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热搜: 活动 交友 discuz
楼主: 天涯倦客

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张居正》 熊召政著

[复制链接]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1:22:29 | 显示全部楼层
水龙吟
第三回 度危艰折俸闯大祸 平叛乱誓拔硬头钉



  乍一听说储济仓发生械斗,小皇上显得特别紧张。李太后也不安地问:“锦衣卫怎么会跑到那儿去打架?”在座的谁也回答不出。张居正说道:“臣现在就去调查此事。”说罢告辞离了云台,步履匆匆回到内阁。?
   刚过会极门进了内阁院子,大老远就见王篆花脚猫似的窜来窜去。一看见他,张居正就明白他是为储济仓发生的事情而来,因为守仓兵士属他管辖。张居正也急欲知道事情经过,便快步走了过去。王篆这时也一眼瞥见了他,连忙跑过来,也不及行礼,就禀道:“首辅,出了大事了。”?
  “储济仓发生了械斗,是不是?”?
  张居正一边走向自己的值房,一边问道。王篆跟在屁股后头,有些吃惊地说:“噢,首辅已经知道了?”?
  张居正头也不回,说道:“东厂的消息比你的还要快哪,说说,究竟是为何事?”“还不是为胡椒苏木折俸!”“果然是为这个!”张居正心下一沉,不禁想起了几天前发生的一件事情。??
   那天,新任户部尚书王国光来内阁拜谒,叙茶时,张居正说道:“汝观兄,听说你这位大司徒到职之后,户部衙门面貌焕然一新。当此新旧交替之际,许多衙门差不多都瘫痪了。官员们一心都在窥测风向,根本没心思做事。户部却不然,各司职部门清账的清账,盘库的盘库,催缴的催缴,倒比过去忙了几倍。没有老兄的掌握,这种局面是不可能出现的。”“首辅大人如此表扬,着实令卑职惭愧。”王国光又是摆手又是摇头,眼神里虽透着自信,但说话的口气却很谦逊。?
   这王国光看上去五十挂边的年纪,身材偏高,虽然发福肚子微腆却不显得臃肿,两颐丰满,鼻隼高耸有肉,五官四窦都生得得体,一看就是一个大富大贵的上乘之相。他是嘉靖二十三年的进士,金榜题名比张居正早了三年。隆庆四年,他从南京刑部尚书任上,调任北京户部尚书,但并不到部任职,只是挂此衔头,实际的职责是总督天下仓场。这次张居正让他取代张本直到部履职,级别并没有提,只是事权加重。他是河南府阳城县人,按理与高拱也算大半个老乡,但感情上他却更亲近于张居正。这皆因二十年前,张居正任翰林院编修,王国光任吏部文选司郎中期间,两人都恃才傲物,在京城的年轻官员中都算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因此两人声气相求结为密友,对当时权倾天下气势熏天的严嵩颇有微词,他们的行迹很快受到次辅徐阶的注意,这个状元郎出身的阁臣,便把他们延揽到门下,教会他们政治上的隐忍之术。这两个甫入仕途的愣头青这才得以保存下来,并在隆庆一朝徐阶任首辅时得到提拔重用,成为朝廷的栋梁之臣。两人既都成了徐阶的弟子,政见相同又兼着同门之谊,感情自是非同一般。这回张居正力荐王国光出掌户部,还惹出不少风言风语,说张居正怀私罔上任用私党。期间两人曾见过几次面,张居正对此始终不吭一声。仅这一点,就让王国光心存感激,整顿户部开创新局也就格外卖力。这会儿,坐在张居正的值房里,王国光接着说道:“户部掌握着全国的财政。究竟如何才能给皇上当好掌柜的,这里头名堂大得很。我到部还
不到一个月,已摸到一些情况,看到一些弊病,正琢磨着如何革故鼎新,扎扎实实地做出几
件事来。因思路还没有理顺,故不忙向你首辅汇报。方才咱已讲过,今天,有急事向首辅禀
告。”?
  “究竟何事?”?
  “国库的银子已经告罄。”?
  “啊?高拱离任前,不是说还有四十万两吗?”?
  “四十万两,哼,那是张本直说的假话。”王国光悻悻然说道,“这几日,所有帐目都已查证核实,国库里实只有二十万两银子,所谓四十万两,是把高拱答应多给殷正茂那二十万两银子也算在内。可是,这笔银子已划出去三个多月了。”听了这席话,张居正马上想到了朱衡。他登门拜见这犟老头子,请他继续留任工部尚书一职,朱衡二话不说,只提一个条件,必须近期内将二十万两银子的潮白河工程款如数拨给。张居正出于无奈答应了他。于是接着问:“潮白河二十万两银子的工程款,划拨了吗?”?
  “早划拨了,”王国光愤愤地说,“朱衡是个牛鼻子,这笔钱不给,他就又会闹着去敲登闻鼓。只好给他。他不闹了,我这里也就灯干油尽。堂堂一个户部尚书,口袋里竟抠不出一两银子,国朝两百年来,实在是前无古人哪!”王国光一番感叹,让张居正听了心酸,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梳理着长须,问道:“汝观,总还有一些银子的进项吧。”?
  “有还是有,年初,户部十三司会同有关衙门一起核定,今年全国应该征收的赋税是二百七十万两银子,但全年各项开支却须得银两四百余万,这还不包括先帝去世与新皇帝登基这些意外的大笔开支,总之是寅吃卯粮,入不敷出。”?
  “不是说还有历年积欠吗?这个数目是多少?”?
  “五百多万,”王国光伸出一只手来晃了晃,接着叹道,“这还仅仅只是隆庆二年以来的积欠,如果这笔钱收起来,我们就不会如此捉襟见肘,作无米之叹了。”?
   “汝观,我看催收积欠是户部的重中之重,在这件事上你要多动脑筋。”?
  “咱已经想好了主意,第一步,把全国十大榷关的征税御史全都换掉,换上年轻肯干愿意为国分忧的官员。这是个重大事件,过两天咱专门再来请示。”?
  “今天为何不讨论呢?”张居正性急地问。?
  “今天,有比这更急的事情。”?
  “啊?”?
  “叔大,后天是啥日子?”?
  “七月二十,”张居正脱口答道,他不懂王国光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不解地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王国光嘴一咧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只是干扯了扯嘴角,善意讥道:“你是官当得太大不做具体事,所以记不得了。再过几天是发放月俸的日子。京师的官吏,合起来有一两万人,每月应发放的本色俸银是十二万两银。可是现在上哪儿去找这笔钱呢?”?
  “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吗?”张居正问。?
  “若还有一丝办法可想,咱就不会来罗唣你了。实在是山穷水尽啊!”王国光两手一摊,一脸苦相。?
  张居正这才感到事态严重,一个首辅上任的第一个月,京官就领不到俸银,这可真是破屋又遭连夜雨。张居正顿觉胸口堵得慌,嗓子也干得冒烟。趁他呷茶的工夫,王国光继续说道:“千难万难打磨不开也就是这两个月,过了这两个月,咱就有办法了。”?
  张居正“嗯”了一声,犹自沉思着问:“邻近州府的钞库中,也无银可调吗?”?
  “这个主意咱也想过,行不通。”王国光伸手抹了抹鼻头渗出的细密汗珠,答道,“各省府的官吏俸禄,都从各省府的钞库支取。因多年赋税催缴不力,各省府钞库也大多入不敷出。
你调他的银子,等于是夺了他一省官吏的俸禄,纵是省抚答应,底下的官员也不答应。如此
扯来扯去,半个月也不得下地。这边的事情解决不了,那边又捅出个新的马蜂窝。”?
  “找京城富商临时挪借呢?”?
  “这更使不得。一是有失皇朝体面,载诸史册,必遭后人唾弃。二是你莫看官员们平常爱财如命,你若告知本月的俸银是从商人处告借得来的,马上就会舆论沸腾。那些自诩为孔圣人嫡传弟子的朝廷命官,这会儿就会个个都成了耻食周粟的伯夷叔齐,觉得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弹劾咱们的各种奏折也就会纷纷涌至内廷,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那么,就临时拖欠一月。”?
  “欠也不能欠,你这首辅上任第一个月,就拖欠官员的俸银,叫人家怎么看你?”?
   张居正急了,嚷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活人难道叫尿憋死不成?”?
   王国光迎着张居正的目光,说:“咱倒有个馊主意。”?
  “请讲。”?
  “本月的折色银,全部改用实物折俸。”?
  “实物,什么实物?”?
  王国光徐徐说道:“户部管理的国库,在京城也有二十几处。除了钞库空空如也,余剩各库倒都是满墩墩的,累年各府州县纳缴的实物,从纸笔墨砚锣鼓铙钹,到炭米油盐竹木藤漆,可谓应有尽有,统计下来,大约有七百多个品种。这些东西本来是供朝廷政府的日常用度,但入缴数量太大,用也用不完。有些物品因入库时间太久,还发生霉烂变质。每年,各司库呈报的损耗最低也是好几十万两银子。依愚职之见,干脆,选出几样库存实物,折价作为官吏们的俸银发放,这样既解决了库存压力,又解决了俸银,这无招之招,也算是两全其美。”?
  “这主意不错,”张居正笑道,“好你个王国光,口口声声说一点法子都没有了,原来是在卖关子。”?
  “咱不是说过吗,这是无招之招,是馊主意。”?
   张居正伸手摩挲着额头,冷静思考后,又说:“这件事执行起来,恐怕还会有阻力,仆坐在这个首辅位子上,该有多少官员不满,他们鸡蛋里寻骨头,想找岔子的人多的是。因此我们做任何一件事,都得把前因后果仔细思量一番。实物折俸,好像国朝已有先例,待会儿我让书办查查。”?
  “不用查了,咱记得。成化五年,御史李监受命清查内库,见各库丝绫罗褐缯布衾褥,以及书画几案铜锡磁木诸器皿,皆委诸积尘日久腐坏,因此上疏请充俸钞。皇上批旨允行。”?  王国光从容道来,凡涉及国家财政,事无巨细孰论古今,他都不假书簿对答如流。仅此一点,就让张居正心里感到踏实,他暗自庆幸举荐得人。并由此感叹:官场中,像王国光这样的明白人实在太少。?
  “汝观,既有先朝实例,这件事做起来就有据可依了。”张居正眼神里重又恢复了自信,“只是究竟用何等实物折俸,还须详议。”?
  “这个,咱也想好了。”王国光立即答道,“就用胡椒苏木,一是这两样物品国库收藏甚丰,足够供应。二来,胡椒苏木历来由榷场专营,民间不许散卖。因此,拿它们折俸,官员们很容易就能变现。”?
  王国光什么事都想得很细,倒让张居正觉得自己的思虑都是多余。不过,他仍免不了嘱咐:“既如此,这件事就按你的思路办理。仆虽不谙市情,但也约略知道胡椒苏木历来估价不菲,因此在折俸时,还望汝观不要太抠,多给官员们让一点利。”?
  “这个不用首辅操心,愚职自会办理。”?
  “还有,为慎重起见,你将此事写成折子呈奏皇上,以求准旨。”?
  “折子已拟好了。请首辅过目。”?
  王国光说着就从袖筒里抽出奏折递上,张居正接过笑道:“汝观,原来你是蓄谋既久啊!”
  走进值房,张居正收回思绪,跟着进来的王篆,刚落座就把储济仓发生的事情备细讲了。却说章大郎撒野不到半个时辰,王篆就闻讯率兵赶到现场,其时械斗已经停止。章大郎听说王崧死了,心中发虚,也知道天子脚下闹事儿不是好玩的,便脚底抹油开了溜。但储济仓门前依然是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看热闹的领折俸的混杂一起。由于这样一闹腾,原本就有怨气的军爷们,这一下更是火上浇油。尽管领头的章大郎走了,他们却没有稀松下来。只见这个挽袖捏拳头,那个捅娘骂老子,你上窜下跳唯恐天下不乱,我乌头黑脸赛似活阎王。看见王篆率了兵马前来弹压,他们也毫不害怕——皆因他们自恃都是簪缨贵胄,谅王篆也不敢把他们怎么的。这时,正好王国光的八人大轿抬了来,立刻就遭到军爷们的围攻谩骂。有的人朝他啐口水吐唾沫,有的人朝他扔石块。慌乱中,不知是谁的一块石头击中了他的额头,顿时血流如注。王国光本是得了传信后马不停蹄赶来处理问题的,没想到一下轿还来不及说上一句话,就又挨骂又挨打,军爷们恨不得生吞了他。亏得王篆拼死相救,把他塞回大轿,在巡警的簇拥下离开储济仓。不然的话,很难说他会不会成为王崧第二。?
  听着王篆的汇报,张居正心里头一抽一抽的,手心里全是冷汗。王篆话音一落,他立即问道:“储济仓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王篆答道:“卑职一看情况不对头,就下令关了大门,暂停给付,并增加了保卫的兵士。”
  “闹事的武官,究竟有哪些?”?
  “在场的都闹了,跳得凶的,也有十几个。”?
  “那个挑头的章大郎,抓了没有?”?
  “这个……”?
  王篆欲言又止。张居正盯着他,厉声问道:?
  “怎么了?”?
  “这个章大郎,是个有背景的人,他的舅舅,就是如今的乾清宫总管太监邱得用。”?
  “哦,原来有这一层。”?
  张居正眼中火花熠然一闪。脑子中迅速浮现出一张总是笑眯眯的脸来,这就是邱得用。他平常从不多言多语,但做事很有分寸,因此极得李太后的赏识。张居正没想到,章大郎竟是他的外甥,立时感到这事棘手。若抓捕章大郎,必然会得罪邱得用。若不抓,那些不明事体专扯牛筋的军爷们还会寻衅闹事。张居正顿时陷入两难之中,半晌没有说话。?
  善于察颜观色的王篆,这时望了望门外,压低了声音悄悄说道:“首辅,依卑职看,干脆放这章大郎一马,给邱得用一个人情。”?
  “混帐!”张居正脸色铁青,一拍桌子骂道,“这话是你说的?大是大非的事情,岂容拿来做交易!”?
  王篆本以为揣着了张居正的心思,没想到搔痒搔错了地方,招来一顿臭骂,顿时脸红到耳根,坐在那里局促不安,张居正瞟了他一眼,又问:“章大郎现在何处?”?
  “从储济仓走后,这家伙一头钻进北镇抚司衙门,就不见出来。”?
  “这个硬头钉子,一定得拔掉。”张居正咬着腮帮子说道,“你现在就去,务必把章大郎抓捕归案。”?
  “卑职遵命。”王篆答应得爽快,可就是不挪身子。?
  “去呀!”张居正催促。?
   王篆看着张居正脸色,小心翼翼答道:?
  “首辅,北镇抚司是锦衣卫衙门,而锦衣卫直接归皇上管辖,没有请得圣旨,卑职这个巡城御史,就无权进去抓人。”?
  王篆说的是实情。张居正听了,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决然说道:“到皇上那里请旨,不是三两个时辰办得下来的,况且,你也说过,这中间还有一个邱得用,请不请得动圣旨还是一个问题。我的意思,是要抢先手。只要把章大郎抓到,怎么处理,主动权就在咱们的手上,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懂?”?
  王篆猴儿精,听得出张居正对他讲的是心腹之话,连忙答道:“经首辅这一点拨,卑职明白了。我这就派人到北镇抚司候着,只要章大郎一露面,立马就把他逮住。”?
  “他若不出来呢?”?
  “咱就等。”?
  “等不得,等过了今天,黄花菜都凉了。你必须设法把他骗出来。”?
  “骗?”王篆眼珠子一咕噜,对首辅话中的“玄机”心领神会,笑道,“请首辅放心,卑职一定把这件事办好。”?
   王篆一走,已是中午,张居正胡乱吃了一点东西。按习惯,午饭后他一定得眯一会儿,可是今天他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储济仓事件的发生,搅得他六神不安,思绪驳杂。上任首这一个多月,顺心事少烦心事多。单是财政困难倒没有什么,主要是人事上的纠葛。他隐约感到暗中总有一股势力在与他较劲。高拱人虽走,但他数年经营提拔的官员多半都还在各大衙门担任要职。这些人明着不说什么,见了面点头哈腰作揖打拱,好像一切都很平静。其实,这些人是用“软磨”代替“硬抗”。这样一来,各衙门都处在半瘫痪状态。政府机构中最最重要的六部,虽然大都更换了堂官,但事繁权重的各司郎官却不肯配合,局势不但没有起色,
反而比高拱在位时更糟。近几天来,张居正强烈地感到,自己虽然得到了首辅之位,实际上
并没有得到首辅之权。凡有提倡少有响应,一个柄国大臣,上演的竟是自拉自唱的“独角戏
”。今天上午,他郑重向皇上提出京察,原就是为了恢复高拱在位时那种一呼百应的局面。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京察还没有开始,胡椒苏木折俸却出了大事,不但发生了械斗,还出了人命……?
  张居正慎重思虑反复推想,觉得武官们闹事并不是偶然,保不准背后有人怂恿。有些人就是想趁混水摸鱼把事情闹大。若不能及时把局势控制住,听任官员们的不满情绪蔓延开来,最终所有的矛头必定都会对准他这个新任的首辅。众口烁金金必销之,众人推墙墙必倒之。张居正意识到这一点,顿时不寒而栗。有那么一刹那间,他甚至怀疑当初支持王国光作出胡椒苏木折俸这一决策是否妥当。但很快这念头就熄灭了,吃后悔药并不符合他的个性,何况国库空虚也没有别的选择。思虑了一番,张居正眼里重又射出那种逼人的锋芒,他用手捏着鼻翼提了一会儿神,然后朝门外威严地喊了一声:“来人。”?
  “卑职在。”?
   书办应声入内。张居正朝他扫了一眼,说道:“传示兵部、刑部两位尚书,到内阁会揖。”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1:22:41 | 显示全部楼层
水龙吟
第四回 动贼心思擒拿凶犯 灌迷魂药智骗中官



??下午时分,两乘四人抬轿子一前一后进了北镇抚司的轿厅。前轿里下来的一个人,约五十岁左右年纪,一张大圆脸,两道又疏又淡的眉毛下,嵌了一双总是半闭半睁的雁眼。他穿了一件大红妆花过肩云蟒绸质地的贴里衫——这一款的云蟒绸产自杭州,一缣值银五十两—
??—单从这件衫衣就可以看出其人身分高贵。他便是如今名动京师的巨?,乾清宫管事牌子邱
??得用。后一乘轿子里下来的也是一名太监,叫廖均,是惜薪司掌印太监。凡供应宫内柴炭,
??疏浚宫内沟渠,安排节日彩坊一应杂事,皆为惜薪司职责范围。这样两个人,为何邀齐了来到北镇抚司衙门,说起来这里头还有故事可言。?
??却说王篆从内阁出来,一门心思想着如何能把章大郎抓捕。请不来圣旨,他是不能够进北镇抚司衙门抓人的。惟一的办法就是把章大郎骗出来。既然闹出了命案,章大郎也知道闯了大祸,轻易不会走出北镇抚司大门,思来想去,惟独能让他出来的人,只有他的舅舅邱得用了。但如何能够让邱得用心甘情愿钻这道烟筒,却也并非易事。首先,得找一个邱得用信任的人传递消息。王篆想破了脑瓜子,才想到一个人,这就是惜薪司掌印太监廖均。?
??惜薪司属于大内二十四衙门之一,其管辖的几个炭厂柴厂均在北京城中,因为涉及到这几个厂子的治安保卫,所以王篆与廖均有了联系,交往既久,也产生了一些友谊。譬如说,王篆每年都会帮着廖均偷偷卖一些大内专用的红箩炭或御膳房专用的片儿柴,赚上一笔昧心银子。这中间自然也少不了王篆的好处。这种换手搔痒的事做多了,两人自然就成了“哥儿们”。邱得用任乾清宫管事牌子后,廖均曾私下对王篆讲过邱得用是和他一起净身入宫的“同年”,几十年相处下来,关系极为融洽。他要介绍王篆与邱得用认识,让邱得用得便帮着他在李太后面前美言。王篆点头应允,只是因为忙,才把这事儿搁下了。现在他决定走一步险棋,让廖均去找邱得用。于是派人去找廖均,扯了个治安上的由头,让廖均速来红箩炭厂旁边的一家茶馆里相见。?
??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廖均乘轿前来,王篆早就要了一间清静雅室坐等,见他来了,起身打一拱,问道:“廖公公,是否用过午膳?”?
??“用过了。”?
??“那就看茶。”?
??王篆吩咐堂倌摆上几样茶点,沏了一壶朱兰窨出的碧螺春,廖均端起杯子来,觉得太烫,又放下了,问道:“王大人,你猴急马急地找咱来,究竟有何急事?”?
??“这真是个火上房的急事……”?
??说了个半截子话,王篆便停了。他这是故意卖关子,吊廖均的胃口。廖均果然急了,忙不迭声地追问:?
??“有人在红箩炭厂挖洞,偷炭了?”?
??王篆摇摇头。?
??“那,管厂的牌子作奸自盗?”?
??王篆还是摇头,廖均嘴一瘪,尖着嗓子嚷道:“我的天,你这是让咱猜灯谜呀。”?
??王篆勉强一笑,旋即又绷紧了脸,压低声音问道:“廖公公,你与乾清宫总管邱公公的交情究竟怎样?”?
??“好哇,昨儿个晚上,咱俩还在一起喝酒哪。”廖均一摸光溜溜的下巴,惊诧道,“咦,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王篆朝前凑凑身子,声音压得更低了:“邱公公可是出了大事。”?
??廖均心猛然一缩,端起的茶杯又放下了,问道:“什么大事?”?
??
??“今天上午储济仓里发生的事,你可知道?”?
??“知道,不就是因为胡椒苏木折俸的事,几个老军门吵嚷着闹事么?这与邱公公有何相干?”?“你知道带头闹事儿的是谁?”?
??“不知道。”?
??“我告诉你吧,就是邱公公的外甥,那个北镇抚司的粮秣官章大郎。”?
??“是他?”廖均惊得一吐舌头,又说道,“军爷们闹事,隔三差五就有发生,这算是什么大事?”?
??“可是,这次出了人命。章大郎追打户部观政金学曾,储济仓大使王崧上去解劝,被章大郎一掌推跌在地,摔碎了后脑骨,当时就口吐白沫,一命呜呼了。”?
??“这么说,章大郎犯了命案?”?
??“正是。”?
??“这就算是个大麻烦事了?”廖均双眉紧锁,叹着气问,“如今,这章大郎在哪里?”?
??“在北镇抚司衙门。”?
??“藏在那儿,谁敢把他怎么样?”?
