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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雨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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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4 23:41:21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双四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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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述的那些巴黎青年中,有一个是图卢兹人,一个是利摩日人,第三个是卡奥尔人,第四个是蒙托邦人,不过他们都是学生,凡是学生,都是巴黎人,在巴黎求学,便算生在巴黎。
  他们都是一些无足称道的青年,谁都见过这一类的人,四种庸俗人的标本,既不善,也不恶,既无学问,又非无知,既非天才,亦非笨伯,年方二十,美如妩媚的阳春。这是四个毫不出奇的奥斯卡尔①,因为在那时代,阿瑟②还没有出世。当时的歌谣说:“为了他,点上龙涎香,奥斯卡尔走上前来,奥斯卡尔,我要去看他!”大家已放下了《欧辛集》③。姿态的俊美崇尚的是斯堪的纳维亚式和苏格兰式。纯粹英国式要到以后才风行,并且阿瑟派的头号人物威灵顿得逞于滑铁卢战役还没有多少时候。
  ①奥斯卡尔(Oscar),瑞典和挪威国王,一七九九年生于巴黎。
  ②阿瑟(Arthur),美国第二十一届总统,生于一八三○年。
  ③《欧辛集》(Ossian),一部古诗集的名称,苏格兰文人麦克弗森(Macpherson)的英译本发表于一七六○年,一说该诗集系麦克弗森仿古的创作,曾传诵一时。
  那些奥斯卡尔中间有一个叫斐利克斯·多罗米埃,图卢兹人;一个叫李士多里,卡奥尔人;还有一个叫法梅依,利摩日人;最后一个是勃拉什维尔,蒙托邦人。自然每个人都有他的情妇。勃拉什维尔爱宠儿,她取了那样一个名字,是因为她到英国去过一趟;李士多里锺情于用花名作别名的大丽;法梅依奉瑟芬如天人,瑟芬是约瑟芬的简称;多罗米埃有芳汀,别号金发美人,因为她生得一头日光色的美发。
  宠儿、大丽、瑟芬和芳汀是四个春风满面、香气袭人的美女,但仍带有一点女工的本色,因为她们并没有完全不理针线,虽然谈情说爱,她们脸上总还多少保存一点劳动人民的庄重气味,在她们的心里也还有一朵不因破瓜而消失的诚实之花。四个人里,有一个叫做小妹,因为她的年龄最轻,还有一个叫做大姐的。大姐有二十三岁。不瞒大家说,起头的三个人,都比金发美人芳汀有经验些,放得开些,在人生的尘嚣中阅历多些,芳汀却还正做她初次的情梦。
  大丽,瑟芬,尤其是宠儿,都不瓷能有那种痴情。她们的情史,虽然刚开始,却已有过多次的波折,第一章里的情人叫阿多尔夫,第二章里的却变了阿尔封斯,到第三章又是古士达夫了。贫寒和爱俏是两种逼死人的动力,一个埋怨,一个逢迎。平民中的一般美貌姑娘都兼而有之,每一个都附在一边耳朵上细语不停。防范不严的心灵便俯首听命了。自己落井的原因在此,别人下石的原因也在此。而人们却总要拿那一切莹洁无瑕、高不可攀的贞操来对她们求全责备。唉!假使少妇不胜饥寒之苦呢?
  宠儿到英国去过一趟,因此瑟芬和大丽都羡慕她。她很早就有个家。她的父亲是个性情粗暴、爱吹牛的老数学教师,从没正式结过婚,虽然上了年纪,却还靠替人补课度日。这位教师在年轻时,有一天,看见女仆的一件衣裳挂在炉遮上,便为了那件偶然的事,动了春心。结果,有了宠儿。她有时碰见父亲,她父亲总向她行礼。有一天早晨,一个离奇古怪的老婆子走到她家里来,对她说:“小姐,您不认识我吗?”“不认识。”“我是你的妈。”那老婆子随即打开了菜橱,吃喝以后,又把她一床褥子搬来,住下了。那位叽哩咕噜、笃信上帝的母亲从不和宠儿说话,几个钟头里能不说一个字,早餐、中餐、晚餐,她一个人吃的抵得上四个人、还要到门房里去串门子,说她女儿的坏话。
  大丽委身于李士多里,也许还结识过旁人,她之所以游手好闲,是她那十只过分美丽的桃红指甲在作怪。怎能忍心让那样的指甲去做工呢?凡是愿意保全自己清白的人都不应怜惜自己的手。至于瑟芬,她之所以能征服法梅依,是因为她能用一种娇里带妖的神态对他说:“是呀,先生。”
  那些青年是同学,那群姑娘是朋友。那种爱情总是有那种友谊陪衬着的。
  自爱和自知是两回事。这儿有个证明,我们暂且把他们那种不正规的结合放下不谈,我们可以说宠儿、瑟芬和大丽是有自知之明的姑娘,芳汀却是自爱的姑娘。
  我们可以说她自爱吗?那么,多罗米埃又怎么说呢?所罗门也许会回答说爱也是自爱之一道。我们只说芳汀的爱是初次的爱,专一的爱,真诚的爱。
  她在那四人当中是唯一只许一个人对她称“你”的。
  芳汀是那样一个从平民的底层(不妨这样说)孕育出来的孩子。她虽然是从黑暗社会的那种不可测的深渊中生出来的,她的风度却使人摸不着她的出处和身世。她生在滨海蒙特勒伊①。出自怎样的父母?谁知道?谁也没有见过她的父母。她叫芳汀。为什么叫芳汀呢?因为人家从来不知道她有旁的名字。她出世时,督政府②还存在。她没有姓,因为她没有家;她没有教名,因为当时教堂已不过问这些事了。她在极小时赤着脚在街上走,一个过路人这样叫了她,她就得了这个名字。她接受了这个名字,正如她在下雨时额头从天上接受了一点雨水一样。大家都叫她做小芳汀。除此以外,谁也不知道关于她的其他事。她便是这样来到人间的。十岁上,芳汀出城到附近的庄稼人家里去作工。十五岁上,她到巴黎来“碰运气”。芳汀生得美,她保持她的童贞直到最后一刻。她是一个牙齿洁白、头发浅黄的漂亮姑娘。她有黄金和珍珠做奁资,不过她的黄金在她的头上,珍珠在她的口中。
  ①滨海蒙特勒伊(MontreuilCsurCmer),法国北部加来海峡省的一县。
  ②督政府(Directoire),一七九五年,革命的国民公会解散,让位于代表新兴富豪阶级的督政府,一七九九年督政府解散,政权转入以波拿巴为首的执政府。
  她为生活而工作,到后来,她爱上了人,这也还是为了生活,因为心也有它的饥饿。
  她爱上了多罗米埃。
  对他来说,这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对她,却是一片真情。充塞着青年学生和青年姑娘的拉丁区曾目击那场情梦的滋长。在先贤祠的高坡一带,见过多少悲欢离合的那些长街曲巷里,芳汀逃避多罗米埃何止一次,但是躲避他却正是为了遇见他。世间有那么一种躲避,恰好象是追求。简单地说,情史开场了。
  勃拉什维尔、李士多里和法梅依彼此形影不离,并以多罗米埃为首领。他有办法。
  多罗米埃是往日那种老资格的学生,他有钱,他有四千法郎的年息,四千法郎的年息,在圣热纳微埃夫山①上,可以为所欲为了。多罗米埃已有三十岁了,一向寻欢作乐,不爱惜身体。他脸上已经起了皱纹,牙齿也不齐全,头也秃了顶;他自己毫不在乎,他常说:“三十岁的头顶秃,四十岁的膝头僵。”他的消化力平常,有一只眼睛常淌泪。但是他的青春去得越远,他的兴致却越高。他把谐谑代替他的牙,欢乐代替他的发,讥讽代替他的健康,那只泪汪汪的眼睛也总是笑眯眯的。他已经疲劳过度,却仍旧勇气百倍。尽管年事不高,青春先萎,他却能且战且退,整军以还,笑声脆劲,在别人看来,火力还是很足的。他写过一篇戏剧,被滑稽剧院退了回来。他随时随地写一些不相干的诗。并且,他自命不凡,怀疑一切事物,在胆怯的人的眼里他成了一条好汉。因此,尽管秃头,爱讽刺,他倒做了领袖。Iron是一个作“铁”解释的英国字。难道作“讽刺”解释的ironie是从这英文字来的吗?
  ①指拉丁区,巴黎大学所在地区。
  有一天,多罗米埃把那三个人拉到一边,指手画脚地向他们说:
  “芳汀,大丽,瑟芬和宠儿要求我们送她们一件古怪玩意儿已快一年了。我们也曾大模大样地答应了她们。她们直到现在还常常对我们谈到这件事,尤其是对着我。正好象那不勒斯①的那些老太婆常对圣詹纳罗喊着说‘黄面皮,快显灵!’一样,我们的美人也经常向我们说:‘多罗米埃,你那怪玩意儿几时拿出来?’同时我们的父母又常有信给我们。两面夹攻。我认为时间已经到了。我们来商量一下。”
  ①那不勒斯(Naples),意大利西岸港口。圣詹纳罗(SaintJanvier)又译圣雅努亚里,是它的保护神。
  说到此地,多罗米埃的声音放低了,并且鬼鬼祟祟地讲了些话,有趣到使那四张口同时发出一阵奔放、兴奋的笑声,勃拉什维尔还喊道:
  “这真是妙不可言!”
