界区偏移的速度最快可以高达每秒约一光年,振幅不超过三光年。界区偏移中振幅最大的达到了三十光年,其速度不到每天一光年。

  而他们目前所遭遇的地狱般的滔天巨浪,人们知道的情况有多少呢?不多。飞船资料库中记录了经过多次转述的类似风暴,但风暴的发生地域、规模都不清楚。发生在一亿年前的事件很难确定其真伪,不能视为可靠资料,连可以译解的语言都没有。(就算存在这种语言,现在也无法调用。这个蠢头蠢脑的新纵横二号绝对无法以机械手段处理这种罕见的自然语言。无论怎么努力翻找资料库都没有多大意义。)

  拉芙娜向范抱怨这一点时,他回答说:“咱们的情形本来可能糟得多。资料库中‘不明确信息部分’你查出什么线索没有?”

  这个部分记录的是五十亿年前的种种传说,“没有什么东西,不过谁都说不准。”

  范一根指头指了指自己的显示屏:“知道吗,有人认为这是一种‘超超级风暴’。规模大得不可思议,将本来有可能留下记录的种族一口吞了下去。有的时候,规模最大的灾难反倒什么记录都没有——谁都没活下来,也就没有人把恐怖事件写下来留给后人。”

  太妙了。

  “我很抱歉、拉芙娜。实话告诉你,如果我们遇上的只是一场过去时常发生的灾难,再过一两天咱们就能脱险出去。现在只能按这种可能性制定计划。这就像比赛中的‘暂停’。最好利用这段时间,好好歇歇,想想怎么才能让没被异化的斯坚德拉凯飞船帮助咱们。”

  “……好吧。”从这场涌动的来龙去脉看,纵横二号此前领先的里程很可能已经丧失了一大半……但我敢打赌,防卫同盟的舰队准被吓了个魂飞魄散。等大家再次回到飞跃界,那帮趁火打劫的懦夫多半再也不敢冒险加速,而会放慢速度,求个平安无事。

  范的建议让她接下来的二十个小时忙了个不亦乐乎,与新纵横二号上厚颜无耻自称战略策划系统的半呆子程序奋力搏斗。就算巨浪这会儿退潮,也许都已经为时太晚。在这场竞赛中,还有一部分选手没有“暂停”:杰弗里·奥尔森多和他的爪族同伴。他们上次通讯是七十小时之前的事,到现在已经错过了三次联系。如果她惊惶失措乱了方寸,杰弗里又会怎么样?即使铁先生顶住了敌人的进攻,拉芙娜也会丧失爪族对他们的信任,同时丧失的还有本来为数不多的时间。

  巨浪已经使他们陷于爬行界一百个小时了。拉芙娜注意到,蓝荚和范开始测试起纵横二号冲压发动机的动力系统来……有时候,暂停意味着永远出局。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31: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四章
 
  夏季的炎热中断了一阵子,事实上,这段时间甚至有点凉意沁人。天空中仍然有烟气,空气也很干燥,但风好像小下去了。不过缩在飞船小房间里的阿姆迪杰弗里却压根儿没怎么留心天气。

  “以前回信也耽搁过。”阿姆迪说,“她不是解释过吗?超波通讯——”

  “拉芙娜从来没耽搁这么长时间!”自打入冬从没拖这么久。杰弗里的语气介于害怕和任性之间。按说半夜应该有一次对话,把技术数据传下来,再由他们转交给铁先生。可直到今天早上还联系不上。就连下午这次通信拉芙娜也错过了。平常的下午通信他们都会随便聊上一阵子。

  两个孩子检查了所有通讯程序的设置。去年秋天,他们花了好大力气,把程序界面和下一层界面上的所有数据统统抄了下来。程序的设置一点儿没变呀……只多出一句什么“载波检测”。要是有个数据机就好了,他们就能查查这个“载波检测”是什么意思。

  他们甚至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调整了某些通讯参数……什么变化都没有,两人马上紧张地重新恢复了原来的设置。或许,他们应该多等等,让改变了的参数有机会发挥作用?或许他们真的弄坏了什么重要东西?

  两人在控制间等了整整一下午,脑子在害怕、厌烦、失望中不断打着来回。四个小时之后,厌烦终于暂时获胜。杰弗里在爸爸的吊床上摇摇晃晃打着磕睡,两只阿姆迪的成员蜷在他臂弯里。

  阿姆迪在房间里四处探头探脑,瞅着火箭推进控制面板。不……他的自信心虽强,还没强到碰那玩意儿的地步。一个他扯开墙上的一块衬垫,有时他喜欢瞧瞧下面的霉菌。世上竟有长得那么慢的东西。

  不过说实话,那一层灰不溜秋的东西比他上次看时铺得宽多了,在衬垫下面长得厚厚的。他把成员排成一串,挤进衬垫与墙壁之间。里面黑乎乎的,只有天花板那儿洒下一丝光。大多数地方,霉菌只有不到一吋厚,这个地方却足有五六英寸——喔!就在他东闻西嗅的鼻子边,一大团霉菌从墙上拱了出来,差不多跟装饰城堡会议厅的有些苔块一样大。菌块上还垂下什么灰色的丝丝缕缕的东西。要不是躺在杰弗里怀里的两个自己太舒服,懒得动弹,他非喊杰弗里过来瞧瞧不可。

  他凑近两只脑袋,认真打量那个怪东西。它后面的墙瞧上去也有点不对劲……好像墙壁被霉菌抽空了似的。再看看那块灰扑扑的霉菌,像一股烟。他用鼻子碰了碰那些细丝,挺结实的,干干的。哎呀,鼻子痒痒。阿姆迪吓呆了——从后面看前面的组件,他真真切切看到两根细丝穿进它们的鼻孔,又从后脑穿出来!可一点儿都不疼,只觉得痒酥酥的。

  “怎、怎么了?”怀里的阿姆迪一紧张,把杰弗里弄醒了。

  “怪事,我发现的,奇怪极了,就在衬垫后面。我刚刚一碰老大一块霉菌——”

  阿姆迪一边说,一边小心地从墙上那东西旁边退开。碰那一下没伤着他,只是让他又紧张又好奇,紧张害怕压倒了好奇心。他感到细丝慢慢从脑袋里滑了出来。

  “早跟你说过,不该玩那些东西。脏。幸好还不臭。”杰弗里下了吊床,走过小小的控制间,重新贴好衬垫。阿姆迪钻在最里头的成员平衡不住身体,一下子从霉菌边跳开。叭的一声响,他的嘴唇上一阵刺痛。

  “哟,这东西好大!”杰弗里这时才听到阿姆迪疼得吸溜吸溜,“你没事吧?”

  阿姆迪离墙壁远了些,“我觉得没事。”一根细丝的一端还沾在他的嘴唇边,但没有他那天采的荨麻那么扎人。阿姆迪杰弗里检查了伤口,杰弗里的手指轻轻把它拔了出来。两个孩子转过身,望着墙上的东西佩服不已。

  “真的越长越多了,好像把墙壁都弄坏了。”

  阿姆迪舔了舔冒出血珠的嘴角:“是呀。现在可算明白了为什么你爸爸妈妈让你别碰那些东西。”

  “没准儿咱们应该让铁先生派人把它们全刷掉。”

  两个孩子在每一块衬垫后依次爬来爬去,检查了半个小时。灰色铺得很宽,不过“开花”的大霉菌只有刚才那一块。两个孩子盯着那一大块,还拿裹着布的东西戳了它几下。两人没有再用自己的手指或鼻子冒险。

  算起来,整个下午,就数捉摸霉菌还算有点意思。纵横二号没有来信。

  第二天,天气又热了起来。

  又过了两天……还是没有拉芙娜的消息。

  铁大人在俯瞰飞船山的城墙上巡视。时近午夜,太阳挂在北面地平线上,与地面呈十五度角。他的毛皮上挂着一层汗水。这是十年来最热的一个夏天,干燥的风已经连刮了十三天。大家最初还很欢迎这种驱散北方严寒的热量,现在却都受不了了。田里的庄稼枯死了,峡湾林火发出的浓烟像一层褐色的雾,弥漫在城堡的北面和南面。刚开始时,这种暗红色还挺新鲜,大家早厌倦了一成不变的湛蓝天空、一望无际的空旷原野和白色的海雾。不过也只是开始时才新鲜。火势蔓延到北溪谷时,整个天空都蒙上了一层红色,成天往下落烟灰,鼻子里只闻得到一股持续不去的焦湖味。有些人说,这比南方城市里的污浊空气还槽糕。

  远处的士兵一见铁大人便远远退开。不单单出自对他的敬意,也不单单出自对他的畏俱。他的部队至今仍然不习惯看到蒙在无线电斗篷下的共生体,施里克散布的故事好像也没能让他们自在些:铁大人身边跟着一个单体,斗篷的颜色表示这是一位贵族大人。这东西没有发出一点思想声,和它的主子靠得极近,简直近得不可思议。

  铁大人对单体道:“成功就是严格依照计划办事,我记得这是你教我的。”准确地说,刻进了我的骨子里。

  单体侧过头来望着他,“我记得我说的是不断调整计划以适应情况的变化,才能取得成功。”这些话说得清楚极了。能说话的单体很多,却没有一个能够有理智地探讨问题。正因为从来没见过,施里克才能毫不费力便骗得士兵们相信剜刀创造出了一种超级组合,其中每个单体的智力都相当于平常的整个共生体。这个谎编得很好,丝毫没有透露出那些斗篷到底是什么,既能激起大家的敬畏,又能混淆视听,掩盖真相。

  单体离他更近了些。除了谋杀、强奸和酷刑,铁先生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挨得这么近。他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把组件散开一点,松松地围着这个威胁。说它是个威胁不假,但这东西更像一具死尸,一点思想声都听不到。铁先生咬牙忍受,道:“是的。无论如何都要取得胜利,哪怕最初的计划已经四分五裂。这才是真正的天才。”他的全部脑袋转开,不看那只剜刀组件,举头眺望蒙着一层红雾的南面天空,“木女王的部队有什么新情况吗?”

  “仍在离这儿五天里程处扎营。”

  “真是无能透顶!简直难以相信她是你的生身父母。维恩戴西欧斯不是替她把方方面面全打理好了吗?她的兵和玩具炮早就该到了,一个十天前就该前进到这里了。”

  “并且老老实实遵照我们的计划,听凭我们宰割。”

  “正是!在我们天上的朋友飞到之前很久。可她偏偏不!硬要绕远路,现在干脆不走了。”

  剜刀组件耸起肩膀,调整着它的深色斗篷。斗篷看上去重,穿上去更重,铁先生知道。穿上它,对方成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全知者,但也付出了代价。想到这一点,铁先生觉得很安慰。这么大热的天,却要让自己的所有成员捂得严严实实,连震膜都捂上了。想想都受不了。那种受罪的滋味他猜得出……如果在室内,他还能闻出来。好大的味儿。

  他们走过城墙上的一门大炮。炮管锻钢打造,乌黑锃亮,射程三倍于木女王可怜的发明。木女王只能依靠数据机外加一个人类小孩子的直觉,他却有拉芙娜及其伙伴的直接指导。他们的慷慨最初还让他暗自心惊,以为这些来客已经高明到根本不在乎这点小事的地步了。可现在……他们的情况他了解得越多,对他们的缺陷看得就越清楚。他们无法像共生体一样试验自己的各个组件、改进组件的构成。只不过是一群僵硬死板、只能缓慢变化的蠢驴罢了。有时候也表现出一种低水平的狡狡黠,比如拉芙娜向来避而不谈自己想从坠毁的飞船里拿到什么东西,但发来的所有信息都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他们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绝望境地。他们的感情也很脆弱,竟然对那么一个小孩子如此割舍不下。

  一切都进行得一帆风顺,直到几天前。走到担任炮手的共生体听不见的地方后,铁先生对剜刀组件道:“还有,咱们的‘援兵’老是没有消息。”

  “是啊。”这是另一处跟计划对不上的地方。很要命,他们却无法控制,“拉芙娜已经四次联系不上了。两个我现在就在下面,跟阿姆迪杰弗里在一起。”单体朝城堡内城努了努嘴。这个姿势很别扭,没有其他鼻子眼睛,身体语言受到很大限制。我们天生不能这里一个那里一个随便逛荡,“再过几分钟联系不上,错过的通讯就有五次了。你知道,孩子们都快急死了。”

  单体的声音透出几分同情,几乎下意识间,铁大人从它身边躲远了些。早在诞生之初,铁大人便熟悉这种口气,也熟悉随之而来的剔割和死亡。“我希望让他们保持高高兴兴的精神状态,泰娜瑟克特。现在只能假定通讯终究会恢复,真的恢复时,我们还用得着他们。”铁先生面对被围在中间的单体露出六副獠牙,“少来你那套猫哭耗子的老把戏。”

  单体畏缩了一下,只是难以觉察的微微一颤,带给铁先生的乐趣却比一万个俯首帖耳的士兵更甚。“当然不会。我只想说,你该多去看看他们,安慰安慰他们。”

  “你去。”

  “这个……他们对我不完全信任,这我以前告诉过你,铁先生,他们爱的是你。”

  “哈!他们一眼看透了你,知道你没安好心,呃?”铁先生得意扬扬。剜刀的办法做不到的事,他却成功了。不用威胁,也不用痛苦,他就把别人收拾得服服帖帖。这是铁先生的各个实验项目中最大胆、最疯狂的,也是收获最丰厚的。但,“——你看,我没时间侍候小孩子,跟那两个说话太烦人。”烦极了,必须强压怒火,忍受杰弗里的“爱抚”、阿姆迪的恶作剧。自打一开始,铁先生便下了严格命令,禁止除他自己之外的任何人接触那两个小孩。他们实在太重要,绝不能交给别人,随随便便一个冷笑就可能泄露真相,从而毁了这两个杰作。即使是现在,除铁先生本人,能经常接触两个孩子的共生体也只有泰娜瑟克特一个。问题是,在铁先生看来,每一次与孩子们见面都比上次更糟,这完全是对他的自控能力的最大考验。胸中怒火炽燃、恨不得杀人时,很难保持头脑清醒。每次跟他们谈完,铁先生都是这种状况。太空人着陆后就好了。到那时,他就会用另一种方法使用阿姆迪杰弗里这件工具,到那时就再也用不着争取他们的信任和友谊了,到那时他们就会成为一种要挟手段,折磨、杀戮的对象,迫使太空人听他的吩咐。那该多么好啊。

  可是,如果外星人竟然不来,或者……“我们一定得做点什么!未来的浪潮就要打来,我不愿束手无策,成为随波逐流的浮渣。”铁先生狠命一口,闪闪发亮的撩牙咬在排列在胸墙内侧的脚手架上,“拿外星人没办法,咱们就收拾木女王,对,就这么办!”他朝剜刀单体微微一笑,“真有讽刺性啊,对不对?一百年了,你始终想毁了她。现在成功的却是我。对你来说是盖世殊勋,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件麻烦事,让我多费一番手脚。只是因为大目标一时够不着,不得已才先对付她。”

  披斗篷的那位却好像不以为然,“你忘了算上从天而降的好运气。”

  “是的,不偏不倚,端端正正掉进我张开的爪子里。这是我的好运气,难道不对吗?”他走了几步,自顾自咯咯笑了起来,“对,是时候了,应该让维恩戴西欧斯把那个宠信他的女王带进来,供咱们大开杀戒。也许会影响大事……我明白了,我们把战场摆在东面。”

  “玛格兰高地?”

  “正确。木女王的部队只能沿着窄路一心向上爬,我们把炮摆到那儿去,隐蔽在高地上山脊后面,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她的人全干掉。那儿离飞船山又很远,就算外星人偏偏在那个时候来了,我们也可以分别应付。”单体什么都没说,良久,铁先生怒视着它,“对,我亲爱的老师,我知道风险很大,我知道会分散部队。可别人己经打到家门口了,真他妈晚得不凑巧。到这时候,就连维恩戴西欧斯也没办法让他们向后转,回家去。他要是这会儿设法搞破坏拖后腿,女王一定会……她会怎么做?你想得出来吗?”

  “……想不出。她做事总有点出人意料。”

  “说不定会识破维恩戴西欧斯。就这些。那么,我们冒点小小的风险,现在就动手,干掉她。你和探马兰格利什在一起吗?”

  “对,两个我。”

  “让他给维恩戴西欧斯送个信,叫他两天之内把女王的部队弄到玛格兰高地。怎么说你自己决定,这方面你比我强。双方就位后我们再敲定具体细节。”一场战役中同时充当双方的总司令,这种感觉真是太棒了!“还有件事,很重要,叫维恩戴西欧斯一天之内务必办好。我要木女王的那个人类成员的小命。”

  “需要吗?她还能做出什么大事?”

  “这个问题很愚蠢。”你这么问更蠢。“我们还不知道拉芙娜和范什么时候到,直到我们把他们稳稳当当叼在嘴里之前,不能让那个叫约翰娜的东西四处乱转。告诉维恩戴西欧斯,要弄成一次事故的样子,最重要的是,我要那个两腿人死。”

  剜刀遍布四野,无处不在。他像天神。从还是木女王的幼崽起,他就梦想着这种天神般的感觉。一个他和铁先生谈话,两个他和阿姆迪杰弗里在飞船旁闲逛,还有两个他正穿行在木女王营盘北面不远处的疏林里。

  天堂也可以化为痛苦的炼狱,每一天,痛苦都更加难于忍受。北方许久以来从没有像这个夏天这般酷热难当,无线电斗篷又不光是闷热沉重,它们牢牢捂住各成员体的全部震膜。斗篷不像别的衣服,不舒服就可以脱下来。披着斗篷的成员远远散开,只要脱下,必定丧失意识,陷入疯狂。他的头一次试验持续了一两个小时,第二次就是五天,和探马兰格利什一起长程侦察,为铁先生提供即时情报,让他可以对驻扎在飞船山周围国土的部队当场下达指令。之后,他整整休息了一两天时间,才从斗篷造成的浑身剧痛中缓过劲来。

  最近这次全知全能的体验一直延续了十二天之久。这么长时间连续不断罩在斗篷下面是绝对做不到的。他的成员们轮番休息,每天都让一只组件甩掉斗篷,由别人照顾它,替它洗澡放松,给斗篷换上新内衬。每天这个时候,剜刀都会神志不清,有的时候,软弱的泰娜瑟克特便会趁机主宰自我意识。没关系,一只成员脱离组合后,共生体便只剩下四只组件。原本由四只成员组成的共生体也可以保持正常智力,但剜刀—泰娜瑟克特却办不到。洗澡换衣服时,整个组合都昏昏沉沉,头晕眼花,做不出什么事来。

  当然,剜刀虽然可以“同时遍布四方”,他的智力水平并没有提高。最初的不知所措过去之后他便迷上了各成员看到听到的东西完全不同。惟一的问题是很难让几个组件同时说话。和铁先生唇枪舌剑时,和阿姆迪杰弗里或兰格利什的侦察兵在一起的成员便很少开口。

  铁先生的话说完了。剜刀继续和自己从前的学生巡视城墙,但只要铁先生对他说话,他就得中断其他成员正在进行的对话。剜刀笑了。(笑得很谨慎,和铁先生在一起的组件脸上一点也没显露出来。)铁先生还以为这会儿他正跟探马兰格利什说话呢,哦,会说的……不过得等几分钟。现在的他有一个优势:没有谁拿得准他现在正在干什么。只要事事小心在意,他完全可以重新夺回这块地方。这场游戏很冒险,无线电斗篷本身也是很危险的设备,任何一件斗篷,几个小时见不到阳光便没有能量了,披着它的成员马上就与整个共生体切断。还有个问题更恼火,静电——螳螂话就是这么说的。本来做了第二套斗篷,可那个倒霉组合刚穿上就被电死了。连外星人都不清楚原因何在,只说出了某种“干扰”。

  这种大毛病剜刀还没遇上过。但有的时候,如果和兰格利什走得太远,或者哪件斗篷的电力不足……大脑中响起的声音啊,尖利得让人不敢相信,像十多个共生体靠近过来一样,介于神志不清的性交和杀戮的热狂之间。泰娜瑟克特却好像非常喜欢这种时候,她可以从一片混乱中一跃而起,用她的仇恨吞没他。不是激烈锐利的仇恨,软软的,却能把他完全淹没,像水……她通常蛰伏在他的意识边缘,忽而这里动一下,忽而那里迸出一句话。可只要出现静电故障,她便一下子发起威来。有一回,她控制整个组合的时间甚至长达一天之久。只要有一年太平日子,剜刀就能好好研究研究泰、娜和瑟,作一番适当的截肢手术。应该杀掉的大概是瑟,那只长着白耳朵尖的组件。它算不上聪明,但很可能是这三只中的主心骨。替换上一只精心打造的组件,剜刀很可能会比议会大厅大屠杀之前更加强大。可是现在,剜刀被困住了。自己给自己的灵魂动手术非同小可,轻易干不得,哪怕是他这个大师也罢。

  所以,只能小心、小心、再小心,斗篷随时充足电,别走得太远,别让任何人看到你的计划的所有组成部分。铁先生以为他在和兰格利什谈话,实际上,剜刀的谈话对象是阿姆迪和杰弗里。

  人类的脸上淌满眼泪。“四、四次了,四次没联系上拉、拉芙娜。她怎么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尖了。剜刀一直以为人类只能发出打嗝似的一成不变的声音,没想到还能变出这种花腔。

  阿姆迪的成员大多和男孩紧紧挤在一起,他舔着杰弗里的脸颊。“肯定是咱们的超波通讯器,可能弄坏了。”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剜刀。这小狗崽眼睛里也是眼泪汪汪,“泰娜瑟克特,跟铁大人说说好不好?让我们全天待在飞船里。说不定拉芙娜发了信,咱们没记录下来。”

  和铁大人在一起的剜刀走下北面城墙的楼梯,走过校场。铁大人责备校场没好好维护,剜刀只分出一小部分注意力倾听他的抱怨。铁大人还算聪明,没把秘岛上维护军纪的利器绞刑架搬到这儿来。

  和兰格利什的侦察兵在一起的剜刀跑过一条山间小溪,溅得溪水哗啦作响。虽然是盛夏,又刮着干燥的风,这里却仍有小块积雪,流经这里的溪水仍然寒意沁骨。

  和阿姆迪杰弗里在一起的剜刀凑向前去,让两只阿姆迪的成员偎着他。两个孩子都喜欢身体接触,除了彼此之外,他们能接触的只有他一个。不用说,这种事真变态,但剜刀的一生事业都是靠利用他人的弱点操纵、控制他人。所以,虽说很厌恶,他还是欢迎孩子们触摸他。剜刀从肩头的震膜发出安抚的呜噜声,拍打着偎在身边的阿姆迪成员,“下次我见到铁大人时一定跟他说说。”

  “谢谢你。”一只狗崽拱拱他的斗篷,然后走开了。谢天谢地。斗篷下的剜刀本来已经是一身伤痛,这么拱法真受不了。也许阿姆迪觉察到了,也许……剜刀发现,最近一段时间,这两个小鬼跟他在一起时话越来越少了。他对铁先生说的话道出了事实:两个孩子并不信任他。这全是泰娜瑟克特的过错。如果只有他剜刀,轻而易举就能赢得阿姆迪杰弗里的爱戴。剜刀不像铁大人那么脾气火爆,也不像他那么在意自己那点可怜的尊严。剜刀可以高高兴兴和人聊闲天,把真话和谎言混合得水乳交融。他能准确地体察别人的感受,这是他最了不起的才能之一。如果没有这种把握别人内心的本事,他的暴虐手段不可能达到登峰造极的造诣。可是现在,他却无法充分发挥这种才能。本来做得好好的,一切非常顺利,他们马上就要对他敞开心扉,泰、娜和瑟偏偏跳了出来,改变他脸上的表情,破坏他精心选择的词汇。这种情况下,也许他只能满足于巧妙地破坏孩子们对铁大人的尊重。(当然,不能直接说他的坏话。)剜刀叹了口气,安慰地拍了拍杰弗里的胳膊,“拉芙娜会联系咱们的,我敢打保票。”两腿人吸了吸鼻子,伸手摸着剜刀头部没有罩在斗篷下的那一小块。他们亲亲热热坐在一块儿,沉默了很长时间。他趁机将注意力转到——

  ——森林,兰格列什的侦察班。全班已经在山上攀爬了十多分钟。其他人惯于登山渡水,行装又很轻便,不像他披挂着那么沉重的斗篷。剜刀的两个成员远远在队伍后面。他朝班长嘘了一声。

  班长掉头返回,其他人纷纷让路。他在剜刀十五英尺外停下脚步。“有什么吩咐……大人?”这个组合是新派来的,来之前告诉了他斗篷的事,但剜刀知道他其实根本没听懂。深色斗篷上的金银镶条表明这是王国里的贵人,但此人在这里只有两个组件。按说这样的残体连话都说不清楚,更不用说发号施令了。剜刀知道,还有一件事同样让对方提心吊胆:他没有发出一点思想声。“活尸”——士兵们自以为附近没有外人时就是这么称呼他的。

  剜刀指指山头,不远处树林便到了尽头,上面是光秃秃的山坡。“探马兰格利什在山那边,我们抄近道,直接上去。”他疲乏地说。

  担任班长的共生体的一部分望望山头,“这、样、做、不、好,长、官。”班长说得很慢,他的态度仿佛在说:不长脑子的残体,“坏、人、会、看、到、我、们。”

  剜刀恶狠狠怒视对方。他只有两只成员,费了很大劲儿才做出这种表情。“当兵的,看见我肩膀上的金徽了吗?哪怕我只有一个成员,也比你那一大堆组件摞到一块儿强。我说抄近道,我们就抄近道。就算要你肚皮贴地在硫磺火里爬,你也得给我爬。”其实,剜刀早就知道维恩戴西欧斯把缭望哨设在哪儿,走过没有树林遮蔽的开阔地没有任何危险。另一个原因:他太累了。

  班长不清楚剜刀的身份,但他明白,这个罩在斗篷下的家伙的凶狠程度不亚于任何一位组件齐全的贵族大人。他肚皮贴地,恭恭敬敬地匍匐退下。侦察兵们直接爬向山头,几分钟后便走进只长着杂草的开阔地。顺着这条路走,兰格利什的指挥所只有不到半英里了——

  和铁大人在一起的剜刀走进内城。和整个城堡一样,这里的石墙也是以近乎疯狂的速度匆匆忙忙建起来的,石块刚凿下来便砌进墙里。他们头顶三十英尺处,石墙弯曲对接,形成封闭的拱顶。拱顶上有不少小洞,很快便会往里面填塞火药。包围飞船着陆场的四面石墙中同样开了装填火药的暗槽——铁先生称之为热烈欢迎的大嘴。他一只头转向剜刀,“兰格利什怎么说?”