??“廖公公此话差矣,”王篆小眼睛一眨,琢磨着说,“我知道廖公公心里头是怎么想的,第一,锦衣卫由皇上直接管辖,没有皇上旨意,任何衙门也不能进镇抚司抓人。第二,章大郎是邱公公的外甥,邱公公跟随李太后多年,深得信任。冲着这层关系,别人也不敢把章大郎怎么的。”见点着了实处,廖均不自然地笑了笑,答道:“王大人既然说出了这两个理儿,那还有何担心的。”?
??“这两个理若放在平常,兴许还算是一道挡箭牌子,但放在眼下这局势,是一点作用都不起。”“为何?”?
??“就为朝局的稳定,”王篆欲擒故纵,始终控制着说话的节奏,“你想想,小皇上登基刚刚两个月,宫里头主事儿的是李太后。户部提出胡椒苏木折俸,小皇上下旨允行。这明里是小皇上的意思,其实,还不是李太后在后头当家。这个章大郎不识时务带头闹事,如果把这件事儿捅到皇太后那里,你说皇太后会怎么想?一个朝廷命官活活死在章大郎的手下,这事儿已是犯了众怒。如果科道言官一起上章弹劾,李太后就是有心袒护,恐怕也得顾忌朝廷的体面。何况《大诰》律白纸黑字写着,杀人者偿命。李太后哪怕是作样子给大臣看,也得把章大郎抓进大牢。只要章大郎一犯事,邱公公那一头还不知道会担什么干系。李太后若果真要树立个清正廉明的形象,包不准还会拿邱公公开刀呢。”?
??王篆歪理正理一起摆,真话假话掺着说,廖均果然上了他的圈套,这时候才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不由得睁大眼睛,焦急说道:“依王大人这么一说,邱公公果然难逃一灾,这才真叫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可不是,人有旦夕祸福,此言不虚也,”王篆接着又补了一句,“听说刑科已下了驾帖,要把章大郎捉拿归案。”?
??廖均一听,愣了。国朝体制:凡缉拿罪犯(不管是大臣还是百姓),须得由刑科开出驾帖。拿了驾帖抓人,如果反抗,格杀勿论。这么快就开出了驾帖,可见事态严重到何种程度。?“邱公公是个好人,这下惨了。”?
??廖均替朋友担心,连连叹气。王篆看在眼里,喜在心中,趁机说道:?
??“我倒有个主意,可以帮邱公公渡过难关。”?
??“啊?”?
??廖均眸子一闪,巴巴地望着王篆。?
??“这事儿的关键是章大郎,当前最要紧的,就是不要让刑部逮着章大郎。”?
??“让章大郎躲在北镇抚司里不要出来。”?
??“这哪儿成?”王篆头摇得货郎鼓似的,“廖公公你应该知道,锦衣卫都督朱希孝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刑部来要人他可以不给,若是李太后开了口,他敢不给?”?
??“这倒也是,那,王大人你还有何妙计?”?
??“让章大郎藏起来,藏得严严实实的,让他们找不着,”王篆眼中闪着贼亮的光,狡黠地说道,“再大的事也是一阵风,一年半载风头过了,大臣们的情绪也平息了,到那时章大郎再出来,保准就没事。”?
??廖均想了想,点头答道:“王大人言之有理,只是往哪儿藏呢?再说,你不是说刑科下了捕单吗?章大郎一出北镇抚司,岂不是自投罗网?”?
??王篆一笑,拈了一粒盐水花生嚼着,饶有深意地说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是一句屁话。再密的网,也能找着地方钻出去。”?
??“啊?请王大人开示明白些。”?
??王篆便把脑袋凑过去,同廖均咬了一会耳朵。廖均觉得王篆的计策可行,于是一击桌子,兴奋地说道:?
??“咱看也只能这么办了。待事成后,咱让邱公公摆一席酒,好生答谢你。”?
??“答谢不敢,廖公公,你千万不可在邱公公面前露半字口风,说这主意是我出的。”?
??“这又是为何?”?
??“事涉朝廷机密,一旦让人知道了,本官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这倒也是,”廖均憬然而悟,“等这事儿平息了,再让邱公公报答你。”?
??王篆见廖均已是深信不疑,怕再说下去会露出破绽,便打住话头说:?
??“廖公公,事不宜迟,你还是去会邱公公,务必抢先一步,把章大郎安全转移。”?
??说罢,两人拱手告辞。??
??廖均心急火燎赶回紫禁城,把邱得用请出乾清宫来通报商量。出了这大的事,邱得用竟还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这也难怪,乾清宫是禁中之禁,门卫森严。除了司礼监太监能来这里,任什么人没有皇上的旨意是不得入内的。邱得用从小父母双亡,十二岁净身入宫前,一直与姐姐相依为命,手足之情十分深厚。这章大郎是姐姐的独苗,为了给他补这一个官,邱得用不知花了多少银子,费了多少心思。一家人都指着他升官荫子光耀门庭。如今突然出了这么一件事,无异于晴天霹雳,震得邱得用半晌说不出话来。廖均一旁催促:“邱爷,这事儿再磨蹭不得,救人要紧。”?
??邱得用哭丧着脸,问道:“依廖爷之见,咱那不成器的外甥,果能解救?”?
??“死马当作活马医,不妨试试。”?
??“那,咱们就去吧。”?
??邱得用寻了个由头回乾清宫请了两个时辰的假,然后与廖均坐两乘大内专用的四人抬杏黄轿如飞地出了紫禁城,不消片刻就到了北镇抚司衙门。?
??锦衣卫与东厂,都是独立于政府之外,由皇上直接控制的两大警治特务组织。锦衣卫历来由世袭勋爵掌管。它的职能一分为二,一是宫廷禁卫、大朝仪仗等;二是负责监视大臣,缉捕廷杖犯罪臣工。因此它也设了一座大狱,即镇抚司狱。京城中有三大狱,分属刑部、东厂和锦衣卫北镇抚司,三家刑治机构功能虽有重叠,但大略也有分工:盗匪奸杀等民案,由刑部管辖;涉及宦官及公门中人犯罪,由东厂管辖;凡大臣谋反弑逆或忤犯皇上,则由锦衣卫缉拿。三座大狱,用刑最酷者,东厂与北镇抚司可以并称。有时,北镇抚司甚至还超过东厂。
??小老百姓,说起刑部无不骇然变色,而达官显宦,对东厂与北镇抚司则避之如虎。这两个机构互为表里,被皇上视为心腹。因此,这北镇抚司虽只是个三品衙门,但在京师人的眼中,却是个充满血腥威到极致的地方,再急的事,路过这里也得绕个道儿。正因为如此,章大郎才敢仗势欺人胡作非为。?
??邱得用的轿子刚在轿厅停稳,早有人通报了进去,挂都指挥佥事职衔的北镇抚司堂官林从龙赶紧出来迎接。邱得用心里急得猫子抓要见章大郎,却又不得不先与林从龙敷衍几句。他跟着林从龙进了花厅,坐下说道:“林镇抚,咱那不肖的外甥这次给您惹了麻烦,心里头甚是不安。”?
??“邱公公说哪里话,”林从龙一副完全不在乎的神气,“章大郎做错啥事儿了,不错,死了一个九品的守仓大使王崧,可是,那也不是章大郎故意弄死他的。再说,胡椒苏木折俸,是个什么鸟章程?咱们这些军爷,肚子没那么多弯弯绕,心里头不满,口中就要骂,邱公公你说是不是?”?
??“是是,”邱公公对林从龙的态度虽然心存感激,但又觉得他不识大局,于是说道,“多谢林镇抚的关心,章大郎现在在哪?”?
??“在后院廨房里,邱公公你放心,本镇抚已把他藏得好好的,任何人也拿不走他。”?
??“啊,”邱得用听了这句话一愣怔,拿眼瞅着廖均,犹豫着问,“廖公公,你看?”?
??廖均知道邱得用轻信了林从龙的话,但他觉得林从龙牛皮轰轰,有些靠不住,便委婉地说道:“要不,咱们先去看看大郎再说。”?
??“好吧。”?
??邱得用答应。林从龙便要陪同他们一起去章大郎处,邱得用一再辞谢,林从龙只得派了一个衙役给他们领路。?
??这北镇抚司的后院,就是那座名震京师戒备森严的大狱。衙役把两位公公领进大狱,三弯九转,来到一座极为隐蔽的小院,这里岗哨密布,本是关押犯罪贵族勋戚王公大臣等特殊人犯的地方,像前朝被弃市的兵部尚书于谦、首辅夏言等,犯事后就被关押在这里。近些年没有这样的大臣要案发生,故这座小院一直空着。上午章大郎逃回北镇抚司后,林从龙便把他安排在这里避风。?
??邱得用一行走进小院时,章大郎正在一间“牢房”里吃酒,这牢房原本空空的就一张炕,临时搬了些桌椅进来。如今桌上摆满了酒菜,还不知从哪儿弄了两个粉面姑娘,一边一个把章大郎夹在中间,传杯递盏打情骂俏地寻欢作乐。邱得用走到“牢房”门口,只听得里面嚷道:“喝呀,章爷。”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声音。?
??“再、再喝不得、得了,再喝,就、就醉、醉了。”章大郎的舌头已经僵了。?
??“哟,醉了才好,醉了才是个真男人。”?
??“是吗?那咱章爷就、就、再醉、醉一回。”?
??里头正这么闹腾着,房门突然咣啷一声被推开。邱得用乌头黑脸闯进来,也不等章大郎反应,就跨步上前重重地掴了他二个耳光。?
??“你,你是什么人,竟敢打、打……”?
??章大郎跳将起来,一声怒骂,但“老子”二字还未说出口,人就定在那儿了,伸出去一只醋钵样的拳头也缩了回来,脸燥燥地问了一声:?
??“舅舅,你咋来了?”?
??“孽畜,你还有心思在这里寻欢作乐。”?
??邱得用眼见这么个不争气的外甥,气得身子打颤。章大郎虽然蛮横得如一头犟牛,但见舅舅,犹如老鼠见了猫。见平日里弥勒佛一样的舅舅突然发怒,他声都不敢作,酒意也醒了大半,他朝两位姑娘努努嘴,示意他们出去。?
??两位姑娘悄没声儿刚溜出去,章大郎就搬过两把椅子请舅舅和廖均入座。邱得用指着廖均介绍:“这是廖公公,你喊叔。”?
??“廖叔。”章大郎腆着脸喊道。?
??“上午你干的好事,”邱得用又骂开了,“胡椒苏木折俸,又不是你一个衙门,你伸什么头?”?
??“舅舅,这事可怨不得咱,”章大郎辩解道,“你不晓得那个户部观政金学曾做事多么气人。”“气人,气人又么样?”邱得用没好气地数落,“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这是古训!”?
??廖均怕舅甥两人这么争下去白耽误工夫,在一旁提醒道:?
??“邱爷,时候不早了。”?
??“哦,”邱得用一拍脑瓜子,对章大郎说,“你闹出了人命案,听说刑科已下了驾帖要抓你。”?
??“怕个?,”章大郎蛮横劲又上来了,“咱呆在这里,谁敢进来抓我?”?
??方才林从龙说过类似的话,邱得用本已产生了犹豫,见到章大郎在这种时候仍然肆无忌惮地寻欢作乐,更觉得北镇抚司衙风不正,担心章大郎藏在这里还会弄出新的事情来,于是铁定了心要把章大郎带走,斥道:“你小子别张狂,北镇抚司再厉害,也是皇上脚下的一只蚂蚁。刑部的人拿了驾帖进不来,拿了皇上的旨意,进不进得来?嗯?”?
??章大郎心中就指望舅舅这个靠山,如今这靠山既然这样说话,章大郎顿时就抽了一口冷气,嗫嚅着问:“舅舅,你不是李太后跟前的第一大红人么?”?
??“呸,什么第一大第二大的,”邱得用狠狠地瞪了章大郎一眼,“你问问廖叔,舅舅在紫禁城呆了几十年,哪一天不是夹着尾巴做人?”?
??“是啊,大郎,你舅舅平时紧开口,慢开言,见了是非躲得远远的,你这事儿出来,对你舅舅影响不小哪。”?
??“那,那怎么办?”?
??“现在,你就跟我走。”?
??邱得用说着就起身,章大郎问:“去哪儿?”?
??“去你廖叔处,他管着的红箩炭厂,隐蔽得很,没人往哪里去。”?
??廖均连忙插进来说:“是啊,咱那里头当值的都是内侍,与外头世界不相干,大郎去了那里管保没事。”?
??“可是,咱出不去啊!”章大郎两手一摊。?
??“这个咱与你舅舅商量好了,”廖均说,“你就坐我的轿子,咱们大内抬出来的轿子,没有人敢盘查的。”?
??“廖叔,你呢?”?
??“你放心,咱另外安排了一乘。”?
??“舅舅,那咱们走?”?
??“走!”邱得用坚决地回答,又对廖均说,“寥爷,咱带着大郎先走,麻烦你去和林镇抚打个招呼,要他千万不要对人说咱来过这里。”?
??“好咧,邱爷你放心去,咱会赶在你前头先到红箩炭厂。”?
??顷刻,章大郎跟着邱得用来到前院轿厅登轿起程。出了北镇抚司衙门,邱得用特意掀开轿帘朝外瞧了瞧,只见街面上清静寡静连个人影子都没有。他慌忙跺了跺轿底板,吩咐道:“快,去红箩炭厂。”?
??北镇抚司与红箩炭厂,都在东城区,大约只隔七八条巷子。若走得快,连小半个时辰都花不了。这大内的轿班训练有素,把个轿子抬得又快又稳,不知不觉已穿了六条巷子,再过一条约半里路长的纸马巷,就到了红箩炭厂。眼看快到了目的地,邱得用一直紧缩的心才慢慢松弛,刚说揉揉疲乏的眼睛,忽然听得身后传来吵闹声,他掀开轿帘扭头一看,只见后头的那乘轿子被一群皂隶围着了。他心里一急,大呼一声:“停轿!”?
??轿子还未停稳,邱得用早跳将下来朝后头奔去,只见那伙人正掀开轿门,把章大郎从里头揪了出来。?
??“住手!”?
??邱得用尖着嗓子大喊一声,那伙人见是个衣着华贵的老公公,愣怔了一下,其中一位黑靴小校瞅了邱得用一眼,命令众差人道:“不要管,先把人犯捆了!”?说话时,邱得用已跑到跟前,把一双雁眼睁得大大的看着小校,气喘吁吁地说:“你们是哪个衙门的?”小校亮了亮腰牌,答道:“刑部的。”?
??“你知道咱是谁?”邱公公又问。?
??“不知道。”小校装蒜。?
??“不知道咱是谁,这轿子你总该认识吧?”?
??“认识,是大内二十四监局的掌印公公们坐的。”?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敢拦?”?
??“因为这轿子里坐的不是公公,而是咱们要抓的人犯。”?
??“谁说他是人犯?”?
??“这个咱不知道,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公公你看,咱这里有抓捕章大郎的驾帖。”?
??小校将一张盖有刑科关防的公文在邱得用跟前晃了晃,然后命令众皂隶:“把人犯带走。”?早已被捆得结结实实的章大郎被众皂隶推推揉揉,要扭进另一乘两人抬的黑色小轿。?
??“舅舅救我——”?
??章大郎声嘶力竭地叫着。邱得用一时气极,也不知如何办好,眼睁睁地看着这伙人把章大郎硬塞进小轿,抬起来如飞地跑了,才挥舞着双手,歇斯底里地叫道:“你们回来——”?黑色小轿早就没影了,只邱得用干涩的喊声,在空荡荡的巷道里回响。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1:22:50 | 显示全部楼层
水龙吟
第五回  析时局大臣商策略 行巨贿主事为升官



??整整一个下午,各衙门要紧官员走马灯一样在内阁穿进穿出。储济仓的械斗弄出了人命案,也算是惊动朝野的大事。俗话说,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事儿出了不到两个时辰,满京城就传得沸沸扬扬。十之八九的京官,对胡椒苏木折俸本身就有意见,只是慑于新任首辅的权势,敢怒而不敢言。章大郎这回挑头出来闹事,他们是求之不得。谨慎一点的,抱着黄鹤楼上看翻船——?幸灾乐祸的态度。刁钻一点的,便借题发挥四处扇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更有那些个惯于窥伺风向挖窟窿生蛆的人物,硬是耸着鼻子要从中嗅出个什么“味儿”来。他们很自然由章大郎想到邱得用,由邱得用想到李太后,这么连挂上去,就觉得这里头大有文章。“章大郎敢这么张狂,肯定是得了上方宝剑。”他们想当然得出这么个结论。由此更猜测上任才一个多月的首辅张居正肯定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李太后。顿时间,舆情对张居正极为不利。?
??面对这一团乱麻的局势,张居正尽管心情沉重,但却镇静如常。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就是不听衙署市坊的那些议论,单从前来谒见的那些官员的言谈举止中,他也大致推断得出事态的严重性。要抓住牛鼻子而不要让人牵着鼻子走,他在心里这么告诫自己。因此,当兵部尚书谭纶走进他的值房谒见时,他劈头就问:“子理,你属下究竟有多少人参与了闹事?”?谭纶与王国光以及刑部尚书王之诰都是同年。谭纶是嘉靖朝霍然崛起的一名军事奇才,在东南抗倭及西北抗虏的各次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他麾下的俞大猷与戚继光,都成为了一代名将,张居正担任次辅期间分管军事,英雄惜英雄,故与谭纶结下了深厚友谊。一年前,谭纶从南京兵部尚书任上解甲归田,张居正担任首辅后,又举荐他重新出山执掌兵部堂印。因为是老朋友,张居正讲话也就不存客套。?
??谭纶身材魁梧,脸膛紫红,一看就是久历沙场之人。虽年近六十,犹身板硬朗,声如洪钟。面对张居正的逼问,他提着官袍从容坐定,答道:“在储济仓前,跟着章大郎起哄斗殴的,实只有七人。”?
??“就这么几个人,能闹得山呼海啸?”?
??张居正的眼中射出两道寒光,他倒不是故意要给谭纶下马威,而是谈论紧要问题时的习惯使然。谭纶尽管不言而威,仍不免心中震惊,由此猜想张居正为何如此焦灼,他稍一思虑,答道:“领头的就这几个人,但随着他们去的那些军曹马弁,还不是看长官眼色行事,跟着一起撒野?不过,请叔大兄放心,这事儿咱已经处置过了,谅再不会滋扰生事?”
??“请问子理兄如何处置。”?
??“一听说发生了械斗,咱当即就把今日前往储济仓的各衙门将佐全部叫到兵部,一个一个查证落实。这些赳赳武夫,开头还跟咱发犟。京西营的那位粮秣官,竟当众脱了官袍,赤袒着上身,让咱看他的刀伤、箭伤,细细数落他的战功。说他的五品官,是用多少瓢多少瓢的鲜血换来的。如今新皇上登极,不说多得几个赏银,却连少得可怜的几两俸银都拿不到,这怎能不叫人伤心,不叫人寒心。如果这时候国家战事再起,又有谁会再提着脑袋卖命?这些话问得确实在理……”?
??说到这里,谭纶长叹一声,轻抚长髯,神色极为严峻。张居正静静地注视着他,心里头忽然涌起一股酸楚,说道:“收揽人心的事,谁不想做。只是国家财政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胡椒苏木折俸,实在是不得已的举措。”?
??谭纶咽了一口唾液,斟酌字句答道:“叔大兄的为难,咱十分理解,这叫前人作祸,后人受过。只是这些行伍出身的人不明事体,跟他们讲道理等于是对牛弹琴。”?
??“那你究竟如何处置?”张居正追问。?
??“先打下他们的气焰。”谭纶苦笑了笑,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道,“那个粮秣官不是摆谱么,咱谭某虽是进士出身,书生一个,但大小战阵也经历了数十次。在榆林堡对瓦刺一仗,因坐骑中箭掀倒在地,左大腿被虏将搠了个对心穿。幸亏护卫将士及时赶来营救,才不至于横死沙场。因此,咱也当众撩起裤管,让他们看看咱的伤疤。”?
??说着,谭纶又情不自禁掳起裤腿,伸出大胯给张居正看,只见接近大腿根部处,有一茶盅口大的伤疤,闪着暗红的幽光,张居正也是第一次看到,不由得感慨说道:?
??“有道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子理兄若不是有这块伤疤,恐怕就制服不了这群犟牛。”?
??“这倒是实话,但这些将佐都是直肠子,虽然闹事不对,却也有情可谅。”?
??“啊?”?
??听谭纶口风不对,张居正感到惊诧,谭纶继续说道:?
??“这些武将,对文官历来是又恨又怕。常言道,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可见文官若要贪墨,路子野得很。武官却不一样,除了极少数辕师军门可以吃空额玩点猫腻。大多数将佐常年无银钱过手,想贪墨也没有机会。就是沙场厮杀打了胜仗,皇上封赏,大头也都被那些随军督战的文官拿走,而真正一刀一枪对阵叫杀的将士所得封赏少得可怜,这叫文官吃肉,武官喝汤,所以说,每月的月俸银,对于文官来说不算什么,对于武官却是养家?口的活命钱。这次苏木胡椒折俸,京师文武官员同等对待,叔大兄啊,咱俩关起门来说话,此举有些欠妥。”?
??谭纶一番话语重心长,既动情又在理,张居正虽觉得不对路子,又不便反驳。正踌躇间,书办来报,说是刑部尚书王之诰已到。张居正吩咐请他进来。?
??少顷,只见一位年过五十身材偏瘦神情优雅的官员挑了门帘走进值房。这便是张居正的老乡加姻亲,刑部尚书王之诰。他也是素有名望的大臣,多年担任统率三军的边关总督。后来又接替谭纶当了一年的南京兵部尚书,这次张居正“内举不避亲”,又推荐他出任刑部尚书。
??他一进来,看见谭纶已坐在里头,两人是同年,且又是多年朋友,故先与他打拱,然后才与张居正叙礼。说道:“首辅与子理兄还有话要谈,要不,我暂且回避,等会儿再进来?”?“告若兄请坐,”张居正指了指谭纶对面的黄梨木椅子,说道:“储济仓的事情你也知道了,仆与子理兄正在商量如何处置闹事武臣,你也当了多年的三军统帅,或可有好的建议。”
??接了张居正的话,谭纶也说:“告若兄,你素有智多星之称,首辅说得对,现在,你得帮老哥一把。”?
??王之诰“嗯”了一声算是作答。在他听来两人说的都是客套话。即便是真的,他也不会提什么建议。第一,他明白储济仓械斗事件的严重性,这些军爷武夫们是在向新任首辅的权威挑战。在高拱手上,发生的事件诸如裁抑军员等,比之胡椒苏木折俸要严重得多,也不见哪位官员敢跳出来闹事。单从这一角度,张居正肯定会严惩肇事者;第二,对谭纶他也非常熟悉,这位老儒帅,历来享有“爱兵如子”的美誉。大凡他手下的将士,除了真正犯有国家大法难以保全外,他总是尽可能地加以保护,有此两点,他就知道这建议万万提不得。?