  他们走到一个烟雾腾腾的咖啡馆门前,钻了进去,他们会议的尾声便消失在黑暗中了。
  这次密谈的结果带来了下星期日举行的那场别出心裁的郊游,四位青年邀请了那四位姑娘。
 楼主| 发表于 2009-8-4 23:41:46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四对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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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五年前的学生们和姑娘们到郊外游玩的情形,到今天①已是难以想象的了。巴黎的近郊已不是当年那模样,半个世纪以来,我们可以称为巴黎郊区生活的那种情况已完全改变了,从前有子规的地方,今天有了火车;从前有游艇的地方,今天有了汽船;从前的人谈圣克鲁②,正如今天的人谈费康③一样。一八六二年的巴黎已是一个以全法国作为近郊的城市了。
  ①本书作于一八六二年,四十五年前即指一八一七年。
  ②圣克鲁(St.Cloud),巴黎西郊的一个名胜区。
  ③费康(Fécamp),英法海峡边上的一个港口。
  当时在乡间所能得到的狂欢,那四对情人都一一尽情享受了。他们开始度暑假,这是个和暖爽朗的夏日。宠儿是唯一知道写字的人,她在前一日用四个人的名义写了这样一句话给多罗米埃:“青早出门很块乐。”①因此他们早晨五点就起身了。随后,他们坐上公共马车,去圣克鲁,看了一回干瀑布,大家喊着说:“有水的时候,一定很好看!”在加斯丹还没有到过的那个黑头饭店里用了午餐,在大池边的五株林里玩了一局七连环②,登上了第欧根尼的灯笼③,到过塞夫勒桥,拿着杏仁饼去押了轮盘赌,在普托采了许多花,在讷伊买了些芦管笛,沿途吃着苹果饺,快乐无比。
  ①这句话的原文里有两个错字,以示宠儿识字不多。
  ②恰似中国的九连环,但只有七个环。
  ③第欧根尼的灯笼(lanternedeDiogène),当地的一游览场所。关于第欧根尼的灯笼,请参阅《悲惨世界》第三部732页及901页注。
  这几个姑娘好象一群逃出笼子的秀眼鸟,喧噪谈笑,闹个不休。这是一种狂欢。她们不时和这些青年们撩撩打打。一生中少年时代的陶醉!可爱的岁月!蜻蜓的翅膀颤着!呀!无论你是谁,你总忘不了吧!你曾否穿越树丛,为跟在你后面走来的姣好的头分开枝叶呢?在雨后笑着从湿润的斜坡上滑下去,一个心爱的腻友牵着你的手,口里喊着:“呀!我崭新的鞋子!弄成什么样子了!”你曾否有过这样经历呢?
  让我们立刻说出来那件有趣的意外,那阵骤雨,对那一群兴高采烈的伴侣,多少有些扫兴,虽然宠儿在出发时曾用长官和慈母式的口吻说过:“孩子们,蜗牛在小路上爬,这是下雨的兆头。”
  这四位姑娘都是美到令人心花怒放的。有位名震一时的古典派老诗人,自己也据有个美人儿的男子,拉布依斯骑士先生,那天也正在圣克鲁的栗树林里徘徊,他看见她们在早晨十点左右打那儿经过,叫道“可惜多了一个”,他心里想到了三位美惠女神①。勃拉什维尔的情人宠儿,二十三岁的那位大姐,在苍翠的虬枝下带头奔跑,跳过泥沟,放恣地跨过荆棘,兴致勃发,俨如田野间的幼年女神。至于瑟芬和大丽,在这场合下她们便互相接近,互相衬托,以表示她们的得意,她们寸步不离,互相倚偎,仿效英国人的姿态;我们与其说那是出于友谊,倒不如说她俩是天生爱俏。最初的几本《妇女时装手册》当时才出版不久,妇女们渐尚工愁的神情,正如日后的男子们摹仿拜伦一样,女性的头发已开始披散了,瑟芬和大丽的头发是转筒式的。李士多里和法梅依正谈论他们的教师,向芳汀述说戴尔文古先生和勃隆多先生的不同点。
  ①指希腊神话中的三个美惠女神,优雅而美丽。
  勃拉什维尔仿佛生来是专门替宠儿在星期日挽她那件德尔诺式的绒线披肩的。
  多罗米埃跟在后面走,做那一伙的殿后。他也是有说有笑的,不过大家总觉得他是家长。他的嬉笑总含有专制君王的意味,他的主要服装是一条象腿式的南京布裤子,用一条铜丝带把裤脚扎在脚底,手里拿一条值两百法郎的粗藤手杖,他一向为所欲为,嘴里也就衔了一支叫做雪茄的那种怪东西。他真是目空一切,竟敢吸烟。
  “这个多罗米埃真是特别,”大家都肃然起敬地那样说,“他竟穿那样的裤子!他真有魄力!”
  至于芳汀,她就是欢乐。她那一嘴光彩夺目的牙齿明明从上帝那里奉了一道使命,笑的使命。一顶垂着白色长飘带的精致小草帽,她拿在手里的时候多,戴在头上的时候少。一头蓬松的黄发,偏偏喜欢飘舞,容易披散,不时需要整理,仿佛是为使垂杨下的仙女遮羞而生的。她的樱唇,喋喋不休,令人听了心醉。她嘴的两角含情脉脉地向上翘着,正如爱里柯尼的古代塑像,带着一种鼓励人放肆的神气;但是她那双迟疑的睫毛蔼然低垂在冶艳的面容上,又仿佛是在说着“行不得也哥哥”一样。她周身的装饰具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和夺目的光彩。她穿了件玫瑰紫的毛织薄呢袍,一双闪烁的玲珑古式鞋,鞋带交叉结在两旁挑花的细质白袜上,还穿一件轻罗短衫,那种短衫,是马赛人新创的式样,名叫“加纳佐”①,这个字是“八月十五”的变音,在加纳皮尔大街上是那样读的,它的含义是“睛暖的南国”。其余那三个,我们已说过,比较放纵,都干脆露着胸部,那种装束,一到夏天,在花枝招展的帽子下显得格外妖娆恼人,但是在那种大胆的装饰之外,还有金发美人芳汀的那件薄如蝉翼的“八月十五”,若隐若现,亦盖亦彰,仿佛是一种独出心裁、惹人寻味的艳服。海绿眼睛的塞特子爵夫人所主持的那个有名的情宫,也许会把服装奖颁给这件追求娴静趣味的“八月十五”。最天真的人有时是最高明的。这是常有的事。光艳的脸儿,秀丽的侧影,眼睛深蓝,眼皮如凝脂,脚秀而翘,腕、踝都肥瘦适度,美妙天成,白皙的皮肤四处露着蔚蓝的脉络,两颊鲜润得和童女一样,颈脖肥硕如埃伊纳岛②的朱诺③,后颈窝显得既健壮又柔和,两肩仿佛是库斯图④塑造的,中间有一个动人的圆涡从轻罗下透出来,多愁工媚,冷若冰霜,状如石刻,色态如蝉娟,这样便是芳汀。在那朴素的衣服下面,我们可以想见一座塑像,塑像的心中有个灵魂。
  ①“加纳佐”原文是canezou,和法文“八月十五”(quinzeaout)发音相近。
  ②埃伊纳岛(Egine),希腊的一个岛。一八一一年掘出大批塑像。
  ③朱诺(Junon),众神之后。
  ④库斯图(Coustou),法国十八世纪的著名雕塑家。
  芳汀很美,但她自己不大知道。偶然有些深思的人默默地用十全十美的标准来衡量一切事物,他们在这个小小女工的巴黎式的丰采中,也许会想见古代圣乐的和谐吧。这位出自幽谷的姑娘有根基,她在两个方面,风韵和容止方面都是美丽的。风韵是理想中的形象,容止是理想中的动静。
  我们已经说过,芳汀就是欢乐,芳汀也就是贞操。一个旁观者,如果仔细研究她,就会知道,她在那种年龄、那种季节、那种爱慕的陶醉中表露出来的,只是一种谦虚谨慎、毫不苟且的神情。芳汀自己也有一些感到惊奇。这种纯洁的惊奇,也就是普赛克和维纳斯①之间的最细微的不同处。芳汀的手指,长而白,宛如拿着金针拨圣火灰的贞女。虽然她对多罗米埃的一切要求都不拒绝(关于这一点,我们以后还可以看得更清楚),但她的面貌,在静止时却仍是端庄如处子的,有时,她会突然表现出一种冷峻到近乎严肃的凛然不可犯的神情;我们看到她的欢乐忽然消失了,不需要经过一个中间阶段而立即继以沉思,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奇特动人的情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庄重,有时甚至显得严厉,正象女神的鄙夷神情。她的额、鼻和下颏具有线条上的平衡(绝不是比例上的平衡),因而构成了她面部的匀称,在从鼻底到上唇的那一段非常特别的地方,她有一种隐约难辨的美妙窝痕,那正是贞静的神秘标志,从前红胡子②之所以爱上在搜寻圣像时发现的一幅狄安娜③,也正是为了这样一种贞静之美。
  好吧,爱是一种过失。芳汀却是飘浮在过失上的天贞。
  ①普赛克(Psyché),希腊神话中的一个美女,爱神的情人。维纳斯(Vénus),美神。
  ②红胡子(Barberousse),十六世纪有两个红胡子,兄弟俩,一个是海盗,一个是土耳其的舰队司令。
  ③狄安娜(Diane),希腊神话中的猎神。
 楼主| 发表于 2009-8-4 23:41:58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多罗米埃乐到唱起西班牙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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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从早到晚都充满了一股朝气。整个自然界仿佛在过节日,在嬉笑。圣克鲁的花坛吐着阵阵香气,塞纳河里的微风拂着翠叶,枝头迎风舞弄,蜂群侵占茉莉花,一群群流浪的蝴蝶在蓍草、苜蓿和野麦中间翩翩狂舞,法兰西国王的森严园囿里有成堆的流氓小鸟。
  四对喜洋洋的情侣,嬉游在日光、田野、花丛、树林中,显得光艳照人。
  这群来自天上的神仙谈着,唱着,互相追逐,舞蹈,扑着蝴蝶,采着牵牛,在深草中渍湿他们的粉红挑花袜;她们是鲜艳的,疯狂的,对人毫无恶念,每个姑娘都随时随地接受各个男子的吻,惟有芳汀,固守在她那种多愁易怒、半迎半拒的抵抗里,她的心有所专爱。“你,”宠儿对她说,“你老是这样。”