  “对不起,他出去巡逻了,不过马上就会回来——我是说,回到宿营地。”剜刀尽可能不让铁大人发现自己亲自和侦察兵出去哨探。倒不是说这种事做不得,但如果铁先生发觉,一定会要他解释这么做的原因。

  和兰格利什侦察兵在一起的剜刀拖着脚步,趟过被水浸透的草丛。吹过融雪处的风凉爽宜人,微风像舌头一样,凉凉的,舔过他饱受斗篷折磨的身体。

  兰格利什的指挥所选的位置不错。帐篷设在一处低洼地,紧靠着一个夏季形成、冬季消失的大水塘。上方几百码外就是一个积雪山头,融雪流入池塘,吹过来的风也很凉快。从下面看不到这些帐篷,但这里的地势很高,从洼地边缘可以清楚地观察到下面三个方向的动静。正下方朝南,这个方向的视界尤为开阔。补给可以取道北面,几乎不可能被发现。即使该死的森林大火延烧到下面的树林,这个位置也安然无恙。

  探马兰格利什正懒洋洋地擦拭自己的反光信号镜,给瞄准装置上油。他的一个手下趴在洼地边缘,口鼻部搁在洼地上缘,用望远镜观察着山下。一见剜刀,兰格利什跳起身来,叭地一个立正。但他的目光并没有充满惧意。和大多数远程侦察兵一样,他不会被城堡来的大人物吓得手足无措。再说,剜刀一直注意和他们打成一片,精心培养出一种“咱们一边,假模假式的大人物另一边”的战友关系。兰格利什厉声呵斥班长,“下次再让我看见你们大摇大摆走开阔地,我非向上报告你个狗杂碎不可。”

  “是我的错,探马。”剜刀插嘴道,“我有一些很重要的消息,需要马上告诉你。”两人朝兰格利什的帐篷走去,避开其他人的耳目。

  “很有意思的消息,对吗?”兰格利什笑得很古怪。他早就琢磨出来了,这位剜刀不是个非同凡响、特异于人的双体,只是一个正常共生体的一部分,他的其余组件这会儿就在城堡里。

  “你跟克里德黑兹下一次碰头是什么时候?”这是维恩戴西欧斯的化名。

  “就在今天午后。四天来我们天天见面。南方人好像一屁股坐下来不打算动窝了。”

  “马上就会动了。”剜刀转述铁大人给维恩戴西欧斯的命令。说这些话他很吃力,潜伏在体内的那个叛徒躁动不安,蠢蠢欲动。泰娜瑟克特这次准备大举反扑了,他感受得到。

  “喔。怎么着?两天内把那边所有人马调到玛格兰高地,这可太——算了,这些事我还是不知道的好。”

  斗篷遮蔽之下,剜刀怒发冲冠。战友关系再亲密也有个界限,兰格利什的话虽有理,但等到这些事过去之后,也许应该压一压他,让他别这么……特别。

  “就这些吗?大人?”

  “对——唔,不。”剜刀哆嗦了一下,突然觉得一阵困惑。这可不像他。无线电斗篷有个问题,披挂起来以后,有时候很容易忘事。共生体之上的共生体啊,不对!这是泰娜瑟克特杀过来了。铁先生下令干掉木女王那边的人类,各方面综合考虑,这么做很合理,但是……

  和铁先生在一起的剜刀忿忿地猛一摇晃脑袋,牙关紧咬。“怎么了?”铁大人问。看到斗篷给剜刀造成的痛苦,他真的高兴死了。

  “没什么,大人。一阵静电罢了。”事实却跟静电没什么关系。剜刀只觉得自己正在分崩离析。对方怎么一下子有了这么大威力?

  和阿姆迪杰弗里在一起的剜刀猛烈地开合自己的嘴巴,张开又咬紧,咬紧又张开。两个孩子吃惊地从他身旁跳开,眼睛睁得滚圆。“没事的。”他吃力地说,尽管身体内部的双方正在殊死搏斗。不杀约翰娜·奥尔森多也有很多好处:从长远观点看,可以确保杰弗里不起异心;约翰娜可以成为剜刀自己秘密掌握的人类成员。也许他应该向铁大人传个假消息,说两腿人被刺死了,另外——不,不,不!剜刀奋起夺回控制权,把刚才那些合理分析堵在意识之外。这是他用来对付泰娜瑟克特的招数,现在她想用同样的办法反过来收拾他。这一套在我身上没用。用谎言掩饰真实动机,这方面我才是大师!

  她再一次发动新一轮攻击。来势凶猛,冲决而前,冲垮了意识的所有堤防。

  和铁大人在一起的成员,和兰格利什在一起的成员,和阿姆迪杰弗里在一起的成员——所有的他都在叽哩呱啦不知所云。铁大人绕着他打转,不知应该大笑还是应该担心。兰格利什瞪大眼睛,直愣愣地望着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两个孩子一点一点蹭上前来,轻轻触摸着他:“你疼吗?你伤着了?”人类孩子把那双神奇的“手”伸进斗篷下,抚摸着剜刀被斗篷磨出血的毛皮。一阵静电涌来,世界在他眼前模糊了。“不,别那么做。可能让他更难受。”飘飘缈缈地,传来阿姆迪的声音。幼崽组合的小嘴拱过来,替他整理斗篷。

  剜刀只觉得自己被推下万丈深渊。泰娜瑟克特的最后一次攻击完全是正面直接扑上来,不以合理分析为伪装,也不是静悄悄渗透进来,结果……

  ……她打量着自己,战栗、震惊。这么多天,我终于又成为我自己,控制着自我意识。无辜的人已经被屠杀得够多的了,如果有谁该死,该死的是铁先生和剜刀。她的头随着铁先生跳来跳去的身体转动着,挑出那个冲刺能力最强的组件。她的腿在身体下悄悄收缩,准备一跃之间直取它的咽喉。来吧,再过来点儿……去死吧!

  泰娜瑟克特最后一次保有自我意识的时间可能没有超过五秒钟。对剜刀的最后一次攻击已是竭尽全力的拼死一击。精力用尽,再也没有余力抵御潜伏在体内的敌人。就在一跃而起扑向铁先生的同时,她感到自己的灵魂被猛地拽了回来,直坠下去,剜刀从意识的阴影处站了起来。她只觉得跃在空中的成员腿部一阵抽搐,重重摔倒,地面狠狠砸在她的脸上……

  ……剜刀回来了,重新主宰意识。那个可怜虫的进攻激烈得让人大吃一惊。看来,她真的关心那些注定要被摧毁的人,为了他们,她宁肯牺牲自己,宁肯和剜刀同归于尽。这正是她所犯下的最致命的错误。自杀念头向来不可能长时间主宰整个组合的统一意识,要保持这种念头,势必削弱对各组件意识的控制。对于大师来说,有这个机会已经足够了。他回来了,而且局面大好。泰娜瑟克特刚才的攻击使自己彻底丧失了防御手段,骤然间,她的三名成员意识里的堤防脆弱得不堪一击,如同熟透的水果外面的那层表皮。剜刀撕开这层皮,宰割她的意识,将血肉模糊的碎块扔给自己的成员瓜分。过去形成泰娜瑟克特核心的三只组件仍然活着,但它们再也不可能保持独立于他之外的灵魂了。

  和铁先生在一起的剜刀四肢瘫开倒在地下,仿佛失去了知觉,仍在不住抽搐着。让铁先生觉得他昏过去好了,这样一来,他就有时间想想怎么解释对自己最有利。

  和兰格利什在一起的剜刀慢慢站起身来,这两只组件仍然觉得头晕眼花。剜刀把它们聚拢。这里不需要作任何解释,但最好还是别让探马怀疑刚才的心灵之战。“亲爱的兰格利什,斗篷的确是威力巨大的工具,可惜有的时候威力大得过分了一点。”

  “是这样,大人。”

  剜刀让一丝笑意浮现在脸上。他沉默了一会儿,品味着即将出口的话。意志薄弱的那个已经烟消云散了,没有一丝她存在的迹象。刚才是她最后一次尝试夺回控制权——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也是她犯下的最后、最大的一次错误。剜刀的笑意更深了,延展到阿姆迪杰弗里身边的两名成员。他这才想起,自从他重回秘岛,约翰娜·奥尔森多是他下令杀死的第一个人。他的组件中有三只还从没杀过人哩,也就是说,约翰娜·奥尔森多是他这三名成员嘴上品尝到的第一滴血。

  “还有一件事要克里德黑兹去办,探马。一次行刑……”他下达着详尽命令,决断英明所产生的热乎乎的感觉在全部成员身上扩展开来。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32: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五章
 
  等待这么长时间只有一个好处:可以好好照顾伤员们。现在维恩戴西欧斯找到了一条可以绕过剔割分子工事的路线,人人都急不可耐,恨不得马上拔营起寨。可是……

  约翰娜一下午都在野战医院帮忙。医院分成许多大致成方形的小区,每个大约六米见方。有些小区里有些简陋帐篷,说明它们的主人还保持着智力,可以照料自己。另一些小区四周扎着木桩,用绳子围起来。这种绳栏圈起的小区中只有一个单体,一个共生体惟一活着的成员。绳栏很容易跳过,但大多数单体好像明白绳栏的意义,并不乱闯,老老实实待在绳栏里面。

  约翰娜推着餐车穿行在医院里,依次停在每位伤员面前。小车对她来说稍微大了点,时时被森林里的树根卡住。即使这样,她干这份工作仍然比任何共生体更合适,再说能帮上点忙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医院旁的森林里人声鼎沸,轰赶驮猪系上挽绳的吆喝声、拖炮的喊声、装载扎营设施的叫嚷声。从地图上看,维恩戴西欧斯开会时指出的那条路要花两天工夫,让人精疲力竭的两天,到达之后却能使他们在毫无觉察的剔割分子们背后占领居高临下的有利地形。

  她在第一顶小帐篷前停下餐车。里面的三体听到她的声音,已经钻了出来,绕着餐车跑个不停。“约翰娜!约翰娜!”它用她的声音嚷嚷着。木女王这位前下级参谋只剩下这几个组件了,这个组合过去还懂一点萨姆诺什克语呢。本来是六位一体,三个被狼群杀害了。活着的是“说话者”,智力却只相当于三岁小孩,一个会说些孩子不懂的字眼的小孩。“谢谢你带食物来,谢谢你。”三体用鼻子拱着她,她拍拍三只脑门,端出三碗温热的炖菜。两只组件一头扎进碗里大吃起来,第三只却蹲下来,它想聊聊。“我听到了,打仗,我们,很快。”

  可你再也参加不了了。但她说:“对,我们从干瀑布上去,就是东边那个。”

  “哦,喔,”它说,“哦,喔。不好,坏。看不清,控制难,伏击怕怕。”这个残体显然还零零碎碎记得点以前的战术知识。维恩戴西欧斯阐述得很明白,但约翰娜没办法对残体解释。“别担心,我们有办法。”

  “真的吗?你保证?”

  这个残体以前所属的组合为人很不错,约翰娜温和地冲它笑了笑,“真的,我保证。”

  “啊……啊……啊……好吧。”三只嘴巴都埋进炖菜碗。这一个还算走运,这是真话。它对周围发生的事还很感兴趣,同样重要的是,它像孩子般热心,十分积极。行脚说过,像这样的残体,只要好好治疗,一段时间之后,等它生下一两个孩子,很容易重新聚合在一起,恢复从前的状态。

  她推着餐车向前走了一段,来到畜栏似的圈着单体的绳栏。一股粪便味儿,倒不是很重。有些单体双体在围栏里随地排泄,营地的厕所又离得太远,在一百米以外。

  “喂,黑仔,黑仔?”约翰娜用一只空碗敲打着车子。草丛中慢慢钻出孤零零一只脑袋。今天还算好,有的时候,这一个连这点反应都没有。约翰娜跪下来,让自己别比这个黑脸单体高出太多,“黑仔?”

  黑仔拖着身体钻出草丛,慢慢凑过来。斯库鲁皮罗从前一位炮手的残余。她隐隐约约还记得那位炮兵,六位一体,很帅气,个子大,动作迅捷。可现在,黑仔连个完整的单体都算不上,一门倒下的大炮压断了它的两条后腿。没有腿的后半身架在一辆小车上,车轱辘直径约三十厘米……有点像长着两条前腿的车行树。她把一碗炖菜端到它面前,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喂食声,这是行脚教她的。过去三天黑仔一直不吃东西,但今天它连滚带爬缓缓挪过来,近到她可以轻轻拍拍它的脑袋。过了一会儿,它低下嘴巴,喝起汤来。

  约翰娜惊喜地笑了。这个医院真是一处奇怪的所在。要在一年前,这个地方准会让她惊骇不已,即使现在她仍然不能以爪族的眼光看待伤员。约翰娜一边继续抚摸黑仔低垂的脑袋,一边打量森林边这些帐篷、伤员和伤员的残余。这里确实是一所医院,外科大夫们也确实在尽力拯救生命,尽管他们恐怖的医术能把人吓得魂飞魄散——切呀割呀,连麻醉药都不打。约翰娜在数据机里看到过中世纪人类的治疗手段,爪族这些方面和那时的人类很相像。但爪族还有些特别之处,他们的医院有点像零部件仓库。这里的医生关注的是“组合”,在他们看来,单体只是一种零件,有了这个零件,某个残余组件较多的残体说不定便可以重新聚合成为一个组合,哪怕只是暂时聚合起来也好。在他们的治疗优先级序列中,残废的单体处于最底层。“这种情形已经没什么好抢救的了。”一个大夫通过行脚对她说,“就算能抢救过来,换了是你,愿不愿意把一个残废单体收进你的组合里?”当时此人已经疲倦到极点,没发现自己的问题多么荒谬。他一直忙于抢救完整组合中受伤的成员,嘴上滴滴答答不住向下滴血,不知已经连续工作了多少个小时。

  还有,大多数负伤的单体自己也拒绝进食,不到一个十天便静静地死了。约翰娜已经在爪族世界里生活了一年多,但至今仍然无法接受这种观念。每一个单体都让她想起亲爱的写写画画,她希望眼前这些单体得到更好的机会,比写写画画的最后残余得到的更好:她接过了分发食物的工作,和照料其他伤员一样照料受伤的单体,在它们身上花同样多的时间。这个工作她做最合适不过,她不存在思想声互相干扰的问题,可以靠近每一位伤员。有了她的帮助,从事重新聚合共生体的组合培育师便可以腾出时间,研究这些残体和单体的情况,尽力将伤患组成可行的共生体。

  这一个大概不会自己饿死了。她要告诉行脚。行脚这方面才华横溢,在组合新共生体的工作中创造了不少奇迹。对于受伤的单体,他是惟一一个看法和她接近的人。“只要肯吃饭,说明它的意志很强。这种单体即使残废,仍然可以为一个共生体作出很大贡献。”他这么对她说过,“我浪游时也残废过。走在陌生的土地上,只剩下三体,离家还有一千英里。这种时候,你是没多大选择余地的。”

  约翰娜在炖菜碗边放下一只水碗。过了一会儿,瘸腿单体转动小车,浅浅地喝了几口。“你可要挺住呀,黑仔,我们会给你找个新家,让你成为一个新人。”

  基迪拉特待在自己应该待的位置上,来回巡视着。这本来就是他的职责。但他还是觉得一阵阵惊恐不安。他始终将一只头对准那个螳螂、那个两腿人的方向。这个姿势也没什么可疑的。这里的警戒哨本来就是他,也就是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他的责任。他紧张地不住将十字弩从嘴里插进装具包,又从装具包叼在嘴里。只要再过几分钟……

  基迪拉特又一次绕着医院兜了一圈。在这儿值勤是趟轻松差事。没有碍手碍脚的树,灌木丛被砍光了,形成防火带,干燥的风于是卷着森林大火的火头烧向下游去了。连根刺都很少碰到,绕着医院兜圈子就像在木城南面绿草如茵的缓坡散步。东面几百码外干的才是苦活儿:在陡坡上拉车、搬运装备。

  野战医院的残体们知道部队要行动了。草垫上窟窿里时不时探出几只脑袋,盯着装车,听着战友们熟悉的声音。最傻的甚至觉得自个儿听到了命令召唤。他已经把三个冲向森林的残体赶回了医院。这些低能儿什么忙都帮不上。主力向玛格兰高地进军时,医院会留在后方。基迪拉特希望自己也能留下来。他跟随老板已经很长时间了,猜得出老板究竟听谁的命令。基迪拉特估计,能活着离开玛格兰高地的人没有几个。

  他将三双眼睛转向螳螂那面。他有份参加的活计中就数这一次最危险,只要办成了,也许他就可以干脆吩咐老板,要他把自己留在后方医院。小心呀,老伙计,维恩戴西欧斯不会随随便便留下活口,否则也不会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了。那个太接近老板秘密的东部佬落了个什么下场,他是亲眼看到的。

  两腿人磨磨蹭蹭的,慢得真够呛!跟那一个单体就蘑菇了五分钟。耗这么多时间在这些残体身上,真和跟这帮货色搞上了没两样。关系这么密切,马上你就会知道是什么滋味了。他正想搭上箭,转念一想,还是先等等吧。事故,事故,一定要看上去像一场意外事故。

  哈。两腿人开始拾掇饭碗水碗,摞在餐车上。基迪拉特迅速而不引人注目地绕着医院转过来,位置正好能望见那个名叫卡勒奇的双体。这个残体他早就选好了,下手杀人的事就交给他。

  卡勒奇尼辛纳里原本是个步兵。一场仗打下来,名字中尼辛纳里那部分完蛋了,只剩下卡勒奇。他跟老板或安全部门没有任何瓜葛,但有个特点很出名,此人疯疯癫癫的,很容易头脑发热,随时随地都可能爆发出平常人搏斗时才有的狂热。一个组合只剩下两名成员时通常都会十分温顺,可这一位——按老板的说法,卡勒奇是个天造地设的杀人陷阱,像压紧的弹簧,一触即发。基迪拉特只消发出信号,那只双体就会把螳螂撕个粉碎。悲惨呀。不用说,基迪拉特会飞身赶到,把两支箭射进双体的两个脑门……但是,唉,可惜晚了一步,没来得及救下两腿人。

  两腿人拖起餐车,笨拙地绕开草根草丛,朝她的下一位伤员卡勒奇走去。双体钻出巢穴,叽叽歪歪没头没脑打招呼,连基迪拉特都听不懂它在胡扯什么。尽管态度很友善,但它的语气下却有些别的东西,一股杀人的怒气。当然啰,螳螂对怎么分辨这些细微的情绪色彩一无所知。她停下车,一边盛饭舀水,一边对双体嘟嚷着。转眼间,她便会弯下腰,把吃的放在地上……基迪拉特突然想到,如果卡勒奇一击不中,他完全可以自己射杀螳螂,事后声称两人靠得太近,他射失手了。他真的厌恶这只螳螂。这东西太吓人,这么高,动作又怪里怪气到极点。到现在,他己经知道它比爪族组合脆弱得多,不堪一击。可一个单体居然这么聪明,这种事想想都让人毛骨悚然。这个念头才起,还没等成形便过去了。他顶住了诱惑。整个过程速度之快,如电光火石,比思想还快,他甚至没来得及形成一个完整的念头。就算他们相信了他的话,相信他只是射偏了,就算这样也说不准他们会让他付出什么代价。替别人赔上小命的事干不得,抱歉。这件事只能交给卡勒奇的尖牙利爪。

  卡勒奇的一只脑袋正朝基迪拉特的方向看,螳螂拿起碗,从餐车朝双体转过身来——

  “哎,约翰娜!干得怎么样了?”

  约翰娜从炖菜碗抬起头,见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沿着医院边朝这里走来。他离医院很近,但又保持一定距离,避免自己的思想声扰乱伤员的意识。刚才还站在那儿的警卫没等他走近便退后了,在几米外站定。“还不错。”她朝他喊道,“还记得装了轮椅的那个吗?今天他竟然开始吃东西了。”

  “太好了。我一直想把它和医院另一侧那个三体结合起来。”

  “受伤的军医?”

  “对。你知道,特雷尔勒拉克还活着的组件都是雌性。我一直在研究它的思想声,发现——”行脚的解释还是流利的萨姆诺什克语,但约翰娜照样听不明白。训育学里有许多概念,人类语言中根本没有对应物,也没有任何可参照的,连行脚也不可能用人类语言说清楚。约翰娜只听清了一点,黑仔是雄性,它跟军医的三体结合后便可能产下幼崽,如果生得早,幼崽便可以结合进这个新组合。行脚唠叨了一通“情绪谐振”、“强弱互补”之类,对约翰娜来说未免太专业了。行脚自称自己只是个业余水平的培育师,但有意思的是,专业大夫们非常重视他的意见,连木女王都很看重他的才能。他配的组合比别人的更容易“成了”,成功率比其他任何人都高。她挥挥手,让他就此打住。“好吧,等我给伤员们喂完饭,咱们马上试试。”

  行脚一两只头偏了偏,瞅瞅附近的医院小区。“不知出了什么事,有点怪……按你们的话说,我还‘号不准脉’,可……所有残体都盯着你,比平常紧张得多。你没感觉到吗?”

