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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天涯倦客

明朝那些事儿(第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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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43: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勇气

  【气势】

  仇鸾的这一生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无奈。

  这位兄台是世袭的候爵,这个爵位得来实属不易,他的先辈仇钺先生东奔西跑,南征北伐,平定安化王之乱后,又跑到京郊去打刘六、刘七(农民起义),最后还被分配去边界站岗喝风,才混到了这张长期饭票。

  仇鸾接替了爵位,本也想好好干,可是无奈啊,他实在不是那块料。守甘肃,玩忽职守坐了牢,守大同,要靠谈判,守北京,还是谈判。

  这已不是单纯的态度问题,而是能力问题,仇先生用事实证明,他本来就是个窝囊到底的废物。

  当然,其实偶尔仇鸾也想雄起一次,他也曾经做过尝试,比如嘉靖三十一年(1552),他带领大军出塞,在经过一个叫猫儿庄的地方时,遇上了敌人。仇鸾从容不迫地参加战斗,在他的英明指挥下,最终此战以明军阵亡二百余人,伤二百二十人的战绩告终。

  事后,仇鸾自豪地上报朝廷请功,因为他认为自己的战功还算显赫——斩杀敌人五个。

  人贱到这个地步,可算是天下无敌了。

  可这位贱兄运气竟然还不错,“庚戍之变”后,最该被追究责任的他竟然逃了过去,还被封为大将军,皇帝也十分信任他。

  风光无限的仇鸾越发骄横,连严嵩也不放在眼里,见到他竟敢呼来喝去,悔青了肠子的严嵩万没料到,这头白眼狼竟反咬一口,但此人正当红,无论如何也惹不起,只得忍气吞声。

  政坛就如同股市一般,暴涨必然暴跌,仇鸾耍威风的时候,高拱正在东宫当教书先生,张居正还在新单位打扫卫生,其余四位绝顶高手都在一旁装孙子,而以仇先生这样的白痴资质,竟然如此嚣张,是因为他根本不懂官场的第一原则——稳。

  不稳就必然倒霉,仇鸾兄的厄运很快就到了。

  他虽然已经位极人臣,却不能光荣退休,毕竟是武将,受到表扬之后还得回去卖命。可是仇兄实在太不坚挺,总是在边界上被俺答追着跑,为一劳永逸,他创造性地提出了马市的建议。

  这一建议的提出充分证明,仇鸾先生没有鹰的眼睛、豹的速度,却有着猪的脑子。

  所谓马市,就是明朝给俺答货物,俺答给明朝马,看上去很公平,实际上是一种勒索,因为仇鸾没有实力,俺答随便给几匹烂马,就敢狮子大开口,不给就打你,而仇先生被人打落门牙,也只能往肚里吞。

  更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俺答兄没有受过文化教育,也不懂得诚信两字怎么写,虽然签了合同,却从不执行,拿了大明的东西,该抢的还去抢,星期天也不休息。

  边界越来越乱,财物越丢越多,局势已经无法控制了,仇鸾头晕脑胀,得了重病。不过这位仁兄病中神智依然清醒,兵部侍郎蒋应奎奉命暂时执掌大将军印,病得半死不活的他竟然还拖着不给。

  赖账是暂时的,不久之后,他会连自己的命一起交出去。

  很快他就收到了皇帝的谕令,全文意思简明扼要——没收兵权,回京候审!

  而更让他想不到的是,根据内线通报,向皇帝告状的人竟然是和他一同升官,且关系密切的徐阶。

  仇鸾连气带病,就此一命呜乎,跑到地府去跟阎王大人谈判了。

  仇大将军其实并不知道,在徐阶的眼中,自己只是一块大肥肉。徐尚书对人一贯和气,而且越是深仇大恨,越是和蔼可亲。而仇鸾受到的礼遇程度,仅次于严嵩大人。

  徐阶之所以想除掉仇鸾,原因是这个家伙太可恨,明明啥也不会,却冒功请赏祸害国家,而且他也是当年害死夏言的帮凶之一,自然不在话下。

  而更重要的是,打倒仇鸾可以获取更多的资本,不但能赢得皇帝的信任,还能增加威信,拉拢百官,壮大自己的政治势力。

  于是打定主意的徐阶看准了时机,一口气把甘肃失职、大同谈判、北京密谋全都兜了出来,算了总帐。

  嘉靖愤怒至极,马上下令仇鸾回京交待问题,并收缴其兵权。

  紧盯着仇鸾的,还有严嵩,当他得知仇鸾已经失势时,立刻找来了陆炳,准备把仇鸾一举解决。

  陆炳不愧为第一锦衣卫,办事效率极高,在锦衣卫特务的努力挖掘下,仇鸾先生从小到大干过的坏事全都被挖了出来,什么通敌卖国、贪污受贿、调戏妇女等等无所不包。

  胜券在握的严嵩觐见了嘉靖,一五一十地将以上罪状详细告知,嘉靖气急败坏,当即下达命令:

  将仇鸾的尸首(此时已病死)挖出来,砍掉脑袋,巡视九边!

  看着满脸杀气的皇帝,严嵩决定趁热打铁,借刀解决自己的心头之患:

  “据臣所知,徐阶与仇鸾平日关系紧密,陛下不可不察。”

  可严嵩万万没有想到,听到这句话的皇帝突然消弭了愤怒,展露出一副阴晴不定的表情。

  他拿出了那封密疏,笑着交给了严嵩:

  “你看看吧。”

  严嵩打开了文书,看到了那个醒目的落款——徐阶。

  文渊阁大学士、内阁首辅、少师严嵩终于害怕了,他打了个寒战,哆哆嗦嗦地交回了奏疏,在嘉靖嘲讽的笑容中离去。

  他已经明白了,那个沉默的人,那个不起眼的吏部侍郎,那个对他毕恭毕敬的人,并不是一个政治暴发户,更不是投机者。

  他是一个有企图的权力野心家,是一个不亚于自己的权谋高手。他所谋夺的,并不只是一个尚书或是内阁学士的官位,而是自己的位置——内阁首辅。

  必须彻底地消灭他,在他取代自己之前。

  事后证明,严嵩正确地判断了徐阶的能力,却错估了他的目的,这位徐兄弟想要的绝不只是他的官位。

  严嵩回到家里,将自己的意图告诉了奇才严世蕃,可是出乎他意料,这位独眼儿子竟然告诉他,不要和徐阶公开对抗了。

  “为什么?”

  “他已成气候,动不得了。”

  严世蕃确实不负才名,这个论断十分准确,此时的徐阶已今非昔比,他现在的头衔全称是: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太子太傅(从一品)、内阁次辅徐阶。

  天子之下的第二号人物,斗败仇鸾的英雄,皇帝的贴身亲信(近期),不怕死的大可以去试试。

  很难对付,但并非不能对付,严世蕃客观分析形势后,想出了一条对策——压制。

  毕竟严嵩仍是首辅,不但有皇帝的信任,还有为数众多的同党和特务,只要死死盯住徐阶,束缚住他的行动,无须大动干戈,等到风头一过,这位政治新贵将就将被彻底扼杀。

  这条策略充分地表现了严世蕃先生的斗争水平,事实证明,这个软刀子杀人的计谋十分有效,扶摇直上的徐阶没有对手,也没有人和他公开作对,但在暗地里,却有无数双眼睛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更让他郁闷的是,在处理朝廷公务时,无论他提出什么意见方案,总是被无理驳回,而面对这一切,他毫无办法。

  因为在明代的内阁中,首辅和次辅虽然都是内阁成员,但说话算数的只有首辅,如果摊上个难伺候的首辅,其余的内阁成员就只有端茶倒水的份了,不服还不行,官大一级压死你。

  就这么来来往往,徐阶被压得喘不过气,严嵩也无法赶尽杀绝,政局再次进入了僵持状态。

  【旁观者】

  当徐阶竭尽全力与严嵩生死相搏的时候,其余五位绝顶高手却有着不同的表现。

  徐阶的最大敌人是严世蕃,要知道,嘉靖三十一年(1552)时,严老先生已经七十多岁了,虽然精神还行,没有老年痴呆的迹象,但论斗智水平,是无法与徐阶相比的,而他那精妙的策划和毒辣的手段,全部出自于严世蕃,如果没有这个独眼儿子,估计他早就完蛋了。

  最悠闲的人是杨博,他已经暂时脱离政坛,调任兵部左侍郎,专职干起了军事,不过这位仁兄平生有一个最讨厌的人——仇鸾,为此,他曾收集材料,上书弹劾仇先生三十条罪状(比陆炳还多),恨屋及乌,对于严嵩一伙,他从来就没有什么好感。

  虽然在个人感情上,他偏向徐阶,但也仅此而已,杨博先生是官场老油条,知道自己实力不足,也不想和严嵩公开作对。不过无论如何,他还是支持徐阶的(仅限于精神层面)。

  最愤怒的人,是张居正,庶吉士毕业后,他就被分配到翰林院当上了编修,在亲眼目睹了朝政懈怠、俺答烧杀的一幕幕惨象后,这位二十多岁的翰林官已然成为了一名标准意义上的愤青。

  作为徐阶的学生,他曾多次写信给自己的老师,希望他挺身而出,对抗铲除祸国殃民的严党,却从未得到明确的答复。他不了解徐阶,也不了解自己:此时的他,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小人物的愤怒是毫无用处的。

  相对于张居正而言,高拱就要聪明得多了,刚满四十岁的他虽然外表沉默寡言,却工于心计,城府极深,他十分清楚斗争形势和政局走向,在这六个人中,只有他才是真正的中间派。

  他既不投靠占优势的严嵩,也不理会隐忍的徐阶,外面风高浪涌,他却纹丝不动,因为他早已在错综复杂的局势中,找到了最终致胜的法宝。

  嘉靖三十一年(1552),饱读诗书的高拱离开翰林院,成为了裕王的讲官,他十分努力工作,用心教导裕王,日夜不离,深得裕王信任。

  无利不起早,高拱如此尽心尽力,其实原因十分简单,三年前(嘉靖二十八年),嘉靖的太子去世了,剩下的只有两个儿子——裕王和景王。

  两人都生于嘉靖十六年(1537),而裕王比景王早出生一个月。

  出乎很多人的意料,这六人之中,最为苦恼的人其实是陆炳。

  在许多人眼里,陆炳是严嵩的爪牙,听从严党的指挥,实际情况绝非如此。

  事实上,陆炳的势力远远超出一般人的想象,此人不但心思缜密,精明强干,还善于在朝中结交朋友,人脉甚广。

  更为重要的是,这位手握锦衣卫的特务头目,还担当着一个极为机密的任务。

  要知道,嘉靖先生二十多年都呆在小黑屋里炼丹,也不上朝,可大到朝廷政局、小到大臣娶小老婆、逛妓院,他都了如指掌,其关键就在于陆炳。

  在这位兄弟的统领下,锦衣卫昼伏夜出,四处打探小道消息,朝中重臣的府邸,都有他安插的锦衣卫卧底,连严嵩、徐阶等人也不例外。

  所以每次严嵩来求他帮忙的时候,总是十分客气,时不时还得给他送礼,唯恐得罪了这位大特务,哪天心血来潮,在他的院子里塞几件龙袍兵器,那麻烦就大了。

  深得皇帝的信任,掌握大臣的隐私,然而强势的陆炳,却并不是一个作恶多端的人。

  身为名门之后,陆炳自幼就接受了严格的教育,忠奸善恶,是非分明。而在进入官场后不久,他便依照最原始的准则作出了判断:严嵩是坏人,夏言是好人。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在权力和利益面前,他改变了自己的初衷,与严嵩合谋,最终害死了夏言。

  对于这件事情,严嵩自然是心安理得,陆炳却是引以为耻,羞于提及。

  严嵩和陆炳都是搞经济的高手,具体手法却大不相同,严嵩贫富通吃、老少咸宜,陆炳却只向为富不仁的大户下手,从不为难穷人,而且他还经常拿钱出来接济一些正直的大臣,遇上皇帝发怒要整人,他会站出来说情保全,绝不落井下石。

  应该说,陆炳大致还是一个有良心的人,可是在残酷的政治斗争和现实的利益面前,良心实在不太值钱。

  随着严党的不断壮大,国家祸患的日益严重,陆炳的立场也在不断摇摆着,但作为一个既得利益者,他仍然保持着与严党的合作关系,直到沈链事件的发生。

  沈链,是一位锦衣卫。嘉靖十七年中进士,在地方干了几年县长,几经曲折之后加入锦衣卫,成为了陆炳的手下。

  在众多的锦衣卫中,沈链算是个十分奇特的人,他为人刚正,嫉恶如仇,明明是个特务,却比言官还积极,经常上书议论时政。一般说来,这种性格的人很难在特务机关混下去,可更为奇特的是,最高长官陆炳居然十分欣赏他的个性,认定他是个人才,不但不难为他,反而处处加以维护。

  当时的沈链任职锦衣卫经历,只是锦衣卫中的一个基层干部,长得也没啥特点,丢到人堆里就找不着了,但事实证明,陆炳的眼光没有错,沈链确实是个不同凡响的人。

  在“庚戍之变”中,他第一次崭露了头角。

  当时俺答围城,要求入贡,而那封所谓的入贡书,跟勒索信属于同一性质,措辞蛮横,极端无礼。

  可是当皇帝传旨,要大臣讨论入贡问题时,只有司业赵贞吉(王门弟子)挺身而出,表示反对,在内阁意见没有下达前,其余的老狐狸们都保持了沉默。

  正是在这片沉默中,沈链站了出来,公开支持赵贞吉的意见。

  沈链的出现让众人吃了一惊,而之前打死也不说的吏部尚书夏邦谟此刻却突然跳出来,用讥讽的口气问道:

  “阁下现任何官?”

  这意思很明白:你算是个什么屁官,哪有你说话的份!

  沈链镇定自若地大声答道:

  “我是从七品锦衣卫经历沈链,诸位大人不言,小吏自当言之!”

  浩然正气,声震寰宇。

  正二品的尚书无颜面对从七品的经历,羞愧地退了下去。

  沈链用他的直言征服了在场的人,也赢得了陆炳的尊重。此后,陆炳安排沈链作为他的贴身侍从,随同进出各处。

  陆炳这样做,除了表示器重外,也是为了保护这位直性子的下属,免得他到外面惹事。

  可是他万没想到,这个安排却惹出了更大的麻烦,因为他经常出入的地方,正是严嵩的家。

  沈链秉性刚直,遇到小奸小恶都要去插一脚,眼睛容不得沙子,更何况是严嵩这种大奸大恶的巨型花岗岩,所以每次到大贪官严嵩家吃饭,他总是“不忿”,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不爽,非但不苟言笑,还跟严世蕃干过几仗。但他毕竟是陆炳的人,严氏父子也不敢把他怎么样。

  然而事情最终激化了,在亲眼目睹“庚戍之变”的耻辱,百姓家破人亡的惨剧后,沈链终于忍无可忍,一次醉酒之后,他愤然写下了那封著名的上疏,历数严嵩十大罪状,喷射出心底的怒火:

  “大学士嵩,贪婪之性疾入膏肓,愚鄙之心顽于铁石!”

  于是神仙也保不住他了。

  沈链的结局又一次证实了严嵩对皇帝的巨大影响力,文书刚送上去,谕令就下来了:锦衣卫沈链,处以杖刑,发配居庸关外。

  得知消息的陆炳焦急万分,却又无计可施,只能跑去给沈链送行。

  看着这位即将发配边疆的属下,陆炳感叹良久:

  “你这又是何必呢?”

  然而身受杖伤、已然一无所有的沈链却依旧昂起了头:

  “扫除奸恶,天理!”

  看着那单薄却坚毅的背影,陆炳发出了最后的叹息:“我不如沈链啊!”

  在勇敢的从七品锦衣卫经历沈链的面前,从一品少保、兼太子太傅、左都督陆炳,是一个软弱的人。

  六年后,在严世蕃的指使下,沈链被杀害于宣府,他的两个儿子沈衮、沈褒也被关入监牢,并活活打死,是为斩草除根。

  对于庞大的严党而言,这次事件不过是一场小小的风波,沈链那徒劳无益的努力什么都没能改变。

  然而这徒劳无益的努力,却是一个普通人无畏的证明,沈链这个平凡的名字就此被镌刻于史册之上,永不磨灭。

  他并不需要改变什么,因为他的勇敢已经说明了一切。

  勇敢的沈链死去了,胆怯的陆炳还活着,他仍旧看重自己的利益,不愿也不敢去对抗那股可怕的势力。但他依然被深深地触动了,在不知不觉中,他已悄然改变自己的立场,向着另一个方向迈出了关键的一步。

  嘉靖三十一年(1552)的政局就是这样,大家都知道严嵩贪婪腐化,严党为祸国家,但大家也知道,严嵩奸诈狡猾,严党权大势大,反对它必定遭殃,投奔它必定发达。

  而沈链之举之所以能名留史册,是因为仅此一位,毕竟大多数人都是利益的动物,于是严党的成员越来越多,势力越来越大,而那个隐忍的徐阶依旧隐忍着。

  对于严嵩而言,嘉靖三十一年是个好年份,皇帝大人安心修道,将国事完全托付给他,百官臣服,那几个不服气的也收拾了,沈链被赶跑了,仇鸾被打倒了,而他唯一的对手徐阶也被压得毫无招架之功。

  不会再有人敢与我作对了。这是严嵩最为自信得意的时刻。

  然而他错了,无须等待多久,他将迎接自己从政以来最为猛烈的攻击,而这次攻击,正是他覆灭之路上的第一声丧钟。

  与之前的沈链如出一辙,这次攻击的发起者也是一个小人物,不过在明代历史上,这位小人物却有着一个让人望而生畏的称号。

  【明代第一硬汉】

  嘉靖二十六年(1547)是一个极不平常的年份,其特别之处就在于那一年的科举。

  因为在这次进士考试录取的名单中,有着这样几个名字:张居正、李春芳、殷士瞻、王世贞。

  张居正就不用说了,李春芳和殷士瞻都是后来的内阁重臣,风云人物,而这位王世贞先生更是值得一提,此人是明代“后七子”的领军人物,引领文坛二十余年,无人可比,而更具传奇色彩的是,据说他闲来无事,曾写就一书,书名《金瓶梅》。

  当然,王世贞先生只是此书的作者嫌疑人之一,但此人名声之大,影响之远,可谓惊世骇俗,这是年头久了,要换在几百年前,王先生就是超一流的明星人物。

  而当新科进士们整齐列队,带着荣耀和笑容大步迈出大明门的时候,这四位仁兄正占据着前列最风光的位置。

  能走在队伍的前面,是因为他们有着足够的资本,李春芳是那一科的状元,张居正、殷士瞻都是前二甲头名,庶吉士。王世贞更不在话下,他的父亲王忬是都察院右都御史,二品大员。在当时人们的眼中,这是一群注定建功立业、名留青史的人。

  然而在那支队伍的后列,还走着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与前面那四位相比,此人着实不值一提,他家境贫寒、没有背景,考试成绩也一般,不是庶吉士,一般说来,这号人的最终命运也就是外派县官,或是在六部混个职位,苦熬资历直到退休。

  历史是喜欢开玩笑的,这个被所有人忽视的人却最终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伟人,当李春芳、殷士瞻、王世贞这些昔日的风云人物,被历史的黄沙掩没,被无数人遗忘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历史教科书都记下了他的名字,他的光芒只有张居正堪与比拟。

  杨继盛,即使再过五百年,这个名字仍将光耀史册。

  杨继盛,字仲芳,河北容城人,正德五年(1510)生,家里很穷。

  杨继盛不但穷,还很苦,因为他七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父亲也没闲着,给他找了个继母,更不幸的是,这位继母也不是省油的灯,缺少博爱精神,没把他当儿子,只让他做杂役。

  在苦难的童年中,杨继盛开始成长。

  童工杨继盛的主要工作是放牛,他没有父母的疼爱,也没有零花钱,犯了错还要挨打,然而杨继盛没有办法,日子只能这样一天天地过。

  突然有一天,他牵着牛回家的时候,对家里人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想读书。”

  在没有希望工程的明代,这句话对于杨继盛的家人而言,大致是一个笑话。

  家里没有钱,即使有,也轮不到你。

  杨继盛的哥哥随即给了他一个轻蔑的答复:

  “你才多大年纪,读什么书?”

  “我能放牛,就不能读书吗?”一个倔强的声音这样回答。

  然而倔强不能解决问题,杨继盛还是不能去上学,但在他的坚持下,父母最终准许他去私塾旁听,但前提是必须干好本职工作(放牛)。

  于是每天放牛之后,杨继盛都会把牛系在学堂门前,然后站在窗外,或是躲到角落里,忍受着那些交过学费的学生鄙视的目光,认真地听着课。

  这对他而言,已经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站了六年之后,杨继盛的热情终于感动了他的父母,于是他们把十三岁的儿子送进了私塾。在这里杨继盛努力学习,不负众望,先后考中了秀才和举人。

  可是举人杨继盛依然是个穷人,虽然不用再交赋税,但他不会钻营,生活依然窘迫,为了节省费用备考,他进入了有国家补贴的国子监。

  在这里,他遇见了那个和蔼的国子监校长(祭酒)徐阶。

  如以往一样,徐阶认真细致地慰问每个学生的情况,当然,也和以往一样,他并没有记住其中的大多数人。

  杨继盛就在被忽视的大多数人中,作为一名国子监的普通监生,他没有官僚的背景,也没有庶吉士的前途,自然也没有被徐阶牢记的理由。

  但徐阶没有想到,十年之后,这个贫寒而不起眼的学生,将牺牲自己的生命,为他打开那道胜利之门。

  在明代,要想升官,是要考试的,但这一关实在太难,官僚子弟吃不了苦,只好另觅他途,而要继承父亲的世袭官位,必须等到老爹死掉或是退休,是不太靠谱的。

  所以国子监就成了最好的选择,因为监生可以直接做官,虽然名额极少,但总比没有强。

  于是在官僚子弟汇集的国子监,杨继盛成为了一个孤独的异类,同学们奢侈享乐、挥霍无度,杨继盛却只能每日读书,按时就寝,因为他没有钱,只能靠监生那点可怜的补助。

  但杨继盛从未自惭形秽,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他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当权贵子弟为了那几个可怜的名额争得头破血流的时候,杨继盛却在嘉靖二十六年(1547)的科举中一举中第,成为了一名进士。

  杨继盛的运气实在一般,他被分配到冷衙门南京吏部,当上了六品主事,之后又改任兵部员外郎。和他的同学相比,既没有庶吉士的光辉前景,也没有地方官的油水实惠。

  然而杨继盛没有怨言,他只是默默地工作,努力地干活。

  他不是一个聪明人,至少比张居正还差得远,虽然他很勤奋,但勤奋是永远无法弥补天分的。他缺乏大局观,不会搞同事关系,不会拉帮结派,政务能力也很一般。

  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但他不以为意,因为对于出身贫寒的他而言,这一切已经足够了。

  虽然这个世界很复杂,官场很狡诈,但在杨继盛那里却十分简单,因为他的为官之道只有一条:报效国家、体恤百姓。

  这是大多数新官员们口头禅和必喊口号,很多人喊得比他更响亮,却没有记住。

  杨继盛记住了,而且他照做了。作为一个穷人家的孩子,他很知足,很感恩,他所期望的,只是踏踏实实地为国为民做几件事而已。

  所以当“庚戌之变”后,仇大将军要开“马市”再次妥协退让的时候,杨继盛当即站出来,愤然上书,反对马市。

  仇鸾十分恼火,就告了杨继盛的黑状,将其关进诏狱,并贬官发配偏远地区狄道。

  狄道十分荒凉,少数民族聚居,本地人不爱好读书,只喜欢闹事,到这里做官基本相当于劳改。

  然而杨继盛毫无畏惧,因为他是一个简单的人,用简单的方式,过简单的生活。

  他吃粗茶淡饭,住简陋的房子,教当地人识字读书,解决纷争,不收一文不取一物,连蛮夷之地的乡民也被他感化,大家都称他为“杨父”。

  居庙堂之上,处江湖之远,皆忧其民者,方可为官。

  不久后,仇鸾密谋败亡,嘉靖想起了杨继盛的忠言,便诏令他复官,先升他为知县,一月后升南京户部主事,三天后升刑部员外郎。

  坐着直升飞机的杨继盛还没有到顶,很快他又回到了京城,这一次他的任职地点是兵部武选司。

  兵部最穷的地方是职方司,而最富的无疑是武选司。武将升迁谪降,手中大笔一挥即可,又闲又富,肥得流油。

  而毫无背景的杨继盛之所以能够得到这个职位,完全是因为严嵩的推荐。

  严嵩之所以保举杨继盛,自然不是欣赏他的正直无私,只是因为仇鸾是他的敌人,而杨继盛曾经反对仇鸾,在他看来,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

  可是严嵩并不知道,在杨继盛的敌人名单上,仇鸾只排第二,第一名的位置一直是留给他老人家的。

  严嵩认为自己能够利用杨继盛与仇鸾的矛盾,能够用官位和利益收买这个人,能够将他收为己用,然而他错了,因为他并不了解杨继盛。

  这是一个没有私仇的人,他的心中只有公愤,即使整他个人,只要有益国家,他也毫无怨言,此即所谓大公无私。

  大私无公的严嵩自然是无法理解这种品格的,他正在家里等待着新同党的加入,却没有想到,毁灭之路已然就此打开。

  当严嵩自信十足的时候,杨继盛却已看清了事情的真相,朝局黑暗、民生凋敝,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严嵩,这位本应用心勤政的内阁首辅贪污受贿、结党营私,干过的好事可谓罄竹难书(不是写不完,是不太好找),心中装着他自己,唯独没有全世界。

  于是杨继盛决定上书弹劾这个人。

  在明代,弹劾可谓是家常便饭,比如你看某人不顺眼,可以上书弹劾,和某人有仇,可以上书弹劾,政治斗争需要,可以上书弹劾,闲来无事找点活干,也可以上书弹劾。弹劾的理由也是千奇百怪,比如不讲个人卫生、衣服没穿对、腰带没系好,长相难看也可以弹,总之是只要想得到,就能弹得了。

  而在这种环境下,明代的官员们已经养成了习惯,大凡一个官员干到三品副部级,如果档案里没有十几份弹章,那就是件极不正常的事情。

  你弹劾我,我弹劾你,幸福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几十年混下来,一次也没被弹劾过的,不是人,是神。

  在弹劾如吃饭穿衣的时代,平凡而不起眼的杨继盛却因此万古流芳,是因为他使用了最为特别的一种弹劾方式——死劾。

  在很多情况下,弹劾是一种政治手段,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大家同朝为官,混个功名也不容易,弹劾贪污,下次就少贪点,弹劾礼仪,那就注意点形象,就算是弹劾长相不佳,最多不过是去整容,你来我往,相敬如宾。

  而死劾,并非是简单的文书,它是一种态度,一种决心,弹劾的罪状是足以置对方死地的罪名,弹劾的对象是足以决定自己生死的人,弹劾的结果是九死一生。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生命为赌注,冒死上劾,是为死劾。

  死劾,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若非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类的纠纷,是断然不会有人用这一招的,严嵩没有杀杨继盛的爹,更不会抢他的老婆,相反,他提拔了杨继盛,并希望将他收入门下。

  然而杨继盛拒绝了升官发财的机会,他已经下定决心,死劾严嵩。

  严嵩不是他的仇人,他却依然不忿,为夏言不忿、为朝局不忿、为死在蒙古马刀下的万民不忿,为天下不忿!

  以天下为己任者,是然。

  他并非不知道这样做的下场,沈链的遭遇就在眼前,并非没有人劝过他,深通王学,熟悉斗争之道的唐顺之及时看出了苗头,作为杨继盛的朋友,他曾写信劝告:

  “愿益留意,不朽之业,终当在执事而为。”

  作为王学左派的嫡传弟子(聂豹、徐阶属右派),唐顺之十分清楚当时的政治环境,所以他苦口婆心相劝,希望杨继盛不要出头,以避祸患。

  杨继盛看了信,却只是笑而不答。

  他的人生只剩下了一件事情。

  在上书弹劾之前,杨继盛斋戒了三天。

  这是他一生中最后的自由时光,四十二岁的杨继盛回顾了他的过去,从童年的贫寒,到青年的求索,熬过了继母的虐待,熬过了仇鸾的陷害,现在的他,是兵部武选司员外郎,前景光辉,仕途远大。

  然而现在他准备放弃所有一切,去完成那件必死无疑的大业。

  因为放牛的杨继盛、历经磨难的杨继盛、看尽官场黑暗的杨继盛,依然是同一个杨继盛。

  在黑暗中的杨继盛,是一个纯洁的人。而面对这片窒息的黑暗,他无力反抗,只能发出那最后的呐喊。

  杨继盛虽然不聪明,却也不笨,他十分明白,唐顺之的话是对的。

  死劾确实并不是一个好的方法,但他没有更好的方法。他没有钱财,没有权势,没有庶吉士的背景和入阁的希望,更没有张居正和徐阶的智慧。归根结底,他只是个出身农家、天赋平凡的普通人。

  他唯一拥有的,只是他的性命。

  而弹劾后的流程他也很清楚,严嵩的诬告、锦衣卫的拷打、诏狱的长期关押,如果运气好,可能还有行刑人的大刀。在这样恐怖的环境下,根本不用指望什么九死一生,只有十死无生。

  然而他依然决定这样做。

  明知不能成功,明知必死无疑,依然慷慨而行。一般说来这种行为有着很多称呼,比如愚蠢、不自量力、飞蛾扑火等等,在西方人的眼中,这更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违反逻辑的行为。

  而在中国古老的哲学中,这种行为有着一个恰如其当的名称:

  明知不可而为之。

  我深信,这正是我们这个伟大民族的魂魄。

  【勇往直前】

  杨继盛已经了无牵挂。

  他拿起了笔,在铺开的纸张上写下了悲愤的心声:

  〖臣孤直罪臣杨继盛,请以嵩十大罪为陛下陈之!〗

  当杨继盛将这封千古名疏封存妥当,递送内阁转交西苑之时,他已经完成了一个伟大的转变,昔日那个放牛的贫农子弟,历经几十年的风雨,终将成为一位不朽的英雄。

  就在嘉靖收到这封上疏后不久,消息灵通的严嵩便从皇帝的侍从那里得知了奏疏的内容。

  面对这个从五品小官义正言辞的控诉,严嵩害怕了,他虽然是内阁首辅,虽然是皇帝的宠臣,却依然害怕这个来自最底层的无畏的声音。

  而且根据多年的从政经验,他迅速作出了判断——这人是来玩命的。

  但就在他惊惶不定的时候,独眼龙军师严世蕃又出场了,听完那慌不择言的讲述后,他却只是镇定地说了一句话:

  “奏疏在哪里,拿给我看。”

  仔细阅览之后,严世蕃露出了笑容,他告诉自己那慌张的父亲,不用害怕,其实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几乎就在严嵩知晓奏疏内容的同时,徐阶也知道了,这也是没办法,十六世纪是信息的时代,想在保住脑袋,混碗饭吃,就得时刻掌握朝廷的最新动态。

  徐阶惊叹于杨继盛的勇气,他万没想到,当年那个沉默的学生竟然有如此的血性,如此的勇敢,孤军突起,去挑战那个他绝对无法战胜的对手。

  他敬佩这个人,因为这个人做了连他都不敢去做的事情。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危险已向自己逼近。

  因为杨继盛是他的学生,而在那年头,师生关系就是政治关系,杨继盛上书,他虽然并不知情,却也绝对脱离不了关系。而目前政局敌强我弱,还远不到摊牌的时候,如此时与严党开战,必定功亏一篑。

  徐阶坐卧不安,直到他拿到奏疏全文,这才松了一口气。

  因为在这封奏疏的末尾,杨继盛还加上了这样一句话——“大学士徐阶蒙陛下特擢,乃亦每事依违,不敢持正,不可不谓之负国也”。

  真糊涂也好,假聪明也罢,这句关键的话最终挽救了徐阶,保存了他的实力。

  政坛的地震看似已经不可避免,严嵩惊慌失措,徐阶忐忑不安,而杨继盛却只是镇定自若,静候处理。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在这件事情中,最为恐慌的并不是以上三位,而是另一个似乎毫不相关的人——高拱。

  无论是严嵩还是徐阶,高拱都是以礼相待,所以这件事对高拱并没有太大的影响,然而就在他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打开奏疏的抄本,看到那句要人命的话时,顿如五雷轰顶,马上抄起文书去找徐阶。

  他所看到的那句话,正是严世蕃所注意的那一句。

  看着面无人色,气喘吁吁的高拱,徐阶十分纳闷,然而当他顺着高拱的指向,仔细研读那句话时,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这句让严世蕃笑颜逐开,让高拱吓破胆的话是这样写的——愿陛下听臣之言,察嵩之奸,或召问裕、景二王。

  徐阶的脸白了,他很清楚,这是一句授人以柄的话,很容易被理解为裕王指使杨继盛,借攻击严嵩之名逼宫犯上,若被严党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高拱之所以跑来找徐阶,原因在于他认为杨继盛是徐阶的学生,上书必定是徐阶指使,准备借此和严党决战。

  而徐阶敢于摊牌,必然有着全盘计划,但无论你徐兄有何打算,也得给兄弟划个道出来,让我早有准备,免得无故遭殃。

  然而徐阶诚恳地告诉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件事,也没有后着。

  这下子高拱傻眼了,一直以来,裕王和严党的关系并不好,而皇帝宁可信任他身边的道士,也不愿相信自己的儿子,以严世蕃的智商,绝不会放过这个一网打尽的机会。

  看着团团乱转的高拱,徐阶也是焦急万分,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们还算是某种程度上的盟友,裕王如果倒了,对他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但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千钧一发,面对几近绝望的高拱,徐阶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最后的办法:

  “事已至此,只能去找那个人了,听天由命吧。”

  徐阶和高拱到底是政治老手,此时的严世蕃确实正打着裕王的主意,准备一箭双雕,借刀杀人。在他的指点下,严嵩把祸水引向了二王。

  这个话题彻底触痛了嘉靖的神经,他立刻派人前去诏狱质问杨继盛(此时已经下狱):与二王有何种关系,为何要引出二王?

  杨继盛虽然耿直,却并不笨,他意识到了问题中隐含的巨大风险,大声答道:

  “除了二王,朝中还有人不怕严嵩吗?!”