  这就是欢乐。这一对对情侣的活动是对人生和自然发出的一种强烈的呼声,使天地万物都放出了爱和光。从前有一个仙女特地为痴情男女创造了草地和树林。从此有情人便永远逃学野游,朝朝暮暮,了无尽期,只要一天有原野和学生,这样的事便一天不会停止。因此思想家无不怀念春光。王孙公子、磨刀匠、公卿、缙绅、朝廷中人和城市中人(从前有这种说法)都成了那仙女的顺民。大家欢笑,相互追求,空中也有着一种喜悦的光彩,爱真是普天同庆!月下老人便是上帝。娇喘的叫声,草丛中的追逐,顺手搂住的细腰,音乐般的俏骂,用一个音节表现出的热爱,从这张嘴里夺到那张嘴里的樱桃,凡此种种,都烈火似的燃烧着,火焰直薄云霄。美丽的姑娘们甘于牺牲色相,那大概是永无尽期的了。哲学家、诗人和画家望着那种痴情,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们早已眼花缭乱了。华托①号召到爱乡去。平民画家朗克雷②凝视着他那些飞入天空的仕女,狄德罗③赞颂爱情,杜尔菲④甚至说古代的祭司们也不免触景生情。
  ①华托(Watteau,1684—1721),法国画家。
  ②朗克雷(Lancret,1690—1743),法国画家。
  ③狄德罗(Diderot),十八世纪法国唯物主义哲学家,百科全书创编人。
  ④杜尔非(dAUrfé,1567—1625),法国小说家。
  午餐过后,那四对情侣到了所谓王家方城,在那里看了那株新从印度运来的植物(我一时忘了它的名称,它曾经轰动一时,把巴黎的人全吸引到了圣克鲁),它是一株新奇、悦目、枝长的小树,无数的细如线缕的旁枝蓬松披散,没有叶子,开着盈千累万的小小白团花,象一丛插满花朵的头发。成群结队的人不断地去赞赏它。
  看完了树,多罗米埃大声说:“我请你们骑毛驴!”和赶驴人讲好价钱以后,他们便从凡沃尔和伊西转回来。到了伊西,又有一件意外的收获,当时由军需官布尔甘占用的那个国有公园园门恰巧大开。他们穿过铁栏门,到岩洞里望了那个木头人似的隐修僧,在那著名的明镜厅里他们又尝试了那些神秘的小玩意,那是一种诲淫的陷阱,如果是一个成为巨富的登徒子或变作普利阿普斯①的杜卡莱②,这玩意倒十分相称。在伯尔尼神甫祭过的那两株栗树间,系着一个大秋千网,他们使劲荡了一回。那些美人一个个轮流荡着,裙边飞扬,皆大欢喜,戈洛治③如在场,大约又找到他的题材了;正在那时,那位图卢兹人多罗米埃(他和西班牙人的性格有些渊源,图卢兹和托洛萨是妹妹城)用一种情致缠绵的曲调,唱了一首旧时的西班牙歌曲,大致是因为看见一个美丽的姑娘在树间的绳索上荡来荡去而有所感吧:
    我来自巴达霍斯,
    受了情魔的驱使,
    我全部的灵魂
    都在我的眼里。
    为什么
    要露出你的腿。
  ①普利阿普斯(Priape),园艺、畜牧、生育之神。
  ②杜卡莱(Turcaret),十八世纪初法国喜剧家勒萨日(Lesage)所作喜剧中
  的主人公,原是仆人,经过欺诈钻营,成了巨富。
  ③戈洛治(Greuze,1725—1805),法国画家。
  只有芳汀一个人不肯打秋千。
  “我不喜欢有人装这种腔。”宠儿气愤愤地说。丢了毛驴,又有了新的欢乐,他们坐上船,渡过塞纳河,从巴喜走到明星区便门。我们记得,他们是在早晨五点起身的,但是,没有关系!“星期日没有什么叫做疲倦,”宠儿说,“疲倦到星期日也去休息了。”三点左右,这四对乐不可支的朋友,跑上了俄罗斯山①,那是当时在波戎高地上的一种新奇建筑物,我们从爱丽舍广场的树梢上望过去,便可以望见它那婉蜒曲折的线路。
  ①俄罗斯山,一种供人游戏的蜿蜒起伏的架空铁道。
  宠儿不时喊道:
  “还有那新鲜玩意呢?我要那新鲜玩意儿。”
  “不用急。”多罗米埃回答。
 楼主| 发表于 2009-8-4 23:42:08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蓬巴达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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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俄罗斯山溜完以后,他们想到了晚餐,到底有些疲倦了,兴高采烈的八仙在蓬巴达酒家歇下来了,那酒家是有名的饭店老板蓬巴达在爱丽舍广场设下的分店,当时人们可以从里沃利街,德乐麦通道旁边看见它的招牌。
  一间房间,宽敞而丑陋,里面有壁厢,厢底有床(由于星期日酒楼人满,只得忍受那样的地方);两扇窗子,凭窗可以眺望榆树外面的河水和河岸,一股八月的明媚阳光正射在窗口;两张桌子,一张上面有着堆积如山的鲜花以及男人和女人的帽子,另一张,则由这四对朋友占了,他们团团坐在一堆喜气洋洋的杯盘瓶碟的周围,啤酒罐和葡萄酒瓶杂陈,桌上不大有秩序,桌下更是有点乱。
  “他们用脚在桌子下面搞得乒零乓郎一团糟。”莫里哀说过。
  这就是从早晨五点开始的那次郊游到了下午四点半钟时的情形。太阳西沉了,意兴也阑珊了。
  充满了日光和人群的爱丽舍广场只见阳光和灰尘,那是构成光辉的两种东西。马尔利雕刻的一群石马,在金粉似的烟尘中立在后蹄上,引颈长鸣。华丽的马车川流不息。一队堂皇富丽的近卫骑兵,随着喇叭,从讷伊林荫大道走下来,一面白旗①在斜阳返照中带着淡红颜色,在杜伊勒里宫的圆顶上飘荡。协和广场(当时已经恢复旧名,叫路易十五广场)上人山人海,个个喜气洋洋。许多人的衣纽上还佩着一朵吊在一条白闪缎带上的银百合花,那种东西,到一八一七年还没有完全绝迹。这儿那儿,成群的小女孩,在过路闲人围观鼓掌声中跳着团圆舞,迎风唱着一种波旁舞曲,那种舞曲,本是用来打倒百日帝政的,直到当时还流行,其中的叠句是:
    送还我们根特②的伯伯,
    送还我们的伯伯。
  ①波旁王朝的旗帜。
  ②根特(Gand),比利时城市,百日帝政期间,路易十八逃亡在那里。
  一群群近郊居民,穿着节日的漂亮衣服,有些还模仿绅士,也佩上一朵百合花,四散在大方场和马里尼方场上,玩着七连环游戏或是骑着木马兜圆圈,其余一些人喝着酒;印刷厂里的几个学徒,戴着纸帽,又说又笑。处处都光辉灿烂。无可否认,那确是国泰民安,君权巩固的时代。警署署长昂格勒斯曾向国王递过一本私人密奏,谈到巴黎四郊的情形,他最后的几句话是这样的:“陛下,根据各方面的缜密观察,这些人民不足为畏。他们都和猫儿一样,懒惰驯良。外省的下民好骚动,巴黎的人民却不然。这全是些小民,陛下,要两个这样的小民叠起来,才抵得上一个近卫军士。在首都的民众方面,完全没有可虑的地方。五十年来,人民的身材又缩小了,这是值得注意的,巴黎四郊的人民,比革命前更矮小了。他们不足为害。总而言之,这都是些贱民,驯良的贱民。”
  警署署长们是绝不相信猫能变成狮子的,然而事实上却是可能的,而且那正是巴黎人民的奇迹。就拿猫来说吧,昂格勒斯那样瞧不起猫,猫却受到古代共和国的尊重,他们认为猫是自由的化身,在科林斯①城的公共广场上,就有一只极大的紫铜猫,仿佛是和比雷埃夫斯②的那尊无翅膀的密涅瓦塑像作对衬似的。复辟时代的警察太天真,把巴黎的人民看得太“易与”了。恰恰相反,他们绝不是“驯良的贱民”,巴黎人之于法兰西人,正如雅典人之于希腊人,他比任何人都睡得好些,他比任何人都着实要来得轻佻懒惰些,没有人比他更显得健忘,但是切不可以为他们是可靠的,他尽可以百般疏懒,但是一旦光荣在望,他便会奋不顾身,什么都干的。给他一支矛吧,他可以干出八月十日③的事,给他一支枪吧,他可以再有一次奥斯特里茨。他是拿破仑的支柱,丹东④的后盾。国家发生了问题?他捐躯行伍;自由发生了问题?他喋血街头;留神!他的怒发令人难忘;他的布衫可以和希腊的宽袍媲美,他会象在格尔内塔街那样,迫使强敌投降。当心!时机一到,这个郊区的居民就会长大起来的。这小子会站起来,怒目向人,他吐出的气将变成飓风,从他孱弱的胸中,会呼出足够的风,来改变阿尔卑斯山的丘壑。革命之所以能够战胜欧洲,全赖军队里巴黎郊区的居民。他歌唱,那是他的欢乐。你让他的歌适合他的性格,你看着吧!如果他唱来唱去只有《卡玛尼奥拉》⑤一首歌,他当然只能推倒路易十六;但你如果叫他唱《马赛曲》,他便能拯救全世界。
  ①科林斯(Corinthe),古希腊城市。
  ②比雷埃夫斯(Pirée),希腊港口。
  ③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巴黎人民攻入王宫,逮捕国王,推翻了君主政体。
  ④丹东(Danton),雅各宾派的右翼领袖。
  ⑤《卡玛尼奥拉》(Carmagnolle),法国大革命时期歌曲之一,针对玛丽·安东尼特而作。
  我们在昂格勒斯奏本的边上写了这段评语以后,再回头来说我们的那四对情人。我们说过,晚餐已经用完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8-4 23:42:30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相爱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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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餐桌上的谈话和情侣们的谈话同样是不可捉摸的,情侣们的谈话是云霞,餐桌上的谈话是烟雾。
  法梅依和大丽哼着歌儿,多罗米埃喝着酒,瑟芬笑着,芳汀微笑着。李士多里吹着在圣克鲁买来的木喇叭。宠儿脉脉含情地望着勃拉什维尔说道:
  “勃拉什维尔。我爱你。”
  这话引起了勃拉什维尔的一个问题。
  “宠儿,假使我不爱你了,你将怎样呢?”