??“子理兄方才所言,句句是实,”见王之诰不肯做声,张居正又接着说道,“武臣职权与禄秩,这是国朝大政,虽有商榷之处,却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问题。譬如说事重权轻,隆庆四年仆就向皇上建议过要作改革。如今仆既当了首辅,更有责任做好这件事情。这些都是后话,眼下最最要紧的是要处理储济仓的械斗事件,严惩肇事者。子理兄,你说呢?”?
??谭纶皱了皱眉,缓缓答道:“咱已经说过,这七位武臣再不会滋扰生事了。”?
??“何以见得?”?
??“咱已安抚了他们。”?
??“安抚?”骤然听到这两个字,张居正心头掠过不快,“如何安抚?”?
??“这几个人的月俸银,都如数支付了银两。”?
??“啊,谁给的?”?
??见张居正脸色冷了下来,谭纶觉得再也不好隐瞒,索性直话直说:?
??“请叔大兄放心,咱没动用公家一厘银钱,这几个人的月俸银,都是咱用自家积蓄支付的。”?
??“子理兄,你这是……”张居正本想说“妇人之仁”,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怕伤害谭纶的自尊。?
??谭纶听了半截子话,半天没等到下文,只得又接着说道:“叔大兄,武臣们闹事,没有几个是冲着你的,他们多半是为自家生计着想。”?
??见谭纶一味地偏袒部属,张居正长叹一声,明是体恤暗含讥讽地说道:“京师那么多驻军行辕,武臣少说也有好几千人,你子理兄个人积蓄有多少银子,照顾得过来么?”?
??“能做多少就做多少,”谭纶已明显感到了张居正的不满。他俩共事多年,从未发生过龃龉,这次他依然不想闹僵,便又自打圆场说道,“当然,这些武臣闹出这么大事来,干扰了首辅的政令,咱这兵部堂官,也深感不安。”?
??“这事与你没关系。”张居正赶紧申明。?
??“怎么没关系,属下闹事,是堂官管教不严,咱已想好了,今夜里写一份自劾折子,明天就送呈皇上。”?
??谭纶一脸峻肃,完全没有做戏的样子,但张居正仍觉得这位老朋友是在负气。也不想多作解释,趁势说道:“自劾的折子你也不用上了,但那七位武臣必须听参,等候处理。”?
??“那,带头闹事的章大郎怎么办?咱听说他躲进北镇抚司,怎么着也不出来。”?
??谭纶的嗓门陡地高了起来,一直默不作声的王之诰这时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冷静点。张居正瞅着谭纶涨红的脸膛,扑哧一声笑了,对王之诰讲:“告若兄,你看,子理兄今天好像是故意来和我闹别扭的,你看他这副样子,无异于沙场秋点兵。”?
??一句玩笑话,屋子里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下来,谭纶转怒为笑,自嘲道:?
??“咱拿章大郎作挡箭牌,是想着你这首辅,应该枪打出头鸟。”?
??“请子理兄放心,章大郎一定会绳之以法,捉拿归案,”张居正收敛了笑容,断然说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他一个章大郎。仆知道你子理兄的心思,认为章大郎后头有一个邱公公,邱公公后头还有一个李太后。因此仆处置起来会手下留情,这一点你尽可放心。事情再棘手,仆也决不会徇私情而放纵罪人。今天我请告若来,也就是为的这个,章大郎一旦捉拿归案,立即三堂会审,鞠谳定罪。刑部应就储济仓械斗立即展开调查,事涉兵部之事,还望子理兄多多配合。”?
??谭纶虽然闹点意气,但见张居正决心既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点头答应。王之诰已隐约感到张居正要利用这起突发事件大做文章,以期建立起首辅权威。他承认自己的这位亲家是个铁腕人物,既下决心要做某件事情,就决不会改变初衷半途而废。他想了想,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人臣循令而从事,这是千古定例。刑部护法除奸,本是题中应有之义。章大郎一案,刑部一定会尽力办好。但储济仓械斗,本因胡椒苏木折俸引起,若官员的月俸银得不到保障,即便处置了章大郎,恐怕还会有新的祸事发生。”?
??“告若兄言之有理,”张居正长吁一口气,忧心忡忡答道,“仆曾与王国光认真磋商,他说,千难万难就这两个月。”?
??王之诰一惊,问:“怎么,折俸得两个月?”?
??张居正沉重地点点头,谭纶看着张居正眉心里蹙起的疙瘩,知道他承受的压力,心里头憋着的那股子气不知不觉也就消了。此时,一个念头从他脑海里掠过,也不及斟酌,就索性讲了出来:“叔大,三个月前,高拱给殷正茂多拨二十万两银子的军费,是否可要回来以解燃眉之急。”?
??“你觉得要得回来吗?”?
??“不妨一试。”?
??张居正沉吟着还未回答,书办又挑开了门帘,只见巡城御史王篆兴冲冲闯了进来,朝三位深深打了一躬,禀道:“首辅大人,章大郎给逮住了。”??
??天煞黑,冯保就从大内回到了位于崇文门之东的后井儿胡同私宅内。这宅子是他提督东厂第二年买下的,至今已十五个年头儿了,其间又强行将毗邻人家尽数买下,大兴土木扩建了三次,如今宏敞华丽。雕梁画栋,参差楼阁,置身其中,真有天上人间之感。?
??冯保每天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躺在绣榻上,让两名小丫环替他捶腿捏脚,解了乏劲儿,然后才用餐。今儿个晚膳是一碗红枣粥加上两个黄橙橙的小窝窝头,佐菜是一碟六必居的酱黄瓜和一碟糟雀舌。吃惯了珍馐美饫凤髓龙肝,回头再吃这些家常饭,冯保觉得真是特殊的享受。饭后稍事休息,冯保刚在后花厅里饮完一小壶峨嵋绿雪,徐爵就推门进来,毕恭毕敬禀道:“老爷,胡自皋求见。”?
??“胡自皋,哪个胡自皋?”?
??冯保不记得了。徐爵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就是那个捐了三万两银子,给老爷买佛珠的。”
??“啊,是他。”冯保顿时想起那串“佛珠”惹下的麻烦,差点让他栽了跟头,没好气地问,“他不是在南京么,跑来北京干吗?”?
??“南京工部有趟公差,他要了来,主要是想来拜谒老爷。”?
??“他是个什么官?”?
??“南京工部主事,六品。”?
??“六品官多大一点,你见见不就行了?”?
??冯保说罢把头朝椅背上一靠,闭目养起神来。徐爵被晾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深知主人的脾气,平常深居简出极少见人,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来家拜望的外廷官员,只有三品以上者他才肯赏脸叙茶,至于内侍,二十四监局的掌印上门找他,只能在外花厅一见,连堂屋都进不了。徐爵明知道这规矩,还涎着脸帮胡自皋求情,主要是想到胡自皋给冯保送过三万两银子的厚礼,这次来京,又给了徐爵一千两银子,求他帮着安排和冯保见一面,两头一凑,徐爵决定帮这个忙。“老爷。”徐爵又轻轻喊了一声。?
??“怎么哪?”冯保微微睁开眼睨着徐爵,这位刁钻的管家依然躬着身子站在原地,谨慎说道:“小的冒昧建议,这个胡自皋,老爷还是应该屈尊见一见,因为……”?
??“因为什么?”?
??“他毕竟捐过三万两银子,就是放在今日的京城来看,也是个不小的数目。”?
??“唔,事情都过去了,还见什么?”?
??听鼓听声,听话听音。深谙主人脾性的徐爵,立刻顺着话缝儿钻,禀道:“老爷,胡自皋还有事求你哪。”?
??“啊?”?
??“他可是带了银票来的。”?
??一听这句话,冯保头离了靠背,身子一挺坐了起来,问道:“他有何事?”?
??“还不是想挪挪位子。”?
??“往哪儿挪,他对你说过没有?”?
??“小的没问他。”?
??“他人呢?”?
??“在外花厅里坐着哪。”?
??“那就见见吧。”?
??说毕,冯保便跟着徐爵离开后院,到前院外花厅与胡自皋见面。?
??却说这个胡自皋自从四个月前与徐爵牵上线后,一直为攀上这么个大靠山沾沾自喜,特别是冯保当上司礼监掌印后,他更庆幸这个“冷灶”烧得及时。这回他找了个公差机会来京,目的就是为了登门拜谒这位权势熏天的大公公。此刻,他在外花厅里坐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一直不见冯保的影子,心里急得像猫爪子抓。尽管徐爵打了包票说一定让冯保接见,但他仍心存疑虑,他对冯保见客打发的态度早有耳闻。自己一个小小的六品官,人家万一不念“旧情”来一个拒见怎么办?正自胡思乱想,只听得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忙伸直脖子去看,只见徐爵领了一个年过半百一身富态的老公公进来,不用说,这肯定就是冯保了,也不等介绍,胡自皋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嘴中高声唱了一喏:“卑职胡自皋叩见冯老公公。”?
??按规矩,内外廷分守极严。外廷命官,哪怕品秩再低,见了内廷巨?,也决不能行叩头大礼。这既涉及到朝廷的尊严,也关乎读书人的操守。但是,一旦纲常崩坏吏风不正,便总会出现一些无耻之徒向有权有势的巨?献媚。因此,磕头膝行也只当是寻常之事。看到胡自皋纳身跪了下去,冯保心中一震,接受外廷命官的叩头大礼,他这还是第一次。因此那一张本来毫无表情的白胖脸上居然浮出了一丝笑意。他也不慌着让胡自皋起来,而是顾自坐了下来,觑着胡自皋说:“胡大人,有道是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给咱如此行礼,就不怕人家笑话你吗?”胡自皋抬起头来,巴巴地望着冯保,理直气壮地答道:“老公公,儿子给老子磕头,有谁敢笑话。”?
??“啊?你咋如此比拟?”?
??“若论年龄,老公公正好是我的父辈,只是卑职福薄,摊不上老公公这样的令尊大人。”?胡自皋这几句恬不知耻的奉承话,连站在一旁的徐爵听了都感到肉麻。谁知冯保听了甚为熨贴,笑得眉毛打颤,他吩咐给胡自皋赐座看茶,问道:“胡大人这次来京有何公干?”?胡自皋双手按着膝头,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答道:“南京工部所辖造船厂,关于核查落实今年的船价银,差卑职前来讨个实信。这是小事,主要是想来京晋见冯老公公。”?
??“咱一个糟老头子,有啥值得看的。”?
??冯保说着咯咯咯笑了起来,不知为何,他竟有点喜欢眼前这个年轻的六品官了。胡自皋见风使舵,这时候忽然板了板脸,说道:“老公公,卑职斗胆给您提个意见。”?
??冯保一怔,问:“有何意见?”?
??“卑职不过是一个无能的晚辈,老公公一口一声地喊胡大人,实在是令卑职羞愧难当,无地自容,老公公再这样喊,卑职就只好一头碰死了。”?
??胡自皋说着,越发装出惶恐之态。冯保看得很是受用,对一旁陪坐的徐爵说:“瞧你这个短舌头,上次从南京回,也没给咱细讲,胡?大——?啊不,胡,胡自皋是这么个灵性人。”?冯保的赞赏,换回的是徐爵的一罐子醋意,他欠身回道:“是啊,小的也不清楚,胡主事的两片嘴唇,竟是蜂蜜浸出来的。”?
??对于徐爵的挖苦,胡自皋一点也不感到尴尬,犹自兴冲冲地说道:“卑职很是羡慕徐总管,能一天到晚跟着冯公公,这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接过这话茬儿,徐爵索性说起玩笑话:“听胡主事这么说,你是想当咱家老爷的干儿子了。
??“若真能这样,卑职求之不得。”?
??胡自皋迅速接腔,说罢,瞪着一双酒色过度的青色眼圈瞄着冯保。?
??说笑归说笑,看到胡自皋较了真,冯保倒冷静了下来,他虽然脸上依然挂着笑,但说话却不似方才亲热:“胡自皋,你见咱还有何事?”?
??一听这口气,胡自皋知道认“干爹”是没门了,连忙从面前的茶几上拿起一只花梨木的锦盒,恭恭敬敬递给冯保,说道:“卑职前来晋见冯老公公,奉上一点薄仪,不成敬意,望老公公……”?
??“你这是做甚?”冯保打断胡自皋的话头,蹙着眉头说,“来看看就是人情,还要什么薄仪?”?
??“卑职知道老公公守身惟谨,廉洁自律。但老公公是前辈,卑职叩见岂能无礼。”?
??冯保脸色一变,胡自皋不免心下发怵,说话时舌头也就不那么灵便了。亏了徐爵这时上前接过他手上托着的锦盒,打开一看,是一张银票。?
??“哟,是一万两!”?
??徐爵故意惊叫,他这实际上是给冯保透信,冯保听了,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下不为例了。”?
??胡自皋长长吁出一口气,又深深打了一拱说道:“多谢老公公栽培。”?
??冯保示意胡自皋坐回去,问:“你究竟有何事需要咱出个面,不妨直讲。”?
??“我,啊,卑、卑职想……”?
??胡自皋结结巴巴话不成句,冯保瞧着他的窘态,抿嘴一笑,讥道:“你们这些进士出身的人,总脱不了那一个字儿,酸!巴心巴肝想要得到的东西,可就是呀呀唔唔地上不了嘴。”?徐爵也趁机嘲笑:“是呀,不说正事儿,满身都是嘴,一说正事儿,一张嘴反倒成了扎口葫芦。”?
??听了两人的奚落,胡自皋脸红到耳根。一咬牙,便赤裸裸说出了心底话:“蒙老公公鼓励,卑职就直说了,卑职想升个官,挪挪位子。”?
??“好哇,升个什么官,想好没有?”?
??“想好了,听说两淮盐运使颜元清四年任期已满,如果卑职能接任……”?
??看到冯保微闭了双眼,胡自皋便打住了话头,好一会儿,冯保才睁开眼,徐徐说道:“两淮盐运使是朝中第一肥缺,还是个四品衙门,你胡自皋真是敢想啊!”?
??“不是卑职敢想,而是两淮盐运使这个位子,一定得是老公公自己的人坐上去。”?
??“啊?”?
??“卑职只要坐上这个位子,一切都听老公公差遣。”?
??冯保“嗯”了一声,并不作明确的答复。这时,又有家人进来禀道:“老爷,邱公公求见。”?
??“啊,他来了,领他进客堂。”冯保吩咐过,又对胡自皋说,“你的事儿咱知道了,你先回去罢。”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1:23:35 | 显示全部楼层
水龙吟
第六回 为求人大?舍至宝 谈家事首辅释愁怀




??冯府的客堂有五楹之大,就是百十人坐在里面也不显得拥挤。京师显宦或巨富人家,客堂里都装了戏楼,冯保家也不例外。这客堂彩绘梁栋极尽藻饰,一应家俱大至金饰木雕六折屏风小至髹漆器皿,无一不精致。就是四壁墙上挂着的那些书画,也全都是宋元精品。每当夜幕降临,大厅里三十二盏宫灯一齐点亮,照耀得如同白昼。?
??冯保从外花厅里与胡自皋告辞了出来,只见邱得用已在客堂南厢里坐着了。冯保趋身过去,满面春风说道:“邱公公,什么风儿把你给吹来了。”?
??邱得用站起身来,干笑了笑,答道:“咱回宅子,想着晚上也没甚急事,索性就绕了一腿,过这边来拜望拜望冯公公。”?
??邱得用想尽量说得自然些,但在冯保听来依然是假话。他知道邱得用肯定是为他外甥章大郎的事情而来。邱得用出任乾清宫主管之后,在紫禁城中的地位迅速上升。论级别,乾清宫主管与二十四监局的掌印一样,都是享受五品待遇,但因他是李太后跟前的红人,内外廷想求李太后办事儿的人,都变着法子巴结他,故无形中就显得高人一等。邱得用为人本来还算本分,但因求他的人多了,把他的架子给求大了,看人打发的那一套,不知不觉也就学会了。就像对冯保,表面上他依然恭恭敬敬,但言行举止间,常常不经意地表现出一种优越。冯保看了心里头很不舒服。觉得邱得用的气焰长得太快,一直在瞅机会要杀杀他的火气。?
??“邱公公不是住在西城么,你这一腿子可就绕得远了。”冯保揶揄地说。?
??“冯公公这是责怪咱来得迟了。”邱得用答非所问地回了一句。论级别,在冯保面前,他不应称“咱”而应称“小的”,这就是他不经意间表现出的优越。他四下瞅了瞅,惊叹道,“人家都说冯公公府上布置得好,果然名不虚传,看看这客堂,京城里没有几家的。”?
??冯保今夜里心情好,乐得与邱得用扯野棉花,答道:“也算不得什么好,就是敞亮一点。听说邱公公喜欢听曲儿?”?
??“还不是跟太后学的。”邱得用的口气不无炫耀,“她老人家喜欢听曲儿解闷,咱在一旁练耳朵,练多了自然也就喜欢上了。”?
??“今儿晚上正好没事,咱老哥儿俩,就选几支曲子听听,如何?”?
??“听说冯公公家里养了个戏班子,有几个一流的唱手。”?
??“别听人瞎吹,是好是歹,你自家听听。”?
??“要不,换个时间?”邱公公今晚委实没有心情。?
??“为何?”冯保明知故问。?
??“今儿晚上来得仓促,雅兴一时还提不起来。”?
??“雅兴还用提么,管弦一响,自然就来了。”冯保说着,一拍巴掌,一位家人应声前来,冯保问他,“戏班子呢?”?
??“禀老爷,都已开了脸,坐在戏楼后头哪。”?
??“今晚上,戏段子就不唱了,你去找一个好的下来,就坐这儿,给邱公公唱几支曲子。”?“唉。”家人答应一声,飞快地上了楼,不一会儿,领了一个浓妆淡抹袅袅婷婷的少女下来,后头还跟了三位乐师。那少女走近来,对冯保蹲了个万福,柔声说道:“奴婢春月,拜见冯老公公。”冯保眯着眼,从眼缝儿里透出的目光捉摸不定,他抬抬手指着邱得用说:“春月儿,这是邱公公,最喜听曲子的,你好好儿唱几支。”?
??春月儿又朝邱得用敛衽行了一礼,说道:“奴家唱得不好,还望邱公公见谅些个,不知邱公公喜欢听些什么样的曲子。”?
??邱得用哪里有心来听曲子,自章大郎当街被刑部番役拿走后,他就一直如坐针毡。回到乾清宫,几次想在李太后面前求情,又生生地不敢开口。还是廖均帮他出主意,要他来求冯保,他才怀着一颗忐忑不安之心来到冯府。可是,一点正事都没谈上,冯保硬要他听什么曲子,推又推不掉,他只得逢场作戏,望着春月儿两片小巧的猩红嘴唇,敷衍着答道:“随便什么曲子都行。”?
??“可不能随便,”冯保递过来一本大红绢面九折笺纸的曲目单,说,“想听什么,自己点。”?邱公公接过曲单随便翻了翻,心乱如麻也不知该点什么,只得说道:“还是让春月儿看着唱吧。”?
??“春月儿,最近学了啥新曲子?”冯保问。?
??“禀老公公,奴婢前几日刚学了一曲《青杏子》,是《大石调》的套曲。”?
??“啊,要不就听听这个,邱公公?”?
??“好,好。”?
??见邱得用点头应允,三位琴师坐下来,一人按笛,一人吹箫,一人弹琵琶,春月儿轻轻击了击手中檀板,顿时弦管悠扬,竹音悦耳,听了过门,春月儿慢启朱唇唱了起来:[青杏子]游宦又驱驰,意徘徊执手临歧,欲留难恋应无计。昨宵好梦,今朝幽怨,何日归期?
??[归塞北]肠断处,取次作别离。五里短亭人上马,一声长叹泪沾衣,回首各东西。?
??[初问口]万叠云山,千重烟火,音书纵有凭谁寄?恨萦牵,愁堆积,天、天不管人憔悴。?
??[怨别离]感情风物正凄凄,晋山青、汾水碧。谁返扁舟芦花外?归棹急,惊散鸳鸯相背飞。
??[擂鼓体]一鞭行色苦相催,皆因些子,浮名薄利。萍梗飘流无定迹,好在阳关图画里。?[催拍子带赚煞]未饮离杯心如醉,须信道“送君千里”。怨怨哀哀,凄凄苦苦啼啼。唱道分破鸾钗,丁宁嘱咐好将息。不枉了男儿堕志气,消得英雄眼中泪。
??春月儿把这五支曲子连成的套曲唱完,大约过去了小半个时辰。听得出来,这首《青杏子》唱的是一对夫妇分别时的无尽幽怨。词中的关捩巧妙,春月儿体会得很深,一颦一笑,一招一式,无不深通关节,曲尽其妙。加之铜磬样的一副好嗓子,可可地把两位公公给唱醉了。待她歇了歌喉,邱得用拍了拍巴掌,评道:“这姑娘唱得真好,热锅里爆豆子,脆蹦脆蹦的,若是在这笛箫里头,再掺些弦索进去,就更妙了。”?
??听了他的高论,冯保笑道:“邱公公在宫里头听惯了南调,所以开口便说弦索,方才春月儿唱的是北调。北调用乐就是以箫笛为主。嘉靖末年,沈吏部订了一个《南九宫谱》,盛行天下,因此南曲广为人知,而北调差不多失传了,其实,北调比之南调,要高亢清丽得多。”
??“哦,这里头还有这大的学问。”邱得用逮着机会献媚道,“难怪满京师的人都说,冯公公一肚子学问,赛过十个状元郎。”?
??“哪里哪里,”冯保略作谦虚,就招春月儿前来,问她,“这曲子跟谁学的?”?
??春月儿跪在冯保面前,勾头答道:“奴婢是跟师傅学的。”?
??“还是那个马三娘?”?
??“是。”?
??看着春月儿低垂的粉颈,冯保心上像有一条毛毛虫爬过,既惬意又难受。他咽了口唾沫,对邱得用说:“你知不知道马三娘?”?
??邱得用茫然地摇摇头。冯保接着说:“这个马三娘,本是北调高手,咱第一次见到她,觉得
??她不是个货,高高大大像匹马,一张大嘴可以囫囵吞下个窝头,可是她一开口,满场人都被
??震住了。声音该一缕的时候是一缕,该一雷的时候是一雷,真个儿是绝艺藏身。自从听了马
??三娘的北调,咱就觉得南调没啥意思了,这个春月儿,原是马三娘的弟子,咱同马三娘打商
??量买了过来。”?
??“水灵灵的,真好一个旦角儿。”邱得用一双眼在春月儿身上睃来睃去,啧啧称赞。?
