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车窗外是一片暴风雪。在歪斜倾倒的防雪栅栏上,压了一层被风舐得光光的、坚硬的雪堆。断续起伏的雪堆顶上印满纹路奇异的飞鸟足迹。 一个个的小车站、电线杆和一望无际、白雪覆盖的单调荒凉草原向北驰去。 波乔尔科夫穿着一件新皮上衣,坐在窗前。窄肩膀、身材干瘦、象个半大孩子似的克里沃什雷科夫坐在他的对面,两肘撑在小桌上,眺望着窗外景物。他那天真明亮的眼睛里流露出担心和期待的神情。拉古京用一把小梳子梳理着稀疏的淡褐色的小连鬓胡子。魁伟健壮的哥萨克米纳耶夫在暖气管上烤着手,身子不断在座位上扭动。 戈洛瓦乔夫和斯卡奇科夫躺在上铺,在低声交谈。车厢里抽烟抽得烟雾腾腾,有点儿凉意。代表团的团员们都觉得去新切尔卡斯克谈判毫无成功的把握,所以都没有谈话的兴致。车过利哈亚,波乔尔科夫说出了大家共同的心事:“什么也谈不成。我们是达不成任何协议的。”“白跑一趟,”拉古京同意说。 又沉默了半天。波乔尔科夫有规律地摇晃着手腕子,仿佛是在网孔里来回穿梭子似的。他偶尔看看自己闪着暗淡光泽的皮上衣,欣赏着它。 离新切尔卡斯克越来越近了。米纳耶夫看了看地图上从城市蜿蜒流去的顿河,低声说道: “从前,哥萨克在阿塔曼斯基团服完兵役以后,就打发他们回家了。把箱子、自己的家当和马匹都装上火车。兵车疾驰而去,快到沃罗涅什的时候,马上就要第一次越过顿河了,火车司机开始减速,——减到最慢的速度……司机早已知道将要出现的场面。火车刚开上桥,——我的天呀!……你就瞧吧!哥萨克简直都象发了疯:‘顿河!……我们的顿河!静静的顿河!生身的父亲,养育我们的恩人!乌啦——啊——啊——啊!’他们把制帽、旧军大衣、军裤、枕头套、衬衣和各种零碎东西,从车窗里,越过桥栏,扔到河里。他们服役回来了,在犒赏顿河。这时,你就看吧——一顶顶浅蓝色的阿塔曼斯基团的制帽,就象天鹅或者花朵一样,在河上漂荡……这种习惯是从很久以前就流传下来的。” 火车的速度渐渐减慢,停了下来。哥萨克们都立起身。克里沃什雷科夫系着军大衣的皮带,勉强地笑了笑,说道: “好,到家啦!” “怎么没有人欢迎啊!”斯卡奇科夫想开开玩笑。 一个身材高大、威武的大尉门也没敲,就闯进车厢。他用凶恶、探询的目光把代表团的成员们打量了一番,故意粗鲁地说道: “我是奉命来接你们的。请吧,布尔什维克老爷们,赶快下车吧。我对于群众的作为和……你们的安全不承担任何责任。” 他的目光落在波乔尔科夫身上,说得更正确点——在波乔尔科夫那件皮上衣上停留的时间,要比在其他人身上长得多;然后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命令道: “下车吧,快点儿!”“就是他们,这帮坏蛋,背叛哥萨克的叛徒们!”一个留着长胡子的军官在挤满了人群的站台上喊道。 波乔尔科夫脸色苍白,有点儿不知所措地斜睨了克里沃什雷科夫一眼。克里沃什雷科夫跟在波乔尔科夫后面走下车来;他一面笑着,一面悄悄地说: “‘我们不是在一片悦耳的颂扬声里,而是在凶狠、野蛮的咒骂中听到赞语……’费奥多尔,你听见了吗?” 波乔尔科夫虽然没有听清楚最后的几个字,不过他还是笑了笑。 一支强大的军官队伍护送着他们。迫不及待地想对他们下毒手的人群发疯似的,一直把他们陪送到区公署。不仅是那些军官和士官生,甚至还有些普通的哥萨克、衣着华丽的妇女和学生也胡作非为,侮辱代表们。 “你们怎么能允许他们这样无礼呀!”情绪激动的拉古京对一个护送他们的军官说。 那个军官用憎恨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 “你应该感谢上帝,你还活着……要是我有权的话——我早就把你这块贱骨头……嗨——嗨——嗨,臭肉!”另外一个年轻些的军官用责备的目光拦住了他。 “上当啦!”斯卡奇科夫找到一个机会对戈洛瓦乔夫耳语说。“好象是押我们去上断头台……” 区公署的大厅里容纳不下涌进的人群。在前来谈判的代表们遵照一个负责安排会议的中尉的指示在桌子的一边坐下的时候,白军政府的成员们也来了。 背微驼的卡列金由博加耶夫斯基陪伴着,迈着坚定的、狼一样的步子走了过去。他拉出自己的椅子,坐了下来;很安然地把闪着军官白帽徽的保护色的制帽放在桌子上,他理了理头发,一面用左手的手指头扣着翻领制服旁边的一个大口袋的钮扣,一面把身子稍稍侧向正对他说什么的博加耶夫斯基。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老练、稳健、有力;通常,一些位高权重的人物,积年累月,就会养成这种与众不同的举手、抬头、投足的风度。他跟波乔尔科夫的风度有许多共同之处,而博加耶夫斯基与仪表堂堂的卡列金一比,就显得其貌不扬,而且被眼前的谈判弄得心神不安。 听不清楚博加耶夫斯基在说些什么,只看到被下垂的淡褐色胡子遮着的嘴唇在翁动,两只锐利的斜眼睛在夹鼻眼镜里面闪动。他一会儿整一整领子,一会儿浮光掠影地、匆忙地摸摸看去仿佛是坚毅有力的下巴,一会儿扬一扬宽眼眶上浓密的眉毛,——所有这些动作都说明他的心情很不平静。 军政府的成员分别坐在卡列金左右。其中有几个人曾参加过卡缅斯克的谈判,象卡列夫、斯韦托扎罗夫、乌兰诺夫、博塞、绍什尼科夫和波利亚科夫。 波乔尔科夫听到米特罗凡·博加耶夫斯基小声对卡列金说了些什么。 卡列金眯缝起眼睛,看了看坐在他对面的波乔尔科夫,说道: “我想,可以开始啦。” 波乔尔科夫笑了笑,明确地解释了代表团来此的目的。克里沃什雷科夫隔着桌子把准备好的、革命军事委员会的最后通牒递过去,但是卡列金用白皙的手掌把文件推开,坚定地说: “每位政府委员个个都看一遍这个文件,要浪费很多时间,这毫无意义。请你们宣读一下吧。然后我们再进行讨论。”“宣读吧,”波乔尔科夫命令说。 他的神态很庄重,但是,看得出,他也和代表团的全体成员一样,对谈判的成功缺乏信心。克里沃什雷科夫站起来。他那象姑娘似的清脆,但是并不怎么动听的声音在挤满了人的大厅里回荡起来: “‘从一九一八年一月十日起,将顿河军区对军队的全部作战指挥权力移交给顿河哥萨克革命军事委员会。 “‘一切正在进行反对革命军队活动的队伍均须于一月十五日召回,并解除武装,志愿军、士官学校以及尉官学校的学生亦包括在内。此类组织之参加者原籍如非顿河地区,一律从顿河境内遣回原籍。 “‘[注意事项]武器、弹药和军装必须上缴革命军事委员会的政治委员。由革命军事委员会的政治委员发给从新切尔卡斯克出境的证明书。 “‘新切尔卡斯克市应由革命军事委员指定的哥萨克团队占领。 “‘自一月十五日起,宣布取消全体哥萨克军会议成员的一切权利。 “‘召回军政府派驻顿河地区各矿山和工厂的全部警察。“‘为了避免流血,由军政府向顿河全区各市镇和村庄宣布自愿放弃统治权,并宣布在全体居民的正式劳动政权建立以前,立即将政权移交给顿河地区哥萨克革命军事委员会。’”克里沃什雷科夫的话音刚落,卡列金就大声问道:“是哪些部队委派你们来的?” 波乔尔科夫跟克里沃什雷科夫交换了一下眼色,就自言自语似地列举起部队的番号来:“禁卫军阿塔曼斯基团、禁卫军哥萨克团、炮兵第六连、第四十四团、炮兵第三十二连、第十四独立连……”他掐着左手的手指数着;大厅里响起嘁嘁喳喳的细语声,传来恶毒的嘲笑声,波乔尔科夫皱起眉头,把手放在桌子上,提高了嗓门说:“第二十八团、炮兵第二十八连、炮兵第十二连、第十二团……”“第二十九团。”拉古京悄悄地提示他说。 “……第二十九团,”波乔尔科夫继续说下去,声音已经更镇定,更响亮了。“炮兵第十三连、卡缅斯克地方警备队、第十团、第二十七团、步兵第二营、第二后备团、第八团和第十四团。”在提过一些没有意义的问题和交换过些简短的意见之后,卡列金把胸膛紧靠在桌边上,目光直盯着波乔尔科夫,问道:“你们承认人民委员苏维埃政权吗?” 波乔尔科夫喝完一杯水,把玻璃水瓶放回盘子里,用衣袖擦了擦胡子,避免正面答复,说道: “这个问题只能由全体人民来回答。” 克里沃什雷科夫怕直爽的波乔尔科夫说出什么多余的话,就赶紧插话说: “哥萨克不能容忍那种有‘人民自由党’代表参加的政权。我们是哥萨克,我们的政权一定要是我们自己的,哥萨克的。”“当一帮无赖及其同类掌握苏维埃大权的时候,应该怎么来理解您的话呢?” “俄罗斯信任他们,我们也信任他们!” “你们要跟他们合作吗?” “是的!”波乔尔科夫很赞赏地笑了笑,并支持说: “我们考虑的不是人,——而是思想。” 一个军政府的成员天真地问道: “人民委员苏维埃是为人民的利益工作吗?” 波乔尔科夫探索的目光移向他。波乔尔科夫微微一笑,伸手去拿玻璃水瓶,倒了一杯水,大口喝了下去。他渴得要命,仿佛在用透明的清水浇着肚子里的火焰。 卡列金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子,追根问底地盘问道:“你们跟布尔什维克有什么共同之处?” “我们要在顿河地区建立哥萨克的自治政权。” “好。不过你们大概已经知道,二月四日就要召开哥萨克军会议。会议的成员将要进行改选。你们赞成互相监督的办法吗?” “不赞成!”波乔尔科夫抬起低垂的目光,坚定地回答说:“既然你们将处于少数地位,我们就要请你们服从我们的意志。”“要知道这是强加于人!” “是的。” 米特罗凡·博加耶夫斯基把目光从波乔尔科夫身上移到克里沃什雷科夫身上,问道: “你们承认哥萨克军会议吗?” “这要看形势的发展……”波乔尔科夫耸了耸宽大的肩膀。“顿河地区革命军事委员会将召开一次居民代表大会。这次代表大会将要在所有部队的监督之下进行工作。如果代表大会不能满足我们的要求,我们就不承认它。” “那么由谁裁判呢?”卡列金扬起眉毛。 “人民!”波乔尔科夫很自豪地把脑袋往后一仰,靠在雕花的椅背上,弄得皮上衣窸窸窣窣直响。 经过短暂的休息后,卡列金发言了。大厅里的喧闹声沉寂下来,将军低沉的、象秋天一样阴郁的声调在一片寂静中清晰地响起来。 “政府不能按照地区革命军事委员会的要求放弃自己的统治权。现政府是由顿河地区全体居民选举的,只有全体居民才有权要求我们放弃统治权。而不是某些个别部队。你们受了企图在顿地区建立自己秩序的布尔什维克罪恶宣传的影响,要求把政权移交给你们。你们是布尔什维克手里的盲目工具。你们没有认识到自己对全体哥萨克肩负的重大责任,而是在按照那些德国代理人的意志行事,我真诚希望你们能回心转意,因为你们一走上与反映居民意志的顿河政府分裂的道路,就要给故乡招来空前未有的灾难。我绝不留恋权位。大哥萨克军会议即将召开——会议将决定故乡的命运,但是在会议召开以前,我必须留在自己的岗位上。我最后一次奉劝你们能悬崖勒马,改邪归正。” 他讲完了,接着是哥萨克部队和非哥萨克部队的几个政府成员发言。社会革命党党员博塞用甜言蜜语拼凑了一篇冗长的劝说辞。 拉古京大喊一声,打断了他的发言: “我们的要求,就是请你们把政权移交给革命军事委员会!用不着再等啦,如果军政府想要和平解决问题的话……” 博加耶夫斯基笑了笑,问道: “又怎么样?……” “……立即公开宣布政权已经移交给革命军事委员会。还要等两个半星期,等到你们的哥萨克军会议召开,那是不行的!人民早已怒不可遏。” 卡列夫慢条斯理地讲了半天,斯韦托扎罗夫在寻求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妥协方案。 波乔尔科夫不耐烦地听着他们的发言。他快速看了一下自己人的神色,发现拉古京双眉紧锁,面色苍白;克里沃什雷科夫低着头,垂眼看着桌子;戈洛瓦乔夫焦急地想要说话。克里沃什雷科夫抓准一个机会,小声说道:“讲吧!” 波乔尔科夫好象正在等这句话似的。他推开椅子,不很流畅地,激动得有点儿口吃地讲起来,脑子里在搜索着有分量的、充满说服力的词句。 “你们的话是不符合事实的!如果人民信任军政府的话,——那么我会很愉快地撤回我们的要求……但是人民不信任你们!动手打内战的不是我们,是你们!你们为什么要在哥萨克的土地上豢养那么多各式各样的亡命的将军呢?为此,布尔什维克才打来的,追到我们静静的顿河来了。我不会向你们投降的!我不允许这样干!只要我活着,绝不允许这么干!我们将用事实证明给你们看!我不相信军政府能够拯救顿河!对那些不愿意服从你们的队伍,你们采取的是什么办法呢?……啊哈,就是这样!你们为什么派你们的志愿军去镇压矿工?你们到处镇压,制造仇恨!请你们告诉我:谁能保证军政府不发动内战?……你们已经暴露无遗。人民和上过前线的哥萨克都拥护我们!” 大厅里响起一阵象风吹树叶似的、沙沙的笑声;有人向波乔尔科夫发出愤怒的呼声。他把激动得发紫的脸转向呼叫的那个方向,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喊道: “现在你们笑吧,将来就要哭啦!”他转回身,对着卡列金,用象榴霰弹似的目光盯住他。“我们要求你们把政权移交给我们——劳动人民的代表,并且要赶走所有的资产阶级老爷们和志愿军!……你们的政府也必须离开这里!” 卡列金疲倦地垂下了脑袋。 “我现在不打算离开新切尔卡斯克到别的地方去,将来也不会离开。” 经过短暂的休息后,会议又开始了,梅利尼科夫首先激昂地讲起来: “赤卫军正向顿河杀来,企图消灭哥萨克!他们用自己狂妄的制度毁灭了俄罗斯,又要来毁灭我们顿河地区了!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一小撮僭窃分子能够贤明地,为民造福地治理国家。而你们则是些被别人的狂妄行动迷惑的人,想从我们手里夺取政权,为布尔什维克打开大门!这绝对不行!” “你们把政权移交给革命军事委员会——赤卫军立即就会停止进攻……”波乔尔科夫插话说。 沙因上尉在得到卡列金的许可后,从人群里走出来,他曾获得全部四枚乔治十字章,从一个普通哥萨克列兵晋升到上尉。他象要接受检阅似的,理了理军便服上的皱褶,立刻快口说起来: “乡亲们,干吗还要听他们胡说呀!”他用手象军刀似的砍着,高亢地,下命令似地喊道。“我们跟布尔什维克走的不是一条路!只有顿河和哥萨克的叛徒才会说出把政权移交给苏维埃的话,才会号召哥萨克跟布尔什维克走!”