  听到答案的嘉靖这才松了口气,但危机还远未结束,因为严世蕃先生从来就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也从未期盼杨继盛会头脑发热,主动配合。事实上,他的计划才刚刚开始。

  严世蕃深知,虽然朝中严党势力庞大,但要想除掉杨继盛,拉裕王下水,必须借助另一个人的力量,而对于那个人,他是有把握的。

  算盘打得确实不错,可惜他的对手是徐阶。

  据说在象棋中,能看到后两步的就是高手,看到后三手以上的就是大师水平,而在政治这种特殊的游戏中,徐阶是当之无愧的特级大师。他不但算出了严世蕃的企图,还算准了他的预定目标。

  于是在严世蕃动手之前,他抢先一步,找到了那个关键的人——陆炳。

  杨继盛和裕王的命运,就握在陆炳的手中。因为这位仁兄不但是特务头子,还是詔狱的监狱长,在监狱里做点手脚,搞份假口供,然后派出个把锦衣卫,深更半夜栽赃一下裕王,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陆炳是严党的同盟,无论如何,他没有拒绝严世蕃的理由,然而徐阶依然登门拜访了,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

  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判断——陆炳还是一个有良心的人,更重要的是,他已没有别的方法。

  面对陆炳这样的老江湖,讲客套或是谈交情,无异于是自取其辱,徐阶开门见山:

  “此事不宜牵涉过广,望三思而行。”

  陆炳看着徐阶,沉默不语。

  他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他不愿表态,也不能表态。

  反正已经说了,徐阶又提出了另一个要求:

  “那个人还望老兄多加保全。”

  听到这句话,陆炳终于开口了:

  “此人之事上通天子,非我所能为。”

  意思是,这件事情已经通天,我是罩不住的。

  这是句实话,徐阶也只能叹气了:

  “唯望老兄多加留意。”

  陆炳点了点头,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徐阶走了,严世蕃来了。

  当然,他的来意和徐阶完全相反——把杨继盛整死,顺带梢上裕王。

  陆炳热情地接待了他,还不断点头表示同意。

  严世蕃满意地走了,然而事情的发展并非如他所料。

  此后严嵩父子天天在家里等待着好消息的到来,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陆炳那边却毫无动静。

  严世蕃没有再去找过陆炳,作为官场老手,他很清楚对方的这种态度所代表的意义——拒绝。

  沈链离去时的背影,是陆炳永远无法忘怀的,所以在关键的时刻,他作出了这个关键的抉择。

  他虽然没有挺身而出的勇气,却依然坚守着仅存的良知。

  外面大风大浪,斗得你死我活,而事件的中心人物杨继盛却是异常的平静,他镇定地呆在牢房中,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暴风骤雨。

  在陆炳的授意下,诏狱的看守并没有难为杨继盛,但严嵩的能量却并不是陆炳可以左右的,很快,杨继盛就为他的勇敢付出了代价。

  他被拖出了牢房,接受了廷杖一百的处罚。

  廷杖是用大棍子打屁股,一般说来,如果是所谓“用心打”,六十廷杖就足以将人活活打死,即使不死也脱层皮,极为痛苦。

  一位同僚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托人送给杨继盛一副蛇胆,告诉他:用此物可以止痛。

  然而杨继盛再次表现了他的无畏与勇气:

  “我杨椒山(杨继盛号椒山)自己有胆,用不着这个!”

  有种,实在太有种了。

  杨继盛没钱买通行刑人,又得罪了财雄势大的严嵩,一般说来是必死无疑了。

  可让人惊叹的是,杨继盛挨了一百杖,虽说皮开肉绽,伤筋动骨,竟然还是保住了一条命。除了他身体好外,估计也有某些场外因素——行刑者是锦衣卫。

  不过一百杖还是结结实实的一百杖,不是打在棉花上的,杨继盛依然只剩下了半条命,等待着他的不是救护车或高干病房,只有潮湿而散发着恶臭的诏狱。

  然而正是在这个恐怖阴森的地方,杨继盛干出了一件耸人听闻、挑战人类极限的事情。

  虽说是硬汉,毕竟不是铁人,廷杖打折了他的腿骨,腿肉被打掉,一片血肉模糊,已经昏迷的杨继盛被拖回了牢房,没有人给他包扎,在蝇虫滋生,肮脏阴冷的空气中,他的伤口开始恶化感染。

  在那个深夜,杨继盛被腿上的剧痛唤醒,借着微光,他看见了自己的残腿和碎肉,却并没有大声呻吟叫喊,只是叫来了一个看守:

  “这里太暗,请帮我点一盏灯借光。”

  这是一个比较合理的要求,看守答应了,他点亮一盏灯,靠近了杨继盛的牢房。

  就在光亮洒入黑暗角落的那一刻,这位看守看见了一幕让他魂飞魄散、永生难忘的可怕景象:

  杨继盛十分安静地坐在那里,他低着头,手中拿着一片破碎碗片,聚精会神地刮着腿上的肉,那里已经感染腐烂了。

  他没有麻药,也不用铁环,更没有塞嘴的白毛巾,只是带着一副平静的表情,不停地刮着腐肉,碗片并不锋利,腐肉也不易割断,这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剧烈疼痛,然而杨继盛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在这个深夜,单调的摩擦声回映在监房里,在寂静中诉说着这无与伦比的勇敢与刚强。

  在昏暗的灯光下,杨继盛独立完成着这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以肯定)的手术,当年关老爷刮骨疗毒(真假还不一定),也还有个医生(特级医师华佗),用的是专用手术刀,旁边一大群人围着,陪他下棋解闷。

  相比而言,杨继盛先生的手术是自助式的,没有手术灯,没有宽敞的营房,陪伴他的只有苍蝇蚊子,他没有消毒的手术刀,只有往日吃饭用的碎碗片。

  杨继盛继续着他的工作,腐肉已经刮得差不多了,骨头露了出来,他开始截去附在骨头上面的筋膜。

  掌灯的看守快要崩溃了,看着这恐怖的一幕,他想逃走,双腿却被牢牢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曾见过无数个被拷打得惨不忍睹的犯人,听到过无数次凄惨而恐怖的哀嚎,但在这个平静的夜里,他提着油灯,面对这个镇定的人,才真正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和震撼。

  于是他开始颤抖,光影随着他的手不断地摇动着。

  一个沉闷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片死一般的寂静:

  “不要动,我看不清了。”

  二十年前,曾有一部极为轰动的电影《第一滴血》,后来还拍了续集,里面的兰博兄极为彪悍,曾把火药洒在伤口上,给自己消毒,国人为之侧目,皆视其为硬汉偶像。

  然而许多人并不知道,在四百多年前,有一个叫杨继盛的人曾经比兰博还要兰博,而他们之间的最大区别在于:兰博是假的,杨继盛是真的。

  杨继盛就这样活了下来,就这样名震天下,就这样永垂青史,因为他的坚忍、顽强、以及正直。

  严嵩明白,陆炳是指望不上了,但刻骨的仇恨与畏惧是不会消弭的,杨继盛非杀不可!

  此时案件已经转到了刑部,侍郎王学益是严党成员,严嵩指使他从速解决杨继盛,因为骂人是没法杀头的,严大人送佛送上天,指定了罪名:诈传亲王令旨。

  可是副部长报上去,部长何鳌却不批,郎中史朝宾还明确表示,绝不执行。

  严嵩发怒了,他撤了史朝宾的官,并托人告诉何鳌,再不听话,你就跟史郎中一起走。

  何鳌妥协了,刑部就此递交了处理意见——依律处决。

  然而严嵩万万没有想到,他费尽心机的这份文书竟然还是无法执行,而他也无可奈何——皇帝不批。

  嘉靖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锋锐少年了,他已经做了三十年皇帝,经历了无数风波,斗倒了无数权臣,该吃的吃了,该玩的玩了,该整的夜整了,剩下的唯一愿望就是多活几年。

  所以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修道事业中去,把国事交给手下的大臣。而这位聪明的皇帝之所以敢于放权,是因为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所有的大臣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没有人是他的对手,没有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一般说来,老板越聪明,员工也就越难受,嘉靖老板是不好伺候的,他不但天资聪慧,而且善于耍诈,你说东,他就偏往西,你让他吃饭,他偏要睡觉,总之是让你摸不着他的谱。

  然而情况发生了变化,在这种日积月累的折腾中,大明公司的几位顶尖员工终于超越了老板的水平,成为了真正的领导者。

  在这些足以掌控老板的超级员工名单中,有着严嵩和严世蕃的名字,当然,还有徐阶。在此之后不久,两个更为厉害的人也将被列入这个名单,而他们所掌控的,将是天下。

  耍猴的时代即将结束,被猴耍的时代即将开始。

  但至少在杨继盛的问题上,嘉靖暂时还没有被耍弄,他十分清楚此案奥秘,毕竟杨继盛的目标只是严嵩,严嵩想借刀杀人,他却不想被人当枪使。

  杨继盛的案子就这么拖了三年,悬而不决,直到三年后的那起意外事件。

  嘉靖三十四年(1555),杨继盛仍在狱中顽强地坚持着,外面的同僚同事们却忍耐不住了,人关了这么久,吃了这么多苦,连个说法都没有,你当言官们是饭桶不成?

  于是一时之间群臣上书,要求释放杨继盛,声势浩大,甚嚣尘上。

  严嵩沉不住气了,此时,严党的中坚人物,著名贪官鄢懋卿向他进言:

  养虎为患。

  严嵩点了点头。

  恰在此时,严嵩看到了他的干儿子,严党的另一干将赵文华送来的一份论罪奏疏,在这份奏疏上,写着两个人的名字。

  严嵩思索片刻,拿起了笔,在这两个名字的后面,又加上了三个字:杨继盛。

  因为他十分清楚,名列这份奏疏上的人,必死无疑。而皇帝在盛怒之下,是不会注意到这个小小的笔误的。

  严嵩充分地发挥了他的聪明才智,历时三年,用尽手段,他终于把自己的死敌杨继盛送上了黄泉之路。

  然而他万万不会想到,在他写下杨继盛名字的那一刻,他已犯下了一个最为致命的错误,覆亡之门就此打开。

  在隐忍的日子里,徐阶时刻注意着严嵩的言行,而他迟迟不动手,是因为他一直未能发现严嵩的破绽。

  纵横官场四十余年的严嵩是真正的精英,他虽然贪污受贿,虽然结党营私,却无人能抓住他的把柄,因为他知道哪些钱可以拿,哪些不能拿,哪些人要打,哪些人要拉。

  所以这么多年来,他只受到过一次真正的威胁,然而那位慈悲为怀的夏言先生放过了他,此后他变得更加谨慎小心,狡诈无情。

  然而他终于大意了,杨继盛的死劾激起了他的愤怒,混淆了他的思维判断,于是他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杀死杨继盛。

  杨继盛就是奔着死来的。

  他不受严嵩的收买,不听朋友的劝告,明知毫无胜利的希望,却依然押上自己的一切,以死罪弹劾严嵩,因为他的目的很明确:

  只求一死。

  用死来表达他的愤怒,用死来唤醒胆怯的人们,如同春秋时的铸剑师那样,杨继盛用他的生命铸就了那柄斩杀奸邪的利剑。

  事实证明,杨继盛的死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圈套,而严嵩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

  嘉靖三十四年(1555)九月,正如严嵩所预料的那样,愤怒的嘉靖批示了这封奏疏:秋后处决。

  消息传出之后,一个女人在自己简陋的房中,完成了另一封奏疏。

  这个女人是杨继盛的妻子,伟人的老婆自然也不是常人,在上书里,这个弱女子提出了一个公平的交换条件——倘以罪重,必不可赦,愿即斩臣妾首,以代夫诛。

  一命换一命,很公平。

  严嵩看到了这封奏疏,然后扔进了文书堆里。

  杨继盛的妻子文化不高,这封文书是她口述,由王世贞代写的,在临刑前,他再次来到狱中,去向他的同年兼好友告别。

  王世贞是个讲义气的人,之前他曾多次探监,给杨继盛送来汤药,帮助他熬了下来。

  可是事已至此,回天乏术,于是在诏狱中,王世贞和他的朋友见了最后一面。

  眼前的杨继盛已经不成人形了,他没有父母的疼爱,众人的追捧,他很平凡,即使在那支光荣的进士队伍中,他也只是一个为人忽视、沉默寡言的人,辉煌显赫从未属于过他。

  而今的他,只剩下了残肢破衣、遍体鳞伤,还有即将到来的死亡命运。

  杨继盛却只是平静地提出了最后的要求:

  “我的后事,就劳烦你了。”

  杨继盛没有钱,他的妻子也没有钱,对他而言,要想找口棺材入土为安,是比较困难的。

  王世贞用力地点了点头,这已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所有的事情都交代完了,杨继盛即将走向他人生的最后舞台——刑场。

  在这最后诀别的时候,王世贞终于不禁放声大哭:

  “椒山,事情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啊!”

  然而此时的杨继盛笑了,他倚着墙壁,用残腿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元美(王世贞字元美),不必如此,”在昏暗的牢房中,他的脸上映射出无比自豪的光芒:

  “死得其所,死又何惧!”

  嘉靖三十四年(1555)十月初一日,杨继盛英勇就义。

  在这场实力悬殊的战斗中,手无寸铁的杨继盛,坚持到了最后一刻,只凭借他的信念和勇气。

  临刑前,他赋诗一首: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
  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历经磨难,矢志不移,叫做信念。

  不畏强权,虽死无惧,叫做勇气。

  在这一天,严嵩在他的府邸里欢庆自己的胜利,而嘉靖依然在西苑继续着他的修道事业。

  在这一天,杨继盛用他的死向全天下人揭示了严嵩的真面目,之前威风八面,不可一世的严党就此走上灭亡之路,因为有这样一句古话——众怒难犯。

  也就在这一天,努力营救却终未如愿的徐阶,在他学生血淋淋的尸首前,领悟了政治斗争的最终秘诀:

  对付流氓,要用流氓的方法。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43: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东南的奇才

  严嵩之所以能够肯定那份奏疏上的两个人必死无疑,是因为整治这两人的幕后黑手正是他。

  这两个人分别是闽浙总督张经,和浙江巡抚李天宠。

  而这两位位高权重的封疆大吏之所以会人头落地,只是因为一个无聊的人,去出了一趟无聊的差。

  嘉靖三十二年(1553)十一月,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正部级官员张经,被任命为总督前往浙江,他肩负着一个特殊的使命——抗倭。

  不久之后,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李天宠,奉旨来到浙江,取代驻守当地的王忬(王世贞的父亲),成为了新的浙江巡抚,张经的下级。

  这两位仁兄都察院出身,合作得也还不错,面对着日益严重的倭寇之乱,尽心竭力,日夜勤勉。

  就在他们埋头苦干的时候,嘉靖三十三年(1554),另一个人也来到了浙江,他就是通政司通政使兼工部右侍郎,副部级官员赵文华,可这位兄台既不是总督,也不是巡抚,之所以千里迢迢跑来这里,除了观光旅游外,倒也背负着一个特殊的使命——祭海。

  让你去祭海,你就老老实实地祭海,完事后带点土特产回京也就行了,可赵侍郎却偏偏是个有抱负的人,他对倭寇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也想掺和一把。

  一般说来,京城的领导要亲临指导,地方官员高兴还来不及,可是张经总督却不买他的帐,对他不理不睬,十分冷淡。

  原因很简单,张经的官比他大。

  在明代,总督不是地方官员,而是中央派驻地方工作的领导,工资、户口都挂在中央,比如张经,原先是都察院右都御史,此次是挂衔下派,而赵文华只是奉命出差,干点临时工作。

  论资历就更没法说了,张经兄十七年前(嘉靖十六年)就已经是副部级兵部侍郎,而那时赵文华却只是一个小小的正处级刑部主事。大家同在京城里混,互相知根知底,高级干部见得多了,眼界自然比地方干部高得多。

  老子是二品正部级、两省总督,你小子不过是个三品副部级侍郎,竟敢在老子面前耍威风,你算哪根葱?

  同理,中央都察院正四品右佥都御史,浙江巡抚李天宠也不愿买赵文华的帐,每天管他三顿饭,就盼他早点滚蛋。

  然而事实证明,赵文华确实算根葱,还是根大葱,你们敢欺负我,我就让我爹来收拾你们!

  他爹就是严嵩,虽然他姓赵,严嵩姓严,但所谓有奶就是娘,有权就是爹,不必奇怪。

  严嵩之所以支持干儿子赵文华,是因为当年他当国子监校长的时候,赵文华是他的学生。而据他观察,这位学生虽然没有什么能力,却很能拍马屁,很听话,于是他安插赵文华去了通政司。

  严嵩是不做慈善事业的,他让赵文华当通政使,其中有着很深的用意。

  通政司是一个副部级部门,最高长官通政使也只是三品,但这个部门对严嵩而言却极为重要,因为它主管全国各地送入京城的公文。

  由于名声太差,全国的众多御史官员经常上书弹劾严党,虽说有严嵩在内阁压阵,但这位仁兄已经七十多岁了,难保有漏网之鱼,万一捅到皇帝那里,事情就麻烦了。

  而赵文华兄的主要工作就是每天在机关蹲守,发现可疑邮件即刻予以删除(销毁或是压住),他兢兢业业,工作完成得很好,也由此成为了严党的第一号骨干。

  接到儿子的告状信,严老爹却作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回复,他托人告诉赵文华,张经并不好惹,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最好还是乖乖听话。

  赵文华无计可施,但这位仁兄是个比较执着的人,又从中央要了一个观察敌情的名义,硬是赖着不走。他要留在这里,等待张经的失误。

  而不久之后,他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当时的浙江沿海,倭寇气焰已经十分嚣张,有两万余人盘踞于此,根本不把明军放在眼里。张经也并非等闲之辈,他四处调兵,积极部署数月之久,却迟迟不动兵。

  赵文华反复催促,张经依然纹丝不动。

  而张总督之所以有如此举动,和他之前的一段经历有着很大的关系。

  嘉靖十六年(1537),总督两广军务、兵部侍郎张经,奉命去平定广西断藤峡叛乱,在长期艰苦的山区作战中,他养成了稳重进兵的习惯,更重要的是,在这次战争中,他还发现了一个十分可怕而特别的战斗群体——狼土兵。

  狼土兵以少数民族为主,大都不习文化,好勇斗狠,战斗力十分彪悍,当年曾让张经吃尽了苦头,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而到了浙江之后,张经才发现,那些被朝中大臣轻视,所谓乌合之众的倭寇,却是一帮前所未见的强敌。

  在皇帝同志专心修道,大臣们专心斗争的时候,日本正处于极度混乱的战国时期,全国分成三四十个诸侯国,你打我,我打你,打赢的自然风光,打输的就只能跑路。日本就那么大,土地又不多,还时常喷火山乱地震,实在不是个人呆的地方。于是众多讨生活的倭人就不远万里,为了日本人民的致富事业跑到了中国。

  这帮倭人不请自来,而且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故文言有云:

  〖倭人为寇,是为倭寇。〗

  但恶劣的品行并不能否定他们的战斗力,且不说这帮人的武艺和战术水平,单说人家冒着掉进海里喂鱼的危险,跑上千里路来抢劫,就能充分说明他们的犯罪决心和毅力。

  而与倭寇相比,张总督手下的大都是浙江、山东等经济发达地带的兵,他们当兵是为了混碗饭吃,就算不当兵还能种田,犯不着去拼命。

  于是张经决定,调狼土兵进入浙江,抗击倭寇。

  这个决定为他赢得了暂时的胜利,却永远地送了他的命。

  张经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费尽心力调兵遣将的时候,赵文华已经设计好了一个圈套,准备将他致于死地。

  张总督久经官场,并不是个善茬,上任一年多来,他已在当地安插了自己的亲信,而对于赵文华,他也安排了专人监视,总而言之,整个浙江已然成了他的地盘。

  然而就在这样的环境下,赵文华依然找到了一个盟友,这个人的名字叫胡宗宪。

  胡宗宪,字汝贞,徽州人,嘉靖十七年(1538)进士。

  胡宗宪的考试成绩很一般,运气却不错,他没能选上庶吉士,分配到地方当了县官,不久后因年度考核优良,升为御史,巡视宣府、大同。

  之所以说他运气好,是因为在明代朝廷,御史是个不错的行当,以骂人为主业,天不怕地不怕,想骂谁就骂谁,如果运气好,摸准了政治方向,骂对了人,没准还能官运亨通,一飞冲天。

  不过胡宗宪的这份御史工作却有点特殊,因为宣府和大同是当时的军事前线,刀光剑影,呆在这的都是些粗人武夫,如果胡乱告状,没准晚上就被人趁黑给剁了。

  于是胡宗宪在那里老老实实地啃了几年干粮,这段经历最终成就了他,因为正是在那个地方,这位安静的御史开始进入另一个新奇的领域——兵法。

  在血肉横飞,生死悬于一线的战场,胡宗宪懂得了战争的法则,而蒙古骑兵烧杀抢掠、难民家破人亡、哭天抢地的惨象,也让他了解了战争的残酷。在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后,那个曾经喋喋不休、满口圣人之言的书呆子,已然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实用主义者。

  因为在边关表现良好,胡宗宪奉调前往浙江,担任浙江巡按,似乎是为了考验他的能力,就在他离开这里之前,上天给他安排了一次毕业考试。

  当时驻守大同的左卫军突然接到谕令,命令他们即刻转移驻防至阳和一带,事实证明,这是个一道要人命的谕令。

  大同已经是前线了,而阳和不但更为靠前,且条件极其艰苦,当兵的过得苦,好不容易在当地安个家,转眼间又要妻离子散,自然是打死不搬。

  可是命令不能不执行,于是大伙一合计,索性闹事不干了,哗变!

  这下子问题严重了,情况报到大同参将那里,开会征集意见:这事怎么解决,谁去解决?

  没人应声。

  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个超级黑锅,这不是农民起义,而是士兵哗变,全部都是抄家伙的职业打手,也不讲道理,要是跑去谈判,十有八九就把自己捐给了国家(学名是为国捐躯)。

  但如果放任不管,这帮人万一成了叛军,知根知底,带着蒙古人回来抢劫,麻烦就大了,所以黑锅总得背,具体说来是总得有人去背,可是谁也不背。

  这时胡宗宪站了出来,他说:我去。

  参将大喜,问:你要带多少人?

  胡宗宪答:不用,我一个人去。

  在短暂的目瞪口呆,鸦雀无声之后,大家集体起立,走到营帐外,热情地为勇敢的胡御史送别,感谢他牺牲小我,成全大家的背锅精神。

  胡宗宪不是白痴,也没有背黑锅的嗜好,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只是因为他有十足的把握。

  他一个人骑着马跑到了哗变士兵的营地,对那些手持兵器、情绪激动的人们说了几句话,奇迹就发生了,士兵们停止了吵闹,安静地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当大家再次看到胡宗宪时,都极为惊讶,踊跃上前询问,他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解决了如此棘手的事。

  胡宗宪一脸轻松回答道:没什么,我只是告诉他们,谕令已经取消,他们不用迁徙了。

  于是大家又懵了,迁移是上级的命令,总兵(相当于军区司令)都没发话,你怎么敢信口开河?今天你忽悠过去,过两天没准就直接造反了!

  然而胡宗宪镇定地看着惊恐的同僚们,告诉他们:丝毫不必担心。

  事实证明了胡宗宪的预言,很快,上级下达指令,之前的谕令取消,军队仍在原地布防。

  准确的人心洞察力、惊人的局势判断力,这就是胡宗宪的卓越才能。

  嘉靖三十三年(1554),奇才胡宗宪来到了浙江,他将在这里开创自己的伟大事业。

  其实在当时的浙江,胡宗宪只是个小人物,因为他的级别太低(浙江巡按)。

  巡抚和巡按虽只有一字之差,品级却差很远,胡宗宪是都察院监察御史,奉命巡按浙江,负责监察纪检事务,他的品级只有七品。而李天宠则是四品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奉命巡抚浙江,负责浙江全省的管理事务,相当于省长。

  赵文华好歹是个副部级,之所以对胡宗宪一见如故,称兄道弟,实在是因为他太过孤单。在张经的阴影下,没人愿意陪他玩,只有胡宗宪对他礼遇有加。

  于是他向这个新朋友和盘托出了自己的计划,并许下了一个美好的祝愿,只要计划成功,你就是新的浙江巡抚!

  赵文华是一个坏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人,但一个坏人,能够干到副部级侍郎,说明他是一个有能力的坏人。

  赵侍郎的计划是这样的,他准备告张经的黑状,罪名是张经畏惧倭寇,拿了朝廷的钱,不帮朝廷办事,消极避战。

  看上去很简单,实际上不简单。

  张经不是吃素的,赵文华上书后不久,他就得到了消息,但他的反应却十分怪异,不但没找赵文华算帐,也不上书辩解。

  因为他已有了绝对的把握,筹划已久的行动即将开始,狼土兵已经到位,各路大军也已到齐,只等他一身令下,发动总攻。

  有凶悍的狼土兵助阵,张经相信他会取得胜利,而到那时,捷报将是对赵文华攻击的最好回应。

  看上去是正确的,实际上是错误的。

  志得意满的张经没有想到,在这个看似天衣无缝的应对中,有着两个小小的疏漏:他并没有真正看懂那封告状的上书,而更重要的是,他低估了赵侍郎的水平。

  作为严党的主力成员,赵文华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事实上,张经即将开始的军事行动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但他仍然敢在此时上书,是因为他已料定,此书一上,张经如不胜,尚有活路,如若战胜,则必死无疑!

  嘉靖三十四年(1555)五月,缺钱花的倭寇耐不住寂寞,开始大举向嘉兴进犯,却就此掉入了陷阱。

  张经等待良久的机会终于到来,他当即调集手下大军水陆并进,在王江泾与敌军遭遇,大破倭寇,斩杀敌一千九百余人,史称“王江泾大捷”。

  这是东南自倭乱以来的最大胜仗,张经十分得意,当即写下告捷文书送往京城,等待着朝廷的封赏。

  事实证明,这次朝廷的办事效率相当之高,没过多久,张经就等到了他应得的赏赐,不是金银财宝,高官厚禄,而是两个人,具体说来是两个锦衣卫。

  他们送给张总督的见面礼是一副闪亮的镣铐,然后大声传达了皇帝大人的贺词:

  “经(张经)欺诞不忠,着令入京问罪!”

  张经的脑袋有点乱,明明自己打了胜仗,怎么就成了“欺诞不忠”?

  张总督之所以一头雾水,是因为他并不清楚赵文华那封上书的奥妙。

  嘉靖刚看到这份黑材料的时候,起初并不在意,直到他顺手交给了身边的一个人——严嵩。

  严嵩自然明白赵儿子的意图,当即展现了他的表演功底,作沉思状良久,突然换上了一副忧国忧民的表情,开始痛斥倭寇侵害百姓的惨状,最后指出主题——拥兵自重,坐观倭乱,都是张经惹的祸。

  嘉靖生气了,后果很严重,他当即下令缉拿张经回京。

  谕令下达后不久,张经的报捷文书就送到了,看似张经就要涉险过关,但正如赵文华所料的那样,嘉靖做出了一个十分缺心眼的判断:

  “张经着实可恶,闻文华劾,方一战!”

  混迹江湖三十多年的嘉靖同志就这样完蛋了,经过多年的磨砺,他的脾气个性以及各种权术花招,早已被严党摸得一清二楚,现在也只能是被玩没商量了。

  张经倒了,李天宠也没戏了,这对难兄难弟手拉手上了刑场,一同被杀。

  赵文华兑现了他的诺言,李天宠死后不久,他利用自己在朝中的关系,破格再破格,短短一个月,就把七品基层御史胡宗宪直接提拔为四品右佥都御史,并巡抚浙江。从芝麻官到封疆大吏,其晋升速度堪比飞毛腿导弹。

  赵文华十分欣赏胡宗宪,因为胡宗宪的出众能力,以及在逆境中的支持。但胡宗宪却不喜欢赵文华,因为在他的眼中,赵文华着实不是个东西。

  胡宗宪是一个身世并不简单的人,他出生在豪门望族,六十年前,他的曾祖胡富考中进士,还曾经担任过正部级干部——南京户部尚书,显赫一时。

  望族出身的胡宗宪是一个天才,他二十二岁中举,二十六岁中进士,无论在地方,还是军队,无论是处理政务还是平息叛乱,他都显现出了非同寻常的才能。

  混迹政坛多年,胡宗宪很清楚赵文华和他的干爹是些什么货色,这帮人干活不足,整人有余,实在是一帮垃圾。

  然而问题在于,国家大权就掌握在这群垃圾的手中,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胡宗宪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很现实。

  于是当不学无术的赵文华来到浙江,当张经、李天宠都对其嗤之以鼻时,他意识到了其中蕴藏的机会。

  所以他接近了赵文华,对他的到来表示欢迎,不顾旁人的鄙视和议论,拜会他,巴结他,耐心地听着他自吹自擂,并伴着逢迎的笑脸,虽然他很清楚,眼前这个唾沫横飞的人,只是一个恶棍加白痴的合体。

  对于出身高贵、有着强烈道德感的胡宗宪而言,这是一种让他极其恶心的应酬,但他依然卖力地表演着。

  因为在他的心中,有着报效国家的使命,有着救济黎民的责任,因为在他接受诏令,前往浙江之前,曾立下这样的誓言:

  “此去浙江,不平倭寇,不定东南,誓不回京!”

  【传说中的高手】

  胡宗宪眼睁睁地看着张经、李天宠被陷害,被处死,然后在众人的指责声中坐上了浙江巡抚的宝座,没有丝毫的避讳和惭愧。

  相反,他很得意,人见人怕、权倾天下的严党,原来是如此的愚钝,赵文华、严嵩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被他利用,为他铺路,而在此之后,这个最为强大的政治集团将成为他的后盾,去帮助他实现自己的理想。

  他始终问心无愧。

  因为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并不只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因为他的理想,叫做报国救民。

  在胡宗宪看来,张经做得还不够好,他虽然调来了战斗力强悍的狼土兵,整顿了军备,募集了粮饷,但无论是整体策划还是作战时机,总要慢那么一拍,最终才会被赵文华有机可趁。

  总而言之,这是个勤奋的人,但缺少天赋。

  胡宗宪认为自己是有天分的,所以他当仁不让地接替了前任的工作,他相信自己能够干得比张经更好。

  虽然当时天下人都为张经的无辜被杀感到遗憾,但对于倭寇而言,张经的死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悲剧,因为事实证明,继任者胡宗宪是一个更为可怕的敌人。

  当然,这是后来的事。

  刚刚上任的胡宗宪终于实现了梦想的第一步,但还没等他喘口气,一个偶然事件的发生,就让他从美梦中醒了过来。

  应该说,猛人不只张经一个,苏松巡抚曹邦辅也算同类,在王江泾大捷之后,他征集所属兵力,再次击溃倭寇。由于人事更替,这次行动没有经过上级的批准,等到赵文华知道的时候,俘虏都押回来了。

  深感丢了面子的赵文华当即给胡宗宪下令,让他立刻追歼残敌。

  这是一个胡宗宪等待多时的机会,他即刻调集了四千精兵,发动了追击战,然后他坐在家里,等待着捷报的到来。

  很快,他就如愿得到了战报,言简意赅:惨败!告急求援!

  此战损失极其惨重,所谓“宗宪兵死者千余”,一共就去四千人,差不多死了一半。大出所料的胡宗宪慌忙命令副将刘焘率军增援,不久之后战报再次传来——复大败。

  这还不是最坏的结果,士气大振的倭寇居然反过头来,再次进攻浙东一带,把当地抢了个底朝天,这才扬长而去。

  沉痛的失败教育了胡宗宪,他终于意识到,倭寇之乱比他想象中要厉害得多,而在这帮强盗的身上,似乎隐藏着极为强大的力量。

  胡宗宪的大体判断没有错,但他并不清楚,如果说倭寇是强盗,那他们就是有史以来最为可怕的强盗,因为他们中间的很多人,都是精通刀法的武林高手。

  在史料上,有着这样一个广为人知的战役记录:

  嘉靖三十四年(1555),四十余名倭寇从浙江平湖入境,向杭州进逼,抢掠之后逃向淳安。这本来只是一起抢掠事件,抢也就抢了,事也不大,可这帮路盲不知是不是没有向导,转了半个多月,居然转到了南直隶(今江苏一带),在常州、苏州附近抢了一把,竟跑到了南京城下!