  约翰娜耸耸肩:“没有。”她蹲下身,将菜碗和水碗放在双体伤员面前。双体刚才急不可耐地来回转动,但两个组件都很有礼貌,没有打断她和行脚的对话。从眼角的余光中,她发觉那个医院警卫做了个奇怪的动作,中间两只脑袋向下一低——

  袭击像两记重拳,狠狠砸在她的胸前脸上。约翰娜一头栽倒。它们扑上来了。她抬起血淋淋的胳膊抵挡着撕咬的獠牙和锋利的爪子。

  基迪拉特一发出信号,两只卡勒奇一跃而起,扑了上去——却迎面撞在一起。螳螂虽也摔了个仰面朝天,但这纯属偶然。尖牙利爪撕咬着她,同时也撕咬着空气,互相撕咬。一时间,基迪拉特惊呆了,目瞪口呆,动弹不得。没准儿她死不了。这个念头之后,他这才想起自己的任务,跃过围栏,同时张弓搭箭。也许可以故意射偏头一箭。卡勒奇撕着螳螂,但太慢,速度太慢——

  突然间,他再也不可能射杀双体了。黑白相间的一群,狺狺咆哮着,如潮水一般吞没了卡勒奇和螳螂。医院里每只身体没带伤的残体好像都扑了过来,加入进攻的浪潮。杀戮的狂热爆发了,比正常组合更加凶狠、全无理性。基迪拉特连连后退,避开这一片惨烈景象和让人发疯的思想噪声。

  连那个行脚都卷进去了。浪游者冲过基迪拉特身边,绕着混战现场打转。行脚自己没有投身战团,只是东咬一口,西挥一爪,同时放声大叫,但声音完全淹没在战斗的怒吼声中。

  乱众中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思想共振,声音之响,二十码外的基迪拉特都震得耳朵发麻。那一大团乱众好像缩水了,慢慢小了下去,组成乱众的成员大多丧失了战斗狂热。刚才的乱众仿佛是一头由二三十名成员组成的猛兽,转眼之间成了一堆七零八落的组件,个个意识不清、浑身浴血。

  那个行脚仍在战场周围来回跑动,不知怎的,居然仍然保持着自我意识,知道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他那只大块头带伤疤的成员时时快速冲进人群,狠咬任何继续打斗的人,又高速冲出来。

  伤员们拖着脚步离开杀戮现场。有的冲进去时是三体或双体,出来时成了孤零零一只单体。还有的出来后成员数目比进去时反倒多些。空出来的现场浸透鲜血。至少死了五只组件,圈子中央倒着一具轮椅,显得十分不协调。

  行脚对这些看都不看,四只组件围成一圈,中间是血淋淋的一堆。

  基迪拉特笑了。咬得稀巴烂的螳螂。真惨。

  约翰娜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但十几个躯体压在身上,她连气都喘不过来,加上疼痛,根本不可能集中注意力考虑什么问题。身上的重压渐渐减轻了,一片喧嚣之上传来一个声音,是正常的爪族语。她向上望去,上面是行脚,围在她身旁,疤瘌跨骑在她身上,鼻子离她只有几厘米。它低下脑袋,舔着她的脸。约翰娜轻轻笑了笑,尽力想说出话来。

  维恩戴西欧斯事先已经安排好了,这会儿正跟斯库鲁皮罗与女王会商。“炮兵司令”借助数据机,用图形说明应该在玛格兰高地采取什么战术,这时他正说到紧要关头。

  外面响起狂暴的嚎叫。声音是从河下游方向传来的。

  斯库鲁皮罗生气地从粉红象上抬起了头,“见鬼,这是怎么回——”

  声音持续不断,不像平常争执。木女王和维恩戴西欧斯紧张地交换了几个眼色,伸长脖子从树林间望出去。“医院里打起来了?”女王问道。

  维恩戴西欧斯扔下记事板,冲出会议区,一面高声呼喝,命令警卫保护女王。奔过营地时,他见自己手下的流动哨已经纷纷向医院方向集中。一切都顺利极了,和数据机上的程序一样……除了,怎么会这么吵?

  离医院还有最后几百码,斯库鲁皮罗赶了上来,冲在他前头。炮兵司令冲进医院,震惊之下,差点被自己的组件绊了个跟头。早有准备的维恩戴西欧斯紧跟着冲进那块空地,时刻准备表演事先演练的表情:惊骇,加上警惕、刚毅。

  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站在一辆餐车旁,不远处是基迪拉特。浪游者四周是横一七竖八的尸骸,脚下就是那个两腿人。共生体之上的共生体啊,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死这么多人?“全体后退,医生留下。”维恩戴西欧斯朝拥向医院的士兵大喝一声。他走上前去,谨慎地挑选道路,避开思想声最嘈杂的伤员。伤员新添了不少,浅色树干上到处是已经变黑的斑斑血迹。事情没办利落,出大问题了。

  与此同时,斯库鲁皮罗跑过医院边缘,在行脚几十码外站定,多数组件瞪着威克乌阿拉克疤瘌脚下。“是约翰娜!约翰娜!”一时间,这蠢货好像马上就要跳过围栏一样。

  “我想她没事,斯库鲁皮罗。”威克乌阿拉克疤瘌道,“她正在喂一个双体,它突然狂性大发——袭击了她。”

  一名医生瞧了瞧尸体。地上看得见的就有三具,从积血上看,尸体还要多些。“不知她做了什么,把它惹火了。”

  “我告诉你,什么都没有!可她刚刚倒下,半个医院的伤员都发了疯似的围攻这个……不知是谁。”他一只鼻子一摆,指了指那堆血肉模糊无法辨认的残尸。

  维恩戴西欧斯瞪着基迪拉特,同时,另外的组件发现女王过来了。“出了什么事,士兵?”他问道。千万别给我搞砸了,基迪拉特。

  “我——跟行脚说的一样,大人。从来没见过这种事。”语调还行,完全吓呆了的样子,跟整个气氛很相衬。

  维恩戴西欧斯向前迈了一步,离行脚近了一点。“行脚,请让我检查检查。”

  威克乌阿拉克疤瘌有点犹豫。他一直在嗅着那姑娘,寻找需要急救的伤口。约翰娜虚弱地向他点点头,他退后了。

  维恩戴西欧斯走上前来,脸上一本正经、万分严肃,心里早已怒火万丈。这种事他听都没听说过。可就算整个该死的医院都来帮她,她一样应该死得硬邦邦的。卡勒奇这只双体用不了半秒钟就能撕开她的喉咙。他的计划按说应该万无一失,虽然没有成功,但也不会留下什么大不了的后遗症。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这些天里,两腿人一直在接触伤员,包括卡勒奇。没有哪个爪族大夫可以像两腿人一样接近他们,抚摸他们。其影响连完整的组合都感受到了,对残体来说,这种影响更是无与伦比。在它们的意识深处,大多数伤员已经把这个外星人看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他从三个方向检视两腿人,充分意识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至少五十个共生体盯着。地上的血迹只有很少一点属于两腿人,她脖子和手臂上的伤口很长,但很浅,是盲目乱抓留下的。在最后一刻,卡勒奇所受的训练与它的意识交锋——所受的训练是杀死目标,它的意识却把外星人当成自己的一个组成部分。训练被意识打垮了。但就算现在,前爪一挥也能切开两腿人的咽喉。他大脑飞转,考虑是不是应该把她置于安全部门的医疗监护之下。这一手对付写写画画时很成功,可用在现在却太冒险了。行脚已经嗅过约翰娜,这种情况下,再宣布出现“没有预料到的并发症” , 他肯定会起疑心。不,再好的计划也有可能失败,吃一堑长一智吧,就算买了个经验教训。他对姑娘露出笑脸,用萨姆诺什克语道:“你现在安全了。”真倒霉。幸好仅仅是暂时安全。人类的头转向一侧,望着基迪拉特的方向。

  斯库鲁皮罗一直在围栏边走来走去,跟基迪拉特和行脚离得太近,逼得两人只好后退。“决不该出这种事!”这位炮兵高声喝道,“我们最重要的人物会受到这种袭击?我不相信!这里头一大股敌人阴谋的臭味儿。”

  威克乌阿拉克疤瘌怒口圆睁,瞪着他厉声道:“怎么可能搞出这种阴谋?”

  “我不知道!”斯库鲁皮罗不管不顾地嚷了起来,“但她需要保护,和需要急救一样紧迫。维恩戴西欧斯,你应该找到一个最安全的地方,好好保护她。”

  看样子,行脚被斯库鲁皮罗打动了——吓坏了。他朝维恩戴西欧斯侧过一只脑袋,语气跟平常大为不同,十分恭敬,“您是怎么看的?维恩戴西欧斯?”

  维恩戴西欧斯一直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两腿人。人类真是不善于掩饰自己的关注对象呀,有意思。约翰娜刚才盯着基迪拉特,这时,她向上看着维恩戴西欧斯,目光闪烁,两只挨得很近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就在去年,维恩戴西欧斯搞了个项目,研究人类的表情,最主要的参照物就是约翰娜,加上数据机里的材料。她起疑心了。还有,斯库鲁皮罗的话她至少听懂了一部分。她欠起身,吃力地抬起一只手。维恩戴西欧斯庆幸不已,她的喊声出口之后细若蚊鸣,连他都只能勉强听清。“不……不要像写写画画。”

  维恩戴西欧斯是一位笃信事先周密安排的共生体,但他也明白,最好的计划也必须随环境的变化而变化。他向下望着约翰娜,脸上挂着最富于同情心的笑容。用干掉写写画画单体的手法除掉她风险很大,但是——他现在明白了,不除掉她,风险更大。老天保佑,幸好木女王那只瘸腿组件走不动,只好停在医院营地的另一边。他朝行脚点点头,几只组件抬起头来,“恐怕斯库鲁皮罗说得有道理。这个阴谋具体是怎么实施的,眼下我还不清楚。但我们不能冒险。只好把约翰娜抬到我的住处去。请你们汇报女王。”他从身上解下大氅,轻轻裹在两腿人身上,让她在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段路程上走得舒服点。她无力挣扎,只有眼神反抗着他。

  约翰娜迷迷糊糊的,忽而昏迷,忽而清醒。竭尽全力发出的声音只是别人无法听到的耳语。心中的惧意无法宣之于口,这是最让她恐惧的事。四肢的挣扎成了轻轻的抽动,就连这种轻轻抽动都被维恩戴西欧斯的大氅裹住,没有人能够看到。可能有点脑震荡之类。意识的某个角落里还有这种理智,可理性分析却显得无比荒唐。一切都那么远,那么黑……

  约翰娜在木城自己的木屋醒来。多么荒诞的梦啊!梦见自己遍体鳞伤,动弹不得,还有,竟然以为维恩戴西欧斯是个叛徒。她抬抬肩膀,想坐起身来。身体却一动不动。该死的毯子,裹得这么紧。她安静了一秒钟,还被那个梦搞得晕头转向。“木女王?”她想说话,发出的却是一声呻吟。火塘边有人,动作轻手轻脚。房间里光线很暗,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约翰娜躺的地方和平时不一样。四周是暗沉沉的墙壁,她想分辨方向,眼前却直冒金星,一阵疲乏。奇怪,天花板低得要命,一大股生肉味。一边脸怎么这么疼?嘴唇上还有一股血腥味。她不在木城,那个可怕的梦是——

  三只爪族脑袋在近处飘飘忽忽,像几个剪影。其中一只凑了过来。火塘黯淡的火光映照下,她认出了那张脸上的黑白花。维恩戴西欧斯。

  “好,”他说,“你醒过来了。”

  “我在哪儿?这是什么地方?”声音很小,含混不清。恐惧重新回到心头。

  “营地东面角落里一间没人住的小屋,原来是当地农民的,我接手了。这儿是我们的安全屋。”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萨姆诺什克语很流畅,模仿的是数据机里一个普通讲解员的声音。一只嘴里叼着一柄匕首,寒光闪烁。

  约翰娜在裹得紧紧的毯子里挣扎着,发出微弱的呼叫。身体不太得劲儿,就像一口气呼尽时一样,叫不出声来。

  维恩戴西欧斯的一名成员在小屋上层踱步,打开一扇槽形长窗,接着又打开一扇。天光从它嘴边洒了进来。“啊,你不想装模作样,这样很好。看得出来,你不知怎么猜出了我的……呃,第二职业,我的嗜好。叫是没用的,就算能叫出声也帮不了你。咱们俩只能聊一小会儿,木女王肯定用不了多久就要来探望……只好赶在她来之前杀了你。唉,没发现你受了暗伤,伤势太重……悲剧啊。”

  他说的话约翰娜没有全听明白。每次她一转头,眼前便是一片模糊。她记得医院里出了什么事,但细节却记不清了。可不管怎么说,维恩戴西欧斯是个叛徒,千真万确。可他怎么……记忆战胜了身体上的痛苦,“写写画画是你谋杀的,对不对?为什么?”她的声音比刚才响一点了,血涌上喉头,她强咽下去。

  四面响起轻轻的、和人类一模一样的笑声,“他发现了我的事。真有讽刺意义啊,对不对?他这么个白痴竟然成了惟一一个识破我的人……哦,你的这个‘为什么’问的不仅仅是这件事?”身旁的三只组件靠得更近了,匕首的刀背轻轻拍了拍她的面颊,“可怜的两腿人,恐怕你是不会彻底明白的。有些东西你可能也懂,比如对权力的追求。我读过数据机上记载的你们人类的动机,所谓的‘弗洛伊德’那一套。可是,我们爪族要复杂得多。你知道吗?我几乎全是雄性。这是很危险的,我是说单性。有可能导致疯狂。可我还是作出了这个决定。我不想当个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发明家,生活在木女王的阴影下。我们很多人都是她的后代,她完全主宰了我们。知道吗,我选择了从事安全工作,她很高兴。她手边没有哪个组合的搭配适合干这份工作。我除了一个成员之外全是雄性,她觉得这样一来,我就有了从事安全工作所需要的必要的狡猾——在她控制之下的狡猾。”

  他负责警戒的成员在长窗前来回走动。又是一声人类的轻笑,“我计划了很长时间,我想搞垮的不止木女王一个。她性格中强有力的那一面像种子一样,撒遍了北极海岸。剜刀比我先起步差不多一个世纪,铁先生起步虽晚,但他有剜刀打造好了的王国。我努力奋斗,让自己成了所有这些人不可缺少的宝贵资产。我是木女王的安全首脑……又是铁先生最可贵的间谍。要是玩得好,我会成为最终拥有数据机的人,其他人嘛,全都完蛋。”

  他的匕首又拍拍她的脸,“照你看,你对我有用吗?”眼睛死死盯着惊恐不安的约翰娜,“我非常怀疑。如果我安排得好好的计划成功的话,现在你已经利利落落死掉了。”房间里响起一声叹息,“可惜计划失败了。不得不由我亲自动刀子。说不定这样反而最好。大多数事情,数据机里都储存着洪流般的信息,可它里面有关折磨拷打的内容却很少。从某种角度说,你的种族是非常脆弱的,很容易杀死。意识还没解体,你们就已经死翘翘了。可我知道,你能感受痛苦和恐惧。窍门就是适当施加压力,用力别太猛,别一下子杀了你。”

  身旁的三名成员舒舒服服挤成一团,像一个安顿下来准备好好谈谈的人类成员。“也许你真的可以帮助我。这儿有些问题,你是可以回答的。这些事儿以前我不大方便问。你知道,铁先生现在信心十足,不仅是因为他有我这个木女王身边的卧底。那个共生体手里还有其他王牌。他那边会不会也有一台数据机?”

  维恩戴西欧斯不说了。约翰娜也没有回答,这是综合着恐惧与倔强的沉默。正是眼前这个魔鬼杀害了写写画画。

  叼着匕首的那张嘴钻进毯子,靠近约翰娜的皮肤。手臂上一阵剧痛,疼得她叫出声来。“啊,数据机说人类这里受伤会很疼。这个问题不用回答,约翰娜。铁先生的秘密武器是什么,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觉得你家里还有人活着。考虑到你说的那场屠杀的情况,最可能的就是你那位小弟弟。”

  杰弗里?活着?她一时忘了疼痛,几乎也忘了恐惧。“怎么……”

  维恩戴西欧斯做了个相当于耸肩的动作:“你没有亲眼看到他死。铁先生肯定想要一个活的两腿人,这你放心好了。冷冻冬眠的技术我在数据机里读过,要想把冬眠者弄醒,我估计他还没这个本事。最重要的是,他那边确实有什么东西。他对数据机里的资料很热心,但从来没要求我把这东西给他弄过去。”

  约翰娜合上双眼,不理睬这个叛徒的存在。杰弗里还活着!记忆涌上心头:玩得兴高采烈的杰弗里、哭泣的杰弗里、在逃难飞船上鼓起勇气的杰弗里……这些,她还以为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片刻间,往事仿佛比几分钟前的疯狂厮杀更真切。可杰弗里能怎么帮铁先生?其他数据机已经烧毁了,确切无疑。情况比维恩戴西欧斯设想的更复杂,这个叛徒有些事没想到。

  维恩戴西欧斯抓住她的下巴晃了晃,“睁开眼睛。我学过怎么分辨人类眼神,我想好好看看……唔,不知你相不相信我的话。没关系。如果咱们有时间,我会好好了解了解他能为铁先生干什么。眼下还有更紧迫、更重要的问题。显然,数据机是一切的关键。不到半年时间里,我、木女王和行脚掌握了大量信息,有关你们的种族和你们的文明。容我说句大话,恐怕你对我们的了解远没有那么深入。暴力厮杀结束之后,谁拥有数据机,谁就是赢家。我就是打算成为那个赢家。我常想,不知数据机里还有没有其他密码、其他程序,可以用来保障我的安全——”

  保姆密码。

  认真观察着她的表情的几颗脑袋上下起伏,露出了笑容。“哈,这么说真的有这种东西!这么看来,今天的坏运气可能并不太坏,说不定更好。不然的话,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声音突然一顿,两个他跳到楼上负责观察外面动静的组件身边。约翰娜耳边响起一个轻轻的声音,“是行脚,离得还远,朝这边过来了……也许不是这儿。你最好还是太太平平死去吧,一道深一点的伤口,神不知鬼不觉。”刀子刺得更深了,约翰娜徒劳地挣扎着想避开。可刀锋又收了回去,刀尖轻轻点着她的皮肤。“咱们还是先听听行脚打算说什么。要是他不坚持要亲眼看看你,杀了你岂不可惜。”他把一团布塞进她嘴里,绑紧。

  一时间,房间里静悄悄的。穿过灌木丛的脚步声也许就在房子附近。这时,木墙外响起一声爪族语的呜噜呜噜。约翰娜怀疑自己永远也学不会通过声音分辨共生体,但……她的脑筋在爪语中磕磕绊绊,竭力辨识爪族语。这种语言是通过几个声带发出的,字句重叠在一起,像和声。

  “约翰娜……(听不清)……疑问……(尖音)……安全……”

  “你好,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约翰娜……(颤音)……没有可见的……伤……难过……不明确……(吱吱声)”

  叛徒压低嗓门在她耳边道:“他会问我们这儿需不需要医生,如果他坚持的话……咱们的谈话只好提前结束了。”

  但行脚只发出一阵表示关切的和声。“该死的混蛋,居然在外头坐下了。”维恩戴西欧斯气愤地低声自言自语着。

  一阵沉默。传来行脚用人类嗓门发出的声音,他模仿的是数据机里的一位喜剧演员。行脚用萨姆诺什克语清清楚楚地说:“别干傻事,维恩戴西欧斯老伙计。”

  维恩戴西欧斯不解地一声轻噫,围着她的组件却已高度戒备,刀尖在她的肋骨间扎进了一厘米。一阵刺痛。她甚至可以感觉到刀尖的颤抖,鲜血直流的伤口处可以感受到对方持刀成员的呼吸。

  行脚的声音继续着,镇定自若、洞悉一切的声音。“你的计划我们已经知道了。你安插在医院里那个共生体已经垮了。虽说他知道得不多,但却知无不言,来了个竹筒倒豆子。你真以为你骗得过女王?如果约翰娜死了,你肯定会被碎尸万段。”他哼起一首从数据机里学来的不祥的小调。“女王这个人,我很了解。表面看上去温和宽厚……可你想想,剜刀那些可怕、邪恶的创造才能是从哪儿来的?杀了约翰娜,你就会发现,女王这方面的才能比剜刀高明到什么地步。”

  刀子缩回去了。又一名成员蹿到窗前,约翰娜身旁的两只把她松开了些,匕首轻轻摩挲着她的肌肤。拿不定主意?木女王真有那么可怕?槽形长窗前的四个组件朝各个方向张望着,无疑是看自己手下的警卫还在不在,同时飞快地转脑筋。最后,他开口了,用的是萨姆诺什克语。“这些威胁如果由木女王亲自说,岂不是比由你转述更有效果?”

  行脚轻声笑了:“说得对。我们也这么想来着。但转念一想,看到女王亲自过来,像你这么谨慎的人肯定会立即杀掉约翰娜,再编出一大堆瞎话——你还不知道女王识破了你。可是,如果逛荡过来的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浪游者……我知道,你把我看成一个傻瓜,只比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强一点。”提到这个名字时,行脚顿了一下,调侃的口气消失了。“好吧,你的处境我己经说清楚了。如果你还有怀疑,派你的手下到灌木丛那边去,瞧瞧女王派了多少部队包围你们。约翰娜的死只能害死你自己。说到约翰娜,她还活着吧?否则咱们这场谈话就毫无意义了。”

  “对,她还活着。”维恩戴西欧斯从她嘴里掏出堵嘴布。约翰娜转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泪水簌簌滚下面颊。“行脚,行脚啊!”声音只比耳语高一点点。她忍住痛,深吸一口气,把注意力集中到发声上。无数细小的光点在她眼前闪烁着。“喂,行脚!”

  “你好,约翰娜。他伤着你了吗?”

  “有一点,我——”

  “够了。她还活着,行脚,不过这个错误不费什么力气就能纠正过来。”维恩戴西欧斯没有重新堵住她的嘴。约翰娜见他楼上的几只组件在窗下走来走去,不住紧张地互相蹭着脑袋。他用爪语发了一个颤音,意思好像是“僵局”。

  行脚回答道:“说萨姆诺什克语,维恩戴西欧斯。我希望约翰娜也能听懂我们的对话。还有,说萨姆诺什克语时,你撒起谎来没有爪语那么流畅。”

  “随你的便。”叛徒回答道。语气很冷谈,满不在乎,但他的各个成员却紧张地走个不停。“女王一定明白咱们在这儿僵住了。如果我得不到恰当的待遇,约翰娜必死无疑。就算杀了她,我谅女王也不敢杀我。你们知道铁先生在玛格兰高地安排了什么陷阱吗?我知道怎么绕开陷阱,只有我一个。”

  “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本来不大想爬坡上山攀登高地。”

  “是啊,可你说了不算,行脚。你只不过是个胡乱拼凑起来的杂种。木女王知道现在的局势有多危险。铁先生的力量跟我以前说的不大一样,事实上,完全相反。而这边数据机的秘密,只要我能接触到、能写下来的,我全都传到了那边。”

  “我弟弟还活着,行脚。”约翰娜说。

  “哦……维恩戴西欧斯,你知道吗?叛国罪方面,你可真创造纪录了。对我们说的一切都是谎言,与此同时铁先生倒把我们的情况摸了个清清楚楚。照你的说法,怎么一来,我们反而有顾忌了,不敢杀你了?”

  维恩戴西欧斯大笑着停下脚步。他好像重新恢复了镇定。“说得对,而且不仅于此。你需要的是我全部成员齐心协力的全面合作。你瞧,木女王部队中敌方间谍的数量我是有所夸大,但我确实有一些手下——另外,铁先生可能还安插了一些我不知道的其他谍报人员。只要把我抓起来,消息就会走漏出去,传到剔割部队。到那时,我所知道的情况很大程度上便毫无用处了,而你们则会面临迅速、全面、无可抵挡的敌军进攻。懂了吗?女王需要我。”

  “我们怎么知道这些不是你编造出来的另一篇谎言呢?”

  “真棘手,对吧?我也有个同样棘手的问题:救出远征军之后,我怎么保障自己的人身安全。这些问题你那几颗杂种脑袋打破头都想不出来。木女王必须和我好好谈谈,找个能保证双方安全的地方,不让外人看见。带着这条消息报告女王去吧。她要不了本叛徒的这条小命,可如果跟我合作,没准儿能救出她自己的老命!”

  外面静了片刻,只有附近树丛中小动物的叫声时而打破沉静。最后,行脚出人意料地笑了起来,“杂种脑袋?嘿嘿,这回算你说对了,维恩戴西欧斯。我走遍天下,记得五百多年前的事。我见过的那么多恶棍、叛徒和聪明人之中,厚颜无耻数你第一了。”

  维恩戴西欧斯发出一声爪语,无法翻泽,表示自鸣得意:“不胜荣幸之至。”

  “好,你的话我会转告木女王。希望你们两个聪明人能想出解决办法……还有一件事,女王要求你把约翰娜交给我。”

  “女王要求?我怎么听上去像你这个杂种脑袋里想出的浪漫主意。”

  “也许是吧。但这么做,可以表明你对自己的处境很有信心,证明你刚才所言不虚。要让我按你说的办,总得付点代价吧?这就是我要的价。”

  维恩戴西欧斯的几只脑袋全都转向约翰娜,默默思忖着。接着,他最后一次从窗户里朝外看了看,道:“好吧,我把她交给你。”两只组件跳到小屋门边,另外两只把她拖向门口,在她身边轻声道:“该死的行脚。你活着,只会在我和女王中间制造麻烦。”他的匕首在她眼前一挥,“别在女王面前给我找碴。我不仅会逃过这一劫,还会更加强大。”

  他拉开门,阳光射了进来,刺得约翰娜睁不开眼。她眯缝起眼睛,小屋原来就在离森林不远处,维恩戴西欧斯连推带拉,把约翰娜躺的担架弄到森林边,同时大声吆喝,命令他的警卫留在原地不动。他和行脚客客气气说了几句,商定行脚带约翰娜离开的时间。

  维恩戴西欧斯的成员一个接一个回到小屋。行脚走上前来,抓住担架前的把手。一只幼崽的脑袋从一个成员的衣服钻出来,拱着她的脸:“你还好吗?”