他已经直指波乔尔科夫,弯着腰,指名道姓地问道:“波乔尔科夫,难道您真以为顿河人会跟着您这样一个半瓶醋、目不识丁的哥萨克走吗?如果有人跟您走的话,——那也只是一小伙背井离乡的穷光蛋哥萨克!但是,老兄,就连他们也会觉醒——而且会把你绞死!”大厅里人头浮动,就象是被风吹动的向日葵花盘一样;爆发出一片赞扬声。沙因坐了下去。一个身材高大、穿着有褶的皮外套、戴着中校肩章的军官,同情地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周围聚集了许多军官。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的声音感动地一字一板地喊道: “谢谢,沙因!谢谢!” “好啊,沙因大尉!好极啦!”一个后排座上的常客象小公鸡似的叫好道,一下子就给沙因上尉升了一级。 顿河军政府的雄辩家和吹鼓手们不厌其烦地又用甜言蜜语把哥萨克们——卡缅斯克革命军事委员会选出的代表们——诱骗了半天。大厅里烟雾弥漫,非常气闷。窗外,太阳已经完成了一天的行程。布满白霜的枞树枝伸到窗玻璃上。坐在窗台上的人已经听见了晚祷的钟声和透过呼哮的寒风传来机车沙哑的汽笛声。 拉古京忍耐不住了;他打断一位军政府的演说家的发言,对卡列金说: “请做出决定吧,该收场啦!” 博加耶夫斯基拦住他,小声说道: “请勿激动,拉古京!喏,喝水吧。激动对一个有家室的人和爱犯癫痫病的人是有害的。而且无论如何您也不应该打断发言人的话,——要知道这儿可不是什么工人和士兵代表苏维埃呀!” 拉古京也讽刺了他几句,但是大家的注意力又集中到卡列金身上去。他仍然象开始那样,信心十足地在玩弄着政治把戏,但是也同样地碰在波乔尔科夫回答的朴素、沉重的铁甲上。“您说过,如果我们把政权移交给你们,那么布尔什维克就会停止向顿河进攻。不过这只是你们的想法。至于布尔什维克来到顿河以后会搞些什么玩意儿,我们一无所知。” “革命军事委员会确信布尔什维克会证实我所说的话。请你们不妨试试看嘛:把政权移交给我们,把那些‘志愿军’从顿河赶出去,那么你们将会看到:布尔什维克将立即结束战争!” 过了一会儿,卡列金站了起来。他的答复是早已准备好的:切尔涅佐夫已经接到集结部队准备进攻利哈亚车站的命令。但是卡列金为了赢得时间,所以用拖延谈判的办法,宣布体会: “顿河政府将要讨论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建议,明天上午十点钟以前用书面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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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二天上午顿河政府交给革命军事委员会代表团的答复如下: 顿河军军政府在讨论了哥萨克革命军事委员会代表团以阿塔曼斯基团、禁卫军哥萨克团、第四十四、第二十八、第二十九各团,第十、第二十七、第二十三、第八、后备第二及第四十三各团的一部分,第十四独立连、禁卫军炮兵第六连,第三十二、第二十八、第十二和第十三炮兵连,步兵第二营和卡缅斯克地方警备队等各部队的名义提出的要求之后,——特声明,军政府是顿河地区全体哥萨克居民的代表,由全体居民选举产生的政府在新的哥萨克军会议召开之前,无权放弃自己统治权。 顿河军军政府认为必须解散原有的哥萨克军会议,并改选各镇和各部队的代表。由全体哥萨克居民,按直接、平等和秘密投票的原则,自由(有充分的宣传自由)选出哥萨克军会议,新选的会议全体成员将于本年旧历二月四日在新切尔卡斯克市召开会议,同时并将召开全体非哥萨克居民代表大会。只有革命重建的、代表全区哥萨克居民的合法机构——哥萨克军会议才有权撤销军政府,并选举新的军政府。新的哥萨克军会议将同时讨论各部队的管理问题和是否需要拥有保卫政权的部队和志愿战斗组织问题。至于志愿军的组织工作与活动问题,联合政府早已做出决定,在地区军事委员会的参与下,由联合政府予以监督。 关于撤出矿山和工厂区据称是由军政府派去的警察问题,军政府兹声明,警察问题将提交二月四日召开的哥萨克军会议讨论决定。 军政府声明,建立地方生活秩序,只有当地的居民可以参加,因此政府认为,要实现哥萨克军会议的意图,必须采取一切必要措施,阻止企图把自己的政治制度强加于人的布尔什维克武装部队入侵本区,居民的生活应由居民自己去建立——只能由他们自己去建立。 军政府不希望发生内战,军政府愿以各种方式和平解决争端,为此,建议革命军事委员会派员参加与布尔什维克部队进行谈判的代表团。 军政府认为,如果外部的军队不侵入本地区,就不会发生内战,因为军政府保卫的只是顿河地区,决不采取任何进攻行动,决不想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俄罗斯其他部分,但是也绝不希望任何外人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顿河地区。 军政府保证各镇和所有部队均享有充分的选举自由,每一个公民在哥萨克军会议的选举中,都可以自由进行宣传和坚持自己的观点。 为了研究各师哥萨克的需要,应该立即指派出由各部队派代表组成的调查委员会。 顿河军军政府建议所有向革命军事委员会派出代表部队立即重新回到自己保卫顿河地区的正常工作岗位上去。 军政府决不允许自己的顿河部队进行反对军政府的活动,从而在静静顿河的土地上,挑起自相残杀的内战。 革命军事委员会应该由选举这个委员会的各部队予以解散,代以各部队派代表参加现有的顿河地区军事委员会,该委员会是团结全地区所有部队的组织。 军政府要求立即释放被革命军事委员会逮捕的一切人员,为了恢复区内的正常生活,行政机关应立即恢复执行自己的职务。 仅仅代表少数哥萨克部队的革命军事委员会,无权以所有部队的名义,更无权以全体哥萨克的名义,提出要求。 军政府认为革命军事委员会与人民委员苏维埃相勾结,并接受其金钱资助是完全不能容忍的,因为这意味着人民委员苏维埃在顿河地区影响的扩大,但与此同时,哥萨克军会议和非哥萨克居民代表大会却都不承认苏维埃政权,乌克兰、西伯利亚、高加索以及所有哥萨克部队也都一无例外地不承认苏维埃政权。 军政府主席,副司令官米·博加耶夫斯基顿河军长官:叶拉通采夫波利亚科夫梅利尼科夫 卡缅斯克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委员——拉古京和斯卡奇科夫参加了顿河军政府派往塔甘罗格与苏维埃政权进行谈判的代表团。波乔尔科夫和其余的人被暂时扣留在新切尔卡斯克;与此同时,切尔涅佐夫的几百人的队伍,配备了一个重炮连和两门小炮,用闪电式的袭击占领了兹韦列沃和利哈亚两个车站,然后留下一个连和两门炮驻守,率领主力去进攻卡缅斯克。切尔涅佐夫在小站北顿涅茨附近摧毁了革命哥萨克部队的抵抗后,于一月十七日占领了卡缅斯克。但是过了几个钟头就得到消息,说萨布林的赤卫军支队已经收复了兹韦列沃,随之又收复了利哈亚,把切尔涅佐夫的留守部队赶了出去。切尔涅佐夫急忙赶回那里去。他迎头痛击,打垮了莫斯科的第三支队,在战斗中重创哈尔科夫支队,迫使赤卫军仓皇撤退到开始进攻的阵地。 重新占领利哈亚一线之后,切尔涅佐夫掌握了主动权,又回师卡缅斯克。一月十九日,从新切尔卡斯克给他派来增援部队。第二天,切尔涅佐夫决定进攻格卢博克。 在军事会议上,决定采纳了林科夫中尉的建议,用迂回战术攻占格卢博克。切尔涅佐夫不敢沿铁路线进攻,担心在这里会遇到卡缅斯克革命军事委员会部队的顽强抵抗和由切尔特科沃向他逼近的赤卫军部队。 大迂回行动在夜里开始。切尔涅佐夫亲自率领纵队进军。 进抵格卢博克的时候,天已经快要亮了。精确地改变了队形,分列成散兵线。切尔涅佐夫从马上下来,捯动着麻木了的双腿,沙哑地命令一位连长说: “用不着客气,大尉。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用皮靴子在坚硬的雪地上踏得咯吱咯吱直响,把灰色的鬈毛羊皮帽歪戴在头上,用手套摩擦着粉红色的耳朵。由于失眠,目光炯炯的、疯狂的眼睛下面出现了一道蓝印。干皱的嘴唇哆嗦着。剪得短短的小胡子上凝着白霜。 他暖和过来以后,又跃上马去,理了理保护色的军官短皮外套上的皱褶,从鞍头上摘下马缰,策动白额的枣红顿河马,信心十足地、坚定地微微一笑,命令道: “进军开始!”
顿河军军政府在讨论了哥萨克革命军事委员会代表团以阿塔曼斯基团、禁卫军哥萨克团、第四十四、第二十八、第二十九各团,第十、第二十七、第二十三、第八、后备第二及第四十三各团的一部分,第十四独立连、禁卫军炮兵第六连,第三十二、第二十八、第十二和第十三炮兵连,步兵第二营和卡缅斯克地方警备队等各部队的名义提出的要求之后,——特声明,军政府是顿河地区全体哥萨克居民的代表,由全体居民选举产生的政府在新的哥萨克军会议召开之前,无权放弃自己统治权。 顿河军军政府认为必须解散原有的哥萨克军会议,并改选各镇和各部队的代表。由全体哥萨克居民,按直接、平等和秘密投票的原则,自由(有充分的宣传自由)选出哥萨克军会议,新选的会议全体成员将于本年旧历二月四日在新切尔卡斯克市召开会议,同时并将召开全体非哥萨克居民代表大会。只有革命重建的、代表全区哥萨克居民的合法机构——哥萨克军会议才有权撤销军政府,并选举新的军政府。新的哥萨克军会议将同时讨论各部队的管理问题和是否需要拥有保卫政权的部队和志愿战斗组织问题。至于志愿军的组织工作与活动问题,联合政府早已做出决定,在地区军事委员会的参与下,由联合政府予以监督。 关于撤出矿山和工厂区据称是由军政府派去的警察问题,军政府兹声明,警察问题将提交二月四日召开的哥萨克军会议讨论决定。 军政府声明,建立地方生活秩序,只有当地的居民可以参加,因此政府认为,要实现哥萨克军会议的意图,必须采取一切必要措施,阻止企图把自己的政治制度强加于人的布尔什维克武装部队入侵本区,居民的生活应由居民自己去建立——只能由他们自己去建立。 军政府不希望发生内战,军政府愿以各种方式和平解决争端,为此,建议革命军事委员会派员参加与布尔什维克部队进行谈判的代表团。 军政府认为,如果外部的军队不侵入本地区,就不会发生内战,因为军政府保卫的只是顿河地区,决不采取任何进攻行动,决不想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俄罗斯其他部分,但是也绝不希望任何外人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顿河地区。 军政府保证各镇和所有部队均享有充分的选举自由,每一个公民在哥萨克军会议的选举中,都可以自由进行宣传和坚持自己的观点。
顿河军军政府建议所有向革命军事委员会派出代表部队立即重新回到自己保卫顿河地区的正常工作岗位上去。 军政府决不允许自己的顿河部队进行反对军政府的活动,从而在静静顿河的土地上,挑起自相残杀的内战。 革命军事委员会应该由选举这个委员会的各部队予以解散,代以各部队派代表参加现有的顿河地区军事委员会,该委员会是团结全地区所有部队的组织。 军政府要求立即释放被革命军事委员会逮捕的一切人员,为了恢复区内的正常生活,行政机关应立即恢复执行自己的职务。 仅仅代表少数哥萨克部队的革命军事委员会,无权以所有部队的名义,更无权以全体哥萨克的名义,提出要求。 军政府认为革命军事委员会与人民委员苏维埃相勾结,并接受其金钱资助是完全不能容忍的,因为这意味着人民委员苏维埃在顿河地区影响的扩大,但与此同时,哥萨克军会议和非哥萨克居民代表大会却都不承认苏维埃政权,乌克兰、西伯利亚、高加索以及所有哥萨克部队也都一无例外地不承认苏维埃政权。 军政府主席,副司令官米·博加耶夫斯基顿河军长官:叶拉通采夫波利亚科夫梅利尼科夫
我以顿河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名义命令您,率领由您指挥的两个连撤出阵地,火速前往包围敌人的右翼,行军的方向就是从这里看到的那个地区,风车左边一点,山沟一带……请您隐蔽行动(有几个字辨认不清……)等我们一转入决定性进攻,您就从侧翼出击。 戈卢博夫