  “我吗!”宠儿喊着说,“唉!不要说这种话,哪怕是开玩笑,也不要说这种话!假使你不爱我了,我就跳到你后面,抓你的皮,扯你的头发,把水淋到你的身上,叫你吃官司。”
  勃拉什维尔自诩多情地微笑了一下,正如一个自尊心获得极端满足而感到舒服的人一样。宠儿又说:
  “是呀!我会叫警察!哼!你以为我有什么事做不出的!
  坏种!”
  勃拉什维尔,受宠若惊,仰在椅上,沾沾自喜地闭上了眼睛。
  大丽吃个不停,从喧杂的语声中对宠儿说:
  “看来,你对你的勃拉什维尔不是很痴心吗?”
  “我,我厌恶他,”宠儿用了同样的语调回答,重又拿起她的叉子。“他舍不得花钱。我爱着在我对面住的那个小伙子。那小子长得漂亮得很,你认得他吗?他很有做戏子的派头。我喜欢戏子。他一回家,他娘就说:‘呀!我的上帝!我又不得安静了。他要叫起来了。唉,我的朋友,你要叫破我的脑袋吗!’因为他一到家里,便到那些住耗子的阁楼上,那些黑洞里,越高越好,他在那里又唱又朗诵,谁知道他搞些什么!下面的人都听得见。他在一个律师家里写讼词,每天已能赚二十个苏了。他父亲是圣雅克教堂里的唱诗人。呀!他生得非常好。他已经爱我到这种地步,有一天,他看见我在调灰面做薄饼,他对我说:‘小姐,您拿您的手套做些饼,我全会吃下去。’世界上只有艺术家才会说这样的话。听!他生得非常好。我已要为那小白脸发疯了。这不打紧,我对勃拉什维尔还是说我爱他。
  我多么会撒谎!你说是吗?我多么会撒谎!”
  宠儿喘了口气,又继续说:
  “大丽,你知道吗?我心里烦得很。落了一夏季的雨,这风真叫我受不了,风又熄不了我心头的火,勃拉什维尔是个小气鬼,菜场里又不大有豌豆卖,他只知道吃,正好象英国人说的,我害‘忧郁病’了,奶油又那么贵!并且,你瞧,真是笑话,我们竟会在有床铺的房间里吃饭,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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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多罗米埃的高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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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有几个人唱着歌,其余的人都谈着话,稀里哗啦,也不分个先后,到处只有一片乱嘈嘈的声音。多罗米埃开口了:“我们不应当胡说八道,也不应当说得太快,”他大声说,“让我们想想,我们是不是想要卖弄自己的口才。过分地信口开河只能浪费精力,再傻也没有了。流着的啤酒堆不起泡沫。先生们,不可性急。我们吃喝,也得有吃喝的气派。让我们细心地吃,慢慢地喝。我们不必赶快。你们看春天吧,如果它来得太快,它就烧起来了,就是说,一切植物都不能发芽了。过分的热可以损害桃花和杏花。过分的热也可以消灭盛宴的雅兴和欢乐。先生们,心不可热!拉雷尼埃尔①和塔列朗的意见都是这样。”
  一阵震耳欲聋的反抗声从那堆人里发出来。
  “多罗米埃,不要闹!”勃拉什维尔说。
  ‘打倒专制魔王!”法梅依说。
  “蓬巴达②!蓬彭斯③!彭博什④!”
  “星期日还没完呢。”法梅依又说。
  “我们并没有乱来。”李士多里说。
  “多罗米埃,”勃拉什维尔说,“请注意我的安静态度。”
  “在这方面,你算得是侯爷。”
  这句小小的隐语竟好象是一块丢在池塘里的石头。安静山⑤侯爵是当时一个大名鼎鼎的保王党。蛙群全没声息了。
  ①拉雷尼埃尔(GrimoddelaReynière),巴黎的烹调专家,著有食谱。
  ②蓬巴达(Bombarda),酒家。
  ③蓬彭斯(Bombance),盛筵。
  ④彭博什(Bambocbhe),荷兰画家。
  ⑤“安静山”(Montcalm)和上面勃拉什维尔所说的“我的安静”(moncalme)同音。
  “朋友们,”多罗米埃以一个重获首领地位的人的口吻大声说,“安静下来。见了这种天上落下来的玩笑也不必太慌张。凡是这样落下来的东西,不一定是值得兴奋和敬佩的。隐语是飞着的精灵所遗的粪。笑话四处都有,精灵在说笑一通之后,又飞上天去了。神鹰遗了一堆白色的秽物在岩石上,仍旧翱翔自如。我毫不亵渎隐语。我仅就它价值的高下,寄以相当的敬意罢了。人类中,也许是人类以外,最尊严、最卓越和最可亲的人都说过隐语。耶稣基督说过一句有关圣彼得的隐语。摩西在谈到以撒、埃斯库罗斯、波吕尼刻斯时,克娄巴特拉在谈到屋大维时也都使用过隐语。还要请你们注意,克娄巴特拉的隐语是在亚克兴①战争以前说的,假使没有它,也就不会有人记得多临城,多临在希腊语中只是一个勺而已。这件事交代以后,我再回头来说我的劝告词。我的弟兄们,我再说一遍,即使是在说俏皮话、诙谐、笑谑和隐语时,也不可过于热心,不可嚣张,不可过分。诸位听我讲,我有安菲阿拉俄斯②的谨慎和恺撒的秃顶。即使是猜谜语,也应当有限度。这就是拉丁话所谓的Estmodusinrebus。即使是饮食,也应当有节制。
  ①亚克兴(Actium),公元前三一年罗马舰队在屋大维率领下,击败叛将安敦尼于此,埃及王后克娄巴特拉死之。
  ②安菲阿拉俄斯(AmphiararauBs),攻打底比斯的七英雄之一,是著名的先知。
  女士们,你们喜欢苹果饺,可不要吃得太多了。就是吃饺,也应当有限度和有艺术手法。贪多嚼不烂,好比蛇吞象。胃病总是由于贪吃。疳积病是上帝派来教育胃的。并且你们应当记住这一点:我们的每一种欲念,甚至包括爱情在内,也都有胃口,不可太饱。在任何事情上,都应当在适当的时候写上‘终’字;在紧急的时候,我们应当自行约束,推上食量的门闩,囚禁自己的妄念,并且自请处罚。知道在适当的时候自动管制自己的人就是聪明人。对于我,你们不妨多少有点信心,因为我学过一点法律,我的考试成绩可以证明,因为我知道存案和悬案间的差别,因为我用拉丁文做过一篇论文,论《缪纳修斯·德门任弑君者的度支官时期的罗马刑法》,因为我快做博士了,照说,从此以后,我就一定不会是个蠢才了。我劝告你们,应当节欲。我说的是好话,真实可靠到和我叫斐利克斯·多罗米埃一样。时机一到,就下定决心,象西拉①或奥利金②那样,毅然引退,那样才真是快乐的人。”
  宠儿聚精会神地听着。
  “斐利克斯!”她说,“这是个多么漂亮的名字!我爱这个名字。这是拉丁文,作‘兴盛’解释。”
  多罗米埃接下去说:
  “公民们,先生们,少爷们③,朋友们!你们要摒绝床第之事,放弃儿女之情而毫不冲动吗?再简单也没有。这就是药方:柠檬水,过度的体操,强迫劳动,疲劳,拖重东西,不睡觉,守夜,多饮含硝质的饮料和白荷花汤,尝莺粟油和马鞭草油,厉行节食,饿肚子,继之以冷水浴,使用草索束身,佩带铅块,用醋酸铅擦身,用醋汤作热敷。”
  ①西拉(Sylla),即苏拉(Sulla),公元前一世纪罗马的独裁者。
  ②奥利金(Origène,约前185—254),基督教神学家。
  ③这三种称呼,原文用的是拉丁文、英文和西班牙文:guirites,gentlemen,caballeros。
  “我宁愿请教女人。”李士多里说。
  “女人!”多罗米埃说,“你们得小心。女人杨花水性,信赖她们,那真是自讨苦吃。女人是邪淫寡信的。她们恨蛇,那只是出于同业的妒嫉心。蛇和女人是对门住的。”
  “多罗米埃!”勃拉什维尔喊着说,“你喝醉了!”