??“邱公公若喜欢,咱把她送给你。”?
??“这,这是哪里话,”邱得用哽了一下,脸上泛着红光说,“古人言,君子不掠人之美。”
??“这么说,咱哥儿俩就生分了。”?
??冯保本是做戏,说起来却很认真。邱得用没看出破绽,心里头掂了掂,回道:“冯公公真要送,就送给李太后。”?
??冯保一愣,说:“你说让春月儿进宫?”?
??“是呀,李太后不是最喜欢听曲儿么?”?
??冯保嗤地一笑,摇摇头说:“你看咱春月儿,市井中长大的丫头,哪里懂得宫中的规矩。”
??“这倒也是,所以,还是冯公公留着自己受用。”?
??邱得用就着冯保的话题打转,心里头却一直在想着自己的急事,因此坐在那里焦灼不安,偏
??偏这时冯保又道:“邱公公,春月儿还有拿手的唱腔,索性让她逐个儿给你表演,春月儿,继续唱。”?
??“奴婢遵命。”春月儿说着,起身回到原处,拣了云板,正欲起腔,邱得用赶紧喊了一声:“慢!”?
??“为啥?”冯保问。?
??邱得用哭丧着脸,嗫嚅着说:“冯公公,实不相瞒,咱登贵府拜望你,还有些急事。”?
??“有急事,嗨,你怎地不早说,”冯保挥手让春月儿一行退了下去,接着说,“咱还真的以
??为你邱公公闲着没事,绕这一腿呢!原来不是。”?
??冯保不显山不显水就把邱得用“刺”了一下。邱得用到这一步上,也顾不得面子,瑟瑟缩缩
??地从怀中掏出一卷纸来,双手递给冯保说:?
??“这个,请冯公公收下。”?
??“是啥?”?
??“看过便知。”?
??冯保遂叫来家人打开,原来是抄在三尺御品宣上的一幅《心经》,字体娟秀,端庄工整。并
??且钤了一方“慈圣皇太后之宝”的红印。?
??冯保顿时肃然起敬,“哟,是李太后的墨宝。”他知道李太后每日抄经,但从不肯送人。就
??连冯保这样的心腹侍臣,她也手啬。因此人们都说想得到她的墨宝,简直比登天还难。?
??趁冯保细细欣赏的当儿,邱得用说道:“这幅《心经》,是李太后上个月晋封后,一时高兴
??赏给咱的。多少人看了都眼热,有人愿出一万两银子来买,咱说,你出十万两,咱也不勒你。”?冯保相信这话,讪讪说道:“这幅《心经》,是宝中之宝,李太后送了你,连咱都不知道。”?“李太后怕张扬,不让咱说,”邱得用看着冯保小心翼翼卷起了字幅,又道,“冯公公收藏好,对外可别透了风,若是让李太后知道了,怪罪下来,咱就担当不起了。”?
??冯保也不言谢,只是问:“邱公公将如此贵重的礼物相送,究竟是为何?”?
??“唉!”邱得用长叹一声,说道:“还不是为咱那不争气的外甥章大郎。”?
??“你外甥怎么了?”?
??“今儿个上午,储济仓发生械斗的事,想必冯公公早就知道了。”?
??“听说了,怎么,跟你外甥扯上了?”?
??“可不,他一失手,把储济仓大使王崧一掌推倒在地,摔碎了后脑骨,死了。”?
??“啊,这事儿是你外甥干的?”?
??冯保故意大惊失色,其实,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早从东厂送来的密报中知道得清清楚楚,包
??括邱得用动用大内专轿把章大郎从北镇抚司转出来另觅地方藏匿,一切细节也在他掌握之中。但此时他却装马虎,仿佛什么都不知道,迎着邱得用焦急的眼光,他急切地问:“你外甥就是那个北镇抚司的粮秣官?”?
??“可不是!”?
??“他人呢?”?
??“让刑部逮着了,现关在刑部大牢里。”?
??“这就难办了,这是命案,进去了就难得放出来。”?
??冯保眉头蹙得老高,邱得用瞧他这神色,越发慌得不行,说道:?
??“正因如此,咱才来找你帮忙。”?
??“找咱能帮上什么忙,这件事已经惊动朝野,一般人恐怕作不了主,要不你直接去求李太后,或许有救。”?
??“咱是想过,但一走到李太后跟前,就慌得开不了口。”邱得用为难地说,“李太后的为人,冯公公你又不是不知道,大是大非面前,从来不肯徇一点私情。”?
??“这算什么大是大非,一个破九品官,又不是故意弄死的。”?
??冯保嘴一撅,一副不屑的神气。邱得用投过感激的一瞥,又道:“这事儿咱琢磨过,能救章大郎一命的,只有你冯公公了。你是皇上的大伴,可以求皇上恩赦。”?
??“皇上还不是听李太后的。”?
??“是呀,李太后把咱当奴才使,对你冯公公就不一样,你是她的文胆哪。”?
??
??冯保不置可否,想了一会儿,答道:“这事儿的关键在于一个人。”?
??“谁?”?
??“首辅张先生。他不松口,章大郎就放不了。”?
??“啊,难道皇上的话他也不听?”?
??“不是不听,而是皇上听他的。今儿上午云台会见,李太后的意思,是要张先生摄政呢,要不,你找他也行。”?
??“张先生是个铁面人,听说抓人的驾帖,就是他让刑部签发的,咱去找他,有啥用。”?
??“这倒也是。”冯保仰脸看了一会儿璀璨的宫灯,眼角的余光却一直扫着邱得用的表情,过
??了一会儿,才说,“咱们哥儿俩在大内共事多年,没有友情也有交情,就冲着这一点,这个
??忙我一定帮。不过,帮不帮得成,咱不能给你邱公公打包票。”??
??“飞起来了,飞起来了。”?
??一个孩子欢快的叫声,给一向沉寂的张府后院平添了几分生气。声音是从内眷会见客人的小
??客堂里传出来的。说是小客堂,却也有两楹之大。斯时八盏宫灯已经点亮,华光四溢,四壁
??厢那些彩绘梁柱被照耀得金碧辉煌。除了张居正,张府合家十几口人都坐在里面。张居正的
??夫人顾氏坐在客堂正中的绣榻椅上,这位顾氏是张居正的第二任夫人,他二十岁结婚,两年后第一任夫人去世,才续娶了顾氏。第一任夫人一脉未生,顾氏却为张居正生下了六个儿
??子。他们依次是敬修、嗣修、懋修、简修、静修、允修,其中敬修、嗣修、懋修都已成家。
??敬修与嗣修均是乡试过关的举子,现正在加紧温书,准备参加明年的会试,懋修年底就得回
??江陵,参加明年的乡试。这么大一家人,虽同住一院,平常各忙各的,也难得一聚。六个儿
??子除每天早晨一块出来给父母请安外,都窝在自己的书房里闭门苦读。今儿个这种其乐融融
??的相聚,原是为了庆祝张居正夫妇最小的儿子——允修十岁的生日。?
??此时,允修正站在客堂中间,兴致勃勃地在玩风葫芦。这是京师孩子们常玩的一种游戏。风
??葫芦学名叫空钟,在江南叫扯铃,它的轴部是用桦木制作的,这是大的。还有一种小的,中
??间只有寸把高,径约寸半,中间只有一根长芯,用线缠上,利用离心力,把线一抽甩出去,
??它便在地上陀螺般旋转,发出嗡嗡嗡的响声,所以叫风葫芦。但往地上摔着旋转,只是这种
??游戏的低级玩法,若要玩出名堂来,必须往空中抖。空钟有单双之分。初学抖空钟,自然先
??学比较容易掌握的双钟,即中间一个葫芦腰轴,两头两个空圆盘,形如一个空圆饼,边上有
??缝,旋转起来空气进去,发出悦耳的鸣声,所以叫空钟。学会抖双的后,再学抖单的,即一
??头有圆盘,另一头只是木轴。两档绳槽,很滑,一头重,一头轻,抖起来极难平衡。这种单
??钟玩起来最刺激,但也很难玩好。大凡抖得好的孩子,不但能把这一头重,一头轻的空钟抖
??得飞快,而且还要变幻各种花样。最简单的,就是趁空钟凌空飞转时,突然一松抖绳,让它
??尖头朝下落地打旋儿,等它速度减慢几欲倾倒时,再让抖绳“滋溜”一下重新缠住木轴,提
??出来一翻腕,空钟又飞向空中,时而晃悠悠,时而急律律地转动。还有的抖着抖着,突然用
??绳杆接住,让空钟在绳杆上滚动,哗哗乱响。还有两三个人合玩一个,我抖着一松绳子扔给
??你,你马上接住,抖一会儿再传给他……这一传一接之中,也各有招数,或翻身或劈叉或用
??指头或用脚掌,不一而尽。?
??京师垂髫少年,没有几个不会玩这种风葫芦的杂技。但允修偏是那不会玩的一个。这皆因张
??居正课子甚严,除了读书,一切游戏皆禁绝。今天早上,张居正离家之后,顾氏把允修叫来
??,说可以送一个生日礼物给他,问他要什么,允修想了想,瑟缩地问能不能给他买一个空钟。顾氏心疼儿子一天到晚啃书本,全没有一个孩儿家应有的欢快,故爽快地答应了,命游七
??派人去街上买了一个回来。?
??家人自作主张,买了两个,一个是双盘的,一个是单盘的。允修今日破例放了一天假,打从空钟买回来,他就乐颠颠玩了个不歇气。游七找了个会玩空钟的家人现场施教,不消一个时辰,他就会玩双盘空钟,但单盘的那一种,他愣是玩了两三个时辰,仍不得要领。天黑了,一家人都来到后客堂等着张居正回来共进晚膳,趁这空儿,允修又把单盘的风葫芦提到客堂里玩。由于玩得不顺手,允修的几个哥哥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讥笑他,允修心里发急,越是想让风葫芦抖起来,它越是往地上掉。还是三哥懋修看出问题来了,对允修说:“六弟,你的手腕太僵,往上抖的时候,不要发力,手腕要松,悠着点,你再试试。”允修按懋修指点的试了几次,果然奏效,因此高兴得大声叫喊起来,哥哥们也一齐给他鼓掌。正在这热闹之时,忽听得门口传来一声厉喝:“你们胡闹个什么?”?
??正玩得起劲儿的兄弟们,一看是他们的父亲张居正怒气冲冲从外面走了进来,一个个顿时都
??噤若寒蝉,允修更是吓得手一软,松了杆绳,那只凌空飞转的风葫芦,刹那间跌落在地。?
??顾氏看了看满堂人都站了起来,垂手而立,她也缓缓离了座位,笑吟吟对身边的丫环说道:“芝儿,快服侍老爷更衣去。”?
??张居正本来还想发作,看到夫人有袒护儿子们的意思,他也只好摇摇头,气咻咻地穿过客堂,来到后面的起居间,卸下官服,换上芝儿递上来的一件酱色府绸道袍。随他进来的顾氏又命芝儿给老爷上茶,待张居正啜了一口加参片冲泡的红茶后,她才开口说道:你一回到家,就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的,在孩子们面前,总没个慈祥的时候。”?
??“允修在玩什么?”张居正问。?
??“风葫芦。”?
??张居正又沉下脸,说:“玩物丧志,谁让他玩的?”?
??“我。”?
??“你?”张居正狐疑地望着夫人,“庸爱出逆子,凤兰,这一点你要切记啊。”?
??张夫人一笑,旋即又不无伤心地问:“叔大,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允修十岁的生日,早晨你出门时,还提醒我,晚上大家一起用膳庆祝。”?
??“啊呀!”张居正一拍脑门子,抱歉地说,“今天忙昏了头,竟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我们荆州老家,人一生重三个生日,一是十岁,这是成人,过了十岁就可以定亲了;二是
??三十岁,这是而立之年,一生能不能做大事,就看三十岁做没做出样子;三是五十岁,这是天命之年,晚年有没有福禄寿,在这个年上便见分晓。允修今天要做十岁,可是你却忘得一干二净,这……,唉!”?
??这位张夫人与张居正同是荆州城里人,是一位举人的女儿。从小墨香熏染,因此知书达理。
??与张居正结缡二十多年,两人相濡以沫,从未红过脸,张居正为官,一应家务很少过问,全凭夫人操持。眼下,张夫人提起葫芦根也动,数落一大堆,眼圈儿也红了。张居正自知理亏,也不争辩,只得赔笑问道:“晚膳用过了?”?
??“谁用了,都等着你哪。”?
??“那,现在吃吧。”?
??说是这样说,张居正其实一点胃口也没有。今天一天他都在紧张中度过,上午在云台觐见皇上,下午因处理储济仓事件,不停地召见大臣。累且不说,尤其让他担心的,是这件事情可能留下的后遗症。有可能出现的各种后果他都反复想过并琢磨出对策来,真正的累就累在这里。但这种治国的大事也不便与夫人谈及,因此说是去吃饭,人却不挪腿。?
??张夫人察言观色,问道:“叔大,看你心事重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张居正掩饰地一笑,“今晚上给允修做生日,办了什么好吃的?”?
??“有你最喜欢的三个菜。”?
??“啊?”?
??“皮条鳝鱼,蒸茼蒿,冬瓜炖裙边。”?
??张夫人说的这三个菜,都是荆州名菜。特别是冬瓜炖裙边。这“裙边”乃是海碗大的老鳖绕背一周的边带,一只鳖的精华全在其上。用其炖冬瓜,味美无比,除秋臊,这是当令食品。张居正虽居京多年,仍喜欢吃家乡菜。家里换过三个厨师,全是从荆州请过来的。前年,张
??夫人听说荆州城里的凤天酒楼上又出了位名厨,便托人把他聘了过来。一想到“裙边”的美味,张居正立刻口角生香,但他依旧说道:“现在,京官们胡椒苏木折俸,必定会有风波。家里用度,还望夫人扣紧一些,以免捉襟见肘。”?
??张夫人答:“几样家常菜,要不了什么钱。”?
??“人多口杂,还是不要招摇。”?
??“哟,你好歹是个宰相了,未必吃两个菜也要看人脸色?你不要这个门面,我还要呢?”?
??张夫人说着,眼圈儿又红了。张居正已经起身走到起居间门口,见夫人这么说,又折了回来,小声说道:?
??“正因为我现在身为首辅,所以才必须处处小心。”?
??“这一点我知道,”张夫人说着,进到卧房中拿出一张纸条来递给张居正,说,“你看看这个。”?张居正接过一看,那纸条的上端用蝇头小楷写了二行:东关帝庙神签。第五十七支,中吉。底下是四句诗:
??燕子离巢上下飞?
??翩翩求侣勿相违?
??破空神剑依天意?
??不斫霓衣斫老梅
??张居正看过,问夫人:“这是谁抽的签?”?张夫人答:“我让游七去东关帝庙抽的,一直听说那里的签很灵。京师人家有什么事,都去那里求关帝爷保佑,求支灵签。”?
??“你为何抽签?”张居正又问。?张夫人一笑,答道:“还不是为的家事,想讨个吉利。”
??“家事有何不吉利的,值得抽签?”?
??看着丈夫不屑的态度,张夫人叹一口气,说道:“叔大,今天储济仓那儿发生的事,我都知道了,是王篆的管家过来告诉游七的,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能不为你担心吗?好在,这支签有逢凶化吉之象。”?
??“哦,你都知道了?”?
??张夫人默默地点点头,看着丈夫,眼睛里充满关切。?
??张居正又拿起那张字条认真研究。张夫人在一旁说:“那把神剑指的是你,你神剑出鞘,是顺从皇上的意思。你不伤害百官,却单斫老梅,梅的谐意是倒霉的霉,剑一挥,霉气就一扫而尽,你还担心什么?”?
??“这是你解的?”?
??“我哪里懂得这多玄机,是关帝庙的解签人说给游七听的,游七回来说给我听。叔大,千难万难,有皇上支持,这事儿就逢凶化吉。”?
??“如果皇上不支持呢?”?
??“那……不会的。”?
??“国家大事,岂是一支破签解得透的。”张居正说罢,又把那张字条随手丢在茶几上,提醒夫人说,“凤兰,你要记住,当今皇上,同允修一样大,才十岁。”?
??“是啊,允修玩一个单盘的风葫芦,花了两三个时辰才飞起来,毕竟是孩子啊!”?
??“好了,不议论这些事情,我们好好用一顿晚膳。餐后,我来教允修,如何来玩风葫芦。”
??说罢,夫妻俩相视一笑,走回到客堂。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1:23:45 | 显示全部楼层
水龙吟
第七回 左侍郎借酒论政敌 薰风阁突降种瓜人




??天色一黑,灯市口一带的夜市便嚣腾热闹起来。所谓夜市,唱主角儿的无非是歌楼舞榭,酒肆饭庄。在灯市口大街东有一座二郎神庙。据道书称,二郎神为清源真君,唐贞观二年创庙于此,那时京都称为范阳。宋元?二年,北辽据此称京,又把这座二郎神庙扩大重修,从此便成了京城一景。从二郎神庙前的广场往南折有一条横街,叫庙右街。从街头到街尾,清一色都是各具特色的高级食府,达官贵人多半在此燕饮饷客。因此也是灯市口夜市的最盛之处。这些食府酒楼,装修得富丽堂皇。氍毹帘幕锦绣重重,雕梁画栋巧夺天工。一到夜晚,各家店肆高高矮矮都悬起五色灯球,或间以各色纱灯,如珠如霞,连绵不断。更有一些店家挖空心思,空其壁以灯填之,假其廊以灯幻之。且灯其门,灯其室,屋中一应陈设皆以彩灯装饰。置身其中,如临仙苑天阙,大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高拱曾经大快朵颐的薰风阁,就在这条庙右街上。?
??这天晚间戌牌时分,有一乘两人抬的便轿忽忽悠悠抬进了薰风阁的院子。那时,大凡有名一点的酒楼,不但设有轿厅,同时底楼都安排大排档供等候主人的轿夫们吃茶喝酒。当那乘便轿刚在轿厅里停稳,只见一名手拿描金折扇身着府绸道袍的先生走出轿来。?
??“楼上看座——”?眼疾嘴快的店小二一个肥喏尚有一个“座”字没唱出口,早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人上来制止。接着对那位先生说:“魏大人,我家主人在三楼,这边请。”?
??这位打扮成学究先生的不是别人,正是吏部左侍郎魏学曾。?
??大概四个月前,魏学曾曾陪着高拱来这薰风阁里吃了一顿熏猪头肉,那时候正值隆庆皇帝病情有所缓解。高拱虽然感到内有冯保作对,身边有张居正掣肘,但压根儿没有想到局势变化如此之快。一个身历三朝声名显赫的堂堂首辅竟然说栽就栽,弄了个禄秩尽夺褫职回籍的悲惨下场。所以魏学曾今次重来,难免心中涌起人去楼空的酸楚。自高拱去职后,魏学曾绝少应酬,除了每日到吏部上班,余下时间都是呆在家闭门谢客。今天是他第一次接受别人的宴请。?
??上得三楼,走进一间靠内院的清静雅室,早有一个人起身相迎,勉强挤着笑脸问道:“启观,你怎么磨磨蹭蹭现在才到?”?
??魏学曾答:“总得捱到天黑才好走路。”?
??那人本想跟着笑话一句“你这个魏大炮如今也晓得怕人了”。但又怕刺伤魏学曾的自尊心,故忍了没说,改口问道:“一路上没碰到熟人?”?
??“没有。”魏学曾抬眼看了看雅室内的华丽陈设,淡淡一笑,不无讥诮地说:“汝定,胡椒苏木折俸,已经半个多月了,你居然还敢在庙右街上请客,就不怕人家说闲话?”?
??“怕什么,咱吃自己的积蓄,碍着谁了?”?
??说话间,早有店小二沏上一壶茶并端了几样茶点上来。这是京城燕饮饷客的规矩,正式开席吃热菜之前,先摆上茶点让客人嚼嚼开胃。两人遂坐到桌前饮茶。?
??却说今晚请客的主人,也是京城内鼎鼎大名的人物,现任礼部左侍郎的王希烈。他与魏学曾都是嘉靖二十九年的进士,座主都是高拱。因此除了同年之谊,还有着同气相求的政友交谊。两人都是高拱深为器重的人物。隆庆皇帝大行后,王希烈一直在万寿山督修陵寝。高拱去职第二天,本来就重病在身的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的高仪也惊疾而死。担任礼部佐贰官的王希烈便临时回部主政。王希烈担任礼部左侍郎已届四年。高拱曾经许诺,待高仪入阁之后,将选择恰当时间奏明皇上,他不再兼任吏部尚书,高仪也不再兼任礼部尚书,空下职位,将由魏学曾和王希烈两人接任。可是时过境迁,这次六部尚书调整,吏部尚书由兵部尚书杨博改任,礼部尚书则由詹事府詹事吕调阳升迁出任了。刚刚临时主政不到半个月的王希烈,又不得不退回到副手的位置。他心里头那股窝囊气实在是无从发泄,只得回家平白无故地殴打书童折磨小妾以解恨。闹得这些时家里人见了他,都像是耗子见了猫,无不躲得远远的。但奇怪的是他的脾气却是越发越大。他自己也觉得长此下去不是办法,恼的是自己心大抓不破天。半月前胡椒苏木折俸闹出大风波后,他又觉得机会到了。冷静观察了一段日子,昨日散班,他便写了个请柬让家人送到魏学曾府上,约他今夜里来薰风阁餐叙。魏学曾这些时也是闷得慌,正想找个人发发牢骚,因此爽然答应如约前来。?
??喝茶时,两人先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闲话,待到酒席摆了上来,看着满桌的佳肴,又看了看这间空荡荡的大雅间,魏学曾问:“汝定,如此丰盛一桌酒席,就咱们两人吃?”?
??“还能请谁?”王希烈尽管窝了一肚子的苦水,面子上却装得轻松自如,调侃问道:“要不,让店小二找两个女孩子来,给咱们唱曲儿佐酒?”?
??“算了吧,”魏学曾耿直,不像王希烈善于隐藏自己,苦笑着说,“你汝定兄这时候找我,肯定是有事。眼下,谁还有心思吃花酒。”?
??“这话也对。”王希烈说着便以主人的身分与魏学曾碰了一杯,他本想就胡椒苏木折俸一事,探探魏学曾的想法,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却改了一个话题问道,“启观兄,杨博老接任吏部尚书,有何改弦更张之处?”?
??魏学曾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反问王希烈:“你那里呢?吕调阳怎么样?”?
??“这个还用问,吕结巴是你我的同年,他米缸里究竟有多少米,难道启观兄你不清楚?”?