第十三章 洒满耀眼阳光的白雪皑皑的岗顶在万里无云的蔚蓝色晴空中闪着砂糖般的金星。赤杨岭村象一床花布头拼成的大被在岗脚下铺开。左面是一弯碧蓝的维纽哈河,右面是点点隐若的村落和德国人的移民点,河湾那边是闪着蓝光的捷尔诺夫斯克镇。镇东面,是一道沟壑纵横伸向上游的逶迤的低岗。岗上耸立着一根根象栅栏似的走向卡沙雷的电线杆子。 一个很少有的晴朗、寒冷的日子。太阳向四周射出矇眬的彩虹般的光柱,北风凛冽。草原上,低风卷起积雪,发出沙沙的响声。但是地平线镶边的茫茫雪原却非常明净,只有东方,在地平线尽头的草原上烟雾腾腾,笼罩着一片紫霞色的蜃气。 从米列罗沃把葛利高里接回来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决定不在赤杨岭停留,赶到卡沙雷去宿夜。他是接到葛利高里的电报后从家里赶来的,一月二十八日的黄昏时分抵达米列罗沃。葛利高里住在客店里等他。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往回返。约十一点钟的光景,已驰过赤杨岭村。 葛利高里自从在格卢博克战役中受伤以后,在米列罗沃野战医院躺了一个星期;腿上的伤稍愈后便决定回家去。同镇的几个哥萨克把马给他送来了。葛利高里是怀着既难过,又高兴的复杂感情上路的。难过的是在建立顿河苏维埃政权斗争的高潮中离开了自己的队伍,高兴的是可以见到亲人,看到故乡了;想要见到阿克西妮亚的念头连对自己也讳莫加深,但是确曾想到过她。 不知道为什么他跟父亲见面时,觉得很疏远。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彼得罗已经往他耳朵里灌了一大车坏话)愁眉苦脸地端详着葛利高里,——他那短促的、一闪而过的目光中充满了不快和忧心忡忡的神情。晚上,在火车站,他不厌其烦地向葛利高里仔细探询了曾轰动了顿河地区各种事件;看来,儿子的回答并未使他满意。他嚼着发白的大胡子,■着自己缝着皮底的毡靴子,愁眉苦脸,鼻子里不以为然地哼哼着。他无心争辩,但是在为卡列金辩护时,却激动起来,——在火头上,又象从前一样,对葛利高里大喊大叫,甚至跺起那条瘸腿来。 “你少教训我!卡列金秋天到咱们村子里来过!在广场上召开了村民大会,他站到桌子上,跟老头子们谈了半天,还象《圣经》一样地预言说,庄稼佬们就要来啦,要打仗啦,如果咱们还是这么左右摇摆——他们就会把一切都抢走,而且会把全顿河地区都塞满移民。他在那时候就知道要打仗啦。可是你们这些狗崽子们是怎样想的呢?难道他倒不如你们懂事儿?那么个有学问的大将军,统率过千军万马——倒比你们这帮家伙懂得少?卡缅斯克全是一些象你一样不学无术的牛皮大王——整天在欺骗老百姓。你那位波乔尔科夫当过什么大官?司务长吗?……噢呵!原来跟我是一样大的官儿。就是这么回事!……活到了这个分上……糟到家啦!” 葛利高里无聊地跟他争论着。没有见到父亲之前,就知道他的态度。但是现在却出现了新的情况:对于切尔涅佐夫的死和不经审判就杀死被俘的那些军官,葛利高里既不能宽恕,也不能忘却。 套在辕上的马匹轻松地拉着象个大筐似的爬犁。葛利高里那匹没有卸鞍的战马拴在爬犁后面,一路小跑着。从童年时代就熟悉的一些村落展现在路边:卡沙雷、波波夫卡、卡缅卡、下亚布洛诺夫斯克、格拉切夫、亚辛诺夫卡。直到自己的村子,葛利高里一路上不知道为什么总在杂乱无章地想着不久以前的事情,很想哪怕是粗略地,勾画个未来的轮廓,但是思路只能想到回家休养,就再也想不下去了。“回到家里先休息休息,养好伤,至于将来……”他一面想着,一面在心里挥了一下手,“将来的事儿将来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连年征战,使他疲惫不堪。真想避开这个沸腾着仇恨的、敌对的和难以理解的世界。身后的,过去的一切是一本糊涂帐,互相矛盾。想找出一条正确的道路是非常困难的;好象是走在沼泽中的小路上,脚底下的土地在摇晃,路也在消失,而且是不是应该走这条路——也毫无信心。他曾倾心于布尔什维克——跟着走起来,还率领着别人跟着自己走,可是后来却犹豫起来,心灰意冷。“难道真是伊兹瓦林说对了吗?那么究竟去依靠谁呢?”葛利高里把身子靠在爬犁后背上,模糊地思考着这个问题。但是一想象到将要准备春耕用的农具:耙和大车,用柳条去编牲口槽,只等土地一解冻、干松,——就到草原上去;用渴望劳动的双手扶着犁柄,跟在犁后走着,感觉到犁的迅速抖动和跳跃;他想象自己将呼吸到嫩草的芳香和犁铧翻起的、还带着融雪的潮湿气息的黑土香味,——就感到心里那么温暖。真想去伺弄牲口,垛干草垛,呼吸枯萎的苜蓿和冰草的气味,呼吸新鲜的牲口粪气味。多么渴望和平,安逸啊,——正是这种感情使葛利高里严厉的眼睛里流露出羞怯的快活神情,环视着周围的景物:望着马匹,望着父亲那被羊皮袄紧裹着的瘦削的脊背,这一切都使他想起了遗忘殆半的往日生活:皮袄的羊臊味,没有洗刷的马匹平日的样子,以及村里一只站在小地窖上高声啼叫的公鸡。他觉得当时这个偏僻乡村里的生活简直就象啤酒花一样香甜,浓郁。 第二无傍晚,他们驶近了鞑靼村。葛利高里从山岗上向顿河对岸一瞥:啊,娘儿们沟,四周是一圈象黑貂皮似的芦苇;啊,那棵枯死的白杨树,顿河渡口现在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自己的村庄、熟悉的街道、教堂、广场……当葛利高里的视线碰在自家的宅院时,热血就涌上头,淹没在回忆中。翘起的井口汲水吊杆,象只伸出的灰色柳木手臂,正从院子里召唤他。 “眼睛不酸疼吗?”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回头看看,笑着问,葛利高里很坦白地承认说: “酸呀……酸疼得很哟!……” “什么也没有家乡亲哪!”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满意地叹息说。 他把爬犁往村子中心赶去。马从山坡上疾驰而下,爬犁摇摇摆摆,左歪右晃。葛利高里猜到了父亲的意图,但是仍然问: “干么你往村子里赶呀?一直朝咱家的胡同里赶吧。”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挽马拐弯,结满霜的大胡子露出了笑容,挤了挤眼,说道: “我送儿出征时,他只是个普通的哥萨克,现在当官了。难道我就不可以骄傲地拉着儿子在村子里跑一圈吗?叫乡亲们看看吧,羡慕羡慕吧。我呀,小伙子,心象上了油一样,美滋滋的!” 驰过村里那条主要街道时,老头矜持地吆喝着马匹,——身子探出爬犁,摇晃着毛烘烘的鞭子,马感觉到离家很近了(它们就象并没有跑过那一百四十俄里路似的),精力充沛地、撒着欢地跑着。迎面而来的哥萨克都向他们行礼,妇女们把用手掌搭在眼上,从院子里和窗户里往外看;几只母鸡咯哒咯哒叫着,象风卷起的毛球似的横过街道。一切都象计算好了似的,称心如意。他们穿过了广场。葛利高里的战马斜眼看了看不知道谁家拴在莫霍夫家板栅上的一匹马,就高高地昂起脑袋,长嘶起来。已经可以看到村庄的尽头和阿司增霍夫家的房顶……但是就在这时候,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出了点儿小乱子:一只横过街道的小猪,一迟疑,落在马蹄下,被踩得半死的小猪惨叫了一声,滚到路边去,嚎叫着,想抬起踏断的脊梁骨。 “哎哟,真他妈的,鬼叫你来送死的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骂道,紧跟着又抽了踏伤的小猪一鞭子。这只倒霉的小猪是阿丰卡·奥泽罗夫的寡妻,安纽特卡的,——这是个凶狠泼辣得出了格的娘儿们。她立刻就窜到院子里,一面蒙着头巾,一面破口大驾起来,骂得那么花哨,以至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不得不勒住奔马,扭过身子,说点软话儿。“住嘴吧,混蛋娘儿们!叫喊什么?赔你的癞猪得了嘛!……”“恶鬼!……妖精!……你才是癞猪呢,瘸狗!……我马上就把你送到村长那儿去!……”她挥舞着双手,扯开嗓子骂道。“你娘的,我这回要好好教训教训你,好叫你再去踏死孤儿寡母的猪狗!……”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被骂得张口结舌,脸红得象紫茄子,骂了一声: “骚货!” “土耳其鬼,该死的!……”奥泽罗娃立刻回骂道。“母狗,叫一百个鬼去玩你妈吧!”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提高了嗓门。 但是安纽特卡·奥泽罗娃骂起人来出口成章,从不卡壳。“外国佬!老……色鬼!小偷儿!偷人家的耙!……往守活寡的、出征哥萨克的老婆家里钻!……”她就象喜鹊似的喳喳地骂得越来越欢。 “我拿鞭子抽你啦,母狗!……闭上你的臭嘴!……”但是这当儿安纽特卡骂出一句那么难听的话,就连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这样老于世故,见过世面的人,也窘得满脸通红,浑身冒汗。 “走吧!……跟她斗什么嘴?”葛利高里看人们逐渐走到街上来,而且在注意听老麦列霍夫和可敬的寡妇奥泽罗娃偶然的交锋。“哼,这只舌头……简直跟僵绳一样长!”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伤心地啐了一口,催马疾驰而去,象要把安纽特卡本人也轧死似的。 已经赶过了一个街区,他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看:“她什么都骂得出口!……你这个女妖精……胖鬼,叫你胖得崩成两截!”他怒火冲天地骂道。“真该把你跟你的猪崽子一起踩死!遇上了这样狠毒的长舌头娘儿们——会把你吃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他们的爬犁掠过家宅的浅蓝色百叶窗。彼得罗没戴帽子,没顾得系上军便服的腰带,就跑出来开大门。杜妮亚什卡的白头巾和喜悦的、闪着黑眼睛的脸从台阶上飞了下来。彼得罗吻着弟弟,匆匆地窥视了一下他的眼睛。 “身体好吗?” “受伤啦。” “在哪里受的伤?” “在格卢博克近郊。” “根本就没有必要到那儿去玩命!早就该回家来啦。”彼得罗亲热、友好地晃摇了一下葛利高里,把他传给杜妮亚什卡。葛利高里抱住妹妹宽厚的、已经是成人的肩膀,亲着她的嘴唇和眼睛,往后退着,惊讶地说道: “你呀,杜妮亚哈,真认不出你来啦!……出落成这么漂亮的大姑娘啦,可是我一直在想——准会长成个没有人要的傻丫头呢。” “哼,瞧你,我的好哥哥!……”杜妮亚什卡避开他的抚摸,跟葛利高里一样,笑得露出了雪白的牙齿,退到一边去。伊莉妮奇娜抱着两个孩子走过来;娜塔莉亚却跑到她前头来了。她容光焕发、非常漂亮。梳得溜光、在脑后挽成一个大髻的、闪亮的黑头发,衬托着她那泛出欢欣的红晕的脸。她紧紧地靠在葛利高里身上,频频、胡乱地用嘴唇去亲吻他的脸颊和胡子,又从伊莉妮奇娜的手里把儿子抢过来,递给葛利高里。“你瞧,多好的儿子啊!”她自豪地、高兴地说道。“让我看看我的儿子吧!”伊莉妮奇娜激动地推开她。母亲把葛利高里的脑袋扳过来,亲他的额角,用粗糙的手匆匆地抚摸着他的脸,激动、高兴得不禁老泪纵横。“还有女儿哪,葛利沙!……喏,抱住!……” 娜塔莉亚把裹着头巾的女儿放在葛利高里的另一只胳膊上,弄得葛利高里不知所措,简直不知道看谁好了:一会儿看看娜塔莉亚,一会儿看看母亲,一会儿又看看孩子们。双眉紧锁、眼神忧郁的儿子,完全显示出麦列霍夫家的血统:也是那样细长的、略微有点严厉的黑眼睛,两道粗重的眉毛,浅蓝色、凸出的白眼珠和黝黑的皮肤。他把一只肮脏的小拳头塞在嘴里,——歪着身子,紧盯着爸爸。葛利高里只能看见女儿的两只尖利的、同样的小黑眼睛,——她的脸裹在头巾里。 抱着他们俩,他想向台阶边走,但是腿疼得钻心。“把他们抱走吧,娜塔莎……”葛利高里遗憾地只用嘴角苦笑道。“不然我连门坎都跨不过去啦……” 达丽亚整理着头发站在厨房中间。她笑盈盈地,放肆地走到葛利高里跟前,闭上含笑的眼睛,把温暖、湿润的嘴唇紧压到他的嘴唇上。 “烟草味!”她逗笑地挑起那两道象用黑墨描的弯弯的眉毛。“喂,让我再看你一眼!哎呀,我的心肝,好儿子呀!”葛利高里微笑着,紫紧偎依在母亲肩膀上,一阵痒酥酥的激情抓住了他的心。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院子里卸马,闪晃着红腰带和皮帽顶一瘸一拐地在围着爬犁转,彼得罗已经把葛利高里的战马牵到马棚里去,拿着马鞍子朝门廊走去,他一面走着,一面扭回身子,对正从爬犁上解下装煤油的小桶的杜妮亚什卡说了些什么。 葛利高里脱下衣服,把皮袄和军大衣挂在床背上,梳了梳头发。坐在长凳子上以后,他招呼儿子说: “到我这儿来,米沙特卡。喂,你怎么啦,不认识我吗?”小孩的拳头依然堵在嘴边,侧着身子走过去,畏怯地在桌边停下来。母亲在炉炕边爱抚、自豪地■着他。她在女儿的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把她从手里放到地上,轻轻推了她一下。 “去呀!” 葛利高里把他们俩都搂过来,分放在两膝上,问道: “你们这两个小胡桃,不认识我吗?波柳什卡,你连爸爸都不认得吗?” “你不是爸爸,”男孩子低声说(跟妹妹在一起,他的胆子大了)。 “那么我是什么人呢?” “你是个生人,哥萨克。” “说得对!……”葛利高里哈哈大笑。“那么你爸爸在哪儿呀?” “我们的爸爸当差去啦,”小姑娘歪着脑袋很有把握地说道(她胆大些)。 “就这么对他说,宝贝儿们!叫他记住自己的家吧。要不然他整年在外头跑,谁还认识他!”伊莉妮奇娜假装很严厉样子,插嘴说,然后含笑看着葛利高里的笑脸。“连你的老婆都快不认得你啦。我们已经打算替她招个女婿啦。” “你这是怎么啦,娜塔莉亚?啊?”葛利高里玩笑地问妻子。 她满脸绯红,抑制着在家人面前的窘急心情,走到葛利高里眼前,坐在他身旁,用无限幸福的眼神把他的全身打量了半天,用滚烫、粗硬的手抚摸着他那棕色的、干瘦的手。 “达丽亚,快摆桌子吧!” “他自个儿有老婆呀,”达丽亚大笑着,依然那么袅娜、轻盈朝炉炕走去。 她还是象从前那样苗条,穿得漂亮。紫毛线袜子紧紧地裹住她那健美的细腿,脚上穿着一双正合脚的短靴,就象雕在上面一样;有褶的、紫红裙子紧裹着她的臀部,绣花的围裙白得一尘不染!葛利高里把目光移到妻子身上——发现她的外表也起了一些变化。为迎接他的到来,她换了一身衣服;袖口上镶着一道窄窄花边的浅蓝色茧绸上衣紧裹着她那匀称的身段,柔软的大奶头在上衣里面高鼓着;绣着花边的蓝裙子下摆宽大,上腰却紧裹在胯部上。葛利高里从旁边打量着她那丰满、光滑的双腿,令人激动的、紧绷着的腹部和宽大的,象喂得肥肥的母马的臀部,心里想:“在所有的娘儿们中间,一眼就能认出哪一个是哥萨克女人。哥萨克女人的衣著习惯,就是要什么都很显眼;你愿意看,就请看吧,不愿意看,就拉倒。可是庄稼佬们的婆娘就不同了,连前身和后身都分辨不出来,——就象是穿着一条口袋……” 伊莉妮奇娜理会了他的眼神,故意夸耀说: “咱们家的媳妇儿,个个都打扮得象军官太太一样漂亮!管叫城里的女人都甘拜下风!” “妈妈,您怎么能这样说话!”达丽亚打断她的话。“我们哪儿敢比城里人呀!喏,我的耳环都断啦,再说根本就是不值钱的便宜货!”她伤感地说。 葛利高里把一只手放在妻子的宽厚、干惯活儿的脊背上,头一次这样想:“是个漂亮娘儿们,叫人眼馋……我不在家,她是怎么熬的呀?大概,很有些哥萨克打她主意,她自己,说不定也打过别的男人的主意吧?她要成了个浪荡的出征军人的活寡妇,那可怎么好呢?”