  最后在大军围捕下,这群小毛贼才最终被歼灭,据说当时被他们杀死砍伤的平民士兵已达三千余人。

  四十多个人,在大明帝国的眼皮底下转悠了一个多月,想抢就抢,十几万驻军束手无策,这不是一单简单的抢劫案,也不是单纯的军事行动,而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

  四十个人就敢到南京搞自助游,要有四千个人,没准就敢去北京集资建房了(打不过地产商)。

  一直以来,这个故事都被用来说明明军的腐朽、无战斗力,但很多人并不清楚,在它的背后,隐藏着让人惊心动魄的真相。

  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抢掠,因为参与这次抢劫的四十多个倭寇并不是一般人,他们是浪人。

  所谓浪人,就是失去土地的日本武士,关于武士群体就不多说了,但很多人可能并不知道,即使在日本国内,武士也是一个十分稀少的品种。

  在日本战国时期,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是天皇,实际控制者是各大诸侯,又称为大名,而武士是大名的属下。即使是如织田信长之类的大诸侯,手下的武士也不过一两千人而已。

  作为武士团体的成员,他们从小就接受过严格的武术和体能训练,大多数人都练习剑道,练就了一身砍人的技术,即使参加黑社会火拼,拿西瓜刀对砍,估计一个对付五六个都不成问题。

  更为可怕的是,他们其中的某些人还曾练习过“阴流”,这是日本刀术中的一门绝技,传自日本的绝顶高手,“剑圣”上泉信纲。

  虽说练这门功夫的人并不多,也并非个个都是剑圣,但足可称得上是一流高手。而在当时到中国来抢掠的日本人中,也有着他们的身影。

  有证据显示,在嘉靖三十四年的这次事件中,参与抢劫的四十多名案犯,并非跑船的日本农民,他们几乎都是战败丢掉土地、找不到工作的武士。

  而证据,就是他们随身携带的那件特殊武器。

  其实那些被称为倭寇的抢劫犯,是一支名副其实的多国部队,除了日本人外,还有西班牙人,葡萄牙人,中国沿海的渔民、海盗等等,总之,大家是为了同一个目标(发财)走到一起来的。

  这些人使用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门,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老外们一般用火枪或佩剑,渔民、海盗没有固定装备,逮着什么用什么。

  但这支无组织、无纪律的杂牌部队之所以会有强悍的战斗力,是因为其中有着一群作战顽强的日本武士与浪人,而无论在哪里作战,和谁作战,他们都会使用同一种武器——武士刀。

  不管在中国还是日本,只有武士或浪人才装备武士刀,其实谁能带,谁不能带,也没有专门的认证机构来管,真正的原因在于这种管制刀具是很贵的。

  武士刀的制作十分复杂,要使用很多种不同的铁和钢料,然后用火炉加热,同时由工匠大力捶打,可谓是千锤百炼,耗时长,纯系手工制造,绝无批量生产。

  由于此刀制作精良,且铁钢比例合理,所以兼具韧性和硬度,无论是拿去劈柴,还是砍人,都相当有效。

  但拥有武士刀,也不一定是件好事,因为你就算买得起,也不一定养得起。由于该刀采用铁钢合金制造,容易生锈,所以必须得好好伺候着,隔三差五就要去找人磨刀(使用特制磨刀石,费用很高),每天都要用油擦刀(据说还一定要用植物油),比上机油还麻烦。

  就这么个玩意,价格昂贵不说,天天都要保养,比大爷还难服侍,除了那帮死心眼的日本武士,谁都不愿意折腾这东西。非但如此,这帮孙子把刀看得比命还重,1945年日本战败后,侵华日军中许多有武士背景的军官还曾向中国方面提出申请,希望带走他们的家传宝刀,表示如不允许,就切腹自尽。

  不久之后得到答复:切腹自便,把刀留下。

  日本的许多名刀就此留在了中国,这也是为什么无数日本人不远千里,带着大捆钞票,跑到中国买刀的原因。

  而根据史料记载,嘉靖三十四年的那批倭寇基本都是携带武士刀的浪人,且武艺高强、机动灵活,抢一票换一个地方,从不走空趟。

  这样的四十多个倭寇,其战斗能力可想而知,在当时,大致就相当于四十多个特种兵,而驻守各地的,大都是战斗力极差的守备兵,或是民团团练,基本上也就算个民兵水平。

  民兵打特种兵,能打赢那才叫怪事,这帮劫匪也不攻城,抢了就跑,放在今天就是持械流窜犯,自然是难以围捕,所以才会出现所谓打到南京城下的怪事。

  这才是倭寇的真实实力,胡宗宪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群敌人,时而集中,时而分散,大队倭寇战斗力强,不好打,小队倭寇机动灵活,没法打,为了几十个人调集数千大军围捕,实在丢不起这个人,还不如去上吊。

  就在胡宗宪一筹莫展的时候,一支奇特的武装出现了,他们组成了民兵联防队,四处围剿倭寇。而更让人惊讶的是,曾纵横千里、无人可挡,连政府军都不怕的浪人倭寇,碰到他们却总是全军覆没,落花流水。

  因为浪人们固然是剑道高手,这帮兄弟却是高手中的高手——少林寺的和尚。

  嘉靖三十三年(1554),南京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万表终于无法忍受了,流动倭寇四处出没,使他焦头烂额,却又无计可施。

  苦思冥想之下,他突然灵机一动,召见了杭州及苏州两地的寺院主持,交给了他们一个任务。

  几天之后,一支由苏杭两地上百名和尚组建的巡防队正式成立,主旨只有一个——杀死倭寇。

  这帮和尚都是精挑细选的武僧,个个自幼苦练武艺,精通棍法,老家也都在附近,听见倭寇两个字就手痒,听到消息,纷纷踊跃报名,经也不念了,抄起棍子就上了战场。

  事实证明,中华武术确实是博大精深,拿刀的武士干不过拿棍的和尚,管你什么“阴流”、“剑道”,几棍子扫过去全部滚蛋。

  和尚联防队取得了较好的社会效应,在嘉靖三十三年(1554)至嘉靖三十六年(1557)间,该队在杭州湾及松江府(今上海附近)一带与倭寇作战多次,无一败绩,令倭寇闻风丧胆。

  而最为生猛的一次战役,发生在松江附近的翁家港,当时一百多名倭寇跑到这里,还没开抢就撞到联防队,此时这帮和尚已然名声大噪,所以倭寇们见到光头掉头就跑,联防队二话不说,拖着棍棒就追。

  一般说来,追个几里路也就完事了,但这帮和尚比较较真,竟然跟着追了六天,一路打一路追,一直跑到嘉兴,全歼所有倭寇(据说连倭寇的家属也干掉了),这才收兵回营。

  然而少数几个和尚是无碍大局的,要想解决倭寇,胡宗宪真正需要的,是几个重量级人物的加入。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44: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天下第一幕僚

  【绝世高人】

  胡宗宪寻找的,不是个把能打的和尚,武林高手打打群架还行,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也只是废柴一根,只有运筹帷幄的将领,才能为他解决根本问题。

  幸运的是,他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第一个人选。

  在胡宗宪没来之前,俞大猷已孤军奋战了很久。

  俞大猷,福建晋江人,弘治十七年(1504)生人,家庭比较贫困。

  但他的运气还不错,祖上是世袭百户,虽说不是什么大官,毕竟有口饭吃。父亲死后,他继承了百户爵位,嘉靖十四年(1535),俞大猷更进一步,在当年的武会试中一举中第,成为千户,并被分配驻守金门。

  俞大猷同志的早年经历就是如此,看上去毫无特别之处,然而这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这位仁兄是一位了不得的绝世高人。

  本文所用史料众多,且来源庞杂,还包括十几种明清刻本,为了不影响阅读,加上我这人比较懒,故文中未注明史料出处和史籍原文,但此处必须破例,因为下面即将讲述的内容实在过于离奇,如不举出实据,估计难逃忽悠之嫌,故列文如下:

  〖“予昔闻河南少林寺有神传击剑之技,后自云中回取道至寺。僧自负精其技者千余人,咸出见呈之。视其技,已失古人真诀。明告众僧,皆曰:‘愿受指教。’予曰:‘此必积之岁月而后得也。’”〗

  看不明白不要紧,我来解释。

  这段话的意思是,我听说河南的少林寺武艺高明,所以专门前去拜访,寺里的和尚十分嚣张地告诉我,他们这里的僧人武艺高强,且人数众多,还拉出了几个表演给我看。

  我看过之后,觉得这帮人实在不争气,老祖宗的真传都给丢了,就明白告诉和尚们,你们这套已经不行了,趁早一边凉快去。和尚们十分谦虚地对我说:愿意接受我的指教。而我也十分嚣张地告诉他们:你们还要练很久才行。

  郑重声明,这话不是我说的,要找人算帐请诸位去找俞大猷同志,与我无关,因为此文就出自俞大猷同志的自述文集。

  我虽然不愿帮俞大猷背黑锅,却可以替他证明一点,那就是俞先生的的确确是一位功夫了得的绝顶高手。

  从童年开始,俞大猷就是个特别的人物,和众多成功人士一样,他喜欢读书,可他读的却不是大学、中庸之类的考试书目,而是一本奇特的著作——易经。

  要说这本书,那可真算得上是万金油,上至外星生物,天外来客,下到世界文明,人类前途,都可以从这本书里推出来,反正随你去读。

  俞大猷就是易经解读派的忠实会员,他苦读多年,终有所悟,万幸的是,这位兄台没有走火入魔,摆摊算命,多少还是读出了点名堂——兵法。

  从易经中,俞大猷领悟了所谓百万合一之兵法(虽将百万,可使合为一人也)。虽然说起来比较玄乎,但从后来的实际效果看,这套理论倒也不全是忽悠。

  而在兵法之外,俞大猷在另一工种上的成就可谓惊世骇俗,那就是武学,他曾拜当时的著名剑客李良钦为师,学习剑术。他的天赋极高,外加勤学苦练,武艺非常精湛。

  特别是剑法,他十分擅使“荆楚长剑”,据说剑法已至化境。曾有数十人看他不顺眼,打算群殴他一顿,结果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夺路而逃。

  俞兄不但武艺了得,还善于总结经验,曾著有武学专著《剑经》,后来在清除倭寇的同时,也顺道闯荡江湖,屡次和人拼刀比剑,在砍砍杀杀中不断磨练剑法,嘉靖四十年(1561)的时候,估计是周围的人都打遍了,这位仁兄觉得没意思了,就跑到外面去找人打。前述的少林寺事件就发生在这段时间内。

  很明显,在这段自述里,俞大猷故意忽略了一个重要内容,要知道,少林和尚虽然吃素,却不好欺负,你俞大猷跑这么远,人家给你演示武艺,你还说人家不行,一句话,你就是来砸场子的。

  虽然俞大猷没有写,但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在少林寺是闹过事的,就算没有动刀动枪,至少也是露了两手,不然人家凭什么“皆曰:愿受指教”。

  估计俞大猷同志还是有点觉悟,觉得自己这事干得不地道,所以也没多提,不过从他让人家多练几年的口气看,他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俞大侠仗剑打遍天下,纵横江湖,可谓风光无限,但在遇到胡宗宪之前,作为一个极具禀赋的军事天才,他的经历只能用一个词来概括——哭笑不得。

  俞大猷这辈子的前四十年是十分郁闷的,因为他比较喜欢管闲事,守金门的时候,他上书监司,要求打击海贼。结果被打了一顿,得到了上级的答复:

  “你个屁大的小官,凭什么上书?”

  凭什么小官就不能上书?俞大猷不明白。

  挨了这顿莫名其妙的打,俞大猷依然我行我素。

  不久之后,安南地区叛乱,兵部尚书毛伯温准备出战,按说这事和他没关系,但俞大猷再次挺身而出管了闲事。

  他向毛伯温上书,陈述了自己的用兵方案,请求从军。

  尚书大人看到了他的上书,十分欣赏,夸奖了他,却不用他。

  夸了我,为什么不用我?俞大猷还是不明白。

  这又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但俞大猷仍不气馁。

  嘉靖二十一年(1542),机会又来了,俺答进攻山西,皇帝下令在全国范围内选拔作战人才。俞大猷报了名,这次运气似乎不错,毛尚书看到了他的名字,把他推荐给了宣大总督翟鹏。

  这是一个非同小可的推荐,所谓宣大总督,是明朝边疆的两大最高长官之一(另一个是蓟辽总督),一般都是正部级官员担任,作为兵部尚书的推荐人,俞大猷前途闪闪放光芒。

  毕竟是兵部领导的面子,翟鹏亲自接见了俞大猷,随口问了他一些军事问题,结果却让他大吃一惊。

  翟鹏原以为这人是个关系户,没多大能耐,打算应付一下了事,可是俞大侠却反客为主,侃侃而谈,堂上众人大惊失色。

  就在大家目瞪口呆的时候,一件让他们更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翟总督竟然离开座位,主动走下台来,向俞大猷行礼。

  这是绝对的爆炸性新闻,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景象。

  翟鹏并不是武将,他是文官,因为按照明代惯例,除个别情况外,只有文官才能担任高级军事长官,即使同样品级,文官的地位也要高于武将。而在许多文进士的眼中,武将都是一群没读过书的大老粗,武进士也不例外。

  然而正部级总督翟鹏,向眼前的无名小辈俞大猷行礼了,因为他的才学与执着。

  按说事情到了这里,俞大侠应该翻身了,可是最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也就发生在这儿。

  虽然总督向他行礼,虽然总督知道他的才学,但总督还是不用他!

  都到了这个份上,为什么就是不用我呢?俞大猷抓破脑袋也不明白(我也是)。

  郁闷的日子还是过去了,老上级毛伯温最终提拔了他,先把他派到福建打海盗,这位兄弟二话不说,刚到地方衣服都不换就亲自带兵上阵,干掉对方三百多人,上级看他如此生猛,又派他去广东镇压少数民族叛动。

  在广东,俞大猷第一次全方位展现了他的牛人本色。他没有调集大军进攻,却只是带了几个随从,找到了叛军的巢穴,劝告他们归顺朝廷。

  当然,空口说白话是没用的,叛军也不是白痴,为加强说服教育的效力,形象展现不投降的后果,俞大侠趁兴当场表演了自己的老本行——剑术,一套剑法耍得虎虎生威,煞有声势,把叛军兄弟糊得一楞一楞,末了还美其名曰:教习击剑。

  叛军倒也不是吓大的,他们很快就推出了自己的精神领袖——一个据说打死过老虎的人,继续顽抗明军。

  但俞大侠明显比老虎厉害,他没费多大劲就干掉了这位打虎英雄,最终平定叛乱。

  折腾来折腾去,俞大侠终于翻了身,嘉靖三十一年(1542),俞大猷调任宁波参将,不久后又升任苏松副总兵(相当于军分区副司令员)。

  此时,张经已经上任,俞大猷是他的下属。

  之后就是以前讲过的那些事,赵文华捣乱,催促张经出战,张经准备不足,不愿出战,一拖再拖。

  然而在这一幕的背后,还隐藏着另一个细节:

  张经是拒绝出战的,但为了给赵文华面子,他曾命令另一位将领出击倭寇,而这个人正是俞大猷。

  出乎意料的是,一向积极肯干、爱管闲事的俞大猷竟然拒绝了,原因很简单:当时倭寇有两万人,他手下只有三百兵,而俞大侠是学过算术的。

  俞大侠虽然热血沸腾,却也不想平白无故人间蒸发,张总督这事干得实在不地道,事情也成了连环套,赵文华催张经,张经催俞大猷,俞大猷不干。

  俞大侠就这样硬挺着,一直挺到了王江泾大捷。在这次战役中,他不计前嫌,协同张经,大破倭寇,立下战功。

  可是事情坏就坏在这个不计前嫌上。

  由于他表现过于英勇,赵文华认死了他是张经的人,抢了他的功劳,还找机会整他,贬了他的官。无奈之下,胡宗宪也只能保持沉默。

  俞大猷这辈子过得实在不容易,总是遇上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明明被赏识,居然不升官,明明打了胜仗,居然被降职。

  不要急,俞大侠,更莫名其妙的事情还在后头。

  被贬官的俞大猷不喊冤,也不气馁,王江泾大捷之后不久,他作为苏松巡抚曹邦辅的下属,参加了浒墅战役,再次大破倭寇,按说事情到这里,也算圆满完结了。

  可是(这个词经常出现在俞大猷的人生中),不久后,闲不住的俞大猷又参加了胡宗宪的追击战(即之前提到的那次),虽然最终战败,但俞大猷在战斗中倾尽全力,表现十分英勇。

  其实有时候,十分英勇也不是个好事。

  战后,赵文华故伎重演,把责任推给了曹邦辅,曹巡抚气得想撞墙,恨透了赵文华和胡宗宪,但是严老太爷在中央呆着,他也不想去摸老虎屁股,于是一怒之下,瞄准了俞大猷。

  曹巡抚在上书中大骂俞大猷,说他纵敌逃窜,之所以会下此黑手,只是因为俞大猷同志在跟随胡宗宪作战中过于英勇,曹邦辅据此认定,俞大侠必定是胡宗宪的人。

  这一状告得相当黑,连皇帝都发怒了,暴跳如雷,免去了俞大猷的世袭百户,让他安分守己,否则砍头示众。

  不计前嫌,就是张经的人,恶整。十分英勇,就是胡宗宪的人,还是恶整。俞大猷彻底郁闷了。

  皇帝谕令下来后,几乎所有的人一致认为,俞大猷再不会闹腾,也不会再多管闲事了。

  然而俞大猷收起了谕令,叫来了自己的副手王崇古,对他下达了一道命令:准备出海,追击倭寇。不久之后,他的舰队在老鹳嘴截获倭寇,并发动总攻,焚毁敌巨舰八艘,杀敌一千余人。

  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冒险,并没有人要求俞大猷这样做,而根据以往经验,他打赢了未必有功,打输了却必定有过。对他而言,打这一仗没有好处,只有吃亏。

  但是他仍然这样做了,他不怕吃亏。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嘉靖十四年(1535)以来,这位仁兄在官场里吃了无数闷亏,背了无数黑锅,只是因为他的爱管闲事,因为他的忠于职守,因为他报效国家的执着。

  俞大猷就是这样一个执着的人,因为执着而伟大。

  其实一直以来遭受不公正待遇的俞大猷并不孤独,因为有一个人始终在注视着他,这个人就是胡宗宪。

  通过几年的观察,胡宗宪了解并理解了这个人,他相信此人正是他苦苦寻找的理想人选,并将成为他的得力助手。于是当嘉靖三十五年(1556),都督刘远因为作战不利被撤职后,胡宗宪通过赵文华的关系,获得了内阁的支持,将俞大猷扶上了浙江总兵官(大致相当于浙江军分区司令员)的宝座。

  这是胡宗宪找到的第一个关键人物。

  但随着抗倭工作的不断深入,胡宗宪发现,他的精力和智商已经无法适应繁重而复杂的事务,所以绝顶聪明的胡宗宪,决定招聘一个幕僚,而招聘的首要条件,就是这个人要比他更聪明。

  很快,他就找到了第二个关键的人:

  四百年后,国画大师齐白石老先生曾在瞻仰一幅古人作品时,发出这样的感叹:愿为青藤门下走狗!

  这句话的通俗意思是,如果我能到青藤门下,给他当条狗,就心满意足了。

  青藤者,徐渭也,徐渭者,徐文长也。

  在明代,有所谓三大才子之称,入选的条件很简单:博览群书、博学多才,但事实证明,由于竞争激烈,越简单的标准越难达成,评来评去,连唐伯虎兄这样的人才最终也没能挤进去。

  所以最终能赢得公认,获此殊荣的,只有三个人:解缙、杨慎、徐渭。

  作为永乐大典的总编官,解缙被公认为博学第一,而跟皇帝过不去,聚众闹事的杨慎,因为整天呆在山沟里,无事可干,据说读遍了天下群书,被推为博览第一。

  徐渭之所以排在第三,不是他的学问差,只是因为他生得晚。论博学,他不如解缙,论博览,他不如杨慎,然而他却成为了三人之中,名声最大,传说最多的人物。

  获此殊荣,此人实在当之无愧。

  徐渭,正德十六年(1521)生,浙江绍兴人,平生一大癖好是给自己取名字外号,曾用名数不胜数,如徐文清、青藤道士、田水月、漱老人等等等等,当然其中最有名的,还是徐文长。

  张爱玲曾经说过,出名要趁早,而徐渭兄绝对符合张小姐的说法,因为他出名的时候,只有十岁。

  在上小学三年级、汉字尚未认全的年龄,徐渭已经完成了一项壮举,他通读了著名文学家杨雄的名文《解嘲》,但这位牛人并不满足于读懂,他还别出心裁,改写了这篇著名文章(即今天的所谓恶搞),最后还给自己大作起了个比较对仗的名字——《释毁》。

  徐渭绝对是中国历史上的著名人物,他少年时期的传奇故事可谓是家喻户晓,在我还不知道唐伯虎兄有八个老婆的时候,就已经听说过徐文长智斗地主、徐文长智惩贪官之类的故事。

  虽然传说十分动听,但我却可以肯定,其中大部分都是假的。因为真正的徐渭先生,是没有精力去干这些闲事的,在三十岁之前,他一直忙着干一件事——考试。

  徐渭的前二十年还是很顺利的,二十岁时,他考中了秀才,此时他的名声已经不小了,恰好当时的吏部郎中薛蕙到了浙江,听说了他的才能,叫来一聊,顿时惊为天人,连连赞誉他是最杰出的人才。

  有了这位中央正厅级别干部的吹捧,徐渭的名气更大了,他抖擞精神,准备再接再厉,参加乡试考取举人,直至那最后的目的地——北京。

  在春风得意的徐渭看来,这不过是走个程序而已。

  毫无疑问,徐渭确实是个少有的天才,他多才多艺,年纪轻轻就名满全国,然而在个人前途问题上,他却犯了个致命的认识错误。

  因为科举考试,只认进士,不认天才。

  一说起明代的科举考试制度,总是千人踩、万人踹,什么葬送人才,禁锢思想等等,比黑社会还黑,比十大酷刑还狠,但历史已经证明,在那年头,这是一个最为科学的制度。

  在科举的考场上,没有绝对的公正,却有相对的公平,无论你是世家子弟,还是贫苦百姓,要想奔出美好前途,只有一个选择——拿起手中的笔,把那张考卷答完。然后封上你的姓名,等待着命运的来临。

  事实证明,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才是中第的最佳途径,想玩花样,走后门,几乎肯定是死路一条。

  在明代考场上,作弊不是闹着玩的,进去之前要搜身,如果夹带,就要取消考试资格,几年内不准再考,要是你胆子再大一点,准备搞点串通考官、买份考题之类的招数,最好还是先收拾行李,安排后事。因为当年干这行风险极大,一旦被发现,杀头或是流放,那都是说不准的事儿。

  作弊难度过大,想搞歪门邪道的诸位朋友,估计只能靠拉关系走后门,但残酷的事实告诉我们,即使你是当朝首辅的儿子,也只能说明你的悲哀,因为在整个明代,高干子弟参加科举大都没有什么好名次,要是你真走了狗屎运,考了前几名,也不要忙着高兴,恰恰相反,这意味着你爹很快就要遭殃。

  明代历任首辅如张居正、王锡爵等,虽然平时在朝中威风八面,但只要听说儿子考了前几名,就会马上去洗把脸,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谩骂。因为根据惯例,儿子的捷报刚送到,最多几个时辰,言官的骂章就要到了,什么子凭父贵、作弊嫌疑之类,铺天盖地。

  明代的言官们是很有民主精神的,几乎个个都有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气度,外加唾液系统非常发达,且极具穷追猛打的狗仔队精神,遇到这种事情当然不会放过,逮住就咬,咬住就不放。

  而要向从这漫天口水里爬起来,是需要相当的勇气和脸皮的,比如那位后来的首辅王锡爵,儿子中了乡试第一名后,实在禁不住骂,竟然把儿子赶回了家,直到十三年后,他早已卸任回家,才让儿子参加会试。

  当然了,老子是朝廷高级干部,儿子考试名列前茅,却不挨骂的,也还是有的,不过是绝无仅有,这对英雄父子,就是杨廷和,以及他的儿子,三大才子之一的杨慎。

  杨慎兄考中了状元,老爹却没有挨骂,这是因为杨慎兄名声太大,水平太牛,牛到大家达成共识,如果杨慎考不中,那才说明考试有问题。

  同样的命运似乎又降临到了徐渭的身上,他名闻天下,才高八斗,去参加小小的乡试,所有的人都认为,中举对他而言,不过是个名次问题。

  可是上天偏偏要玩徐渭一把,他第一次参加乡试,没有考中。没关系,擦擦汗,三年后接着考。

  第二次,徐渭又没有考中,老天爷玩了他第二把。

  同样的游戏发生在三年后,徐渭第三次落第了。

  郁闷到极点的徐渭遇到了一个无法解答的难题——为什么就是考不中呢?

  正是在这人生最艰难的时候,他遇见了改变他一生的人——胡宗宪。

  在那次追击战失利后,打了败仗的胡宗宪已经不是浙江巡抚了,但出人意料的是,这位仁兄非但没有降职,反而升任了总督。

  因为他的靠山赵文华充分地发挥了自己栽赃的特长,不但把有功的曹邦辅贬了官,还顺带捎上了当时的总督杨宜,硬给他背了个领导责任。

  于是曹邦辅和杨宜就此走人,胡宗宪成为了新任总督,他终于可以全力以赴地开始自己的雄图大业。

  在这之后不久,他听说了关于徐渭的种种传说,经过实际考察,他决定收编这位才子,作为自己的幕僚参谋。

  胡宗宪天性聪明绝顶,是一个十分自负的人,他虽然逢迎赵文华和严嵩,但在心底里却根本瞧不起这两个人,而此时的他,更是威风八面,上有严嵩撑腰,下有心腹爪牙,除了福建和浙江外,连南直隶、广东各省都要卖他的面子。

  这也就罢了,偏偏这位胡总督还是个相当可怕的人,据史料记载,胡宗宪生来相貌非凡,而且有一种逼人的气势,不怒自威,大致相当于今天所说的官威,令人望而生畏。

  比如俞大猷,这位同志是出名的硬骨头,敢于坚持原则,不怕丢饭碗,外加还有一身纵横天下的武艺,曾有人戏言,就算他死了,黑白无常都不敢来带他走。

  但就是这么一位响当当的大侠,浙江军分区司令员,每次遇到胡宗宪的时候都小心翼翼,连头都不敢抬,有时还会发抖。

  相对而言,徐渭的层次实在太低,连个举人都考不中,虽然有名,也只是个有名的穷光蛋而已。

  现在总督看上了穷光蛋,打算请他当幕僚(师爷)。在绍兴一带,当师爷是常事,但能遇到胡宗宪这样的大主顾,还是可遇不可求的,更何况是人家主动来请,在很多人看来,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徐渭还是比较直率的,面对总督的使者,他用一口流利的绍兴话快速作出了回答,但他说完之后,使者却一动不动——实在听不懂。

  无奈之下,使者请来了翻译,这才了解了徐渭的意思,真可谓是言简意赅——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谁让你来,你让他来!

  面对这位超级牛人,使者也无话可说,只好乖乖回去,哆哆嗦嗦地转达了这位穷秀才的原话。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贯狂傲不羁的胡宗宪竟然没有发火,他思索片刻,便对下属说道:我去找他。

  骄横的胡总督竟然让步了,让步给一个穷秀才,这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怪事。

  然而事实证明,胡总督没有做亏本买卖,和这位穷秀才后来作出的贡献相比,别说是让步,让他磕头他都值了。

  自古以来,风流才子就是很多高官拉拢的对象,但实际上,这些所谓才子除了吟诗作对、附庸风雅外,并没有任何作用。比如著名的王羲之、王徽之父子,字写得很好,诗文也很不错,但在日常工作中,他们则应该直接被划入低能一族。

  王羲之就不说了,官做得不小,却几十年如一日领工资,混日子,他的儿子王徽之更离谱,这位仁兄曾在军中当过骑兵参军,多少也算个武官,但整天只是东游西荡,啥事不干,浑似梦游。有一天,有人问了他这样一个问题: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王徽之同志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作出了回答:

  “我经常看见有人牵着马在我前面走,我可能是管马的。”

  在历史中,这种才子兼白痴可谓是数不胜数,而徐渭似乎也应归入此类。

  因为徐渭的情况和以上两位十分类似,他身负盛名,且多才多艺,十分擅长书法、绘画、诗文,齐白石老先生看了他的画,便愿意到他门下当条狗,虽是个人意愿不好推广,倒也充分体现了徐渭的绘画水平。

  然而对于大众的厚爱,徐渭兄却十分低调,极其谦虚,从他的自我评价中可见一斑:

  吾书第一,诗次之,文次之,画又次之。

  照这个说法,让后人敬佩不已的高超画技,竟然是徐渭先生最不用心(相对而言)的专业,实在是耸人听闻。

  万幸的是,徐渭先生并不孤独,因为据我所知,还有一位广为人民群众传颂的人,也有着相同的绘画水平,他就是著名的神笔马良同志。

  牛到这个程度,也算是相当可以了,然而牛得上了天的徐渭先生,在现实生活中却是相当失败,读了二十多年书,连举人都考不中,基本生活也无法保障,似乎比那位王徽之也好不了多少。

  可是胡宗宪依然亲自前去拜访了他,操着一口徽州话,连说带比划,糊弄了半天,终于把人带了回去。

  胡宗宪是一个喜欢实干的人,极度讨厌说空话的文人,而他之所以对徐渭如此看重,如获至宝,只是基于自己的一个直觉判断——除了诗词书画外,这个人还有着更为出众的能力。

  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事实上,徐渭对自己的能力排序是错误的,因为他最突出的能力既不是绘画,也不是书法,更不是诗词,而是兵法。

  徐渭是一个精通兵法的人,且绝非纸上谈兵,这也是个怪事,胡宗宪懂兵法,那是在边界喝了几年风,看了无数死人,千辛万苦才有所悟。

  徐秀才天天坐在家里,也没机会上战场观摩,光凭几本兵书就熟知兵法作战,只能说他太有才了。

  就这样,穿着一身破衣烂衫的徐渭,大摇大摆地进了总督府,他也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好吃好穿不说,看见什么好就拿什么,除了胡宗宪的老婆,没有他不敢开口要的。

  更为滑稽的是,这位仁兄吃饱了饭后,就喜欢四处瞎转悠,不分场合不分地点,有一次胡宗宪在议事堂召开重要军事会议,与会者包括俞大猷、卢镗等高级将领,大家正屏气凝神地听胡总督训话,徐渭突然闯了进来。

  看见这位师爷门都不敲,疾行而入,胡宗宪还以为有何紧急事务,当即闭上嘴,等着徐先生的指示,总督不说话,自然没人敢出声,于是会场一片寂静,大家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位天外来客。

  徐师爷果然不同凡响,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中,他一言不发,轻松自如地绕场一周,然后扬长而去。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半天才回过神来:这人莫不是个神经病吧?

  胡宗宪是一个十分严肃的人,对下属也缺乏耐心,动辄质问谩骂,谁要敢在他开会的时候来这么一手,打个半死拖出去喂狗也不奇怪。

  然而对这位拿他开涮的穷秀才,胡宗宪却表现出了极大的容忍,压根就没提过这事,放任不管。

  胡宗宪的谦虚谨慎收到了回报,在度过开始的磨合期后,徐渭开始映射出耀眼的光芒,他的文笔极好,切中要点,上至皇帝,下到县府,胡宗宪的一切来往公文都由他包办,连老牌公文专家严嵩都几次来信,表扬胡宗宪的公文写作。

  然而对胡宗宪影响深远的,并不是这些往来文书,而是一次不经意的谈话。

  成为总督的胡宗宪原本以为,在他的光辉领导下,倭寇之乱可以很快平息,但自嘉靖三十四年(1555)后,这场祸乱却越发严重,抢劫犯们越来越勤奋,每年都要来光顾几十次。胡宗宪不肯示弱,分兵出击,全力进剿,结果却是败多胜少,入不敷出。

  就在胡宗宪又一次为战败抓耳挠腮、苦思对策的时候,徐渭来到他的身边,对焦头烂额的总督大人说了这样一句话:先定大局,谋而后动。

  胡宗宪就此找到了通往胜利的道路。

  他终于醒悟,原来一直以来,自己都在为一城一池之得失拼命,而获取胜利的关键,他却从未把握。

  撩开了前方的重重迷雾,胡宗宪终于发现,在那些乱七八糟的渔民、海盗、日本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的背后,隐藏着两个真正的对手。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44: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强敌

  【汉奸?海盗?】

  实事求是地讲,日本人之所以能够成为倭寇军的主力,绝非是智商有何过人之处,只是因为他们脑子一根筋,打仗不怕死,总是冲在最前面,正是所谓好用又结实。

  而根据史料记载,这帮远道而来的日本抢劫犯基本不识路,脑袋也不好使,如果让他们自己上岸转悠,没准就被人贩子给卖了。

  其实日本人到中国沿海混饭吃,从朱元璋时代就已经开始了,但两百多年你抢我抓,也没出什么大乱子。嘉靖年间,倭寇之所以如此庞大,且有组织、无纪律,实在要拜两位仁兄所赐,这两个人,一个叫汪直,另一个叫徐海。

  汪直,是明史上的称呼,其他史书大都称王直,十分凑巧,这位兄台正是胡宗宪的老乡,他也是徽州人,要说起这位兄弟的传奇经历,那实在是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在许多史书上,汪直的定义大致如此:生性狡诈偷鸡摸狗,后游荡到日本,勾结倭寇,为日本人带路进犯中国,是罪大恶极的狗汉奸。

  这的确是一个极其醒目,且振奋人心的结论,但在我看来,它很有可能是错误的。

  而且至少我可以肯定一点:汪直不是汉奸。

  请诸位热血青年先不要忙着抄家伙,等我讲完再动手也不迟,本人不是翻案一族,也无意向这方面发展,下此结论,只是因为汪直不符合汉奸的定义。

  什么是汉奸?在嘉靖年间,所谓汉奸,就是给日本倭寇干活的人。

  按此标准,汪直实在不够格,因为这位兄台确实没帮日本人干活,恰恰相反,是日本人给他打工。

  汪直,号五峰,其实那一切传奇风波的起始,只是因为一桩生意。

  作为胡宗宪的最强对手,汪直自幼就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不过很可惜,他的聪明并不在读书上。

  汪直的脑袋似乎很难接受四书五经的信号,读书对他而言是一种折磨,所以机灵的他很快就给自己找到了另一条出路——做生意。

  一般人做生意,都是由小做起,先得摆地摊、开杂货店,慢慢地才能倒钢材、卖军火。而汪直却大为不同,从经济学的角度讲,汪老板的生意起点相当高——国际贸易。

  所谓国际贸易,说穿了就是把国内的货卖到国外,再倒回来。汪直很明白,在街头卖香烟是很难发财的,只有转口贸易才能致富。在明代,海上贸易是被明令禁止的,所谓“片板不得下海”,抓住了不是闹着玩的,但是历史无数次证明,棍棒打不倒经济规律,发家致富的意志和决心是无法阻拦的。

  汪直就是早期下海的发起人之一,他找到了一个叫徐惟学的合伙人,说服他一同外出经商,这个徐惟学也不是善类,早年还干过几年强盗,心一横变卖了家产也下了海。

  汪直的第一笔贸易是在广东进行的,他带着货物在一个深夜悄悄出海,向着更远的南方驶去。

  在今天的东南亚一带,汪直以极为悬殊的价格卖出了他的货物,当巨额的利润流入口袋的时候,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兴奋。

  于是他下定决心,赌上自己的一切,把这笔生意做到底。

  随着生意的不断进行,汪直的船队越来越庞大,手下越来越多,利润也越来越丰厚,汪老板终于成功致富,成为众人模仿的榜样。

  如果事情就此打住,应该还不算太坏,汪直的行为从法律上定义,应该算是走私,而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树大招风,被省长兼海关关长胡宗宪盯住,然后在某一次走私中被查私大队长俞大猷抓住,之后判刑、流放或是杀头。

  但汪老板的欲望是无法满足的,见好就收也绝不是他的人生信条,不久之后,他终于做出了一个改变无数人命运的选择。

  东南亚的业务潜力已经不大了,为了获取更多的利益,汪老板决定转向日本市场。原因很简单——日本人的钱好赚。

  就地理而言,日本实在是个鸟不生蛋的地方,除了火山和地震外,差不多什么都缺,汪直贩运货物到这里,想开多高价就开多高价,独此一家,爱买不买。

  除了提高日本的生活水平外,汪老板还为减少日本人口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因为在提供日常物品的同时,他还走私一种十分特别的货物。

  其实这种货物大家并不陌生,在国家贸易品的排名中,近几百年来,它始终盘踞排行榜第一名——军火。

  在东南亚贸易中,汪直和葡萄牙人成了铁哥们,葡老外们喜欢中国的瓷器、茶叶,口袋里却没钱,只好拿枪去换,且唯恐汪直不收,所以价格便宜,算是半卖半送。

  汪直充分发挥了奸商的本色,每次都表现得极其为难,还经常表示下不为例,结果一转手,就把它们送到了日本,以十倍的价格。

  别说十倍,就是一百倍,估计日本人也照买不误,当时正是战国时代,彼此之间打来打去不亦乐乎,大刀长矛也用腻了,大家都改玩枪了。

  在汪直的订货名单中,岛津、织田等诸侯都是大客户,汪老板还比较讲信用,有时还会去调查战争杀伤情况,确保售后服务。

  当然了,在贸易进行中,也有一些不和谐的插曲,东南亚和浙江沿海向来是海盗聚集地,汪直的船队经常由于目标太大,被人抢劫,汪老板气得不行:我运的是军火,你竟敢抢我?!