??王希烈酸溜溜说着,夹起一块熏猪头肉送进嘴中。奇怪,平日里提起来就馋得流口水的京城
??名吃,这会儿却味同嚼蜡。王希烈屏住呼吸勉强吞咽下去,一门心思却还想着吕调阳。?
??这个吕调阳,字和卿,别号豫所。也是嘉靖二十九年的进士,殿试为第一甲进士及第第二名。留在翰林院中,三年后,吕调阳又升迁为春坊谕德。按唐宋两代的规矩,春坊这个官署,专管皇帝的诏令。谕德这一官职,专门负责传达皇上的指示。但这一官署有其名而无其实,仅仅成了翰林院修撰、编修升迁的中转站。因此,修撰、编修们例升春坊谕德开坊。?
??吕调阳开坊后,接着担任国子监司业,这是一个学官。隆庆皇帝登基,又迁升为南京国子监祭酒,再擢升南京礼部侍郎,两年后回到北京任礼部右侍郎,再改任吏部左侍郎。其实这后两个职位都是虚衔,他的实际职务是詹事府詹事。因詹事府詹事只是一个从四品官,而吏部左侍郎是正三品,给吕调阳这个衔头,是为了提高他的待遇,并不到吏部值事。吕调阳步入官场,一直担任着学官和史官,从来就没有干过封疆大吏,这倒符合他的性格。与他共过事的人都知道,他一肚子学问,只是为人迂腐,说话又有口吃的毛病。因此在同年中落下个“吕结巴”的绰号。他办事稳重有余而魄力不足,绳墨有余而变通不足。因此步入官场二十多年,除当了三年国子监祭酒这个正职之外,大部份时间干的都是副职。詹事府是负责皇太子生活和教育的衙门,詹事虽是正职,但刚刚出阁讲学的太子已当了皇帝,吕调阳又无事可干了。张居正这次特意举荐他出任礼部尚书,一来是要借重他的学问。二来也是最重要的,这吕调阳虽是高拱门人,却从不攀附,平日除了老老实实做自己分内之事,决不肯沾惹一点是非。因此大家都认为他不会对任何人构成威胁,是同年中出了名的好好先生。论读书之多,学问之博,王希烈的确远不如吕调阳,但王希烈甫入仕途,先任知县,后回京任礼科给事中,接着多次出抚地方,或州牧或按台,建衙开府,从七品知县到三品封疆大吏硬是一步一步干起来的。他自恃操约驭繁举能捷辩,因此根本不把长期担任史职学官的吕调阳放在眼里。
??谁知道就吕调阳这么个三扇大磨也压不出一个响屁来的木头人,如今却成了他王希烈的顶头上司,你说让他气也不气。但王希烈今晚把魏学曾请出来,并不仅仅是找老朋友吐吐苦闷发发怨气,他另还有重要事情要与之磋商。?
??在王希烈喝闷酒想心事的时候,魏学曾也好一阵子没有说话,只有一搭没一搭地拈眼前的菜吃,看看王希烈脸色缓过来,才开口说道:“汝定,你莫小瞧这个吕结巴,他表面不哼不哈,其实他最懂得官场三昧。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简简单单八个字,你我都不懂,他吕结巴却懂到了骨髓。算了,事到如今,评价这个也太没意思。”?
??说罢“儿”一声,魏学曾又满饮了一杯,王希烈瞅着老友,表面上无所谓,其实心事重重。这时便切入正题问他:“启观,伍可的事,知道吗?”?
??魏学曾点点头,答道:“伍可弄了个条陈,胡诌什么男变女是阴盛阳衰之兆,得罪了李太后,被圣谕削籍,这已经成了京城里的一大新闻,还有谁能不知道。”?
??“听说他还写了一个弹劾张居正的折子,说张居正启用私党。正巧被他罢官,这折子就没呈上来,但却私下里在京城流传开了。”?
??“是的,咱也看过这个折子。”?
??“伍可此举,不知事先是否找人商量过。”?
??王希烈朝魏学曾投来探询的目光。魏学曾知道他的意思,索性挑明了说:“汝定兄是不是觉得伍可背后的指使者是我?”?
??王希烈讪讪一笑,圆滑地说:“外面是有这样的传闻,也不叫指使。可能是这个伍可揣摩着老兄有这层心思,加之玄老有恩于他,故义无反顾放出了一个旱天雷。启观哪,如今京师官场上,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你哪。”?
??“盯着我干啥?”?
??“干啥?你说干啥?”王希烈压低声音,探着身子说道,“伍可放了第一炮,这第二炮、第三炮该谁上阵呀。”?
??“谁放炮跟我有何相干?”?
??“你不是魏大炮吗?”?
??魏学曾把王希烈盯了好一会儿,叹口气说:“看来,你真的认为伍可此举是受我指使。”?
??“这又不是坏事,你躲什么?”?
??“你有这种想法本不足怪,”魏学曾板着脸,解释说,“伍可原是吏部文选司主事,在我手下干过两年。这小子做事灵活,很得高阁老赏识,今年初,便把他提拔起来去太原当了一个四品巡抚。高阁老的意思是让他开府建衙,在地方上多做些实事,以备日后晋升。哪晓得这家伙心高气盛,一到太原就与按院府台搞不好关系。人家都因他是吏部出去的人,后台硬,凡事都让他三分,但暗地里仍少不了叽叽咕咕说些不满的话。过了一些日子,就有那么三言两语传到高阁老耳中。高阁老心里很烦,嘱咐我有空给伍可写封信去规劝,并指示写信言语定要严厉。这事发生在隆庆皇帝病重期间。从那以后京城局势,一日比一日紧张,那封信竟来不及写,高阁老本人也就去职离京了。”?
??“这么说,伍可弹劾张居正是自作主张?”?
??“我想是的。”?
??“这小子是嘉靖四十二年的进士吧?”?
??“是的。”?
??“唔,三十郎当岁,还是个年轻人,”王希烈索性放下筷子,搓着手感叹地说,“如今的官场,年轻官员们多半都是有奶便是娘,见利忘义之徒不胜枚举,这伍可知恩必报,也算是个血性男儿。”?
??“汝定对伍可如此欣赏,愚弟却有不同看法。”魏学曾摇摇头,不屑地说。?
??“噢?”王希烈一愣。?
??“你说伍可放了第一炮不假,但是可惜得很,他放的是一个横炮。”?
??“怎么,他弹劾得不对?”?
??“肯定不对,”魏学曾口气坚决不容置疑。这时店小二送了一壶热酒上来,待他退出重新掩好门后,魏学曾接着说道,“说张居正怀私罔上,此话不假。但说他重用私党,却证据不足显得勉强,伍可在折子上提了两个人,一是王国光,一是王之诰。这两个人,一个是张居正的亲家,一个是张居正的好友。这都不假,但他们都是勇于任事政声卓著的大臣。玄老在任时也很器重他们。六部尚书真正换了的就是户部刑部两个,朱衡是三朝老臣,又是治河专家,张居正将他留用。杨博早在隆庆初年就是吏部尚书,高拱出任首辅后,隆庆皇帝要他兼任吏部尚书,于是便让杨博改任兵部,却仍挂了一个吏部尚书的空衔。这次他归政吏部,也说得上是众望所归。他空出来的兵部尚书一职,由宣大总督谭纶接任。他战功赫赫,坐镇宣大六年,俺答虏寇从不敢前来犯边,由他来出掌兵部,也无可厚非。再就是兄台所在的礼部,吕调阳比起上述几人,政绩逊色得多,但道德文章仍为人所称道。更重要的是,他是詹事府詹事,是太子的老师。小太子如今登基御极,张居正举荐他的老师出任礼部尚书,也在情理之中。说句公道话,张居正举荐的六部人选,实在是无可挑剔。”?
??魏学曾一番宏论,把王希烈说得心都凉了半截。他本指望魏学曾能够借伍可事件,挑头儿领着大家与张居正较量一番,没想到这个魏大炮一反常态,居然为张居正大唱颂歌。如果不是交情多年,他真怀疑魏大炮要卖身投靠了。想着想着王希烈心火蹿了起来,悻悻说道:“启观兄,张居正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今儿晚上,你专门往他脸上贴金。”?
??魏学曾知道王希烈向来心胸狭窄,因此也不计较,只笑了笑,仍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汝定兄,我方才说六部尚书的人选无可挑剔,并不是说张居正无可挑剔,他出任首辅的第一件事就是拍李太后的马屁,上两宫皇太后的尊号,这件事你是参与者,比我清楚,个中奥妙我就不?嗦了。第二件事就是更换部院大臣,这两件事都做得很得体。这正是张居正的阴骘过人之处。但是接着这两步棋的第三步棋,才真正显出了张居正的毒辣。”?
??“他第三步棋是什么?”?
??王希烈急切地问。魏学曾正欲回答,忽然房门被一下子推开,只见两个陌生人闯了进来。?
??魏学曾细看这两个人:一老一少,老的约摸五十来岁,少的二十出头。瞧模样动静,很像是一对父子。都穿着黑裤白褂,光露着一双膀子,脚上都穿了一双踢死牛的千层底皮衬布鞋,一看就是江湖卖艺人的打扮。?
??“你们要干啥?”王希烈警惕地问。?
??“回两位老爷,”年纪大的一个抱拳一揖,说道,“俺叫胡狲,这是俺儿子,叫胡狲子,俺爷儿俩见两位老爷闷酒喝得慌,今特来表演几套杂耍,给老爷长情绪。”?
??说着拉开架式就要开演,这当儿店小二三脚并两脚赶了进来,一副狗眼看人低的神态拉着胡
??狲的手就要往外赶。“去去去,早就言明了三楼以上是禁地,老子车个眼睛转个身,你们就溜上来了。”店小二咋咋呼呼,胡狲满不在乎嬉嬉笑着。可是,任凭店小二使尽了吃奶的力气,硬是拉不动胡狲半步。胡狲于是讥笑道:“瞧你这豆腐架子,连棵葱都拔不动,还想扯夺咱这棵树,扯吧扯吧,看你能使出多大的劲来。”?
??店小二脸憋得通红,越发下劲去拉,一面拉一面嚷道:“看你走不走,不走,我去楼下喊人。”?京城各处酒楼,不管高档低档,都有一些陪酒娇娃卖唱歌妓或杂耍闲汉寄生其中。这些人专门替客人找乐子,有些酒楼就靠他们招徕生意。但这些人无孔不入有时也让客人心烦,因此大凡高档酒楼,除了客人召唤,一般不准这等人进入,薰风阁三楼便属此列。看到双方僵持不下,魏学曾便让店小二松了手,然后问胡狲:“你会些什么杂耍?”?
??胡狲答道:“回老爷,小的最拿手的把戏,就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如何表演?”?
??胡狲拿眼把屋子睃巡了一遍,指着屋角隙地说:“老爷若有兴趣观看,小的就在这里种上一棵瓜。”?
??王希烈心里头还在想着张居正的第三步棋究竟是什么,因此心无二用,不想有什么事掺进来误了谈话,正想开口把这父子闲汉轰出去了事,却没料到魏学曾已抢先说话:“既如此,本老爷就看你怎样种出瓜来。”?
??“启观兄。”王希烈还想阻止。?
??“汝定兄,”魏学曾拦住王希烈的话头说,“待看过这杂耍,我们再谈话不迟,你说呢?”
???“好吧。”王希烈不情愿地答应。?
??店小二抬脚就要退出去,王希烈担心这两人来路不明怕有意外,便要店小二站在一旁观看。
??只见胡狲父子俩站到屋角,那里除了壁角一串牛蹄子大的彩色灯笼,空荡荡别无一物,但胡狲仍装模作样地对魏学曾说:“老爷,请您挪贵步前来一看,这里除了实心的楼板,可是啥都没有。”魏学曾手一挥说:“看到了,别卖关子,快弄吧。”?
??“老爷这么性急,想必是烈酒烧焦了舌头,想吃瓜了。店家,央你帮个忙,给咱拎一桶水来。”?店小二闻声下楼,一会儿就拎了满满一桶水回来。胡狲又问:“老爷想吃什么瓜?”?
??“你能种什么瓜?”这回是王希烈问。?
??“嗨,能种的就太多了,”胡狲搬着指头数快板一样说道,“冬瓜南瓜大西瓜,金瓜倭瓜小香瓜,岭南海边的菠萝瓜,乌思藏那边的哈蜜瓜,俺都能种出来。”?
??见他牛皮吹得太大,魏学曾故意出个难题,说道:“我想吃个菠萝,你种吧。”?
??胡狲一缩脖子,答道:“哟,对不住,菠萝没到时令,眼下正当令的是西瓜和香瓜。西瓜太大,长得慢,要不咱给两位老爷种个香瓜?”?
??王希烈只想这游戏赶快结束,催促道:“行了行了,你就快种吧。”?
??“好咧。”?
??胡狲说着让胡狲子解下背上的褡裢,从里面取出一只盛满土的花钵,放在屋角,又从怀里抠出一枚瓜籽,上前两步递到魏学曾手上:“请老爷过目,这是一颗香瓜籽。”?
??魏学曾把那枚黄褐色的小瓜籽放在手心掂了掂,确定是香瓜籽无疑,便退还给胡狲,说道:“你少绕圈子,且快种去,老爷我的确口渴得很。”?
??“小的遵命。”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1:23:56 | 显示全部楼层
水龙吟
第八回 卖艺人席间演幻术 老座主片纸示危机




??胡狲说着就把那枚瓜籽栽进了花钵,然后吩咐胡狲子浇水。胡狲子毛手毛脚,拎起水桶就要往花钵上倾倒。“慢着!”胡狲急喝一声,抬手就往胡狲子头上挖了一个栗暴,恶狠狠骂道,“你想把瓜籽淹死是不是?给你说多少遍了,只能用手捧着浇,待润透了,再浇一捧。”
??胡狲子一脸委屈,两泡眼泪夹在眼眶里打转。魏学曾知道这都是“关子”,因此也不答话,两眼只盯着花钵。胡狲子小心翼翼往花钵上浇了一捧水,胡狲蹲在旁边,煞有其事地念起b快板:
??老爷要吃瓜,?
??我胡狲种上它。?
??先浇一捧水,?
??等着你开花。?
??说来也怪,须臾之间,只见那花钵里竟有一支绿芽儿颤颤巍巍拱出土来。“再浇一捧水,轻点。”胡狲吩咐。?
??胡狲子又浇了一捧水,眼见那芽儿舒开两片嫩叶,一副不胜娇羞的样子。胡狲两眼死死地盯着它,双手一下一下扇动,示意绿芽儿快长。做这动作时,嘴中仍在大声念道:?
??一棵好瓜秧,?
??长在盆中央。?
??再浇一捧水,?
??求你快快长。
??胡狲子又浇了一捧水,只见那翠滴滴的瓜秧一下子就蹿起一?来高,惊得店小二一旁直咂嘴。?胡狲用手指头碰了一下瓜秧,说道:“瓜秧儿你懂事,往老爷哪边放蔓去。”?
??这瓜秧儿好像真的听懂了胡狲的话,竟溜下花钵,一根蔓放箭似的朝酒桌这边长过来。顷刻间,瓜蔓竟爬上了酒桌,在那盛着熏猪头肉的髹漆盒子旁边停住不动。?
??看到两位老爷都傻了眼,胡狲狡黠地眨眨眼睛,故意问道:“是让这瓜秧儿长快点还是长慢点,请两位老爷发话。”?
??“自然是快点。”王希烈急忙回答,这会儿,他的心竟完全被这瓜秧儿勾住了。?
??“好嘞,请老爷看好。”?
??胡狲一拍巴掌,让胡狲子又浇了一捧水,然后又对着蛰伏在木盒旁的瓜蔓有板有眼地念起了
??“咒文”:?
??瓜蔓瓜蔓我的好乖乖?
??恭喜你千辛万苦爬到桌上来?
??现在听我喊口令,我喊到三?
??你就欢欢喜喜把花开
??念到此,胡狲又陡然打住,他见两位老爷一齐盯着瓜蔓,眼睛都睁得铜铃大,心中甚为得意,不由得提高嗓门喊了一声:“我要数数了。”?
??“数吧。”王希烈头也不抬地应着。?
??“一——”胡狲拖腔拖调喊道。?
??店小二被这声喊撩拨得忘了身份,竟也鸭颈伸得鹅颈长凑上来,恨不能把瓜蔓抓到手上。?
??“二——”胡狲又喊了一声。?
??魏学曾和王希烈也不知不觉倾了身子。?
??“三!”?
??这一声喊得短促,话音未落,只见桌上的瓜蔓头一昂,居然就真的爆出一朵花来。?
??“太神了!”店小二忘乎所以,竟手舞足蹈大叫起来,突然间瞥见魏学曾阴沉的脸色,才察觉自己的失态,忙掩了口,一脸窘色退回到门边站定。?
??却说桌上这朵黄花,顷刻间开得有鸡卵大,胡狲指着花问:?
??“老爷看看这朵花是真的还是假的?”?
??王希烈伸手摸了摸,说:“是真的,胡狲,啥时候结瓜?”?
??胡狲弯下身子把那朵黄花前后左右仔仔细细瞧看了一遍,然后脑瓜子一摇,说:?
??“这朵花结不了瓜。”?
??“为何?”?
??“这是一朵公花,”胡狲一脸沮丧说道,“忙乎了半天,让瓜秧儿把咱涮了。”说着就把那朵花给掐了。?
??王希烈扑哧一笑说:“好你个胡狲,卖关子也不是这样卖的,瓜秧儿还会涮人?”?
??“怎地不会,”胡狲一挤眼,故作态答道,“瓜秧儿说,谁给钱买瓜,它就开一朵雌花,不然,它就只开一朵公花。”?
??“绕了半天,原来是要钱。”王希烈吩咐店小二说,“待会儿若真能结出瓜来,你就把胡狲带下去,找我的管家给一吊钱的赏钱。”?
??“有老爷这句话,瓜秧儿有精神了。”?
??胡狲也不再卖关子,只对着桌上的瓜蔓吆喝一声:“开花!”又一朵小黄花灿然而开。?
??“结瓜要多长时间?”王希烈问。?
??“喝盅酒的功夫,”胡狲答着,突然脸色一变,指着王希烈身后的墙壁说,“老爷,你看那是不是一只壁虎?”?
??众人一起回头去看,除了壁角灯饰,偌大粉壁光洁如新连个黑麻点都没有,哪里有什么壁虎的影子?魏学曾意识到上当,赶紧扭转头来,只见瓜蔓上已结出了一只金灿灿的香瓜。?
??“怎么样,老爷,一盅酒的功夫吧?”胡狲得意地说。?
??王希烈怀疑胡狲趁众人扭头时迅速搬一只香瓜放到桌上,可是他伸手去摸那只瓜,竟然是结结实实地长在藤蔓上。心知有诈,却又找不出破绽,不由得惊叹:?
??“咦,这就奇了!”?
??“请老爷们尝个鲜。”?
??胡狲说着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割断藤蔓,又把瓜一剖两半,分别递给魏学曾和王希烈两人。?魏学曾咬一口,真正是又香又脆。本来就渴,也就不讲客气,三下五除二把半边瓜吃个精光。?
??“老爷,好吃啵?”?
??“好吃,”魏学曾难得高兴一回,饶有兴趣地问,“你这是什么法术?”?
??胡狲又卖关子:“这一招儿是神农氏传给咱老祖宗的,世代相传到小可。”?
??“你胡扯!”魏学曾笑着反驳,“我知道你这是幻术,是靠它走江湖混饭吃的。”?
??“既然老爷把话点穿了,小可也就承认,这的确是幻术。”?
??“你说,这香瓜是怎么长出来的?”王希烈也把瓜吃完了,打了一个饱嗝问。?
??“这个容小可保密。”?
??“汝定兄问这个干啥,未必你也想学会这套骗术去跑江湖?”魏学曾讥笑着问。?
??“在下只不过好奇而已。”王希烈佯笑着搭讪。随即吩咐店小二领胡狲父子下楼去领赏钱。
??胡狲子收拾好褡裢随店小二嗵嗵嗵地下楼去了,胡狲却留在雅间里不走。?
??“你还磨蹭个啥?”王希烈问。?
??胡狲一改满脸的市侩之气,肃容问道:“请问二位老爷,谁是魏大人?”?
??“在下正是。”魏学曾一下子愕然,便把这位胡狲又重新打量一番,问,“你究竟是谁?”
??“咱就是一个跑江湖的艺人,今受人之托,有一封信要交给魏大人。”?
??胡狲说罢,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取出一封信递上,魏学曾接过一看,不禁大吃一惊,信皮上的字迹他是太熟悉不过了。他并不慌着拆信,而是谨慎地问胡狲:?
??“你是如何得到这封信的?”?
??胡狲看了一眼在座的王希烈,欲言又止。魏学曾明白他的意思,说道:“你不必多虑,这是多年故交,不妨事的。”?
??“既是这样,小可就说了,”胡狲朝门口觑了觑,压低声音说,“小可与高阁老同乡,也是河南新郑县人,他的管家高福是咱的远房亲戚。”?
??“是高福把这封信交到你手上?”?
??“是的,我是专程送这封信来京。高福说,这封信非常重要,嘱咐咱一定要亲自交到魏大人手上。”?
??“你到京城几天了?”?
??“已经三天,高福还嘱咐咱,京城形势复杂,这封信不要直接往魏大人府上送,更不要上吏部衙门找您,这一下可苦了小可,转悠了几天,竟找不到投信的方法。谢天谢地,今夜里终于得在这薰风阁了此差事。”?
??胡狲说完,一拱手就要道别,魏学曾又抢着问了一句:“你在家乡见到高阁老了吗?”?
??“没见着,高阁老回到故居,整天关门闭户不出门。他的院子附近,也总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游荡。乡亲们说,这是官府密探,高阁老虽然削职为民,皇上对他仍不放心呢。”?
??胡狲的口气很是为高拱抱屈,魏学曾更不多言,只是说道:“此地也不便久留,壮士你还是快走为是。”?
??“是,小可就在此与两位大人告别了。”?
??胡狲深深一揖,闪身出门走了。??
??胡狲走后,魏学曾亲自起身把门掩好,再回来拆封读信。信只有两张纸,亦行亦草的蝇头小字,反映出写信人潦倒不平的心境。读罢信,魏学曾掩卷不语,本来就黧黑的脸庞,越发显得铁青难看。?
??“信上说的什么?”王希烈小心问道。?
??“这封信你看看也无妨。”?