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刺得他的心抖了一下,顿时变得索然寡味。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妻子那散发着黄瓜子油膏香味的、容光焕发的红艳的脸。娜塔莉亚被他这种注视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满脸绯红,——她竭力克服自己的窘态,低语说: “你干么这样看我呀?想坏了吧,是吗?” “嗯,那还用说呀!” 葛利高里驱散了这些无聊的思绪,但是在这一瞬间脑子里闪过了一种对妻子的模糊的、敌对的邪念。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呼哧呼哧地喘着,走进门来。朝着圣像祷告了一番,哑着嗓子喊: “喏,再向你们问一次好!” “上帝保佑,老头子……冻坏了吧?我们正等着你哩:汤是热的,刚从火上端下来的,”伊莉妮奇娜马上忙活起来,勺子叮当乱响。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解着脖子上的红头巾,不停地跺着冻得硬邦邦的、缝着皮底的毡靴子。他脱下皮袄,捋掉连鬓胡子和胡髭上的冰琉璃,然后坐到葛利高里身边,说:“真冻坏啦,可是到了村子里一下子就暖和过来……把安纽特卡的小猪轧死啦……” “把谁的小猪轧死啦?”达丽亚兴致勃勃地问,也顾不上切她手里的大白面包啦。 “奥泽罗娃家的。这个骚货,跑出来,就破口大骂,没完没了!骂我是骗子、小偷,偷了谁家的耙。什么耙呀?鬼他妈的知道,她胡诌了些什么!”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详细地数叨着安纽特卡送他的那些外号,——只有一桩事他没有说,就是骂他年轻时候跟男人出征去的、守活寡的女人鬼混的事儿。葛利高里苦笑了一下,坐到桌边去。而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想在儿子面前表白一下,激动地结束说: “骂得那么难听,简直不堪入耳!我本想转回去,狠狠抽她一顿鞭子,可是有葛利高里正在那里,有他在场,就有点不方便了。” 彼得罗开了门,杜妮亚什卡用小皮带牵进来一头白额头的小红牛犊。 “到谢肉节的时候咱们就能吃奶油饼啦!”彼得罗用脚踢着小牛犊,快活地叫道。 吃过饭以后,葛利高里解开口袋,开始给家人分礼物。“这是给你的,妈妈……”他递给她一条毛披肩。伊莉妮奇娜皱着眉头,象年轻人一样红着脸,接过了礼物。她披在肩上,对着镜子忙活起来,又是扭身子,又是耸肩膀,简直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气疯了,骂道: “老妖婆,还要照镜子哪!呸!……” “这是给你的,爸爸……”葛利高里快口说,把一顶帽盖高翘的、镶着火红帽箍的新哥萨克制帽翻来转去地给大家看。“噢,基督保佑!……我正缺一顶新制帽。今年一年,铺子里就没有制帽卖……如果还戴着夏天戴的那顶破帽子……戴破帽子上教堂简直太寒酸啦。这顶旧帽子早就该给稻草人戴啦,可是我还是戴着它……”他恼恨地牢骚说,左顾右盼,生怕有人过来,把儿子的礼物给抢走。 他本想到镜子前头去试试帽子,但是伊莉妮奇娜的眼睛在死盯着他。老头子避开她的目光,急忙转身,一瘸一拐地朝火壶走去。他把制帽歪戴在头上,对着火壶试了起来。“你这是干什么,老东西?”伊莉妮奇娜报复说。但是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赖皮赖脸地说道: “主啊!哼,你这个胡涂娘儿们!要知道这是火壶,不是镜子啊!这可就不一样啦!” 葛利高里送给妻子一块作裙子的呢料;送给孩子们每人一俄磅蜜糖饼干;达丽亚一副镶小宝石的银耳环;杜妮亚什卡一块上衣料子;送给彼得罗一盒香烟和一俄磅烟草。在女人们嘁嘁喳喳议论和欣赏礼物的时候,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象“黑桃皇帝”似的在厨房里瘸来瘸去,甚至还挺起了胸膛说道: “瞧禁卫军哥萨克团的英俊哥萨克!得过奖!在皇帝陛下阅兵大典中名列第一!得过马鞍子和全副军用装备!噢,你哟!……” 彼得罗咬着麦色的胡子,在欣赏父亲的怪相,葛利高里在笑。爷儿仨抽起烟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担心地往窗外头看了看,说道: “趁着亲戚和邻居还没有来的时候……快把你们那儿在干些什么讲给彼得罗听听。” 葛利高里挥了一下手,说: “在厮杀哪。” “眼下布尔什维克攻到哪儿啦?”彼得罗使自己坐舒服些,问道。 “从季霍列茨克、塔甘罗格和沃罗涅什三个方面攻来。”“好,那么你们的革命军事委员会打算怎么办?为什么把布尔什维克放进咱们的土地上来?赫里斯托尼亚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回来以后,说这说那,但是我不相信他们的话。那里的情况似乎不象他们说的……” “革命军事委员会——软弱无力。哥萨克们都在往家里跑。” “那么说,就是为了这个,革命军事委员会才向苏维埃靠拢的了?” “当然啦,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彼得罗沉默了一会儿;吸着烟,重又直■了弟弟一眼,问道: “你拥护哪方面呀?” “我拥护苏维埃政权。” “糊涂虫!”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象火药一样爆炸了。“彼得罗,你也好好劝劝他嘛!” 彼得罗笑了笑,拍了拍葛利高里的肩膀。 “咱们家出了这么个急性子的家伙——象匹桀骜不驯的野马。爸爸,怎么能劝服他呢?” “我根本用不着劝说!”葛利高里发起火来。“我又不是瞎子……咱们村从前线回来的哥萨克们都怎么说?” “咱们村这些从前线回来的哥萨克有什么用!难道你还不知道那个蠢货赫里斯坦吗?他能懂个什么?老百姓全都给弄得晕头转向,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真是倒了大霉了!”彼得罗咬起小胡子来。“眼看春天到啦,——还都拿不定主意……咱们在前线也曾扮演过布尔什维克,可是现在不能再糊涂啦。‘别人的我们什么都不希罕——我们的你们也别抢。’——这就是哥萨克应该对那些蛮不讲理地向我们这儿钻的人说的话。可是你们在卡缅斯克干的事儿却很不光彩。跟布尔什维克攀亲,——人家就建立自己的秩序啦。” “葛利什卡,你想想看。你并不糊涂。你应该明白,哥萨克——过去是哥萨克,将来仍然是哥萨克。不能让臭俄罗斯人来统治咱们。你可知道,如今那些外来户怎样说吗?把所有的土地按人口平分。这怎么样?” “那些很早就居住在顿河地区的外来户咱们应该分给他们土地。” “给他们鸡巴!叫他们咬吧!……”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做了个轻蔑的手势,把指甲很长的大拇指从食指与中指间伸出来,摇晃着,在葛利高里的鹰钩鼻子前面比划了半天。 台阶上响起了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冻硬了的门限吱吱咯咯地叫起来。阿尼库什卡、赫里斯托尼亚和戴着一顶高得出奇的兔皮帽子的托米林·伊万涌了进来。 “好啊,当差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请客吧!”赫里斯托尼亚哇啦哇啦地叫道。 正在暖和的炉炕边打盹儿的小牛犊被他的叫声吓得哞哞地叫起来。牛犊打着滑,用自己还颤抖的腿站了起来,用玛■般的圆眼睛盯着涌进来的人,大概是因为受了惊,在地板上撒了细细的一道儿尿。杜妮亚什卡轻轻地拍了拍它的脊背,中止了它的小便;擦掉尿以后,在它身下放了个破铁锅。 “大嗓门鬼,把小牛给吓坏啦!”伊莉妮奇娜生气地说。葛利高里跟哥萨克们握过手,请他们坐下。不久又来了一些村子这头的哥萨克。他们一面说话,一面抽烟,抽得屋子里烟雾弥漫,灯光都暗了,呛得小牛犊直咳嗽。 “叫你们回家去都发热病!”已经半夜啦,伊莉妮奇娜往外送客的时候骂道。“都滚到院子里去,到那儿去抽吧,烟鬼!走,走!我们家当差的回来还没有休息呢。快滚吧!”
第十四章 第二天早晨,葛利高里比所有的人醒得都晚。房檐下和窗框外面,象春天一样吵闹的麻雀把他吵醒了。朝阳闪着金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透进来。传来召唤去做早祷的钟声。葛利高里想起了今天是星期日。娜塔莉亚已经不在他身旁,但是褥子上还残留着她的身体的暖气。显然,她也刚起身不久。“娜塔莎!”葛利高里喊道。 杜妮亚什卡进来了。 “什么事,哥哥?” “开开小窗,叫娜塔莉亚来。她在干什么哪?” “跟妈妈做饭哪,马上就来啦。” 娜塔莉亚走了进来,因为屋子里暗,眯缝起眼睛。“醒啦?” 她的手上散发着新鲜的面团气味。葛利高里躺着抱住她,想起了夜间的事,不禁笑了起来。 “睡过时辰了吧?” “睡过啦!太累啦……这一夜,”她笑了,脸绯红,把脑袋扎到葛利高里怀里说。 她帮着葛利高里换过伤口的绷带,从箱子里找出一条礼服裤子,问道: “要穿戴十字章的礼服吗?” “去它的吧!”葛利高里惊讶地挥了挥手。 但是娜塔莉亚却固执地央告他说: “穿上吧!爸爸会高兴的。你怎么啦,挣来就为压箱底呀?”葛利高里顺从了她,同意了。他从床上起来,向彼得罗借来刮脸刀,刮了脸,洗了脸和脖子。 “后脑勺刮过吗?”彼得罗问道。 “哎呀,见鬼,忘啦!” “好,坐下,我来给你刮。” 冰凉的刷子弄得脖子上痒酥酥的。葛利高里在镜子里看到,彼得罗象小孩子似的,舌头探出来,歪在一边,一刀刀地刮着。“你的脖子细了一点儿,就象拉过犁后的牛一样,”他笑着说。 “大概,吃饷粮是吃不胖的。” 葛利高里穿上佩戴少尉肩章的军装,上面挂满了十字章,对着尽是哈气的镜子一照,简直认不出是自己来了:一个高个子、瘦骨嶙嶙、脸象茨冈人一样黝黑的军官,正■着他。 “你简直象个上校!”彼得罗毫不嫉妒地欣赏着弟弟,兴高采烈地说。 这些话是违背葛利高里的意愿的,但却使他感到愉快。他走到厨房里去。达丽亚用赞赏的目光盯着他看。杜妮亚什卡惊叫道: “哎呀,你打扮得多华贵,象……” 伊莉尼奇娜这时候又忍不住垂泪了。她用脏围裙擦着眼泪,回答杜妮亚什卡的玩笑说: “多嘴的丫头片子,你也生几个这样的儿子吧!至少生他两个,叫他们全都出息成人!” 娜塔莉亚热泪盈眶、视线模糊的眼睛一直在爱恋地盯着丈夫。 葛利高里披上军大衣,走到院子里,下台阶有点儿困难——受伤的腿使他行动不便。“非拄拐棍儿不行啦,”他扶着栏杆,心里想道。 在米列罗沃医院里给他取出子弹,伤口长成一块棕色的死肉,——它把皮肤绷得紧紧的,妨碍腿的活动。 一只小猫正在围墙的土台上晒太阳。台阶附近,太阳地里的雪已经融化,——汇成一片湿漉漉的小水洼。葛利高里仔细地、兴奋地打量着院子。紧靠台阶,竖着一根柱子,柱顶装着一个车轮。葛利高里从童年时代就记得这个轮子,这是专为妇女们做的:她们可以不下台阶,就把装在陶罐里的牛奶放在车轮上过夜,白天可以在上面晾晒餐具,晒去瓦罐上的油垢。院子里也有一些变化:仓房褪了色的油漆门上涂上了一层黄色的粘土。板棚顶铺了还没有变黑的干草;立在那里的一堆木椽子少了些,——一定是修补板棚用去了一部分。地窖顶上堆了一堆灰煤渣;煤渣上面立着一只象乌鸦一样黑的公鸡,它怕冷似的踡缩起一条腿,身边围了十来只留种用的花母鸡。为防冬天的风雪,农具都收藏在板棚下面:牛车架子直挺挺地竖在那里,从棚顶的缝隙里透进一线阳光,照在收割机的一个金属部件上,闪着亮光。马棚旁边的粪堆上,有几只鹅。一只高冠子的荷兰种大鹅睥睨了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的葛利高里一眼。 巡视了全部家业,葛利高里回到屋子里。 厨房里弥漫着香甜的、烧焦的牛油和热面包的气味。杜妮亚什卡正在一只花盘子里洗糖渍苹果。葛利高里看了看苹果,兴冲冲地问道: “有腌西瓜吗?” “娜塔莉亚,快去拿!”伊莉妮奇娜喊道。 潘苔莱·普罗珂非耶维奇从教堂里回来。把一个有花纹的小圣饼切成九份——按照家里的人口——分放在餐桌上。全家坐下来吃早饭。彼得罗也穿上礼服,连胡子上都抹了什么油膏,跟葛利高里并肩坐下。达丽亚坐在他们对面的小凳边上。一道太阳光照在她那抹了一层油的红艳的脸上。她眯缝起眼睛,不高兴地垂下被阳光照着的、弯弯的黑眉毛。娜塔莉亚正喂孩子们吃烤倭瓜;她有时候笑着看看葛利高里。杜妮亚什卡坐在父亲旁边。伊莉妮奇娜坐在靠炉炕的桌子头上。 大家都象过节那样,吃得又饱又多。吃完羊肉汤,接着又是面条,然后就是燉羊肉、鸡、羊腿做的冷盆、炸土豆、牛油麦粥、樱桃干素面、奶油饼、腌西瓜。吃得太多的葛利高里艰难地站起来,糊里糊涂地划了个十字,喘着粗气,躺到床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还在吃粥:他用汤匙把粥扒成堆,在当中揿了一个坑(这叫作井),把琥珀色的奶油倒到小坑里,规规矩矩地、一勺一勺地舀着浸了奶油的米粥。最喜欢孩子的彼得罗正在喂米沙特卡;他一面娇惯他,一面用酸牛奶涂抹米沙特卡的脸蛋和鼻子。“大大,别闹!” “怎么啦?” “你干么要瞎抹呀?” “怎么啦?” “我要告诉妈妈!” “怎么啦?” 米沙特卡的两只麦列霍夫家的忧郁的小眼睛生气地闪着,委屈的泪珠在眼睛里颤动;他用拳头擦着鼻子,觉得用好话央求也没有用,就大声喊道: “别抹啦!……胡涂虫!……傻瓜!” 彼得罗满意地哈哈大笑,又喂起侄子来:往嘴里塞一勺羹,往鼻子上抹一勺。 “简直是个孩子……闹个没完,”伊莉妮奇娜唠叨说。杜妮亚什卡坐到葛利高里身边,告状说: “彼得罗真坏,总出馊主意。前两天他领着米沙特卡到院子里去,——米沙特卡要拉屎,就问:‘好大大,在台阶旁边拉行吗?’