  一怒之下,他组织了私人武装,开始还只是护航,后来发现海盗这活儿来钱更快,索性兼职干起了海盗,就这样,汪直由一个海外淘金者变成海商,最后又成为了武装走私集团的头目。

  然而这远不是终点,随着业务的不断扩大,汪氏海外贸易有限公司兼海盗无限集团急需寻找一个固定的办公场所。当然困难是存在的,嘉靖先生虽说忙着修道,但绝不会允许汪老板在他鼻子下面开办事处。

  为了公司的长远发展,汪直决定把总公司搬到日本,具体位置在日本九州南部(今日本冲绳附近),他在那里占据了一片地方,作为自己的基地。

  汪老板的生意做得很大,他不但有大型船队,私人武装,还过了一把皇帝瘾,在他的辖区内,住着四千多名中国移民,服从他的管理,他还雇用了很多来找工作的日本人,身体好的担任保镖或是打手,体格差的就安排扫大街,当下人使唤。

  汪直对公司的发展十分满意,还给自己的这片自留地取了个名字——“宋国”。

  必须说明的是,汪老板在日本开公司,是没有经过当局允许的,也没有到有关部门注册,成立多年一分税钱也没交过。这事往大了说,就是非法侵占他国领土,是对国家尊严的大胆挑衅。

  但从头到尾日本人连个屁都不敢放,原因很简单,他们不敢。

  在日本史书里,战国被描述成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无数勇猛之士在万军之中横冲直撞,着实壮观。

  但是实际情况可能并非如此,比如日本历史上著名的桶狭间战役,那位威震日本,号称无人可挡的大诸侯今川义元,手底下的全部兵力不过四五万人,仅此而已。

  当时,一般战役两方人数加在一起也就五六千人,要摆在中国,这也就是个仪仗队,不过倒怪不得日本同志们,毕竟人口有限,要组织个大规模战役难度太大,说句寒掺话,能战死个几千人已经很不容易了。

  汪老板之所以如此嚣张,也正是欺负日本人少,当时光隶属于他的军队人数已经近万,而且都配备最新型火枪,其所在的九州地区民风彪悍,诸侯十分好战,汪直却对他们毫无顾忌,还经常派几千人拿着洋枪,开着战船,从他们的海岸招摇过市,这帮人别说武力对抗,连吱都不敢吱一声。

  恰恰相反,他们对汪直十分客气,逢年过节还要送礼上贡,唯恐得罪了这位有钱又有枪的大爷。

  公正地说,汪直确实算不上汉奸,因为估计日本也没人能用得起他这样的汉奸,倒是很多人日本人要眼巴巴地求他,靠他吃饭。

  这就是汪直,这就是胡宗宪即将面对的头号对手,远比任何日本剑道高手都要可怕的对手。

  相对而言,第二号人物的实力要差一些,但他却比汪直更具传奇色彩——因为一个女人。

  徐海,徽州人,胡宗宪的第二强敌。

  说来真是凑巧,他也是徽州人,老天爷实在很公平,谁惹出的麻烦谁来收拾,最终的决战将在这三个徽州人之间展开,只有一个胜利者。

  汪直不是汉奸,但徐海是汉奸,货真价实的汉奸。

  徐海的别号叫做普静,这个称呼看上去很像是和尚的法号,而实际上,它确实是一个和尚的法号。

  在少年的时候,徐海曾经是杭州寺庙的和尚,每天撞钟念经,过着平静的生活,然而有一天,他的叔叔跑来,告诉他自己已经找到了一份很有前途的工作,还有个非常可靠的朋友作合伙人,只要你参加,管保前途远大,衣食无忧。

  徐海考虑了很久,终于接受了叔叔的邀请,离开了寺庙,去干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

  应该说,这个邀请并非全是忽悠,这份工作确实让他衣食无忧,而且从某种程度上讲,也可以说是前途远大。

  但问题在于,他的叔叔名叫徐乾学,那位非常可靠的朋友叫做汪直,而那份有前途的工作,自然是走私。

  徐海就这么下了水,开始跟着汪老板跑船,随着生意越做越大,他的收入越来越多,相关业务(驾船、抢劫)也越来越娴熟,如无意外,他将很有可能成为汪直手下的走私头目,其结局无非两种:要么攒点钱,回家买房子娶老婆,要么一直干下去,直到被抓住或是被打死。

  可是命运之手却将他推向了第三条路,一条更为奇异的道路。

  徐乾学原本是汪直的合伙人,双方初始合作愉快,可慢慢地,这位兄台不满意了,两人虽然一同下海,但汪直的能力超过他,生意大过他,利润也高过他,思前想后,徐乾学决定分出去单干。

  单干,要有资本,徐老板的钱不够,便四处找人借,而其中最大的一笔借款,债主恰好是日本倭寇。有了钱,徐老板就开始干起了走私兼海盗,但事实证明,他忽略了一个重要的经济学问题:任何带有商业性质的活动,都是有风险的,走私和海盗也不例外。

  徐乾学运气不太好,他的船队经常遇上风暴和明军,好几次血本无归,买走私货要钱,手下的抢劫犯们也要领工资,加上倭寇催款,徐乾学焦头烂额。

  欠银行的钱,还不了最多不过是坐牢,可是欠倭寇的钱,还不起就没那么简单了,那可是拿命换来的,绝不容许变成坏账,可是徐乾学的家产已经卖光了,也没有什么可抵押的,于是无奈之下,他干了一件十分缺德的事——低押自己的侄子。

  在徐叔叔看来,侄子也算是他的财产,就这样,徐海成为了倭寇的财产人质。

  此时的徐海倒还不以为然,以为不过是多吃几顿日本料理,不久后叔叔就会把他赎回来,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徐乾学实在没有做生意的命,回去后不但没翻本,反而赔得更多,最后还因债务纠纷丢了性命。

  当这一消息传到徐海耳朵里时,面对着血本无归、暴跳如雷的倭寇,他没有慌张,镇定地用一句话挽救了自己:

  “留下我的性命,我跟你们一起干。”

  反正钱也没了,为了不致人财两空,徐海就此成为了倭寇的一员,当然,在那些日本人看来,他们不过是多了个端茶倒水的人而已。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徐海的能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从本质上看,汪直是一个一流的商人,二流的海盗,通俗点说,他最擅长的是经济,之后才是军事。而徐海却恰恰相反,在成为一个成功商人之前,他是一个军事天才。

  徐海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算是自学成才,但他有着惊人的天赋,极具组织才能,而且十分精于海上作战,和那些死脑筋的日本人比,他实在是个过于突出的人,所以没多久他就加入了倭寇抢劫公司,成为了正式成员,获得了自由,之后还曾一度跻身管理层,当上了高级领导。

  徐海发达了,他利用自己的才能和与倭寇的良好关系,在众多的海盗中脱颖而出,拥有了固定的势力范围和强大的部属。

  但必须说明的是,此时的徐海依然是倭寇手下的棋子,他没有汪直那样的实力,只能靠日本人吃饭。

  他的致富方式十分类似于旧中国的买办,每次带领倭寇进犯之前,他都会与对方签订合同,列明带多少人,去抢哪里,事后分红份额等等,条款十分清晰,倭患如此猖獗,这位汉奸可谓是始作俑者之一。

  但作为汉奸,和抗日电影里那些摇头晃脑的同行相比,徐海是很特别的——他是一个十分强悍的汉奸。

  胡宗宪曾领教过徐海的厉害,有一次,倭寇大规模进犯浙江一带,胡宗宪派游击将军宗礼率军主动出击,恰好遇到徐海的船队,双方在三里桥大战。

  一开始,宗礼根本没把徐海的杂牌水军放在眼里,而事实似乎也是如此,双方交战后徐海军一触即溃,宗礼大喜过望,发动军队继续作战,再次击败徐海。

  两次连续的胜利让宗礼相信,徐海不过是个浪得虚名的小角色,于是他又发动了第三次攻击,而徐海的水军似乎已经失去了反抗能力,第三次大败。

  但就在宗礼准备预写他的第四次捷报时,徐海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一个真理——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在明军防备松懈之时,徐海悄悄集结了他的精锐水军,出其不意地发动了反攻,为了让宗礼相信自己的柔弱,他退却了三次,至此一举收回成本,明军大败,几乎全军覆没,宗礼本人战死。

  这就是胡宗宪面对的两个强敌,强悍的汪直、狡诈的徐海,要平息倭寇,必须除掉这两个人。

  可在仔细考量双方实力之后,胡宗宪终于悲哀地发现,他根本毫无胜算。

  汪直自不必说,这位土皇帝富可敌国,兵强马壮,比日本诸侯还厉害,徐海虽然稍微差一点,但他极其狡猾,且精于水战,凭借明朝的海军,要彻底消灭他几乎是不可能的。

  思前想后,胡宗宪对时局感到绝望了,然而此时,徐渭却从容地告诉他,其实要解决这两个人,并不困难。

  这一次,胡宗宪没有相信他的师爷,因为这句话实在太不靠谱。且不说这两个人手下有上万名武装海盗,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占据着一种特殊的资源——钱。

  根据某些历史学者统计,汪直的商业贸易额曾一度超过浙江全省的财政收入,海盗竟然比政府还有钱,到底谁是政府?

  面对如此可怕的金融武装集团,胡宗宪找不到任何自信的理由,在他看来,想战胜这两个对手,无异于痴人说梦。

  “用武力是很难战胜他们的。”徐渭点点头,他同意胡宗宪的看法,“但要战胜他们,并不一定要动用武力。”

  不用武力?这帮人不远千里来抢劫,莫非你请他们喝杯茶,给个红包他们就肯走人不成?

  “是的。”徐渭作出了肯定的回答。

  【缜密的计谋】

  徐渭告诉胡宗宪,其实一直以来,他并不了解汪直,因为这位仁兄归根结底,只不过是个生意人。

  做生意的人,只求财,不求气,汪直所想要的,并非大明江山,只不过是自由通商的权利。

  “但是海禁是历代祖制,我也无能为力。”胡宗宪只能无奈地叹气。

  徐渭的脸上露出了狡诘的笑容:

  “我并没有说要给他这个权利。”

  胡宗宪终于明白了徐渭的意图,开放海禁是不可能的,但谈判是可能的,两者之间并不矛盾。谈判只是实现目的的手段,他们并不需要做出任何承诺。

  “首先,我们必须与汪直取得联系,招他上岸商谈。”

  “但汪直呆在海外,且素与我们为敌,他怎么肯来呢?”胡宗宪对此并不乐观。

  “你忘了吗?”徐渭又一次露出了笑容,“他的母亲和妻子在你的手上。”

  自从汪直下海之后,朝廷就把他列入了黑名单,他的母亲和老婆都被关进了监狱,已经吃了好几年牢饭,胡宗宪随即签发了特赦令,把他们放了出来,不但好吃好住,还分给她们一套房子。

  胡宗宪的想法很简单,善待汪直的家眷,以显示自己的谈判诚意,但很快,他发现自己的想法过于简单了。

  释放管饭分房是十分容易的,但在做完这些之后,胡宗宪才意识到一个重要的疏漏——怎么让汪直知道呢?

  要知道,汪老板虽然还是中国国籍,却已移居海外,找倭寇带话又不太靠谱,胡宗宪傻了眼,苦思冥想后他决定冒一次险。

  嘉靖三十四年(1555)十一月,胡宗宪派出了他的使者蒋州、陈可愿,他们的使命简单明了:去日本,找到汪直,告诉他所有的一切。

  这基本上应该算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海上交通安全且不说,即使到达日本,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地方,想找到一个人,谈何容易。

  但是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意料,两人在日本九州成功登陆,见到了当地的大名(诸侯),很明显,大明帝国东南总督的名号还是有相当威慑力的,日本土财主给了胡宗宪很大的面子,热情招待了两位使者。

  不管事情办成与否,白吃一顿总是好的,然而就在两人狼吞虎咽之际,却听到了这样一个询问:是否有兴趣见见本地一个叫毛海峰的人。

  那位无心插柳的日本领主刚说完这句话,就惊奇地发现,两个原本一心一意努力吃饭的人立刻丢掉了筷子,连声大叫道:现在带我们去!

  因为这是一个他们极其熟悉的名字,毛海峰,是汪直的养子。

  蒋州和陈可愿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人,在毛海峰的引荐下,传奇人物汪直第一次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汪直的开场白是并不友善的,除了胡宗宪挡他发财,和他作对外,全家人被明军杀光也是他大发雷霆的主因。

  所以当蒋州告诉他,他的家眷不但没死,政府还分了房子,衣食无忧,并且拿出了他家人的亲笔信时,汪直的态度彻底转变了。

  他十分高兴,还连声为自己辩解,说他并不想干这行,早就有归顺之意,并且愿意帮助胡宗宪平定倭乱。

  蒋州和陈可愿万没想到,事情竟然进展得如此顺利,大喜过望,而汪直也确实很够意思,不但管吃管住,还带着他们游览日本全国,各地诸侯听说汪直出访,纷纷列队热烈欢迎(财神爷来了),比将军大人还威风,看得两位使者目瞪口呆。

  排场也耍了,世面也见了,蒋州和陈可愿开始提醒汪直,应尽快回国与胡宗宪商谈具体事宜,汪直满口答应,并预定了出发日期。

  出航的日子到了,然而就在船只即将起锚出发的时候,汪直却作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突然强拉着蒋州,跳上了岸,目送着船只的离去,笑着对惊恐的使者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还不能去,你也不能走。”

  汪直不是三岁小孩,几十年江湖也绝不是白混的,他从不相信任何人的空口许诺,包括胡宗宪在内。

  就这样,毛海峰带着陈可愿,来到了胡宗宪的管辖地,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正是谈判。

  虽然有了重大进展,但没有看到汪直本人,胡宗宪依然很失望,而当他看到那封汪直给他的亲笔信时,这种情绪到达了顶点。

  这是一封很能体现汪直特点的文书,在开头部分,他十分恭敬地表示,自己愿意接受朝廷招抚,痛改前非,为国效力,之后突然话题一转,开始吹嘘自己,大意是本人在日本混了很多年,现在很牛,一般的诸侯都可以搞定,但由于日本诸侯太多,敌情复杂,本着帮助国家彻底清除倭寇的精神,我暂不能回国,目前正与朝廷特使蒋州巡视各诸侯,处理外交事务,等到告一段落,我会立刻回国报到。

  当然,光讲废话是没用的,最后他亮出了自己的真实条件——开放海禁。

  胡宗宪勃然大怒,他知道自己被汪直涮了,说来说去,这个老滑头一点也没有松口,而他开出的条件是胡宗宪绝对无法答应的。

  所以折腾来折腾去,事情依然毫无进展。

  在犹豫的关口,徐渭再次出现,用他的智慧拯救了胡宗宪,他告诉自己的东家:现在的汪直过于强大,绝不可能作出妥协,但这个对手也并非毫无破绽,只要找到合适突破口,就能战胜这个强敌。

  事实上,这个突破口就在眼前——毛海峰。

  作为汪直的全权代表和贴身亲信,毛海峰也是一个极其狡猾的人,但是和老狐狸胡宗宪相比,他还有不小的差距。

  出乎他的意料,胡总督对他这个倭寇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轻蔑,反而礼遇有加,每天好酒好肉招待,毛海峰是个比较实在的人,吃人家的嘴软,感觉不好意思,便向胡宗宪表示希望能帮点忙。可是胡宗宪却总是笑而不答,啥也不让他干。

  这事要放在严嵩这类人的身上,估计还求之不得,偏偏毛海峰脸皮厚度不够,坚持表示一定要干活,扫大街也行。

  于是胡宗宪终于勉强地答应了,他十分为难地表示,在舟山一带盘踞着一伙倭寇,十分凶悍,而自己没有能力解决他们。

  还没等胡宗宪把话说完,毛海峰就跳了起来,跑回船上召集手下抄起家伙去了舟山。

  结果是毫无悬念的,汪直出来干海盗的时候,舟山的那帮小兄弟还在穿开裆裤,听说汪老板的队伍到了,还没等毛海峰动手,倭寇们已经逃窜一空。

  胡宗宪亲自迎接了这位得胜归来的英雄,并主动为他请功,算得上是兴高采烈。

  他确实应该高兴,当然这与舟山的那帮小毛贼并无干系,真正的原因在于,自毛海峰发动进攻的那一刻开始,一个重大的转变已然发生:从此以后,在所有倭寇的眼中,汪直将不再是他们的朋友。

  前任倭寇,现任抗倭英雄毛海峰看着开怀大笑的胡宗宪,也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当然,其实他并不知道对方在笑些什么。此时此刻,他的唯一感觉是,胡总督是个很够意思的人。

  事实上,胡宗宪确实很讲义气,他把战利品全部交给了毛海峰,还额外给了很多赏赐,并且表示,自己绝不会亏待和政府合作的人。

  毛海峰十分感激,胡宗宪的慷慨与大方超出了他的预料,但他依然保持着警惕,因为还有一件事情,是他始终放心不下的。

  不久后,毛海峰找到了胡宗宪,小心翼翼地表示,自己已经呆了很长时间,是时候回去找汪直汇报谈判情况了。

  毛海峰十分清楚,作为汪直的养子和亲信,他有着很高的人质价值,如果胡宗宪玩花样,他将到牢房里继续自己衣食无忧的宾客生活。

  然而胡总督的反应却着实出人意料,他看着不安的毛海峰,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话:我亲自为你送行。

  此外,他还十分礼貌地送给毛海峰许多土特产,并托他向汪直带去自己的良好敬意,期盼他早日到访。

  毛海峰终于被彻底打动了,他怀着对胡宗宪的无限好感回到了领地,并把他所看到的一切告诉了自己的养父,虽然事情仍然毫无进展,但正如徐渭所预料的那样,强大的海盗头目汪直终于露出了破绽,一个致命的缺口已经打开。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44: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天才的谋略

  【一个特殊的女人】

  汪直暂时稳住了,胡宗宪决定着手对付他的另一个强敌——徐海。

  从策略上分析,胡宗宪用在汪直身上的,应该算是怀柔战术,在实力不占优势的情况下,向对方示好,以谈判麻痹对手,等待时机的到来。

  事实证明,这一战术达到了预定的目标,所以胡宗宪决定故伎重演,在徐海身上进行二次实践。

  然而徐渭表示了反对。

  伟大的马克思主义告诉我们: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徐渭先生虽然没有研究过这一伟大理论,却也能无师自通,他告诉胡宗宪,徐海是不能招抚的,因为此人和汪直不同。

  汪直多少还算个商人,财大气粗,而且军力强大,难以击溃,加上这位仁兄十几年胡乱闹腾,既不要钱也不要官,只是一门心思想向朝廷要通商政策,对这号人,只能小心伺候,慢慢忽悠。

  徐海则是个彻头彻尾的海盗,还有个响亮的称号——“狗汉奸”。加上他年轻气盛,擅长打砸抢,而且正处于事业上升期,对他妥协,只能增加他的嚣张气焰,所以对付徐海,只能用强硬的手段。

  胡宗宪同意徐渭的观点,却又提出了疑虑:徐海虽然实力较差,但此人精于海战,极具军事天才,以明朝海军的实力,很难战胜敌军,之前的那次惨败就是范例,一旦开战,难有胜算。

  徐渭再次露出了洋洋自得的笑容,他走到胡宗宪的面前,一本正经地纠正了总督大人的逻辑错误:

  所谓强硬的手段,并不一定是指武力。只要能够消灭对手,可以使用任何方法。

  而对付徐海的指导方针也就此确定——万勿妥协,赶尽杀绝。

  为实现这一目标,徐渭和胡宗宪进行了详尽的分析与商议,终于制定出了一个几乎天衣无缝的计划。事情发展证明,徐海最终正是在这个计划的推动下,被无情地绞杀。

  这个计划的第一步,从一个间谍开始。

  由于徐海长期在国外工作,很少回国探亲,即使每次回来,也都忙于工作(抢劫),且十分匆忙(不跑就完了),但他的老家毕竟还在这里,还有许多亲戚和同乡。为了彻底摸清徐海的底细,胡宗宪决定玩一把无间道,派一个人前去卧底。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罗龙文,没有官衔,他之所以能够被选中执行如此光荣的任务,是因为他具备两个优势:首先他是徐海的老乡,两人家住同村,容易沟通感情。而更重要的是,这位罗先生有一个不太光彩的特长——挑拨是非。

  用今天的话讲,这是一个心理比较阴暗的人,唯恐天下不乱,喜欢闹事,然而胡宗宪依然选中了他,因为他正需要这样的人。

  靠着一个由大才子徐渭编剧的感人故事和老乡的身份,罗龙文成功地打入了徐海犯罪集团内部,在那里,他善于挑事的特长将得到充分地发挥。

  没过多久,胡宗宪就从罗龙文那里得到了他想要的情报,正如徐渭所料,貌似强大的徐海集团是不难击破的,因为它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内讧。

  和汪直不同,徐海海盗公司不是独资的,除了徐海之外,还有两位投资者,一个叫陈东,另一个叫叶麻。

  说来滑稽,这两位仁兄原先其实并不是海盗,也不是走私犯,而是正正经经的商人,无奈亏了老本,欠了一屁股债,被高利贷追杀,于是心一横,下海当了海盗,成为了徐海的合伙人。

  也就是说,在徐海的公司里,除了他这个董事长外,还有两位执行董事,并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

  胡宗宪迅速抓住了这个漏洞,命令罗龙文发挥特长,四处煽风点火,搬弄是非,事实证明,罗龙文同志确实具备无耻小人的天赋,他的工作卓有成效,每次抢劫完后他总是抢先把最值钱的财物弄到手,并交给徐海,徐董事长自然很满意,但两位董事的脸色却是一天比一天难看。

  徐海和陈东、叶麻之间的友谊已经不复存在了,胡宗宪的计划获得了初步成功。但接下来的工作却更为艰巨,毕竟徐海的实力雄厚,如果不解决他本人,单靠分化瓦解,也是无济于事的。

  为了进一步搞清徐海的底,胡宗宪写了一封劝降信,派人交给了徐海,对于胡宗宪而言,这是一个极其寻常的举动,他曾给无数倭寇海盗写过信,内容千篇一律,只是对象不同,他也从不期望会有什么意外惊喜。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这个无意识的举动,让他找到了一件毁灭徐海的利器。

  在倭寇中,徐海算是很有礼貌的一个,他很快就托人捎了回信,当然内容绝对不会是我抢够了,决定放下屠刀,归顺政府,回家务农之类。只是反复强调自己的不得已,自己的悔恨,希望政府体谅。一句话,鉴于年景不好,老子还要再抢上几年。

  这是一封常见的忽悠信,但利器就隐藏在这封信里。

  胡宗宪看过之后,并没有注意到其中的玄机,随手交给了徐渭。

  徐渭看完之后,却思考良久,对胡宗宪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封信十分奇怪。”

  胡宗宪接过信,反复看了很久,也没有找出答案:

  “此信格式规范,且用语恰当有礼,我看不出哪里奇怪。”

  “怪就怪在这里,”徐渭面带疑惑地说道:“实在是太规范有礼了。”

  胡宗宪恍然大悟。

  虽然不排除个别逼上大海的特例,但肯下海干倭寇的,一般都不会是什么优等生,对于这些倭寇们的文化程度,胡宗宪曾经做过统计,大约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半文盲,剩下那百分之二十是纯文盲。

  这就是件怪事了,徐海那几把刷子,胡宗宪心里还是有数的,这种高水平公文他就是照着抄也会抄错,更别说是独立创作,所以在这篇文章的背后,必定有一个得力的枪手。而如此重要的来往公文,徐海肯放心地交由这个枪手处理,可见此人地位必定非同一般。

  于是他交给了罗龙文一个新的任务,务必要确认这个人的身份。

  没过多久,罗间谍就找到了这个人,结果让他也大吃一惊。因为这位枪手既不是五大三粗的倭寇,也不是被胁迫的教书先生,竟然是个女人,确切地说,是徐海的老婆。

  这个女人的名字叫做王翠翘,她的知名度将远远超越同时代的徐海、汪直、甚至胡宗宪。

  在认识徐海之前,王翠翘是一名妓女。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职业,但凡干这行的人,都会成为道学家们口诛笔伐的对象。然而历史证明,妓女未必不如道学家,道学家未必赶得上妓女,而作为一个平凡的女人,王翠翘足以名留青史。

  干这一行,大都有个惯例,要么不出名,要么出大名,王翠翘就出了大名,别号“江南名妓”,无数文人雅客争相慕名而来,只为一睹她的风采。

  能引发如此轰动,主要还是靠实力,王翠翘不但知书达理,仪态优雅,而且和善近人,有所谓“如沐春风”的美誉。当然,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有来由的。

  在十几年前,王翠翘是一个出身名门的女子,只是因为父亲犯罪,不得已才沦落风尘,而她从小受到的良好家教和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也让无数人趋之若鹜,追求者不计其数,据说还曾经有人不远千里专程前来,想把她娶回家。

  徐海就是追求大军中的一员,而他能从众多应征者中脱颖而出,确实让很多人跌破了眼镜。和那些富商高官相比,徐海着实没有优势,工作不稳定,收入也不稳定,经常住在船上(工作需要),除了名声很大(海盗、汉奸)之外,真可谓是乏善可陈。

  但是阅人无数的王翘翠依然选中了他,选中了这个可能明天脑袋就要搬家的倭寇,这似乎是一个毫无逻辑的选择,不是因为金钱,也不是因为权势。

  如果说一定要找出一个理由的话,我相信它的名字叫爱情。

  王翠翘就这样开始了她的新生活,漂泊不定却无比幸福的生活——至少到目前为止是幸福的。

  这是一段注定不会长久的幸福,毕竟她丈夫的工作属于高风险行业,没准明天人就没了,对于这一点,她也有着相当的认识和心理预期。

  但无论如何,她也不会想到,在不久之后,她将会用自己的手把丈夫推入无底深渊。

  从那封回信上,胡宗宪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个信息:对于徐海而言,王翠翘是一个有影响力的关键人物。

  既然如此,那事情就好办了。胡宗宪相信,他已经找到了徐海的破绽。

  很快,胡宗宪就给徐海送去了许多财物,表示自己的善意,在意外之余,徐海还是高兴地笑纳了,然而他忽略了一个奇怪的问题,那就是在这些礼物中,还夹杂着许多女人专用的珠宝手饰,胭脂水粉。对于这些物件,徐海自然是大手一挥,送给了王翠翘。

  这正是胡宗宪的真正目的。

  就在王翠翘为得到的礼物高兴不已的时候,胡宗宪派去的卧底找到了她,并告知这些礼物是胡总督专门送给她的,希望她能够劝说徐海改恶从善,归顺朝廷。

  胡宗宪的这一招十分厉害,是看准了才干的,他明白,像徐海这样的亡命之徒,根本不在乎生死,无论是好言相劝还是武力威逼,都起不到什么作用,因为他们只认实力。

  但徐海的老婆就不同了,作为一个女人,自然不会热衷于杀人放火之类的工作,更不会喜欢整天东躲西藏,居无定所,女人嫁人,所期待的不过是一个家而已。

  事实证明,胡宗宪的判断完全正确,王翠翘接受了胡宗宪的提议,开始给徐海吹枕头风,劝他归顺于胡宗宪。

  王翠翘的鼓动起了相当的作用,徐海开始有所动摇,但他毕竟不是个简单人物,绝对不会被如此轻易地迷惑。所谓投降,仍然只是个遥遥无期的目标。

  就在此时,一个偶然事件的发生,彻底改变了这一切,对于徐海而言,他已没有太多选择的时间。

  事情是这样的,在一次出航中,徐海属下的一群日本倭寇遇到了几条运输船,在未征得徐海同意的情况下,他们洗劫了这几条船,之后也未上报。因为在他们看来,抢劫是本质工作,不抢才是消极怠工,对于努力工作的人,徐海是绝不会批评的,这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事,无足挂齿。

  按说道理是没错的,可问题是,这帮日本二百五在抢劫前没动脑子,连旗号都不看,就不分青红皂白抢了一把,他们并不知道,虽说海上有无数条船可以抢,但偏偏有几条是动不得的,那就是汪老板的船队。

  不能动的也动了,汪直暴跳如雷,加上鉴别力有限,把帐直接算在了徐海的头上,誓言报仇雪恨,而汪直与徐海的友好合作关系也到此结束。

  当然,老奸巨滑的汪老板不会自己动手,他决定借刀杀人,将徐海即将进犯的消息告诉了胡宗宪,并且提供了具体的进攻路线和部署,并向他预祝胜利。

  得到情报的胡宗宪迅速完成了防务,等待着徐海的到来,事实上,连他也没有料到,这次进犯将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而对于这一切,徐海却依然被蒙在鼓里。

  这是一次规模很大的入侵,总人数约在两万左右,作为一个汉奸,徐海领来了日本大隅、萨摩二岛的上万倭寇,加上他的嫡系部队,以及董事会另两位股东陈东、麻叶的全部部属,准备好好地干一票。

  为了圆满完成这次抢劫,徐海押上了全部的本钱,并制定了一个十分周密的计划,在战役的开始阶段,他将调遣军队向防备森严的上海、慈溪等多处同时发动进攻,以扰乱明军的判断,当胡宗宪手忙脚乱的时候,他再率领主力军队攻击浙江富庶地区,进行抢掠。

  按照徐海的一贯作风,他无私地把进攻上海慈溪,当炮灰垫脚石的任务交给了日本友人,把攻击薄弱地区进行抢劫的重任留给了自己。

  为了实现日本同行光荣地去死,义无反顾地去死的武士道主义精神,把背黑锅啃骨头进行到底,徐海在出发前反复对他们强调,他们即将面对的,是最为强悍的明军,即将进行的,是一场艰苦的战斗,正是实现个人价值(战死)的最好时机。

  当然,除了忽悠国际人士外,徐海也表现出了一抢到底的决心,在出发之前,他当众烧毁了几条船只,以示此战有进无退。

  在燃烧的熊熊烈火面前,徐海向着自己祖国的方向,下达了总攻令。

  此时的徐海风光无限,作为行动的总策划,上万日本倭寇被他左右,陈东和麻叶也依附于他,听从他的调遣。而他也从不介意用屠刀砍掉自己同胞的脑袋,烧掉他们的房屋,抢掠他们的妻女,从他被自己的亲叔叔出卖的那一刻起,所有的道德和原则就已被彻底抛弃。

  踌躇满志的徐海就此开始了他一生中最大规模的一次抢掠——也是最后一次。

  嘉靖三十五年(1556),徐海率军抵达江浙沿海,如之前安排的那样,日本炮灰们先行出发,去啃硬骨头。

  可这帮炮灰还没上岸,就被明朝海军挡了回来,死活过不去。徐海没有办法,只好改变计划,亲率主力提前进攻,可原本不设防的地方竟然变得比铁桶还坚固,抵抗十分顽强,攻击多次也未能得逞。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徐海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落入了圈套。他准备退却了。

  然而不久后,局势却突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经过几轮试探,胡宗宪感到对方锐气已尽,随即命令水军即刻出发,发动对徐海的反击,事后证明,他在错误的时间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结果让他大失所望,明军大败,这也再次验证了徐海的可怕,虽说损兵折将,但他打起仗来却一点也不含糊,先后五次击败明军,气焰极其嚣张,陈东和麻叶也趁势发动反攻,攻破多处明军据点,沿海许多地方纷纷戒严,百姓随时准备撤离。

  就在形势即将失去控制时,关键人物俞大猷出场了。

  听说俞大猷率军赶到,焦头烂额的胡宗宪终于松了一口气,感叹地对徐渭说道:这下没事了,好险,好险!

  胡宗宪之所以如此安心,是因为俞大猷有一个公认的作战特点——“计定而后大举,兵集而后齐发”。通俗点说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鬼子不拉弦。

  俞大猷是一个十分特别的将领,在作战之前,他会仔细评估双方的实力对比,如果没有必胜的把握,即使情势一片大好,他也绝不出击(估计这和他被整的次数太多有关),但他一旦准备出击,就意味着已有必胜的把握。

  胡宗宪十分了解他的这一特点,所以才会如此放心,而事实也正是如此,所谓名将就是名将,和那些二流货色确实不同,俞大猷主动收缩阵型,等待徐海来攻,徐海倒也真识货,看到这个架势,感觉是个老手,不敢轻敌冒进,之后双方交战多次,徐海始终未能取胜,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俞大猷稳住了阵脚,却不主动进攻,徐海尝到了厉害,倒也赖着不走,双方在海上僵持着,事情似乎又回到了起点。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俞大猷突然接到了一道极其怪异的命令。

  这是一道由胡宗宪亲自发出的手谕,主要内容如下:休战,撤回杭州。

  在这紧要关头,怎么能够撤军呢?敌军如果进逼怎么办?俞大猷百思不得其解,但手谕言辞极其严厉,毫无商量余地,权衡利弊后,他遵照命令,撤了回来。

  胡宗宪是一个聪明人,绝不会重蹈当年宋高宗十二道金牌召回岳飞的覆辙,之所以在这个时候召回俞大猷,只是因为他刚刚得到了一封信件,而他确信,对于徐海而言,此信比俞大猷和他手下的数万士兵更有杀伤力。

  这封信是毛海峰带来的,作者就是他的养父汪直。

  【连锁的陷阱】

  俞大猷退却时,徐海并没有追击,对于这位名将,他始终心怀着警惕,打了这么多天一步都不让,现在居然主动撤退,必有诡计。

  这实在是抬举俞大侠了,几十年来,无论做官还是打仗,他都是个实诚人,要说玩阴谋的顶级高手,那还得说是胡总督。

  所以当胡宗宪的使者带着那封信到访时,并未引起他足够的警惕和戒心。

  不出胡宗宪所料,这封信给了徐海极大的刺激,在刀光剑影里混了十几年的徐汉奸第一次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

  关于此信的具体内容不甚明了,但徐海的反应是清晰而确实的:

  “连老船主也投降了吗?!”

  老船主就是江湖朋友给汪直的敬称,汪老板纵横倭寇业数十年,是这一行的老前辈,只要混这行,都要给他三分面子,徐海也不例外。

  于是徐海开始犹豫了,连汪直都顶不住了,看来行业前景确实不佳,加上此前王翠翘的劝说,与陈东、麻叶的矛盾,徐海决定重新考虑自己的前途。

  这是一个极其完美的心理战术,胡宗宪只用了一个小小的花招,就把徐海拉入陷阱。

  作为倭寇业的大哥级人物,汪直可谓老奸巨猾,对他而言,忽悠是可能的,投降是不会的。跟胡宗宪谈判几年,除了表面文章外,汪直丝毫不肯让步,还整天想着把胡总督当枪使,他为明军提供倭寇的情报,只是希望借政府之手替他干掉自己的竞争对手,搞垄断经营。

  然而胡宗宪也不是等闲之辈,他也有自己的打算,因为这些应酬文章虽然忽不了他,却可以拿去忽别人。

  于是,从罗龙文开始,到王翠翘,再到这封信件,徐海在胡宗宪的缜密策划下,一步步地走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

  徐海彻底动摇了,但他仍然不肯屈服,便对送信的使者说出了下面这番话:

  “我很想退兵,但此来我军兵分三路,若要撤退,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所谓兵分三路,就是他和陈东、麻叶,当然,这不过是个借口而已,其目的无非是拖延时间,或是多要好处。

  如果是一般的使者,到此也就回去复命了,可是偏偏这个使者不是普通人。

  他的名字叫做夏正,是胡宗宪的贴身亲信,但凡能跟老狐狸混的,至少也是个青年狐狸。

  这位夏正兄听到了徐海的答复,倒也没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只是木讷地点点头,坐在原地一声不响,过了很久,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对徐海说了这样一句话:

  “陈东那边没有问题,那就只等你了。”

  徐海差点没背过气去。

  这句话的音量很低,但对于徐海而言,却无异于晴天霹雳。虽然这位陈东不太靠谱,但毕竟现在大敌当前,也只能指望这个不靠谱的兄弟,但照这位使者的说法,莫非同伙都已经投诚,只留下自己背锅?