??魏学曾说着就把信递给了王希烈。王希烈看过顿时也脸色大变。原来信中所述内容,与两人都有利害关系。却说高拱那日狼狈离京,张居正赶到京南驿设宴饯行。临别前把李延给高拱置办的三张田契原物奉还,高拱一时负气把它撕了。待回到老家细想此事,觉得这里头还藏有巨大祸机。张居正仅仅只给了高拱三张田契,他的手上还有没有比田契更为重要的证据?因为从韩揖与兵部驾部郎中杜化中嘴中吐出的情况分析,京城中各衙门堂官得过李延贿银的肯定不在少数,设若李延走火入魔,也把行贿之事逐一记帐存档,而恰好这些证据也如同那三张田契一样落入张居正手中,这岂不给他这个新任首辅剪除异己提供了绝妙机会?高拱心想自己反正已经下台,张居正再下毒手,大不了把他整个一死而已。但他不忍心看到自己多年来呕心沥血培植的势力毁于一旦,于是就给魏学曾写了这封信告知真情,希望他与人商量及早防范以备不测。?
??这封信的出现,使两人刚刚轻松下来的心情又加倍地紧张起来。魏学曾从王希烈手中拿过信,借桌上烛台的火苗一举焚了。他还记得几个月前高拱特意与他商量过此事,原以为李延一死就一了百了,没想到祸事再起旧衅重开,眼看就有一场暴风雨到来。他把烧信留下的纸灰清理干净,看着一直发愣的王希烈,说道:“汝定,这件事大意不得,玄老当时就担心此事若是捅出来,京城各大衙门就会人去楼空,因此百计防范,没想到最终还是出了问题,此情之下该如何应变,老兄有何见教?”?
??王希烈本人曾两次收过李延的贿银,因此看过信后已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过此时还存了一份侥幸心理,他斟酌说道:“依在下看来,张居正手中,未必有那份受贿者的名单。”?“如何见得?”?
??“李延保留三张田契,这是购地的凭证,当然丢失不得。但他毕竟也是老官场,懂得当官的大忌就是给人送礼还留下证据,谁都知道这个证据一旦落入政敌之手,后果就不堪设想。”
???“道理是这样,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魏学曾心情如同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一种不祥的预感拂之不去。看到他这副样子,王希烈心中暗忖:“我一个礼部左侍郎,就得了李延五千两银子,这还是李延想给母亲讨诰命,这事儿归礼部管辖,所以才偷偷封了银票送我。这个魏大炮却不同,他是吏部的佐贰官,又深得高阁老信任,权势之大,声名之显,竟超过了其他五部的尚书,李延巴结他,不知又送了多少银子去。跟他比起来,我那点贿银算得了什么。”如此一推测,王希烈不但坦然了,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的心理,他试探着问:“启观,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你说句实话,李延送了你多少银子?”?
??魏学曾没想到王希烈会问出这种话来,心中甚为鄙夷,也就产生了想逗逗他的念头,便欲擒故纵地说:“你猜猜?”?
??王希烈伸出一只手,叉开五指晃了晃,说:“这么多?”?
??“这是多少?”?
??“五千两。”?
??魏学曾摇摇头。王希烈又伸出双手,叉开十指说:“那就是这么多?”?
??“这是多少?”?
??“一万两。”?
??魏学曾仍是摇头,说:“你再猜。”?
??“二万?”?
??“不对!”?
??“三万?”?
??“还是不对!”?
??王希烈倒抽一口冷气,把身子凑近,神秘兮兮地问:“启观,你究竟得了多少?”?
??“实话告诉你吧,这么多。”?
??魏学曾伸出右手,把大拇指与食指弯成一个圆圈。望着他一脸古怪的神情,王希烈不解地问:?“这是多少?”?
??“零。”?
??“零?”王希烈猛然失口一笑,头摇得货郎鼓似的,“你这话鬼都不信,李延来京行贿,除了高阁老,头一个想到的就应该是你。”?
??“他怎么想是他的事情,我反正是一个铜板也没有拿他的。”?
??魏学曾口气坚决,王希烈也知道他一向不贪财好利,但仍不相信他就如此干净。因此半开玩笑半是讥讽说道:“官场里头,已经有了莳花御史与养鸟尚书,现在又多了你一个零号侍郎。”?“这个称号,愚兄受之无愧,”魏学曾干脆应承了下来,接着问道,“汝定,你问我半天,现在轮到我来问你了,你拿了多少?”?
??“我嘛,”王希烈支吾着答道,“别人吃肉,我只不过喝了一点汤而已。”?
??“汝定哪,那不是汤,那是毒药哇。”?
??“就算是毒药,如今已喝进肚子里,又有啥办法。”王希烈悻悻答道。?
??魏学曾长叹一声,以拳击额自言自语道:“汝定,看来你是在劫难逃。”?
??看魏学曾样子挺认真,不像是故意吓唬人,王希烈的心顿时又提到了嗓子眼上。?
??“启观,你何出此言?”?
??魏学曾看了王希烈一眼,宕开一句问道:“汝定,还记得胡狲进来之前,我说过的张居正的第三步棋么?”?
??“啊,你不说我倒忘了,”王希烈拍了拍脑门子,追问道,“你说张居正的第三步棋很毒辣,究竟是一步什么样的棋?”?
??“明天早朝,皇上就要宣布了。”?
??“宣布什么?”?
??“两个字,”魏学曾伸出两根指头,一字一顿地说,“京察。”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1:24:04 | 显示全部楼层
水龙吟
第九回 议京察大僚思毒计 狎淫邪总管善摧花




??“京察?”王希烈眼珠子忽悠悠转了好几轮,狐疑问道,“京察四年一次,去年才搞的,现在又搞什么京察?”?
??“凡例是四年,但这次是特例。”?
??“如何一个特法?”?
??“今天下午,杨博老拿来一份诏书让我看。并说皇上曾在云台单独召见张居正,这位首辅大人向皇上提出了京察的建议,皇上允行。并降旨要张居正代为起草《戒谕群臣疏》,张居正起草完毕,让内阁书办抄录了几份,分送杨博、葛守礼以及朱希孝、朱衡这样的老臣征求意见。博老明知道我是高阁老一手提拔的人物,仍把这草疏拿给我看,其用意十分明显,就是表示他不偏不倚,要做一个公道守正的天官。”?
??“那《戒谕群臣疏》的大意是什么?”王希烈焦急地问。?
??“你看看便知。”?
??魏学曾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份吏部专用的移文笺纸,递给王希烈说:“皇上的《戒谕群臣疏》已经刊登在吏部的移文上,明日就要分发两京各大衙门。”?
??王希烈接过迫不及待读了下去:朕以幼冲,获嗣丕基,夙夜兢兢,若临渊谷,所赖文武群臣,同心毕力,弼予寡昧,共底升平。乃自近岁以来,士习浇漓,官方剀缺,钻窥隙窦,巧为谄取之媒;鼓煽朋俦,公肆排挤之术。诋老臣廉退为无用,谓谗佞便捷为有才。爱恶横生,恩仇交错。四维几至于不振,九德何由而咸事。朕初承大统,深烛弊源,亟欲大事芟除,用以廓清气浊……书不云乎?“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朕诫谕诸臣,从今以后,其尚精白乃心,恪恭乃职……若或沉溺故常,坚守旧辙,以朝廷为必可背,以法纪为必可干,则我祖宗宪典甚严,朕不敢赦!
??一篇草诏读下来,王希烈只觉得手脚冰凉眼冒金星。魏学曾问他:“汝定,张大学士的手笔如何?”?
??“杀气腾腾。”王希烈咬牙切齿,从牙缝里蹦出这四个字来。?
??魏学曾微微颔首表示赞同,接着说道:?
??“以往的京察,都是走过场,这次不一样了。你我都是三品官员,都要给皇上写《自陈不职疏》,然后,皇上再根据你一贯的表现,决定你的去与留。”?
??“这哪是皇上决定,还不是张居正说了算!”?
??“这就是问题的实质,”魏学曾抚髯长叹,“高阁老担心十岁的孩子如何做皇帝,不幸言中啊。”?“启观,难道我们就这样束手待毙?”?
??“你还能怎么样?”魏学曾没好气地反问,“俗话说,打铁还要自身硬。这么多人都拿了李延的贿银,谁还敢理直气壮地去和张居正较劲?”?
??“张居正真的就一意孤行,不计后果了?”?
??“什么后果,将你我等高阁老的门生故旧一网打尽,逐出京城,是不是?”?
??“果真他要下毒手,让部院大臣人去楼空?”?
??“他不就这样想吗?”?
??“好哇,我王希烈就等着张居正摘了我的乌纱去。也好,从此悠游林下,尽享天伦之乐。”
??王希烈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头却像打翻了一只五味瓶,甜酸苦辣咸什么滋味都有。他一仰脖子,将一盏冷酒一饮而尽,魏学曾望着他,眼窝里掠过一丝不屑的神情,忽然问道:?
??“汝定,你说这个胡狲,如何就能凭空种出一只香瓜来?”?
??“他自己也承认,这是幻术。”王希烈心不在焉。?
??“明知是幻术,你却没办法破解,看来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之中,各色高人真是不少。”?
??“张居正何尝又不是幻术高手,他的京察之计,还不是无法破解。”?
??看着王希烈一副苦瓜脸,魏学曾摇头一笑,哂道:?
??“老兄此话差矣。”?
??“啊?”?
??“锣做锣打,鼓做鼓敲。哪怕他张居正是再大的幻术高手,只要你不让他牵着鼻子走,不按他的套路行事,他也拿你没办法。”?
??王希烈听了,眼睛一亮,问道:“启观兄,你是说,咱们还可以与他较量较量?”?
??“正是,”魏学曾下意识看了看掩着的房门,低声说,“咱们可以在胡椒苏木折俸一事上大做文章。”?
??王希烈今夜邀魏学曾前来薰风阁,本意就是为的此事,只是话题岔开一时忘记了,见魏学曾主动提起,他顿时又兴奋起来,问道:?
??“依老兄看,这文章应如何做?”?
??魏学曾答道:“胡椒苏木折俸,两京官员,上至部院大臣,下至典吏军曹,大都怀有怨气,北镇抚司的那个章大郎在储济仓闹事,失手打死了管仓大使王崧,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至今都未见皇上旨意下来惩处。可见小皇上对此事还吃不准,说白了,是李太后吃不准。事情过了半个月,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各方都还较着劲儿哪。屎不挑不臭,这时候,只要有人再挑头议论这事,张居正就会陷入被动。”?
??王希烈频频点头,说道:“咱猜测,张居正这时候提出京察,目的就是借此震慑百官,让大家逆来顺受,当扎嘴葫芦。”?
??“所以,咱们要就事论事,团结百官向皇上进言。你搞你的京察,咱们要咱们的俸银。”?
??“唔,这样才有挽救。”王希烈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他想满饮一杯,发现酒盏是空的,抓起桌上的酒壶摇了摇,也已空了,便朝门外大喊一声,“来人。”?
??随着一声“到”字,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小跑堂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样跑了进来,涩涩地问:“老爷有何吩咐?”?
??“刚才在这屋里当值的店小二呢?”王希烈问。?
??“啊,他有点事,走了。”?
??小跑堂说得很不自然,而且一双眼睛老往门外溜,王希烈顿时起了疑心:“店小二到底哪里去了?”?
??小跑堂被这一逼,竟吓得哭了起来。魏学曾赶紧上前替小跑堂揩了眼泪,哄着他说:“你们店小二是不是随着那种瓜的爷儿俩走了?”?
??小跑堂点点头,又接着摇摇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跑堂惊恐答道:“那种瓜的爷儿俩,从这里出去后,一上街就被人扭住了。”?
??“上哪儿了?”?
??“不知道。”?
??“店小二呢?”?
??“他吓得躲起来,不知道去了哪里。”?
??“啊,是这样,没你的事了,去,再给我们筛一壶热酒来。”?
??小跑堂逃跑似的下楼,魏学曾回过头来望着王希烈,阴沉说道:?
??“汝定,我们被人盯上了。”??
??却说胡狲下得楼来,他的儿子胡狲子早已从王希烈管家手中领了赏银,在门厅等他。爷儿俩遂分予店小二几枚铜板,在门口拱手别过,闪身走进了流光溢彩的大街。刚走几步路,却不知从何处冒出几个人来把他们夹在了中间。胡狲毕竟是个老江湖,各色事情经历不少。因此也不慌张,朝胡狲子丢了个眼色,爷儿俩便膀靠膀站着,暗中提起气来攥紧了拳头。?
??“你们想干啥?”胡狲问。?
??“不干什么,咱大爷想让你去种只瓜。”一个长着刮刀脸的人大咧咧地说道,看来他是这群
??
??人的头儿。?
??“咱不会。”胡狲摇了摇头。?
??“不会?”刮刀脸短茬眉一吊,说,“刚才在薰风阁三楼,那只瓜是谁种的?”?
??胡狲见揭了底,知道赖不过了,便反问:“你们是谁?”?
??“咱们是谁,你到了地头儿便知。”?
??“哪个地头儿?”?
??“喏,”刮刀脸努努嘴,胡狲顺势望去,只见又是一处饭庄,门首上悬了一块大匾,叫“彩云楼”。这彩云楼的宏敞亮丽,不要说压过了薰风阁,就是在这条火树银花彩映千姿的庙右街上,也算是拔了头筹。胡狲心想,既然是在酒楼人多之处,咱也不怕谁,便与儿子跟着刮刀脸一行,走进了彩云楼。?
??这彩云楼里头原是一座花园式建筑,胡狲父子跟着刮刀脸穿过几道曲槛回廊,才迤逦来到一处水榭。刮刀脸先进去禀了主人,才招手让胡狲父子进去。?
??胡狲刚走进去,顿时被屋子里明亮如炽的灯光炫迷了眼睛,他定定神后,才看清屋内的一切。这间水榭很大,一应陈设十分考究。靠着南窗有一乘软藤躺椅,上面躺了一个约有四十来岁的矮矬矬的黑脸汉子,藤椅两侧各蹲了一个浓妆艳抹的二八佳人,在给那个男人捏腿。另还有两个酥胸半露的美女,跑上跑下地应酬。屋子正中的红木八仙桌上摆着酒席,盛放酒菜的器皿,一色都是用纯金制成。胡狲一个江湖艺人,何时见过这等富贵?他不知躺椅上的黑脸汉子是何方神圣,但凭他的经验,晓得这等富豪纨绔大都是一些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角色,内心里先就生了十二分的警惕。?
??胡狲当然不认识,躺在藤椅上的这个人原就是冯保的大管家徐爵。自冯保升任司礼监太监,徐爵越发的摆威使势,神气得不得了。在大内主子面前,他仍是曲腰躬背,彬彬有礼。但一旦到了外头挑头当差,那股子张狂气焰,简直是灼草草死,灼树树枯。且说高拱削籍离京后,冯保那一日把徐爵叫到值房面授机宜,要他会同东厂掌帖陈应凤,多撒些便衣出去,对高拱留下的死党都要暗中盯紧。看看他们有无串连,每日做什么事情说什么话,都要记录禀报。冯保说着就交给徐爵一份名单。大约写了好几十个人的名字,雒遵、韩揖、陈文、陆树德、曹金、王希烈等都在上头。摆在第一名的,就是魏学曾。徐爵本是挖窟窿生蛆的角色,自接了这差事,恨不能看见一只洞口就能掏出一窝王八来。东厂的一帮小番役直接听命于徐爵,每日里鬼鬼祟祟晃荡在各大街小巷打探消息。盯梢魏学曾是重中之重,但这个魏学曾好像知道风声似的,这一个多月一直是除了衙门就是家门,不同任何人接触。今夜里是他第一次出门,而且是穿了便服乘了小轿从后门走的。手下人赶紧给徐爵报告,徐爵心想这只蝎子终于出窠了。他迅即点了一二十名精干番役,乔装打扮一番也来到了庙右街。喽罗们各尽其责当值去了,他则进了彩云楼包下这座水榭,点了四位陪酒的女伎进来,坐镇指挥的同时,也顺便做起那皮贴皮肉贴肉的苟且之事。?
??胡狲进来的时候,徐爵正闭着眼任两位姑娘在他腿上揉揉捏捏,只见左边那位姑娘一双巧手捏到了大腿根部,徐爵鼻子里舒舒服服地哼了一声,说:“再往里捞。”那姑娘碍着胡狲他们在场,只敷衍着说:“大爷该起来吃杯酒了。”徐爵仍是不睁开眼睛,只扯了扯嘴角,淫邪答道:“咱这二爷一天到晚窝在裤裆里得不到照顾。你小妮子要想得大爷的赏银,先把这二爷料理好。”说罢,一把拽住那姑娘的手硬往裤裆里塞。慌得那小妮子大声嚷道:“大爷,有人来了。”?
??徐爵这才把一双鱼泡眼睁开,只见刮刀脸领着胡狲父子已站在屋子门口处。他推开两位姑娘,一咕噜翻身起来,睨着胡狲问道:?
??“你叫什么?”?
??“胡狲。”?
??“听口音是河南人?”?
??“是。”?
??“河南哪个府的?”?
??“南阳府汝州县人。”胡狲留了个心眼,没有说真话。?
??“啥时候来京的?”?
??胡狲又扯白道:“有些日子了。”?
??“来京干啥?”?
??“玩杂耍混口饭吃。”?
??徐爵嘻嘻一笑,说:“听说你善于种瓜。”?
??胡狲答道:“那是小可的看家本领。”?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句老古话居然也成了他妈的杂耍,”徐爵说到这里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一拍脑门子,问刮刀脸,“呃,上回你不是就着种瓜得瓜这四个字,讲出了一个笑话,这笑话怎么说?”?
??刮刀脸笑了笑,望了望屋子里四位女子,不好开口。徐爵怂恿道:“你怕什么?她们都是经过场面,什么样的话没听过,但讲无妨。”?
??刮刀脸领了这指示,也不再扭捏,遂肆无忌惮讲开了:“上回宛平县一个老典吏来京公干,闲来喝酒时与我们扯淡,说到他那个县上的瓜农,今年种的西瓜大丰收,自然是个个喜笑颜开。但也碰上那么一个愁眉苦脸的,这家伙三十多岁还没讨上媳妇,做梦都想着女人。因此丧着脸,跑到土地庙里给土地老爷烧香,一边磕头,一边发牢骚说:‘土地老爷呀,您老是咱小民的大神圣呀,您让咱这地方风调雨顺,种瓜人种瓜得瓜,种豆人种豆得豆,俺庄人个个腰上的钱袋儿都是鼓鼓的呀!如果土地老爷再开一回恩,叫咱得,那就真是你老人家的大恩大德呀。土地大老爷您想想,种瓜得瓜咱有了钱,如果再能种,咱就有了媳妇,啊不,这可比媳妇强着呢!媳妇只有一个,这地里头长出的可就是一片一片的那多好呀,一到夜晚,咱就摘一个嫩嫩的带回家去享用,嗨,咱再不说了,咱再说,这跪的蒲团也会叫咱杵出一个洞来。’那个光棍汉的这番祷词,不知怎么让人听见了,便一传十转百地传开了。”?
??刮刀脸油腔滑调绘声绘色,大有让人身临其境之感。因此他的笑话刚一讲完,屋子里的几个男人已是个个笑得前仰后合。那几个姑娘虽然要忸怩装出个假正经,也莫不都咬了银牙,阴在肚子里笑个不止。有个姑娘居然憋岔了气,一抽一抽地打起嗝来。徐爵笑出了眼泪,他指着刮刀脸,喘着气说:“好你个刮刀脸,一次跟一次讲得不一样。后几句上回你就没有讲,看来是你编的,编得好编得好,老爷回去有赏钱给你。”?
??“谢老爷。”刮刀脸打一躬,满脸泛着红光。?
??“姑娘们,这笑话好不好听?”徐爵对着几位妓女嚷道。?
??四位姑娘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红晕飞腮。其中一位姑娘在徐爵大腿上拧了一把,故作娇态嗔道:“老爷你真坏,唆使人讲出这等浑话来。”?
??徐爵眼眶里射出淫光,谑道:“幸亏是个笑话,如果是真的,本老爷就把后花园全都种满,哪还用得着你们。”说着又与姑娘们闹作一团。?
??对这种毫无顾忌的狎邪调情,胡狲平生还是头一遭看到。徐爵那头不在乎,他这厢却吃不住
??精神,只得干咳两声,背过脸说道:?
??“小可请示这位老爷,如果没有什么事情,小可就告辞了。”?
??徐爵闻听此言,就把姑娘搡到一边,对胡狲说:“你给老爷种只瓜吃。”?
??“小可遵命。”?
??胡狲说罢,便与胡狲子配合起来,按在薰风阁表演的那套路子,重新热热闹闹生人眼目的表演一番。约小半个时辰,便结出了一只香瓜。他拿刀剖开,递给徐爵请品尝。他“嘎嘣”咬
??了一口,直称赞好味道。他又让刮刀脸和几个姑娘都尝了尝,个个都啧啧称奇。?
??
??“有这手绝活儿,在江湖上混个肚儿圆不成问题。”徐爵让姑娘斟了一杯酒拿过来一饮而尽,又问道:“你怎么叫胡狲?”?
??“咱是属猴的。”?
??“就为这?”?
??“可不是?”?
??“依你这么推断,那属猪的不就得叫猪八戒,属鸡的就得叫鸡公了。”?
??屋子里又是一阵哄笑,面对徐爵的奚落,胡狲脸色有些挂不住,却也只得隐忍了,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我再问你,”徐爵又盛气凌人说话,“你方才在薰风阁,为谁表演来着。”?
??“不认得?”?
??“真的不认得?”?
??“这还有假?”胡狲辩解,“咱一个跑江湖的卖艺人,逮着谁是谁,哪管他是赵钱孙李,还是周吴郑王。”?
??徐爵冷笑一声,一个挺身屁股离了藤椅,他反剪双手慢慢踱到胡狲跟前,盯着胡狲的眼睛突然厉声问道:“有人看见你跟着魏大人的轿子,从他家一直跟到了薰风阁,这事如何解释。”“这是没有的事,什么伪大人真大人,小可统统都不认得。”?
??胡狲嘴上虽不承认,心里头却在犯嘀咕:“这人怎么跟踪起俺来了,莫不是官府的探子。”他刚这么想,徐爵又吼了起来:?
??“说,你如此鬼鬼祟祟,要见魏大人做甚?”?
??“这位老爷的话,小可实在听不懂。”?
??事到如今,胡狲只好一味地装马虎,徐爵显得满脸的不耐烦,吩咐刮刀脸道,“看来,这只猴子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CM(28)且把他们带下去细细审问,别让他们留在这里败了咱的酒〖CM〗〗兴。”?
??黑脸汉子说罢手一挥,刮刀脸上前搡了胡狲一把,一行人又闹哄哄地离开了水榭。?
??这伙人前脚刚走,又有一个人后脚走进了水榭。他一个长揖,毕恭毕敬地说:“徐总爷,薰风阁那边,还该怎么办?”?
??徐爵问:“那两位大人现在如何?”?
??来人答道:“还关着门,在里头嘀嘀咕咕。”?