彼得罗说:‘不行。不能在台阶旁边,要离得远一点儿。’米沙特卡跑开了一点儿,又问:‘这几行吗?’——‘不行,不行。喏,跑到仓房那儿去。’他把米沙特卡从仓房领到马棚,又从马棚领到场院。米沙特卡跑啊,跑啊,一直跑到全拉在裤兜子里……娜塔莉亚大骂了一场!” “给我吧,我自个儿吃!”米沙特卡的声音象邮车的铃铛似的清脆地响起来。 彼得罗滑稽地抖动着小胡子,不同意: “那不行,小伙子!还是我喂你吧。” “我自个儿吃!” “咱们的公猪和母猪呆在圈里——看见了吧?都是老娘儿们拿泔水来喂它们。” 葛利高里含笑听着他们的谈话,卷了一根烟抽起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走了过来。 “今儿个我想到维申斯克去。” “上那儿去干什么?”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打了一个嗝儿,喷出一股浓重的樱桃干素面味儿,摸了摸大胡子。 “去找皮匠——修理了两副马套。” “当天回得来吗?” “怎么回不来?傍晚我就可以回来。” 休息了一下,他往爬犁上套了一匹今年眼睛开始瞎的老骒马,就上路了。走的是条草地上的路。两个钟头以后他已经到了维申斯克。先去邮政局,又去取了马套,然后拐到住在新教堂旁边的老朋友和干亲那里去。主人是个殷勤好客的人,请他坐下吃午饭。 “上邮政局去了吗?”主人一面往杯子里倒着什么东西,一面问道。 “去过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目光炯炯地、惊异地端详着那只小瓶子,嗅着空气中的气味,就象猎狗闻嗅野兽的脚印似地,拖着长声回答说。 “没有听到什么新闻吗?” “新闻?什么也没有听到。有什么新闻哪?”“卡列金,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去世啦。”“你说什么?!”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脸色立刻变青了,把那只可疑的小瓶子和气味全都忘了,仰身靠在椅背上。主人愁眉苦脸地眨着眼,说道: “据打来的电报说,他不久以前在新切尔卡斯克自杀啦。他是全顿河地区的一位真正的将军。一位得过勋章的人,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将军。多么好的人呀!这个人要是活着的话,决不会叫哥萨克蒙受耻辱。” “你等等,亲家!那现在怎么办呢?”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推开酒杯,茫然地问道。 “只有上帝知道!大难临头啦。一个人的日子要是过得很美,大概不会自杀的。” “他怎么会这么干呢?” 这位亲家是个象旧教徒一样的、身体强壮的哥萨克,他恶狠狠地挥了挥手。 “前线的哥萨克都背弃他逃走了,把布尔什维克放进来啦,——所以将军也就只好升天啦。还会不会有这样的人物呢?谁会来保护咱们呢?在卡缅斯克成立了一个什么革命军事委员会,有些上过战场的哥萨克参加了这个委员会……咱们这儿也……你大概听说了吧?他们已经下了命令:要把所有的长官都打倒,要选举这些革命军事委员会的人当官儿。就是这样,庄稼佬都抬起头来啦!这些木匠、铁匠、各式各样的皮鞋匠,——要知道这些人在维申斯克,就象草地里的蚊子一样多!”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耷拉下满头白发的脑袋,沉默了半天;但是当他又抬起头来的时候,目光变得那么严肃、凶狠。 “你这瓶子里装的是什么玩意儿?” “酒精。我外甥从高加索带来的。” “好,亲家,咱们来悼念卡列金,为追悼这位去世的将军干杯。祝福他的在天之灵!” 哥儿俩干了一杯。主人的女儿,一个高个子、满脸雀斑的姑娘,端来了酒菜。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开始还不时■■耷拉着脑袋、站在主人的爬犁旁边的骒马,但是亲家向他保证说: “用不着惦记马。我会叫他们去饮它,喂它的。” 于是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热烈地谈着,喝着瓶子里的酒精,很快就忘掉了马和世界上的一切。他胡乱地讲起葛利高里的事情,跟已略微有醉意的亲家争论了些什么,争论了半天,后来也就忘了,究竟争论的是什么。直到黄昏时分,才猛然醒悟过来。尽管主人一个劲儿地留他过夜,但是他还是决定赶回家去。主人的儿子给他套上骒马,亲家扶他坐上爬犁。亲家公兴头一来,非要送客人一程不可;他们俩并肩坐在爬犁上,拥抱着。他们的爬犁先是在大门上撞了一下,后来,在还没有走上草地以前,每个拐角处都要撞一下子。这时候亲家公哭了起来,有意地从爬犁上摔下来。在地上趴了半天,大骂不止,怎么也爬不起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催马驰去,也没看到送了他一程的亲家鼻子扎进雪里,在雪地里乱爬,愉快地哈哈大笑着,哑着嗓子在央告: “别胳肢我!……请你别胳肢我啦!”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骒马挨了几鞭子,跑得快起来,但是没有信心,瞎跑一气。很快,它的主人醉得昏昏欲睡,把脑袋趴在爬犁缘上,一声不响了。幸而缰绳还压在他身下,于是没人驾驭的、无所适从的骒马便慢步走起来。在第一个拐弯的地方它就迷路了,岔到通往小格罗姆切诺克村的路上去,顺着这条路走去。过了几分钟,连这条路也迷失了。骒马在荒地上,在没有道路的旷野里乱走起来,陷进树林旁边的深雪里;它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走下一道小沟。爬犁挂在一丛灌木上,——它也就停了下来。爬犁一晃,使老头子醒了一会儿。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抬起头,沙哑地骂了一声: “喏,鬼东西!……”重又趴下睡着了。 骒马平安无事地穿过树林,顺利地下到顿河边,闻着夹杂着烧马粪烟味的东风,向谢苗诺夫斯基村定去。 在离村子半俄里的地方,顿河左岸有一处深潭:有时,春天河水退落的时候,春水就涌进深潭。从深潭附近的沙土河岸上喷出几股泉水——因此这里整个冬天都不结冰,形成了一个宽大、温暖、碧绿的半圆形冰窟窿,所以从冰上横过顿河的道路小心地躲开这个深潭,绕了个急弯。春天,退潮的河水奔腾、澎湃,流过深潭,退回顿河去的时候,这个地方就形成大漩涡,河水咆哮、上下翻滚,冲刷着河床;整个夏天,藏在几沙绳深的水底的鲤鱼总在往离深潭很近、从河岸上倒到水里去的枯树下面钻。 麦列霍夫家的骒马朝冰窟窿左边瞎走过去。及至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翻了一下身,稍稍睁开眼睛一看,离深潭已经只有二十来沙绳远了。漆黑的夜空中闪耀着象还没有熟的樱桃似的黄绿色的星星。“夜晚……”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朦胧地想到,拚命攥了一下缰绳: “吁,吁!……我抽你啦,老骚货!” 骒马跑起来了。离得很近的水的气息刺进了它的鼻孔。它坚起耳朵,用迟疑的瞎眼朝着主人这面斜瞥了一下。突然它听到一阵阵的波浪的拍打声。可怕地打了一声响鼻,便往旁边转去,向回退去。被水从底下冲刷变薄的冰层在它脚底下轻轻地咯吱咯吱响着,表面盖了一层雪的薄冰陷了下去。骒马发出惊恐、绝望的悲嘶。它竭尽全力站定后腿,但是前腿已经陷了下去,落到水里,冰层经不起后腿的乱踏,也都碎裂了。轰隆一声,冰层拍溅着散开了。冰窟窿吞下了踝马,它痉挛地翘起一条后腿,往爬犁辕木上踢了一脚。就在这一刹那,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听不好,立即跳出爬犁,往后滚去。他看到,被骒马的沉重身子坠下去的爬犁竖了起来,露出了被星光照得闪闪发光的滑杠,钻进碧绿的深渊,混杂着冰块的水发出轻轻的咝声,浪花几乎溅到他身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飞快地向后爬去,直到他牢靠地站起身来的时候,才大呼道: “救命啊,善人们哪!……淹——死——人——啦!……” 他的醉意好象被一棍子打跑了。他跑到冰窟窿跟前。刚刚轧碎的冰块闪着刺眼的亮光。风和急流在宽阔的、黑洞洞的圆冰窟窿里追逐着冰块,波浪旋起绿色的漩涡,哗哗作响。四周是一片死寂。远村的点点灯火在暗夜里闪着黄光。在黑天鹅绒般的夜空中,星星象一颗颗新碾出来的米粒,晶莹、闪烁。低风卷起阵阵积雪,发出咝咝的响声,象粉尘,飞进黑洞洞的冰窟窿。冰窟窿冒着淡淡的热气,依然是那么欢快,黑魆魆的,令人生畏。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明白过来,这会儿喊叫是愚蠢的,而且于事无补。他往四下看了看,想了想,全是因为自己喝醉了,瞎闯到这儿来啦,于是他恨自己,悔恨出的纰漏,气得浑身直哆嗦。他的手里还剩了一根鞭子,他是拿着鞭子跳下爬犁的。他嘴里骂着,把自己的脊背抽了半天,但是并不疼,——有光板皮袄挡着呢,为此而脱掉皮袄,又大可不必。他把大胡子揪下了一绺,在心里盘算了损失——买的东西、骒马、爬犁和马套的价值之后,又疯狂地大骂起来,朝冰窟窿走了几步。 “瞎鬼!……”他颤抖、哽咽,对沉下去的骒马责骂道。“骚货!你自个儿淹死不算,还差一点儿把我也饶上!鬼他妈的把你领到那儿去啦?!……魔鬼会在那里把你套上拉车,骑你,可是他们却没有鞭子赶你!哪,索性把鞭子也给你们吧!……”他绝望地把手一挥,把樱桃木柄的鞭子扔到冰窟窿中心去。鞭子扑通一声,落到水里,直着朝水底扎下去。
第十五章 在卡列金的部属重创革命的哥萨克部队之后,被迫迁到米列罗沃去的顿河革命军事委员会,给指挥抗击卡列金和乌克兰反革命拉达战争的领导人员送去一份声明,内容是这样的:哈尔科夫。一九一八年一月十九日。发自卢甘斯克,第四四九号。十八时二十分。——顿河哥萨克革命军事委员会请您把顿河地区内容如下的决议转呈彼得格勒人民委员苏维埃。 哥萨克革命军事委员会根据在卡缅斯克镇召开的前线军人代表大会的决议决定如下: 一、承认俄罗斯苏维埃共和国的国家中央政权,承认哥萨克、农民、兵士和工人苏维埃代表大会中央执行委员会,以及由中央执行委员会所选出的人民委员苏维埃。 二、由哥萨克、农民和工人苏维埃代表大会进行顿河地区的边区政权建设工作。 [备注]顿河地区的土地问题也将由该地区代表大会解决。区赤卫军接到这个电报以后,就派军队去支援革命军事委员会的部队,在赤卫军的帮助下,打垮了切尔涅佐夫上校的队伍,并且恢复了原来的局势。主动权转到革命军事委员会手里。在占领兹维列沃和利哈亚以后,得到革命军事委员会哥萨克部队增援的萨布林和彼得罗夫指挥的赤卫军队伍,展开了进攻,迫使敌人向新切尔卡斯克退去。 右翼的塔甘罗格方面,西韦尔斯的队伍在涅克林诺夫克附近被库捷波夫上校的白军志愿军击败,损失了一门大炮、二十四挺机枪和一辆铁甲车,退到了阿姆夫罗西耶夫卡。但是在西韦尔斯吃了败仗退却的那天,在塔甘罗格城内的波罗的工厂里爆发了起义。工人把士官生从城里赶了出去。西韦尔斯恢复了元气,转入进攻,并发展了攻势,把志愿军压到塔甘罗格。 形势变得越来越有利于苏维埃的军队。他们从三方面包围了白军志愿军和卡列金“杂牌”队伍的残部。一月二十八日科尔尼洛夫打电报给卡列金,通知他志愿军即将放弃罗斯托夫,向库班河流域转移。 二十九日上午九点钟,在将军府召开顿河军政府成员紧急会议。卡列金最后一个从自己的居室来到会议厅。他沉重地坐到桌前,把一些文件挪到自己面前。他的两腮的上部由于失眠变成蜡黄色,无精打采的、忧郁的眼睛下面一片阴影;瘦脸仿佛是被微火烤得焦黄。他慢腾腾地看了科尔尼洛夫的电报,看了正在新切尔卡斯克北面抵挡赤卫军进攻的各部队指挥官的战报。他用宽大的白手掌仔细地把一叠电报压平,没有抬起那浮肿的、笼罩着阴影的眼皮,闷声说: “志愿军要撤退啦。只剩下一百四十七枝枪来保卫顿河地区和新切尔卡斯克啦……” 他的左眼皮在不住地跳动,紧闭的唇角上爬满痉挛的皱纹;他提高了嗓门,继续说: “我们已经陷于绝境。老百姓不仅不支持我们,而且敌视我们。我们已经山穷水尽,继续抵抗是无益的。我不想再作多余的流血牺牲,我提请辞职,让给别人。我也辞去顿河军司令官的职务。” 米特罗凡·博加耶夫斯基■着宽大的窗户,正了正眼镜,连头也没有回,说: “我也辞去自己的职务。” “政府成员当然全都要辞职。问题是我们把政权移交给谁?” “交给市杜马,”卡列金冷冷地回答说。 “要办理移交手续,”政府成员卡列夫迟疑不决地说。大家都苦恼、尴尬地沉默了片刻。布满哈气的窗外,是阴沉的一月上午黯淡无光的天气。晨雾弥漫、一片白霜的城市睡意矇眬地沉默不语。听不到平日生活脉搏的跳动。大炮的轰隆声——正在苏林车站附近进行的战斗的余音——窒息了一切活动,死沉沉的即将降临的灾难压城欲摧。 窗外,寒鸦在盘旋,单调、清晰地呱呱叫着。它们在白色的钟楼顶上盘旋,就象在一头死兽上空飞绕一样。教堂广场上是一片新下的、泛着紫光的白雪。行人稀疏,偶尔驰过搭客的爬犁,留下几道黑乎乎的痕迹。 博加耶夫斯基打破沉寂,建议编写将政权移交给市议会的文书。 “最好是和市杜马开个联席会议,共商移交事宜。”“那么大家认为什么时候合适?” “晚一些,下午四点。” 政府成员们似乎都松了一口气,沉默铆死的寂静打破了,开始讨论移交政权和会议的时间问题。卡列金一声不吭,用鼓胀的手指轻轻地、有规律地敲着桌子。八字眉毛下黯淡无光地闪着云母般的眼睛。过度的疲劳、厌恶和病态的紧张使他的目光变得迟钝、冷酷、拒人于千里之外。 有位政府成员不知道是在反驳谁的意见,唠叨了半天。卡列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诸位,说话请简短些!