  “我不知道,头上被砸了一下……有点喘不过气来。”

  他解开紧紧裹着她的毯子,让她胸口松快些,其他组件则拉着担架离开小屋。森林的树荫是那么平和、深邃……维恩戴西欧斯的手下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到处都是。他的团伙到底有多少人?两个小时前,约翰娜觉得这些人都是保护自己的,可现在,他们朝她看一眼都让她直打哆嗦。她在担架上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又有点晕晕忽忽了。树枝、树叶、一小片一小片烟雾弥漫的天空,不时还能看见小动物,像斯特劳姆树林里的松鼠,追来追去,好像起了什么争执。

  真有意思。一年前行脚和写写画画也是这么拖着我走,那时我的伤重得多,无论看到什么都怕得要死,包括行脚他们俩。可现在……见到行脚她是多么欣喜,她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因为见到哪一个人这么开心。连疤瘌都那么让人踏实,那么壮,就在她身边走着,保护着她。

  恐惧慢慢退去。剩下的只有怒火,和一年前一样,但比那时更加清晰、明确。这一次,她知道出了什么事。事件的参与者不是陌生人。去年是大屠杀,这一次是无耻的背叛。维恩戴西欧斯犯下滔天大罪,杀害了那么多人,按照他的计划,还会杀害更多的人……居然会让他像个没事人一样不受惩罚!“他杀了写写画画,行脚。写写画画是他谋杀的……”他几乎把写写画画杀净了,而且穷追不舍,从我们怀里夺走最后的残余,杀害了它。“木女王却想放过他?她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泪水夺眶而出。

  “嘘,嘘。”行脚的两只头伸到她眼前,向下看着她,然后紧张地东张西望。她伸出手去,揪住他短短厚厚的软毛。行脚在发抖!一个他凑得更近了些,声音里完全没有方才的自信。“我不知道女王会怎么做,约翰娜。这些事她根本不知道。”

  “什——”

  “嘘。”他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只有手上才能感到一点震动。“他的手下还看得见咱们。仍旧有可能猜出来……约翰娜,知道这些事只有咱们俩。我想,其他人根本没起疑心。”

  “可你说医院里他的手下已经招供了……”

  “使诈,刚才我是诈他。这辈子我干过不少发疯的事儿,但除了跟着写写画画把你从飞船那儿救出来那回,这一次算最险的了……维恩戴西欧斯把你带走以后,我开始琢磨起来。你受的伤不重,这事儿很像贾奎拉玛弗安被害那一次,太像了。可我手里一点证据都没有。”

  “你对谁都没说?”

  “没有。跟可怜的写写画画一样傻,是不?”他的脑袋朝四面八方张望着,“如果我猜得不错,他肯定一有机会就杀了你,不然就太蠢了。我真担心啊,怕来得太晚……”

  本来已经晚了,可维恩戴西欧斯这个魔鬼比你想像的更邪恶,我知道。他想弄到更多东西。

  “这么说吧,我跟可怜的写写画画一样,误打误撞才发现真相。只要能再走出七十米,我跟维恩戴西欧斯说的就会变成事实,不然的话,咱们的下场和写写画画一样。”

  她拍拍靠自己最近的组件的肩膀,扭头向后望去。小屋和它周围的警卫已经被森林的枝叶挡住了。

  ……还有,杰弗里还活着!

  密级:零

  [95 %的加密信息包已被弃置]

  当前接收方:乌尔维拉号战舰,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特雷德西克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界区幻影[由飞跃中界一个协作(或宗教)机构维护的一个组织,订阅其消息的订户包括数千个飞跃下界文明,特别是受界区分界线上移威胁的文明]

  主题:界区涌动最新情况报告,向各处发出探测信号

  发往:

  界区幻影订户

  界区度量兴趣组

  危机新闻组所属之:

  导航组

  探测信号参与者

  日期:发生于239011年之标准风暴之后1087892301秒,幻影纪年[斯坚德拉凯毁灭之后66.91天]

  关键词:超巨型事件,超光速,慈善性质的紧急通告

  信息内文:

  (返回探测信号时请附上当地时间。)

  收到这条消息后,你便可以由此确知这次最可怕的界区大潮已经退却。经过变化的界区已较稳定,呈泡沫状,密度较低(介于2.1与2.3之间)。至少五个文明由于这一次界区变化陷入爬行界,另有三十个太阳系进入飞跃界。(专为订户提供的样本为加密数据,附于本通告之后。)

  这次变化波及整个银河。以整体而言,爬行界的波动率相当于平常两年时间,但这次波动却发生在不到两百小时之内,集中于不到那个层面千分之一的地域。

  上述数据仍然不足以表现出这一事件的巨大规模。(由于大批站点在这次事件中被毁,我们所拥有的工具又远不足以度量这种规模的事件,所以以下只能是我们的估算。)这次巨潮最高达到界区标准分界线之上一千光年,运动的峰值速度则高达三千万倍于光速(约相当于每秒一光年),这一不可思议的高速度维持了一百秒以上。根据我们订户的报告,巨潮已导致一百多亿智慧生命的死亡(本地网络崩溃、生态环境维持设备失灵、医疗系统故障、交通事故、保安事故等)。有报道的经济损失更是远为沉重。

  目前最重要的问题是:巨潮之后事态将如何发展?我们的预测历来以如下几方面为基础:测量站点的观侧、界区测绘,以及结合我们巨库中的历史数据所进行的综合分析。预则界区变化从来不是一门精密科学,我们只能着眼于长期变化趋势,无法准确预报即将发生的界区偏移。不过在分析界区涌动之后的事态、辫别界区变化之后出现的新的世界与文明方面,我们一直能够有效地为订户提供服务。但是,我们不得不遗憾地承认,这一套一直行之有效的方法完全无力处理目前的形势:我们巨库的精确记录可以上溯至一千万年前。根据记载,超光速涌动平均约两万年发生一次(峰值速度通常低于光速的七倍)。类似目前这次涌动的巨怪式大潮不见于任何文档。只有少数资料饱和、无法整理的数据库中才记录了与我们亲眼目睹的这次巨潮相似的涌动,即使这些记载也都是多次辗转的非第一手资料。根据这些数据库,玉夫星座五千万年前发生过一次类似大潮。在我们所处的银河中,英仙座五亿年前可能也发生过一次。

  这种不确定性使我们几乎无法进行分析,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才将这条信息在界区度量兴趣组和其他组别中广泛散发。全体有志于界区变化和导航领域的人士应该将自己有关这一难题的资料汇集起来,不管是想法、巨库进出权限,还是算法,所有这些都将大有稗益。对于提供帮助的非订户,我们将提供巨额酬谢。对于掌握重要信息的人士或集团,我们愿以本集团掌握的资源与之进行一对一交换。另请注意:我们已将本信息直接发送至超限界中我们认为可能有人居住的地点。像这种规模的事件,相信即使在超限界也会引起人们的注意。我们在此谨向上界天人呼叶:请允许我们将我们掌握的情况发送给你们,如果你们对这一事件有什么认识,请给予我们指点。

  为证明本集团的诚意,兹列举我们目前的分析于下。本分析基于有精确记录的这个区域历史上的涌动,在此基础上进行简单地扩大。分析细节见本信息所附之未加密附件。

  我们认为,下一年内,本区域还会发生五到六次余波,其速度与规模远远小于本次涌动。在这段时间内,至少还会有两个文明(见濒危清单)可能遭到永久性淹没的命运。即使余波过去之后,本区域的风暴仍将持续相当长时期。这期间,下述地区的飞船航行将极度危险(方位见文末)。建议暂停这些地区的飞船活动。我们的时间太紧,无法作出适当安排,以援救濒危的文明。我们的长期预侧(也是最不可靠的)是:从整体上看,已经持续数百万年的界区分界线下移的趋势不会受到影响,但在银河的这个区域,爬行界边界的下移还是会受到迟滞。

  最后是一点哲理上的感喟。长期以来,我们界区幻影组织以观察界区边界和边界附近星系的运行为己任。对于大部分地区而言,界区偏移是一个十分缓慢的过程:长期持续的运动过程中,偏移速度只有每秒七百米。但这些变化累积起来,每年都会影响许多星系和数以亿计的生命。可是,我们必须接受这种长期的变化,正如在技术文明不开化的世界,冰川和干旱会影响一个民族的存亡,而这个民族却只能接受自己的命运一样。风暴和潮涌是无庸置疑的灾难,对于一些文明来说,这些灾难意味着转眼间灰飞烟灭。但和界区的缓慢移动一样,这些骤发立至的灾难是我们无力控制的。在过去几周里,有些新闻组内充斤着战争喧嚣、武装舰队、会导致亿万生灵涂炭的种族冲突。对于这些人,还有生活在他们附近、比他们更为和平的人们,我们的话是,看看这个茫茫宇宙吧。天何仁哉,宇内的营营众生,它并不在意。就算我们拥有再多的科技手段,有些自然灾难仍然是无法避免的。在无动于衷的自然面前,何谓邪恶?何谓善良?全都是琐碎细事,渺小得不值一提。就我们自己而言,我们从下面的想法中得到了慰藉——存在一个可供我们膜拜的宇宙,它无比宏伟,自足自在,无论恶行还是美德都无法扭曲它,使它屈从于自己的意志。

  密级:零

  当前接收方:乌尔维拉号战舰,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阿布韦斯语—贸易24语—切尔古伦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迷雾旋转体[谁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发帖者,可能并不是代表某一方的宣传机构。此前极少发帖。]

  主题:巨潮的起源

  发往:

  瘟疫威胁组

  造物之大秘密组

  界区度量兴趣组

  日期:斯坚德拉凯毁灭之后66.47天

  关键词:界区的不稳定性和瘟疫,洞悉六足生物

  信息内文:

  首先声明,如果我重复了别人已经得出的明显结论,我在此道歉。我只有一个通往文明网的网关,其费用十分昂贵,许多重要帖子我都没有看到。目前这次巨潮从任何方面看都是一次极其罕见的、宇宙规模的重大事件。另外,根据其他帖子所提供的证据,巨潮的中心距离与瘟疫有关系的那场战争还不到6000光年。这难道是偶然的吗?根据早以确立的理论,[此处从不同来源引用理论,其中三个被引用来源为本舰此前所未知,其所引用之理论早经提出,迄未证误。]界区本身极有可能是人造产物,设立这一分界线的是地位甚至高于超限界的某种事物,其目的是保护各种智慧生命形式,或[以下纯属假定]保护散逸在银河诸硬核周围的具有自我意识的星际气体。

  现在,文明网所记载的历史上头一次,我们看到一位超限界生命形式有效控制了飞跃界,这就是瘟疫。文明网上许多人相信,[此处引用汉斯和祖星系的山多尔]瘟疫正在接近飞跃下界的地方搜寻某种人造制品。也许这种行动破坏了大自然的平衡,引发了这一次巨潮。难道不存在这种可能性吗?

  请给我写信,告诉我你的想法。我收到的信件不多。

  密级:零

  当前接收方:乌尔维拉号战舰,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贝诺里斯克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防卫同盟[自称为飞跃界内斯特劳姆文明圈附近五个帝国群的联合体,在斯特劳姆文明圈毁灭之前没有证明该组织存在的资料。包括纵横二号在内的许多与它接触过的集团声称,该同盟是经过乔装改扮的前蝴蝶霸权。参见:蝴蝶的恐怖统治。]

  主题:英勇完成任务

  发往:

  瘟疫威胁组

  追踪战争兴趣组

  灵长人属兴趣组

  日期:斯坚德拉凯毁灭之后67.07天

  关键词:不要坐而论道,起来采取行动

  信息内文:

  在消灭[斯坚德拉凯的]人类巢穴之后,我们的部分舰队继续向飞跃底层追击人类和瘟疫的其他势力。很明显,变种希望将自己的爪牙隐藏在难以接近、十分危险的地区。但它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同盟指战员具备高度的大无畏英雄主义精神。我们现在可以昭告天下,瘟疫急急逃窜的走卒们已经遭受沉重打击。

  同盟对瘟疫势力的首战是一次辉煌的成功。最重要的支持者被歼灭之后,瘟疫在飞跃中界的扩张已经被迫中止。但是,我们面临的任务仍然十分艰巨。

  同盟舰队正返回飞跃中界,我方也有一些战斗伤亡,舰队亟需大量补给。飞跃界中仍然存在一些人类盘踞的据点,我们还查明了某些资助人类的种族。保卫飞跃界,这就是摆在所有正义的智慧种族面前的任务。同盟舰队下属分舰队将很快开赴下列地区的星系[列出地区方位],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和支持,以消灭这个危险大敌的残余势力。

  消灭害虫!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32: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六章
 
  退潮时,乌尔维拉的舰桥上只有基耶特·斯文森多一个人。任何值得一提的准备工作早就全部完成了。坠入爬行界后,战舰也没有什么有效的推进手段。但一级舰长每天仍然把大多数时间花在这里,希望能从残余的自动化系统内榨出一点反应。像他这样三心二意编制程序当然没多大用处,但作为一种打发时间的手段,这种方法可谓历史悠久,跟打毛线一样,可以一直追溯到人类发展的早期。

  不用说,如果没有他和两个迪洛基人辛辛苦苦安装的那些警报器,飞船脱离爬行界时没有人能察觉到。脱困的那一瞬间,飞船上警笛大作,警灯闪烁,把昏昏沉沉打磕睡的舰长吓得毛发倒竖,顿时彻底清醒了。基耶特猛按通讯按钮,“格利姆弗雷勒!台罗勒!尾巴动起来,快上来!”

  兄弟俩赶到指令舱时,导航显示窗表明导航系统已经完成初步设置,一经确认便可实施跃迁。这两位笑得合不拢嘴,连蹦连跳弹进来,在指挥座椅上固定好。一时间,舱内没有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只有迪洛基人不时发出的兴奋的哨叫。他们现在做的这一套,一百多个小时以来早已演练过无数次了。自动化系统的性能仍然很差,要做的活儿真不少,动作熟极而流很有必要。最初各个显示窗还很模糊,但图像渐渐锐利起来。显示每艘飞船超波轨迹的感应器状态稳步回升,不住报出新发现的飞船的方位和速度。通讯显示窗里,舰队内部通讯也从断断续续的单字变为连贯的大段信息。

  台罗勒从他的工作站抬起头来:“喂,头儿,跃迁数据看上去还行,这个头开得不赖。”

  “好。实施跃迁,此后由自动系统自行实施跃迁。”被大潮淹没之后头几个小时内,他们便决定脱险后第一步就是按涌动之前的路线继续向下追击。接下来该怎么办……这个问题三人讨论了很久,斯文森多舰长考虑的时间更长。目前这种形势下,再也没有章法可循了。

  “遵命,舰长!”迪洛基人长长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飞快跳跃着,台劳勒则以语音命令弥补面板输入的不足,“成啦!”

  数据显示成功实施了五次跃迁,十次。基耶特盯着适时显示舰外星空的显示窗,几秒钟过去了。没有变化,没有变化……接着,他发现这片星空中最亮的那一颗在移动,难以觉察地滑过天空。乌尔维拉就像一位变戏法的艺人,玩着玩着,手法越来越纯熟——速度提起来了。

  “嘿,嘿!”格利姆弗雷勒斜过身子望望兄长的工作站,“时速已经到了每小时1.2光年,比涌动之前还快。”

  “好。通讯和监视情况?”其他人在哪儿?在干什么?

  “别催,别催,正干着哩。”格利姆弗雷勒瘦瘦的身体重新转回自己的面板。几秒钟内,他没怎么出声。斯文森多开始翻阅邮件。莉门德船东那儿还没来信。二十五年,基耶特为莉门德和商务安全公司效力己经整整二十五年了。他能下发动兵变的决心吗?就算能下定决心,会有人跟他一块儿干吗?

  “OK,头儿,现在的情况是这样。”格利姆弗雷勒调整主显示窗,调出飞船的报告。“和我们预想的一样,可能还要更厉害点儿。”界区偏移一开始,几个人便认识到,这次大潮比历史上任何一次见于记载的涌动来势更猛,但格利姆弗雷勒所说的“厉害”指的还不是这个。他的几根附趾向下一扫,窗口出现一道弯弯曲曲的蓝线。“当时我们估计,涌动的最高线大致会在这里,这种分析已经考虑到了大潮先击中莉门德船东,四百秒后又击中纵横二号,又过十秒,轮到咱们……如果大潮的锋面和普通涌动相似的话,”只不过规模大了一百多万倍,“那么,我们,然后是其他几支追击舰队,这批飞船浮出水面的时间都会大大早于纵横二号。”他指指一个闪烁的光点。这个光点代表乌尔维拉,在它的附近、前面,不断出现新的光点,这是进入超波跃迁状态的飞船,乌尔维拉捕捉到了它们的轨迹。密集的光点像一团冷冰冰的火,离乌尔维拉越来越远,飘向漆黑的太空深处。最终,莉门德和那支无名无声的舰队都会重返战场。“根据我们的信号记录,这种情况大约是无法避免的。几支追击舰队的大多数飞船都会先于纵横二号脱离爬行界。”

  “唔,也就是说,它丧失了领跑优势,快被赶上了。”

  “没错。但如果我们没猜错它的目的地——”前方八十光年外的一颗G级星,“——它仍旧可以抢在被消灭前赶到。”他指指不断扩大的那个光团两边,“不是人人都有胆量继续衔尾急追。”

  “是啊……”听格利姆弗雷勒报告时,斯文森多已经开始阅读新闻组了,“……从网上看,从战场缩回去的是防卫同盟。奏起凯歌,英勇逃窜了。”

  “什么?!”台罗勒在固定索具中猛地一挣,又大又黑的眼睛里毫无平时的轻松神采。

  “不是告诉你了吗?”基耶特调出那张帖子,让两兄弟看个清楚。两人飞快地读着,格利姆弗雷勒不时读出声来,“……高度的大无畏英雄主义精神……急急逃窜的走卒们已经遭受沉重打击……”

  格利姆弗雷勒浑身哆嗦着,调侃劲头荡然无存。“大潮的事连提都没提。他们说的每个字都是胡扯蛋,这帮孬种!”重浊的低音又恢复了平常说话的语调,他用迪洛基语说了起来。这种语言基耶特只听得懂一部分。敢于离开斯坚德拉凯那块梦幻乐土的迪洛基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冒冒失失的愣头青,满脑子异想天开,一张嘴就是玩笑调侃。格利姆弗雷勒现在的调门差不多又恢复了原状,但基耶特可以听出,他的惆鸣中不时爆出一声炸音,用语也远比平时色彩丰富。基耶特从来没听过他们嘴里冒出这么厉害的骂人话。“……杀害无辜老百姓的凶手……大蛆咕咕容容的奶酪饼……”这些话,就算用萨姆诺什克语说出来都够劲头,用迪洛基语说时更是栩栩如生,房间里仿佛能闻到那玩意儿散发的恶臭。格雷姆弗雷勒的声音越来越高,直至高出人类的听力范围。骂到最激烈处,他忽地垮了下来,颤抖着,发出低低的抽泣。迪洛基人会哭,但斯文森多生平从来没见过一个哭泣的迪洛基人。台罗勒搂住他,格雷姆弗雷勒在兄长怀里剧烈地前后摇晃着。

  台罗勒从格雷姆弗雷勒的肩头看着基耶特:“我们要报仇。舰长,你准备带我们去什么地方报仇?”

  基耶特无声地望着他,良久,道:“我考虑好以后再告诉你,大副。”他凝视着显示窗。再多听一会儿,多看一会儿,也许我们会知道的,“眼下,咱们只能全力追击。”他轻声道。

  “遵命,舰长。”台罗勒温和地拍了拍兄弟的后背,回到自己的控制台。

  接下来的五个小时里,乌尔维拉上的三人眼看着防卫同盟的舰队向界区高处仓皇逃窜。连撤退都算不上,更像兵败如山倒的土崩瓦解。真是一帮只会投机取巧的懦夫。背后捅刀子毫不迟疑,只要财富当前,穷追到底也没问题。可现在,一看有可能陷进爬行界挣不出来,只能老死群星之间,这一伙便立即作鸟兽散,各奔东西去了。在新闻组发的帖子倒是大言连篇,可惜豪言壮语掩饰不住鼠辈的行径。连过去持中立态度的人都瞧出了这个同盟的言行不一之处。越来越多的人相信,防卫同盟的核心就是从前的蝴蝶霸权,在毫不利己对抗瘟疫的口号下也许还有别的动机。网上人心惶惶,议论纷纷,不知同盟紧接着会把注意力转向谁。

  无数大型信号接收阵列紧紧追踪这几支舰队的行动,舰队简直如同飞行在信息主干道上一般。信息如洪水般涌来,数量之巨大,已经大大超过了乌尔维拉信息系统的处理能力。不管信息如何庞杂,斯文森多仍然始终关注着网络的各种消息。也许什么地方会出现一条线索,一点启发……可是,无论是追踪战争兴趣组还是危机新闻组,大多数人的兴趣并没有放在防卫同盟身上——从本质上说,大家也不怎么关心斯坚德拉凯的毁灭。瘟疫仍在从飞跃上界不断向下扩张,这才是最让他们感到恐慌的大事。上界中,没有任何种族顶住了瘟疫的进攻,还有传言说,两位试图干预的天人也遭了变种的毒手。还有一些人(为瘟疫摇旗呐喊的走卒)竟然为上界日趋稳定雀跃不已,全然不顾上界已被全面感染的残酷现实。

  事实上,瘟疫几乎战无不胜,惟一称不上大获全胜的便是逃亡的纵横二号和它的追逐者在飞跃底层的斗争。难怪有关这一事件的发帖量高达每小时10000张。

  脱离爬行界之后,乌尔维拉所处位置十分有利。过去它被甩在行动外围,而现在它却领先舰队主力数小时里程。格利姆弗雷勒和台罗勒生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忙碌过:监视各舰队船只浮出水面的情况,确认本公司的其他飞船并与之建立联系。在莉门德和斯克里茨所乘旗舰跃出爬行界之前,基耶特·斯文森多是舰队官阶最高的指挥官,而且与大多数舰长的私交都很好。基耶特的为人不是舰队司令那一型,舰长之上那个“一级”的头衔只表示他具有高超的飞行技巧——而且是在和平时期的斯坚德拉凯。他从来循规蹈矩,满足于听从上级命令。但现在……

  一级舰长开始担负起随官阶而来的责任,命令暂停追击防卫同盟舰队。(“直至本舰队可以协同行动”,这就是斯文森多的命令。)各种可能的战斗方案在浮出水面的舰队中雪片般来回传递,其中甚至包括司令部被摧毁的情况下如何行动的方案。基耶特向一些舰长暗示,极有可能出现莉门德的旗舰落入敌手的局面,另外,同盟舰队也许并非他们真正的大敌。如果这种活动继续下去,用不了多久,基耶特也许就会将他盘算已久的“叛逆大罪”付诸实施。

  莉门德的旗舰及其护卫群几乎与瘟疫舰队的主力舰群同时脱离爬行界。乌尔维拉的指令舱内通讯警报器铃声大作,报告最优先级邮件抵达,飞船已将其解密。“来源:舰队司令部莉门德,级别:穿越群星级。”飞船的声音报告。

  格利姆弗雷勒将这条信息调上主显示窗。斯文森多只觉后颈一阵寒意……这就是证据,证明……

  ……各部队务必按原计划继续追击逃窜的防卫同盟舰队。他们才是我们的敌人,屠杀我们人民的刽子手。警告:某些战舰可能已被敌人控制。消灭任何违抗命令之舰船。战斗命令及确认码如下……

  战斗命令过于简单,即使以商务安全公司舰队的低标准而言也太简单了。莉门德要求舰队分散兵力,主力追击防卫同盟,只留下一支分舰队摧毁“已被敌人控制”的飞船。基耶特问格利姆弗雷勒:“确认码检验通过了吗?”

  迪洛基人已经恢复了常态。“密码没问题。如果发信方没有当日一次性密码板,我们根本看不到这条消息,飞船早就拒收了……已经收到许多其他飞船发来的询问,视频音频线路上传递的全是这种问题。他们想知道该怎么办。”

  幸好过去几个小时里基耶特做了大量工作,打下了基础,否则绝无可能临时发动兵变。即便如此,只要舰队是真正的军队,而不只是保安公司,下级也会无条件服从来自上级的命令。两方面合在一起,其他舰长们开始捉摸起斯文森多提出的疑问来。各飞船现在相距不远,视频通讯畅通。舰队又拥有功能超强的密码系统,足以承载巨量视频信息。在这种情况下,莉门德偏偏用文本形式下达如此重要的命令。当然,只要密码正确无误,以文本形式下达战斗命令本来也没什么不妥。但这与基耶特的事先估计正相吻合。他早就料到,在这么低的层面,天衣无缝的伪装是不可能的,那个所谓的司令部肯定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下发的命令只能是邮件,或者是贴图。即使是后者,都难免被目光锐利的人看出破绽。

  基耶特及其朋友们手里可用于推理的材料只有这么一点点。

  基耶特盯着代表瘟疫舰队的那个光团。它的行动坚决果断,毫无优柔寡断的迹象。没有一艘飞船拉在后面,逃往比较安全的高处。指挥这支舰队的不管是什么,它己经将钢铁般的纪律贯彻到整个舰队,其严峻程度远远超过绝大多数人类军事组织。它不惜一切代价,一心只想抓住那艘小小的逃亡飞船。下一步该怎么办?一级舰长?