  满腹狐疑的徐海送走了夏正,而罗龙文的前期挑拨工作,此刻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经过仔细思考,他终于认定,陈东已经不再可靠。

  不可靠也没办法,事已至此,就算要分家火拼,也得先回老窝再说。

  然而连这个机会,他也没有等到。

  就在夏正去见徐海的同时,胡宗宪派出了另一拨人,他们的目的地,是陈东的船队。

  没过多久,陈东就从手下处得知,外面盛传,徐海准备把大家卖掉,作为自己归顺朝廷的见面礼。

  陈东还比较够义气,开始坚决不信,然而当他得知胡宗宪的使者确实去了徐海那里时,以往的所谓江湖情分就此荡然无存。

  为以防万一,他开始集结部队,随时准备应对徐海的攻击。

  陈东的这一举动引起了徐海的警觉,他认为,陈东已经和胡宗宪商定了条件,准备对他动手了,并随即命令部下动员,防备陈东进犯。

  徐海海盗公司就这样完了,没有大规模的进剿,也没有刀光剑影的拼杀,陈东和徐海就如同京剧三岔口中那两个可笑的人,在黑暗里开始互相猜疑,胡乱殴斗。而这一切喧闹的背后,是微笑着的胡宗宪。

  朝廷调集十余万大军,费时多年,却无法动摇分毫的第二大倭寇集团,被胡宗宪轻而易举地分裂了,凭借一个间谍,一封回信,一份厚礼和一个使者,仅此而已。

  佩服,实在佩服。

  在海战中,徐海一向以进攻神速闻名,事实证明,到了投诚的时候,他的反应也远远胜过常人,当陈东还在左思右想反复犹豫的时候,他已经主动联系了胡宗宪,归还了大量明军俘虏,并表示愿意主动撤离。但倭寇就是倭寇,在贼不走空趟的原则指导下,临走时,他向胡宗宪提出索要钱财的要求。

  胡宗宪慷慨地满足了他,徐海高兴地履行了退军承诺,一天之后,独木难支的陈东也主动撤离。

  当时曾有人劝诫胡宗宪,徐海已然孤立,根本无须满足他的索财要求,可是胡宗宪只是笑而不答。

  事后证明,胡宗宪的笑容是有道理的,因为在他看来,徐海不过是个保险箱而已,不久之后,这笔钱就将回到他的手上。

  徐海和陈东都撤了,远离了胡宗宪的势力范围,这二位仁兄似乎也略微恢复了清醒,感觉事情有点蹊跷,便互派使者加强沟通,再次恢复了双边关系,合力对抗明军。

  但已然太晚了,胡宗宪早已在他们的心中种下了仇恨和猜疑的种子,等到时机成熟,它将再次萌发,并破土而出。

  而事实上,胡宗宪确实没让他们等太久。

  不久之后的一个夜晚,胡宗宪的使者悄悄潜入了徐海的舰队,为他带来了胡总督的最新指示。

  毕竟刚从胡总督那里领了工钱,徐海笑逐颜开地接待了使者,他以为这位财神爷又来送钱给他了。然而结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使者辞严厉色地传达了总督的指令,大意是:倭寇徐海一向对抗政府,现在大军集结,指日可发,应尽早认清形势,早作打算。总而言之,若不主动投靠,就要人为改造。

  徐海终于看清楚了胡宗宪的狰狞面目,但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选择,陈东不会帮他,汪直更没法指望,思想前后,他决定妥协。

  “我该怎么做?”

  使者告诉他,在吴淞江,有一群倭寇聚众抢掠,胡总督希望他去消灭这群毛贼,以表明投降的诚意。

  这也算是老把戏了,就如同水浒传里的林冲,好不容易上了梁山,王伦大哥却告诉他,要想入伙,必须下山杀一个人。作为梁山流氓团伙的头目,王伦的这一指示可谓用心良苦,因为只有杀了人,才能全心全意干坏事,并培养出对组织的高度认同感和深刻的危机感(出了事大家一起完蛋,谁也别想跑)。

  与王伦相比,胡宗宪的这一招数可谓是异曲同工,但后来的事情告诉我们,他们之间也是有差别的——一个细小而致命的差别。

  徐海遵照胡宗宪的指示,率领船队向吴淞江的同伙发动了攻击,不出意料地取得了大胜。按照以往惯例,他等待着胡宗宪的奖励和封赏。

  但他没有想到,胡宗宪并不准备给他赏赐,恰恰相反,总督大人正打算向他收回上一笔钱的利息。

  徐海并不知道,胡宗宪之所以让他去吴淞江,除了杀人入伙,顺便清楚倭寇外,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有一个人在那里等着他。

  这个人就是俞大猷,作为少数几个能与徐海对抗的将领,他按照胡宗宪的指示,提前在吴淞江设下了埋伏,等待着徐海的到来。

  就在徐海获胜后不久,俞大猷发起了攻击,斩杀多人,并焚毁数条船只,恼羞成怒的徐海明白自己上了当,却已无计可施。但就在战况极为不利的情况下,另一个意外发生了。

  俞大猷突然停止了攻击,让开了一条出路,也放弃了追击。

  就这样,徐海逃出了包围圈,但他十分清楚,这绝不是因为菩萨显灵、上帝开恩,或者是俞大猷发疯。能够顺利突围,只有一个可能的理由。

  这一次,他没有再犹豫,立即准备了大量金银财物,以及自己之前多年搜刮的奇珍异宝,全部连本带利地送给了胡宗宪,为了表示诚意,他还派弟弟徐洪去胡宗宪那里做人质。

  徐海很清楚,事情到了今天这一步,他已经没有谈判的筹码,只能乖乖认输,在政府的管辖下当个良民,终此一生,而俞大猷放他破围而去,说明胡宗宪并不想赶尽杀绝,愿意给他一条生路。

  应该说徐海对形势的判断大体上是正确的,他确实失去了谈判的条件,但与此同时,他也错误地理解了胡宗宪的意图,这位总督大人之所以放他一马,只是因为害怕一个成语——狗急跳墙。

  事实证明,胡宗宪和王伦确实是有区别的:

  林冲杀人之后,王伦会让林冲入伙。

  徐海剿灭同伙之后,胡宗宪会剿灭徐海。

  这就是水平。

  正如之前的徐海一样,当人质的徐洪也得到了良好的待遇,锦衣玉食,好吃好住,不过吃了胡总督的饭,那是一定要还的,没过多久,胡宗宪终于亮出了底牌,他让徐洪带话给徐海,要想从良,必须献出自己的同党——陈东、麻叶。

  对于徐海而言,这实在不是个问题,他连自己的弟弟都可以牺牲,何况是这两个傻种。

  徐海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并立即着手准备,用合伙人的命换自己的,在他看来,这实在是一笔合算的买卖。

  事实上,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开端,却是毁灭的起始。因为从一开始,胡宗宪就没有打算和徐海做生意,也不打算遵守游戏规则,他只知道,这是一个手上沾满无辜百姓鲜血的倭寇,虽百死不足赎其罪,人皆可杀!

  【最终的诅咒】

  徐海决定动手了,因为胡宗宪不但许诺既往不咎,还答应给他爵位,让他安享荣华富贵,只要他抓住陈东和麻叶。

  两人之中,麻叶要好对付一些,而陈东统率军队,比较麻烦,所以徐海决定先拿麻叶开刀。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徐海请麻叶吃饭,到地方二话不说,绳子往脖子上一套,直接交给了胡宗宪。

  第一个任务已经完成,徐海送走了麻叶,放心大胆地去准备对付第二个目标。

  但他想不到的是,就在他如释重负之际,五花大绑的麻叶已经坐在了贵客席上,而为他解开绳索的人,正是胡宗宪。

  麻叶的脑袋彻底乱套了,先是被人莫名其妙地绑了起来,然后又被人莫名其妙地松了绑。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必须乖乖与对方合作,才能保住脑袋。

  很快,他就知道了活命的条件——写一封信。

  这封信是写给陈东的,写作者是麻叶,当然,原创的权利属于胡宗宪。

  在此信中,胡宗宪描述了一个十分曲折的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陈东和麻叶就看徐海不顺眼了,他们制定了一个阴险的计划,准备置自己同伙于死地,并进行了积极的策划。

  但在完成之后,信却没有被投递到陈东的手中,恰恰相反,第一个看到这封信的人,正是徐海。

  这看上去是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情,既然徐海已经决定要去解决陈东,那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然而这正是胡宗宪的过人之处。

  他深知,徐海为人反复无常,且与陈东合伙抢劫多年,交情深厚,两人分分合合是常事,要保证万无一失,就必须断绝徐海的所有慈念和退路,让他把绝路走到底。

  胡宗宪的判断是准确的,徐海确实犹豫了,他很明白,如果自己迈出了这一步,就将失去所有后路,一旦胡宗宪靠不住,自己就会必死无疑。

  但当他看到那封写给陈东的信时,怒火烧毁了他的理智,而急于安居乐业的王翠翘,也在这关键的时刻,给了他一个关键的建议——彻底放弃抵抗,接受胡宗宪的招抚。

  徐海终于做出了决定,与之前的无数回敷衍应付不同,这一次他是真心的。

  事实证明,徐海的智商和斗争经验远远在陈东之上,他设下圈套,擒获了陈东,并招降了他的一部分属下。

  但在大功告成之后,徐海却突然平静了下来,他没有去见胡宗宪,在仔细思考之后,他改变了主意。

  此前,徐海急于投降,除了胡宗宪的计谋策动外,陈东的威胁也是一个主要因素,现在陈东已束手就擒,董事会只剩下他一个人,且军权在握,行市看涨,自然要谈谈条件,恰如俗语所云:没条件,谁投降啊?

  然而他没有等到这个机会。

  就在他安置俘虏、准备谈判之时,属下突然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所属部队被明军突袭,死伤三百余人,损失极其惨重。

  徐海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凉意,他终于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胡宗宪的掌握之中,这个可怕的对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并不时用行动敲打着他,告诉他这样一个真理:除了投降,你别无选择。

  第二天,闯荡江湖,纵横四海十余年的徐海公告天下:无条件投降。

  嘉靖三十五年(1556)八月,徐海率舰队抵达胡宗宪驻地平湖城,向胡宗宪请降。

  然而就在投降仪式上,徐海开始了与胡宗宪的最后一次较量。

  这是一次极为怪异的投降,所谓的投降者徐海,带齐了他的全部军队,威风凛凛地列队城外,而城内的受降者却畏畏缩缩,胆战心惊。

  趾高气昂的徐海带着上百个随从,在城外喊出了这样的话:

  “我是徐明山(徐海号明山),前来请降,速开城门!”

  带着上万人,全副武装包围城池,说你是来投降的,那真是鬼才信。

  这不是投降,而是挑衅,在彻底认输前,徐海决定最后一次考验胡宗宪,考验他的勇气和智慧,作为强者,他只向更强者屈服。

  很不巧的是,赵文华同志刚好也在,他听到消息,吓得浑身发抖,连忙找到胡宗宪,让他安排守军全力抵抗,以备不测。

  胡宗宪却十分镇定,他平静地告诉赵文华,其实解决问题的方法十分简单——打开城门,放他进来。

  赵文华顿时魂不附体,连声大呼:

  “万不可行,如果他趁机入城作乱,如何是好?!”

  胡宗宪站起身来,向这位上司投去了轻蔑的一瞥,便坚毅地向城门走去,只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不用担心,一切尽在我掌握之中。”

  见到胡宗宪的那一刻,徐海终于心服口服了,这个人带着两名随从,面对自己上百名携带兵器,穿着盔甲的属下,没有丝毫的慌乱,沉着地说道:

  “我就是直浙总督胡宗宪,徐海在哪里?”

  徐海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威势,在此之前,他还从没有怕过谁,包括汪直在内,但此时此刻,在这个人的面前,他彻底屈服了。

  徐海站了出来,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膝盖,向这个曾与他势不两立的对手恭敬行礼,他认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徐大哥居然屈膝行礼了,就在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的时候,胡宗宪却作出了一个更让人意外的举动。

  按照我国的传统美德,这个时候胜利者的反应不外乎以下两种,要么是“急步赶上前,一把扶起”,要么是“大呼一声:贤弟,折杀大哥了”。

  然而这不是胡宗宪的选择,面对这个毕恭毕敬的强敌,他缓缓地伸出了手……按在了徐海的头皮上。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他们屏气凝神地盯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但更有趣的事情还在后面。

  胡宗宪的手停留在徐海的脑袋上,虽然没有玩出九阴白骨爪那样的绝世武功,却开始不停地拍抚,一边拍还一边说道:

  “你引倭寇入侵,为祸国家多年,今日既然归顺,以后当安分守己,切莫再次为恶。”

  每当看到这段记载,我的脑海中都会浮现出美国黑帮片中黑社会老大的形象,胡宗宪同志一边把徐海的脑袋当皮球拍,一边谆谆诱导,实在很有教父的风范。

  大家都看傻了,徐海却如同被洗脑了一样,温顺地任由胡宗宪摸他的头,给他上课,原因很简单,他已经被彻底降服了。

  投降仪式结束后,徐海选择城外的沈庄作为他的暂住地,和他的属下住在一起。因为胡宗宪表示,要安排他的部下转业、从良,必须有足够的时间。

  说完这些话,胡宗宪就跑去忙活了,而徐海则安心地等待着就业安置,然而他并不知道,胡总督既没有去找军转部门和居委会,也没有去找可供耕地,却只去找了一个人,因为他相信,在这个人的帮助下,徐海的问题将被彻底解决——用一种特别而简单的方式。

  这个人就是陈东。

  沉浸在幸福中的徐海开始憧憬着自己的美好生活,而王翠翘也十分高兴,从此她将不用继续跟着丈夫东躲西藏,飘移不定,他们将去一个安静的地方,住在安静的房子里,过着安静的生活,两个人坚信,幸福正在前方等待着他们。

  于是机智的徐海失去了自己敏锐的嗅觉,他并没有发现,就在他们的驻地旁边,还住着一群陌生人,正用仇视的眼光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当徐海还做着封妻荫子的美梦的时候,这群人撕下了自己的伪装,向他和他的部属发起了突然袭击——他们是陈东的手下。

  谁也没有料到,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有人袭击他们,于是慌乱之中,大家只顾四散奔逃。徐海也不例外,他的反应非常之快,乱军中竟还带上了王翠翘一起跑。

  但他没有能够跑出去,因为胡宗宪的部署一向是密不透风的,到了天明,他的部下已然全军覆没,而他也被陈东的部下团团围住,走投无路之下,他叹息一声,投水自尽。

  横行天下的第二号倭寇徐海就这样被他以前的同伙陈东除掉了,但胜利并不属于陈东,三个月后,这位理论上的有功之臣和他的难兄难弟麻叶一起被杀,三人的首级被送往京城,嘉靖大喜,亲自去太庙告祭祖先,以示庆贺。

  唯一的赢家是胡宗宪,他在军事实力不足的情况下,用精准莫测的智慧和缜密复杂的计谋,一步步地把徐海逼上了绝路,而在整个过程中,他从未大动干戈,只是略动口手,便驱使他人为其效命,连最后解决徐海,都是借刀杀人。

  综观整个过程,谋略机巧,阴险狡诈,足可写入厚黑学教科书,为万人景仰。

  曾有一位厚黑学前辈说过,违法的事情不能做,违背良心的事可以做。按照这个理论,胡宗宪绝对是一个忠实的实践者。

  因为以当时的情境而言,胡宗宪为国家铲除倭寇,杀掉汉奸,似乎并不违法,却绝对违背了良心。

  古语有云“杀降不祥”,既然徐海已经投降,再杀他似乎就有点无耻,很明显,胡宗宪并不相信这句话,也不介意别人说他无耻,所以他做了,而且做绝了。无耻就无耻到底,又能如何?

  这个世界上是没有报应的,当时的胡宗宪大概会这样想。

  估计十年之后,胡宗宪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而关于王翠翘的结局,正史上并没有明确的记载,总而言之,应该是死了。

  但她是如何死去的,民间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一种说她在那次突袭里死于乱军之中,尸首也未能找到。

  另一种说法,则是一个无比凄美的故事。

  徐海投水自尽的时候,王翠翘也想死,却没死成。她被士兵俘虏,并送到了胡宗宪那里。就在此处,人民群众的想象力得到了充分的发挥释放,有的说胡宗宪要把她许配给罗龙文,更有甚者,说胡宗宪自己看上了她,想娶她做妾。

  虽然传说有许多种,分配对象也有很多个版本,但有一点都是相同的——她拒绝了。

  徐海已经死了,但她仍然可以活下去,想娶她的人依然排队,她可以继续嫁人,过锦衣玉食的生活。

  然而她拒绝了,她选择用死来结束自己的一生,以怀念那个先她而去的人。

  于是在不久之后的一天,她趁人不备,逃了出来,面对大海,高声哭诉道:

  “明山,我辜负了你啊!”

  然后,她投入大海,追随徐海而去。

  在现代很多人看来,这种行为大致是比较缺心眼的,活着不好吗,干嘛要去死呢?

  诚然,这是一个缺乏逻辑的选择,正如多年前的那个时候,当海盗徐海来到她的面前,她所做出的那个选择一样,毫无逻辑,实在毫无逻辑可言。

  从史料价值上来讲,这是一段十分不靠谱的记载,换句话说,其真实性是很低的,但我依然使用了这段材料。

  因为在这个故事中,我看到了一种不被风头大势所左右,不因荣辱富贵而变迁的情感,它才是这两个毫无逻辑的选择的真正原因,虽沧海横流,惟恒然不变。

  我知道它是假的,我希望它是真的。

  王翠翘的故事感动了很多人,在此之后,她的这段传奇经历被写成一本名叫《金云翅传》的书,在清初极为流行,是当时的第一号畅销书。但诸位若未看过,那也并不奇怪,因为这本书没能与时俱进,上世纪四十年代后就没有再版了,当年我在省图书馆找了两天,才翻到一本比我大八十多岁的残本,着实不易。

  王翠翘就这样渐渐消失了,似乎她从未存在过,但许多人并不知道,这位奇女子的名声已经冲出中国,走向亚洲。在日本和韩国,王翠翘有着广泛的知名度,而在越南,你要说你不知道王翠翘,人家会笑你没读过书,因为在越南的文学史上,这本《金云翅传》大致就相当于中国的《红楼梦》,其能量之大可见一斑。

  传奇一生若此,似海之情永存。

  安息,足矣。

  据说王翠翘在临死之前,曾对天大呼,控诉胡宗宪的背信弃义,并发出了最后的诅咒:

  “胡梅林(胡宗宪号梅林),你竟敢枉杀归降之人,天道若存,必定有报!”

  所谓“杀降不祥”,所谓“天道若存,必定有报”,根据哲学原理分析,大致应归入迷信之类,但迷信之所以被称为迷信,是因为有人信。

  当年白起不信,项羽不信,常遇春不信,胡宗宪也不信。

  毕竟死于非命,毕竟失去天下,毕竟四十暴亡,毕竟……

  人,毕竟是要讲点道义的。

  但胡宗宪似乎是不应该被指责的,无论如何,他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国家,为了百姓,此刻的他顾不上这些,因为还有一个更为可怕的对手在等待着他。

  徐海的死,对汪直而言,应该算是一个好消息,从此以后他的竞争对手又少了一个,但对于胡宗宪而言,却仍然任重而道远。

  因为汪直实在是太强大了,据统计,除了他的嫡系部队外,受他控制和影响的倭寇人数多达五万余人,而胡宗宪手中能够调集的全部兵力不过十余万人,还要防守直浙两省,武力解决根本不可能。

  但要用计谋除掉他,也是困难重重,汪直已经下海了几十年,比徐海狡猾得多,更重要的是,胡宗宪逐渐认识到一个残酷的现实:徐海不过是个打工的,靠个人力量奋斗,干掉了就没事了,但汪直是老板,数十年来,他兼并了几十股势力,且已经形成规模化经营,汪老板当老大,群众都听他的话,如果杀了汪老板,他手下的诸多头目们将会失去控制,到时事情会更加麻烦。

  所以胡宗宪得出了一个极为悲观的结论:汪直绝不能死。

  汪直不死,倭患如何平息?这是一个胡宗宪无法解决的问题,他陷入了冥思苦想,直到徐渭为他找到那个合适的答案。

  “要平定倭乱,并不需要杀掉汪直,”徐渭胸有成竹地说道:“只需诱他上岸,大事必成!”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45: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战争——最后的抉择

  【一个白痴的诞生】

  胡宗宪明白了徐渭的意图,准备派出使者,请汪直前来谈判,然而他没有想到,汪直竟然不请自来了。

  嘉靖三十六年(1557)十月,汪直率领数千军队,携带大量火枪火炮,突然开赴浙江沿海,并停泊于舟山岑港。

  胡宗宪吓了一跳,如此领兵来访,必定不怀好意,当即下令加强戒备,修筑堡垒,并实施了戒严,做好开战的准备。

  然而这一次他的判断是错误的。

  胡宗宪的行动大大惹恼了汪直,他派出了毛海峰,表达他的愤怒:

  “我这次之所以前来,是决心履行协议,停止交战,阁下你应该派使者远迎,至少也应该请我吃顿饭,但现在你却调集大军,禁船往来,难道你是在忽悠我吗(绐我焉)?!”

  事实证明,汪老板确实是很有诚意的,他不但亲自前来,还带来了几个日本诸侯,却吃了闭门羹,实在很没有面子。

  胡宗宪失算了,一贯耍诈的他没有想到,汪直竟然如此实诚,慌乱之下,他立刻再次派出使者,表示歉意,希望汪直上岸谈判。

  但被伤了自尊的汪直不肯同意了,他表示双方已经失去信任,自己不会上岸。

  胡宗宪十分头疼,思索良久终于想出一招,他找来了汪直的儿子(亲生,非义子,软禁于金华),让他给自己老爹写信,催他快点上岸谈判,并且暗示,如果不乖乖就范,就要拿儿子开刀。

  没过多久,胡宗宪收到了回信,拆开一看,顿时目瞪口呆。

  在信中,对于谈判的事,汪直连提都没提,只对他的儿子说了这样一番话:

  “儿子,你怎么就笨到了这个份上?你爹在外面,你才能好吃好住,你爹要是来了,那就全家死光光了(阖门死矣)!”

  胡宗宪,跟我斗?你还太嫩!

  计谋失败了,胡宗宪清楚意识到,汪直的智商比徐海高得多,绝不在自己之下,是一个极为难缠的对手。

  然而面对如此强劲的敌手,胡宗宪并未放弃,却更加兴奋起来:这场游戏越来越有趣了。

  胡宗宪相信,虽然汪直很强大,但他毕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弱点,就有容易攻破的软肋,而汪直的软肋,就是通商入贡。

  汪直毕竟是个商人,不远万里赶过来,也不过是想谈这个问题,而与此同时,胡宗宪也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虽然汪直表示不愿谈判,却始终呆着不动窝。

  于是,他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汪直很想谈判,但碍于面子,也不信任自己,所以进退两难。只要突破这层隔膜,引他上岸,必能将其操控于股掌之间。

  但要获取汪直的信任,谈何容易?

  在经过认真思考和仔细谋略之后,胡宗宪终于拿定了主意,和之前一样,他又选中了一个人作为突破口,但不同之处在于,这一次,他有必胜的把握。

  很快,汪直船上的毛海峰就收到了胡宗宪的秘信,邀请他上岸一游。

  对于胡宗宪,毛海峰一向有着强烈的好感,但他毕竟是汪直的养子,所以在收到信后,他第一时间就交给了汪直。

  汪直看完信后,沉思片刻,对毛海峰下达了指令:

  “你还是去吧。”

  于是在汪直的指使下,毛海峰驾船上岸,看到了满面笑容,热情迎接的胡宗宪。

  毛海峰是来办事的,他开门见山,询问胡宗宪请他来的目的,以及打破目前僵局的诚意。

  但胡宗宪似乎不是来办事的,他拉着毛海峰,去参加一个接风酒局,并且表示,大家都是兄弟,先不要谈这些,填饱肚子再说。

  在酒桌上谈事是我国的光荣传统,毛海峰高兴地去了。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胡宗宪说吃饭就真的只吃饭,啥也不谈,他几次想开口,都被胡宗宪有意无意地打断。

  天色越来越晚,酒越喝越多,胡宗宪似乎已经喝得不太清醒了,而毛海峰却始终心神不定,他不会忘记,汪直亲自交待给他任务——探听虚实,摸清底细。

  事实上,在这个酒局中,毛海峰并非唯一忧心忡忡的人,喝醉(疑似)的胡宗宪此时也非常地紧张,而从事情的后续发展看,在此之前,他应该读过很多次三国演义——特别是书中的某一著名章节。

  胡宗宪彻底喝醉了,他拉着毛海峰,表示大家都是兄弟,今晚你就不要住招待所了,一定要住到我那里去。

  毛海峰坚决推辞,胡宗宪坚持,毛海峰答应了。

  拉着烂醉如泥的胡宗宪,毛海峰第一次进入了总督的卧室,他将不省人事的胡大人扶到了床上,便径自走向了一旁的书案。因为在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发现,在书桌上堆积着许多公文,而他相信,其中必定有一些是与汪直有关的。

  躺在床上的胡宗宪也十分确信这一点。

  很快,毛海峰就找到了他想要的那堆文件,而一一打开之后,他看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首先是一大摞请战的公文,主要作者是俞大猷和卢镗,内容不外乎痛恨倭寇,要把汪直扒皮抽筋之类,但当毛海峰翻到这堆公文的最下面时,他发现了另一封截然不同的文书。

  这是一封写给朝廷的奏疏,文中反复为汪直说话,并表示应以和为贵,不能动武,作者是胡宗宪。

  看完了这封文书,毛海峰彻底放心了,他躺到了床上,静悄悄地平复着自己那紧张到极点的情绪。

  当然他并不知道,就在他翻阅文书的时候,有双眼睛一直在注视着他,这就是应该早已睡着的胡宗宪大人,事实上,他比毛海峰还要紧张——如果兄弟你翻不到,我就白忙活了。

  第二天一早,吃了定心丸的毛海峰高兴地去向胡宗宪告别,胡宗宪并没有留他,因为他们之间已经不必再谈些什么了。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如此兴奋。毛海峰略带得意地离开了这里。

  其实我全都知道。胡宗宪似乎更有得意的理由。

  汪直终于相信了胡宗宪,因为他相信自己养子的亲眼所见,于是在犹豫片刻之后,他提出了最后的条件:

  “派一个人过来做人质,我就上岸归顺。”

  作为胡宗宪的亲信,夏正承担了这个重任,他孤身前往敌船,以换取汪直的信任,遗憾的是,这位仁兄再也没能回去,因为一个愚蠢的错误。

  嘉靖三十六年(1557)十一月,在打了几年交道之后,胡宗宪和汪直这两位老对手终于见面并坐在了一起,正如胡宗宪所承诺的那样,他对待汪直十分客气,且从不限制他的自由,这倒不是因为胡大人坚持泱泱大国,诚信为本,只不过是面对强者时的必然准则。

  历史告诉我们,所谓道德与公理,只有在实力相等的情况下才能拿出来讨论,所以徐海死了,而汪直还活着。

  对于这一点,汪直本人有着十分清醒地认识,所以他放心大胆地参观旅游,等待着朝廷开出的价码。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变化。

  到目前为止,参与这场智力游戏的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徐海、汪直、徐渭、胡宗宪,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他们懂得规则,也愿赌服输。可惜这个世界上总是不缺蠢人的。

  吃饱喝足玩够之后,汪直觉得闷了,这时胡宗宪对他说,你去杭州转转吧。

  这是一个让他后悔了一辈子的建议。

  汪直高高兴兴地去了杭州,胡宗宪与徐渭商议多年,费尽心机的除倭大计将就此被彻底葬送,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一个白痴的横空出世。

  这个白痴的名字,叫做王本固。

  王本固先生的职位是浙江巡按御史,几年之前,这原本是胡宗宪的工作,但要和他的前任比起来,这位继任者的智慧水平足可以牢牢地定格在低能的标准线上。

  我们之前说过,巡按御史只是七品,但是权力很大,可以负责监督巡抚和总督,并有权上奏,而这位王本固先生人如其名,本就是个固执的人,不见抗倭有何成就,但见口水飞溅横流。

  胡宗宪对这个人十分头疼,但又不好得罪他,一直以来都是消极应对,这次汪直去杭州,胡宗宪怕这个二百五惹事,提前打了招呼,让他妥善接待,安排住处。

  当汪直到达杭州的时候,王本固履行了他的诺言,为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准备了一个居所——牢房。

  王本固先生的逻辑很简单,汪直是倭寇,那就应该抓起来,况且这么多年,自己什么贡献都没做,现在这么一条大鱼送上门来,不拿去邀功还要等什么?

  胡宗宪气坏了,他立刻派人找到王本固,要他放人,然而王御史打仗抗倭都是白痴水平,告状却是专家,他当即向朝廷上书,说自己做得没错,与此同时,他还极其无耻地进行了猜测——胡宗宪如此袒护汪直,是否违犯纪律,受了贿赂?

  胡宗宪反复上书,希望朝廷考虑实际情况,不要杀掉汪直,让他为朝廷效力,约束倭寇(系番夷心)。然而朝廷中的无数“正义凛然”之士立即慷慨陈词,说胡宗宪竟敢公开放纵罪犯,其中必有内情等等,一时之间,大有把胡宗宪关入监狱之势。

  为了不致跟汪直作邻居,胡宗宪向现实妥协了,他上书修正了自己意见,并表明态度:同意处死汪直。

  数年辛苦筹划,就此全部毁于一旦。

  在接到消息之后,毛海峰当即处死了夏正,并且残忍地肢解了他,这也是他发泄愤怒的唯一方法。

  一年之后,汪直被押赴刑场处决,与他一同被杀的,还有他的儿子。就如同那封让胡宗宪瞠目结舌的信件一样,汪直在这最后一刻,面对他的儿子,再次做出了一个判断——他一生中最为大胆的判断。

  “杀我一人无碍,只是苦了两浙百姓(浙东和浙西),我死之后,此地必大乱十年!”

  事实证明,这是一句十分靠谱的话。

  【黑暗的降临】

  在汪直被抓之后,胡宗宪的情绪落到了最低点,自抗倭以来,他从未如此不知所措,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汪直的死将成为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无数的倭寇将登上海岸,任意妄为,烧杀抢掠,再也没有人能够束缚他们。而凭借目前的军力,根本无法阻拦他们的暴行。

  最黑暗的时刻就要来到了。

  无计可施,胡宗宪急忙去找徐渭,可徐师爷却比他更激动,刚见面就操一口绍兴话大骂道:

  “王本固这个死捏子,该杀!该杀!”

  这里稍微普及一下绍兴话,所谓捏子,大致相当于普通话中的白痴,呆子。

  于是胡总督不急了,他静静地看着徐渭,等待着他,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这位仁兄唾沫横飞之后,总是会有主意的。

  可这一次似乎例外了,徐渭骂完后,竟然陷入了沉默,一句话也不说。

  胡宗宪终于坐不住了,他发言打破了寂静:

  “事已至此,纵骂也无益,眼前局势危急,该如何应对?”

  徐渭思虑良久,终于说出了一个回答:

  “如今招抚不成,唯有一战了。”

  但这个答案,是胡宗宪不想听到,也不能接受的,如果能打,早就打了,何必玩那么多花样,等到今天?

  但现在,他已别无选择。

  其实一直以来,胡宗宪都屈辱中忍耐着,无论汪直也好,徐海也好,海盗也好,汉奸也好,毕竟都是倭寇,并不是胡宗宪的客人,更不是他的朋友,他们带领日本人烧杀淫掠,无恶不作,本不用跟他们客气,之所以以礼相待,步步为营,只是因为实力不足而已。

  但一忍再忍,一让再让,而今却是青山依旧,血水长流。

  实力不济也罢,力不能支也罢,既然忍无可忍,那就无需再忍了。

  胡宗宪终于拍案而起,发泄出心中所有的愤怒:

  “开战!不信我中国无人!”

  一场惊天动地的决战就此拉开序幕。

  胡宗宪开始调兵遣将,储备粮草,修筑工事,他十分清楚,在前方等待着他的,将是长期而艰苦卓绝的持久战争,只有坚持到最后的人,才能成为最终的胜利者。

  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拉开这场战争序幕的,将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惨败。

  所谓万事开头难,为了搞个开门红,胡宗宪派出了自己的最强部属俞大猷,率领最精锐的部队,进攻一个看似已然唾手可得的目标。

  这个目标就是汪直的养子毛海峰,在汪直被捕之后,他杀掉了夏正,却没有能够逃走,在岑港被明军团团围住,此时他的手下已逃散大半,只余不到千人。

  胡宗宪以数倍的兵力和名将出马,准备一举扫灭这个走投无路的余孽。

  嘉靖三十七年(1558)春,战斗正式开始。

  此时的俞大猷已经升任都督佥事,手握军权,身经百战,连他也认为,打败毛海峰易如反掌。

  但这个世界之所以丰富多彩,是因为它总能带给人们惊喜,俞大猷集结大军进攻,遭到顽强抵抗,被敌方击退。

  所谓胜败兵家常事,俞大猷并不以为意,但不久后他就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了。

  进攻从春天开始,一直打到了夏天,风景变了,天气变了,每天的战报却从未改变,俞大猷拿出了看家本领,陆战海战,长矛火炮,挖坑耍诈,能用的都用了,岑港和毛海峰却依然纹丝不动,一次又一次打退了明军的进攻。

  毛海峰拼命了,不但是为了求生,更是出于愤怒,在这场高水平的智力游戏中,他曾无比信任胡宗宪,相信他的许诺,相信事情终究会有一个妥善的解决。

  但是当汪直被捕的消息传来时,他的所有期冀都变成了怒火,他认为自己被欺骗了,在他眼中,胡宗宪和王本固都是朝廷的人,没有任何区别。

  俗话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这人要不怕死,也就没啥怕的了,俞大侠虽然武功盖世,也盖不住这位玩命的哥们,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一通王八拳下来,横扫少林的俞大侠也没了办法。

  仗就这么打了下去,日日打夜夜打,春天走了,夏天来了,又是一个深秋。俞大猷急了,胡宗宪也急了,这么打下去,大伙就得在岑港过年了。

  但他们终究没有和毛海峰共庆新春,说起来这还要归功于他们的一位共同领导——嘉靖。

  上万人打上千人,打得春去秋来,竟然还没有个结果,嘉靖气得脑袋冒烟:你们都是饭桶不成?!

  他直接下达了命令:

  浙江总兵俞大猷,作战不利,限期一月,必取岑港!如到期不取,自总兵以下,全数撤职查办!

  这回俞大侠麻烦了,他去找胡宗宪,想请领导帮忙解决问题。

  然而胡宗宪却连连摆手,愁眉苦脸地告诉他:打仗我是不行的,这个问题只有靠老兄你自己了,希望你早日建功,不然兄弟我迟早要跟着你一起下台。

  找组织也不行了,俞大猷一跺脚,咬着牙又回了前线,督促军队日夜攻打,但毛海峰这次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发誓顽抗到底,攻了二十多天仍然没有效果。

  眼看日期快到,俞大猷百般无奈,只得用上了最后一招——开会。

  在会上,俞大猷再次鼓励部下奋勇作战,而且丝毫不怕丢脸,当众宣读了皇帝骂他的那封谕示,然后明白地告诉大家,皇帝发怒了,后果很严重,你们还有什么本事,赶紧使出来,要不然等老子完蛋了,你们一个也跑不掉!都得陪我下去!

  这话是有来由的,嘉靖的旨意讲明如不能按时歼敌,自总兵以下全数革职查问,总兵是俞大猷,下面还有好几个级别,分别是副总兵、参将、游击将军。俞大侠的意思是,这是个集体大黑锅,我要背,你们也得要背!

  大家都慌了,为了保住饭碗,纷纷回营积极准备。就在这时,一个参将找到了俞大猷,自告奋勇地表示愿意充当先锋,剿灭毛海峰。

  看着这位毛遂自荐的参将,俞大猷发出了疑问:

  “你有把握吗?”