时间宝贵。要知道俄罗斯就是亡于废话的呀。现在体会半小时。大家商量一下……然后尽快结束这次会议。” 他回到自己住的房间。政府成员三五成堆,低声交谈起来。有一个人说,卡列金的脸色很难看。博加耶夫斯基站在窗边,一句低得象耳语的话传到他耳边: “象阿列克谢·马克西莫耶维奇这样的人物,自杀是他唯一的出路。” 博加耶夫斯基哆嗦了一下,快步赶往卡列金的住处。很快他就陪着将军回来了。 决定在下午四点钟和市杜马举行联席会议,共商移交政权事宜以及编写交接书的问题。卡列金站了起来,其余的人也跟着他站起来。卡列金一面和政府的一个重要成员道别,一面注视着正在与卡列夫低语的亚诺夫。 “你们在谈什么?”他问道。 亚诺夫略显窘态,走过来。“部分非哥萨克政府成员,要求发给他们一些路费。”卡列金皱起眉头,严厉地说: “我没有钱……真烦人!” 大家开始散去。博加耶夫斯基听到了这段谈话,便把亚诺夫叫到一边。 “请您到我那儿去一下。告诉斯韦托扎罗夫,叫他在存衣室等一会儿。” 他们一起跟着驼着背、快步走去的卡列金走了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博加耶夫斯基交给亚诺夫一叠钞票。“这是四万四千卢布,请您发给那些人。” 在存衣室里等候亚诺夫的斯韦托扎罗夫接过钱,道了谢,辞别后,就往门口走去。正当亚诺夫从看门人手里接过军大衣的时候,听见楼梯上一片叫喊声,他回头看了看,看见卡列金的副官——摩尔达维斯基正顺着楼梯飞跑下来。 “找医生!快点儿!……” 亚诺夫扔下军大衣,朝他冲去。值勤的副官和聚在存农室里的传令兵们围住了跑下来的摩尔达维斯基。 “怎么回事?!”亚诺夫脸色苍白地喊道。 “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自杀啦!”摩尔达维斯基伏在楼梯栏杆上,号啕大哭起来。 博加耶夫斯基从房间里跑出来;好象是被严寒冻的嘴唇直哆嗦,结结巴巴地问: “什么事?什么事?” 大家争先恐后往楼上奔去。奔跑的脚步声轰轰隆隆、噼噼啪啪响成一片。博加耶夫斯基张大嘴吸着空气,呼哧呼哧直喘。他头一个砰地一声推开门,穿过前厅向办公室冲去。办公室通小房间的门大敞着。从那里飘出一般淡淡的灰色苦烟和爆炸的火药气味。 “噢噫!噢噫!啊——啊——哈——哈!……阿廖沙!……亲——人——哪!……”传出了卡列金的妻子变了声的、可怕的、透不过气来的哀号。 博加耶夫斯基好象要闷死了似的,撕开衬衣领子,冲进小房间。卡列夫弯着背,紧握着黯淡的镀金窗户把手,站在窗边。他的肩胛骨在背上的外衣里面,痉挛地伸缩着,全身在哆嗦。哆嗦得很凶,间隔很长。成年人闷声的象野兽嚎叫似的大哭使博加耶夫斯基几乎站立不住。 卡列金直挺挺的、仰面躺在一张军官行军床上,双手放在胸前。脑袋略微朝墙那面歪着;雪白的枕头套使他那发青的、湿漉漉的额角和紧贴在枕头套上的脸颊显得更阴森。眼睛半闭着,似睡似醒,表情严厉的嘴角痛苦地歪扭着。妻子跪在他脚边恸哭。粗野的拖着长声的哭号,令人心碎。行军床上放着一把手枪。一条欢快的、暗红色的涓涓细流,曲曲折折,顺着衬衣从手枪边流过去。 军服上衣整整齐齐地挂在行军床旁边的椅背上,小桌上放着一只手表。 博加耶夫斯基一溜歪斜地跑来,跪到床前,把耳朵贴在还有热气、柔软的胸膛上。他闻到了一股象醋似的、强烈的男人的汗味。卡列金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博加耶夫斯基,——在这一片刻,他的整个生命都聚集在听觉上,——贪婪地谛听着,但是只听到小桌子上手表清晰的滴嗒声、已经死去的将军的妻子沙哑的呜咽声和从窗外传来不祥的、急切的寒鸦的悲啼。
第十六章 本丘克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安娜那闪着泪花含笑的黑眼睛。 一连三个星期,他昏迷不醒,呓语不断。在这三个星期,他一直在另一个渺茫、神奇的世界中漫游。十二月二十四日傍晚他恢复了知觉。他用认真、矇眬的目光把安娜打量了很久,试图回忆起与她有关的一切事情;他只是偶尔想起一些,——记忆很迟钝,不听话,很多事情还深藏在记忆隐秘的地方。“给我点水喝……”依然是从远处传来自己的声音,这使他高兴起来;他笑了。 安娜立即来到他跟前;她容光焕发,露出淡淡的、抑制的微笑。 “我端着你喝,”她推开本丘克无力地向杯子伸来的手。他吃力地抬起头,哆嗦着,喝够了,又疲倦地躺到枕头上。朝一旁看了半天,想说点儿什么,但是毕竟太软弱了,——又打起盹来。 依然和第一次一样——醒来以后,他第一眼看到的还是安娜不安的、直盯着他的眼睛,后来看到的是橙黄色的灯光,没有油漆的木制天花板上的灯光照出的白圈。 “阿尼娅,过来。” 她走了过来,握住他的手。他也软弱无力地握了握她的手。“你觉得怎么样?” “舌头、脑袋都象是别人的,腿也这样,而我好象是两百岁的老头子啦,”他仔细地说出每一个字来;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我是害了伤寒病吧?” “是伤寒病。” 他环视了一下屋子,含糊不清地说道: “这是在哪儿?” 她明白这个问话的意思,笑了。 “我们是在察里津。” “可是你……怎么?” “我一个人留下来陪你的,”她仿佛是在辩解,或者是在竭力避开从未向他透露过的想法,急忙说道:“不能把你扔给陌生的人哪。阿布拉姆松和党委会的同志们托付我来照料你……你瞧,真没料到会突然来服侍你。” 他用眼睛和软弱无力的手的动作向她致谢。 “克鲁托戈罗夫呢?” “经过沃罗涅什到卢甘斯克去了。” “格沃尔基扬茨呢?” “他呀……你知道吧……害伤寒病死啦。” “噢!……” 两人都沉默了,仿佛是在悼念死者。 “我很担心你。你那时病得厉害,”她低声说道。 “那么博戈沃伊呢?” “所有的人都走啦。有些到卡缅斯克去啦。但是,你听我说,话说多了对你不好吧?还有,你想不想喝牛奶?” 本丘克否定地摇了摇脑袋;他艰难地移动着舌头,继续问道: “阿布拉姆松呢?”“一个星期以前到沃罗涅什去了。” 他笨拙地翻了一下身,——立刻就觉得头晕眼花,血液直往眼睛里涌。他觉得有一只冰凉的手巴掌放到他额角上,就睁开了眼睛。一个问题使他很苦恼:他昏迷不醒的时候——是谁照料他拉屎撒尿的呢?莫非是她?他的脸颊泛起一阵红晕,问道:“那些日子,也就你一个人照料我吗?” “是的,就我一个人。” 他翻过身去,对着墙,低声说道: “这些家伙真应该感到害臊……这帮混蛋!把我扔下来让你来照料……” 伤寒的后遗症表现在听觉上:本丘克的听力减退了。察里津党委派来的医生告诉安娜,必须等到病人痊愈后,才可以治疗耳病。本丘克的健康恢复得很慢。他的食欲特别好,但是安娜严格地按照病人的饮食规定行事。为此他们之间发生过几次冲突。“再给我一点儿牛奶,”本丘克央求。 “不能再喝啦。” “我请求你——再给我一点儿,你想把我饿死啊?”“伊利亚,你应该知道,我给你的食物不能超过定量。”他生气地不作声了,把脸掉过去朝着墙,喘着粗气,半天也不说话。她可怜他,非常痛苦,但是她压制着自己的火气。过了一会儿,他皱着眉头,转过脸来,——这一来显得更可怜了,——央告说: “能不能给我一点儿腌白菜吃呢?好啦,阿尼娅,亲爱的,请给我一点儿吧!……你要尊重我……有害?……全是医生的无稽之谈!” 遭到坚定的拒绝后,有时他就说些很刺耳的话侮辱她:“你没有权力这样取笑我!我自个儿叫女房东来,跟她要!你是个没有心肝的、讨厌的女人!……真的,我开始讨厌你啦。”“为了我象保姆一样吃苦受累照料你,这就是你给我的最好的报偿,”安娜实在忍耐不住,怨恨说。 “我并没有请求你留下来照料我呀!用这种话责备我是毫无道理的。你是在滥用自己的特权。哪,好吧……什么也不要给我吃啦!让我饿死算啦……有什么可惋惜的呢!” 她的嘴唇在哆嗦,但是她还是控制住自己,默不作声;她原谅他,耐心地忍受着一切。 只有一回,因为她不答应多给他一份馅饼吃,在一场特别激烈的争吵以后,本丘克就扭过脸去,而她的心却难过得揪成一团,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你简直象个孩子!”她喊道。 她跑到厨房里去,端来满满的一盘子馅饼。 “吃吧,吃吧,伊柳沙,亲爱的!喏,好啦,别生气啦!哪,吃这个吧,刚烙出来的!”她双手哆嗦着把馅饼塞到他手里。本丘克心里非常痛苦,本想不吃,但是又馋得要命;他抹着眼泪,坐起来,接过馅饼。他那瘦削的、长着浓密鬈曲、柔软的大胡子的脸上闪过一丝遗憾的微笑。他用眼睛请求宽恕,说道:“我连孩子都不如……你知道:我差点儿哭出来……”她看着他那细得出奇的脖子,看着敞开怀的衬衣里干瘪进去的、皮包骨的胸膛,看着他瘦骨嶙峋的手;心里激起一般过去从未体验过的爱怜之情,第一次自然、温柔地亲了亲他那干瘦、焦黄的额角。 又过了两个星期,他才能不用别人搀扶在屋子里走走。瘦得象麻秆似的腿走起来直打颤;他又重新学步了。“你瞧,安娜,我会走啦!”他想自己快步走过来,但是两条腿经不住身体的压力,脚下的地板直摇晃。 他只好扑到能依靠一下的东西上,这时本丘克象个老头子笑了,腮帮子上透明的、绷得紧紧的皮肤皱了起来。他象老头子似的尖声笑着,由于紧张、大笑,弄得浑身软弱无力,又倒到床上。 她们住的房子离码头很近。从窗口就可以看见伏尔如河大雪覆盖的河床、对岸半圆形的灰茫茫的森林和远处田野柔软的、波浪似的轮廓。安娜常依窗伫立良久,想着自己变幻莫测的生涯。本丘克的病离奇地把他们结合在一起。 起初,当她陪着他经过千辛万苦,来到察里津以后,情况糟糕透了,弄得她简直想病哭一场。她生平第一次这么近、这么赤裸裸地看到与心爱的人接触的奥秘。她咬着牙给他换内衣,给他从滚烫的脑袋上往下篦虱子,翻动他象石头一样沉重的身体;浑身颤抖,嫌恶地、偷偷地看着他那赤裸裸的、瘦削的男人身体——简直是皮包着骨头,这层皮里包着一息尚存的宝贵的生命。她心里厌恶得要命,但是外部的肮脏并没有污染藏在心底坚贞不移的美好情操。她曾在他的严厉的指导下学会了战胜痛苦和犹豫。所以也战胜了这次痛苦。到最后,就只有爱怜和象泉水似的从心底涌上来的爱情。 有一回本丘克说: “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你大概非常讨厌我了……是吧?”“这是一次考验。” “考验什么?耐心?” “不是,是对感情的考验。” 本丘克扭过头去,久久不能抑止嘴唇的颤抖。他们再没有谈这个问题。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而且语言也表达不出。一月中旬,他们从察里津出发去沃罗涅什。
第十七章 一月十六日的黄昏,本丘克和安娜来到沃罗涅什。他们在那里住了两天,就又到米列罗沃去了,因为就在起程去卡缅斯克那天收到消息,说顿河革命军事委员会和忠于它的部队在卡列金的部队压境的情况下,转移到米列罗沃去了。被迫撤离卡缅斯克。 米列罗沃市内,人心惶惶、拥挤不堪。本丘克在那里耽搁了几个钟头,就搭乘下一趟火车赶往格卢博克。第二天他接过了机枪队队长的职务,第三天的上午就参加了跟切尔涅佐夫率领的部队的战斗。 把切尔涅佐夫的队伍打垮以后,本丘克和安娜突然不得不分手了。早晨,心情激动、略带伤感的安娜从司令部跑来。“你知道,阿布拉姆松在这儿哪。他很想见见你。另外还有一个新闻——我今天就要走啦。” “到哪儿去?”本丘克惊讶地问。 “阿布拉姆松、我,还有另外几个同志一同到卢甘斯克去做宣传鼓动工作。” “你要离开机枪队啦?”本丘克冷冷地问。 她笑了起来,把红扑扑的脸颊贴到他脸上,说道:“你说实话,并不是因为我离开队伍使你难过,而是因为我要离开你,才使你难过,是吧?不过这是暂时的离别。我相信,干这种工作,要比在你身边打机枪对革命更有益些。我对宣传工作,也许比打机枪更在行些……”她顽皮地挤了挤眼,“虽然我是在象本丘克这样有经验的指挥员领导之下学的射击技术。” 不久,阿布拉姆松就来了。他仍旧象从前那样热情、积极、活跃,他那象涂了一层松焦油似的甲虫壳一样的脑袋上的斑白头发依然是那样闪着白光。本丘克从心坎里高兴起来。 “你的病好啦?好极啦!我们要把安娜带走,”他眯缝起眼睛,话里有话地暗示说:“你不反对吗?不反对吗?对对……对对,好极啦!我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你们在察里津这段时间大概已经混得很熟啦。” “坦白地说,我舍不得离开她,”本丘克脸色阴沉,强颜欢笑说。 “舍不得?!这可太多情啦……安娜,你听见了吗?” 阿布拉姆松在屋子里来回踱着,他一面走,一面从箱子后头拿起了一本落满尘土的加林-米哈伊洛夫斯基的书,猝然全身抖动了一下,开始告别。 “你收拾好了吗,安娜?” “你先走。我马上就来,”她在屏风后面回答说。 她换好衣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穿了一件保护色军便服上衣,腰里扎着皮带,口袋被乳房顶得稍稍鼓起来一点;仍旧穿着那条有好几个补丁、但是非常干净的黑裙子。不久前洗过的浓密的头发显得很蓬松,从发髻里扎煞出来。她穿上军大衣,紧着腰带(刚才那股兴奋劲儿不见了,声调变得沉闷,带着恳求的神情),问道:“你今天要参加进攻吗?” “嗯,当然要去!我不能袖手旁观呀!” “我请求你……听我说,要小心点儿!你答应我这么做吗?行吗?我给你多留下一双毛袜子。别伤风,尽量不要使脚受潮湿。我会从卢甘斯克给你写信来的。” 她的眼睛不知怎么,一下子失去了光彩;告别的时候,她承认说: “你看,我真是舍不得离开你啦。起初,阿布拉姆松建议去卢甘斯克时,我很高兴,但是现在我觉得,离开你,在那儿我会感到寂寞。这再一次证明,感情在当前是多余的东西——它会变成累赘……好,说来说去,还是再见吧!……” 他们俩都故作镇定,冷冷地道了别,但是本丘克理解,而且也应该理解:她是害怕失掉决心。 他出来送她。安娜慌慌张张,不断地耸着肩膀,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想要唤住她,但是在道别的时候,他看见她略微有点儿斜的、矇眬的眼睛里已经闪着过于湿润的目光;于是他克制着自己的意志,假装很高兴的样子喊道: “我希望,咱们能在罗斯托夫见面!一路保重,阿尼娅!”安娜回头看了看,快步走去。 安娜走了以后,本丘克感到非常孤单。他从外面回到屋里,但是立刻就象被烫了一下似的,又从屋里跳出来……那里的每一件东西都还在显示着她曾在那里住过,每一件东西上都还保留着她的气味:忘记带走的手绢、战士的军用背包、铜水杯,——一切她曾经摸过的东西。 本丘克在镇上一直逛到黄昏,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不安,而且有这么一种感觉,仿佛从他身上割去了什么东西,而他怎么也不能适应这种新情况。他心不在焉地打量着那些陌生的赤卫军和哥萨克们的面孔,有一些他认了出来,有许多人也识出他来。 走到一个地方,一个在对德国战争中和他同过事的哥萨克拦住了他。这个哥萨克把本丘克拉到自己住所,请他一块儿玩牌。桌边围了一群赤卫军和刚开到的水兵在打“二十一点”。他们在弥漫的香烟烟雾中,噼啪乱响地出牌,沙沙地数着克伦斯基政府出的钞票,嘴里骂骂咧咧,拼命地喊叫。本丘克很想到空旷的地方去,便走出来了。 一个钟头以后就要去参加进攻了,这才剪断他的离愁。