  就在这时,那团模糊不清的冷光前面,又冒出了一个小小的光点。“纵横二号!”格利姆弗雷勒道,“距离我们六十五光年。”

  “收到来自他们的加密视频信息,加密方式不当,和以前一样,用的是受污染的加密板。”没等基耶特下命令,他已经将信号载入主显示窗。

  是拉芙娜·伯格森多。背景里一片混乱:动作、叫喊,搅成一片,那个模样奇特的人正和一株车行树激烈争执着什么。摄像头前的伯格森多转过脸去,加入那两人的争吵。基耶特想起自己的飞船跃出爬行界的那一瞬,瞧他们的情形还要槽得多。

  “现在无所谓了,听我说!随他去吧。我们必须马上联系——”她准是看到了格利姆弗雷勒发回去的信号,“联系上了,他们来了!天人哪,范,求你——”她气恼地一挥手,转身面对摄像头,“一级舰长,我们正——”

  “我全明白。我们脱离爬行界已经几个小时了,已经很接近追击你们的舰队了。”

  她倒抽一口冷气。陷在爬行界的一百个小时里,她准在不停地盘算、计划。但就算这样,对她来说,局势的发展也依然太快了。对我来说也是一样。“这是个重要情况。”她顿了顿,“但我们以前说的一切都不变,一级舰长。我们需要你们的援助。追击我们的是瘟疫啊,求你了!”

  斯文森多注意到了屏显提示。冒冒失失的格利姆弗雷勒正向他们可以信赖的所有战舰转发这条信息。干得好。这几个小时里,他一直在向其他舰长分析目前的局势,可是,让他们亲眼看看通讯频道里传来的拉芙娜·伯格森多的图像,这样做更有意义。让他们看看,这是一个斯坚德拉凯人,仍旧活着,需要他们的帮助。你们大可以飞回飞跃中界,把余生花在向凶手复仇上。但你们猎杀的只是一帮无耻的贪婪小人。追逐拉芙娜的才是真正的主使,我们的大敌。

  蝴蝶们早就没了踪影,仍旧在文明网上大肆吹嘘自己的英勇。商务安全公司舰队中,只有不到百分之一的战舰遵照“莉门德”的命令,掉头追击他们。这些艘船还不让人为难,但是,那支留在底层、与瘟疫合流的分舰队,虽然兵力只占公司舰队的百分之十,却让基耶特·斯文森多难以痛下决心。这些飞船中有的可能并没有被异化,只是忠实地执行他们认为来自上级的命令。他怎么能狠下心肠,向他们开火。

  会爆发一场血战,这一点毫无疑问。在超波状态下机动战舰以求一战十分困难,对手采取规避动作时更是如此。但瘟疫的舰队丝毫不改变航向,只顾紧紧咬住纵横二号穷追不舍。慢慢地,两支舰队越靠越近,很快便会进入同一个空间。眼下,这些战舰还散布在以光年为计量单位的一个巨型立方体中。但随着每一次跃迁,一级舰长指挥的阿丽亚娜舰队都更加接近对手,渐渐完成与猎物推进器的轨迹同步。有些战舰离敌人仅有几亿公里了,或在敌人刚才所在的位置,或在敌人即将抵达的位置。战术瞄准系统已经就位,数百秒后,第一波武器便会发射。

  “蝴蝶逃走以后,我们的兵力占优势。通常情况下,敌人现在应该规避——”

  “这种事瘟疫舰队绝不会做。”现在说话的是那个红头发。好在格利姆弗雷勒还有点头脑,没把此人的尊容转发给舰队。这家伙狂躁不安,绝大多数时候怪异得无法形容,全不似人类。这会儿他好像只想把斯文森多提出的每一个想法当头堵回去。“只要能抢到先手,瘟疫根本不在乎损失大小。”

  斯文森多耸耸肩:“嗯,我们会尽最大努力。第一轮攻击一百五十秒后展开。只要他们没有什么暗藏的秘密武器,我们也许能打赢这一仗。”他朝红头发投去凌厉的一瞥,“你是不是这个意思?瘟疫会不会——”不断传来瘟疫在上界所向无敌的故事,它无疑是一种远超人类的智力形式。一个人对付一群狗,哪怕赤手空拳也可能取胜。瘟疫会不会也……

  范·纽文连连摇头:“不,不,不。潜到这种深度,瘟疫的战术手段很可能连你们都不如。到了上界它才能发挥威力,才能控制他人,像控制自己的手指头一样灵活。它的受控者在这里蠢得像提线木偶。”范茫然注视着镜头之外,眉头紧锁,“不,我们应该担心的是它的战略手腕,这才是它最高明的地方。”他的声音忽然朦胧起来,恍恍惚惚。这种样子却比刚才的狂躁更让人心惊。镇定,但不是面对危险的人的镇定,更像精神错乱者的痴呆,“一百秒后接敌……一级舰长,我们还有一个机会——只要你集中主力,攻打最重要的目标。”拉芙娜从上方飘进画面,一只手放在红头发肩上。天人裂体,她以前说过,他是天人裂体,他们克敌制胜的秘密武器。天人裂体,天人临终时发出的最后信息。是宝藏,还是垃圾?这种事,凡夫俗子是无从揣摸的。

  该死的,如果时面那一伙只是呆头呆脑的提线木偶,要是听从范的安排,我们又成了什么?但他还是示意台罗勒标出范指定的目标。九十秒。该下决心了。基耶特指着台罗勒在敌方队形中作出的红色标记,“台罗勒,这些目标有什么特别之处?”

  迪洛基人叽叽地发出语音命令,艘船性能分析结果出现在他面前的显示窗上,速度慢得让人恼火。“他指定的飞船既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快的。锁定这些目标需要的时间长得多。”指挥舰?“还有,目标飞船中有一些向量值很高,是真实速度,不像飞船跃迁后留下的轨迹。”装备了冲压发动机的飞船?行星登陆舰?

  “唔。”斯文森多再次扫了一眼屏幕,又花了一秒钟。再过三十秒,约·霍根的莱森纳尔号就要与敌接火,但它的预定攻击对象不是纽文指定的目标。“接通莱森纳尔,命令它后撤,调整攻击目标。”一切都要重新调整。

  代表阿丽亚娜舰队飞船的各个光点缓缓绕过瘟疫舰队主力,搜寻它们的新目标。二十分钟过去了。这期间,其他舰长们抗议不断,争执得十分炽烈。商务安全公司不是军令如山的正规军,在数不清的疑问、反诘、另寻他策中,基耶特·斯文森多的意见终于占了上风。这之后接踵而至的是来自莉门德船东频道的威胁:杀死叛徒,消灭一切不忠于公司的反贼。密码没错,但命令的语气完全不同于平常那位温和沉静、追求利润最大化的吉斯卡·莉门德。这种威胁至少有一个好处,现在人人都明白了,他们不久前作出了违背莉门德指令的决定,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约翰娜·霍根的战舰第一个实现与新目标同步。格利姆弗雷勒将来自莱森纳尔号的数据流载入主显示窗。图像和大家习见习闻的自然景象几乎没什么区别:黑沉沉的天空,点缀着缓缓移动的星星。目标距莱森纳尔不到三千万公里,攻击者与被攻击者几乎完全同步,只有一毫秒的异步差,也就是说,霍根到达的位置正是一毫秒前敌舰的方位,或者是敌舰一毫秒后将要到达的方位。

  “自控舱离舰。”霍根的声音道。与此同时,他们收到了从数米外拍摄的莱森纳尔的实时影像。自控舱上安有摄像头,这些图像就是首批脱离母舰的一艘自控舱传来的。莱森纳尔的轮廓看不清楚,只有黑乎乎的一团,挡住上方的星空,像一条大鱼,潜伏在浩瀚大洋的深处。这条大鱼正在产卵。图像不断闪烁,又重归稳定,莱森纳尔随之时隐时现。这是自控舱间歇性与母舰失掉同步造成的。战舰船舱中不断飘出一束束蓝光。全是自控舱——战斗舱,群集在莱森纳尔周围,校准,锁定敌人。

  莱森纳尔周围的蓝光骤然消失,战斗舱跃出母舰所在的时空,异步差仅仅一毫秒。台罗勒打开一个视窗,显示出以莱森纳尔为圆心、直径一亿公里的球形立体空间。一个红色光点标出敌方目标飞船,像一只小飞虫,发疯也似在球体四周乱转。莱森纳尔的利爪正以八千倍于光速的速度从四面八方兜捕这只猎物。目标时而消失一秒钟,几乎脱离同步,逃出生天。还有几次,莱森纳尔与对方融成一个光斑,表明在这十分之一秒内,两艘战舰相距不到一百万公里。战斗舱的位置无法准确标出,这一大批鱼卵散开一大片,无数道轨迹交错,它们的传感器死死咬住敌方飞船不放。

  “目标战舰有什么反应,放出战斗舱反击了吗?需不需要增援?”斯文森多问。台罗勒做了个相当于耸肩的迪洛基动作。战斗发生在三光年以外,舰长的问题他无法回答。

  答话的是约·霍根。“我认为我的靶子没有批量投放自控武器。我有五艘战斗舱已经引爆,都是接近弹。你也知道,接近弹对敌人的打击不大。一会儿才能知道结果——”她的话中断了。但莱森纳尔的轨迹图和信号仍然十分清晰。基耶特瞧了瞧其他显示窗。阿丽亚娜舰队中已有五艘战舰与敌接火,其中三艘已经完成了战斗舱的批量投射。纵横二号上,纽文一声不吭,默默地看着。天人裂体实现了自己的想法,基耶特和他的人已经按照它的计划打响了。

  消息来得很快,有喜讯,也有噩耗。

  “打中了!”这是约·霍根的声音。莱森纳尔的战斗舱猬集处,那个红点消失了。目标敌舰近距离掠过一艘战斗舱,相距只有数千公里。舰载计算机计算并实施下一次跃迁只需几微秒,但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那艘战斗舱发现了自己的目标,当即引爆。如果敌舰抢在爆炸冲击波抵达之前跃迁脱离这一空间,这一击仍不足以致命,只能算接近弹。这种事几秒钟内已经发生好几次了。但这一次,战舰没来得及实施跃迁。一颗微型超新星诞生了,数年之后,它的星光才能到达战场的其他部分。

  格利姆弗雷勒发出一声狂怒的尖叫,一句无从翻译的咒骂。“我们刚刚损失了阿布森多和霍尔德号,舰长。肯定是它们的攻击目标以群集战斗舱打反击。”

  “把格利温号和迷神号调上去。”他的脑海深处惧意盘绕,像一团解不开赶不走的死结。已死、将死的这些人都是他的朋友啊。基耶特以前也见识过战场上的瞬间死亡,但从来没见过今天这种规模。过去,舰队只从事过一些小型警察行动。那种战斗中,除非营救战友,否则没人会冒最大风险,走上不是杀人就是被杀的不归路。还有……他的注意力从战场分析图表转向战术调动,投入更多战舰,攻击一个敌方艘船纷纷赶来护卫的目标。和他一样,台罗勒也在调动其他飞船。重兵围攻无关紧要的小目标,这样下去仗会打输的。但就目前看来……敌人正遭受沉重打击。斯坚德拉凯毁灭以来,商务安全公司舰队还是第一次向敌人释放复仇的怒火。

  霍根道:“天人在上!我的第二批战斗舱侦测到了被击毁目标刚才发出的电磁波,目标当时正以每秒一万五千公里的速度移动,是真实速度,不是超波跃迁。”难道在用火箭推进器?不对呀,不该这么早用上冲压发动机,至少应该等到控制住战场以后。

  台罗勒报告:“击毁更多敌舰,在战区远端。敌人正调整战斗队形。他们不知怎么猜出了我们要攻击哪些——”

  格利姆弗雷勒发出一声胜利的欢呼。“命中……命中……打中了!哈!头儿,我觉得莉门德已经判断出指挥战斗的是咱——”

  台罗勒的岗位上弹出一个新窗口,显示出乌尔维拉号周围五百万公里范围内的情况。这个区域内还有另外两艘战舰。根据显示窗的标定,一艘是莉门德的旗舰,另一艘是没有追随斯文森多的公司战舰。

  这一瞬,乌尔维拉指令舱中仿佛彻底凝固了。来自舰队其他舰船的欢呼和惊叫突然间无比遥远。在斯文森多和迪洛基人眼前,死神已经迫近。“台罗勒!战斗舱密集阵什么时候——”

  “已经扑上来了——十毫秒前一艘战斗舱刚刚近距离引爆。”

  “台罗勒!完成本舰密集阵的投放。格利姆弗雷勒,告诉莱森纳尔和迷神号,如果跟我们失掉联系,由莱森纳尔接替指挥,莱森纳尔完了迷神顶上去。”这两艘战舰已经完成了战斗舱投放。另外,所有舰长都认识约·霍根,这一点很重要。

  这些念头一闪即逝,他集中全部精力调动乌尔维拉自己的战斗舱。本舰战术显示窗上弥漫着密集如云的战斗舱,根据位置在乌尔维拉之前还是之后标出不同颜色。

  两艘攻击者的模拟速度调校得非常精确,三艘飞船同步,每秒十次跃迁,每次跃迁的距离远远不到一光年。像擦过水面的水漂石,三艘飞船准确地控制着跃迁距离,一次又一次掠过现实空间。每次跃进现实空间,飞船之间的距离还不到五百万公里。将三艘战舰隔开的只有一毫秒的跃迁异步差,从进入空间到下一次跃迁跃出空间的短短一瞬,连光都无法从一艘战舰到达另一艘战舰。

  连续三道冷冷的荧光照亮指令舱,在斯文森多和迪洛基人身后投下长长的阴影。这不是直接照射的强光,而是显示窗发出的十万火急闪光信号,表示敌方战斗舱在附近引爆。任何有理智的人,一见这种可怕的闪光,只有一个反应:撒丫子逃命吧——这正是这个信号的意思。与敌舰脱离同步不是难事,但这样一来,必然丧失对阿丽亚娜舰队的战场指挥。台罗勒和格利姆弗雷勒低下头,尽量不看本舰战术显示窗,在死神的瞪视下有些畏缩。但他们的声音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平平板板、镇定自若,从乌尔维拉飞向舰队的指令仍旧继续着。外面正在进行的生死搏斗多达几十场,目前,乌尔维拉是己方惟一一艘有能力控制全局、准确调动兵力的指挥舰。保持现有方位至关重要,多留一秒钟,阿丽亚娜舰队便多一分保护,多一点优势。脱离同步跃迁出去,意味着舰队将有长达数分钟时间陷于混乱,直至莱森纳尔或迷神号控制住局势。

  现在,范·纽文指定的目标已有三分之二被摧毁。代价是高昂的,斯文森多的朋友们已有一半葬身太空战场。为了保护遭到攻击的目标,敌人的损失也很大,但大多数敌舰却逃过了这一劫。

  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猛地一掌,掴在乌尔维拉身上,震得固定索具中的斯文森多一阵摇晃。全部照明灯同时一暗,连显示窗都熄灭了。过了一会儿,甲板上亮起黯淡的红色灯光。只有一个小小的监视屏映出迪洛基人的侧影。格利姆弗雷勒轻声道:“咱们的仗打完了,头儿。就算重返战场也只能赶上个尾巴了。这一颗接近弹可真够近呀,不知你是怎么躲过去的。”

  也许根本不是接近弹。基耶特挣脱索具,飞过船舱,头下脚上飘在那个小监视器上方。也许我们已经死了。一艘战斗舱在距乌尔维拉很近的地方引爆,没等战舰跃迁,冲击波的锋面便赶上了它。战舰外壳吸收了敌人武器的射线束,爆炸了。这就是方才那次震动。他怔怔地看着缓缓爬过监视器、表示舰船受损情况的一行行红字。几乎可以肯定,电子系统遭到永久性破坏,连他们自己也可能已经受到致命当量的射线照射。通风系统还在运转,给房间送来的微风中一大股烧焦的绝缘体的煳味儿。

  “哎呀!瞧这儿。晚五纳秒,咱们可就再也别想飞了。我们竟然在冲击之后跃迁出去了!”挨了一击,战舰电子系统居然还挺了一会儿,完成了跃迁计算。指令舱的射线当量低于200雷姆,几个小时之内还不会影响他们的身体机能,船上的医疗系统不费什么事就能治好。说到医疗系统,还有其他舰载自动化系统……

  语音识别系统已经损失掉了,台罗勒在查询框里键入几条语法很复杂的询问项。用了几秒钟,查询结果才出现在屏幕上:“中央自动化系统停机,显示管理系统停机,推进计算系统停机。”台罗勒手肘捅捅自己的兄弟:“嘿,格利姆,看样子乌尔维拉没受什么大损失就跳出来了。没问题,这些毛病大多可以解决!”

  人人都知道,迪洛基人是不可救药的盲目乐观主义者。不过这一次,台罗勒的大话离事实还算相去不远。战舰只被冲击波最早的锋面轻轻触了一下,战斗舱的破坏力刚刚发挥出十亿分之一,乌尔维拉便逃出生天,只受到最小程度的射线照射。接下来一个半小时里,迪洛基人仅仅凭借监视器的那块小小的、坚强的芯片,先重新启动一个系统,再启动第二个。有些部分受损过重,已经无法修复。通讯自动化系统的智能分析子系统彻底完了,飞船一侧的几根动力脊部分融化。(那股焦煳味儿原来是一个游动的诊断程序发出的警报信号,真是奇哉怪也,诊断程序本该和乌尔维拉的其他自动化系统一块儿当机才是。)现在他们已经被瘟疫舰队甩开很远了。

  ……不错,瘟疫舰队依然存在。敌舰光点形成的光团比原来小了一些,但仍然毫不动摇地保持着最初的航线。战斗早就结束了,商务安全公司的残余舰船七零八落散在直径四光年的空间里。这就是已经废弃的战场。战斗开始时他们有数量优势,好好打的话,本来是可以打赢的。但他们却集中全力攻打那些具有极高的真实速度——可以在一个空间里高速移动——的敌舰,至于其他战舰,被他们击毁的只有一半。敌方舰队中吨位最大的飞船很多逃脱了,比阿丽亚娜舰队幸存下来的战舰多四倍不止。瘟疫舰队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残存的商务战舰一鼓全歼,但这意味着延误追击时间。瘟疫舰队有一点恒定不变,那就是:全力追击,毫不动摇。

  台罗勒和格利姆弗雷勒花了几个小时,与其他战舰建立联系,了解谁已经死了,谁还可以救出来。五艘飞船丧失了全部动力,但乘员还活着。有些飞船被击中的地点可以判明,斯文森多于是派出装备着战斗舱的飞船前往搜索,看有没有乘逃生舱弃舰逃生的残兵。对于大多数幸存者来说,舰对舰战斗只是一场智力活动,但对孤零零留在战场上的残兵而言,这里却是个随时可能送命的地方,充斥着飘浮的战舰残骸和杀人射线。这种情形和地面战斗没什么差别,只是空间扩大了上万亿倍。

  终于,充满惊喜和痛苦的搜救工作结束了。斯坚德拉凯的舰长们在舰队通用频道上聚会,商讨大家今后的发展。会面成了悼亡仪式——为斯坚德拉凯,也为阿丽亚娜舰队。会议进行到一半,一个新窗口弹开了。画面中是纵横二号的舰桥,拉芙娜·伯格森多静静地注视着会议的进行。那位天人残体却不见踪影。

  “我们该怎么办?”约翰娜·霍根道,“该死的蝴蝶早就逃远了。”

  “能救回来的人肯定都救回来了吗?”简·特伦里茨问。斯文森多咬紧嘴唇,好不容易才把一声咒骂咽下去。迷神号的这位舰长简直成了一台不停重播的录音机,每隔一阵子便要再一次提出这个问题。这场战斗中,简·特伦里茨战死的朋友太多了。他的余生必将在噩梦中度过,不断看到战舰在漆黑的太空中陷入死亡。

  “每个人都数过了,连一丝蒸气都没放过。”霍根用的字眼很不耐烦,但语气却尽可能地温和,“现在的问题是去哪儿。”

  拉芙娜轻轻清了清嗓子:“先生们,女士们,我可否——”

  特伦里茨怒视着她的图像,全部哀痛化为熊熊怒火:“我们不是你的‘先生们’,臭三八!你也不是什么见鬼的公主,我们大伙儿高高兴兴为你送命。你只配尝尝我们战斗舱的滋味!”

  那女人被特伦里茨的雷霆震怒吓得有点畏缩:“我——”

  “是你把我们卷进了这场自杀战斗,”特伦里茨大吼道,“是你让我们攻打那些无关紧要的次要目标。你自己呢,袖手旁观,什么忙都不帮。瘟疫咬住你不放,像盯上乌贼的鲨鱼。只要你稍稍变变航线,瘟疫压根儿不会跟我们碰上。”

  “改变航向有没有用,我很怀疑,舰长。”拉芙娜道,“瘟疫感兴趣的是我们的目的地。”在纵横二号前方几十光年处的那个太阳系。这一伙逃亡者将赶在追兵之前两天抵达。

  约·霍根耸耸肩:“你那位朋友的发疯计划干了什么好事,你肯定已经明白了。只要我们的进攻稍稍有点理智,能逃出来的敌人飞船寥寥无几,瘟疫舰队的数量只是现在的一个零头。就算它继续追赶,我们也大可以在这个、这个爪族世界保护你。”她琢磨着这个名字,细品它的含意,“可现在……我是决不打算跟着它们上那儿去了。敌人剩下的兵力十分强大,会把我们扫个一干二净。”她望着斯文森多的图像,基耶特好不容易才迫使自己直视她的目光。不管怎么责骂纵横二号,说到底,舰队是听信了他这个一级舰长的话,才以这种自杀方式投入战斗。阿丽亚娜白白牺牲了。不知为什么,霍根、特伦里茨和其他人居然还肯跟他说话,“基耶特,我建议休会。一千秒后本舰与你会合。”

  “好的,到时候见。”

  “再见。”约切断通讯链接,再也没对拉芙娜·伯格森多说一句话。几秒钟后,特伦里茨和其他人纷纷下线。通讯线路上只剩下斯文森多和他身边的两位迪洛基人,还有身在纵横二号、从她的显示窗里注视着他的拉芙娜·伯格森多。

  伯格森多终于开口了:“小时候我住在赫特,时常跟其他孩子们玩绑架者和安全公司打仗的游戏。那时我总梦想着有那么一天,由你的公司把我从比死亡还可怕的命运中拯救出来。”

  基耶特凄凉地一笑:“嗯,至少你看到我们作了拯救的尝试。”而你,甚至不是应当享受服务的付费客户。“公司自成立到现在,从来没有打过这么激烈的硬仗。”

  “我真抱歉,基耶特——一级舰长先生。”

  他望着她悲伤的面容。看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绝对是一个斯坚德拉凯姑娘,绝不可能是模拟贴图。底层不可能充分运用这种技术。不是贴图,他把一切都押在这一点上,至今仍然坚信不疑。可是——“这场仗,你那位朋友怎么说?”自从战斗即将打响时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天人裂体表演后,范·纽文再也没有露面。

  拉芙娜的目光转向镜头之外的某处,“他的话不多,神不守舍,比你们的特伦里茨舰长还伤心。当时他确信自己的要求是正确的,这一点他现在还记得,但却完全想不起为什么正确。”

  “唔。”反正后悔也晚了点儿,“你们现在打算怎么办?你知道,霍根说得对,我们继续追踪瘟疫舰队只能送死,没有任何意义。我敢说对你们也没有任何好处。你们到达目的地的时间只会比他们早五十五小时。这么短时间里,你们能有什么作为?”

  拉芙娜·伯格森多望着他,表情越来越沉重,最后抽泣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摇着头,双手捂住脸,一缕发丝散落下来。她总算抬起头,撩开散发。她的声音很镇定,但非常低沉。

  “我……说不清。但一定得走下去,我们就是为这个目的来的。也许还有希望……你知道,那下面有东西,瘟疫一心弄到的东西。也许,五十五个小时也够了,可以弄清是什么,把消息发布到网络。而且……而且,我们还有范的天人裂体。”

  说不定这才是你的大敌。这个范·纽文确实有可能是天人的造物,他那副模样倒真像根据二手资料的描述制造出来的人类样品。但你怎么说得清他是天人裂体还是个真正的白痴?