  参将信心十足地回答道:

  “必尽全力,以获全胜!”

  俞大猷点了点头,但心里实在没谱,自己都打不了的仗,谁能打?不过火烧眉毛之际,也只能凑合了。

  但这位参将领命之后,却没有立即行动,反而减少了进攻次数,只是每天派几个小兵到敌军阵前叫阵,除此之外啥也不干。俞大猷多次催促,却依然故我,从不动兵。

  期限越来越近,皇帝也等不及了,还没到一个月,就下令免去俞大猷等人的官职,末了还放了句话——暂不追究,戴罪立功。

  免了职还叫不追究?照这意思,如果再打不下来,大家就要手牵手进牢房了,就在俞大侠心急如焚,准备亲自抄家伙出去拼命的时候,捷报传来,岑港终于被攻克了。

  一直以来,俞大猷的这位部属并没有消极怠工,因为他使用的,是一种极为巧妙的心理战术,先减缓进攻的节奏,麻痹对方紧绷的神经,同时仔细勘查地形,选择合适的突破口,待时机成熟,再一举发动总攻,歼灭敌军。

  就这样,历时近半年的岑港之战落下了帷幕,在此战中,明军伤亡近三千余人,歼敌不到千人,并有部分倭寇成功突围逃窜,可谓是灰头土面,丢尽了脸。

  但嘉靖同志还是很够意思的,他兑现了承诺,没有处罚俞大猷等人,并将他们官复原职。

  逃过一劫的俞大猷感慨万千,专程找到他的那位得力部下,由衷地感叹道:

  “惭愧,惭愧,我不如你啊。”

  这话其实不新鲜,因为俞大侠一向是个谦虚的人,然而后世之人几乎一致认定,他的这句话并非谦虚,而是事实。

  伟大的俞大猷终于遇到了一个比他更伟大的将领,因为这位参将的名字,叫做戚继光。

  【生下来就是将军】

  洪武十四年(1381),名将傅友德、蓝玉率军远征云南,一路所向披靡,战况十分顺利,不久之后,元朝守将梁王自尽,云南全境平定。

  战争结束之后,傅友德依照惯例,向朝廷送交了阵亡军官名单,以供追认。

  而当朱元璋翻阅这份名单时,目光却停留在了一个名字上——戚祥。

  这是个他所熟悉的名字,二十八年前(元至正十三年,1353),当他刚与郭子兴决裂,进军定远之时,这个人赶来投奔他,并作为他的亲兵跟随他东征西讨,立下了很多功劳。

  于是他下达了一道影响深远的命令:

  “授戚祥之子戚斌为明威将军,任职登州卫指挥佥事,世袭罔替!”

  所谓世袭罔替,就是说从今以后,这家人只要不死绝,能生儿子,这个将军的位置就是他们戚家的,直到大明公司倒闭为止。

  于是自此之后,戚家一直揣着这张长期饭票,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但历代子孙才能实在有限,虽说勤勤恳恳,却也没出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直到一百四十八年后的那个深夜。

  嘉靖七年(1528)十月初一,江南漕运把总戚景通在不安中等来了儿子的诞生,虽说出生时间是在子时,但等戚老爹忙完妇产科工作时,天已经亮了。

  东方破晓,太阳初起,阳光射透云层,耀眼的光辉映照着世间万物,戚景通放下了手中的尿布,看着窗外阴霾尽去,光照万里的一幕,给自己的儿子取下了名字:

  “就叫他继光吧。”

  在日本的战史书籍中,有一个用来形容战争结局的词语,使用频率极高,那就是玉碎。

  但这里的所谓玉碎,并没有我们所想的那样豪壮,因为根据日本人的习惯,只要死在战场上,无论你是战死、病死、饿死、还是逃跑时不幸摔死,统统都叫玉碎。

  比如当年孙立人在缅甸大败日军,活埋上千名日本兵,日本国内的相关标题就是大日本帝国缅甸皇军英勇玉碎——虽然一点也不英勇。

  如果把这个概念套用到戚继光的身上,那他的外号就应该叫粉碎机,因为根据统计,在那几年,但凡遇上他的日本倭寇,玉碎率一般都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自嘉靖三十八年(1559)至嘉靖四十五年(1566),戚继光历十三战,每战横扫敌军,几近全歼,最大伤亡仅六十九人,敌我伤亡平均比例为30:1,空前绝后,彪炳史册。

  戚继光,这个名字将成为倭寇们最可怕的噩梦。

  自古以来,爵位可以世袭,但天才是不世出的,作为天才的父亲,戚景通实在是个能力很一般的人,但他也有着两个不可多得的优点:老实、肯干。

  所以虽然他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官运却也不错,从登州指挥佥事升任大宁都指挥使,最后还荣调进京,担任神机营副将,成为明军中的高级将领。

  一般说来,老爹是高干,家里自然差不了,然而戚继光却是个例外,从小他的生活条件就很一般,这都要归功于他的父亲。

  戚景通是个老实人,而且为人正直,从不搞灰色收入,曾几次主动上交工作对象送来的红包,屡次获得上级表扬,几十年如一日,只靠工资过日子,而在明代,这种行为的唯一结果就是清贫。

  但戚景通并不以为意,相反,他还反复教导儿子要学习自己的好榜样,要为官清廉,建功立业。

  事实证明,戚继光成功地达到了父亲的要求——仅限于第二点。

  和众多读书人一样,戚继光自幼苦读私塾,由于他家境一般,且衣着朴素,许多富家子弟都瞧不起他。

  然而在他读到十岁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教书先生走进学堂,没有讲课,却郑重其事地告诉所有同学,从今以后,和戚继光同学玩耍的时候要千万当心,不要有危险动作,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是会有大麻烦的,因为戚同学已经是四品将军了。

  戚继光出生的时候,戚景通已经五十多岁了,到了嘉靖十七年(1538),他估摸着自己年纪大了,就退休回了家,按照朝廷规定和个人意愿,他的职位将由十岁的戚继光继承,虽说手续还没有办,但戚继光已经是名义上的将军了。

  一般人读几十年书,考中个进士,最多也就混个六七品官,还要苦巴巴熬资历,戚继光同学年仅十岁,已然官居四品。所谓的高干子弟就是这样炼成的。

  但这对于戚继光来说,却并不是一件好事,很快,一个难题就将摆在他的面前。

  因为根据朝廷规定,象戚继光这样的中高级别干部,出门必须要坐马车,可是戚继光家条件有限,买不起车,坐11路车又太丢面子,无奈之下,只好改成家里蹲了。

  于是十岁的戚将军被迫辍学,呆在家里苦读。此时,一位老师听说了这件事,便主动表示愿意上门教戚继光读书。

  戚继光自然十分高兴,却又担心收费问题,那年头,请个家庭教师比买辆车也便宜不了多少。

  但是过了很久,这位老师却从没有提过钱的事情,每天自费来往,教完走人,连饭都不吃。

  戚继光十分纳闷,也感到非常愧疚,一天,他花了点钱,准备了非常丰盛的饭菜,想请老师吃顿饭。

  然而他想不到的是,老师看见满桌饭菜,竟然勃然大怒,不但不吃,还大声训斥道:

  “你家境清贫,却如此奢费,难道我到你这里是为了吃饭吗?”

  戚继光一语不发,立刻撤走了饭菜,老师的面孔才好看了些,他语重心长地对戚继光说道:

  “你虽是世袭将军,却如此勤奋好学,实在难得,我上门教你,只愿你日后坚持不懈,早日成才,报效国家,便已不负我所望了。”

  面对这位无私的导师,戚继光无言以对,只能眼含泪水,郑重地向老师行礼。

  日子依然继续着,家境依然清贫,老师依然来访,依然分文不收,而戚继光也依然苦读不辍,但改变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

  清苦却坚持操守,严谨而不计得失,从父亲和老师那里,戚继光确立了他一生的处事准则——以天下为己任,岂计个人荣辱!

  于是,在不久后的一个夜晚,秉烛苦读之时,少年戚继光挥笔写下了一首千古名作,以及他一生的理想:

  〖小筑暂高枕,忧时旧有盟。
  呼樽来揖客,挥麈坐谈兵。
  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在此后的四十年中,他一直虔诚地坚持着这个伟大的信念。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45: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名将的起点

  【基本功是很重要的】

  嘉靖二十三年(1544),十七岁的戚继光准备出发了,他要去北京继承父亲的职位,虽说名义上已经接班,但无论如何,程序还是要走一遍的。

  办完手续之后,戚继光正式赶赴山东,办理交接,就任登州卫指挥佥事,当时他刚满十八岁。

  但等他到地方一看,才由衷地感叹,政府实在是太信任自己了,信任得过了头。

  登州是山东沿海重镇,光驻军就有数千人,加上兼管的军屯民政,加起来大致有上万人,而且这帮人长期不打仗,都混成了兵油子,每天只是混吃等死,还喜欢搞腐败。

  热血青年戚继光对此十分不满,他大张旗鼓地进行了改革,严肃考勤制度,整顿军纪,可谓是雷声阵阵。

  遗憾的是,偏偏就不下雨,口号喊得震天响,却无人理会,毕竟大家心里都有数:你爷爷在的时候就这个样,你小子胡子都没长起来,就想跟前辈过招?

  这是戚继光学到的第一课,他终于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像他父亲和老师那样的人永远只是少数派,要想实现自己的理想,他还必须学会妥协。对于这一点,他比他未来的盟友张居正醒悟得更早。

  事情办不下去,戚继光却并不气馁,因为他已经找到了一个更有意义的目标。每天早上,他开始跑步锻炼身体,操练武艺,进行高强度体能训练,还悬梁刺股,用功苦读。

  戚继光正在备考,他准备参加武举考试。

  虽说已经是四品武官,但戚继光仍然打算去考试,这倒不是他吃饱饭没事干,跟自己过不去,而是因为在明代,考试成绩实在太过重要,管你是皇亲国戚、高干子弟,如果不是进士出身,总会被人当作伪劣产品。

  此外参加这一考试还可以锻炼体质,促进新陈代谢,顺便学点武艺,加强基本功,实在是有益身心。

  事实证明,戚继光的这一选择十分英明,在十年之后的那片高地,他付出的努力,将得到最大的回报。

  嘉靖二十八年(1549)戚继光参加武举乡试,一举中第,成为了武举人。

  第二年,戚继光打点行装,前往北京参加会试,一般说来结果无非两种,考中或考不中,可是戚继光同学偏偏遇上了第三种。

  虽然许多史籍对戚继光参加会试的成绩没有提及,但据某些材料显示,他的考试成绩可能十分不理想,如果就此考下去,估计也只能是打包走人,改日再见。

  考试即将接近尾声,就在戚继光准备卷铺盖的时候,兵部侍郎杨守谦突然跑来,告诉大家:不管考得好还是考得差,统统都不要考了,同学们马上集合,抄起家伙跟我上吧。

  俺答来了,“庚戌之变”爆发了。

  这自然是件麻烦事,但对戚继光而言,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正是在这次事变中,他的才能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他写的《备俺答策》也广泛流传,获得了上级领导的高度评价。

  戚继光的命运就此被彻底改变,“庚戍之变”后,朝廷为了加强边境的防务,决定调集山东、山西等地部分军队轮流守边界,之前出尽风头的戚继光自然难逃法眼,光荣中标。

  这是一个旁人避之不及的苦差,然而戚继光高兴地去了,他将在那里开始自己传奇的一生。

  在行进的路上,面对着险峻去路和茫茫前方,戚继光再次坚定了他的理想:

  〖歧路驱驰报主情,江花边月笑平生。
  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

  这将是他一生的选择。

  然而这个选择的开头并不顺利,戚将军在边境的日子过得实在不爽,因为他被分配驻守的地方是蓟门。

  原先在山东的时候,虽说手下都是一帮兵油子,好歹自己还是个四品指挥,说话算数。而蓟门为明朝四大防区之一(宣、大、蓟、辽),高级军官一抓一大把,什么都轮不到戚继光,他在这里只能干干巡哨之类的活,很少有实践操作、指挥军队的机会。

  于是,度过了看似平淡无奇的三年之后,他又回到了山东,在很多人看来,这位曾被兵部领导寄予厚望的年轻人毫无成就,只是白白混了三年。

  但事实并非如此。

  岑港之战后,俞大猷对戚继光的战术十分钦佩,曾好奇地问过他一个问题:你的战法由何处学来,源于何时?

  戚继光回答,是当年在蓟门巡边时所学。

  俞大猷十分吃惊,一个巡边的小官,又没有打过大仗,何以如此精通兵法?

  戚继光十分自豪地答复了他的疑问——自学成才。

  他告诉俞大猷,在蓟门的那三年中,无论在什么地方,干什么差事,他总是带着一本书,反复翻阅,日夜苦读,而他所领悟的军法之秘诀大都来自此书。

  遗憾的是,这本书并不是俞大猷最喜欢的《易经》,它的名字叫孙子兵法。

  如果要搞个三千年来的世界畅销书排行榜,《孙子兵法》至少可以排进前五十名,此书早已打入国际市场,行销海外,这本书拿破仑买过,希特勒也买过,上到八十岁的老头,下到四五岁的孩童,都是孙子的忠实读者。

  但能从中看出名堂,且自创兵法者,恐怕就只有戚继光先生了。因为他有着一种十分奇特的看书方法——一边看一边批,比如孙子曾经曰过:敌人气焰嚣张,就不要去打(勿击堂堂之阵),戚将军却这样曰:越是气焰嚣张,越是要打!(当以数万之众,堂堂正正,彼来我往,短兵相接)。

  孙子还曾经曰过:诈败的敌人,你不要追(佯北勿从),戚将军曰:保持队形,注意警戒,放心去追(收军整队,留人搜瞭,擂鼓追逐)。

  类似之处数不胜数,用马克思主义的话来说,戚继光同志对孙子兵法进行了批判地吸收,所谓因地制宜,取其精华,终得兵家之精妙。

  嘉靖三十四年(1555),军事理论家戚继光调任浙江,任都司佥书,他的理论将在这里接受严酷的考验。

  明代的武将和文官没什么区别,也喜欢搞内部矛盾,争权夺利,一门心思想往上爬,但戚继光对此却毫无兴趣,他到任之后,便针对当前形势,提出了许多条合理化建议,并上报领导,虽没有得到任何回音,但他依然故我。

  不久之后,为加强防务,朝廷决定设置宁绍台参将一职,这个职位大致相当于宁波、绍兴、台州三地分军区司令员,位高权重,是个肥差。

  消息传来,许多人开始积极活动,请客送礼,拉关系走后门,希望能混到这个差事,只有戚继光无动于衷,继续干自己的工作。

  很快,任命结果公布,让无数人大跌眼镜的是,就任这个职务的人,竟然是不动声色的戚继光。

  这是个不折不扣的奇迹,而在奇迹的背后,是一个人的帮助。

  戚继光的上书并没有被扔进废纸篓,文书上的每一个字,都牢牢地映入了胡宗宪的眼帘。

  他惊讶于此人的勇气和才华,却压下了这些公文,没有作出任何回复,因为在将大任托付给这个年轻人之前,还需要进行最后的考验。

  经过很长时间的观察,胡宗宪终于确定,戚继光并不是个投机主义者,而是一个荣辱不惊,心怀天下的人。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将宁绍台参将的职位交给了这个人。

  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只有傻瓜才不要,戚继光不是傻瓜,所以他没有推辞,在这种问题上,他一向是个聪明人,至少比俞大猷聪明得多。

  聪明的戚继光接任了宁绍台参将的职务,这一年他刚刚二十八岁,踌躇满志,意气风发,时刻盼望着大干一番事业。

  机会说到就到,戚继光刚刚上任一个月,倭寇就来了。这一次他们抢掠的目标是浙江慈溪。

  接到消息后,戚继光十分高兴,他决定借此机会与倭寇大战一场。根据情报,倭寇只有上千人,为确保安全,他召集了上万名士兵,准备以多打少,用胜利庆祝开门大吉。

  戚继光亲自带队出发了,然而他并不知道,开门不一定会见喜,有时也会碰钉子的。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开到了慈溪东南的龙山,在这里,他们遇到了倭寇的主力。著名的龙山之战就此拉开序幕。

  这场战役之所以著名,并非有着什么可歌可泣的悲壮故事,只是因为它实在过于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地开始,又莫名其妙地结束。

  终于遇到敌人了,戚继光十分兴奋,他立刻观察地形,布置谋划,安排攻击队形,但等他忙活完了,却惊奇地发现,没有人执行他的命令——他们都跑光了。

  威风凛凛的明军果然不同凡响,遇到人数远少于自己的倭寇,竟然一触即溃,别说攻击,连逃命都顾不上。

  前锋溃败,中军也动摇了,连戚继光的副将也拉着他的衣袖,让他赶紧逃跑,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然而惊愕的戚继光很快恢复了平静,他挣脱副将的拉扯,取出了他随身携带的弓箭,从容地命令部下:

  “此处哪里有高地,带我去。”

  站在高地上的戚继光审视着眼前滑稽的一幕,人数众多的明军四散奔逃,几百个倭寇在后面穷追不舍,肆无忌惮,看来败局已定了。

  然而他决定挽救危局——凭借他一个人的力量。

  戚继光拈弓搭箭,拉满了弓弦,瞄准带头冲锋的倭寇头领,射出了致命的一箭,十年前的苦练终于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戚继光的箭法实在不是吹的,倭寇头目应声倒地,但这并不是结束,他把手伸进了箭筒里,抽出了第二支箭。

  随着一道凌厉的风声,第二个头目倒地而亡,就在倭寇们被这位狙击手搞得人心惶惶之时,又一道风声伴随着惨叫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第三个人被射死了。

  这种狙击战法彻底打垮了倭寇们的心理防线,他们放弃了追赶,停了下来。

  要说前面的明军也确实是耳聪目明,看见人家不追了,顿时鼓起勇气振作精神,在奔跑之中,完成了难度很大的一百八十度大回转动作,开始追击倭寇。

  戚继光这才松了口气,他马上找来部下,命令他们全力追击。

  可是让他更加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士兵们追出一段之后,却开始陆续自动返回,戚继光纳闷到了极点,便顺手拦住一个士兵,问他为什么不追了。这位军爷毫不见外,落落大方地告诉他:这都是老传统,把他们赶远一点就行了,反正他们还要来的,犯不着去拼命。

  戚继光呆住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半晌回不过神来,原来如此!

  龙山之战就这样结束了,虽说很不体面,很丢脸,但戚继光并非毫无收获,从此战中,他认识到了重要的一点:单靠手下这帮兵油子,即使把常遇春从坟里挖出来,也是打不了胜仗的。

  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然而这一次,戚继光实在开了眼界,他遇见了传说中的“熊”兵集团,不是一个,也不是两个,而是一个“光荣”的集体。

  如果说是偶然为之也就罢了,偏偏这帮熊兵竟然是职业的,且从不雄起,在不久之后的雁门岭之战中,他们十分仗义地不顾戚继光的死活,再次带头逃跑。戚继光同志瞬间成了光杆司令,幸好当年练过跑步,拼死拼活才逃了回来。

  这样下去,不被累死,也会被连累死。戚继光决定上书,要求重新练兵。

  文书送了上去,胡宗宪看过之后,冷笑一声,给了他一个十分经典的回答:(郑重声明,以下发言为胡宗宪同志原话,绝不代表本人立场)

  “浙江人要是能训练出来,我早就去练了,还用等你来?!”

  手下这帮人的战斗力,胡宗宪比戚继光更为清楚,对这帮兵油子,他已经伤透了心。

  但戚继光思考片刻,说出了一句话,正是这句话让胡宗宪改变了主意: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堂堂全浙,岂无材勇!”

  胡宗宪被他的诚意所打动,便给了他三千士兵,让他去训练。

  在明代的优秀将领中,论作战勇猛,运筹帷幄,戚继光的整体素质应该能排在前五名,而他之所以能够在军事史上占据极为重要的作用,却是因为他有着一项无人可及的专长——训练。

  三千名新兵蛋子怀揣着混饭吃的梦想来到了军营,但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在前方等待着他们的,将是地狱般的生活。

  根据《纪效新书》记载,但凡新兵入伍,戚继光总要训一段话,鼓励大家学武,此段话实为奇文,可供各单位思想政治工作人员参考,故摘录如下:

  “诸位都听了,练武不是你答应官家的公事,是你来当兵,杀贼救命的勾当,你武艺高,杀了贼,贼杀不了你,你武艺不如他,他便杀了你。若不学武艺,是不要性命的呆子!”

  当然,作为一名新兵,这些话你大可当是耳旁风,但戚指导员压根也没指望你能自觉执行,他已经预备了许多惊喜,以保证你充实地度过这段难忘的军营生活。

  思想教育之后,接下来就是站队列了,包括队伍行进转向等等,具体形式和今天差不多,但如果你转错了方向,走错了队列,就不仅仅是拉出去罚站了,那是要打板子的,打完了也不会让你去医务室,还得接着练。

  练完队列后,戚教官将教大家学习号令,包括擂鼓是前进,鸣金是收兵、以及旗帜挥舞的各种意义,如果你不识字,不要紧,戚教官会教你,但如果教完了你又还给了戚老师,那就不好了,为保证你下次记住,戚教官会打你板子,直到你哭爹喊娘,发誓一定记住为止。

  在完成既定课程之后,下面该学习武艺了,教官都是从各地选来的武林高手,全部都是练实战的,套路选手一般不在聘请之类。

  考虑到大家文化程度不同,以及智商的差异性,为保证良好的教学效果,戚教官把学习成绩分成九等,定期考核,考核的方式是实战。

  规则如下:双方对打,你打赢了,就升级,升一级赏银一分,如果你打输了,就降级,降一级打五棍。

  该规则简单概括为:你不打我,我就打你,反正打不过战友,就要被戚老师打,横竖都是被打,还不如拼命打战友,顺便还能挣点零用钱。

  于是,在这种几近惨无人道的训练方法下,新兵同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每天都遍体鳞伤,然而正是在这个残酷的环境下,他们练就了非凡的武艺,成就了非凡的事业。

  而对于这支特殊的部队,后世的人们有一个通俗的称谓——戚家军。

  在中国历史上,曾有过无数支精锐的特种军队,比如汉代的虎贲军、三国时魏国的虎豹骑、唐代的玄甲军等等,其战斗力之强罕有匹敌,但纵观古今,能名闻天下,且以将领的名字命名的军队只有两支:除去戚继光外,就惟有岳飞能够获此殊荣了。(俞大猷的军队也叫俞家军,但名气不大)。

  对于戚继光和他的军队而言,这是一个当之无愧的评价。

  军队训练成型,戚继光决定带他们出去逛逛,其主要目的自然不是作战,不过是锻炼实战技术,见见世面,而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是台州。

  不幸的是,就在台州附近的椒江,这帮新兵们第一次遇上了真正的敌人——倭寇,这是一件让戚继光始料未及的突发事件,毕竟都是新兵,指望他们打胜仗是不靠谱的。

  然而事情的发展远远地超出了他的预料,由于长期以来新兵们饱受戚老师的摧残,累积了满腔怒火,心态已经接近失控的边缘。于是当敌人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们突然意识到,发泄愤怒的时机到来了。

  后果是十分严重的,这三千新兵如同野兽一般,瞬间便击溃了眼前的敌人,并穷追猛打,一直追出上百里外,把倭寇们赶下了海,这才算了事。

  在此之后,这支新军一发不可收拾,沿路高歌猛进,于台州、温岭等地连续四次遭遇倭寇,四战而四胜。

  戚继光心满意足了,在他看来,自己的目标已经达到,他已拥有了一支足够强大的军队。

  然而事实证明,他错了。

  嘉靖三十七年(1558),戚继光的美梦被无情地打破了。

  岑港,这个毫不起眼的弹丸之地,盘踞着缺兵少粮的倭寇——仅仅一千人而已。

  戚继光带着他的三千新军,与卢镗、俞大猷一同发动了猛攻,他相信自己胜券在握,然而结果却并非如此。

  面对这一小撮顽抗的倭寇,上万名明军竟然毫无办法,多次受挫而返,伤亡惨重。而之前威风无限的新军,在这群有组织的敌人面前,也全然没有了当初打散兵游勇的威风。

  戚继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苦心锻炼的新军开始败退,开始逃窜,开始丧失所有勇气,而这一幕,是他绝对无法接受的。

  由于战局不利,戚继光被撤掉了参将的职务,眼看就要丢饭碗,戚继光只得豁出老命苦思冥想,终于绝地反击,设计解决了这帮顽敌。

  但残酷的现实仍然震醒了他,他终于意识到,要实现自己的梦想,要完成抗倭的大业,他还缺少极为重要的一环。

  【最后一个选择】

  在汪直被捕的那一天,戚继光就作出了一个清醒的判断:不久后,无数失去控制的倭寇将蜂拥而至,并发动疯狂的攻击,和平的侥幸与妥协将不复存在,要战胜这群暴徒,平息战乱,唯一的方法是:拥有更强的暴力,以暴制暴。

  一直以来,戚继光都坚信,自己已经具备了胜利的所有要素:优良的武器装备,合理的战略战术,优秀的指挥将领(他自己),严酷的训练方法。

  然而他仍然失败了,他苦心练就的新军仍然不堪一击,他隐约感觉到,自己似乎还忽略了一个关键的因素。

  经过几天的反复思索,他终于找到了这把最后的钥匙——士兵。

  在戚继光看来,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必须具备如下素质:

  〖疾如风,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霆。

  ——孙子兵法〗

  这就是被无数军事家奉为经典的“六如真言”,兵家有云,达“六如”者,战必克,攻必取,无往不胜!

  而在“六如”之中,最后两如要靠将领,前面四如必须要靠小兵。

  对于自己的能力,戚继光还是有信心的,但提起手下那帮人的素质,戚继光就只能无语对苍天了。

  关于这个问题,戚继光曾与当时的台州知府,后来的举世名将谭纶有过一段极为有趣的谈话,谈话内容经本人整理,大致如下:

  戚继光(下简称戚):虽然我已尽全力操练,但经历战阵之后,我才发现,新军有很大的问题。

  谭纶(下简称谭):什么问题?

  戚:我所部三千新军中,大部都是处州(今浙江丽水)兵和绍兴兵,这两地士兵各有特点,比如处州兵,作战十分勇猛,听命从不迟疑,冲锋陷阵,非常积极,是战斗的主力。

  谭:有什么问题吗?

  戚:但他们每次打仗之前,都要和我谈条件。

  谭:谈条件?

  戚:作战以前,他们要求必须知道作战的对手和人数,然后自行内部商议,如果认为能打,就作战,但要是他们认为不能打,即使费尽口舌,他们也绝不会卖力。

  谭:……

  这还没完,头疼的在后面。

  戚:相对而言,绍兴兵更加听从命令,无论打什么仗,他们从来不会拒绝,完全服从,而且不怕辛苦,扎营修城之类的力气活,安排他们干,他们就会尽力去干,且从无怨言。而在战场上,如果敌人退却,他们会主动追击。

  谭:遵从军令,作战勇猛,这不是很好吗?

  戚:但问题是,如果敌人进攻,他们就会主动撤退。

  谭:……

  戚:当然,如果敌人再退,他们还是会追,但若敌人回军,他们会再次撤退,据我统计,但凡与敌相接三十步内,即将肉搏之时,他们一般会全军退走。总而言之,关键时刻实在靠不住。

  谭: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沉默片刻后,戚继光用一声重重的叹息结束了这次谈话:

  “我也没有办法。”

  其实在两人的这次谈话中,涉及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理论——地理决定论,一般说来,生活在艰苦山区的人性格比较强硬,而且民风彪悍,不怕死,而在经济发达地区,混碗饭吃实在不难,不到万不得已,鬼才愿意拼命。

  处州地区多山,经济条件差,是少数民族聚居区,当地人向来信奉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之类的玩命理论,绍兴山清水秀,读书人众多,且主要从事脑力劳动(如徐渭),实在不行还可以搞点旅游服务业,实在犯不着去拼死拼活。

  而对于这种地区差异性,单靠训练是无法解决的,戚继光确实没有办法。

  没办法就只能凑合着过了,但逢作战,戚继光只能安排绍兴兵守营,然后去跟处州兵做思想工作,劝说他们奋力杀敌。此来彼往,疲于奔命,每次打完一仗,都得累得半死不活。

  为了让自己不至于在战死之前,就被活活累死。戚继光决定去寻找一群勇猛强悍的人,来代替现有的士兵,组建一支真正战无不胜的戚家军。正如他跟胡宗宪所说的那句话——堂堂全浙,岂无材勇?他相信自己终究是会找到的。

  一年之后,他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对象——因为一次偶遇。

  嘉靖三十七年(1558),戚继光因事出公差,事情办完后,他没有原路返回,却兜了个圈子,准备视察民情。

  然而当他偶然路过一个地方的时候,却看到了一幕让他触目惊心的情景。

  他经过的地方,叫做义乌,他看到的场景,是打架斗殴。

  作为一名见惯杀人放火、尸横遍野的军事将领,戚继光的心理承受能力是相当强的,但他依然被这次斗殴震惊了,因为这并非一次寻常的街头流氓打架,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次载入史册的斗殴,是一次改变了抗倭历史的斗殴,是一次光荣、成功、团结的斗殴。

  事情是这样的,义乌原本属于经济不发达地区,老百姓都很穷,偏偏老天爷够意思,该地陆续发现许多矿藏,于是当地的农民纷纷离开耕地,改行当了矿工。

  矿自然比粮食值钱,慢慢地义乌人发家致富了,这下子旁边的穷兄弟永康(今浙江永康)不干了,希望义乌能拉兄弟一把,有钱大家一起赚,有矿大家一起挖。

  但义乌人不答应,俺们挨了那么多年的苦,好不容易熬出点盼头,现在你来吃现成的,你算老几?

  然而永康的穷兄弟们依然出发了,带着农具、铁铲和管制刀具,向着梦想中的致富地点奋勇前进,反正穷命一条,当今世上谁怕谁,吃定你了!

  义乌方面得到消息,立刻组织数千人前往拦截,双方在义乌城外的八宝山(偏偏是这名字)相遇,就此开始了这场惨烈无比的斗殴。

  戚继光之所以有幸看到这幕盛况,绝不是人家上午开打,他下午就赶到。真正的原因在于,这是一场十分特别的斗殴,义乌的百姓们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一个事实——原来斗殴也是可以旷日持久的。

  自嘉靖三十七年(1558)六月起,义乌矿工、乡民与从永康赶来的开矿者爆发械斗,双方参与殴斗人数累计达三万人左右,历时四个月,直到十月秋收方告结束,死伤共计二千五百余人。

  那是让戚继光永生难忘的一幕,无数平凡的义乌百姓在那一刻变得如此不平凡,他们不论男女老幼,大家一同上阵,用所有能找到的武器打击敌人,农民用锄头,矿工用镢头,连家庭主妇也拿起了菜刀,眼中冒着凶光,狂叫着冲进敌阵,大砍大杀,生人勿近。

  他们不但砍人勇猛,还极具牺牲精神和优良的斗争传统,父亲伤了儿子替,哥哥残了弟弟上,就连被人打到剩一口气,抬到家就死的人,临死前还要留下一句遗言:我死之后,你们接着打!

  这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戚继光由衷地发出了感叹。

  关于自己的所见所感,后来戚继光曾对俞大猷讲过这样一番话:

  “我自幼随父从军,转历四方,二十二岁参加会试,正遇俺答进犯,担任警戒,后驻守蓟门,曾亲眼目睹鞑靼铁骑,来无影去无踪,动如惊雷,堪称迅猛。而后奉调入浙,与倭寇作战,此类人善用刀剑,武艺高强,且性情暴戾,确为难得一见之强敌。”

  然而顿一口气后,戚继光终于说出了心中的恐惧:

  “征战半生,天下强横之徒,我大都曾见过,却也从无畏惧。但如义乌人之彪勇横霸,善战无畏,实为我前所未见,让人闻风丧胆,可怕!可怕!”

  而对于这场长达数个月的械斗,当地政府也没有丝毫行动,既不理也不管,只是每天派几个人去观战,对这种行政不作为的行为,戚继光却没有丝毫怪罪——毕竟大家都是混饭吃,还想多活几年,可以理解。

  他只是急忙赶了回去,并连夜求见胡宗宪,说了这样一句话:若准我在义乌征兵四千,倭寇之乱必平!

  胡宗宪略加思索,便同意了他的提议。

  对于义乌人的战斗精神,戚继光已经有了充分的信心,但为确保万无一失,他决定提高招兵标准条件,只有最为精锐、最为勇敢的义乌人,才能成为这支强大军队中的一员。

  那么要想加入戚家军,必须需要满足哪些条件呢?对于这个问题,我大致可以给出一个简单的类比答案:即使你能通过层层海选,进军选秀节目总决赛,也未必能考得上戚家军。

  绝非耸人听闻,在胡宗宪的幕僚郑若曾所著的《江南经略》中,有着这样一份详细的招生简章,如果不服气,大可以去对照一下:

  〖凡选入军中之人,以下几等人不可用,在市井里混过的人不能用,喜欢花拳绣腿的人不能用,年纪过四十的人不能用,在政府机关干过的人不能用。〗

  以上尚在其次,更神奇的要求还在下面:

  〖喜欢吹牛、高谈阔论的人不能用,胆子小的人不能用,长得白的人不能用,为保证队伍的心理健康,性格偏激(偏见执拗)的人也不能用。〗

  如果按照这个标准,即使打虎英雄武松先生前来应征,也是会落选的,因为他不但曾任公职(都头),而且性格也不太好(杀人之后用血留名)。

  而被录取者,还必须具备如下特征:臂膀强壮,肌肉结实,眼睛比较有神,看上去比较老实,手脚比较长,比较害怕官府。

  概括起来,戚继光要找的是这样一群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为人老实,遵纪守法服从政府,敢打硬仗,敢冲锋不怕死,具备二愣子性格的肌肉男。

  事实证明,义乌确实人才辈出,虽然招聘要求如此之高,但经过海选,依然有四千多人光荣入选,可见当地群众除了极具商业潜质外,还有着相当高的政治觉悟。

  新兵入伍之后,根据惯例,戚指导员又要训话了,只要听完他训话的内容,你就会彻底明白,这位仁兄为什么要搞出那份征兵标准:

  “诸位都听了,凡你们当兵之日,是要拿饷银的,刮风下雨,袖手高坐,也少不得你一日三分,但你要记得,这银两都是官府从百姓身上纳来的,你在家种地辛苦,现在不用你劳动,白养你几年,不过望你一二阵杀敌,你不肯杀敌,养你何用!?”

  其实戚指导员的意思很明白,要放到今天,用一句话就能概括:不要浪费纳税人的钱!