第十八章 卡列金自杀以后,新切尔卡斯克镇把政权交给顿河军行军司令官纳扎罗夫将军。一月二十九日顿河哥萨克军会议的代表们选他为顿河哥萨克军的长官。只有很小一部分代表来参加会议,出席的代表绝大多数是南方各区的顿河下游一些集镇的代表。这次会议称为“小”哥萨克军会议。纳扎罗夫获得会议的支持后,宣布征召从十八岁到五十岁的哥萨克入伍,虽然以派遣武装部队到各集镇去强行征召相威胁,但是哥萨克们仍然很不情愿拿起枪来。 在“小”顿河哥萨克军会议开幕的那天,克拉斯诺晓科夫将军的顿河哥萨克第六团在塔钦中校指挥之下,以行军队形从罗马尼亚前线回到新切尔卡斯克。这个团从叶卡捷琳诺斯拉夫开始就且战且走,冲破了赤卫军的重重包围。在皮亚季哈特卡、梅热瓦、马特维耶夫山岗及其他许多地方,连遭重创,但是尽管如此,这个团几乎还是连同全部军官,完整地回到新切尔卡斯克。 为这个团举行了一次盛大的欢迎会。在教堂广场上祈祷仪式后,纳扎罗夫对哥萨克们表示感谢,感谢他们纪律严明,军容整齐地带着武器返来保卫顿河。 不久这个团就被调往苏林车站附近前线,可是过了两天,新切尔卡斯克就接到了不祥的消息,说这个团因受布尔什维克宣传的影响,自作主张撤离阵地,拒绝保卫军政府。 “小”哥萨克军会议开得无精打采。大家都已预感到跟布尔什维克进行斗争的结局早已注定。开会的时候,纳扎罗夫——这是位坚强的急性子的将军——坐在那里,用手托着脑袋,手掌捂在前额上,仿佛是在痛苦地思索什么问题。 最后的一点希望也化为泡影。季霍列茨克镇附近已经炮声隆隆。传来的消息说,察里津的红军指挥员——阿夫托诺莫夫少尉——正从那里向罗斯托夫挺进。 列宁命令南方战线于二月二十三日攻克罗斯托夫。 二月二十二日早晨,切尔诺夫大尉的白卫军队伍开进了罗斯托夫,他是在西韦尔斯的进逼和格尼洛夫斯克镇的哥萨克从他的后方夹击下退回来的。红军的包围只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缺口,科尔尼洛夫感到继续留在罗斯托夫形势不妙,当天就下令撤往奥利金斯克镇。 工人在捷梅尔尼克对火车站和军官巡逻队整天射击。黄昏时分,密密麻麻的一长串队伍从罗斯托夫开了出来,象一条肥肥的黑蛇穿过顿河,——蜿蜒曲折地向阿克萨伊爬去。一些小部队踏着松软、湿润的积雪,艰难地往前走着。队伍里有许多人穿钉着闪光扣子的中学生大衣,有的是穿草绿色大衣的实科中学的学生,但是绝大多数的是穿步兵军官大衣的军官。排长都是上校和大尉军衔的。队列里有士官生,也有军官,从准尉到上校,什么军衔的都有。成群的难民——上了年纪的、有身份的人们穿着新式的大衣和套鞋,跟在辎重队多得数不清的大车后面走着。妇女们围在大车旁边缓慢地挪动着脚步,穿着高跟鞋,在没膝深的雪地里挣扎。 叶甫盖尼·利斯特尼茨基大尉在科尔尼洛夫团的一个连里走着。和他并肩走的是仪容端正的战斗部队的军官斯塔罗别利斯基上尉、苏沃洛夫-法纳戈里斯基掷弹兵团的步兵中尉博恰戈夫和洛维乔夫中校——一个老得牙都没有了的战斗部队军官,他象只老野狐狸,浑身长满了红毛。 天色益暗。严寒袭来。从顿河河口吹来带咸味的、潮湿的冷风。利斯特尼茨基习惯地、步伐一点也不错乱地踏着已经踩烂的积雪,观察着追过他的连队的人们的脸。科尔尼洛夫团的团长涅任采夫大尉和原禁卫军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团团长库捷波夫上校从道旁走过去,库捷波夫敞怀穿着军大衣,制帽歪戴在扁平的后脑勺上。 “团长老爷!”洛维乔夫中校熟练地两手倒换着步枪,喊了涅任采夫一声。 库捷波夫掉过他那宽额角、象牛似的嵌着两只眼距很大的黑眼睛,蓄着剪成小铲形大胡子的脸;涅任采夫从他的肩膀下面看了一眼喊他的人。 “请您命令第一连走快点儿!要知道这样走法就是冻死也不足为奇。我们的脚都湿透啦,还用这种走法行军……” “岂有此理!”大嗓门儿、说起话来象吵架似的斯塔罗别利斯基哇啦哇啦叫道。 涅任采夫没有回答,走了过去。他正在跟库捷波夫争论什么。过了一会儿,阿列克谢耶夫将军的马车跑到他们前面去了。车夫赶着两匹吃得肥肥的、尾巴扎起来的铁青马;马蹄向四下溅出一团团的积雪。阿列克谢耶夫蓄着胡尖翘起的白胡子,两道也是向上翘着的白眉毛,他的脸被风吹得通红,制帽歪扣在耳朵边,斜靠在马车后背上坐着,瑟缩地用左手扶着领子。 被大队人马踏烂的路上,有的地方渗出了黄色的小水洼。走起来很困难——两只脚直打滑,雪水浸透了靴子。利斯特尼茨基一面走着,一面倾听着前面的谈话。一个身穿皮上衣、头戴普通哥萨克皮帽子的军官用中音说: “您看见了吗,中尉?国家杜马的主席罗坚科,老头子啦,也在开步走呢。” “俄罗斯正走向峨尔峨他……”有个人咳嗽着,沙哑地吐着痰,想嘲讽几句,说道: “峨尔峨他……只有一点儿不同,那里是石头路——这儿全是雪,而且是湿漉漉的雪,再加上冷得冻死人的天气。” “诸位,你们可知道在哪儿宿营吗?” “在叶卡捷琳诺达尔。”“我们在普鲁士,也有过一次这样的行军……” “库班人又会怎样对待我们呢?……什么?……当然,那儿是另一回事儿了。” “您还有烟抽吗?”戈洛瓦乔夫中尉问利斯特尼茨基。他脱下粗布无指手套,拿了一支烟,道了谢,象个大兵一样擤了擤鼻涕,然后把手指头在军大衣襟上擦擦。 “中尉,您在学习平民生活方式哪?……”洛维乔夫中校微微一笑,问道。 “非学会不可。您怎么……要不就得准备一打手绢,是不是?” 洛维乔夫没有回答。他那夹杂着银丝的棕红胡子上挂着浅绿色的冰琉璃。他偶尔抽搭抽搭鼻子,吹进军大衣里的寒风冻得他直皱眉头。 “俄罗斯的精华,”利斯特尼茨基想着,怀着极端痛苦的怜悯心情打量着队伍和弯弯曲曲地在道路上行进的纵队的前部。跑过几个骑马的人,科尔尼洛夫也在他们中间,骑着一匹高大的顿河马。他那件两侧缝着斜兜的浅绿色皮袄和白皮帽子,在队列头顶上闪晃了很久。各军官大队用沉闷的声音,狂喊“乌啦”,送他驰去。 “这一切都不要紧,只是家庭……”洛维乔夫象老头子似的哼哼了一声,斜睨了利斯特尼茨基一眼,好象是在寻求同情。“我的家还留在斯摩棱斯克……”他又说下去。“妻子和一个女儿,已经是大姑娘啦。到圣诞节,她已满十七岁……您瞧,大尉,啊?” “是啊……” “您也有家眷吧?是新切尔卡斯克人吗?” “不,我是顿河人。我只有一位老父亲啦。” “真不知道对她们该怎么办……我不在家她们一定很困难,”洛维乔夫继续说。 斯塔罗别利斯基愤愤地打断他的话,说: “大家都有撇下的家眷,中校,我不明白您哼唧什么?真是些莫名其妙的怪人!还没有完全离开罗斯托夫呢,就……” “斯塔罗别利斯基!彼得·彼得洛维奇!您参加过塔甘罗格战役的战斗吗?”有一个人从后面,隔着一排喊道。 斯塔罗别利斯基把满面怒色的脸掉过去,阴郁地笑了。 “啊……弗拉基米尔·格奥尔吉耶维奇,您怎么落到我们的排里来啦?调动职务啦?跟什么人闹别扭了吗?啊哈……噢,这是可以理解的……您问塔甘罗格战役吗?是的,参加啦……怎么啦?完全正确……他阵亡啦。” 利斯特尼茨基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回忆着自己离开亚戈德诺耶时,父亲和阿克西妮亚的样子。突然一阵刺心的忧愁涌上心头,憋得他喘不过气未。他无精打采地捯动着脚步,■着在前面晃动的上着刺刀的步枪,■着戴着皮帽、制帽和长耳风帽、随着脚步的节奏摇晃的脑袋,心里想: “此时此刻,这五千多被放逐的人,个个都和我一样,满怀深仇大恨和无限的愤怒。这帮混蛋,把我们赶出了俄罗斯——也想在这里消灭我们。咱们走着瞧吧!……科尔尼洛夫会率领我们凯旋莫斯科的!” 这时他想起了科尔尼洛夫莅临莫斯科的盛况,欣喜地转到对那一天的回忆。 后面不远的地方,大概是在连队的队尾上,走着一个炮兵连。马匹打着响鼻,炮车轰隆轰隆地响着,甚至可以闻到从那里吹来的马汗的气味。利斯特尼茨基一闻到这种熟悉的、动心的气味,立刻就扭回头去;前面的那个驭手,一个年轻的准尉,看了他一眼,象见了熟人似的笑了。 到三月十一日,科尔尼洛夫的志愿军已经全部集结到奥利金斯克镇地区。科尔尼洛夫迟迟没有发动进攻,他在等待顿河行军司令官波波夫将军的到来,他率领自己的部队从新切尔卡斯克撤出后,转移到顿河对岸的草原上,这支队伍大约有一千六百枝枪、五门炮和四十挺机枪。 十三日上午,波波夫将军由他的参谋长西多林上校陪同,在几个哥萨克军官护拥下,来到奥利金斯克镇。 他在科尔尼洛夫住的房子旁边的操场上勒住了马:扶着鞍头,艰难地把一条腿跨下马鞍。匆忙跑来的侍从兵——一个留着乌黑的额发、脸色黝黑,眼睛象田凫一样尖利的哥萨克青年——扶住了他。波波夫把缰绳扔给他,威风凛凛地向台阶走去。西多林和几个军官也都下了马,尾随着走过来。几个侍从兵把马匹从板棚门里牵进院子。当一个上了些年纪的、瘸腿的侍从兵还在给马挂料袋的时候,那个留着乌黑额发、眼睛象田凫似的侍从兵已经和房主人的女仆搭讪起来了。他对她说了句什么话;女仆——一个两颊红艳的姑娘,头巾系得很轻佻,光腿上穿着高筒套鞋,——一面笑着,一面跌跌滑滑地从他面前跑过,踏着水洼往板棚跑去。 仪表堂堂、上了年纪的波波夫走进屋子,在前厅里把军大衣递给那个动作敏捷的侍从兵,马鞭子挂在衣架上,响亮地擤了半天鼻涕。侍从兵把他和一面走,一面整理头发的西多林领进大厅。 应邀来参加会议的将军们已经到齐了。科尔尼洛夫坐在桌边,两肘撑起放在摊开的地图上;他的右首坐的是白发苍苍、骨瘦如柴、腰板挺直、新刮过脸的阿列克谢耶夫。邓尼金闪着两只863聪明的、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在和罗曼诺夫斯基谈什么。远看很象邓尼金的鲁科姆斯基捋着大胡子,缓缓地在屋子里来回踱着。马尔科夫站在一个对着院子的窗户前面,注视那几个哥萨克侍从兵一面照料马匹,一面跟那个年轻的女仆开玩笑。 到会的人们互相寒暄过后,就到桌前就座。阿列克谢耶夫问了几个没有什么意义的、有关道路和新切尔卡斯克撤退的问题。库捷波夫走了进来。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另外几个科尔尼洛夫邀请来的战斗部队的军官。 科尔尼洛夫注视着镇定自若,信心十足地坐到桌边的波波夫,问道: “将军,请您说说,所部的人数?” “一千五百多枝枪,一个炮兵连,四十挺机枪,都配有机枪手。” “志愿军被迫从罗斯托夫撤退的情况,您已经知道啦。昨天我们开了一个会。决定向库班挺进,目标是叶卡捷琳诺达尔,有一些志愿军部队正在这个城市的附近地区活动。我们的进军路线是……”科尔尼洛夫用铅笔没有削的那头在地图上指划了一下,便匆忙地讲起来,“在行进途中将吸收一些库班地区的哥萨克,消灭那些企图阻挠我们前进,为数不多、松松垮垮,没有战斗力的赤卫军队伍。”他■了■波波夫眯缝着往一边看的眼睛,结束说:“我们建议阁下把您的部队跟志愿军联合起来,协同进军叶卡捷琳诺达尔。分散力量——对我们不利。” “我碍难从命!”波波夫断然地声明说。 阿列克谢耶夫微微向他倾了一下身子。 “请问,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不能离开顿河地区到什么库班去。我们可以北倚顿河之险,屯兵过冬地区,静观事局的发展。由于顿河即将解冻,所以敌人已不可能进行什么积极的军事行动,——不仅炮兵渡不了顿河,就是骑兵也无法渡河。而在过冬地区,我们不仅粮秣有充分的保证,还可以在任何时候,向任何方面开展游击战争。” 波波夫很有信心地例举了很多理由,拒绝了科尔尼洛夫的建议。他喘了一口气,见科尔尼洛夫要插话,就固执地摇了摇脑袋,说道: “请让我把话说完……除此以外,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因素,我们指挥部不能不予以认真考虑:这就是我们那些哥萨克的情绪。”他伸出肥胖的白手,食指上的金指环紧箍进肉里去;他环视在座的人,稍微提高了一点儿声调继续说道:“如果我们移军库班,军队就有瓦解的危险。哥萨克可能不肯去。请不要忘记,我都不变和最坚强的组成部分是哥萨克,而他们在精神上并不是很坚定的,正如……就说阁下的部属吧。他们不肯去——毫无办法。我不能冒丧失整个部队的风险,”波波夫斩钉截铁地,又一次不容科尔尼洛夫开口,说道。“请原谅,我向阁下说出了我们的决定,而且斗胆恳请阁下相信,我们是不能改变这一决定的。当然,分散力量对我们不利,但是审时度势,这是唯一的出路。综上所陈,以愚之见,志愿军以不去库班为佳,——库班哥萨克的情绪使我担忧,——而与顿河军一同渡河,进军顿河对岸的草原。志愿军可以在那里进行休整,在春天到来以前,用俄罗斯来的志愿军,补充新的力量……” “不行!”科尔尼洛夫叫起来,昨天他还倾向开往顿河对岸草原的主张,而且还曾固执地批驳了阿列克谢耶夫的反对意见。