  她耸耸肩,好像听到了他没有说出口的疑问,也承认他问得有理。“对了,你和商务安全舰队打算怎么办?”

  “己经不存在什么商务安全舰队了。事实上,我们眼睁睁看着客户被杀得一个不剩,现在又杀了公司老板——至少摧毁了她的旗舰,还有支持她的飞船。现在我们只是阿丽亚娜舰队了。”刚刚结束的舰长会议上正式启用了这个名字。大家怀着悲喜交集的心情接受了它,这个来自斯坚德拉凯和尼乔拉之前、来自人类这个种族发源初期的鬼魂。和过去的阿丽亚娜飞船乘员一样,他们也无家可归了。没有故土,没有客户,也没有过去那些领导者。百余艘飞船,飞向……“我们已经讨论过了。少数人仍想继续跟你飞向爪族世界,有些人想返回中界,一辈子追杀蝴蝶。大多数人想重振人类这个种族,复兴斯坚德拉凯,找个不引人注目、没人在乎我们是死是活的地方。”

  有一件事大家毫无异议。阿丽亚娜舰队再也不能分散,再也不能为他人流血牺牲。这一点取得一致之后,下面的决定便很容易了。由于巨潮造成的界区涌动,这个区域飞跃界和爬行界犬牙交错,界区考察飞船得花许多个世纪才能作出准确测绘。这里的褶皱裂隙中隐藏着大批因为这次涌动刚刚脱离爬行界的新世界,也许斯坚德拉凯可以在这些世界上涅磐重生。就叫新斯坚德拉凯?

  他望望舰桥对面的台罗勒和格利姆弗雷勒。迪洛基人正忙着修复停机的导航系统。跟莱森纳尔会合后,导航系统停不停机已经不重要了。当然,两艘飞船都能行动自如,肯定方便得多。兄弟俩好像没理会基耶特与拉芙娜的对话。也许他们真的没注意。从某种程度上说,舰队作出什么决定对他们更加重要,远超过对人类的重要性。飞跃界还存在数以百万计的人类幸存者,这一点无人怀疑。除此之外,谁知道爬行界还有多少个人类世界。他们都是尼乔拉一系人类的表亲,古老地球的孩子们。但超限界以下的迪洛基人却只剩舰队里的一小撮了。住在斯坚德拉凯、喜欢梦想、爱好和平的迪洛基人已经死光了,整个种族也随之而逝。阿丽亚娜舰队中至少还有一千多个迪洛基人,由亲兄弟或亲姐妹组成的各个小组分散在这百余艘船上。这些人是种族灭绝之时剩下的最富于冒险精神的一批。现在,他们面临着无比巨大的挑战。乌尔维拉上的两兄弟早已开始在这批幸存者中寻找朋友,梦想着建立一个新世界。

  拉芙娜严肃地听着他的解释,“一级舰长,界区探索是非常耗时间的工作,又很危险……还有,你们的飞船已经接近使用极限,这里的空间情况又那么复杂。也许搜索多年都无法找到合适的星球。”

  “我们会采取预防措施,只留下装有冲压推进系统和冬眠装置的飞船,其他全都抛弃不要。行动也会严格依照网格坐标,哪怕有人迷航,也不会超过几年时间。”他耸耸肩,“即使永远找不到适当的家——”等生命支撑系统失灵,我们死在群星之间,“嗯,也算没辜负舰队这个新名字。”阿丽亚娜。“我觉得我们还是有机会的。”至少比你的机会大。

  拉芙娜慢慢地点点头:“是啊,嗯,知道这些……我……放心多了。”

  两人又谈了几分钟,台罗勒和格利姆弗雷勒也加入进来。他们是如此渺小,置身其间的事件又是如此巨大——与天人相关的事件通常如此——没有谁说得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的努力取得了什么成果。

  “两百秒后与莱森纳尔会合。”传出飞船的声音。

  拉芙娜听到了,点了点头。她抬起手:“别了,基耶特·斯文森多,台罗勒,格利姆弗雷勒。”

  迪洛基人轻轻啁啾,发出他们的道别。斯文森多扬起手,显示拉芙娜的窗口关闭了。

  ……在他的余生中,基耶特·斯文森多终生铭记着她的面容,越到后来,这张脸越像他的女儿乌尔维拉。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张脸已经密不可分,融为一体。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32: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部分

第三十七章
 
  “爪族世界。我看到了!范!”

  主显示窗出现了这个星系的实拍图像:一颗太阳,离他们不到两亿公里,把白昼的阳光洒在指令舱内。闪动的红色箭头标出己经可以判明方位的行星,其中一颗——距他们只有两千万公里——注明“地球类型”。刚刚脱离跃迁状态,定位只能精确到这个程度。

  范没有回答,只呆呆地盯着显示窗,仿佛他们看到的图像有哪里不对劲。与瘟疫的战斗之后,他体内有一根弦绷断了。从前他是那么信任体内的天人裂体,现在却对它造成的后果万分困惑。战斗之后,他比任何时候更加自闭。现在他似乎觉得,只要能再跑快些,残存的敌人就拿他们没办法。他从来不像现在这么不信任蓝荚和绿茎,几乎把他们当成了比尾随飞船更大的威胁。

  “妈的!”范大骂一声,“瞧瞧相对速度。”每秒七十公里。

  找准与星球的相对位置很容易,但要:“使速度与星球转速保持同步很费时间,范阁下。”

  范愤怒的目光投向蓝荚:“这些话我们三个星期之前就告诉当地人了,忘了?启动冲压发动机的是你。”

  “经过你的审查,范阁下。肯定是导航系统又出了小故障……简单的轨道计算居然也会出错,这个我真想没到。”某个参数弄反了,接近速度达到每秒七十,而不是零。蓝荚朝二级控制面板飘去。

  “也许是吧。”范道,“但这段时间内,我要求你离开指令舱,蓝荚。”

  “可我能帮上忙!事情多多,要联系杰弗里,调整相对速度,还要——”

  “离开指令舱,蓝荚。我没时间盯着你。”范一个猛子,头下脚上,扑过隔开两人的空间,差点和抢上来挡在车手前的拉芙娜撞个满怀。

  她飘在两人之间,嘴里连珠般说:“好好,行行,范,没问题,他会离开的。”一只手抚着蓝荚剧烈颤抖的枝条。过了片刻,蓝荚蔫了下来:“我走,我走。”拉芙娜继续抚慰着他,挡在范和车行树之间。蓝荚沮丧地走了。

  车行树离开指令舱后,她转身面对范·纽文:“范,导航系统难道就不会出故障?”

  对方好像没听见。舱门刚一合拢,他立即回到控制面板前。根据纵横二号最近一次评估报告,他们只能比瘟疫舰队提前五十三小时赶到。现在又得浪费时间,重新调校速度。这项工作本该三周前便已完成。“准有人,有东西,整咱们……”范喃喃自语,手里调整着控制参数,“也许是故障。该死的,下一次启动火箭只能完全、彻底手动了。”加速警报器响彻飞船指令舱,范飞快切换着监控窗口,看有没有什么可能导致危险的大问题,“你也来,坐好,固定。”他伸出手去,手动关闭五分钟倒数计时器。

  拉芙娜飘回控制台,解开座椅搭扣,坐下来系牢。只听范在全船公开通讯频道上宣布五分钟计时倒数己经中断。紧接着,冲压发动机点火,一阵压力缓缓传来,将她压在网状椅背。十分之四个标准重力加速度——可怜的纵横二号只能提供这么点动力了。

  范说手动是当真的。主显示窗现在已经有点呆板不灵,不能随飞船动作及时变换视角,能提供帮助的图标和标注也越来越少。他们只好尽可能将主窗口视角定在飞船前进的轴线上,固定翼侧显示窗口与主窗口的角度。范的双手在控制面板上移动,两眼不住地来回扫视各窗口。他现在几乎已经到了全凭自己的感觉飞行,完全不信任别人的地步。

  范又用了一次超能驱动器。他们距目标两千万公里,可以来一次超微型跃迁。范·纽文反复调整参数,极力减少跃迁距离,让跃迁尽可能精确。显示实拍外景的视窗将阳光投进舱内,每隔几秒钟角度便稍有变化,先照在拉芙娜左肩,一会儿便到了右肩。飞船与目的地的相对位置变化频仍,这种情况下,几乎不可能联系上杰弗里。

  突然之间,一个星球充斥在他们脚下的窗口:巨大,地势起伏不平,蓝色中夹杂着一缕缕白色。杰弗里·奥尔森多说的没错,爪族世界的确是一个地球类型的星球。几个月太空中的漫漫长旅,中间又有斯坚德拉凯的惨剧,这幅景色陡然出现在眼前,拉芙娜猝不及防。海洋,这个世界大多数地方为海洋所覆盖,但在明暗分界线附近有一片片阴影,那是陆地。行星边缘还看得见一颗小小的月亮。

  范深吸一口气:“距离约一万公里。太好了。惟一的麻烦就是,我们的接近速度高达每秒七十公里。”拉芙娜眼看行星越变越大,仿佛不断膨胀,直扑上来。范观察了几秒钟:“别担心.不会撞上。刚好擦过,哈,行星北缘。”

  行星在他们下面越胀越大,挡住了月亮。拉芙娜一直很喜爱斯坚德拉凯赫特行星的外观,但那个世界的海洋面积小得多,又被纵横交叉的迪洛基轨道划成了一小块一小块。这个地方真美啊,跟中转系统一样,而且像是一颗完全没有开发的处女星球。小小的北极冰帽沐浴在阳光下,她可以看到海岸向南延伸,直伸到明暗分界线。我看到的是西北海岸,杰弗里就在那下面!拉芙娜在键盘上输入命令,让飞船同时使用超波通讯机和无线电,再次尝试与杰弗里的飞船建立联系。

  “超波通讯联系上了。”过了一会儿,她说道。

  “对方飞船怎么说?”

  “全是噪音,可能只是返回的测向信号。”即对纵横二号所发信号的应答。大风暴之后,大多数时间里只有这种信号。一段时间以来,杰弗里一直住在离飞船十分近的地方。有的时候,她几乎可以立即得到回复,即使是当地的夜间。要是能再次跟他通话就好了,哪怕只是……

  爪族世界现在已经填满半数显示窗,距离接近到只能隐约看出星球边缘的弧度:一线天光,渐渐融入黑沉沉的太空。在海洋衬托下,已经可以看出冰帽、冰山的细部。云影也能看见了。她的目光沿着海岸向西南望去,一个个岛屿和半岛紧紧挤在一起,简直分不清谁是谁。黑乎乎的山,山间一道道白色冰川,褐绿相间的山谷。她极力回想他们从杰弗里那儿了解的当地地理。那是秘岛吗?无法分辨,岛屿实在太多了。

  “与行星表面成功建立无线电联系。”传来飞船的声音。与此同时,一个闪动的箭头指向离海岸不远处的内陆的一点,“希望实时传送音频吗?”

  “对,对!”拉芙娜道。飞船反应太慢,她不耐烦地猛敲键盘,输入命令。

  “喂,拉芙娜,哎呀,拉芙娜!”小男孩激动的声音回响在指令舱。声音和她想像中的一模一样。

  拉芙娜输入双向通话指令。他们离杰弗里只有不到五千公里,虽然正以每秒七十公里的速度掠过,距离也足可以进行无线电对话了。“你好,杰弗里!”她说,“我们终于到了,但是我们需要——”我们需要你的四条腿朋友尽量为我们提供方位值。怎么才能尽可能快速、有效地表达这个意思?

  地面上的小男孩却有他自己的紧急情况要说。“——快来帮我们,拉芙娜,快!木女王的兵杀过来了!”

  砰的一声,好像通讯机磕了一下。响起另一个声音,很尖,语调也怪里怪气地不准。“是铁先生,拉芙娜,杰弗里对①。木女王——”这些话还很像人类发出的,下面却变成了嘶嘶嘶的呜噜声,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杰弗里的声音,“‘埋伏’,那个词是‘埋伏’。”

  “对……木女王做了很大很大、很大个埋伏。现在到处是了。不帮助,几小时我们死。”

  木女王从来没有希望成为一名战士,但维持六百年的统治需要各类技巧,她学会了战争之道。最近几天,她有意摒弃了某些作战原则,比如信任自己的下属。玛格兰高地的确爆发了一场伏击战,却与铁大人的设计大相径庭。

  她的目光越过布满小帐篷的阵地,落在维恩戴西欧斯身上。那个共生体一半躲在隔音篷垫后,但她还是能看出,此人不像原来那么张扬了。任何人处在他的处境都会惶惶不安。维恩戴西欧斯清楚得很,他是死是活,全看女王是不是信守诺言了。哼……一想起这个杀害了那么多人、背叛的人更多的家伙居然还能保住狗命,女王禁不住怒火中烧。她意识到自己的两个组件已经按捺不住,嘴唇收缩,露出咬得紧紧的撩牙。两只幼崽被看不见的威胁吓得缩在怀里。这么多组合挤在这么小的地方,阵地弥漫着汗臭,充斥着思想声。她好不容易才定下神来,舔舔幼崽,宁静一会儿。

  【①铁先生的萨姆诺什克语不流利。】

  好吧,她会信守诺言。也许收获值得付出这个代价。铁先生的机密大事没告诉维恩戴西欧斯,后者只能自己推测,但他对铁先生作战计划的了解远比对方猜想的多。维恩戴西欧斯知道伏兵在哪儿,兵力如何。铁先生的部队对自己手中的超级大炮和叛徒提供的情报太过自信,被木女王打了个措手不及之后很快便土崩瓦解了,连他们神奇的大炮也有不少落进了女王爪中。

  山后,木城炮兵正用这些大炮向远方开火,尽情利用被俘的剔割炮兵交出的储备弹药。叛徒维恩戴西欧斯让她付出了沉重代价,但囚犯维恩戴西欧斯也许能为她带来胜利。

  “女王。”是斯库鲁皮罗。她招手让他靠近些。炮兵司令蹭到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在二十五英尺外坐下。这个距离近得有点不拘礼仪,战斗赶走了一切繁文缛节。

  斯库鲁皮罗的思想声急乎乎响成一片。瞧他的样子,既精疲力竭,又欣喜若狂,同时气急败坏。“陛下,现在完全可以直扑城堡所在的山头。”他说,“反击火力已经快被我们彻底消灭了。城堡的部分城墙已经轰塌。陛下,有了炮,城堡的历史到此为止了,再也起不到什么作用。连我们的小炮也抵挡不住。”

  女王的头上下起伏,表示同意。长期以来,斯库鲁皮罗把绝大多数时间花在数据机上,不断学习各种制造技术——主要是火炮的铸造。木女王却把她的时间用于研究这些发明创造带来的后果上。到现在,她深刻领会了武器对于社会的影响,无论是什么武器,从最原始的到怪异得简直不像武器的武器。她在这方面的认识远比包括约翰娜在内的一切人深入。城堡总是随着火炮之类武器的发明退出历史,这种事已经发生过千百万次。她的世界当然也不会例外。

  “那我们就马上前进——”

  帐篷上方远远传来一声呼啸。真少见,是飞过来的炮弹。她把怀里的幼崽裹紧了点,顿了顿。二十码外的维恩戴西欧斯则不成体统地缩成一团,差点拱进地下。炮弹落在他们前面的山丘,发出“噗”的一声闷响。说不定是咱们带来的小炮打的。“我军应该充分利用城堡被破坏的有利条件。我要让铁先生明白,老一套的讹诈和折磨手段行不通,只能让他的处境更加恶化。”基本上可以肯定,我们会夺得飞船和那个人类小孩。问题是,怎么才能使我们夺回的不是一堆残骸、一具尸体?她准备在下面几个小时冒冒险,只盼约翰娜不知道其中风险究竟有多大。

  “遵命,陛下。”但斯库鲁皮罗却没有动身的意思。他好像突然间比刚才更加疲惫、更加忧心忡忡了,“女王,我担心……”

  “怎么?潮流利于我们,正好勇往直前、乘风破浪。”

  “是的,陛下……可如果我们向前推进,翼侧和后方都会受到威胁。我是说敌人的远程侦察部队,还有森林大火。”

  斯库鲁皮罗是对的。在己方战线后活动的剔割分子威胁越来越大。敌人的兵力不多。玛格兰高地的剔割部队不是被击毙,就是被打散了,少数袭扰翼侧和后方的敌兵装备低劣,只有过去的十字弩和战斧……问题是这些敌兵的协调异乎寻常地出色,战术运用也非常高明。从这些手腕中,她看出了剜刀的爪影。不知为什么,她那个邪恶的孩子还活着。像一个销声匿迹的幽灵,偏偏这时重返人间。再拖一阵子,这些游击部队将沉重打击女王的补给线。不能拖!两个成员站起身来,直视斯库鲁皮罗的眼睛,再次强调道:“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必须立刻进军,我的朋友。远离本土的一方是我们;兵力有限、补给困难的一方也是我们。如果我们不能迅速取胜,就会被分割,被歼灭。”被剔割。

  斯库鲁皮罗也站了起来,赞同地连连点头。“行脚也这么说。约翰娜更是希望直取城堡……不过陛下,就算全力推进,我们还有些别的问题。我费了多少个十天的心血,在数据机上绞尽脑汁,这才造出咱们那种小炮。陛下,我知道铸炮难到什么程度,可在玛格兰高地缴获的大炮……射程是我们的三倍,重量却只有我们的四分之一。他们是怎么造出这种大炮的?”声音里饱含恼怒和屈辱,“那个叛徒认为,”斯库鲁皮罗的一只嘴朝维恩戴西欧斯的方向一努,“铁先生手里有约翰娜的兄弟,但约翰娜说他们根本没有数据机。陛下,铁先生手里肯定掌握着咱们不知道的王牌。”

  连督战处决都不管用了。一天又一天,铁先生怒火日增。独自一人待在城墙上时,几只组件来回急转圈子,满腔怨愤,其他一切都无暇顾及。自从摆脱剜刀的刀子后,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愤怒欲狂。控制住,别等他来剔割你。早年的铁先生仿佛不断从远方呼唤。

  他紧紧抓住这个念头,重新振作起来。铁先生瞪着淌到地下的涎水,嘴里干得像吞了烟灰。三只组件肩头布满牙齿留下的伤痕——他一直在撕咬着自己。这也是个剜刀很久以前替他剔割掉的老毛病。把怒气发泄到其他人身上,别冲着自己。铁先生机械地舔着伤处,走到胸墙边。

  天尽头,灰黑色的烟雾遮住了大海和海岛。近几天来,夏季热风变得滚烫,一股烟味。现在更可怕了,像吹动的火舌,裹携灰烬和烟雾,不住抽打着城堡。昨天一天里,连苦峡另一边都变成了一片雾腾腾的火海。今天看得见那边的山坡了,已经变成了一片褐色黑色,空中烟雾缭绕,不断飘向大海。往年仲夏时分也时常有灌木丛、森林起火,可今年,老天仿佛变成了一个好战的超级共生体,大火燎原,无处不在。都是那些该死的大炮干的好事!今年他甚至无法撤到凉爽的秘岛,随便大火怎么蹂躏内陆与海岸。

  铁先生不理会阵阵刺痛的肩头,在石砌城墙上若有所思地来回踱步,压住方才的怒气,竭力理清思绪。那个混蛋维恩戴西欧斯没有老老实实当他的叛徒,这家伙变成了个双料叛徒。维恩戴西欧斯可能被识破,这种事铁先生早已料到。他在木城还安插了其他间谍,维恩戴西欧斯一出事,他们会立即向他报告。怎么事先竟毫无征兆……直到玛格兰高地的惨败。维恩戴西欧斯刀锋一转,把他的计划全盘奉送到对方嘴巴前。木女王用不了多久就会来到这里,而且不是以阶下囚的身份。

  他竟然需要天外来客拉他一把,把他从木女王爪子里解救出来。这谁能想到?他用尽心机,一门心思筹划怎么在拉芙娜到达之前将南方人一鼓荡平。可现在,他委实需要天上伸下援手——还有五个多小时啊。一想到这个,铁先生差点重新狂性大发。辛辛苦苦哄骗阿姆迪杰弗里,到头来却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啊,此间大事一了,我非好好享受弄死那两个的乐趣不可!他们比谁都该死,死有余辜。种种坎坷,皆因他们而起。一天到晚不停地索要他的关心呀、爱护呀,倒好像他们是发号施令的主子,而他铁先生倒成了奔走趋附的奴才。傲慢无礼的东西,给他的侮辱比上万名普通士兵加在一起还多得多。

  内城里忙乱嘈杂:劳工组合的号子声、铰盘的吱呀声、大石块被拖动时发出的刺耳的磨擦声。剔割王国的这个核心并没有垮,只要再有几个小时,城墙轰开的缺口就能修好,北方也会调来新的大炮。我的辉煌计划仍然可能成功,只要我能振作精神,不计损失,计划仍然可以成功。

  四周乱哄哄的,他几乎没听到城墙内侧梯级上传来的脚爪声。铁先生后退两步,一转身,所有脑袋全部面对传来声音的方向。施里克?但施里克会先报告再走近。他放心了——只有四只脚爪的声音,上来的是个单体。

  剜刀的成员走上城墙,朝铁先生一躬身。没有其他组件协调,这个礼敬得很不像样。单体身披的无线电斗篷一尘不染,发着黑沉沉的乌光。部队对这些斗篷以及斗篷下的单体、双体(好像比正常的共生体更加聪明!)怕得要死,就连铁先生身边知道这些斗篷是什么的助手——就连施里克——见了这些身披黑斗篷的身影,都变得小心翼翼,大气儿也不敢出。眼下的铁先生极度需要这个剜刀残体,一生中他从没有这么需要过另一个人,或者说东西——除了来自天上的那伙被他哄得团团转的傻瓜蛋。“有什么新情况?”

  “允许我坐下吗?大人?”恭顺的请求后是不是隐着一丝剜刀的嘲弄的笑意?

  “想坐就坐。”铁先生不耐烦地说。

  单体在石砌地面上舒舒服服坐下来。但铁先生发现它疼得抽搐了一下。二十天来,剜刀残体一直四散在这一片广阔地区,除了短暂的间隙,几乎从未除下斗篷。乌光闪烁金银饰,真是豪华的折磨啊。眼前这个组件洗澡时铁先生看过,斗篷最重的地方,也就是它的肩臀,毛皮被磨得大片脱落,光秃秃的中心是一块块鲜血淋漓的擦伤。脱下斗篷、成了白痴之后,这个单体叽叽呱呱,直嚷嚷说疼呀、疼呀。铁先生最喜欢听的就是这些话,即使这一个没多少语言能力。每当这种时候,铁先生便感到仿佛自己成了过去那位手执利刃的大师,剜刀却变成了他剔割教诲的学生。

  单体一时没有说话,尽管它极力掩饰,铁先生还是听出了它的喘息。“昨天我们打得还不错,大人。”

  “但这里打得一团糟!几乎损失了全部大炮,被困在城堡里了。”只怕外星人来得太迟,无法援救他们。

  “我说的是外面。”单体的鼻子指指城墙外的远方,“您的侦察兵训练有素,大人,指挥官也非常出色。这会儿我正在木女王的后方和翼侧。”单体做了个残缺不全的笑脸,“‘后方和翼侧’,有意思。对我来说,木女王的远征军只不过是一个共生体,我方突击步兵则像我脚爪上的钢爪尖。大人,我们给了女王重重的一击。我在苦峡放了把大火,只有我才能看出火势的延伸方向,知道怎么利用大火消灭敌人。再过四天,女王的补给线便会彻底中断。到时候她只能听凭我们摆布了。”

  “太慢了,说不定我们今天下午就会完蛋。”

  “是啊。”单体脑袋一歪,瞧着铁先生。它在笑话我。当年剜刀训育组合时,每遇到问题,需要处决不合格组件的时候,他总是这副模样,“但拉芙娜和其他客人五个小时内就会赶到,不对吗?”铁先生点点头,“这样就没问题了。我向你担保,几个小时内,木女王的主要攻势搞不起来。你只需要让阿姆迪杰弗里相信你就行。我看,还应该把原订计划提前一点,安排得更紧凑些,只要拉芙娜拼命赶——”

  “外星人已经拼劲全力赶路了,我知道。”拉芙娜没有透露她的意图和动机,但她正处于十万火急之中,恨不得一步跨过来,这一点无可怀疑,“如果你能拖住木女王——”铁先生集中精力,思考当前的各项安排,发现自己的惧意渐渐退去。运筹帷幄是一件让人宽慰的事,“难处在于,我们必须同时处理两个难题,而且要协调好。以前很简单,只需要假装受围攻,把飞船骗进城堡的陷阱。”他转过一只脑袋,向内城点了点,坠落飞船上方的石砌穹顶仲春时节便已完工。现在被弹片打坏了一点,大理石贴面掉下来不少,幸好还没被炮弹直接命中。它的旁边便是张开大嘴有陷阱:中间地方宽敞,足够容纳前来援救的飞船,四面石柱环绕——这就是嘴里的利齿:炸药运用得当,这些牙齿便会咬进来援者体内。这是铁先生的最后一招。最好是趁外星人出来与亲爱的杰弗里见面时抓住他们,或者杀掉他们。非到万不得已,铁先生不会使用自己的最后绝招。多少个十来天,铁先生精心打磨这个计划,怀着极大的满足感抚弄它,充分利用了得自阿姆迪杰弗里的人类心理,加上自己了解到的飞船通常的降落地点,把计划安排得滴水不漏。可现在:“——现在我们真的需要外星人帮一把。现在担子重了一倍:诱他们进入陷阱,还要哄骗他们替我们消灭木女王。”

  “这两件事,同时做的话很难。”斗篷下的单体道,“为什么不分成两个阶段?第一阶段算不上欺骗,就是让他们替我们消灭木女王。这之后,再考虑怎么对付他们。”

  铁先生沉思着,一只爪子轻轻叩打地面,“是啊。可是,如果他们看到的太多……他们不可能傻到杰弗里那个地步。据杰弗里说,人类历史上也有城堡、有战争。让他们飞来飞去的话,可能会发现杰弗里绝不会发现、也绝不会明白的东西……也许可以骗他们在城堡着陆,把他们的先进武器架在城墙上。只要落进陷阱,我们就算把他们攥在爪子里了。他妈的,又得在阿姆迪杰弗里身上好好下一番功夫了。”幸福的运筹帷幄令人恼怒地被现实绊了一下,“让我再跟那两个打交道,想想都头疼。”

  “看在共生体之上的共生体份上,那两个只是小崽子罢了。”残体顿了顿,“不过,要论天生的聪明,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共生体赶得上阿姆迪杰弗里。你觉得,他会不会突破孩子气的局限,”他用了个萨姆诺什克语里的词儿,“识破咱们的手段?”