  但问题在于,这种拿钱办事的传统职业道德教育,在我国向来就没有市场,当兵吃粮,天经地义已经成为了诸多兵油子饭桶们的人生信条。

  所以戚继光设置了重重规定,只吸收不投机取巧、不怕死的老实人当兵,因为事实已经无数次证明,在战场上是绝不能投机取巧的,怕死的会先死,而老实人终究不吃亏。

  戚继光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训练对象,但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失去控制的倭寇即将发动一次规模空前的进攻,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然而戚继光并不知道,就在他招募训练的同时,一场更大的危机已经猛扑过来,它远比任何倭寇进犯都更为可怕,一旦稍有不慎,数十年的努力将毁于一旦,他的人生也将被彻底改变。

  这是一场殊死的搏斗,但在这场争斗中,戚继光只不过是一颗无力的棋子,他的命运将取决于另一个人的努力。

  这件事的起因发生在半年前,惹麻烦的人是赵文华。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45: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制胜之道

  整垮张经之后,赵文华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胡宗宪的工作十分出色,徐海被杀,倭寇势头大减,而作为胡宗宪的后台老板和直属领导,他当仁不让地以功臣自居,不但从皇帝那里拿了很多赏钱,还由副部长升任了部长(工部尚书)。

  于是又一个得意忘形的故事就此开始。

  赵文华发达了,有钱了,翅膀硬了,他打算独立经营,把中间商兼干爹严嵩一脚踢开,直接跟批发商嘉靖同志联系。

  为达到这一目的,他为嘉靖送上了一样东西——百花仙酒,说实话,这酒到底什么成分,多少度我也不知道,但据赵文华同志介绍,他的干爹严嵩之所以能七八十岁还不缺钙,一口气上六楼,腰不酸腿不痛,多亏了这种酒。

  嘉靖喝过之后,感觉还不错,回头又觉得不对,严嵩有这么好的东西,竟然不主动上交领导,自己独吞,实在是大大地可恶。

  于是他下了一道手谕给严首辅,让他解释酒的问题。

  严嵩万没想到,自己的后院竟然起了火,他勃然大怒:

  “文华怎么能干这种事情!”

  怒完之后,皇上的话还是要回,这事要放在一般人身上很难解释,却绝难不倒严首辅,他发挥自己太极拳的特长,做出了这样的答复:

  “皇上太客气了,我平时不磕药,也没吃什么特效补品,能活这么多年,我本人也很纳闷。”

  嘉靖本来也没当回事,就让他糊弄过去了,严嵩却吓掉了半条老命,连夜找来了赵文华,把他痛骂一顿,要他收拾包袱滚蛋。

  赵文华这才意识到,如果离开了严嵩,自己什么都不是,于是他跪地求饶,痛哭流涕,希望严老爹饶他一回,以后绝不再犯。

  其实严嵩对这个儿子还是有感情的,但当时正在气头上,也就没理会这茬,然而就在这个微妙的时刻,另一个人突然进来插了一腿。

  这个人就是徐阶,赵文华一送酒,他就知道要出事,蹲在一边准备看好戏,事情闹起来后,他看准机会,跑到了严嵩的府上,自告奋勇地表示:您不是看赵文华不顺眼吗,我就帮您收拾他吧。

  徐阶走出了精妙的一着,如此动作,不但可以趁机除掉严嵩的爪牙,也不会得罪人,顺便表达自己对领导的尊敬,可谓是一举三得。

  不过严嵩到底是严嵩,他虽然讨厌赵文华,但也绝不会信任徐阶,感谢两句后,就打发他走人了。

  徐阶失望地走了,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一未遂举动却引发了一连串出乎意料的结果。

  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赵文华的耳朵里,他彻底慌乱了,以为老爹真要解决自己,无奈之下,只好使出了绝招。

  要说服严嵩已经不可能了,事到如今,只能走家属路线,给他们送礼,帮自己说话。但严世蕃是不能考虑的,这家伙心太贪,倾家荡产估计也填不了这个坑,情急之中,赵文华灵机一动,想到了另一个人。

  严嵩这一辈子作恶多端,坑过的人不计其数,真可谓是“万人坑”,但俗话说秦桧也有仨朋友,在这世上,严嵩也有着一个全心全意,相知相守的人。

  这个人就是他的妻子欧阳氏,当年严嵩被人踩得七荤八素的时候,他的老婆却不离不弃,始终在他身边支持着他。所以严嵩这一辈子只有她一个老婆,从未纳妾,直到后来她去世了,严嵩也没有续弦,实在是标准的模范夫妻。

  赵文华找到的人,就是欧阳氏,他不惜血本,准备了极为厚重的礼物,亲自上门跪地哭诉,希望求得原谅。

  要说还是女人实在,老太太收了礼,加上看他可怜,就把他藏在里屋,等严嵩回来后,先灌他几杯酒,说了几句好话,趁他高兴把赵儿子喊了出来,然后下跪、流泪一套演完,严嵩也感觉自己还少不了这条狗,也就原谅他了。

  按说事情到了这里,应该算是皆大欢喜,大团圆结局,然而文华兄不愧是惹祸的高手,不久之后,他将得罪另一个人,而这个人,他是无论如何也搞不定的。

  由于送礼花了太多血本,文华兄十分心痛,决心把本钱捞回来,当然,这对他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难事,因为他是工部尚书,是全国最大的包工头,普天下那么多工程,随便捞一把,也就差不多了。

  赵文华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他开始发挥特长,大捞特捞,管你是豆腐渣还是烂尾楼,能捞钱就行,谁爱住谁去住,反正我不住。

  可是问题在于,赵尚书翻本的意愿实在太强烈,他加足马力,肆无忌惮地捞,加班加点地捞,终于捞出了麻烦。

  因为皇帝大人也是要盖房子的。

  【烂尾楼问题】

  虽说嘉靖同志天天修道,但是毕竟尚未成仙,饭还得吃,觉还得睡,可是西苑的住房条件有限,所以他决定另盖新房。

  这个房地产工程自然交给了工部办理,按说皇帝的工程应该加紧办,可是赵部长的脑袋不知是不是撞了柱子,竟然对此不理不问,放任自流,结果一栋房子修了好几个月还没成型,整成了烂尾楼。

  嘉靖同志还是值得表扬的,他并没有催促赵文华,还是住自己的老房子,然而不久之后的一个偶然事件,却将这位包工头彻底送上了绝路。

  一天,嘉靖闲来无事,登高望远,忽然看见西长安街有一座豪宅,便问旁边的人:

  “那栋房子是谁的?”

  考验人品的时候到了,一百年前,明英宗朱祁镇曾站在高台上,看着类似的建筑,问出了同样的问题,而那次问答的结果是,曾经风光无限的石亨全家覆灭。

  在皇宫附近盖豪宅向来是个很危险的事,但人们却屡教不改,赵文华显然也没有足够的觉悟,于是接下来的回答将决定他的命运。

  如果赵部长的人品好,关系足,应该可以避过这场祸,可惜这位兄弟平日实在缺乏素质。

  嘉靖身边的陪同人员立刻争先恐后地说出了赵部长的名字,还有一位不厚道的仁兄说了这样一句话:

  “工部的建筑材料,大半都拿去修赵尚书的房子了,陛下的新房哪用得上!”

  这副烂药下得实在太猛,看着眼前的豪宅,回想起自己的烂尾楼,嘉靖怒发冲冠:赵文华,你怕是活腻歪了吧!

  赵部长的人生就到此为止了,皇帝大人降了他的官还不罢休,又把他彻底削职为民,并安排他的儿子去边界充军。虽然严嵩多方打点,但无济于事。

  想翻本的文华兄赔大了,他连老百姓都没当成,在回家的路上就暴毙而亡,说是暴毙,是因为他的死法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这位兄台一天晚上心情郁闷,就开始揉肚子,揉着揉着,就把自己给揉死了(手扪其腹,腹裂,脏腑出,遂死)。

  对此我一直很纳闷,赵文华同志应该没有练过铁砂掌,揉个肚子都能揉得如此惨烈,如此有性格,也算是牛人了。

  严嵩最重要的爪牙之一完蛋了,虽然他本人依然无恙,但严党的根基已然开始动摇,这是徐阶取得的第一个胜利,虽然作用不大,却是一个好的开始。

  按说赵文华死了,事情也就完了,但经过二十多年的磨炼,徐阶已经懂得了这样一个道理:

  痛打落水狗是不够的,最好连狗肉也一起吃掉。

  不久后,给事中罗嘉宾上书皇帝,弹劾赵文华侵吞军饷,数额高达十万多白银。嘉靖更为恼火,下令抄家追赃。估计皇帝大人也没想到,这道命令竟然创造了一个追赃记录。

  由于抄家后赵文华的财产不够,这笔钱按规定由他的子孙代赔。没钱赔?不要紧,充军也是有工资的嘛。

  于是这笔钱一直赔到了嘉靖的儿子的儿子,直到万历十一年,还只赔了一半,有人实在看不下去,说算了吧,然而明神宗谨记爷爷的教诲,一定要他的子孙接着赔,要么赔光,要么死光。

  赵文华同志的悲惨经历告诉我们,就算穷疯了,皇帝的东西也是无论如何不能动的。

  赵尚书的死对严嵩来说是个损失,在徐阶看来,则是个胜利,但对于胡宗宪而言,却是一个可怕的灾难。

  胡宗宪自然不喜欢这位即贪又蠢的包工头,但这位包工头偏偏是他的靠山和支柱,现在他死了,自己不但失去了和严党的联系,也失去了有力的支持,胡宗宪这个名字早已在严党的名单上挂了号,时刻可能被人盯上,严嵩固然树大根深,自己却不是嫡系,一旦出什么事,这只老狐狸未必肯出头。

  事实上,他已得到消息,某些言官正在积蓄口水,准备要拿自己开刀,而上面没人保,万一被整下来,不但自己完蛋,连徐渭、俞大猷、戚继光这帮班底也要跟着一起走人,数年心血自然付之东流。

  十几年来,他卑躬屈膝,阿谀奉承,干了无数违心的事,说了很多违心的话,无非是为了当年那报国救民的志向。

  胡宗宪不愿自己的抗倭大计毁于一旦,但严嵩已不能指望,徐阶和自己又无交往,思前想后,无路可走。

  但就在他绝望之时,舟山的地方官给他送来了一件奇特的礼物,看着眼前的这件礼物,胡宗宪终于想到了一个方法,但同时他也意识到,要想一举成功,还需要另一个人的帮助。

  于是他找来了徐渭。

  对于目前的形势,徐渭还是比较了解的,所以他开门见山地问胡宗宪:赵文华已经倒台,你打算怎么办?

  胡宗宪回答他,倒就倒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皇上支持,就没人能动得了我。

  徐渭没有说话,但他不以为然的表情却在质疑胡总督:你以为你是谁?皇帝凭什么支持你?

  胡宗宪却面露得意之色,不慌不忙地告诉他:不用着急,我已经得到了一件宝贝,只要献给皇帝,不愁大事不成。

  胡宗宪所说的宝贝,就是舟山地方官送来的那件礼物——白鹿。

  说起这玩意,我也没见过,估计不是啥新品种,撑死也就是个白化病,或者是基因突变的产物。

  但要是把它送给嘉靖,那可真是拍对了马屁,因为他就好这个。

  嘉靖同志几十年如一日修道,只是为了成仙。但成仙这件事没个准,大臣们天天眼巴巴望着,您哪天要长翅膀扑腾扑腾飞上去了,我们放鞭炮恭送大驾,也好再选新人,可偏偏就这么拖着,金丹吃了无数颗,既成不了仙,可也吃不死人,慢慢地嘉靖自己也没信心了。

  于是他迫切需要上天的启示,也就是平常见不到的新奇玩意,历史术语叫“祥瑞”,来证明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说明老天爷还是罩着他的,时不时还发点新品种下凡,鼓励他继续为修道坚持奋斗。白鹿自然是最好的证据。

  但这个马屁要拍得好,拍得响亮,还需要一篇像样的文章,不能说句“臣胡宗宪所送”就完事了,你得阐明这头白化鹿出现的伟大意义,以及对未来形势的指导作用,要坚定皇帝的信心,要让他相信,修道的前途是光明的,是远大的,是大有可为的。

  这是一篇极为重要的文章,它关系着胡宗宪的前途,关系着抗倭大计,关系着东南沿海百姓的安宁。

  “所以天下虽大,此文惟你可写。”胡宗宪一脸肃穆地注视着徐渭,他卷起了袖子,准备亲自为他磨墨。

  徐渭已经彻底明白了,他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以及为什么要这样做,于是他提起了笔。

  在那个夜晚,徐渭将自己天赋才智与毕生所学,慷慨地注入到这篇荒唐的文章里,为了一个高尚的理由。

  这是一篇历史上著名的马屁文章,言辞优美,却荒诞不经,在许多人看来,这篇文章是大才子徐渭人生中的败笔,因为里面充满了卑微和下作,没有丝毫的气节。

  但事实上,在这篇卑微下作的文章背后,隐藏着一种耀眼的光芒——即使卑躬屈膝,即使刻意逢迎,也绝不接受失败,绝不轻言放弃。

  所以我认为,虽然胡宗宪贪诈,徐渭狂傲,但在那个晚上,他们做了一件伟大的事。

  【秘战法】

  徐渭的才学再一次得到了肯定,嘉靖同志看了文章之后,兴高采烈,不但赏赐了很多财物,竟然还跑去宗庙祷告,真可谓是喜出望外。

  胡宗宪的地位彻底保住了,事实上,他不再需要依附于任何人,因为他已获得了皇帝的支持,为祸国家数十年的倭寇之乱将在他的手中被彻底扑灭。

  而对于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戚继光却毫无所知,当然他就算知道了也没辙,对他而言,眼前有一个更为麻烦,也更实际的问题需要解决。

  经过严格训练,义乌军已经具备了极强的战斗力,然而在几次与倭寇的遭遇战后,戚继光无奈地发现,虽说每次都能击败敌人,却总是杀人一千,自损八百,伤亡比例差不多。

  这实在不是我军无能,而是敌人太凶狠,实事求是地讲,日本倭寇的战力确实极其强悍,因为这帮人孤悬海外搞抢劫,随时可能被人打死,想要活命只能拼命,而其中更为可怕的,是使用武士刀的武士和浪人。

  要知道,一个日本人要想熟练地使用武士刀,至少要经过五年以上的训练,而且让很多人想象不到的是,在近身搏斗时,他们的刀很少与明军武器相碰,出刀极其冷静,总是窥空出击,专斩没有盔甲包裹的柔弱部位,不击则已,一击必是重伤。说他们是武林高手,实在一点也不夸张。

  相对而言,义乌兵的战斗精神也很顽强,但毕竟训练时间短,武艺这东西又不是烧饼,说成就成,而与对方死拼,实在也不划算,自己手下只有四千人,全日本的人都有成为抢劫犯的潜质,就算拼死对方四五千人,也是无济于事的。

  戚继光很清楚,如果单靠近身肉搏,成本太高,且很难消灭倭寇,但在那个冷兵器为主的时代,除了抄家伙和敌人对砍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就在戚继光无计可施的时候,一个人来到了他的身边,帮助他找到了那条制胜之道。

  不久之前,唐顺之从京城来到了浙江,他的使命是巡视军务。与他当年的同事,现在的从一品内阁大学士徐阶相比,他的进步实在有限,混到现在还只是个五品官。

  然而这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他是一个有着非凡影响力的人,他的官衔说起来只有五品,却是个极为重要的职位——兵部职方司郎中,作为明军总参谋长,他在军中有着广泛的关系网,除此之外,他还和许多神秘人物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连徐阶也摸不透他的底。

  所以就在他离京之际,徐阶特意找到了他,向他请教对付严嵩的办法。

  然而唐顺之只是笑了笑,他告诉徐阶,等到时机一到,自然有人来找你的。

  告别了一头雾水的徐阶,唐顺之来到浙江,见到了胡宗宪。

  对于这位非同寻常的人物,胡宗宪极为敬重,待之以礼,并遵照其本人意愿,让他上前线指挥作战,正是在那里,他认识了俞大猷、卢镗,还有戚继光。

  而当一筹莫展的戚将军对他说出自己的苦恼时,唐顺之交给了他一本书,并告诉他,制胜之道就在其中。

  唐顺之所以如此高深莫测,除他本人行踪诡异,四处晃悠外,还因为他写过一套书,此套书共六册,分别取名为《左》、《右》、《文》、《武》、《儒》、《稗》,合称六编。据说此书上解天文,下通地理,无所不包,却没什么人看,只因有一个缺点——很难看懂。

  他交给戚继光的那一册,就是其中的《武》。

  正如唐顺之所言,彻夜苦读的戚继光,在翻阅其中一章之时,突然喜形于色,他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戚将军再次自发地拿出了马克思主义哲学观,批判地吸收了唐顺之的理论,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秘密武器,他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这种独门绝技将大派用场。

  他没有等太久,最为猛烈的倭寇进犯终究还是来了。

  嘉靖四十年(1561)四月,两万余名倭寇集结完毕,向浙江进发,他们的目标是台州。著名的台州大战就此拉开序幕。

  此时的戚继光已不再犹疑,恰恰相反,他很兴奋,作为一名军事将领,上阵杀敌才是他的本分,而且此时的他,已经有了必胜的把握。

  所以他放弃通常的防守策略,命指挥刘意驻守台州,而他自己则带领主力主动出击,他将用这一举动告诉倭寇们:中国并不是他们烧杀淫掠的乐土,所有踏上这片土地的侵略者,都将付出沉重的代价。

  种种迹象表明,敌军第一个进犯的目标将是宁海,戚继光立刻日夜兼程,率军前去迎敌,他会在那里指挥自己的第一场战斗。

  当戚继光赶到宁海的时候,已有上千名倭寇登陆,看见明军赶到,他们却并不惊慌,因为根据以往经验,明军最为畏惧的就是近身搏斗,只要靠近他们,击破前军,他们就会争相逃窜。

  于是他们发动了冲锋,事情的顺利似乎超出了想象,他们刚刚冲到明军面前,还没来得及动手,对方的队形竟然自行崩溃,三三两两地聚在了一起。倭寇们十分高兴,在他们看来,即将开始的又是一次猫追老鼠的游戏。

  但如果他们仔细观察,便会发现,那些看似慌乱的分散明军却都有着相同的人数——十一个。

  而在他们普及算术教育之前,就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号令:

  “列阵!”

  于是,一种前所未见的阵型就此出现在倭寇们的眼前,这也是它在历史上的第一次亮相。

  在唐顺之交给戚继光的那本《武》里,有一卷名为“秘战”,其中有着这样的记载:秘战者,即新名鸳鸯阵之谓也。

  这种全新的阵型即因此得名——鸳鸯阵。

  如果要详细研究这个阵法,估计可以专写一书,所以这里只是大略介绍一下,大家看懂就行,权当是使用说明书。

  简单说来,所谓鸳鸯阵的原理,和打群架大致相同,瞄准目标,群起殴之,远了用啤酒瓶砸,接近后用西瓜刀砍,贴身后就用匕首捅,不管你黑带白带,剑道几段,全部完蛋。正是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是也。

  当然了,这只是一个形象的比喻,事实上,鸳鸯阵是古代军事智慧的伟大杰作,作为一个近身格斗阵法,在此后的百年之中,人们却依然无法找到破解它的方法。

  而这个由十一人组成的鸳鸯阵之所以能够名留军史,威名远播,是因为它不但有着极为可怕的战斗威力,而且几乎毫无破绽。

  这是一个尽乎完美的战斗队列,因为它有着无可挑剔的位置组合和武器装备。在这十一个人中,有一个是队长,他站在队伍的前列中央,其余十个人分成两列纵队,站在他的背后。

  虽说只有十个人,他们却持有四种不同的武器,并组成了五道互相配合的攻击线,在队长身后,是两名持有标枪的盾牌兵,他们用盾牌掩护自己和后面的战友,并首先投掷标枪发动进攻。

  掩护盾牌兵的,是站在他们后面的狼筅兵,所谓狼筅,是一种特制的兵器,形状十分怪异,以长铁棍为主干,上面扎满铁枝和倒刺,往前一挺,跟铁丝网一样,任谁也过不来。

  狼筅兵的后面,是四名长矛兵,他们是队伍的攻击主力,看见敌人,就使用长矛前刺。队列的最后,是两名短刀手,防止对手迂回,从侧翼保护长枪手。

  这是一个毫无弱点的阵型,十一个人互相配合,互相掩护,构成一个完美的杀阵,就算你是日本剑圣宫本武藏,估计也没戏唱。

  但所谓无知者无惧,宁海的倭寇们不管三七二十一,玩起了武士道,拼了命的往前冲,但还没走几步,很多人就被飞来的标枪射倒,运气好点的继续冲,就会被盾牌挡住,或者是被狼筅钩住,倒刺拉扯几次,就算不死也要掉层皮。

  如果鸿运高照,到现在你还没死,也不用高兴太早,因为还有四支长矛等着你,就算你想反击,但前面有狼筅和盾牌挡着,只能干着急,眼睁睁地看对方捅你,不被捅死,也被气死了。

  情况大致就是这样,倭寇们没冲多久,就被标枪、狼筅和长矛杀死大半,剩下的人虽然还不知道这套阵法的结构和奥妙,但有一点他们是清楚的——再不快跑就死定了。

  宁海前哨战就这样结束了,倭寇死伤二百余人,戚家军除一人轻伤外,毫无损失。

  戚继光的第一次出击获得了完胜,倭寇全线败退,但多年的军事素养告诉他,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根据情报显示,此次敌军进犯规模达几万人之众,且经过周密组织集结,虽说这只是支先头部队,但进展似乎太过于顺利了,顺利得如同有人安排一样。

  戚继光的预感是正确的,这确实是一个陷阱,就在军队抵达宁海的同时,倭寇数千主力正向新河方向急行挺进,意图偷袭新河城。

  当这个紧急军情传到大本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因为新河城十分空虚,根本没有防护能力,而且里面主要驻扎着明军将领与士兵的家属,且以妇孺居多,如若落入倭寇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这下大家紧张了,老婆孩子还在城里,有个三长两短不是闹着玩的,于是纷纷主动请战,希望立刻回援。

  然而戚继光却十分镇定,只是笑着对部下说道:

  “不要急,请诸位放心,在援兵到来之前,那座城池是不会失陷的。”

  作为一个不喜欢忽悠的将领,戚继光的每一次自信都是有理由的,这次也不例外。他之所以作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他十分清楚,在新河城里,住着一个极为厉害的人。只要这个人在,倭寇就绝对进不了城。

  【戚继光最害怕的人】

  戚继光自幼饱读兵书,练习武艺,上过许多战场,见过很多死人,踩过无数尸首,也从没听说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是出了名的胆大包天。在这个世上,有人能让他感到害怕吗?

  答案是肯定的,虽然他上过阵,虽然他杀过人,虽然他非常的牛,但他始终深深地畏惧着一个人,畏惧到了极点。

  这个人就是他的老婆。

  怕老婆是我国的传统美德,历史上留下了许多“气管炎”的光辉事迹,这其中自然少不了戚继光同志,他的怕老婆故事和他的丰功伟绩一同流传千古。

  据说他的老婆实在太凶,闹得他实在受不了,一气之下从家里搬出来,住进了军营里,部下觉得他又窝囊,又可怜,纷纷煽动他:你老婆竟然如此嚣张,还敢欺负你,我们大家穿好盔甲,备齐刀剑,在营里等着,你把她叫进来,乱刀砍死,也就一了百了了。

  戚继光估计是受尽了委屈,于是一气之下一跺脚:就这么干!砍死她!

  约定的日子到了,手下全副武装,埋伏在营内,戚继光则派人去请自己的老婆进营。

  老婆大人如约前来,她进入营房,看着周围手持刀剑的士兵,毫不畏惧,还大声喝问戚继光:

  “找我来有什么事?”

  在位凶悍的老婆面前,戚继光没有示弱,他霍然站了起来,大声说道:

  “我刚刚整队完毕,特请夫人前来阅兵!”

  这个故事很明显是假的,因为就算戚继光想除掉自己的老婆,也不会如此大张旗鼓,召集这么多人来干,毕竟被老婆赶出门也不是啥光彩的事情。

  但历史中真实的戚继光,确实是个非常怕老婆的人,在我看来,史实与上面这个故事之间的唯一区别是,他就算有这个心思,也是绝对不敢动手的。

  很多人认为,怕老婆的实质,其实是爱护老婆,不过我相信戚继光同志是绝不会同意这个观点的,他是真怕,怕得心服口服。

  因为他的这位老婆确实是个了不得的女人,十八岁时,刚刚上班的戚继光娶了一位姓王的姑娘过门,也就是后来的王氏。

  当时戚继光已经是四品指挥,但他老婆的家世更为厉害,老丈人最高曾干到过总兵,是明军的高级将领。将门出虎女,王氏脾气倔强,且自幼习武,善用刀剑,据说发起火来连戚继光都不是她的对手,经常被打得到处跑。

  论家世比不过,想打架又未必打得赢,所以在两人有矛盾时,大都是戚继光让步。

  虽然老婆很强势,但事实上,只要不触及原则问题,她对戚继光是很好的,当年戚将军家里不富裕,有次买条鱼改善伙食,老婆做好了端上来一看——只有鱼头和鱼尾。

  戚继光估计是老婆自己吃了,也就没作声,但到了晚餐的时候,王氏却又把剩下的鱼肉端了上来,戚继光这才恍然大悟,感动得半天说不出话。

  不过要是牵涉到原则问题,那就不好说了,这个所谓原则问题,就是纳妾。

  戚继光其实并不好色,他之所以动这个念头,实在是因为封建思想的毒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偏偏王氏就是没有儿子,好不容易生出来却又都幼年夭折,眼看老婆年纪大了,戚继光动起了心思,在他三十五岁那年,娶了第一个小妾沈氏,之后又分别娶了陈氏和杨氏。

  在小妾的帮助下,戚继光终于有了自己的儿子,这就是后来的戚安国、戚昌国、戚兴国等人。

  虽说在那万恶的旧社会,国家允许一夫多妻,娶个小妾也不会涉及包二奶问题,但这也要看具体情况,戚继光深知,如果让老婆知道了,那是要出大事的,所以他严密封锁了消息,这些事情都是他瞒着老婆干的。

  但纸毕竟保不住火,三个女人还有那几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你当老婆是白内障不成?

  老婆生气了,事情闹大了,一般说来,听到老公包二奶,无非有以下几种反应,要么息事宁人,要么去法院闹离婚,就连那位传说中著名的悍妇,外号“河东狮”的柳月娥,也不过是去老公的单位,找上级领导闹事。

  王氏的处理方法却大不相同,当她听说这个消息后,即不找组织,也不找领导,随手抄起一把尖刀,奔着戚继光就去了。

  值得夸奖的是,戚继光同志十分机灵,听到消息立马就溜了,王氏扑了个空,却绝不肯罢休,每日在家里蹲守,并且扬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剁了你誓不罢休!

  戚继光同志麻烦了,有家不能回,在单位住也不是个事,于是他一咬牙,不带任何盔甲,套着一件便装回了家,在老婆没来得及动手之前,便扑通一声跪下,然后嚎啕大哭,痛斥封建礼教,说自己也是受害者,为了生儿子才不得已如此,并且讲过去忆往昔,恩爱夫妻,同甘共苦等等等等。

  女人毕竟是女人,被戚继光这么一阵忽悠,心肠就软了,随即丢下尖刀,与戚继光抱头痛哭。

  戚继光单刀赴会,凭借着勇气和对老婆的信任,化解了恩怨。但如果你认为事情如此简单,那你就错了。

  事实上,历史中的戚继光是一个几乎从不冒险的人,他的兵法要诀是“谋定战”,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必胜的把握,他绝不会作战,而在其政治活动和日常生活中,他也一直遵循着这个原则。老婆如此凶悍,要是一时火起,真的把自己给剁了,那就亏大了。

  然而他依然不带侍卫,跑去找自己的老婆说理,且毫无畏惧,这并非他喝酒壮了胆,只是因为在他的那件便服下面,还穿着一件护甲。

  但如果据此认为戚继光同志狡诈,还是值得商榷的,面对如此彪勇的老婆,要想求生存求发展,确实是不太容易的。

  而戚继光同志的经历也告诉我们,在娶一个强悍的老婆之前,必须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

  这就是倭寇们即将挑战的对手,不久之后,他们就将感受到戚继光曾经体会过的那种恐惧。

  当倭寇到达新河城下的时候,人们极为慌乱,毕竟城中的士兵都已出征,仅剩下普通百姓和妇孺,毫无反抗之力。

  于是王氏出击了,关键时刻她挺身而出,召集仅有的上百名亲兵,命令他们立刻贴出告示,稳定人心,但要守住城池,仅这些人是不够的,于是她去了军械库。

  军械库是存放兵器的地方,要想抵挡倭寇,只有拿出库中的武器,装备老百姓,才能坚持到援兵到来。

  可偏偏那位看守是个死脑筋,说这里是戚继光交给他管的,除了戚继光的命令,他不听任何人调遣。

  这位看守同志仗着戚继光撑腰,十分嚣张,坚决不肯打开库门,可惜,他面前的这个人,却是唯一的例外。

  戚夫人都没用正眼看他,当即大喝一声: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快开库门!等戚继光回来,让他只管来找我!”

  看守打了个哆嗦,他知道这女人惹不起,立刻打开了库门,并将武器分发到百姓的手中。

  事情忙完后,王氏回到家中,穿上了自己家传的盔甲,登上城头,准备指挥作战,她将用自己的行动证明,勇气和英武并不是男人的专属。

  但戚夫人虽然凶悍,倒也是个明白人:虽说现在人手不少,但这些百姓只能充充门面,要指望他们打胜仗,那也只能是抓瞎。于是在沉思片刻后,她决定使用一个计谋。

  当倭寇们满怀着抢掠的梦想,跑步来到新河城下的时候,他们惊奇地发现,城头上竟然插满了旗帜,且杀声震天,站得水泄不通,时不时还从城内射来弓箭和火枪。

  这个排场实在是太大了,就如同黑社会谈判一样,重要的是数量而不是质量,管你老头老太太,还是家庭主妇,只要是个人,都被戚夫人拉着上了城头,虽说战斗力全无,但吓唬人还是有效的。

  倭寇们吓得不行,但这么远跑来,就这么回去也实在不甘心,于是他们在城外扎营,准备多等几天。

  他们只等了一天。

  不是不想等,而是因为第二天,戚继光的援兵就到了。

  虽说戚继光对老婆很有信心,但他也很清楚,光凭了他老婆也是摆不平那一大帮倭寇的,所以他火速派出了援军。

  于是苦苦等待着的倭寇们完蛋了,援军发动了猛攻,戚夫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率亲军由城内杀出,但倭寇的战斗力确实厉害,两头夹击之下,仍占据一户大院继续负隅顽抗。戚家军随即改变策略,改用火枪攻击,击毙敌寇上百人,剩下的实在受不了了,只好分头逃走。

  嘉靖四十年(1561)四月二十六日,新河战斗结束,倭寇死伤二百八十余人,戚家军仅阵亡三人。

  作为一次遭遇战,新河战斗是十分成功的,但奉命率军前来救援的游击将军胡守仁依然感到了一丝不安,因为按照之前的判断,宁海不过是个陷阱,新河才是聚集倭寇主力的目标。然而经过交锋,他才发现这群进犯新河的倭寇仅千人而已,如果说敌军主力不在这里,那又会在哪里呢?

  答案是宁海。

  进犯台州的倭寇,原先大都是汪直和徐海的手下,跟着这两个人混得时间长了,基本上都懂得些兵法,所谓兵不厌诈,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什么新鲜玩意。

  所以当大家都认为宁海只是诱饵,新河才是进攻对象时,他们却改变了策略,只派出部分兵力进犯,而将主力撤回,并隐藏在宁海,等待最佳时机的到来。

  这一招实在高明,确实瞒过了很多人,但是在那重重迷雾之后,有一个人却始终洞悉着这一切。

  作为一名不世出的优秀将领,戚继光有着很高的军事天赋,此等伎俩自然不在话下,从宁海交锋之后,他就意识到这群倭寇并不简单,所以当新河出现敌军通报的时候,他并没有亲自带着主力回击,只派出了部将胡守仁前去救援,自己则偃旗息鼓,等待着敌人的出现。

  很快,他的预测得到了验证。

  就在他派出援军的第二天下午,紧急军情传来,大股倭寇已经集结准备大举进犯,而他们的目标是台州。

  到目前为止,敌军的动向大体都在戚继光的掌握之中,但意外依然发生了:由于无法掌握敌人的具体方位,戚继光驻地离台州还有上百里,而对手已经兵临城下,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一个晚上。

  而更严重的问题是,你派人去打仗,自然要管饭,但是为了确保行动迅捷,当初抵达宁海的时候,他的戚家军只带了三天干粮,此时已经是第三天,军中即将断粮。

  所以眼前的问题十分棘手:战况危急,距离很远,没有饭吃。

  然而戚继光找到了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他下达了命令:全军奔袭,台州开饭!

  【变阵】

  就在胡守仁结束新河战斗,大开酒宴庆祝胜利的那一夜,戚继光正率军向台州挺进,敌军已经抵达台州,拂晓就会发动进攻,而这个夜晚,是他唯一的时间,也是唯一的机会。

  嘉靖四十年(1561)四月二十七日,经过一晚上的奔袭,戚继光率军挺进一百一十里,终于在黎明时分抵达台州城,而此时敌军距离台州还有两里。

  时间刚刚好,刚刚好。

  然而当戚继光命令部队继续前进的时候,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一向听话的部下们竟然抗命了。

  义乌的兄弟们罢工了,你老人家说好晚上跑路,到了台州就能吃饭,现在又出尔反尔,一定要先打仗,虽说我们实诚,你也不能这么忽悠人吧。

  事实证明戚继光是有远见的,当年他费尽心思一定要挑老实人,为的就是今天。他不慌不忙地站出来,讲了一堆民族大义,国家兴亡之类的话,竟然把当兵的说得热泪盈眶,然后他当众叫出了炊事班,让他们拿着从城里取出的粮食,开始准备做饭,并做出了庄严的承诺:敌人在前面,饭在这里,打完仗,就吃饭!

  于是士兵们顶着微亮的天空继续前进了,支持他们前进的,是一个极为朴素的念头:打死倭寇,就能吃饭。

  在离城两里的花街,自以为得计的倭寇终于遇上了戚家军,吃惊之余,他们惊恐地发现,这群敌人的表情十分凶狠,眼睛冒绿光,似乎恨不得吃了自己(可以理解)。

  一边要抢劫,一边要吃饭,大家都很急,于是二话不说就开打。

  如之前一样,戚继光又摆出了鸳鸯阵,倭寇们则排出一字阵迎战。所谓一字阵,就是一字排开,实在说不上有多高明,然而意外发生了,戚家军虽然取得了优势,砍杀了很多敌人,却未能如以往一样,迅速击溃敌军。

  在后方观战的戚继光也很纳闷,但片刻之间,他已然找到了原因——地形。

  鸳鸯阵是一个威力强大的阵型,但毕竟有十一个人,要发挥作用,需要一定的空间,而花街地形狭窄,根本施展不开,战局自然陷入僵持,于是戚继光下达了第二个命令:

  “变阵!”