“到过冬地区去是毫无意义的。我们有六千之众……” “如果说的是给养问题,那么我敢向您保证,大人,再没有比到过冬地区去更好的啦。同时,您还可以从那儿的私人养马场搞到一些马匹,使军队拥有一部分骑兵。您将来进行野外运动战时,就有了新的成功的可能性。您需要骑兵,可是志愿军的骑兵却很有限。” 这一天,科尔尼洛夫对阿列克谢耶夫特别献殷勤,朝他看了一眼。显然科尔尼洛夫在选择进军方向问题上,正举棋不定,想得到别的权威人士的支持。大家细心地听了阿列克谢耶夫的意见。老将军惯于简单、透彻而又明确地说明问题,他用几句措词精炼的话说明了向叶卡捷琳诺达尔进军的好处。 “我们朝这个方向进军可以轻而易举地冲破布尔什维克的包围,跟在叶卡捷琳诺达尔一带行动的部队联合起来,”他这样结束道。 “如果此举不能如愿以偿,那可怎么办呢,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鲁科姆斯基小心地问。 阿列克谢耶夫咂了咂嘴唇,用手在地图上勾划了一下。 “即使不幸失败的话,那我们还可以进军高加索丛山,在那里把军队化整为零。” 罗曼诺夫斯基支持他的意见。马尔科夫说了几句激动的话。阿列克谢耶夫的很有分量的论据似乎是无法反驳的,但是鲁科姆斯基接过话来,改变了会场争论一边倒的形势。 “我赞成波波夫将军的建议,”他不慌不忙地斟酌着字句,声明说。“进军库班困难重重;这是我们在这里难以预卜的。首先我们必须两次越过铁路线……” 所有参加会议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的手指头在地图上指的方向。鲁科姆斯基坚定地继续说: “布尔什维克是不会不以应有的方式来堵截我们的——他们会派出铁甲车。我们有如此庞大的辎重队,伤员又那么多;我们不能把他们扔掉。这一切都会给军队增加很大的困难,妨碍军队快速挺进。而且我也不明白,有什么根据,认为库班哥萨克对我们是友好的呢?以顿河哥萨克为例,他们似乎也是倾向于布尔什维克政权的,我们应该非常小心地并持适当合理怀疑态度来看待这一类的传闻。库班人也都正在患同样的布尔什维克沙眼病,这是旧的俄罗斯军队传染给他们的……他们很可能对我们抱敌对情绪。最后我必须再说一遍,我主张——东进,进军草原,在那里养精蓄锐,威胁布尔什维克。” 科尔尼洛夫在他的多数将军的支持下,决定西进,向韦利科克尼亚热斯克以西进军,在行军途中,给那些非战斗人员补充马匹,然后从那里转入库班地区。宣布散会后,他跟波波夫交谈了几句,——冷冷地道了别,便走回自己的房间。阿列克谢耶夫也随之走了出去。 顿河军参谋长西多林上校铿锵地响着刺马针,走到台阶上来,用洪亮的声调,高兴地向侍从兵喊道: “备马!” 一名留着浅色胡子的青年哥萨克中尉,手扶马刀,踏过水洼,走到台阶近前。他在台阶的下层站住,小声问道: “怎么样,上校老爷?” “很好!”西多林兴奋地低声回答说。“我们拒绝进军库班。我们马上就要返回驻地。你们都准备好了吗,伊兹瓦林?”“好啦,正在牵马来。”几个侍从兵上了马,牵马过来。那个留着黑额发、眼睛象田凫似的哥萨克,不时瞟着自己的同伴。 “怎么样,她漂亮吗?”他哧哧地笑着,问道。那个上点儿年纪的哥萨克矜持地笑了笑。 “象长了马癣似的。” “如果她要招呼你去呢?” “算了吧,傻瓜!要知道这会儿正是大斋的日子。”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先前的同事伊兹瓦林,跃上自己那匹溜屁股、整个额部都是白色、鼻孔也是白色的战马,向侍从兵命令说: “你们先到街上去。” 波波夫和西多林一面跟一位什么将军道别,一面走下台阶。一个侍从兵拉着马,帮助将军一只脚踏上马镫。波波夫摇晃着不起眼的哥萨克式马鞭,催马小跑起来,几个哥萨克侍从兵、西多林和几名军官立在马镫上,身子略微向前探着,跟在他后面驰去。 经过了两天的行军,志愿军来到梅切京斯克镇,科尔尼洛夫又得到了一些有关过冬地区情况的补充报告,而这些报告都与波波夫吹嘘的恰恰相反,令人失望。科尔尼洛夫把各战斗部队的指挥官召集起来,宣布了向库班进军的决定。他又派专使到波波夫那里去,重申联合的建议。专使军官在旧伊万诺夫斯克附近追上了队伍。专使带回的回信中,波波夫依然是客气,然而冷淡地拒绝了联合的建议,信中写道,他的决定是不能改变的,他暂时仍将留驻萨尔斯克地区。
第十九章 本丘克跟着迂回前进,去攻占新切尔卡斯克的戈卢博夫支队出发了。二月二十三日他们走出沙赫特纳亚,穿过拉兹多尔斯克镇,入夜之前,已经到达梅利霍夫斯克镇。第二天黎明就从镇上开拔了。 戈卢博夫率领着队伍用强行军速度前进。他那短粗的身躯总走在队伍的前头;鞭子不住气地往马身上抽。夜里行经别斯谢尔盖涅夫斯克镇时,让马匹稍稍休息了一下,骑士们又摇摇晃晃、在没有星星的、灰蒙蒙的夜色中登程了,土路上的薄冰在马蹄下咯吱咯吱地响着。 在克里维亚恩斯克镇附近他们迷了路,但是立刻又走上了正路。当他们开进克里维亚恩斯克镇的时候,天上已经露出了霞光。镇上还空荡荡的。在广场边的水井旁,一个哥萨克老头子正在砍马槽里的冰。戈卢博夫策马走到他面前,队伍也就停了下来。 “您好,老人家。” 哥萨克把一只戴着无指手套的手慢慢地举到皮帽子的帽檐上,很不耐烦地回答说: “您好。” “老人家,怎么你们镇上的哥萨克都到新切尔卡斯克去啦?在你们这儿征召过吗?” 老头子没有回答,匆匆拿起斧头,朝大门口走去。“走!”戈卢博夫拨马离开那里,嘴里骂着,命令道。 这一天“小”顿河哥萨克军会议正准备撤往康斯坦丁诺夫斯克镇。新任的顿河军行军司令官波波夫将军已经把武装部队撤出新切尔卡斯克,军用物资也都带走了。上午得到消息说,戈卢博夫正由梅利霍夫斯克向别斯谢尔盖涅夫斯克镇方向挺进。“小”顿河哥萨克军会议派西沃洛博夫大尉去跟戈卢博夫谈判交出新切尔卡斯克的条件。戈卢博夫的骑兵,跟着西沃洛博夫,未遇任何抵抗就冲进了新切尔卡斯克。戈卢博夫骑在浑身大汗的马上,在一大伙哥萨克的护卫下,快马奔向“小”顿河哥萨克军会议厅。大门口围了几个看热闹的人,一个侍从兵站在那里,牵着一匹备好鞍子的马,等候纳扎洛夫。 本丘克从马上跳下来,抓起手提机枪,跟着戈卢博夫和另外一群哥萨克一起冲进会议厅。一听到大门哗的一声敞开了,宽敞的大厅里的代表们都应声扭过头来,脸变得煞白。 “起立!”戈卢博夫好象是在举行检阅一样,紧张地命令道,在哥萨克们的护拥下,匆匆忙忙,磕磕绊绊,走到主席团的桌子前面。 “小”顿河哥萨克军会议的成员们听到这声令人畏服的喊叫,应声起立,椅子乒乓乱响,只有纳扎洛夫一个人还坐着。 “你们怎么敢中断哥萨克军会议呢?”他愤怒地喊道。 “你们被捕啦!住口!”戈卢博夫气得满脸通红,跑到纳扎洛夫的面前,把肩章从他的将军服上撕下来,说道:“站起来,对你说哪!把他带走!……你!……我对谁说话哪!……金肩章迷!……” 本丘克把机枪架在门口,各位哥萨克军会议的成员象一群绵羊似的挤成一团。几个哥萨克把纳扎洛夫、吓得脸色发青的“小”哥萨克军会议主席沃洛希诺夫和另外几个人,从本丘克面前架了出去。 栗色的脸上布满红晕的戈卢博夫脚上的刺马针碰得叮当乱响,也跟着走出去。一个会议的成员抓住了他的衣袖,问道: “上校老爷,行行好,告诉我,我们上哪儿去呢?” “我们可以走啦?”另外一个人躲躲闪闪从他肩膀后面探过脑袋,问道。 “你们滚蛋吧!”戈卢博夫挥着手喊道,走到本丘克面前时,又回过头来,跺了一下脚,喊道:“滚你们的……我没有工夫跟你们罗嗦!……滚吧!……” 他那受了风的沙哑的喊声在大厅里轰鸣了半天。 本丘克在母亲那里住了一夜,第二天,西韦尔斯已占领罗斯托夫的消息传到了新切尔卡斯克,他立即向戈卢博夫请了假,第二天一早就骑马去罗斯托夫。 他在西韦尔斯的司令部工作了两天,西韦尔斯还是在《战地真理报》当编辑的时候就认识他;——本丘克到革命军事委员会去了几次,阿布拉姆松和安娜都不在那里。西韦尔斯的司令部里组织了一个革命军事法庭,就地审判、处决被俘的白卫军。本丘克在那里工作了一天,帮助法庭工作,参加搜捕潜伏的敌人,第二天,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跑到革命军事委员会去,一上楼梯,就听见了安娜的熟悉的声音。当他放慢脚步,走进第二间屋子的时候,全身的血液顿时全都涌上心头,不知道是什么人的话语声和安娜的笑声从那里传出来。 原城防司令的房间里,烟雾腾腾。屋角里一张妇女用的小桌边坐着一个人,他穿着钮扣掉光了的军大衣,戴着护耳放下来的步兵皮帽,正在那里写什么,有几个战士和穿皮袄或大衣的文职人员围在他身边。他们三人一伙,两人一堆,在抽烟、谈话。安娜背对着门站在窗边,阿布拉姆松坐在窗台上,用交叉起来的手指抱着弯起的膝盖;他旁边,歪着脑袋,站着一个身材高大、长得象拉脱维亚人的赤卫军战士。他把拿着香烟的手伸到一边,竖起小手指头,在讲些什么——看来准是件可笑的事:安娜向后仰着身子,放声大笑,阿布拉姆松笑得满脸全是皱纹,近处的人也都含笑在听这个战士讲,而他的大脸上的、象用斧子砍出的每一根线条上,都流露着一种聪明、机智和略带凶狠的神情。 本丘克把一只手放在安挪的肩膀上。 “你好啊,阿尼娅!” 她回头一看,立刻满脸绯红,从脖子一直红到锁骨,眼睛里迸出泪花。 “你从哪儿来?阿布拉姆松,你快看!他简直象一枚崭新的新银币,可是你还在为他担心呢,”她低语道,眼也不抬,无力控制自己的窘急心情,往门口退去。 本丘克握了握阿布拉姆松热乎乎的手,跟他交谈了几句,觉得自己脸上挂着愚蠢、无限幸福的笑容,就没有回答阿布拉姆松提出的一个问题(他连问题的意义都没有弄清楚),就走到安娜面前去了。她已经镇定下来,由于有点儿不好意思,所以面带微怒地迎着他说: “喂,再一次向你问好。你怎么样?身体好吗?什么时候来的?是从新切尔卡斯克来的吗?你这些日子在戈卢博夫的支队里吗?嘿,真了不起……喂,怎么样?” 本丘克一面回答她的问题,一面用一眨也不眨的、沉重的目光盯着她。而她的回报的目光却因为受不了他的逼视,滑到一旁。 “咱们到外面去走走吧。”安娜提议。阿布拉姆松唤住了他们俩: “你们很快就回来吗?本丘克同志,我有事情跟你谈。我们想请你做一件事情。” “我一个钟头后回来。” 到了外面,安娜温柔地直■着本丘克的眼睛,婉惜地挥了一下手,说道: “伊利亚,伊利亚,你看我羞的那个样子,真是太糟糕啦……简直象个小姑娘!这一是因为太突然,二是由于咱们俩的暧昧关系。说实在的,咱们俩算是怎么回事呢?是情歌里的‘未婚夫与未婚妻’吗?你知道吗?在卢甘斯克,阿布拉姆松有一回问我:‘你跟本丘克同居了吧?’我断然否认了,然而他可是个善于观察的人,什么也休想瞒过他。他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是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并不相信。” “谈谈你自己的事吧,慢慢说,好吗?” “噢,我们干得好极啦!组织了一个支队,拥有二百一十一枝枪。我们进行了大量的组织工作和政治工作……唉,这难道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吗?你来得这么突然,我简直还没有转过向来。你在哪儿……在哪儿过夜?”她中断了谈话,问道。“在……一位同志家里。” 本丘克说了句谎话,立刻变得很不自然:其实这几夜他都是住在西韦尔斯司令部的办公室里。 “你今天就搬到我们那儿去吧。你还记得我住的地方吗?就是你曾经送我回去的那个地方。” “我找得到。不过……我一去会不会给你家添麻烦?”“你在说什么呀,你谁也不会麻烦,而且根本你就不该说这种话。”傍晚,本丘克把自己的衣物装到一只宽大的军用袋里,来到郊外安娜住的那条小胡同。一位老太太在一座不大的、砖木建筑的厢房门口迎接了他。老太太的模样隐约地有点儿象安娜:也是那样发蓝的黑眼珠子,有点儿弯的鼻子,只不过皮肤上皱纹很多,而且带点儿泥黄色,嘴瘪进去,显得老态龙钟。“是您吗——本丘克?”她问道。 “是我。” “请进吧。女儿已经对我谈过您啦。” 她把本丘克领到一个小房间里去,告诉他往哪里放东西,用患风湿病的手指四下指了指,说道: “您就住在这儿吧,这张行军床就是为您准备的。”她说话带着很重的犹太人口音。家里除她之外,还有一个小姑娘,也是个跟安娜一样瘦弱的、浅蓝色眼睛的姑娘。没过多久,安娜回来了。她一进家,气氛马上就变得热闹和活泼起来。 “没有人上咱家来吗?本丘克没来过?” 母亲用犹太语回答她几句,安娜立即用坚定、滑行的步子朝本丘克的房间门口走去。 “我可以进来吗?” “请,请。” 本丘克从椅子上抬起身来,朝她走过去。 “喂,怎么样?你已经安置好了吗?” 她满意地含笑打量着他,问道: “你吃了点儿东西了吗?走,咱们到那儿去。”她拉住他的军便服袖子,把他领到第一间屋子里去,说道:“妈妈,这是我的一位同志,”她笑着说。“您可别委屈了他。”“看你说的,怎么会呢……他是咱家的贵客。” 夜里,罗斯托夫城里步枪射击声象熟透的槐荚似的噼噼啪啪地响着。偶尔还有一阵阵的机枪声,后来都归于沉寂。于是黑夜,肃穆、漆黑的二月的夜色,重又用寂静笼罩了市街。本丘克和安娜在他那间收拾得非常整齐的小屋子里坐了很久。 “我和小妹妹住这间屋子,”安娜说。“你看,我们生活得多么朴素——象修道士一样。墙上既没有一张廉价的画片,也没有一张照片,没有一件显示我这个中学生的身份的东西。”“你们靠什么生活呀?”本丘克在谈话中间问道。 安娜相当自豪地回答说: “从前我在阿斯莫罗夫卷烟厂做工,还当家庭教师。”“那么现在呢?” “现在妈妈给人缝衣服。她们两个人花销不大。” 本丘克把占领新切尔卡斯克的情况,在兹维列沃和卡缅斯克附近的战斗情况详细地讲给她听。安娜谈了谈她在卢甘斯克和塔甘罗格工作的印象。 十一点钟的时候,母亲房间的灯一灭,安娜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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