  “可不是!”多罗米埃说。
  “那么,你乐一乐吧。”勃拉什维尔又说。
  “我同意。”多罗米埃回答。
  于是,一面斟满酒,一面立起来:
  “光荣属于美酒!现在,酒神,请喝!①对不起,诸位小姐,这是西班牙文。证据呢,女士们,就是这样。怎样的民族就有怎样的酒桶。卡斯蒂利亚②的亚洛伯,盛十六公升,阿利坎特的康达罗十二公升,加那利群岛的亚尔缪德二十五公升,巴科阿里③群岛的苦亚丹二十六公升,沙皇彼得的普特三十公升。伟大的彼得万岁,他那更伟大的普特万万岁。诸位女士们,请让我以朋友资格奉劝一句话:你们应当随心所欲,广结良缘。爱情的本质就是乱撞。爱神不需要象一个膝盖上擦起疙瘩的英国女仆那样死死蹲在一个地方。那位温柔的爱神生来并不是这样的,它嘻嘻哈哈四处乱撞,别人说过,撞错总也还是人情;我说,撞错总也还是爱情。诸位女士,我崇拜你们中的每一位。呵瑟芬,呵,约瑟芬,俏皮娘儿,假使你不那样撅着嘴,你就更迷人了。你那神气好象是被谁在你脸上无意中坐了一下子似的。至于宠儿,呵,山林中的仙女和缪斯!勃拉什维尔一天走过格雷-巴梭街的小溪边,看见一个美貌姑娘,露着腿,穿着一双白袜,拉得紧紧的。这个样子合了他的意,于是勃拉什维尔着迷了。他爱的那个人儿便是宠儿。呵,宠儿!你有爱奥尼亚人的嘴唇。从前有个希腊画家叫欧风里翁,别人给了他个别号,叫嘴唇画家。只有那个希腊人才配画你的嘴唇。听我说!在你以前,没有一个人是够得上他一画的。你和美神一样是为得苹果而生的,或者说,和夏娃一样,是为吃苹果而生的。美是由你开始的。我刚才提到了夏娃,夏娃是你创造出来的。你有资格获得‘发明美女’的证书。呵,宠儿,我不再称您为你了。因为我要由诗歌转入散文了。刚才您谈到我的名字,您打动了我的心弦,但是无论我们是什么人,对于名字,总不宜轻信。名不一定副实。我叫做斐利克斯,但是我并不快乐。字是骗人的。我们不要盲目接受它的含义。写信到列日④去买软木塞,到波城⑤去买皮手套,那才荒唐呢。密斯⑥大丽,我如果是您的话,我就要叫做玫瑰,花应当有香味,女子应当有智慧。至于芳汀,我不打算说什么,她是一个多幻象、多梦想、多思虑、多感触的人,一个具有仙女的体态和信女的贞洁的小精灵;她失足在风流女郎的队伍里,又要在幻想中藏身,她唱歌,却又祈祷又望着天空,但又不大知道她所望的是什么,也不大知道她所作的究竟是什么,她望着天空,自以为生活在大花园里,以为到处是花和鸟,而实际上花和鸟并不多。呵,芳汀,您应当知道这一点:我,多罗米埃,我只是一种幻象,但是这位心思缥渺的黄发女郎,她并没有听见我说话!然而她有的全是光艳、趣味、青春、柔美的晨曦。呵,芳汀,您是一个值得称为白菊或明珠的姑娘,您是一个满身珠光宝气的妇女。诸位女士,还有第二个忠告:你们决不要嫁人,结婚犹如接木,效果好坏,不一定,你们不必自寻苦吃。但是,哎呀!我在这里胡说些什么?我失言了。姑娘们在配偶问题上是不可救药的。我们这些明眼人所能说的一切绝不足以防止那些做背心、做鞋子的姑娘们去梦想那些金玉满堂的良人。不管它,就是这样吧,但是,美人们,请记牢这一点:你们的糖,吃得太多了。呵,妇女们,你们只有一个错误:就是好嚼糖。呵,啮齿类的女性,你的皓齿多爱糖呵。那么,好好地听我讲、糖是一种盐。一切盐都吸收水分。糖在各种盐里有着最富于吸收水分的能力。它通过血管,把血液里的水分提出来,于是血液凝结,由凝结而凝固,而得肺结核,而死亡。因此,糖尿病常和痨病并发。因此,你们不要嚼糖就长寿了!现在我转到男子方面来。先生们,多多霸占妇女。在你们彼此之间不妨毫无顾忌地互相霸占爱人。猎艳,乱交,情场中无所谓朋友。凡是有一个漂亮女子的地方,争夺总是公开的;无分区域,大家杀个你死我活!一个漂亮女子便是一场战争的缘因,一个漂亮女子便是一场明目张胆的盗窃。历来一切的劫掠都是在亵衣上发动的。罗慕洛掳过萨宾妇人⑦,威廉掳过萨克森妇人,恺撒掳过罗马妇人。没有女子爱着的男子,总好象饿鹰那样,在别人的情妇头上翱翔。至于我,我向一切没有家室的可怜虫介绍波拿巴的《告意大利大军书》:‘兵士们,你们什么也没有。敌人却有。’”
  ①“现在,酒神,请喝!”原文为西班牙文Nuncte,Bacche,canam!
  ②卡斯蒂利亚(Castille),在西班牙中部,十一世纪时成立王国,十五世纪时和其他几个小王国合并成为西班牙王国。
  ③巴利阿里群岛(Baléares),在地中海西端,属西班牙。
  ④列日(Liège),比利时城名,和“软木”(Lège)同音。
  ⑤波城(Pau),法国城名,和“皮”(Peau)同音。
  ⑥密斯(miss),英语,意为“小姐”。
  ⑦罗慕洛(Romulus,约生于460年),西罗马帝国的最后一个皇帝(475—476)。萨宾,意大利古国名。
  多罗米埃的话中断了。
  “喘口气吧,多罗米埃。”勃拉什维尔说。
  同时,勃拉什维尔开始唱一支悲伤的歌,李士多里和法梅依随声和着,那种歌是用从车间里信手拈来的歌词编的,音韵似乎很丰富,其实完全没有音韵;意义空虚,有如风声树影,是从烟斗的雾气中产生出来的,因此也就和雾气一同飘散消失。
  下面便是那群人答复多罗米埃的演说词的一节:
    几个荒唐老头子,
    拿些银子交给狗腿子,
    要教克雷蒙-东纳①先生,
    圣约翰节坐上教皇的位子,
    克雷蒙-东纳先生不能当教皇,
    原来他不是教士,
    狗腿子气冲冲,
    送还他们的银子。
  ①克雷蒙-东纳(ClemontCTonnerre),法国多菲内地区一大家族,其中最著名者一是红衣主教,一是伯爵。
  那种歌并不能平息多罗米埃的随机应变的口才。他干了杯,再斟上一杯,又说起话来。
  “打倒圣人!我说的话,你们全不必放在心上。我们不要清规戒律,不要束手束脚,不要谨小慎微。我要为欢乐浮一大白,让我们狂欢吧!让我们拿放荡和酒肉来补足我们的法律课。吃喝,消化。让查士丁尼①作雄的,让酒囊饭装作雌的。喜气弥漫穹苍呵!造物主!祝你长生!地球是一颗大金刚钻!我快乐。雀鸟真够劲,遍地都是盛会!黄莺儿是一个任人欣赏的艾勒维奥②。夏日,我向你致敬。呵,卢森堡,呵,夫人街和天文台路的竹枝词!呵,神魂颠倒的丘八!呵,那些看守孩子又拿孩子寻开心的漂亮女用人。如果我没有奥德翁③的长廊,我也许会喜欢美洲的草原吧。我的灵魂飞向森林中的处女地和广漠的平原。一切都是美的。青蝇在日光中营营飞舞。太阳打喷嚏打出了蜂雀。吻我吧,芳汀。”
  他弄错了,吻了宠儿。
  ①查士丁尼(Justinien,483—565),拜占庭皇帝,编有《法家言类纂》
  (digeste)书名与“消化”(digestion)近似。
  ②艾勒维奥(Elleviou),当时法国的一个著名歌唱家。
  ③奥德翁(Odéon),指奥德翁戏院,一七九七年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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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一匹马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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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同饭店比蓬巴达酒家好。”瑟芬叫着说。
  “我喜欢蓬巴达胜过爱同,”勃拉什维尔说,“这里来得阔绰些,有些亚洲味儿。你们看下面的那间大厅,四面墙上都有镜子。”
  “我只注意盘子里的东西。”宠儿说。
  勃拉什维尔一再坚持说:
  “你们瞧这些刀子。在蓬巴达酒家里刀柄是银的,在爱同店里是骨头的。银子当然比骨头贵重些。”
  “对那些装了银下巴的人来说,这话却不对。”多罗米埃说。
  这时他从蓬巴达的窗口望着残废军人院的圆屋顶。
  大家寂静下来。
  “多罗米埃,”法梅依叫道,“刚才李士多里和我辩论了一番。”
  “辩论固然好,相骂更加妙。”多罗米埃回答。
  “我们辩论哲学问题。”
  “哼。”
  “你喜欢笛卡儿还是斯宾诺莎①?”
  ①斯宾诺莎(Spinosa),十八世纪荷兰唯物主义哲学家。
  “我喜欢德佐吉埃①。”多罗米埃说。
  下了那判词以后,他又喝酒,接着说:
  “活在世上,我是同意的。世界上并不是一切都完蛋了的,既然我们还可以胡思乱想。因此我感谢永生的众神。我们说谎,但我们会发笑,我们一面肯定,但我们一面也怀疑。三段论里常出岔子。有趣。这世上究竟还有一些人能洋洋得意地从那些与众不同的见解中拿出一些特别玩意儿。诸位女士,你们安安静静喝着的那些东西是从马德拉②来的酒,你们应当知道,是古拉尔·达·弗莱拉斯地方的产品,那里超出海面三百十七个脱阿斯③!喝酒时你们应当注意这三百十七个脱阿斯!而那位漂亮的饭店老板蓬巴达凭着这三百十七个脱阿斯,却只卖你们四法郎五十生丁④!”
  法梅依重行把话打断了:
  “多罗米埃,你的意见等于法律。哪一个作家是你所最欣赏的?”
  “贝尔……。”
  “贝尔坎⑤!”