  瞬息之间,鸳鸯阵突然发生了变化,开始了第一次变阵。

  队长身后的两列纵队各自分开,以五人为单位进行布阵,狼筅兵迈步上前,与盾牌并列,形成第一道防线,两名长枪手跟随其后,短刀手殿后,开始独立作战。

  如果说鸳鸯阵是戚继光改编自唐顺之原创的话,那这个阵型应该算是他的独立发明创造,主要用于狭窄地区的巷战,它的名字叫五行阵。

  毕竟人少好办事,五个人比十一个人要灵活得多,倭寇们挥舞长刀,面对五行阵,既不能攻,也不能守,只要被狼筅挂住,顷刻之间就会被长矛刺穿,虽然许多人持刀狂呼,死战不退,但除了身上多几个窟窿,实在没有更多的收获。

  于是他们决定逃跑,也就在这个时候,戚继光再次下达了指示。阵型就此开始第二次变化。

  在命令下达的那一刻,狼筅兵迅速上前,超越所有同伴,站在队伍的最前面,两名长枪手紧跟在他的身后,盾牌手和短刀手分别站在长枪手的侧方,保护他们的侧翼。阵型在狼筅兵的带领下,开始发动追击。

  这是鸳鸯阵的第二种变化,它的名字叫三才阵。主要用于冲锋进攻,或是敌军败退时的追击。

  当然对于日本人而言,阵型变不变,实在已经不重要了,五行阵和三才阵都是要人命的,跑路才是最佳选择。戚家军追击残敌,再次大获全胜。

  嘉靖四十年(1561)四月二十七日,花街战斗结束,倭寇伤亡一千余人,全军溃败,救出被掳百姓五千余人,戚家军伤亡合计:三人。

  在新河之战与花街之战后,倭寇大势已去,戚继光继续发动攻击,并在上锋岭和长沙之战中大量歼灭敌军,同年五月末,进犯倭寇全线败退,日本的仁兄们乘兴而来,被人追着屁股打了一个月,没有抢到钱,反而赔了本,只好败兴而归。

  这是一次光辉的战役,是一次以戚继光的彻底胜利,日本倭寇的彻底失败而告终的战役。

  “臣都察院右都御史,总督直浙兼制军务胡宗宪上奏,(嘉靖)四十年四五月,倭贼分犯台州水陆诸处,台金严参将戚继光,共擒斩倭首一千四百二十六夷,焚溺死者四千有余。”

  自嘉靖四十年(1561)四月二十二日至五月二十七日,戚继光率其所部四千明军,对阵两万敌军,在无其它军队配合的情况下,五战五胜,共计歼敌五千五百余人,累计伤亡不足二十人,史称“台州大捷”。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45: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侵略者的末日

  【妥协】

  戚继光终于功成名就了,因为在台州大捷中的优异表现,他升任都指挥使,从此,他开始被人称为民族英雄,抗倭名将。但在这一切光辉的背后,是另一个戚继光——一个善于搞关系,迎合领导,请客送礼,拉帮结党的人。

  在无数史书中,戚继光是英勇无畏的化身,他能谋善断,所向无敌,这一切都是事实,但他也有着另一面,比如他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先去拜码头,请客送礼,大吃大喝一通,然后再认同族找祖宗,大家就算是兄弟了,但是依照他的工资,绝不可能承担得起这么高的花销。所以结论就是:戚继光是一个既收礼又行贿的人。

  在少年时代,每天环绕在戚继光耳边的,是父亲的教诲,教诲他一定要为人清正,不能搞歪门邪道,戚继光曾坚信并坚持过这些教导,他相信父亲是不会错的。

  然而从他十八岁到山东上任时起,他就发现自己错了,虽然他清正廉洁,虽然他刚正不阿,但这一切毫无用处,没有人理会他,也没有人帮助他,他的理想和信念或许很高尚,却根本无法实现。

  而对他影响最大的一件事,无疑是俞大猷的被迫离去。

  对俞大猷而言,岑港之战是一个十分惨痛的教训,和戚继光一样,他也开始了演练新军,并很快就锻造出一支极有战斗力的军队,此即所谓“俞家军”,而他的阵法也十分奇特,分别叫做三叠阵和夺前蛟阵,这里就不详细介绍了,你只要知道这两个阵型很牛就行了。

  军队有了,阵法也有了,俞大猷准备大干一场。

  然而他没有等到这个机会,因为和之前一样,他再一次遇到了莫名其妙的事情,而这一次的主角是胡宗宪。

  嘉靖三十八年(1559)四月,胡宗宪接到了这样一个通报,说有群倭寇在浙江沿海游荡,请示如何处理。

  胡宗宪想了一下,下达了这样一个命令:

  “不要管他们,别让这些人靠岸就行。”

  两个月后,他接到消息,都察院监察御史李瑚告了他一状,罪名是纵敌逃窜,以邻为壑。

  这也真是流年不利,胡宗宪没有想到,那帮倭寇是来干抢劫的,不去东家就去西家,胡总督不接待,他们就跑到了福建,大抢了一把。

  福建巡抚气得鼻子都歪了,暴跳如雷,一定要找胡宗宪算账,于是便把官司打到了皇帝那里,要求追究胡宗宪的责任。

  但胡宗宪毕竟是浪大水深,几番动作下来平安过了关,事情经过大致如此。

  但这个故事和俞大猷似乎毫无关系,麻烦又从何而起呢?

  如果有关系,那这事就不奇怪了,俞大猷这一辈子,奇就奇在莫名其妙上。

  事情了结后,胡宗宪开始回过味来,福建方面一口咬定是自己放任不管,莫不是自己这里有人透露了消息,当了内奸吧?

  于是他开始查找蛛丝马迹,先查李瑚,福建人,再查自己,福建的,层次高的,能接触机密的,于是答案终于出现了:俞大猷,浙江总兵,福建晋江人。

  这真叫命苦不能怨政府,俞大猷同志老老实实干活,勤勤恳恳做事,就因为是福建人,结果竟然成了奸细。胡总督雷厉风行,他随即上书,把责任推到了俞大猷的身上。

  皇帝又一次生气了,他当即下令,削去俞大猷的官职,把他抓进诏狱。

  戚继光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他清楚地记得,当初胡宗宪是多么器重俞大猷,对他言听计从,而转瞬之间,他就把这个他曾无比信任的人,亲手送进了监狱,从浙江军区司令员,到锦衣卫监狱的囚犯,只要短短的几天。

  所以他终于意识到,把自己的命运和信念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是极其不靠谱的,亲密战友胡宗宪也不例外。

  然而就在他为俞大猷痛惜不已之时,另一个更让人吃惊的消息传来:俞大猷竟然出狱了,并调往北方边界戴罪立功。而根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能得到如此宽大处理,是严嵩收了钱,在皇帝大人面前说了话。

  戚继光百思不得其解,官场之中,俞大猷的收入也就是个最低生活保障水平,家里有几文钱他很清楚,能养活老婆孩子就不错了,哪里有钱去行贿?但如果没有钱,严老贪怎么会帮他说话呢?

  于是他开始怀疑,俞大猷和严嵩之间有着某种秘密的关系。

  不久之后,他终于从朝廷内线那里得到了消息,俞大猷确实没有送钱给严嵩,也绝非严嵩的亲信,他能够得到宽大处理,是因为他有着一个好朋友——陆炳。

  俞大猷是如何搭上陆炳这条线的,谁也不知道,但可以确定的是,陆炳不但出面为他说情,还自己拿钱送给严嵩,当作是办事的费用。陆大人的面子严嵩自然要给,于是俞大猷就此光荣出狱。

  这个答案震惊了戚继光,他没有想到,平日沉默寡言,老实巴交的俞大猷,竟然有这么硬的后台,而自己与他交往多年,关系非常好,竟然从未听他透露过一语。

  戚继光感到毛骨悚然,他终于发现自己是如此的脆弱。他明白,自己固然有着舍身保国的伟大理想,但如果没有靠山,没有关系,俞大猷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即使是平日关系极好的胡总督,也可能随时翻脸,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而那时,他将孤立无援,也不会有另一个陆炳来救他。

  于是戚继光明白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要想不负父亲的期望,就不能遵照父亲的处事方法,他决定改变这一切。

  此后的戚继光开始了奔波,兵部有领导下来,他请客,他到兵部去,还是他请客,而酒桌上拜把子拉兄弟更是家常便饭,大家都认为戚继光够朋友,够大方,久而久之,他在兵部扎下了根,上级领导对他也十分重视。

  但这并不是他的目的,戚继光知道,要想立于不败之地,他必须要找到自己的陆炳,找到一个真正的靠山。

  在戚继光的寻找名单中,两个人的名字被最先划掉,第一个就是严嵩,因为他很清楚,胡宗宪是严党分子,如果自己要绕过胡宗宪结交严嵩,必定死无葬身之地,更为重要的是,严老贪胃口很大,要请他吃饭,先要数数自己荷包里有多少钱。

  第二个是徐阶,这个人也不能考虑,虽然戚继光对他有好感,但毕竟在朝廷中,他处于下风,如果投靠此人,就等于与严嵩为敌,没准会比徐大人死得更早。

  两位大哥被排除后,戚继光开始继续寻找,而种种迹象表明,当时的中央大学校长(国子监祭酒)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将来必定前途远大,于是他在自己的名单上记下了这个人——高拱。

  他的眼光确实精准,然而不久之后,他就发现,这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因为这位高拱虽然官职不高,却是一个十分孤傲嚣张的人,而且此人还有个最大的特点——不收贿赂。

  换句话说,这个人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既不要钱,也不要女人,当然,高拱同志绝对不是无欲则刚,他只是将所有的欲望放在了一件事上——权力,他的最终目的是夺取帝国的最高统治权,而这是戚继光绝对无法满足的。

  但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戚继光感到前途茫茫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了另一个人,此人是高拱的副手,时任国子监司业,大致相当于中央大学副校长,为人深谋远虑,极有发展前途,于是戚继光的名单上又增加了一个名字,也是最后一个名字——张居正。

  这就是后来那对黄金搭档的起始,至于戚继光如何与张居正交好,实在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戚继光很会来事,而在某些方面,张居正也不正。

  戚继光就这样稳定了他的地位,事实证明,他是有远见的,以至于后来胡宗宪完蛋,他依然屹立不倒数十年,这都归功于他的交际工作。

  交际是要钱的,而以戚继光的级别待遇,即使借高利贷也不经用,所以闭着眼睛也能猜到,他有着除工资之外的经济来源。

  这就是戚继光的另一面,似乎很不得体,似乎见不得人,似乎应该谴责,但你应该知道,他镇守东南之时,“百姓欢悦,倭寇丧胆”,千千万万人的生命因他而保全,他离职之时,“领将印三十余年,家无余田,惟集书数千卷而已”,他的所有收入,无论正当与否,都用于了交际,而他自己,是清白的。

  在现实面前,绝不妥协的杨继盛是伟大的,因为他历经磨难,坚持了自己的理想:舍身取义,报效国家。但妥协的戚继光,同样是伟大的,因为一个同样崇高的理想。

  嘉靖三十年(1551),戚继光驻守蓟门,那年他二十四岁,作为一个年轻人,他并不安分,除了值班看书外,还喜欢到处乱逛,而事情正是发生在他闲逛的时候。

  有一天,他外出远行,路过一座寺庙,看见里面烟雾缭绕,便下马进去看热闹,发现原来是有人在讲长生之道。

  嘉靖年间,长生之道十分盛行,因为皇帝大人喜欢,老百姓们自然也不甘落后,纷纷效仿,但他们没有嘉靖同志那样的炼丹技术和原料,又想赶时髦,所以只能一堆人聚在一起吹吹牛,实在比较无聊。

  然而正是在这个无聊的聚会上,戚继光找到了自己的理想。

  鉴于无法实践,且吹牛不用上税,大家开始积极讲述自己的长生观点,比如烧香拜佛,早上跑步,少吃多睡等等,某些热衷者趁机四处搭话,劝人炼丹修道,戚继光也成为了他们的发展对象,面对着这片乌烟瘴气的混乱,戚继光的忍耐终于到了极点,他站了起来,高声说道:

  “于长生之道,我也有所心得,愿与诸位共享。”

  于是现场肃静下来,一个嘹亮的声音响彻着整座寺庙:

  “鞠躬尽瘁,夕死无憾,此即长生之术!”

  然后他走出寺门,在所有人诧异的眼光中骑马扬长而去,一切都源自于此,之后他的所有举动,都是为了实现这个伟大的理想。

  【凯歌】

  在经营仕途的同时,戚继光一刻也没有放松过对倭寇的打击,多次全歼敌军,所谓“遇戚不得活”,实在是倭寇们的一致心声。也正是由于他太过生猛,除了几个愣头青外,老牌倭寇们都不敢去浙江,连经过他的防区,都要绕很远。

  但倭寇们也得吃饭,戚继光断了他们的活路,他们只好另找地方抢劫,而这个新的开工地点,就是福建。

  于是从嘉靖四十年(1561)起,倭寇们大肆入侵福建,其扩张力和战斗力十分惊人,当地明军不是对手,于是短短一年之间,北到福清,南到漳州,全部陷入敌手。

  福建巡抚又扛不住了,只能再次向朝廷上书,但这次不是告状,而是请求胡宗宪支援,拉自己一把。

  对此,嘉靖十分重视,他直接命令胡宗宪,火速派戚继光前去驰援。另一场战役的序幕就此拉开,所有人都看到了它的开始,却没人料到它的结局,胡宗宪和戚继光也不例外。

  在福建,戚继光见到了前来迎接他的福建监军副使汪道昆,面对这位满头大汗,急得火烧眉毛的当地官员,戚继光镇定地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敌人在哪里?”

  而他得到的回答是:“到处都是!”

  看完形势图后,戚继光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麻烦大了。

  由于当地缺少得力的将领,福建的倭患十分严重,几十个人就敢开抢,而明军对此束手无策,局势几乎完全失控。

  这个烂摊子实在不好收拾,敌人不但多,而且分散,如果带着手下四处追,打不死也得累死。

  虽然形势极其复杂,但戚继光相信,解决问题的钥匙,必定就在这片混乱之中,经过长时间的思索,他终于找到了。

  倭寇敢于如此嚣张,根本原因在于他们没有畏惧感,以往的经验告诉他们,可以想抢就抢,想杀就杀,没人能够阻止,所以要想改变现状,就必须找到他们中间最强大的一股势力,将其彻底消灭,并用悬挂的尸体告诉所有的人,这里不是抢掠的乐土,而是死亡的坟墓。

  而戚继光选中的打击目标,叫做横屿。

  横屿是一个小岛,位于福建省宁德东北,岛上盘踞着千余倭寇,人数并不多,但戚继光之所以选中此处,是因为这里有着最难打败,最为顽强的敌人。

  事实上,岛上的倭寇确实不同寻常,其中大部来自日本九州地区,这里是日本最为贫困的地区,当地居民凶恶野蛮,秉性顽劣,后来制造南京大屠杀的日军第六师团,就是由九州人组成的野兽集团。

  他们在此盘踞了三年之久,平日烧杀抢掠,搞得此地附近几百里荒无人烟,宁德县城成为一片废墟,福建巡抚曾调集十几路大军围攻,却毫无成效,因为他们不但战斗力极强,还有着一个十分强大的帮手。

  其实横屿岛和陆地的距离很近,最多也就几里而已,说句寒掺话,带个救生圈就能游过去,但奇怪的是,以往明军大规模进剿,总是眼睛看得见,两腿过不来。

  之所以会有如此怪事,是因为横屿岛实在太过奇特,这里早上退潮,下午涨潮,涨潮的时候,海水十分汹涌,会淹没原有的陆地,将海岛与大陆的距离拉大近几十里。而退潮的时候,海水带来的大量泥沙会使道路十分泥泞,根本无法行走。

  所以现在你应该知道原因了,每天白天落潮,下午晚上涨潮,这就意味着夜袭十分困难,而在光天化日之下横渡进攻,实在是被人当移动靶练习射击的绝佳机会,更为麻烦的是,即使你冒着被射成刺猬的危险往前冲,在你成功上岛之前,也很有可能被脚下的烂泥陷住,或是摔个七荤八素。

  好吧,就算你是神仙,腾云驾雾地上了岛,遇见了敌人正式开打,但有一点你必须要记住,一定要抓紧时间打完收工,并且最好保证打赢。因为到下午,潮水就会再涨起来,而且这玩意不等人,它三点涨潮,你四点还没有完事,对不住,兄弟你只能在岛上过夜了,万一你运气不好,上岛的人数不多,或者没有打胜,就要有晚上被人摸黑干掉的心理准备,因为对方应该不太愿意与你和平共度这个夜晚。

  所以整整三年,前前后后十几万军队,几十位将领,对此都束手无策,于是戚继光来了,而他总是有办法的。

  仔细研究了此地特点后,思虑再三,戚继光终于确定了自己的战略,但在作战之前,他还必须做一件事。

  戚继光开了一次会,与会者是他属下的所有将领和士兵。在会议上,他用沉重地声音告诉了所有人事实的真相:

  在横屿岛上盘踞着一群十分凶悍的倭寇,他们可能比以前遇到的任何敌人都难于对付,而且此地潮汐复杂,早上六点开始退潮,下午二点开始涨潮,也就是说,从登陆开始到战斗结束,你们只有四个时辰(八个小时)的时间。

  现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宁静,所有的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所以戚继光直截了当地说出了最后的话:

  “你们一旦上岛,便无退路,如不能胜敌,潮汐再涨时,便是必死之刻,若你们无此决心把握,便不要渡海,我绝不责怪。”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戚继光听到了雷鸣般的回答:

  “不远千里而来,岂能后退,不杀倭奴,誓不罢兵!”

  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领土,为被杀害的同胞复仇,不用犹豫,也无须多说。

  嘉靖四十一年(1562)八月初九凌晨,戚家军向横屿发起进攻。

  此刻潮水刚刚退去,而天色尚早,倭寇们戒备松懈,是最佳的出发时间。

  但刚走几步,第一个难题就横在了面前,由于刚刚退潮,道路十分泥泞,很多地方完全无法行走。但戚继光早已想好了对策,他让每个士兵带上了一件特殊的物品——稻草。每前进一步,士兵们都撒草铺路,部队开始有条不紊地行进着。

  此时海岛上的倭寇已经发现了戚家军,但他们却没有行动,只是冷笑着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幕。因为他们十分清楚,要想登陆上岛,靠稻草是远远不够的。

  果然,更为严重的问题出现了,士兵们终于发现,越靠近海岛,泥泞就越严重,但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真正的致命之处,在于体力。

  曾有历史学家统计过,明代士兵作战时,身上的盔甲,外加武器装备,负重至少在十五公斤以上,而携带多种武器的戚家军只多不少。

  这是一个十分可怕的数字,连美军特种海豹突击队平日演练时,负重也只有十公斤左右。而戚家军在跨越淤泥之后,还要趟过海水,是名副其实的武装泅渡。

  事情似乎正如倭寇们的预料,明军开始体力不支,东倒西歪,照此下去,即使能够爬到岸上,也根本无力作战。

  后方的戚继光看到了这一切,他十分清楚,如果继续下去此战必败,于是,他让人拿出了他预先准备的那样东西。

  前面的士兵们已苦不堪言,只凭借顽强的意志苦苦支撑,而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一阵响亮的鼓声。

  士兵们回过头来,看到了这样一幕场景。

  戚继光独自屹立在那里,奋力地击打着擂鼓。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办法,这是他能提供的唯一帮助。

  于是在这个即将破晓的黎明,孤独而清越的鼓声回荡在天地之间,回荡在每一个人的心中。

  片刻沉寂之后,在鼓声的伴随下,明军支撑着疲倦的身体,向前方的小岛继续前进,凭借着顽强的意志,以及必胜的信念。

  因为那本就是属于他们的土地。

  倭寇们终于慌乱了,他们亲眼看见了奇迹的发生,这支疲惫不堪的军队忽然重新奋起,征服了泥沼和海水,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被巨大恐惧笼罩的倭寇立刻开始整队,集中全部兵力在海边列阵,准备玩一次“击其半渡”,等待明军上岸后,趁他们立足未稳,发动攻击将他们赶下海去。

  然而他们再次低估了对手的实力,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登岸的明军并没有如倭寇所料,直接发起进攻,而是坚守原地,直到剩下的同伴赶到,排出那个特别的阵形后,才开始继续前进。这时倭寇们才如梦初醒,但为时已晚。自鸳鸯阵成型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失败就已注定。

  所以虽然他们来自出产最凶残野兽的九州,虽然他们负隅顽抗,进攻受挫仍然狂叫着挥刀冲锋,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在比他们更为勇猛的明军和威力强大的鸳鸯阵面前,失败是他们的唯一结局。

  很快战斗就演变成了游戏,倭寇全线溃败,而明军则变为三才阵和五行阵,四处追赶逃窜的倭寇,并将他们置于死地。岛上的千余名倭寇要么被杀,要么自杀,要么淹死或被俘,总之无一幸免。

  横屿之战就此结束,三个时辰之内,明军全歼岛上倭寇,并解救出被掳妇孺八百余人,己方伤亡共计十三人。

  在这场意志的较量中,戚继光和他的军队成为了最后的胜利者,当之无愧。

  战斗胜利了,用尽最后一分气力的明军再也支撑不住,纷纷躺倒在地,动弹不得,寂静笼罩着战后的横屿。

  戚继光沉默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他知道,这是胜利的宁静,是无声的凯歌。于是一声高昂的吟唱就此响起: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停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此即千古传诵之《凯歌》,青史留转,余音不绝。

  【覆灭】

  横屿之战的真正意义在于杀鸡给猴看,此战之后,福建各地倭寇皆闻风丧胆,再也不敢嚣张放肆,戚继光趁胜追击,先后在杞店、牛田、林墩大破倭寇,先后歼敌五千余人,形势一片大好。

  但这时麻烦来了,虽然胡宗宪总领东南,但福建并不是他的属地,戚继光只是被暂借而已,时候一到还要回去报到。有这么好的外援,福建巡抚自然舍不得放走,而且此时正是打击倭寇的最好时机,如果撤回浙江,必将前功尽弃。

  于是戚继光决定向胡宗宪上书,要求延长租借期,他信誓旦旦地对福建监军汪道昆表示,胡宗宪是一个通情达理,顾全大局的人,如无意外,事情绝无问题。

  但意外偏偏发生了,因为他的这封上书,胡宗宪根本就没有看到。嘉靖四十一年(1562)十一月,胡宗宪被削去官职,逮捕入京。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46: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英雄的结局

  权倾天下的胡宗宪之所以落得这个结果,起因还是告状。不久之前,南京户科给事中陆凤仪弹劾他十大罪状,包括投靠严嵩、贪污腐化、谎报军功以及个人生活作风问题等等。

  一直以来,告胡宗宪的人总是络绎不绝,这并不奇怪,任谁坐在他那个位置上,都得被人告死。但在过去的几年中,却从未有人能奈何得了他。

  因为胡宗宪聪明机灵,且皇帝庇佑、会搞关系,所以总是平安无事,涉险过关。

  但所谓树大招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被人吊起来当靶子轮番攻打,皮肉再厚实,也是抵挡不住的,慢慢地皇帝也不待见他了,加上陆凤仪所说的那些也并非虚构,这位仁兄确实投靠奸党,好大喜功,身边女人众多,生活作风上很成问题。

  于是日积月累,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落了下来,皇帝彻底失去了对他的信任,他被革职查问,关入监狱,而这一次,别说白鹿,就算白老虎、白豹子一起出来,也回天无力了。

  嘉靖同志还比较厚道,念在胡宗宪确实做了很多工作,且送过白化鹿的情分上,免职后就放他回家了。

  但这位仁兄当年为了急于立功,干过的缺德事实在太多,两年之后,他又被人揭发,说他曾假拟圣旨,摊上这么个罪名就算神仙也跑不掉了。

  胡宗宪回到了阔别两年的监狱,等待问罪,但嘉靖同志为人实在不错,依然没有杀他的打算,只是将其关押待审。

  然而一向坚强的胡宗宪再也承受不住了,他费尽了心思,用尽了气力,不惜投靠奸党,不惜声名狼藉,奉承逢迎,溜须拍马,无所不用其极,他背弃了盟约,杀死了徐海,除掉了汪直,送出白鹿,屡报祥瑞,只为了实现自己的志向,为了拯救万民,平息倭乱。

  但现在他却落得了这样一个结局,腐臭的牢房,破烂的囚服,还有遥遥无期的羁押,坐镇东南的风光一去不返,即使将来出狱,等待他的也只是众人的唾弃和鄙视。

  骄傲的胡宗宪是无法忍受这些的,他宁可舍弃生命,也不愿牺牲尊严。

  不久之后的一个深夜,五十四岁的胡宗宪选择了自杀,在牢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临死前,他写下了人生最后时刻的忿怒与不平: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

  从徽州到大同,再从大同到浙江,从一个小小的御史,到东南数省的总督,再到阶下囚,胡宗宪把他的毕生精力都奉献给了他的理想,却有了这样的下场。我相信,在他死前的那一刻,是绝望而又不甘的吧。

  所以在这里,我诚实地写下了关于他的一切,他的贪狡背盟,他的阴谋机巧,他的坚韧无畏,他的尽忠报国,以及他所有的好与坏,是与非。

  我相信,历史终将给予他一个公正的评价。

  胡宗宪完了,但他的志向并未半途而废,戚继光成功地避开了所有纠葛,继续着自己的抗倭战争,不久之后,他和官复原职的俞大猷一起进军福建,历经兴化、仙游之战,清除了福建的倭寇。此后的五年中,他又穷追猛打,至隆庆元年(1567),为祸中国数十年的倭患终于被平息。

  自嘉靖三十三年(1554)起,在胡宗宪的统领下,经过戚继光、俞大猷等人的不懈努力,历时十二年的长期战斗,日本强盗们终于被赶出了中国。

  这场历时极长,影响极大的抗倭之战,虽然过程极其惊心动魄,却并没有什么太大规模的战役,几十万人对砍的大场面也从未出现过,但我依然详尽地记录下了它的过程。

  因为在这次祸乱中,有名的胡宗宪、戚继光、俞大猷,以及千千万万无名的老百姓,都用他们的行动,对侵略者发出了一个响亮的声音:

  这里是我们生长的地方,我们将守卫在这里,永不屈服,绝不退让。胆敢进犯这片土地的人,必将付出最为沉重的代价。

  而这出好戏的几个主角,也有着各自不同的结局。

  平定福建后,俞大猷去了两广地区,就任广西军区司令员,在那里他成功讨伐叛乱,并获得了他一生中的最高职务——右都督(一品)。

  但他没有想到,自己这辈子还真是有始有终,到了这个份上,莫名其妙的事情竟然还没完,他明明为官清廉,家里穷得不行,竟然被人告黑状,说他贪污腐化,只得回家休养。不久后再次出任福建总兵,没曾想几年后因为部下犯错被降职,之后又升官,万历八年(1580)去世,年七十七,追封左都督。

  折腾了一辈子的俞大侠终于不用再折腾了,虽然他一辈子都很莫名其妙,但他的丰功伟绩将永世流传。

  戚继光去了蓟门,十七年后,当年那个巡逻的小军官又回到了这里,但他的称呼已经改成了戚总兵。在这里,他将得到盟友张居正的全力支持,并发挥出自己的最大能量,关于他的故事还很长。

  现在还剩下最后一位主角,而他的结局最为奇特,也最为悲惨。

  在胡宗宪被抓走的时候,徐渭一句话也没说,因为他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事情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现在他要担心的,是他自己。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的道理他十分清楚,作为胡宗宪的幕僚,他自然也难逃干系,但更让他痛苦的是自己梦想的彻底破灭。

  徐渭是有梦想的,他虽然诗词书画样样精通,却并不想做一个文学家或艺术家,他希望获得功名,成就一番事业,这才是他真正的抱负。

  当他成为胡宗宪的左右手,指挥若定,运筹帷幄的时候,他曾一度以为自己的前程将会无比光明,然而转瞬之间,命运却再次将他抛入了深渊。

  希望已经落空,加上时有传闻,说要把他抓去跟胡宗宪做伴,徐渭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他试图自杀,具体方法如下:

  方法1、用斧头砍自己的头。

  方法2、用钉子钉入自己的脑袋。

  方法3、用锤子锤自己的肚子。

  要说奇人就是奇人,自杀也用这么奇怪的招数,但更奇怪的是,虽历经不懈的努力,他竟然还是没有死成,虽然他鲜血满面,长钉入脑,内脏出血,偏偏就是没死,创造了医学界的奇迹。

  所以也有人猜测,他不过是为了避祸装疯自残而已,但如果装疯,他的本钱似乎也下得太大了。但总而言之,他吃了很多苦,却还是进了监狱,不过不是被胡宗宪牵连,而是因为杀人。

  由于在自杀(或是装疯)中太过卖力,他一时错手,杀掉了自己的妻子,悔恨之余,被当地政府逮捕法办,看在他名气大,加上又是误杀,没有处决他,只是关进了牢房。

  这一关就是七年,后来他的同乡听说此事,设法营救,终于让他走出了监狱。

  此时已是隆庆年间,天下已然大变,物是人非。五十多岁历尽沧桑的徐渭看上去,似乎比七十岁的老头还要苍老,没有人会想到,这个外表落魄不堪的人,竟然就是当年志得意满、意气风发的东南第一军师。

  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前程,连希望也已失去。

  于是孑然一身的徐渭开始流浪,他游历全国,福建、直隶、山西,然后是蓟州,在那里,他再次见到了戚继光。

  徐渭平生为人孤傲,自负奇才,经常蔑视他人,却唯独对戚继光礼遇有加,因为在他看来,此人极其生猛,其才不下于己,所以引为知交。

  见到这位久别的战友,戚继光十分激动,他安排了酒宴,招待老朋友,在酒桌上,两人把酒言欢,谈及徐渭将来的去向时,戚继光表示,希望他能留下来,在自己的军中效力。

  徐渭却只是笑而不答,戚继光是个机灵人,也就不再提起,徐渭并没有变,虽然落魄,虽然流浪,却依然是那个心高气傲的徐渭。

  于是他们说起了另一件事。

  话题又回到了当年的平倭事略,精研兵法的徐渭开始畅谈天下名将,在他看来,自嘉靖以来武将堪称杰出者惟三人而已:戚继光、俞大猷,以及谭纶(时任蓟辽总督),其余的皆是泛泛之辈,不值一提。

  这里提一下谭纶,此人虽后来的名气不如戚继光,当时却是戚继光的上级,他文官出身,喜好军事,从军三十余年,极有谋略且对敌作战勇猛,每次打仗都要亲自上阵,据统计被他亲手杀死的敌人就多达上百人,可谓是杀人如麻,名将之誉实至名归。

  戚继光同意徐渭的说法,却也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你说得没错,只是在我看来,还有一个。”

  第二天,拜别了戚继光,怀着好奇心的徐渭出发前往辽东,他要亲眼见一见那个连戚继光也推崇备至的第四个人——李成梁。

  在辽东,徐渭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时任辽东副总兵的李成梁家要请先生,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前去应聘。

  当看到眼前的这个落魄的半老头子时,李成梁差点准备让人给他盛点饭,让他赶紧走人。出于礼貌,他还是极有耐心地询问此人有何专长,能教些什么。

  “兵法。”

  当这个答案传到众人的耳朵里时,在场的所有人几乎同时哄堂大笑,李成梁也禁不住笑出了声。自己就是武将,还要你这个糟老头来教兵法?

  然而堂下的这个人却丝毫不乱,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嘲笑他的人。

  李成梁却不笑了,因为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不久之前,蓟州总兵戚继光曾派人快马前来报信,描述过一个类似的人。

  他改变了态度,小心翼翼地问道:

  “阁下是从孟诸(戚继光号孟诸)那里来的吗?”

  徐渭微微点了点头。

  于是李成梁严辞喝斥了那些无礼的部下,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阁下可是姓徐?”

  在得到再次肯定后,他立刻迎下堂来,恭敬地向这位老先生行礼,旁边的人惊讶至极,都瞪大了眼睛,但李成梁却清楚地知道,当他还是一个落魄秀才的时候,这个人已经筹谋东南,名震天下。

  他把自己的长子李如松和次子李如柏叫到身边,当面交付给了徐渭,并叮嘱他们要用心向学,虚心讨教。

  徐渭并没有辜负李成梁的期望,在此后的日子里,他将自己的文赋才学,以及在那段抗倭岁月中所领悟的一切悉数教给了这两个少年。

  毕竟徐渭的这套理论和之前的先生教授的完全不同,特别是他所传的抗倭兵法,似乎并不适于对付那些平日纵横驰骋于平原之上的蒙古骑兵。李如松产生了疑问:

  “学这些有用吗?”

  徐渭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十分严肃地点了点头。

  于是在一个又一个的夜晚,李如松专心致志地学习、钻研着徐先生教给他的一切,他相信终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不久之后,徐渭提出了辞职,虽然李成梁百般挽留,他却依然离开了这里,或许在他看来,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

  二十多年后朝鲜平壤。

  被追得只剩半条命的朝鲜国王李日公终于回到了他的王宫,而在此之前不久,这里还曾是侵朝日军将领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的指挥部,但现在,他将在这里召开盛大的宴会,欢迎那个赶走日军,将他接回王宫的人。

  蓟辽提督李如松如约前来了,作为援朝军指挥官,他率军自入朝以来,连战连捷,多次击败日军小西行长部,歼灭上万敌军,接连收复平壤、开城、平安、江源等地,以一己之力挽救了朝鲜战场危局。

  李日公十分崇敬李如松,对他的用兵之法也佩服得五体投地,毕竟要没有这位仁兄,估计他还不知在哪个山沟里蹲着,但在他的心中,也有着一个悬而未决的疑问,于是借此机会,他请教了李如松:

  “贵军如此善战,那为何之前祖承训将军会失败呢?”

  李日公所说的祖承训,是先期入朝的明军将领,但他作战不利,没多久就全线败退回国,与后来的李如松形成了强烈反差。

  李如松笑了笑,吩咐手下拿出了一本书,展示在李日公面前:

  “制倭之策,皆在此书之中也。”

  这本书的名字叫做《纪效新书》,作者戚继光。

  李日公大喜,看过了封面后,准备从李如松的手中接过此书,继续看内容,然而李如松面上保持着微笑,手却紧握此书,缓缓地收了回来。

  这是一个很明确的表示——这本书不能给你看。

  李日公没有勉强,却牢牢地记住了此书的名字,后来命人到中国大量购买,《纪效新书》就此传入朝鲜以及日本。

  虽然李如松拿出了硬通货,但李日公仍有所怀疑,他接着询问李如松,难道他打胜仗就只凭这一本书不成?

  李如松收敛了笑容,他庄重地告诉这位国王,此书是名将戚继光所写,书中总结了其当年与倭寇作战十余年之经验,专克日军,虽看似不起眼,却极难领会,要妥善运用,未经长期实践,断不可为。

  而自己能熟悉其中兵法,却非此书所赐,因为该书尚未出版之前,他就早已通晓了其中的奥妙。

  于是李日公好奇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此书未成之时,你又怎能熟知书中兵法呢?

  “很久以前,我的老师曾教授于我。”

  李如松向着南方昂起了头,他知道,在四十多年前,作为自己的先辈,他的老师曾在那里与戚继光一同战斗,驱除倭寇,保家卫国。

  此时是万历二十一年(1593)正月。

  但李如松不知道的是,几乎与此同时,那个曾经教过他的老先生,正躺在一所破屋之中,他已经卖光了所有的字画,贫病交加,且无人理会。不久之后,他带着满腔的悲愤静悄悄地离开了人世,年七十三。

  徐渭传奇的一生就此划上了句号,在残酷的命运面前,他已经顽强地坚持了太久。他的所有一切,都将被载入史册,因为绝顶的才学机智,和那些不朽的功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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