  “不,还没到那个地步。他们的脖子叼在我嘴里,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你说得对,泰娜瑟克特,他们确实爱戴我。”所以我才这么憎恨他们,“只要我跟他们在一起,那只螳螂总缠着我不放,抱呀摸的,巴不得我也这么待他。哼,近得可以割断我的喉管,抠出我的眼珠子。对,我说的每个字他们都会信个十足。可恨我不得不忍受他们没完没了的侮辱。”

  “冷静点,我亲爱的学生。控制他人的要诀就是既理解他们,又不为他们所动。”残体打住不说了,跟平常一样,不会做得太出格。但这一次,铁先生只觉一股怒火直顶上来,没等他意识到,嘶嘶的咆哮声已经脱口而出。

  “永远……别再……教训……我!你不是剜刀,只是个残体。混帐东西,现在你连残体都算不上,只是个残体的残体。再说一个字,我把你剁个粉碎,砍成他妈一千多块。”成员们气得直打哆嗦,他尽力压制。为什么没早宰了他?这个世界上我最恨的就是剜刀,比什么都恨。宰了他不费吹灰之力。问题是这个残体一直是他无法抛弃的宝贵财富,现在也许是他免遭败绩的惟一指望,而且完全受他铁先生的控制。

  单体的样子好像怕得要命。“坐好,你!我要的是你的建议,而不是教训。我不杀你……不管怎么样,我就是没办法跟那两个小崽子耍那套鬼把戏,一次几分钟还行,或者旁边有另一个共生体帮我挡开他们。爱来爱去,没完没了,真受不了。只要上了一个小时,我、我非大开杀戒不可。所以我要你去跟阿姆迪杰弗里说说,解释解释‘目前的局势’,说清——”

  “可——”单体震惊地望着他。

  “我会盯着你的,不会把那两个交给你。我只要你帮我解决跟他们接触的问题。”

  单体再也无法掩饰肩头的创伤,整个身体都耷拉下来,“如果您这么吩咐的话,我自然执行您的命令,大人。”

  铁先生露出全副獠牙:“这就是我的吩咐。有一点你给我牢牢记住:任何重要的事,我都必须在场,尤其是跟外星人用无线电通话时。”他一挥爪子,把单体从城墙上打发走,“去吧,跟那两个小孩厮混去吧,记住别违反我的命令。”

  斗篷走后,他把施里克唤上城墙。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都花在巡视城墙、与参谋作种种安排上。铁先生惊喜地发现,把阿姆迪杰弗里这副担子交出去之后,自己的头脑灵活多了,情绪也好多了。参谋们感受到了他的变化,也能轻松自如地提出许多建设性意见,比如城墙缺口无法修复处干脆设下陷阱,安排滚木擂石。北面铸炮厂今天结束前就会运来新的大炮。施里克的一个手下又提出了供应食物和饮水的新方案。远程侦察兵那里捷报频传,敌人的后方补给线已经撑不住了,没等打到飞船山,他们便会耗尽弹药。即使现在,打过来的炮弹也稀稀拉拉,越来越少了。

  太阳从南方升起时,铁先生又回到城墙上,思考该对外星人说什么。

  现在差不多又像过去一样了,计划稳步实施,一切顺顺利利,辉煌的成功仿佛伸手可及。但是……跟那个单体说话之后,这几个小时以来,他的脑海深处始终有一种惧意,像一只小爪子,不住抓搔。从表面上看,发号施令的是他铁先生,剜刀残体则俯首帖耳。可是,这个共生体虽然分散在四面八方,却仿佛比从前更像一个整体。唔,过去,剜刀残体总是强装出沉着自如的样子,但却无法完全掩饰内在的紧张。近来他却好像真的完全镇定了,几乎有点……飞扬跋扈。飞船山以南的王国部队全部掌握在剜刀残体手里,今天之后——在铁先生的命令下——他更可以天天跟阿姆迪杰弗里在一起。命令是铁先生自己下达的,不过都一样。剜刀残体显然精疲力竭、痛苦万状,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那位大师当年全盛时期,有本事把一大群狼哄得团团转,让它们把他当成自己的主子。而且,我不在场,怎么知道他对其他人说什么?我有间谋随时向我汇报他的动向,但他们说的会不会也是精心编织的谎言?

  现在手头没有急待办理的紧急事务,恐惧的小爪子于是抓得更狠了。我需要他,这没错,但现在容不得再犯任何错误。思忖良久,他恨恨地哼了一声:只好承受这些风险。如果有必要,他会利用自己得自第二套斗篷的知识。这些知识他巧妙地瞒过了剜刀残体。真到了那个时候,残体会发现死亡来得和无线电波同样迅速。

  调整飞船接近速度的同时,范已经开始着手处理超能驱动器的问题。如果能妥善解决,将大大节约时间。但这个问题十分棘手,跟飞船的设计性能不符。纵横二号目前正在这个太阳系内部跳来跳去,只要一次走运,跃迁到恰当位置,就万事大吉了。但如果来一次大不走运的超微型跃迁,正好撞在哪颗行星上,结果便是完蛋大吉。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这种事一般才不怎么做。

  一连几个小时为飞行控制系统编制新程序,摆弄超能驱动器,可怜的范累得双手都轻轻颤抖起来。每次爪族世界重新出现在眼前(多数情况下只是远处一个蓝色光点),范都会停下手里的工作,连续好几秒钟时间愤愤地瞪着它。拉芙娜能够看出,他对自己越来越怀疑了。范的记忆告诉他,自己摆弄低科技水平的自动化系统应该很在行,但纵横二号飞船上有些设备,按说非常简单,可他就是捉摸不透。也许,他的全部记忆、他以为自己拥有的出众能力、在青河舰队中的经历,都是天人的廉价玩笑。

  “瘟疫舰队,还有多远?”范问道。

  绿茎一直在车手的船舱中通过导航显示窗监视舰队的动向。一个小时内,同样的问题已经间过五次了。但她的声音仍旧很平静,很耐心。可能她觉得反复问同样的问题再自然不过了。“距离四十九光年,预计到达时间四十八小时。七艘掉队的飞船又多了。”减法拉芙娜会算:剩下的还有一百五十二艘。

  传来蓝荚语音合成器的声音,压过他的伴侣,“最近两百秒内,他们的速度比原来快了一点,这是底层不同地区的界区质量不同造成的我认为。范阁下,你做得很好,但我的飞船我最了解。只要你允许我来驾驶,节约一些时间可以,请——”

  “闭嘴。”范厉声道。语气严峻,但字眼儿仿佛是自动蹦出来的。近来这种对话——或者说半截对话——很多,与范询问瘟疫动向的次数相当。

  这次旅途开始的几周,拉芙娜一直以为天人裂体相当于某种超人。实际上它只是一些零星片断的信息和自动化系统,仓促之中急急忙忙载入的。它的情况谁都说不准,也许一切正常,也许它已经出了大毛病,正将范的大脑撕成碎片。

  长期存在的恐惧和怀疑一次次反复出现,一道柔和的蓝光骤然打断了这个循环——爪族世界!终于成功了,一次绝妙的精确跃迁,几乎和五小时以前误打误撞碰上的那一次一样出神入化。两万公里外,一弯巨大的新月,这是行星处于太阳照射下的一溜,其余部分是黑乎乎的一团,只有南极处悬着一点绿色光晕。杰弗里·奥尔森多在行星另一面的北极,正是白天。抵达之前无法建立无线电联系——她不懂怎么在极短距离内利用超波通讯装置。

  她从这幅景色前转过身来,范仍旧凝视着她身后的天空。“……范,四十八小时咱们能办成什么事?说不定只会把反制手段弄坏,你说有这种可能吗?”还有杰弗里和铁先生的人民怎么办?

  “也许吧。但另外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肯定存在。”声音越来越低,“我以前也被人追杀过,遇到过更大的困难。”可是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楼主| 发表于 2009-6-22 00:33: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八章
 
  两天多了,杰弗里看到天空的时间还不到一个小时。他和阿姆迪躲在保护飞船的巨大穹顶下,安全倒是安全,可外面的动静一点都看不到了。要不是有阿姆迪,我在这里面连一分钟都待不下去。现在简直比他刚到秘岛时还糟糕,杀害妈妈爸爸的坏人离他们只有几公里,还抢走了铁先生的不少大炮。最近几天里,大炮一响就是好几个小时,轰隆隆,轰隆隆,震得地面晃个不住。有的时候,连穹隆厚厚的石墙都像要轰塌了似的。

  吃的东西由别人给他们送进来。两个孩子或是坐在飞船控制间里,或是照料沉睡在冷冻箱里的其他人类孩子。简单维护工作杰弗里还记得,他天天都做。可只要透过冷冰冰的透明棺材盖向里面张望,杰弗里总是觉得非常害怕。有些孩子几乎没怎么呼吸,棺材里的温度好像也太高。可他和阿姆迪都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帮他们。

  今天还是老样子,但却充满欢乐。长时间的无线电静默打破了,阿姆迪杰弗里还有铁先生现在可以跟拉芙娜直接说话!再过三个小时,她的飞船就到了!连炮击都停下来了,好像连木女王也知道自己已经末日来临。

  还有整整三个小时啊。如果只有他自己,杰弗里肯定会急得上蹿下跳,不知该做什么才好。他九岁了,已经是个大人了,自然也像大人一样,有天大的烦恼。幸好还有阿姆迪。从很多方面说,这个共生体比杰弗里聪明得多,可他到底是个小孩子,恐怕只有五岁——阿姆迪自己也说不清,只能猜到这个地步。除了专心思考大问题时,这孩子简直一刻都安生不了。跟拉芙娜说话以后,杰弗里想坐下来,像大人一样,好好操操心。可阿姆迪不停地在船舱里追着他不放,前后左右瞎嚷嚷,一会儿用杰弗里的声音,一会儿用拉芙娜的声音,还不断地有意向他身上撞。杰弗里跳起身来,恨恨地瞪着这个淘气包。真是个不懂事的小娃娃。他突然想到,拉芙娜会不会也这么看我?想到这个,他觉得既高兴,又难受。嗯,现在他应该负起责任来,比如说耐住性子。一个组件直奔过来,正要窜过他的腿档,他一把抓住这个乱挣乱踢的小东西,把它举到眼前。其他组件兴奋地一拥而上,从四面八方撞着他。

  两人倒在干枯的霉菌丛里,扭打了一会儿。“出去转转,出去转转。”

  “咱们得留在这儿,等着拉芙娜和铁先生。”

  “别担心,记着时间就行。”

  “好吧。”去哪儿呢?

  两人走过点着火把的昏暗的大厅,来到穹隆内墙的一排通风窗前。杰弗里东张西望,四下里一个人都没有。没什么不同寻常的。铁先生非常担心木女王的间谍混进飞船,连他自己的士兵都很少进来。

  内墙阿姆迪杰弗里以前就探过。隔音垫下,石墙又潮又冷,还有些通向外面的窟窿。肯定是通风用的,可为什么那么高?快十米高了,那儿的墙壁已经开始向内弯曲,形成弧形的拱顶。砌墙的石块很粗糙,还没来得及好好打磨。为了抢在木女王打来之前完成这个保护飞船的穹隆,铁先生的工人干得非常匆忙。什么都没磨光,隔音垫上也没有装饰。

  在他前后的阿姆迪嗅着墙缝和新抹的灰浆,杰弗里怀里的组件也协调一致地动弹起来。“哈!快来,我早知道,这些灰浆肯定会脱落,里面的石块可以抠出来。”共生体说。杰弗里松开手,阿姆迪全体冲向一个墙角。看上去跟别的地方没什么区别,可阿姆迪伸出五双爪子,使劲刨着。

  “就算把石头刨出来,又有什么用处?”杰弗里以前看着这些石块被工人们吊下来,安放就位。每块差不多都有五十厘米见方,一排排错开砌好。刨出一块来,只会发现前面还有另一块挡着。

  “嘿,嘿,我不知道。这件事儿我早就瞧在眼里,专门等到咱俩闲得没事的时候打发时间……唷,灰浆把我的嘴唇烧了一下。”刨刨刨,阿姆迪把一块跟杰弗里脑袋差不多大小的石块传到身后。砌墙石里真的有一个洞,大小刚够阿姆迪的一个组件钻进去。一名成员嗖地窜进那个小窟窿。

  “高兴了?看够了?”杰弗里扑通一声趴在窟窿边,尽量朝里面看。

  “你猜怎么着?”正凑在他耳边的一只组件发出阿姆迪的尖叫声,“这儿有一条隧道哎!不是又一堵石头墙。”一只成员一扭身,擦过杰弗里,消失在黑洞洞的窟窿里。秘密隧道?未免太像讲述尼乔拉时代的童话故事了。“杰弗里,这儿挺大的,完全长大的组件都进得来。要爬的话,连你都能挤进来。”又有两只阿姆迪钻进洞口。

  没准儿里面真的大得能让一个人类小孩钻进去,可入口太窄,连幼崽都只有硬挤。杰弗里没办法,只能拼命朝里面张望。留在洞外的阿姆迪把看到的告诉他。“——里面好长,我已经转了好几个弯了,打头的我朝上面钻进去了,比你的头还高。变窄了,我只能排成一行走。”阿姆迪的声音兴奋极了,比他平时打打闹闹还来劲。又有两只组件一头扎了进去。这场探险真的越来越有意思了——可惜没有杰弗里的份儿。

  “别走太远,小心出事。”

  还有两名成员留在洞口,和他在一起,其中一只抬头望着他:“别担心,别担心。这条隧道不是碰巧空出来的,我觉得好像是先在石块上挖好了槽子,砌墙时才会弄出隧道。是有意搞的。可能是铁先生特意留的救生通道。我没事,我没事。哈,哈,呜哈哈哈哈。”又一只钻了进去。又过一会儿,最后一只也拱进洞口,不过走得不远,阿姆迪还能继续跟他说话。这回这个共生体可算高兴了,自顾自地唱着、吠着。这家伙打什么主意,杰弗里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在玩一场杰弗里永远别想玩的游戏。组件拉成一串时,阿姆迪简直满脑子怪念头。讨厌。这下可好,他玩进了石头里,除了前后的组件,完全听不到外头任何人的思想声——准保比什么都来劲。

  傻里傻气的哼哼唱唱继续了一会儿,接着,阿姆迪的声音几乎恢复了常态:“哎,这条隧道分成好多岔道,可以去好多别的地方。前头的我碰上一个三岔路口,一条向下……我要是再多几个成员就好了,可以各走一条道。”

  “哼,别做梦了!”

  “嗯,好吧,今天走上头这条岔路。”安静了几秒钟,“这儿还有扇小门!门真小,像只能装进一只成员的小房间上的那种。没锁哎。”最前头的组件传出石头门轴转动的声音,直传到杰弗里耳边,“哈!看见光线了!就在上头一点,有扇窗户。听到风声了吗?”又传出风声、从秘岛方向飞来的海鸟的叫声。听上去真太棒了,“嗯,嗯,这得费点事。可我非爬上去不可,想瞧瞧外头……杰弗里,我看见太阳了!我出来了,正坐在穹隆拱顶外头哩。能一直看到南边老远的地方。哎哟,那边好大的烟。”

  “能看见山头吗?上面情况怎么样?”杰弗里问离他最近的组件,从洞口还勉强能看见它那身黑白相间的毛皮。至少阿姆迪还跟他保持着联系。

  “比上个十天里颜色深了些。看不到兵。”杰弗里听到一声阿姆迪中转过来的炮响,“倒霉,还在打炮……刚好打在拱顶那一面。山头肯定有人,在我的视线下面一点,被挡住了,看不见。”木女王,终于杀过来了。杰弗里哆嗦了一下,又气又怕。气的是他自己看不见,又怕真的看见什么可怕的事。有时他会做有关木女王的噩梦,梦见她是什么样子,怎么杀害爸爸妈妈和约翰娜。从来没有什么真切的形象……但梦得多了,真切得仿佛是他自己的记忆。铁先生肯定会打败木女王。

  “喔,喔。咱们的老朋友泰娜瑟克特从内城过来了,看样子是朝咱们这儿来的。”阿姆迪撒腿往回跑,一路上磕磕绊绊,最好别让泰娜瑟克特知道他们发现了一条隧道,他准会命令他们离它远点。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半数阿姆迪从墙里蹦出来。第四只有点左摇右晃,头晕眼花。杰弗里说不清是因为它自己拉得太远,还是因为洞里还有几个,共生体暂时被切断了。“镇定点儿,做出平常的样子。”

  接着,另外几个也钻了出来,阿姆迪定定神,拉起杰弗里,拔腿便跑。“到通讯机那儿去,假装一直在联系拉芙娜。”阿姆迪知道得很清楚,飞船半小时后才能折回来。说实话,铁先生手里的飞船减速公式还是他算出来的呢。这些顾不上了,两人你追我赶,三步并成两步,奔上飞船舷梯,一头扑到通讯机前。刚刚把天线拉到信号接收状态,穹隆西边的大门便打开了。外面的天光映出一名卫兵的剪影,还有泰娜瑟克特——单独一个成员。卫兵退了出去,关上门。身披斗篷的单体踏着地面的苔鲜,慢慢朝他们走来。

  阿姆迪迎了上去,嘴里胡扯着他们是怎么怎么想跟拉芙娜联系,但无线电通讯怎么也搞不好。这个谎撒得有点笨,杰弗里心想,阿姆迪还没从刚才的石墙探险中镇定下来。

  单体看看阿姆迪身上蹭的白灰:“爬墙去了,对不对?”

  “什么?”阿姆迪自己互相瞧了瞧,发现了身上的灰。平常他一直挺机灵的,不像今天这么笨。“嗯。”他臊眉搭眼地说,拍拍身上的灰,“你不会告诉铁大人吧?”

  多半不会帮我们。杰弗里心想。泰娜瑟克特先生①的萨姆诺什克语学得比铁先生强多了,除了铁先生外,他是惟一一个跟他们聊天的人。可他就算没穿无线电斗篷之前,也喜欢动不动发脾气,什么都要管,很像杰弗里从前的保姆。这人其实还不错,就是时不时爱说点讽刺别人的话,挺伤人的。近来他的毛病改多了,但杰弗里还是不太喜欢他。

  泰娜瑟克特先生什么都没说,慢慢坐下来,好像屁股疼得不得了似的。“……我不会说的。”

  杰弗里和阿姆迪交换了一个吃惊的眼色,“墙里的隧道是干什么用的?”他胆怯地问。

  “所有城堡都有秘道,特别是我的……铁先生的王国。总得留条退路吧,或者留个可以监视敌人的隐蔽地方。”单体晃晃脑袋,“别管那些了。你的无线电没问题吧,阿姆迪杰弗里?”

  阿姆迪一只脑袋指指通讯机的屏幕:“应该没问题,可到现在还没收到什么消息。你瞧,拉芙娜的飞船得先减速,再……嗯,我给你演算一下好吗?”泰娜瑟克特先生显然不想跟粉笔黑板打交道,“……那好吧,反正,就看他们能不能弄好超能驱动器,应该很快就有无线电联系了。”

  通讯机小小的显示屏上什么进来的信号都没有。他们盯着它瞧了几分钟。泰娜瑟克特先生头垂下来,像要打磕睡,他的身体每隔一会儿便抽搐一下。杰弗里心想,不知他的其余组件这会儿在干什么。

  【①爪族的性别由组件中两性成员谁起决定作用决定,泰娜瑟克特又时常处于变化中,很难分辨——译者注。】

  就在这时,显示屏发出绿光。一阵吱吱啦啦的声音,这是仪器在调协信号,把它与背景噪音分开。“……五分钟后从你上方飞过。”传来拉芙娜的声音,“杰弗里,你听得到我的话吗?”

  “听得见听得见!我们就在这儿。”

  “请让我跟铁先生通话。”

  泰娜瑟克特先生走近通讯机,“他目前不在这里,拉芙娜。”

  “你是谁?”

  泰娜瑟克特轻声一笑,像小孩子咯咯咯的笑声。人类的其他笑法他从来没听过。“我吗?”他用爪语发出“泰娜瑟克特”这个音,“也许你希望能换个有意义的名字,像铁先生那种?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你可以叫我剥皮……皮先生。”泰娜瑟克特又笑起来,“我现在代替铁先生讲话。”

  “杰弗里,你没事儿吧?”

  “没事,没事。你只管听皮先生的好了。”真是个怪名字。

  通讯机里的声音有点不清楚,好像有个男的在争执什么。接着又传出拉芙娜的声音,绷得紧紧的,过去妈妈生气时就是这样。“杰弗里,……十厘米直径的球体,体积是多少?”

  对话过程中,阿姆迪一直急不可耐地扭来扭去。去年一年,他从杰弗里嘴里听到了无数有关人类的故事,心里一直描绘着拉芙娜应该是个什么模样。这下子,他表现表现的机会终于来了。阿姆迪一下子蹦到通讯机前,眉开眼笑,连嘴都合不拢了。“容易,拉芙娜。”他的声音和杰弗里完全没有差别,而且流利极了,连个顿都不打,“523.598立方厘米……你想精确到小数点后几位?”

  又是一阵听不清楚的争论,“……不用,这样就很好了。好吧,皮先生,我们刚才飞过时拍下了图片,也能根据无线电信号定位。你的准确位置在哪里?”

  “飞船山顶,在拱顶下面。就在海岸边,离——”

  插进一个男人的声音。范?他的口音真怪。“我在地图上标好了,可还是不能直接看到你们,雾太大。”

  “是烟。”单体道,“敌人马上就要从南面攻上来了。我们急需紧急支援——”单体的头向下一低,眼睛闭上又睁开,来来回回好几次。在思考?“嗯,是这样:如果没有你们的支援,我们和杰弗里还有这艘飞船都会被消灭。请在城堡内城着陆。为了迎接你们,我们特意加固了城堡。着陆以后,利用你们的武器,我们就能——”

  “不行。”那个男声干脆利落地一口回绝,“你们只需指明谁是好人,谁是坏蛋,剩下的交给我们处理。”

  泰娜瑟克特发出一声拖长的哼哼卿哪,像不满意的小孩子发出的声音。他可真的把我们学了个透。“不,不,不。我不愿意不礼貌。不过好吧,就按你们的希望办。哪些是敌人……从山南接近城堡的全是敌军。只要你们的飞船用……嗯……喷火发动机……喷一次,肯定能把他们吓得狼狈逃窜。”

  “进入大气层后我无法使用推进器。杰弗里,你爸爸真的是用火箭主推进器着陆的?没用反重力装置?”