  “不对,贝尔舒⑥。”
  ①德佐吉埃(Desaugiers),当时歌手。
  ②马德拉群岛(Madère),在大西详,葡萄牙殖民地。
  ③脱阿斯(toise),约等于二公尺。
  ④生丁(centime),法国辅币名,等于百分之一法郎,又译“分”。
  ⑤贝尔坎(Berquin,1747—1791),法国文学家。
  ⑥贝尔舒Berchoux,十九世纪法国一个食谱作者。
  多罗米埃又接下去说:
  光荣属于蓬巴达!假使他能为我招来一个埃及舞女,他就可以和艾勒芳达的缪诺菲斯媲美;假使他能为我送来一个希腊名妓,他就可以和喀洛内的迪瑞琳媲美了!因为,呵,女士们,希腊和埃及,也有过蓬巴达呢。那是阿普列乌斯①告诉我们的。可惜世界永远是老一套,绝没有什么新东西。在造物主的创作里,再也没有什么未发表的东西,所罗门说过:‘在太阳下面没有新奇的事物。’维吉尔②说过:‘各人的爱全是一样的。’今天的男学生和女学生走上圣克鲁的篷船,正和从前亚斯巴昔和伯利克里③乘舰队去萨摩斯一样。最后一句话。诸位女士,你们知道亚斯巴昔是什么人吗?她虽然生在女子还没有灵魂的时代,她却是一个灵魂,是一个紫红色的比火更灿烂、比朝暾更鲜艳的灵魂。亚斯巴昔是个兼有女性两个极端性的人儿,她是一个神妓,是苏格拉底④和曼侬·列斯戈⑤的混合体。亚斯巴昔是为了普罗米修斯⑥需要一个尤物的原故而生的。”
  ①阿普列乌斯(Apulée,约123—约180),罗马作家,哲学家,《变形记》和《金驴》的作者。
  ②维吉尔(Virgile,前70—19),杰出的罗马诗人。③伯利克里(Périclès,约前490一429),雅典政治家,亚斯巴昔是他的妻子。萨摩斯是他征服的一个岛。
  ④苏格拉底(Socrate,约前469—399),古希腊唯心主义哲学家,奴隶主贵族思想家。
  ⑤曼侬·列斯戈ManonLescaut,十八世纪法国作家普莱服所作小说《曼侬·列斯戈》中的女主角。
  ⑥普罗米修斯Prométhée,希腊神话中窃火给人类的神。
  假使当时没有一匹马倒在河沿上,高谈阔论的多罗米埃是难于住嘴的。由于那一冲击,那辆车子和这位高谈阔论者都一齐停下来了。一匹又老又瘦只配送给屠夫的博斯母马,拉着一辆很重的车子。那头精疲力竭的牲口走到蓬巴达的门前,不肯再走了。这件意外的事引来不少观众。一面咒骂、一面生气的车夫举起鞭子,对准目标,狠狠一鞭下去,同时嘴里骂着“贱畜牲”时,那匹老马已倒在地上永不再起了。在行人轰动声中多罗米埃的那些愉快的听众全掉转头去看了,多罗米埃趁这机会念了这样一节忧伤的诗来结束他的演讲:
    在这世界上,
    小车和大车,
    命运都一样;
    它是匹劣马,
    活得象老狗,
    所以和其他劣马一样。①
  “怪可怜的马。”芳汀叹着说。
    于是大丽叫起来了:
  ①有这样一首悼念幼女夭亡的古诗:
    Mais elle était du monde où les plus belles cnoses
      Ont le pire destin,
    Et,rose ell a vécu ce que vivent les roses,
      L'espace d'un matin
  诗的大意是:在这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命运也最坏,她是一朵玫瑰,所以和玫瑰一样,只活了一个早晨。多罗米埃把这首诗改动了几个字,用来悼念那匹死马,主要是以“驽马”rosse代“玫瑰”rose,“恶狗”(matin)代“早晨”(matin),结果这诗的内容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们瞧芳汀,她为那些马也叫屈了!有这样蠢的人!”
  这时宠儿交叉起两条胳膊,仰着头,定睛望着多罗米埃说:
  “够了够了!还有那古怪玩意儿呢?”
  “正是呵。时候已经到了,”多罗米埃回答说,“诸位先生,送各位女士一件古怪玩意儿的时候已经到了。诸位女士,请等一会儿。”
  “先亲一个嘴。”勃拉什维尔说。
  “亲额。”多罗米埃加上一句。
  每个人在他情妇的额上郑重地吻了一下,四个男人鱼贯而出,都把一个手指放在嘴上。
  宠儿鼓着掌,送他们出去。
  “已经很有意思了。”她说。
  “不要去得太久了,”芳汀低声说,“我们等着你们呢。”
 楼主| 发表于 2009-8-4 23:43:10 | 显示全部楼层
九 一场欢乐的欢乐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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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几位姑娘独自留下,两个两个地伏在窗子边上闲谈,伸着头,隔窗对语。
  她们看见那些年轻人挽着手走出蓬巴达酒家。他们回转头来,笑嘻嘻对着她们挥了挥手,便消失在爱丽舍广场每周都有的那种星期日的尘嚣中去了。
  “不要去得太久了!”芳汀喊着说。
  “他们预备带什么玩意儿回来给我们呢?”瑟芬说。
  “那一定是些好看的东西。”大丽说。
  “我呢,”宠儿说,“我希望带回来的东西是金的。”
  她们从那些大树的枝桠间望着水边的活动,觉得也很有趣,不久就忘记那回事了。那正是邮车和公共马车起程的时刻。当时到南部和西部去的客货,几乎全要走过爱丽舍广场,大部分顺着河沿,经过巴喜便门出去。每隔一分钟,就会有一辆刷了黄漆和黑漆的大车,载着沉重的东西,马蹄铁链响成一片,箱、箧、提包堆到不成样子,车子里人头攒动,一眨眼全都走了,碾踏着街心,疯狂地穿过人堆,路面上的石块尽成了燧石,尘灰滚滚,就好象是从炼铁炉里冒出的火星和浓烟。几位姑娘见了那种热闹大为兴奋,宠儿喊着说:
  “多么热闹!就象一堆堆铁链在飞着。”
  一次,她们仿佛看见有辆车子(由于榆树的枝叶过于浓密,她们看不大清楚)停了一下,随即又飞跑去了。这事惊动了芳汀。
  “这真奇怪!”她说。“我还以为公共客车从不停的呢。”
  宠儿耸了耸肩。
  “这个芳汀真特别,我刚才故意望着她。最简单的事她也要大惊小怪。假如我是个旅客,我关照公共客车说:‘我要到前面去一下,您经过河沿时让我上车。客车来了看见我,停下来,让我上去。’这是每天都有的事。你脱离现实生活了,我亲爱的。”
  那样过了一些时候,宠儿忽然一动,仿佛一个初醒的人。
  “喂,”她说,“他们要送我们的古怪玩意儿呢?”“是呀,正是这话,”大丽接着说,“那闹了半天的古怪玩意儿呢?”
  “他们耽搁得太久了!”芳汀说。
  芳汀正叹完这口气,伺候晚餐的那个堂倌走进来了,他手里捏着一件东西,好象是封信。
  “这是什么?”宠儿问。
  堂倌回答说:
  “这是那几位先生留给太太们的一张条子。
  “为什么没有马上送来?”
  “因为那些先生们吩咐过的,”堂倌接着说,“要过了一个钟头才交给这几位太太。”
  宠儿从那堂倌手里把那张纸夺过来。那确是一封信。
  “奇怪,”她说,“没有收信人的姓名,但有这几个字写在上面:
    这就是古怪玩意儿。
  她急忙把信拆开,打开来念(她识字):
    呵,我们的情妇!
  你们应当知道,我们是有双亲的人。双亲,这是你们不大知道的。在幼稚而诚实的民法里,那叫做父亲和母亲。那些亲人,长者,慈祥的老公公,慈祥的老婆婆,他们老叫苦,老想看看我们,叫我们做浪子,盼望我们回去,并且要为我们宰牛宰羊。我们现在服从他们。因为我们是有品德的人。你们念这时信时,五匹怒马已把我们送还给我们的爸爸妈妈了。正如博须埃所说,我们拆台了。我们走了,我们已经走了。我们在拉菲特的怀中,在加亚尔①的翅膀上逃了。去图卢兹的公共客车已把我们从陷阱中拔了出来。陷阱,就是你们,呵,我们美丽的小姑娘!我们回到社会、天职、秩序中去了,马蹄得得,每小时要走三法里,祖国需要我们,和旁人一样,去做长官,做家长,做乡吏,做政府顾问。要尊敬我们。我们正在作一种牺牲。快快为我们哭一场。快快为我们找替身吧。假使这封信撕碎了你们的心,你们就照样向它报复,把它撕碎。永别了。
  近两年来我们曾使你们幸福,千万不要埋怨我们。
  勃拉什维尔 法梅依
  李士多里 多罗米埃(签字)
  ①拉菲特(Lafitte)和加亚尔(Caillard)均为当时负责客车事务的官员。
  附告:餐费已付。
  那四位姑娘面面相觑。
  宠儿第一个打破沉寂。
  “好呀,”她喊着说,“这玩笑确是开得不坏。”
  “很有趣。”瑟芬说。
  “这一定是勃拉什维尔出的主意,”宠儿又说,“这倒使我爱他了。人不在,心头爱,人总是这样的。”
  “不对,”大丽说,“这是多罗米埃的主意。一望便知。”
  “既是这样,”宠儿又说,“勃拉什维尔该死,多罗米埃万岁!”