??“嗬,都两个时辰了,他们在商量什么大事。”徐爵眼珠子滴溜溜一阵乱转,嘱咐那人道,“你且先回去给我盯着,有啥动静及时来报。”?
??“是。”?
??那人答应一声,躬身退下。水榭里只剩下徐爵和那四个陪酒女伎。这五个不知廉耻的男女,顷刻又胡闹扭成了一堆。做过了种种淫邪动作,徐爵又提议坐回到八仙桌喝个交杯酒,内中一个生了一双好看的丹凤眼言语也最为泼辣的姑娘不同意,她撅着嘴,撒娇地说:?
??“老爷应先吃一杯罚酒。”?
??“为何要平白无故罚我?”徐爵不解地问。?
??“你诳骗我们姐妹。”?
??“咱诳骗什么了?”?
??“你说你姓王,叫咱姐妹称你王大爷,可是方才那差人进来,却是恭恭敬敬喊你徐总爷。姐妹们,你们说,大爷的这杯酒该不该罚?”?
??“该罚。”?
??众姑娘一齐应身,也不容徐爵辩解,拉手的拉手,抱头的抱头,掰嘴的掰嘴,生生地硬是把一杯酒给徐爵灌了进去。?
??
??徐爵呛得连咳了几声,虽吃了亏,却也不气不恼,涎着脸笑道:?
??“其实,本大爷从来就没有骗你们,徐总爷是我,王大爷也是我。”?
??“那你为何一个人有两个姓?”?
??“这个嘛,你们姑娘们自是不懂,”徐爵邪邪一笑,把坐在旁边的丹凤眼搂进怀中,一边摸着她的奶子一边说道,“徐是我的姓,这个王嘛,是我老二的姓。”?
??丹凤眼猛不丁朝徐爵裤裆里抓了一把,徐爵猝不及防,那根东西便被丹凤眼攥了个满把,丹凤眼扯着它,嗔道:“既然它叫王大爷,咱们也把它请出来喝杯酒。”?
??徐爵只觉被拽得生痛生痛,禁不住“哎哟哎哟”直叫唤,丹凤眼毕竟心痛它,顿时就松了手,撅着嘴说:“甚么王大爷,原来是只没疙瘩的海参。”?
??徐爵嘻嘻一笑,涎皮涎脸答道:“是呀,大爷这只海参,最喜欢吃的就是白白嫩嫩的蚌肉。”“你真坏!”?
??丹凤眼又开始撒娇,两只小拳头擂鼓似的打在徐爵身上,徐爵假装怕疼,夸张地嗷嗷乱叫,告饶说道:“我的姑奶奶,别打了,再打,大爷我就要恼了。”?
??姑娘们怕徐爵真的要恼,遂都收了手。经这一闹,一个个也都香汗淋漓云鬟半松,看了越发觉得可爱。徐爵仍在兴头上,嚷着让丹凤眼给他斟酒。?
??看着丹凤眼特别受宠,其余三位姑娘都有了醋意,一位胖嘟嘟的姑娘连忙献殷勤道:“大爷,秃酒难喝,菜都凉了,要不,咱去给老爷再要几个热菜来。”?
??徐爵打了一个酒嗝,摇头说道:“再好的菜大爷也不想吃了,单有一道菜可以醒酒,你去给大爷点了来。”?
??“啥菜?”胖姑娘说着就要起身。?
??“麻雀的杂碎。”?
??“这是道啥菜,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那大爷就告诉你吧,”徐爵又把丹凤眼揽进怀里,搂着她说道,“麻雀的杂碎,就是小——心——肝。”说毕,在丹凤眼的脸上猛亲了一口。?
??姑娘们没想到又上了当。顿时扑过来又要大闹。正在这时,刮刀脸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
??“你怎么又回来了?”徐爵问。?
??刮刀脸也顾不得有不相干的人在场,只把双腿往地上一跪,哭丧着脸说:“禀总爷,胡狲爷儿俩跑了。”?
??“怎么跑的?”?
??“刚走出庙右街,到了二郎神庙前的广场上,那儿满地都是卖小吃玩杂耍的。胡狲瞅机会拔腿就往人缝里钻,我赶过去抓住他的膀子,他反身朝我右眼窝就是一拳。打得我天昏地暗,他爷儿俩就趁机跑了。”?
??刮刀脸说罢就把头低了,紧张地等候主人的咆哮。徐爵定睛望去,只见刮刀脸的右眼窝的确淤紫了一大块,眼睛也肿得差点闭了缝。心想这小子挨了臭揍,那胡狲看来也真的就是个江湖艺人,因此倒也没有深究,只问道:“薰风阁那两个人呢?”?
??“方才也都走了,还是分头走的。”?
??“好,你们先回去吧,明儿个多派些弟兄上街,见了胡狲,还得抓回来。”?
??“小的遵命。”?
??刮刀脸千恩万谢就要退下,徐爵又把他喊住,指着屋里四位姑娘说:“这几位姑娘,今夜的缠头银子我都付了,你领回去让弟兄们消受消受。”?
??“这……”?
??刮刀脸蒙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这个屁,”徐爵没好气地申斥,“叫你领走就领走。”?
??
??徐爵说着一甩手,径直向水榭外走去,他的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让几个姑娘反应不及。眼看他已走出水榭的长廊,丹凤眼才追上来嗲声嗲气说道:?
??“老爷,您老未必连我也不要了?”?
??徐爵回过头,龇牙一笑说:“你两片小蚌肉不知喂过几百条汉子,本大爷哪还有兴趣。”?
??走廊上光线昏暗,丹凤眼望着徐爵白厉厉的牙齿,顿时像看到了魔鬼,吓得惨叫一声,一摊泥样晕倒在地上。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1:24:14 | 显示全部楼层
水龙吟
第十回 冯公公读折耍手腕 李太后吃茶识股肱




??这些时,尽管京城官场里头,为胡椒苏木折俸的事斗得驴嘶马喘,各方人物都铆足了劲儿蓄势待发。可是大内紫禁城中,依旧平静如常。小皇上每日上午,在母亲李太后等人陪同下听冯保念各府州县衙门呈上的条陈奏折,下午温书习字。这天上午辰时刚过,冯保反剪着手一步一摇地走进了乾清宫院门,遥遥看见宫前长廊上,小内侍客用正按着小皇上的脑袋,踮着脚瞧他的耳朵,孙海则嘻嘻笑着站在一旁凑热闹。冯保觉得这两个小内侍太放肆,顿时人脸放下去,狗脸捡起来,快步奔过去,断喝一声:?
??“大胆!”?
??两个小内侍一哆嗦,扭头一看是冯保,客用赶紧松了手,与孙海退到一边,勾头垂手,身子已是筛糠一般。这两个小大人虽贵为皇上身边的侍应,但见了冯保,依然如同老鼠见了猫。由于这一声断喝太突然,不但孙海与客用吓得灵魂出壳,就是小皇上朱翊钧也吓得脊背上直透凉气,不由得惊恐地喊了一声:?
??“大伴!”?
??冯保赶紧朝朱翊钧打了一拱,歉意地说:“皇上,老奴吓着你了。”接着又转向两位小内侍,恶狠狠骂道,“你们两个小畜生,好不晓事,万岁爷的头,是你们摸得的?”?
??“吵什么呀?”?
??忽然一个女人的声音插进来问,众人抬头一看,却是李太后从乾清宫中走了出来。?
??“太后,”冯保忙趋前行礼,说道,“奴才方才进来,见这两个小畜生按着万岁爷的头,便跑过来训斥。”?
??李太后“啊”了一声,便款款地走了过来。?
??冯保又朝两个小内侍喝道:“还不快跪下!”?
??孙海和客用哪敢吭声,一刷儿跪了。?
??走近前来的李贵妃,睨着两个小内侍,问道:“你们两个小奴才,为何要按万岁爷的头?”
???“是,是……”?
??客用语不成句,勾着的头又不敢抬起来。瞧他面如土色,朱翊钧看不过眼,忙站出来说话:
??“母后,这不怪他们。”?
??“为何?”李太后问。?
??朱翊钧答:“是咱的耳朵痒,好像飞了只虫子进去,咱就让客用看看。”?
??“万岁爷,老奴又要斗胆纠正您了,”冯保眯眼儿笑道,“在奴才面前,您不能称咱,要威威严严的,称朕!朕,这才是您的自称。”?
??李太后微微颔首:“钧儿,你大伴说得对,你可记住了?”?
??“记住了,母后,”朱翊钧瞧着跪在地上的两个贴身内侍,又说道,“朕让客用看看,朕的耳朵里钻进虫子没。”?
??“啊,是这样。”李太后表情释然。?
??见李太后有原谅的意思,冯保赶紧奏道:“万岁爷,您的耳朵痒,可以坐下来,让客用跪在凳子上给您瞧,哪能这样站在走廊上,任一个小奴才来扳弄,您是万乘之尊哪!”?
??经冯保这么一点拨,李太后豁然醒悟,喃喃说道:“是啊,这里头有规矩。”?
??“规矩大着哪!”冯保一脸峻肃,藏着玄而又玄的神气,说道,“奴才刚入宫时,就听宫内老人讲了一个故事,说的是孝宗万岁爷在御时,好微服私访,为的是洞察人心的向背。有一天夜里,投宿在一间荒村野店里,枕着块石头,睡在草席上。半夜里,有两个人在说话,一个在院子里,一个在隔壁屋中,孝宗万岁爷支着耳朵,听他们说些什么。只听得院子里那个人对屋中人说,‘今夜,皇上老儿又出来了,咱看星象,当在民间中,头上枕着石头,睡在草席上。’屋中人笑道,‘你没看错吧?’孝宗万岁爷听了觉得稀奇,便头脚易位颠倒来睡。不一会儿,听得屋中人也来到院子里头,看了一会天,说道,‘你老兄果然错了,皇上老儿哪是头枕石头,明明是脚踹着一块石头嘛。’孝宗万岁爷听了,不觉浑身冒汗。第二天回宫,命人前去访求那两个人,竟始终找不到。由此孝宗万岁爷深信,身为九五至尊的人主之极,一举一动,都有神灵窥伺。哪怕细微末节的小事,也丝毫马虎不得。须知万岁爷一句话就是圣旨,一个举动就是万世楷模。今日里,让客用这个奴才按着万岁爷的头,设若民间的高人看了星象,说不定就是天狗吃日头的大事。”?
??耳朵痒了请人看一看,这在老百姓里头,原是极平常的一件小事,可是经过冯保搬经弄典这么一摆乎,竟成了不可饶恕的欺君之罪。李太后顿时没了主意,问道:“依冯公公看,这两个小奴才该治罪?”?
??“正是。”冯保觑了一眼李太后,答道,“若按皇上的家法,客用小畜生怎么讨便宜,也得斫一只手,但今天的事既是万岁爷叫的,惩罚就轻一点,让这两个小畜生跪在院子里的砖地上,晒一上午太阳。”?
??“日头老毒的,晒晕了么办?”朱翊钧瞧了瞧砖地上白晃晃的阳光,担心地问。?
??冯保立即回答:“万岁爷,天底下生杀予夺大权,都在你手上,一味地慈悲,怎好当皇帝!”?“冯公公说得对,就这么办了,走,万岁爷,咱们去东阁。”?
??李太后一锤定音,说罢牵着朱翊钧的手,在两名宫女的引导下,挪步向东阁走去,冯保紧随其后。?
??此时的东阁,早已被值事太监擦拭得窗明几净,镶嵌了几十颗祖母绿的鎏金宣德炉里,也燃起了特制的檀香,异香满室,闻者精神一爽。而在小皇上的御座与李太后落坐的绣椅之间,有一个小巧玲珑的单盆花架,上面放了一个翠青六孔莲瓣花插,那本是南宋龙泉窑的旧物。花插上插了六支猩红欲滴的玫瑰,也分外夺人眼目。主仆坐定,李太后瞄了瞄小皇上几案前先已放好的十几份奏折,问冯保:“冯公公,奏折还未拆封?”?
??按规矩,所有呈给皇上的奏折,先都集中到通政司,再由该衙门转呈大内。奏折寄呈时就已封套缄口,通政司收到后再加盖火印关防。只有呈至御前,皇上下旨才能开拆,此前任何人不得与闻。新皇上登极之初,冯保就把这规矩说给李太后母子听了。这些时来,也一直是这么做的。今日李太后突然问这么一句,看似无心却是有意,冯保觉得这是李太后故意试探他是否对小皇上竭尽忠恳,便恭谨答道:“没有皇上的旨意,奴才岂敢拆封。”?
??“啊!”李太后嘴角微微一翘,微微笑道,“那就拆吧,你说呢,钧儿?”?
??“拆。”?
??朱翊钧的嘴中硬绷绷吐出一个字,他的心思还在那两个罚跪的内侍上头。?
??冯保趋身上前,把那些奏折逐一拆开并看了一遍题目,李太后问:?
??“有无紧要的?”?
??冯保答:“有三封折子,皇上和太后想必愿意听听。”?
??“哪里呈来的?”?
??“一封是河南府新郑县令呈上的密札,备细禀报高拱回籍这两个月的举止动静。”?
??本来慵懒地坐在锦缎绣椅上的李太后,一听这话迅速坐正了身子,急切地问:?
??“这倔老头子,回家后可老实?”?
??冯保眯着眼,把那密札读了一遍,大致陈述高拱回籍之后,足不出户,闭门谢客,连当地缙绅前往拜望,也一概谢绝。他刚读完,李太后就微蹙着秀眉问:?
??“这个县令的话可靠吗?”?
??“大致可靠,”冯保觑了一眼李太后,讨好地说,“上次太后嘱咐奴才,要把高拱盯紧一点,奴才就派人去了一趟新郑,传谕县令,高拱回籍闲居,地方官要把他看管紧一点,有关高拱的言行举止,须得定期写密札向皇上奏报。为了万无一失,除了县令那边,奴才还另外派了人监视。”?
??“情况如何?”?
??“诚如县令所奏,高拱表面上的确足不出户,但他总还有个传声筒在外活动。”?
??“谁?”?
??“他的管家高福。”?
??“啊,可有越轨之举?”?
??“这高福早被高拱调教出来,滑得像条泥鳅。他三天两头离开高家庄,一忽儿到庙里烧香,一忽儿到县城采东购西,看起来忙的都是高家的杂务,其实,他还是见了不少的人。前两天,有高福会见过的两个人跑到了京城,还在庙右街的薰风阁酒楼上,会见了魏学曾和王希烈两个。”?
??“这不是高拱的哼哈二将吗?”?
??“正是,因此奴才捉摸着,这里头兴许有阴谋。”?
??“那两个人是干啥的?”?
??“江湖玩杂耍的,是爷儿俩,爹叫胡狲,儿叫胡狲子。”?
??“抓住了?”?
??“这两家伙武艺高强,抓着又跑了。”?李太后秀眉一挑,埋怨道:“这办的是啥事!”?
??冯保赶紧滚下凳子,伏在地上连连自责:“奴才该死,是奴才办事不力。”?
??看着冯保一副惊恐的样子,李太后摇头叹了一口气,吩咐冯保坐起来回话,问道:?
??“冯公公,你上次说唐朝有个姓李的,住在衡山上,却把握着京城的朝政,这个人叫什么?”?“回太后,叫李泌。”?
??“后人称他为山中宰相,是不是?”?
??“是的。”?
??李太后突然从花插上拔出一支玫瑰,一折两断扔在地上,恶狠狠地说:“在咱万历皇帝当政的时候,绝不允许出现一个山中宰相。钧儿,你说呢?”?
??朱翊钧仔细听了这一番谈话,一想到高拱胡须戟张,目光严厉的黑煞星样子,就不免心悸,因此答道:“母后说得对,大伴,那两个人你务必抓住。”?
??“是,奴才遵旨。”冯保欠身回答,又道,“山中宰相,之所以能呼风唤雨,是因为在朝中党羽众多,若一举剪除,则可永保无虞。”?
??李太后频频点头,沉吟道:“高胡子自恃先帝信任,总揽朝政几年来,培植了大量党羽,这可是最大的心头之患啊。”?
??冯保察言观色,适时答道:“张先生提出京察,昨儿皇上例朝时宣读的《戒谕群臣疏》,可谓是清除高拱死党的绝妙良策。”?
??李太后一笑莞尔,她的眼前闪过一个衣饰整洁五官端正进退有度的大臣形象,心里头又难免浮起一片躁动,但她很快克制住并收敛了笑意,问冯保:“另外两份要紧的折子,是哪里呈来的?”?
??“一封是湖广道御史黄立阶呈上的,向皇上推荐已经回籍闲居四年的海瑞,说他是朝野闻名的清官,希望朝廷能够重新启用他。”?
??
??李太后问:“这个海瑞,是不是当年抬着棺材向嘉靖皇帝上疏的那个人?”?
??“正是,他上疏指责嘉靖皇帝宠信方士迷恋丹药,懈怠朝政,嘉靖皇帝雷霆大怒,把他打入了死牢。”?
??“先帝在的时候,不是放了他么。”?
??“不但放了,还给他官升两级,当了苏州知府。”?
??“怎么又回籍了?”?
??“听说这位海大人过于孤介,人品虽好,却不会当官,同僚与当地缙绅对他颇有怨词。”?
??“啊,钧儿,你说这折子该如何处置?”李太后问。?
??“发内阁票拟。”朱翊钧答。?
??冯保又拿起第三份奏折,晃了晃说:“这是殷正茂从广西庆远剿匪前线寄来的。”?
??“殷正茂,他抓到贼首没有?”李太后淡淡地问。?
??“没有,但他已把叛贼围在深山了。”?
??冯保接着又把那折子读了一遍。当听到“臣旬日前已将总督行辕移至荔波县城。叛首黄朝猛、韦银豹已被合围于水山中。目下臣正部署军事,设计出奇制胜之良策,以期冬至之前捣毁匪巢,擒获叛首,使西南妖氛清净。为万历顺世之展开,略献臣之芹心……”这一段话,
??李太后满意地“嗯”了一声,问道:“高拱多拨给他二十万两银子,到底是花了还是没花,怎么不见他的奏词?”?
??“是啊,”冯保随话搭话,“若是有这二十万两银子支撑危局,张先生也不会如此被动。”
??“张先生为何被动?”?
??“还不是为胡椒苏木折俸的事!”?
??冯保巧妙地把话题引到这上头,原也是煞费苦心的。章大郎失手打死王崧后,张居正只是写了个条陈告知皇上,之后再没有任何折子呈进。这件事究竟影响多大,牵涉面有多广,李太妃和皇上并不知晓,因此也就没有对这件事进行查询与深究,甚至连章大郎何许人也不甚清楚。对这件事,冯保本可作壁上观。但因邱得用三天两头就跑过来求他,冯保也觉得心里头总搁着什么。他原以为张居正会就这件事来找他,探探李太后有何口风。谁知等了十几天,也不曾得到张居正的只言片语。害得这位大内主管,挖着脑壳在想张居正究竟是何心思,有何招数。他这个人的禀性,本像是药铺的甘草,一时作冷,一时作热。日子过得风平浪静,他就感到无聊。思来想去,他决定择机向李太后及小皇上“吐点实情”,既不伤害张居正,又要让这位首辅喝上那么一点点辣汤。?
??却说李太后听了冯保的话后,心里头一惊,立即问道:“胡椒苏木折俸,京官们反应很大么?”?冯保答:“可谓是一片怨言。”?
??“说些什么?”?
??“有的说这是张居正怀私罔上,借此离间君臣情义。有的说不是太仓银告罄,而是国库陈年积压杂物太多,张居正实物折俸,是酷臣寡义之举。这事儿,在两京各大衙门里,已被吵得沸沸扬扬。”?
??“这么大的事情,张先生为何不向皇上禀报,而且,也不见两京官员的奏折。”?
??“张首辅没有禀报,依奴才看,也不是故意隐瞒。”冯保说着咽了一口口水,眼巴巴望着神色严峻的李太后,见李太后抬抬手示意他说下去,便继续说道,“张先生同高胡子不一样,对太后与皇上竭尽忠恳,这一点不用置疑。这么大的事情他之所以不禀奏,据奴才猜度,是因为张先生认为这不是大事。”?
??李太后突然提高嗓门说道:“这还不算大事,那究竟什么是大事?”?
??“在张先生看来,京察才是大事。”?
??“啊?”李太后一愣,停了一会儿,才又蹙着眉头说,“张先生人品好,有能力,大小事情可以放手让他去做。但遇上大事,总不能让咱母子俩蒙在鼓里。”?
??听话听音,冯保已听出李太后的话风中藏有某种担心,心中得意的同时,又感到不能再挑唆下去,于是又改口说道:?
??“其实,张先生不及时禀报,还另有隐情。”?
??“是吗?”坐累了的李太后,示意一旁侍候的宫女帮她捶捶背,捏捏腰,问道,“有何隐情?”?“就为那个被刑部拘捕的章大郎。”?
??“章大郎,章大郎是谁?”李太后问。?
??一直静听对话的朱翊钧,这时插话说道:“就是张先生上次的揭帖中,讲到的失手打死储济仓大使王崧的那个人。”?
??“钧儿好记性,看看,娘倒忘记了。”李太后朝儿子笑了笑,又问冯保,“这个章大郎,不就是北镇抚司的一名官员么,张先生为何在乎他?”?
??冯保刚欲开口,突然发现小皇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他感到那眼神里藏了一种过去未曾发现的东西,不免心头一惊,答话时就分外谨慎:?
??“太后与皇上有所不知,这个章大郎是邱公公的外甥。”?
??“邱公公,你说是邱得用?”?
??李太后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小皇上也霍地挺直了身子,东阁里顿时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这种反应在冯保预料之中,他继续作戏,连连叹气道:“唉,千想万想都不会想到,邱公公会摊上这么个不争气的外甥。这些时,邱公公心都怄肿了。”?
??“可是,邱公公却一直不曾提起过。”李太后喃喃说道。?
??“借十个豹子胆给他,他也不敢提呀,”冯保振振有词,“邱公公服侍太后多年,太后也觉得邱公公是难得的好奴才,如今升任乾清宫管事牌子才一个多月,就出了这等丑事。他那一张脸,往哪儿搁呀。”?
??“这倒也是……”?
??李太后说了个半截子话就打住了,冯保听不出下文来,又道:“处理胡椒苏木折俸的风波,章大郎是关键。”?
??“说说看。”李太后道。?
??冯保接着说:“说实话,两京各大衙门的官员,之所以敢有怨言,就看着章大郎受不着惩罚,如果把章大郎明正典刑,官员们便都会像秋后的知了,一下子全哑了。”?
??“那张先生为何不这样做呢?”朱翊钧问。?