  “对,先生,我们当时只有火箭。”

  “他是个天才,而且运气好到极点。”

  拉芙娜:“也许我们可以低空掠过,高度几千米。这样就能把他们吓跑了。”

  又是泰娜瑟克特:“对,这样可以——”

  穹隆北门大开,阳光映出铁先生的身影。“我来和他们说话。”他说。

  长旅已到尽头,终点就在纵横二号下方,距离只有二十公里。真是太近了。但是,跨越这最后两万米,其困难程度不亚于已经走过的两万光年。

  他们依靠反重力垫飘浮在“飞船山”正上方。纵横二号的各种光学仪器工作得很不稳定,但从烟雾不太浓密的地方,飞船光学仪器仍能透过树林的针叶望见地面的情况。拉芙娜看到,“木女王”的部队不断越过城堡南面的低矮丘陵。再往南,峡湾附近的森林里显然还隐藏着更多部队和火炮。只要稍花一点时间,暗藏部队的准确位置他们也能发现。但现在缺乏的正是时间。

  时间,还有信任。

  “四十八小时,范,舰队四十八小时就到,猛扑上来。”也许天人裂体能变出什么奇迹来,也许有这种可能。但停在上面不下去,他们永远别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种可能。只好放胆一试了。“范,你非得信任别人一次才行。”

  范猛一回头,对她怒目而视。一时间,她真怕他当场彻底崩溃。“你想把自己送到铁先生手上去吗?拉芙娜,中世纪的坏蛋,论脑子一点儿也不比你在中界上界看到的坏蛋差。这些家伙说不定还能教那帮蝴蝶一两招呢。脑门上一箭照样能要你的小命,效果跟反物质炸弹没什么两样。”

  又是你的虚幻记忆?不过范这回说的没错。她思索着刚刚结束的与地面的通话。第二个讲话的共生体——铁先生——显得有点固执,他待杰弗里一直不错,但现在明显走投无路了。他说,飞船从高处掠过不会吓跑木女王——这句话拉芙娜是相信的。他们必须降低高度,接近地面,以火力增援铁先生。可现在,除了范的射线枪,他们手里什么武器都没有。“好吧,我们这么办!就按我们早先告诉铁先生的方法办。单把着陆舱飞下去,掠过木女王的散兵线,用射线枪扫射他们。”

  “该死的!你知道我不会飞那东西,咱俩谁都不会操纵着陆舱,没有自动化系统,我——”

  拉芙娜轻声道:“没有自动化系统,你需要蓝荚,范。”范顿时满面惧色。她伸出手,轻轻抚着他的面颊。他却仿佛没注意到似的,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良久,范道:“好吧。”声音很低,紧绷绷的,他接着道,“蓝荚,上这儿来。”

  纵横二号的着陆舱容得下车行树和范·纽文两人。着陆舱是专门为车手建造的,但只要智能较高的自动化系统能够正常运行,范操纵起来毫无问题,连小孩子都能飞。可现在,着陆舱根本无法自动飞行,至于手动操纵,连蓝荚都费了好大功夫。该死的自动化系统!该死的优化设计!范一辈子居住在爬行界,飞船和武器终日摆弄,其威力可以将地面的封建城堡一举化为灰烬。可眼下,装备着比他原来所接触的任何飞船、武器远为强大的设备,他却连一艘小破船都玩不转。

  乘员座对面,蓝荚坐在飞行员的位置,枝叶张开,在一片密如蛛网的操纵杆、按键上飞也似来回移动。他已经关闭了所有自动显示系统,只有主显示窗处于激活状态,图像调成自然模式,显示船头摄像机拍摄的前方情形。纵横二号悬停在他们前方几百米处,随着着陆舱前后上下调整位置,不时闪出他们的视界。

  一开始驾驶着陆舱,蓝荚的坐立不安——在范看来是鬼鬼祟祟——便消失了。语音合成器传出的声音也变得简洁、专注,枝条在控制面板上翻滚盘绕。这一手范哪怕练一辈子也别想学会。“谢谢你,范阁下……我会证明……不会辜负……”舱首向下一栽,他们几乎垂直地对准二十公里之下峡湾遍布的海岸坠落下去。自由落体运动持续了半分钟,车手的枝条在面板上不住滚动。想玩飞行特技?不是。“对不起,对不起。”加速。范被这股力量猛地推向网状椅背,重力加速度的值在十分之一G和无法忍受的重压之间不断变化。下面的大地飞速旋转。偶然间一瞥,上方的纵横二号已经缩小成针尖大小的一星。

  “非杀人不可吗?范阁下?也许咱们只要在战场上空一露面,就能……”

  范牙关紧咬:“只管飞你的,下去再说。”那个叫铁先生的家伙坚持要求他们把丘陵地带炸成焦土。范满腹疑团,却不得不承认此人说得有理。他们现在要对付的是一伙杀人犯,伏击飞船时杀人不眨眼。得好好教训教训那个木女王。

  这段里程着陆舱转瞬便至,不需要强化图像也能看到铁先生的城堡了:一个粗陋的多边形建筑,保护着坠毁的飞船。西面几公里一个海岛上还矗立着规模大得多的另一座城堡。青河舰队着陆时看到的我父亲的城池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城墙高耸壁立,一看就知道,在拉芙娜教会他们之前,爪族完全不知道世上还有火炮这种东西。

  城堡南面的山谷一片黑烟腾腾,朝大海的方向飘去。用不着数据增强处理也能看见起火点:橘黄色的一团一团,像黑色背景上的点缀。

  “你们的高度是两千米。”传来拉芙娜的声音,“杰弗里说他看见你们了。”

  “把通话频道切过来,让我直接跟他们说话。”

  “我试试看,范阁下。”蓝荚拨弄着面板。注意力稍一分散,着陆舱螺旋形急剧转动起来,不住翻着筋斗。连飘落的树叶都没这么不受控制。

  响起一个小孩子的尖叫声:“你、你们怎么样?千万别坠毁呀!”

  拉芙娜和孩子的声音中又响起共生体铁先生的喊叫:“向南!向南!开火用炮!烧死他们!”

  蓝荚驾着着陆舱一头扎进烟雾。两人一时成了睁眼瞎。烟雾稍稍散开,前面不到两百米处就是山坡。拉起来!没等范朝蓝荚破口大骂,车手已将着陆舱转了个圈子,悬停在没有烟雾遮蔽视线的空中。接着又将机头向下一沉,使两人可以直接观察地面情况。

  经过三十个星期的商讨、筹划,范终于第一次看到了爪族共生体。在空中也能看出,他们和范以前遇到的任何智慧生物大不一样。一簇簇一团团的小群,四个、五个、六个一堆,每一团紧紧挤在一起,乍一看像单独一个长着许多只腿的大蜘蛛。小群之间则拉开很远距离,彼此相距十到十五米远近。

  暗处火光一闪,一门大炮放了一炮。操炮的组合灵活得像一个人似的,协调的爪子把后坐的大炮推回原位,从炮口填进另一颗炮弹。

  “可是……如果这边是敌人,范阁下,他们从哪里搞到的大炮?”

  “偷来的。”可这是前膛装填式呀,他们从哪儿偷?没时间想这个问题了。

  “你正在他们上方,范!我看见你飞进黑烟又飞出来,你在向南飘移,速度每秒十五米,高度不断下降。”还是那个小孩,跟过去许多次一样,说的话精确得让人不敢相信。

  范扭动身体,解开固定索具,爬到舱门处。他们把他的射线枪装在那儿了。这可能是惟一一件从飞船制造间那场火灾中抢救出来的东西,不过,老天在上,总是一件他知道怎么操作的东西。

  “飞稳点,蓝荚。我枪口一颠,咱们大家都会烧成焦炭!”他拉开舱门,被辛辣的浓烟呛得连连咳嗽。蓝荚的反重力垫载着他们飘到空中一处没有烟的地方,范端起射线枪,枪口指向地面一排排共生体组成的散兵线。

  木女王最初要求约翰娜留在后方帐篷里。约翰娜的反应是爆炸式的。直到现在她还有点吃惊,当时自己怎么会那样大发脾气。来到爪族世界最初一段时间以后,这还是她头一次差点动手揍一个共生体。她要去找杰弗里,谁都别想拦住她。最后大家各自退让一步:只要听命令,不乱跑,约翰娜可以跟着部队上战场,条件是让行脚留在身边保护她。

  约翰娜透过一阵阵浓烟,极力向远处张望。行脚真该死!本来一直是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乐天派,照他自己说的,这些年来他已经不知反复死过多少次了。可现在,他甚至不准她接近斯库鲁皮罗的大炮。两人只能在山坡一块稍微平坦点的地方蹓跶。丛林大火几小时前烧过这里,地苔烧焦后发出难闻的煳味儿。这种气味让她想起一年前的恐慌,就在这里,一切是那么栩栩如生……

  两边是女王最信任的警卫,离她二十来米。这个地方应该不会有散兵游勇溜进来,而且剔割分子的大炮几个小时以前早就哑了。但行脚还是坚决拒绝了她往前去的请求。

  跟去年完全不一样了。去年是蓝蓝的天,清新的空气——还有爸爸妈妈的死。现在她和行脚故地重游,蓝天变成了灰黄色,长满地苔的山坡变成了焦黑色,身边的共生体是和她共同战斗的战友。而且还有机会,也许能……

  “让我走近些!混蛋!就算我真出什么事,木女王反正还有数据机。”

  行脚晃晃身体,这是爪族表示否定的姿势。他的一只幼崽从兜兜里伸出小爪子,揪住她的袖口。“再等等。”行脚第十次说道,“等女王的信使来了以后再——”

  “我想上山!这儿只有我知道那艘飞船!”也许还有杰弗里。杰弗里呀杰弗里,要是维恩戴西欧斯说的没错,那该多好啊……

  她挣扎着,正要狠狠给疤瘌屁股一巴掌,就在这时,背后一股热浪扑来,一道强光,连浓黑的烟雾都被照得一片通明。又一道闪光,又一道。之后,空中才传来滚滚雷鸣,飞也似掠向远方。

  身边的行脚猛地一哆嗦:“不是打炮!”他喊道,“我的两个组件简直什么都看不见了。快跑。”他把她围了起来,连踢带打,连推带搡,把她向山下拉去。

  约翰娜被他带着跑了起来,不是听从他的命令,只是愣住了。不知什么时候,那些警卫都不见了。

  山头的喊杀声停止了。雷霆般的巨响过后,四面寂然无声。浓烟散去,她看见了斯库鲁皮罗指挥下的一门炮,炮车炮身已经融化,只剩下半截炮管,倒在融化的铁水里。炮手早被炸得粉碎。不是还击的大炮。约翰娜一把推开抓住她的行脚。不是炮火。

  “是太空人!行脚,肯定是推进器的尾焰。”

  行脚再一次揪住她,继续向山下跑去。“不是尾焰!那个我听过。这次声音小多了——还有人瞄准。”

  突突突突,一长串点射声。木女王的人死了多少?“他们肯定以为我们在进攻那艘飞船,行脚。如果不赶紧做点什么,会把我们杀个一干二净!”

  咬住她袖口的嘴松开了,大口喘息着:“我们能做什么?留在这里不走一样会送命。”

  约翰娜向上望着天空,什么飞行器都看不见。可能是因为这些烟。太阳的光线都黯淡下来,像一个血红的球。如果从太空来援的人知道他们杀的是她的朋友就好了。只要他们能看见……她死死定住脚步,“只要我能到上面去,让他们看见我就行……行脚,放开我!我要上山顶,站到烟雾挡不住的地方。”

  他不再拽她了,嘴巴还是紧紧咬住不放。四个成年组件和两只幼崽仰脸望着她,每张脸上都是犹豫难决。“求你了行脚,这是惟一的办法。”败兵不断从山顶溃退下来,有的鲜血淋漓,有的已经被打散了。

  惊恐的眼睛凝视着她,他松开嘴,一只鼻子轻轻拱拱她:“说不定这座山注定是我的死地。先是写写画画,现在又是你——你们全都疯了。”过去那个浪游者的笑又在成员中荡开,“好吧,咱们上!”两只没带幼崽的组件四下寻找最安全的路线,向山顶爬去。

  约翰娜和其余组件跟在后面。两人爬过一段平缓的台地。约翰娜记得去年这里还有些积水冰凉的水洼,现在已被今年的酷热烤干了,脚下乌黑的地苔又干又硬。这段路本来很容易走,但行脚绕来绕去,专选小丘背后走,每隔几秒就要趴下来瞧瞧四周动静。行脚挑的路有些地方实在太陡,她只好揪住他衣服上的流苏肩章,让他把自己拉上去。两人走过一个炮位,过去的炮位。景象触目惊心,这种事约翰娜只在故事里读过。金属炸得粉碎,四下溅开,残肢被彻底炭化了。只可能是射线武器造成的。与此相似的弹坑山坡上到处都是,给饱受大火蹂躏的土地又添了一处处新伤。

  约翰娜靠在一块光滑的岩石边。“爬上这块大石头,上面又是一块台地。”行脚在她耳边道,“快上来,我己经听见叫喊声了。”他的两只组件垂下来,把肩章侧到她手边。她抓住肩章,双脚一蹬。一时间,她和两只组件牵成一条线,挂在一堵高约四米的石壁上摇摇晃晃。眨眼工夫,她已经趴在未被大火烧过的褐色地苔上了。行脚在她四周围成一圈,用身体遮挡她。约翰娜从他的腿中间向外望去。这里已经看得见铁先生城堡最外面的高墙了,剔割弓箭手见木城兵四面溃散,纷纷大胆地站在暴露的墙头。其实,木城部队在空袭中并没有遭到多大损失,但就连没受伤的士兵都四散奔逃。约翰娜知道得很清楚,女王的士兵不是懦夫,但面对的力量实在不是他们可以抗衡的。

  黑烟在这里已经变淡了,成了蓝烟。前面的战场上空更是晴空朗朗。去超限实验室之前,约翰娜经常和妈妈去斯特劳姆的大沼地野营。他们的野营背包上有传感器,随时可以定位空中的飞鸟。反过来应该也一样,飞船上的自动化系统肯定能看见她,哪怕它并没有特意搜索地面。“你看见什么吗?”

  四个成年组件昂起头,两个一组,来回张望。“没有。天上的飞人肯定已经飞远了,或者被烟挡住了。”

  胡说。约翰娜站起身来,朝城墙跑去。他们肯定在盯着那儿看!

  “女王知道了是不会高兴的。”

  女王的两名士兵已经向他们奔来。也许是因为约翰娜,也许是被他们的疯狂举动吓坏了。行脚挥手命他们退后。

  这片开阔地上现在只有他们俩,离城墙不到两百米。怎么还看不到她?就算随随便便扫一眼也该看到了呀。没错,有人发现了他们。嗖地一声,一根长达一米的羽箭射进他们左边的地面。疤瘌屁股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扯得蹲下身来。幼崽们力不从心地咬住盾牌想朝这边拖,行脚用身体挡在她前面,开始一步步退出弩箭射程。退进烟雾里。

  “不!横着跑!我想让他们看见!”

  “好,好。”嗖嗖嗖,不断响起死神轻轻的呼啸。约翰娜一只手搭在行脚肩头,两个横穿这片开阔地。行脚突然一个趔趄,一支箭正射在肩下,离一只震膜只有几厘米。“我没事,身体放低点,低点!”

  木女王部队的第一道散兵线已经重新集结,十几个共生体奔过开阔地,向他们冲来。行脚蹿高跃低,放声大吼,声音一下一下震着约翰娜,像用拳头击打她似的。嚷嚷的大致是退后、小心空袭之类。可战士们毫不停步,仍旧朝他们飞奔。“他们要把你拉回去。”

  突然间,他们发现城墙上不放箭了。行脚向天一望:“飞回来了!来自东面,约一公里左右。”

  她朝他指点的方向望去。那东西鼓鼓囊囊的,显得很笨重,大概只能在太空飞行,不能着陆。但怎么没有超能动力脊?在空中一顿一顿,磕磕绊绊的。没有发动机。用的是反重力垫?不是人类飞船?狂喜之中,这些念头一连串闪过脑海。

  机腹下一个柱状结构里又射出道道闪光,冲上来保护她的战士们前面,泥土像一股股喷泉般直往上冒。又传来刚才那种突突声,白光闪烁,把她和冲上来营救她的朋友们分隔开来。

  阿姆迪杰弗里在城墙上,铁先生尽量不让这两个小鬼看见自己冒着怒火的眼睛。人类还不算蠢到家,拉芙娜坚持要杰弗里通过无线电引导攻击。不过关系也不大,由谁引导都差不多。用不了多久,城墙外那支军队就会不复存在。

  “第一次攻击效果如何?”通讯机里传来拉芙娜的声音,十分清晰。但回答她的却不是杰弗里。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的全部八个组件都在城墙上探头探脑,有几个甚至站到墙垛上。这样看能提供立体视觉效果。还有几个望着铁先生和无线电。让他退后纯粹是白费口舌。阿姆迪用杰弗里的声音回答通讯机的问题。“好,我数出了十五次脉冲,打中的只有十次。换了我肯定打得更准。”

  “该死的!用这么个(这个词没听过),我最多只能做到这个程度。”这次不是拉芙娜的声音,铁先生听出了语气中的怒意——这两个小崽子真是人见人嫌啊。想到这个,他心里暖乎乎的。

  “请,”铁先生道,“开火继续,继续。”他从石墙上探头向外望去。距离城墙最近的台地上的敌军已经被消灭了。真是壮观极了,像其大无匹的巨炮轰击,又像二十艘飞船分别着地。居然是从那么小的一个小玩意儿上射出的。那东西飘在空中,像片树叶一样荡来荡去。敌军的进攻锋线已经彻底溃散。城墙上下,他自己的部队在各自阵地上欢呼雀跃。自从他们的大炮被打哑以后,部队士气一落千丈,的确需要来点什么好好振作振作军心。“施里克!命令弓箭手消灭残敌。”接着换成萨姆诺什克语,“敌军还在向上冲,他们——他们——”该死,真该死,“士气高昂”这个词儿怎么说来着?“不继续帮助,我们要杀死被他们。”

  人类孩子迷惑不解地抬头望着他,如果他对通讯机嚷嚷说他撒谎,那……稍顷,拉芙娜的声音道:“不对吧,他们正从你的城墙向后撤退,至少我看到的情况是这样。我不想滥杀……”和飞行器里的人类飞快地说了几句,可能根本不是萨姆诺什克语。炮手的语气好像不大高兴。“范暂时飞开几公里。”她说,“如果敌军继续前进,我们可以立即赶到。”

  “嘶!”施里克的高频对话声又尖又响,像狠狠戳了铁先生一下。铁先生猛一转身,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好大的胆——他的副手眼睛瞪得滚圆,指着外面战场中央地带。铁先生当然也有一只组件始终注视着那个方向,但他的注意力没放在上头:另一个两腿人!

  外面的螳螂在一个共生体身后趴了下来。谢天谢地。稍迟一点,阿姆迪杰弗里准会发现。仁慈的共生体之上的共生体啊.幸好那窝幼崽有些近视。铁先生一阵风也似抢上前去,围住几个阿姆迪,吼叫着让其余几个从墙头下来。泰娜瑟克特的全体成员一拥而上,揪住几个不听话的小杂种,将他硬生生拖下墙头。“下去。”铁先生用爪语锐声嘶叫。一时间,这里乱成一团,人人昏头涨脑。铁先生自己的思想声和幼崽的搅成一片混响。阿姆迪跌跌撞撞,尽量离他远点,被四面噪声和粗暴的推推搡搡弄得惊惶失措,不知应该如何是好。铁先生又换用萨姆诺什克语道:“还有大炮,外面好多。快下去,免得受伤!”

  杰弗里向墙边跑去,“可我没看到——”老天有眼,外面还没什么特别可看的。至少现在没有。另外那个两腿人还缩在木女王手下的共生体身后。施里克嘴巴爪子一齐上,抓住那个人类小孩。他和泰娜瑟克特簇拥着两个孩子,不顾他们的抗议,脚不点地冲下梯级。泰娜瑟克特反应很快,一边跑,一边已经开始修饰润色起铁先生现编的故事来,说什么他在山那边发现了敌人的大部队。

  “炸掉弹药二级堆栈。”铁先生用高频声向朝城墙下跑去的施里克下令。那个堆栈反正已经没什么东西了,它一爆炸,也许便能起到语言起不到的作用,使太空人死心塌地相信自己。

  阿姆迪杰弗里总算滚蛋了。铁先生站在城墙上,浑身颤抖,一时说不出话来。好险哪,平生那么多大风大浪,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惊险,成败只在一瞬间。堞墙上,弓箭手们正朝外面开阔地上那个共生体和躲在他身后的两腿人密集射击,箭如雨下。倒霉!他们已经快到射程尽头了。

  内城,施里克点燃了二级堆栈。爆炸声让铁先生很满意,比炮弹直接命中响多了。院子里碎石纷飞,连一座小塔楼都炸飞了。碎石直溅到铁先生站的城墙上。

  拉芙娜用萨姆诺什克语喊叫着什么,速度太快,铁先生一个字都听不懂。现在,一切计划、一切希望,所有的一切都在走钢丝。一把全押上去。铁先生朝通讯机斜过身子,道:“对不起,情况变化太快这里。烟雾掩护木女王的好多兵上来。你们能把城墙下山坡上的敌人全部消灭吗?”螳螂会不会有本事透过烟雾看到下面的情况?赌一把。

  传来炮手的声音:“我试试看,瞧我的。”

  响起第三个声音——以人类标准而言太尖了些:“还需要五十秒,铁大人。我们掉头有困难。”

  好,好。把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到飞行和杀人上吧。别细看杀的是谁。弓箭手们把城下的螳螂赶得不住后退,有些方向已经被烟雾挡住了。一群共生体冲上前来想保护她。等天上的飞人掉过头来,地面便会聚起一大群可供射杀的靶子,裹在中间的便是那只螳螂。

  两个他发现太空人穿过烟雾飘了过来。从那个方向,他们不可能看见自己正朝谁开火。飞行器下闪起道道白光,像一柄死神的巨镰,扫过山坡,挥向木女王的部队。

  蓝荚掉转着陆舱,飞向目标。射手座位上的范被颠得东摇西晃。速度不快,从气流判断,不会超过每秒三十米。问题是这可恨的东西颠个不停,没有一秒钟安生。有一会儿工夫,范全靠紧紧抓住枪座才没被晃出着陆舱。再过四十来个小时,宇宙中最致命的力量便会从天而降,我却浪费时间在这儿乱枪打狗。

  怎么才能一举消灭山坡上的敌人?铁先生的哀号还回荡在他耳边,纵横二号上的拉芙娜又对烟雾笼罩下的地面情况拿不准。乌七八糟乱成一团,没准儿不用自动化系统还能做得强点儿。至少他的射线枪还有个手控钮。范一只手抓稳射线枪,另一只手摸索着调节手控钮。把射线铺开,对付装甲目标不管用,但可以烧瞎眼睛,点燃皮肤和毛发。铺开的射线到达地面后,可以宽达数十米。

  “还有十五秒,范阁下。”蓝荚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

  这一次他们飞得很低。偶尔,没有浓烟遮蔽的地方一闪而过,像一动不动的立体雕塑。地面大多烧得一片焦黑,时而出现一道悬崖,甚至还有积雪,藏在裂隙里、背阴处,被烟熏得乌黑……时而出现一小堆和狗差不多的尸体,或是一截被摧毁的炮管。

  “前面一大群敌人,范阁下。在城堡附近跑动。”

  范俯下身体,观察着前方。那一群人在前方约四百米处,沿着与城墙平行的方向跑动,在一块密密麻麻插着城墙上射下的弩箭的空地上飞奔。他按下发射钮,从机腹将射线枪划了一个弧形。下面有不少水洼,表面结了一层硬壳,壳下还有积水。射线过处,水汽蒸腾……声势虽然慑人,却没有造成什么杀伤。再过几秒,他才能瞄准那一伙倒霉的共生体。

  且住。这些敌人怎么会有前膛装填式火炮?那种炮肯定是他们自己造出来的。可能吗?在这个看样子不像有火器的世界上?铁先生是那种典型的中世纪统治者,范从一千光年以外便认出了他这一型。有一点十分清楚:他们正替这混蛋干脏活儿,替他杀人。闭嘴吧!过一阵子再跟铁先生算账。

  范斜过射线枪,指向下面的共生体。他再一次开火了。这一回,射线扫过人群的血肉之躯。也许他们不会全部死掉。他把头向外面的气流伸出去一点,想找个更好的视角。这一群共生体前面,一百米宽的开阔地中间,一个由四只成员组成的共生体,还有——是个人!黑头发,纤细的身材,拼命跳着,向天挥舞着手臂。

  枪管重重撞在着陆舱壳上——范猛地一抬射线枪,同时啪地关上保险。射线的余热涌来,把他的眉毛都烤焦了。“蓝荚!降下去!着陆!着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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