  “多罗米埃万岁!”大丽和瑟芬都喊起来。
  接着,她们放声大笑。
  芳汀也随着大家笑。
  一个钟头过后,她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她哭出来了。我们已经说过,这是她第一次的爱。她早已如同委身于自己的丈夫一样委身于多罗米埃了,并且这可怜的姑娘已生有一个孩子。
 楼主| 发表于 2009-8-4 23:45:02 | 显示全部楼层
一 一个母亲遇见另一个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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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世纪的最初二十五年中,在巴黎附近的孟费郿地方有一家大致象饭店那样的客店,现在已经不在了。这客店是名叫德纳第的夫妇俩开的。开在面包师巷。店门头上有块木板,平钉在墙上。板上画了些东西,仿佛是个人,那人背上背着另一个带有将军级的金色大肩章、章上还有几颗大银星的人;画上还有一些红斑纹,代表血;其余部分全是烟尘,大致是要描绘战场上的情景。木板的下端有这样几个字:滑铁卢中士客寓。
  一个客店门前停辆榻车或小车原是件最平常的事。但在一八一八年春季的一天傍晚,在那滑铁卢中士客寓门前停着的那辆阻塞街道的大车(不如说一辆车子的残骸),却足以吸引过路画家的注意。
  那是一辆在森林地区用来装运厚木板和树身的重型货车的前半部。它的组成部分是一条装在两个巨轮上的粗笨铁轴和一条嵌在轴上的粗笨辕木。整体是庞大、笨重、奇形怪状的,就象一架大炮的座子。车轮、轮边、轮心、轮轴和辕木上面都被沿路的泥坑涂上了一层黄污泥浆,颇象一般人喜欢用来修饰天主堂的那种灰浆。木质隐在泥浆里,铁质隐在铁锈里,车轴下面,横挂着一条适合苦役犯歌利亚①的粗链。那条链子不会使人想到它所捆载的巨材,却使人想到它所能驾驭的乳齿象和猛犸;它那模样,好象是从监狱(巨魔和超人的监狱)里出来的,也好象是从一个奴怪身上解下来的。荷马一定会用它来缚住波吕菲摩斯,莎士沈亚用来缚住凯列班。
  ①歌利亚(Golìath),《圣经》中所载为大卫王所杀之非利士巨人。
  为什么那辆重型货车的前都会停在那街心呢?首先,为了阻塞道路;其次,为了让它锈完。在旧社会组织中,就有许许多多这类机构,也同样明目张胆地堵在路上,并没有其他存在的理由。
  那亸下的链条,中段离地颇近,黄昏时有两个小女孩,一个大致两岁半,一个十八个月,并排坐在那链条的弯处,如同坐在秋千索上,小的那个躺在大的怀中,亲亲热热地相互拥抱着。一条手帕巧妙地系住她们,免得她们摔下。有个母亲最初看见那条丑链条时,她说:“嘿!这家伙可以做我孩子们的玩意儿。”
  那两个欢欢喜喜的孩子,确也打扮得惹人爱,是有人细心照顾的,就象废铁中的两朵蔷薇;她们的眼睛,神气十足,鲜润的脸蛋儿笑嘻嘻的。一个的头发是栗色,另一个是棕色。她们天真的面庞露着又惊又喜的神气。附近有一丛野花对着行人频送香味,人家总以为那香味是从她们那里来的。十八个月的那个,天真烂漫,露出她那赤裸裸、怪可爱的小肚皮。在这两个幸福无边、娇艳夺目的小宝贝的顶上,立着那个高阔的车架,黑锈满身,形相丑陋,满是纵横交错、张牙舞爪的曲线和棱角,好比野人洞口的门拱。几步以外,有一个面目并不可爱但此刻却很令人感动的大娘,那就是她们的母亲;她正蹲在那客店门口,用一根长绳拉荡着那两个孩子,眼睛紧紧盯着她们,唯恐发生意外。她那神气,既象猛兽又象天神,除了母亲,别人不会那样。那些怪难看的链环,每荡一次,都象发脾气似的发出一种锐利的叫声。那两个小女孩乐得出神,斜阳也正从旁助兴。天意的诡谲使一条巨魔的铁链成了小天使们的秋千,世间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事了。
  母亲,一面荡着她的两个孩子,一面用一种不准确的音调哼着一首当时流行的情歌:
    必须如此,一个战士……
  她的歌声和她对那两个女儿的注意,使她听不见、也看不见街上发生的事。
  正当她开始唱那首情歌的第一节,就已有人走近她身边,她忽然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说:
  “大嫂,您的两个小宝宝真可爱。”
    对美丽温柔的伊默琴说,
  那母亲唱着情歌来表示回答,随又转过头来。
  原来是个妇人站在她面前,隔开她只几步远。那妇人也有个孩子抱在怀里。
  此外,她还挽着一个好象很重的随身大衣包。
  那妇人的孩子是个小仙女似的孩子。是一个两三岁的女孩。她衣服装饰的艳丽很可以和那两个孩子赛一下。她戴一顶细绸小帽,帽上有瓦朗斯①花边,披一件有飘带的斗篷。掀起裙子就看见她那雪白、肥嫩、坚实的大腿。她面色红润,身体健康,着实可爱。两颊鲜艳得象苹果,教人见了恨不得咬它一口。她的眼睛一定是很大的,一定还有非常秀丽的睫毛,我们不能再说什么,因为她正睡着。
  ①瓦朗斯(Valence),法国城市,以产花边著名。
  她睡得多甜呀!只有在她那种小小年纪才能那样绝无顾虑地睡着。慈母的胳膊是慈爱构成的,孩子们睡在里面怎能不甜?
  至于那母亲却是种贫苦忧郁的模样,她的装束象个女工,却又露出一些想要重做农妇的迹象,她还年轻。她美吗?也许,但由于那种装束,她并不显得美。她头发里的一绺金发露了出来,显出她头发的丰厚,但是她用一条丑而窄的巫婆用的头巾紧紧结在颏下,把头发全遮住了。人可以在笑时露出美丽的牙齿,但是她一点也不笑。她的眼睛仿佛还没有干多久。她脸上没有血色,显得非常疲乏,象有病似的。她瞧着睡在她怀里的女儿的那种神情只有亲自哺乳的母亲才会有。一条对角折的粗蓝布大手巾,就是伤兵们用来擤鼻涕的那种大手巾,遮去了她的腰。她的手,枯而黑,生满了斑点,食指上的粗皮满是针痕,肩上披一件蓝色的粗羊毛氅,布裙袍,大鞋。她就是芳汀。
  她就是芳汀。已经很难认了。但是仔细看去,她的美不减当年。一条含愁的皱痕横在她的右脸上,仿佛是冷笑的起始。至于装束,她从前那种镶缀丝带、散发丁香味儿、狂态十足的轻罗华服,好象是愉快、狂欢和音乐构成的装饰,早已象日光下和金刚钻一样耀眼的树上霜花那样消失殆尽了,霜花融化以后,留下的只是深黑的树枝。
  那次的“妙玩笑”开过以后,已经过了十个月了。
  在这十个月中发生了什么事呢?那是可以想见的。
  遗弃之后,便是艰苦。芳汀完全见不着宠儿、瑟芬和大丽了;从男子方面断绝了的关系,在女子方面也拆散了;假使有人在十五天过后说她们从前是朋友,她们一定会感到奇怪,现在已没有再做朋友的理由了。芳汀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她孩子的父亲走了,真惨!这种绝交是无可挽回的,她孑然一身,无亲无故,加以劳动的习惯减少了,娱乐的嗜好加多了,自从和多罗米埃发生关系以后,她便轻视她从前学得的那些小手艺,她忽视了自己的出路,现在已是无路可通了。毫无救星。芳汀稍稍认识几个字,但不知道写,在她年幼时,人家只教过她签自己的名字。她曾请一个摆写字摊的先生写了一封信给多罗米埃,随后又写了第二封,随后又写了第三封。多罗米埃一封也没有答复。一天,芳汀听见一些贫嘴薄舌的女人望着她的孩子说:“谁会认这种孩子?对这种孩子,大家耸耸肩就完了!”于是她想到多罗米埃一定也对她的孩子耸肩,不会认这无辜的小人儿的,想到那男人,她的心灰了。但是作什么打算呢?她已不知道应当向谁求教。她犯了错误,但是我们记得,她的本质是贞洁贤淑的。她隐隐地感到,她不久就会堕入苦难,沉溺在更加不堪的境地里。她非得有毅力不行;她有毅力,于是她站稳脚跟。她忽然想到要回到她家乡滨海蒙特勒伊去,在那里也许会有人认识她,给她工作。这打算不错,不过得先隐瞒她的错误。于是她隐隐看出,可能又要面临生离的苦痛了,而这次的生离的苦痛是会比上一次更甚的。她的心扭作一团,但是她下定决心。芳汀,我们将来可以知道,是敢于大胆正视人生的。
  她已毅然决然摈弃了修饰,自己穿着布衣,把她所有的丝织品、碎料子、飘带、花边,都用在她女儿身上,这女儿是她仅有的虚荣。她变卖了所有的东西,得到二百法郎,还清各处的零星债务后她只有八十来个法郎了。在二十二岁的芳龄,一个晴朗的春天的早晨,她背着她的孩子,离开了巴黎。如果有人看见她们母女俩走过,谁也会心酸。那妇人在世上只有这个孩子,那孩子在世上也只有这个妇人。芳汀喂过她女儿的奶,她的胸脯亏累了,因而有点咳嗽。
  我们以后不会再有机会谈到斐利克斯·多罗米埃先生了。我们只说,二十年后,在路易·菲力浦王朝时代①,他是外省一个满脸横肉、有钱有势的公家律师,一个乖巧的选民,一个很严厉的审判官,一个一贯寻芳猎艳的登徒子。
  ①即一八三○年至一八四八年。
  芳汀坐上当时称为巴黎郊区小车的那种车子,花上每法里三四个苏的车费,白天就到了孟费郿的面包师巷。
  她从德纳第客店门前走过,看见那两个小女孩在那怪形秋千架上玩得怪起劲的,不禁心花怒放,只望着那幅欢乐的景象出神。
  诱惑人的魑魅是有的。那两个女孩对这个做母亲的来说,便是这种魑魅。
  她望着她们,大为感动。看见天使便如身历天堂,她仿佛看见在那客店上面有“上帝在此”的神秘字样。那两个女孩明明是那样快活!她望着她们,羡慕她们,异常感动,以至当那母亲在她两句歌词间换气时,她不能不对她说出我们刚才读到的那句话:
  “大嫂,您的两个小宝宝真可爱。”
  最凶猛的禽兽,见人家抚摸它的幼雏也会驯服起来的。母亲抬起头,道了谢,又请这位过路的女客坐在门边条凳上,她自己仍蹲在门槛上。两个妇人便攀谈起来了。
  “我叫德纳第妈妈,”两个女孩的母亲说,“这客店是我们开的。”
  随后,又回到她的情歌,合着牙哼起来:
    必须这样,我是骑士,
    我正要到巴勒斯坦去。
  这位德纳第妈妈是个赤发、多肉、呼吸滞塞的妇人,是个典型的装妖作怪的母老虎。并且说也奇怪,她老象有满腔心事似的,那是由于她多读了几回香艳小说。她是那么一个扭扭捏捏、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那些已经破烂的旧小说,对一个客店老板娘的想象力来说,往往会产生这样的影响。她还年轻,不到三十岁。假使这个蹲着的妇人当时直立起来,她那魁梧奇伟、游艺场中活菩萨似的身材也许会立刻吓退那位女客,扰乱她的信心,而我们要叙述的事也就不会发生了。一个人的一起一坐竟会牵涉到许多人的命运。
  远来的女客开始谈她的身世,不过谈得稍微与实际情况有些出入。
  她说她是一个女工,丈夫死了,巴黎缺少工作,她要到别处去找工作,她要回到她的家乡去。当天早晨,她徒步离开了巴黎,因为她带着孩子,觉得疲倦了,恰巧遇着到蒙白耳城去的车子,她便坐了上去;从蒙白耳城到孟费郿,她是走来的;小的也走了一点路,但是不多,她太幼小,只得抱着她,她的宝贝睡着了。
  说到此地,她热烈地吻了一下她的女儿,把她弄醒了。那个孩子睁开她的眼睛,大的蓝眼睛,和她母亲的一样,望着,望什么呢?什么也不望,什么也在望,用孩子们那副一本正经并且有时严肃的神气望着,那种神气正是他们光明的天真面对我们日益衰败的道德的一种神秘的表示。仿佛他们觉得自己是天使,又知道我们是凡人。随后那个孩子笑起来了,母亲虽然抱住她,但她用小生命跃跃欲试的那种无可约束的毅力滑到地上去了,忽然她看见了秋千上面的那两个孩子,立刻停止不动,伸出舌头,表示羡慕。
  德纳第妈妈把她两个女儿解下了,叫她们从秋千上下来,说道:
  “你们三个人一道玩吧。”
  在那种年纪,大家很快就玩熟了,一分钟过后,那两个小德纳第姑娘便和这个新来的伴侣一道在地上掘洞了,其乐无穷。
  这个新来的伴侣是很活泼有趣的,母亲的好心肠已在这个娃娃的快乐里表现出来了,她拿了一小块木片做铲子,用力掘了一个能容一只苍蝇的洞。掘墓穴工人的工作出自一个孩子的手,便有趣了。
  两个妇人继续谈话。
  “您的宝宝叫什么?”
  “珂赛特。”
  珂赛特应当是欧福拉吉。那孩子本来叫欧福拉吉。但是她母亲把欧福拉吉改成了珂赛特,这是母亲和平民常有的一种娴雅的本能,比方说,约瑟华往往变成贝比达,佛朗索瓦斯往往变成西莱特。这种字的转借法,绝不是字源学家的学问所能解释的。我们认得一个人的祖母,她居然把泰奥多尔变成了格农。
  “她几岁了?”
  “快三岁了。”
  “正和我的大孩子一样。”
  那时,那三个女孩聚在一堆,神气显得极其快乐,但又显得非常焦急,因为那时发生了一件大事:一条肥大的蚯蚓刚从地里钻出来,他们正看得出神。
  她们的喜气洋洋的额头一个挨着一个,仿佛三个头同在一圈圆光里一样。
  “这些孩子们,”德纳第妈妈大声说,“一下子就混熟了!别人一定认为她们是三个亲妹妹呢!”
  那句话大致就是这个母亲所等待的火星吧。她握住德纳第妈妈的手,眼睛盯着她,向她说:
  “您肯替我照顾我的孩子吗?”
  德纳第妈妈一惊,那是一种既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拒绝的动作。
  珂赛特的母亲紧接着说:
  “您明白吗,我不能把我的孩子领到家乡去。工作不允许那样做。带着孩子不会有安身的地方。在那地方,他们本是那样古怪的。慈悲的上帝教我从您客店门前走过,当我看见您的孩子那样好看、那样干净、那样高兴时,我的心早被打动了。我说过:‘这才真是个好母亲呵。’哟,她们真会成三个亲姊妹。并且,我不久就要回来的。您肯替我照顾我的孩子吗?”
  “我得先想想。”德纳第妈妈说。
  “我可以每月付六个法郎。”
  说到这里,一个男子的声音从那客店的底里叫出来:
  “非得七个法郎不成。并且要先付六个月。”
  “六七四十二。”德纳第妈妈说。
  “我照付就是。”那母亲说。
  “并且另外要十五法郎,做刚接过手时的一切费用。”男子的声音又说。
  “总共五十七法郎。”德纳第妈妈说。
  提到这些数目时,她又很随便地哼起来:
  必须这样,一个战士说。
  “我照付就是,”那母亲说,“我有八十法郎。剩下的钱,尽够我盘缠,如果走去的话。到了那里,我就赚得到钱,等我有点钱的时候,我就回头来找我的心肝。”
  男子的声音又说:
  “那孩子有包袱吗?”
  “那是我的丈夫。”德纳第妈妈说。
  “当然她有一个包袱,这个可怜的宝贝。我早知道他是您的丈夫。并且还是一个装得满满的包袱!不过有点满得不近人情。里面的东西全是成打的,还有一些和贵妇人衣料一样的绸缎衣服。它就在我的随身衣包里。”
  “您得把它交出来。”男子的声音又说。
  “我当然要把它交出来!”母亲说,“我让我的女儿赤身露体,那才笑话呢!”
  德纳第把主人的面孔摆出来了。
  “很好。”他说。
  这件买卖成交了。母亲在那客店里住了一夜,交出了她的钱,留下了她的孩子,重新结上她那只由于取出了孩子衣服而缩小、从此永远轻便的随身衣包,在第二天早晨走了,一心打算早早回来。人们对骨肉的离合总爱打如意算盘,但是往往落一场空。
  德纳第夫妇的一个女邻居碰到了这位离去的母亲,她回来说:
  “我刚才看见一个妇人在街上哭得好惨!”
  珂赛特的母亲走了以后,那汉子对他婆娘说:
  “这样我可以付我那张明天到期的一百一十法郎的期票了。先头我还缺五十法郎。你可知道?法院的执达吏快要把人家告发我的拒绝付款状给我送来了。这一下,你靠了你的两个孩子做了个财神娘娘。”
  “我没有想到。”那婆娘说。
 楼主| 发表于 2009-8-4 23:45:17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两副贼脸的初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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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只被逮住的老鼠是瘦的,但是猫儿,即使得了一只瘦老鼠,也要快乐一场。
  那德纳第夫妇是什么东西呢?
  我们现在简单地谈谈。将来再补充描绘他们的轮廓。
  这些人属于那种爬上去了的粗鄙人和失败了的聪明人所组成的混杂阶级,这种混杂阶级处于所谓中等阶级和所谓下层阶级之间,下层阶级的某些弱点和中等阶级的绝大部分恶习它都兼而有之,既没有工人的那种大公无私的热情,也没有资产阶级的那种诚实的信条。
  这些小人,一旦受到恶毒的煽动就很容易变成凶恶的力量。那妇人就具有做恶婆的本质,那男子也是个无赖的材料。他们俩都有那种向罪恶方面猛烈发展的极大可能性。世上有一种人就象虾似的不断退向黑暗,他们一生中只后退,不前进,并且利用经验,增加他们的丑恶,不停地日益败坏下去,心地也日益狠毒起来。这一对男女,便是那种东西。
  尤其是那德纳第汉子,他可以使观察他的人感到局促不安。我们对某些人只须望一眼便起戒惧之心,我们觉得他们在两方面都是阴森森的,在人后,他们惶惶终日,在人前,他们声势凶狠。他们的心,从不告人。我们无从知道他们曾干过什么,也无从知道他们将干些什么。他们目光中的那种遮遮掩掩的神情才会把他们揭露出来。我们只须观察他们的一言一行便可想见他们过去生活中一些见不得人的隐事和未来生活中一些阴谋鬼计。
  这个德纳第,如果我们相信他自己说的话,是当过兵的;据他自己说,他当过中士;他大致参加过一八一五年的那次战役①,据说还表现得相当勇敢。将来我们就会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在他酒店的招牌上描绘了他在作战中的一次亲身经历。那是他自己画的,因为他什么都会干一点,但都干不好。
  ①指滑铁卢战役。
  当时的古典主义旧小说,在《克雷荔》以后就只有《洛多伊斯卡》,那些书都还高尚,但越往后越庸俗,从斯居德黎小姐降至布隆-麻拉姆夫人,从拉法耶特夫人降至巴德勒米-哈陀夫人,那一类小说都把巴黎那些看门女人的情火点燃了,甚至连累郊区。德纳弟妈妈恰有足够的聪明能读那一类书籍。她寝馈其中,把自己微弱的脑力沉浸在那里,因此,在她很年轻时,甚至在年龄稍大时,她在她丈夫身旁总显得心事重重似的。她丈夫是一个深沉的滑头,不务正业,略通文法,既粗鄙又精明,在言情小说方面他爱读比戈-勒白朗的作品,“在性的问题上”(这是他的口头禅),他却是个正经的鲁男子,从不乱来。他妻子的年龄比他小十二到十五岁。后来,当浪漫的堕马髻渐成白发,佳人转为丑妇,德纳第太太便成为一个肥胖、恶劣、尝过一些下流小说滋味的妇人了。读坏书的人总免不了坏影响。结果,她的大女儿叫做爱潘妮。至于小女儿,那可怜的孩子,几乎叫做菊纳尔,幸而狄克莱-狄弥尼尔的一部小说,倒莫名其妙的救了她,她只叫做阿兹玛。
  此外,我们还顺便提一下,我们现在谈到的那个怪时代,在替孩子们取小名方面固然混乱,但也不见得事事都浅薄可笑。在我们刚才指出的那种浪漫因素以外,也还有一种社会影响。目前,平民的孩子叫做阿瑟、亚福莱或阿尔封斯,子爵(假使还有子爵的话)叫做托马、皮埃尔或雅克,那都不是什么稀罕的事。“高雅”的名字移到平民身上,村野的名字移到贵人身上,那样的交流只能说是平等思想激荡的后果。新思潮深入一切,无可阻挡,孩子命名的情形,便是一例。在这种混乱现象的后面存在一种伟大深刻的东西,那就是法兰西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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