??“投鼠忌器啊!”冯保挪挪身子,从窗棂里射进来的阳光,正好迷着他的眼睛,他用手揉揉眼皮子,才又说道,“张先生是有心人,他上次呈上的揭帖,说章大郎是失误致死人命,就这一个‘误’字,就说明他有保全章大郎性命之意。”?
??“究竟是不是误伤呢?”李太后追问。?
??“这个……这个,老奴也说不清楚。”?
??“这个张先生,胸中倒藏得住千山万水,”停了半晌,李太后才缓缓说道,“钧儿,你要好好跟着张先生学一学。”?
??朱翊钧瞥了一眼地上被折成两截的玫瑰花枝,又伸手理了理摆在面前几案上的那些奏折,答道:“母后,儿正有事要请教张先生。”?
??“那,你就传旨接见他。”?
??“您呢,母后,您陪儿一同接见。”朱翊钧说此话时,几乎是在撒娇。?
??“这……好吗?”?
??李太后侧身望了望南墙一垂到地的丝幔,端庄秀丽的面颊上,忽然泛起了好看的红潮。??
??刚过未时,张居正走进会极门,沿着东边甬道穿过会极中极建极三大殿。节令虽已过了处暑,可是大日头底下依然暑气蒸人。所以,张居正走完甬道来到云台门口时,额头上已是渗了
??一层细碎的汗珠。趁他揩汗时,领路的牙牌太监低声说道:?
??“请张先生稍稍留步,奴才先进去禀告一声。”?
??管事牌子刚进去,须臾间就有一个银铃样的声音传出来,这是小皇上朱翊钧亲口说话:?
??“请张先生进来。”?
??张居正先习惯地整了整官袍,抚了抚本来就很熨贴的长须,然后才提起袍角抬脚进门。一进屋子,他就发觉李太后与冯保都在里头。三人所坐位置与上次会见时大略相同。他立即跪下行君臣之礼,朗声说道:?
??“臣张居正叩见皇上,叩见李太后。”?
??小皇上答:“先生请起,坐下说话。”?
??一名小内侍给张居正搬来了凳子,张居正刚坐定,朱翊钧就开口说话了:“朕要见先生,是有事要请教。”?
??张居正答:“臣不敢当请教二字,皇上有何事垂询,请明示。”?
??朱翊钧看看冯保,冯保指指袖子,朱翊钧会意,便从袖口里掏出几张小字条,那都是他今日要请教的问题。这是冯保给他出的主意,怕他小孩子临时紧张,把要问的问题丢三落四给忘了,故先都在纸条上一一写好。朱翊钧把手上的几张纸条翻了翻,捡起一张来问:?
??“请问张先生,通政司每日送来很多奏本要朕审阅,这些公文事体浩繁,形式各异,应该怎样区别对待?”?
??一听这问题,张居正心里头一阵高兴,小皇帝已经有心练习政事,熟悉掌故了,这实在是一件好事。便应声答道:?
??“皇上所问之事,乃宫府间移文方式,冯公公在司礼监多年,是再也熟悉不过了。”?
??张居正的话意是要小皇上就近请教冯公公,这是在表示友好。冯保一听就明,两眼一眯笑着答道:“老奴虽在司礼监呆了多年,办的却都是具体事情。哪道折子该怎么批,外头有内阁的票拟,上头有皇上的旨意,司礼监只是看样批?,都是些省心事。昨日皇上问起,奴才也说不全,只记起上次张先生回答‘龙生九子’之事,平常处就见先生的学问深厚,便建议皇上亲自请教先生。”说罢一缩脖子一挤眼,越发像个没骨头的面团。?
??比起十几天前的第一次会见,朱翊钧胆子壮得多了,接着冯保的话头,朱翊钧说道:“方才朕提的问题,还请先生快快回答。”?
??张居正一直正襟肃坐,此时“嗯”了一声,略一思忖,答道:“皇上在各类章奏上的批复或者御制文章,虽总称圣旨,但因体裁不同,大略可分十类:一曰诏、二曰诰、三曰制、四曰?、五曰册文、六曰谕、七曰书、八曰符、九曰令、十曰檄……至于政府各衙门所上奏本,体制亦分十类:一曰题、二曰奏启、三曰表笺、四曰讲章、五曰书状、六曰文册、七曰揭帖、八曰会议、九曰露布、十曰译……”?
??接下来,张居正就自上而下以及自下而上的各十种文体作了详细的介绍说明,每种文体的法式、对象及作用都引经据典由浅及深剖析明白,朱翊钧听得很认真,没有听懂或心存疑惑之处便及时提问,这样言来语往,不知不觉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两人话头刚落,冯保连忙插进来说:?
??“万岁爷,该歇会儿了。”?
??“啊,是的,先生累了。”朱翊钧望了望透过西窗白色的柔幔照射到缠龙楹柱上的阳光,看看李太后,又朝张居正歉意地一笑,生涩地吩咐道,“看茶。”?
??立刻就有几位小内侍抬了四桌茶点上来,君臣四人一人一桌。张居正面前的小桌上,摆了三五种饮品和十几种茶点,他只喝了一小碗冰镇银耳汤,吃了一小块点心,便漱了口。?
??就在张居正慢慢品尝茶点的时候,细心的李贵妃一直从旁暗暗观察,她发现张居正特别细心,吃的时候,一只手始终按着下巴上的三络长须,这是为防止沾上碎屑。而且,他咀嚼时也不发出任何声响,只是慢吞细咽,一派斯文。这样一些细节,难免让她联想到自己的夫君,已经冥驾的隆庆皇帝,每次用膳,胡须上都难免沾上食物的碎末和汤水,而且碰上合口胃的饭菜,吃起来声音很大,样子难看。两相比较,她更欣赏张居正的温文尔雅。凭女人的直觉,她感到这种男人做任何事都会三思而行,见张居正不吃了,她便劝道:?
??“先生多吃些。”?
??“谢太后,臣用好了。”?
??李太后指了指自己食桌上的一碟点心说:“这是先帝在世时最喜欢吃的蜜制罗汉果,张先生不妨品尝几颗。”?
??张居正点点头,伸手拿起一颗,正欲送进嘴中,忽然又放回到碟子里。?
??“怎么了?”李太后问。?
??张居正长叹一声,说道:“先帝与下臣,有千古不移的君臣之谊。他既龙驾大行,吃不成他平生最爱吃的罗汉果,下臣又哪里吞咽得下。”?
??张居正说着就喉头发哽,敛眉唏嘘。李太后大为感动,晶莹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她假装阳光炫迷了眼睛,拿出丝绢拭了拭,指着食桌,对候在门口的太监说:?
??“撤下!”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1:24:29 | 显示全部楼层
水龙吟
第十一回 送风葫芦取悦皇上 练隐忍术笼络太监




??几个小内侍抬了食桌出去,云台内复归平静。李太后的情绪也稳定了下来。她看了看御座上的朱翊钧,这小皇上,只要母后一开口,立刻就如释重负,好像再没有他的事儿似的。这时候他歪着身子,一条腿曲起来蹬着御座的扶手,李太后朝他一瞪眼,他人还挺机灵,知道母后这是在责怪他,忙放下腿,端正身子,又从袖筒里摸出纸条来,拣了一张念道:?
??“请问张先生,这些时都在忙些什么?”?
??张居正一听这句问话,心中不免格登一下子,他立刻就想到这里头可能有两层含义,一是这些时一直没有求见,皇上不放心;二是可能皇上听到了什么有关于他的传言,特召他前来核实。不管怎么说,他从问话中听出了些微不满——与其说是小皇上不满,倒不如说是李太后。因此,他下意识地看了李太后一眼,答道:?
??“回皇上,臣近些时,一是就京察之事,与各值事衙门磋商,听一些部院大臣的建言咨议,二是为皇上物色讲臣。”?
??“啊,你在为皇上物色讲臣?”?
??李太后提高嗓门问道。为了今天下午的会见,她特意换了一件制作考究的九凤翔舞的绯红锦丝命服。戴在头上的凤冠,也是珠光摇曳。脸上薄施脂粉,更是顾盼生姿。张居正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看,顿时觉得这位一向冷峻端庄的年轻太后,今儿个却显得特别妩媚。虽然他感到李太后一双丹凤眼正注视着他,他却不敢正视,垂下眼睑,掩饰地清咳两声,答道:?
??“两年前,臣建议太子,也就是今日的皇上出阁讲学,蒙先帝恩准,每年春秋开两次经筵。今年春上,因先帝患病,经筵暂停。现皇上已经登极,宫府及部院大臣,都齐心协力,辅佐圣主开创新纪。虽偶有不谐之音,却无损于礼法,臣因此思忖,择日奏明太后及皇上,恢复今秋经筵。”?
??“这建议甚好。”李太后眼波一闪,又问,“参与经筵的讲臣,都物色好了?”?
??“选了四个,一讲《春秋》,一讲《诗经》,一讲本朝历代典章,一讲历朝圣主治国韬略,这四位讲臣,其人品学问都为士林注仰。待礼部奏折上来,请太后与皇上裁定。”?
??“此事就让张先生费心了,事不宜迟,让礼部尽快拟折上来,经筵之事,就让冯公公协理张先生操办。”?
??“臣遵旨。”?
??“奴才遵旨。”?
??张居正与冯保几乎是同时起身回答,看着这宫府两相一副谦恭之态,李太后心中甚是舒坦。她情不自禁说道:?
??“你俩都是先帝遗嘱中的顾命大臣,钧儿虽贵为天子,但毕竟只有十岁。所以,紫禁城内的事情,冯公公要想周详,把皇上的家管好。而国事天下事,就要有劳张先生尽心谋划了。”
??李太后刚说完,冯保又是俯身尖着嗓子道了一声“奴才遵旨”,张居正却是两手按膝,颔首言道:“启禀太后,臣当尽职尽责,不敢有丝毫懈怠,把首辅分内之事做好。”?
??李太后觉得张居正的话虽然诚恳,但却让人感到生分,于是嗔道:?
??“张先生怎好如此说话,你还是钧——皇上的师傅哪,不要忘了,隆庆四年,你就晋爵为太子太傅!”?
??“臣哪敢忘记,”张居正抬眼看了看坐在御座上的朱翊钧,充满深情地说道,“今天,我给皇上带来了一件小小的礼物。”?
??“礼物?”李太后一愣,“啥礼物?”?
??张居正朝门外招招手,顷刻,刚才领路的那个牙牌太监就拎了一个锦盒进来,递到张居正手上便又退了出去。张居正打开锦盒,从里面取出一个木葫芦样的东西来。?
??“这是个啥?”朱翊钧瞪大眼睛,好奇地问。?
??
??“空钟。”张居正答。?
??冯保伸着脖子看了看,嗤地一笑,说道:“这不就是风葫芦么,京城里头,满街的孩子都玩这个。”?
??李太后少年时在京城巷子里住过几年,自然也认得这物件。她不明白张居正为何送这“贱物”给皇上,不由得脸上一沉,问道:“张先生,这就是你送给皇上的礼物?”?
??张居正听出李太后的不快,但他并不惊慌,从容答道:“启禀太后,臣知道这礼物太轻,这是臣派人在草甸子集市上花两个铜钱买来的,但臣认为,皇上一定会喜欢它。”?
??朱翊钧打从出生到现在,从未见过这玩艺儿,此时心中痒痒的想见个稀奇,因此也顾不得看母后的脸色,朝着张居正嚷嚷道:?
??“张先生,这风,风……”?
??“风葫芦。”冯保垫了一句。?
??“对,风葫芦,风葫芦,”朱翊钧一拍小手,急切地问,“究竟如何玩?”?
??“皇上不必着急,臣这就玩给你看。”?
??张居正说着,便离座起身,走到屋子中间,面对御座上的朱翊钧,把风葫芦往空中一摔,熟练地扯动绳索,那只风葫芦便随着他的手势上下翻飞。张居正为何要送这“贱物”给皇上,说来事出有因。却说允修生日那天,因为玩风葫芦家中闹了一场不快之后。听了妻子的劝告,张居正终于悟出“孩子终归是孩子”这个道理。并由自己的小儿子允修联想到与之同龄的皇上。于是每日散班之后,总要挤点时间,陪允修玩一阵子风葫芦,这玩具张居正小时候也玩过,只是年代久远技艺生疏。一连玩了几次才又有所恢复,只是身子骨儿僵了,手腕也不灵活,很难玩出童年时的那般境界,待看到允修玩过风葫芦之后,不但不厌学,反而精力充沛思路通达,他遂决定买来一个送给皇上。?
??却说张居正专注地玩那风葫芦时,殿堂里的三个人,可谓是心态各异。李太后看着这位长髯及腹身着一袭仙鹤补服的大臣,那么投入地玩一只风葫芦,她既感动又觉得滑稽;冯保没想到张居正会想出如此绝招取悦皇上,在佩服张居正老谋深算的同时,心里头又酸溜溜的。朱翊钧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只翻飞腾跃的风葫芦,整个神情显得无比兴奋。有一次,眼看风葫芦快要跌到地上,他吓得惊叫一声,霍地从御座站起,恨不得一步跳下金踏凳,去抢救那只风葫芦。须臾间,但见张居正手轻轻一抖,那只风葫芦又贴地飞起。小皇上又高兴得拍掌大笑。这发自肺腑的银铃一样爽脆的笑声,李太后听了无比惊讶——好多年了(也许从来就未曾出现),她都没有听到过儿子的笑声如此甜美!?
??玩过一通,张居正收了绳索,又把风葫芦托在手上。此时只见他额上已是热汗涔涔。冯保吩咐值事小火者送上拧好的湿巾,张居正并未慌着揩汗,而是转向李太后禀道:?
??“太后,臣想将此礼物呈给皇上。”?
??朱翊钧早就伸出小手想接过风葫芦,但见李太后沉吟不语,他又畏葸地缩回双手,向母后投以乞求的目光。?
??此时李太后心情复杂,她既感受到张居正对小皇上的一片赤诚之心——这不仅仅是君臣之义,甚至可比拟为父子之情。但她又害怕这位当年的太子太傅误导皇上,让这孩子玩物丧志,从此读书不专,不思上进……?
??正在她左右为难不好表态时,张居正又说道:“太后,臣这几日与部院大臣交谈时,曾留心问过他们,小时候除读书外,是否玩过风葫芦之类的玩具,几乎所有被询问之人,都回答说玩过。”?
??“啊?”李太后微微仰起脸,以犹豫不决的口气问道,“你是说,玩物不会丧志?”?
??张居正接过小火者递上的湿巾,擦了擦汗,依旧回到椅子上坐下,款款答道:?
??“玩物肯定丧志,但此物非彼物也,这风葫芦可舒筋活络,启沃童心。偶尔玩习之,有百利而无一弊,臣之犬子允修,今年亦是十岁,与皇上圣龄相同,自玩了风葫芦后,好像换了一个人。往常总显得病恹恹的,读书听讲打不起精神,现在却不然,一天到晚朝气蓬勃,与塾师问答,嘴巴十分勤快,犬子由厌学到乐学,皆风葫芦之力也。”?
??“听张先生这么一说,这风葫芦还是疗治孩子贪玩的灵丹妙药?”?
??“回太后,臣以为风葫芦有此功效。”?
??“难得张先生想得如此周全,既为皇上物色讲臣,又送来风葫芦,先帝选你做顾命大臣,可谓慧眼独识。”?
??“太后如此夸奖,臣愧不敢当。”?
??这时,冯保已从张居正手上接过风葫芦,恭恭敬敬地呈给了朱翊钧。小皇上把玩一番爱不释手,真想一步跳下御座试玩一把,但看到母后与张居正对话严肃,又不得不强自收摄心神。
??眼见李太后对张居正的赞赏已是溢于言表不加掩饰,冯保心中暗忖:“女人毕竟是女人。”
??便硬着头皮,插进来说道:?
??“启禀太后,您不是还有事要问张先生么。”?
??“啊,正是,”李太后浅浅一笑。此时,偏西的阳光照着她肩头的霞帔,显得格外光彩夺目,她瞟了一眼冯保,问张居正,“张先生,听说胡椒苏木折俸一事,京城里有一些风波?”
??“看来,太后与皇上今日召见,为的就是这事。”张居正心里头嘀咕了一句,便答道:“是有一些浮言訾议,但无碍大局。”?
??“为何不见折子奏报此事?”?
??“是臣压下了。”?
??“啊,”李太后一惊,她没想到张居正如此坦诚,问道,“为何要压下?”?
??“些微小事,何必惊动圣上。”?
??张居正说得轻描淡写。李太后觉得他既深不可测,又清澈见底。于是也就不绕弯子,直接问道:?
??“章大郎打死王崧一事,如何处置?”?
??这一问问到筋上,张居正最感棘手的就是此事,但他声色不露,以退为进答道:“臣让刑部勘查此事,结果尚未出来。”?
??一直摩挲着风葫芦的朱翊钧,突然冷不丁插问一句:“你知道章大郎有何背景?”?
??“臣知道,他是乾清宫管事牌子邱得用的外甥。”?
??既已挑明,李太后索性打破沙锅问到底:“张先生,你对章大郎迟迟不作处理,是不是就碍着这层关系?”?
??“回太后,臣的确有投鼠忌器之意。”?
??李太后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冯保,这位大内总管,也正拿眼瞧她。四目相对心照不宣,冯保的眼神里似乎藏了这样一句话:“怎么样,太后,张先生的心思,奴才猜得不错吧?”李太后突然眉毛一拧,口气严厉地说道:?
??“张先生为何要投鼠忌器?你且秉公而断。不然,六科廊的那帮爱嚼舌头的言官,又有攻击咱的口实了。”?
??李太后突然变脸,张居正始料不及,因此稍作迟延,思虑如何答话。冯保见机行事,趁空儿问道:?
??“张先生,你上回给皇上的揭帖中,说王崧之死系章大郎误伤,果真如此么?”?
??张居正不知冯保问话的用意,因此机敏地反问:“冯公公,东厂对这件事勘查的结论如何?”?冯保答:“手下的访单报来,也说是误伤。”?
??张居正悠悠一笑说道:“待刑部勘查结果出来,如果仅系误伤,章大郎死罪没有,活罪难逃。”?张居正明里是对冯保讲话,暗里却是说给李太后听的。他巧妙地道出对章大郎的惩罚尺度,看李太后作何反应。?
??李太后犹自气鼓鼓地说:“张先生一定要秉公而断,万不可留闲话给人说。”?
??朱翊钧瞪大充满稚气的眼睛问:“母后,谁有这大胆,敢说你的闲话?”?
??“有哇,”李太后长吁一口气,忿忿地说:“六科廊的言官,不是人手一册《女诫》么?”
??“张先生,这次京察,把这些人统统革职。”?
??朱翊钧脚一跺,那表情竟又成了一言九鼎的人间至尊。张居正并不“领旨”,而是适时调转话头,对李太后说:?
??“方才太后提到《女诫》,臣倒有个建议。”?
??“说。”?
??“京城珠林坊印行一千本《女诫》,肯定受人指使。言官们人手一册如获至宝,其心情不言自明……”?
??“这是指斥太后干政呢,还有那个伍可,胡诌什么男变女,说这是阴盛阳衰之兆,真是狗吠日头!”?
??冯保打断张居正的话,气呼呼说道。张居正待他说完,又接着说:?
??“太后为天下母仪,有深沉博大的爱子之情,却绝无一星半点干政之心。因此,臣冒昧建议,那些心怀鬼胎之人,不是利用《女诫》来作文章么,干脆,太后以自己名义,颁旨内经厂印行五千本《女诫》,赐给两京及天下各府州县衙门,看他们还有何话说。”?
??“这……冯公公,你觉得如何?”?
??因救了章大郎一条命,冯保稳稳落下了邱得用的人情,因此这会儿心情十分畅快,见李太后征询意见,忙答道:?
??“张先生这主意真是好,太后若是在《女诫》书首写上序言,天下的是非之口,就一次塞得干干净净。”?
??经这一点拨,李太后豁然开朗,她向张居正投以感激的一瞥,说道:?
??“烦请张先生,替咱作个序。”?
??“臣遵旨。”??
??大内刻漏房报了酉时,张居正才离开云台。斯时夕阳西下,建极殿高高翘起的檐角挂着灿烂的余晖。领路的牙牌太监又带着张居正踏上通往会极门的长长的甬道。大约走了一半,忽听得背后有人喊道:?
??“先生请留步。”?
??仅听声音,张居正就知道是冯保,他回转身来,只见冯保正急匆匆朝他走来。?
??“冯公公,你还有事?”张居正问。?
??“皇上还有事交待哪。”?
??冯保赶了几步路,说话气喘喘的。他俩站着的地方,是中极殿的左侧。冯保左右瞧了瞧,吩
??咐领路的牙牌太监:?
??“你去交待中极殿管事牌子,开一间耳房,咱与张先生要说话。”?
??牙牌太监滚瓜样跑开。一会儿就听得开门的声音,冯保领着张居正挪步过去。按区域划分,
??紫禁城应分三块。第一块是午门至会极门之间,内阁与六科廊于此办公;第二块是会极门至
??
??乾清门之间,就是宏伟壮阔的会极(后更名为皇极)、中极、太极三大殿,两旁厢房里,是内宫二十四监局的值房;第三块就是乾清门内,这里是皇上与后妃们的私寝之地。现在,冯保领着张居正进了中极殿的耳房,按常规这是不允许的。为了避免内外串通要挟皇权,内宫掌印太监与外廷首辅绝不准单独见面。皇上有旨到内阁,有专门的传旨太监,皇上要接见大臣,有专门的领路中官。这些五花八门的专职内侍,虽然都归掌印太监管辖,但掌印太监本人,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样可以为所欲为,其实他的行动处处都受到诸多制约。但明太祖洪武皇帝制订的这些禁令,过了一百多年数代皇帝之后,已是日渐松弛。纲纪朽坏的最大表现就是有禁不止。掌印太监与首辅这内外两大“权相”的配合如何,往往成为政局是否动荡的晴雨表,这方面例子不胜枚举。不过,前朝内外“两相”,虽然暗中通气互为声援,表面上还要掩人耳目互不来往。所以,当冯保邀请张居正来中极殿耳房坐坐时,张居正心下犹豫,刚一坐定,他就问道:?
??“冯公公,你我坐在这里,是否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是太后与皇上叫咱来的。”?
??“啊?”?
??张居正微微一怔。冯保看透了张居正的心思,嘴角一扯笑道:“张先生,按太祖皇帝订下的规矩,皇上接见首辅,咱这个司礼监掌印是不该在场的,你说是不?”?
??张居正轻抚长髯,没有回答。冯保又接着说:“还有,太后直接与大臣会面,且议论国事,这更有悖祖训,你说是不?”?
??、“这……”?
??张居正欲言又止。冯保的脸上又浮出刻毒的笑意,逼问道:“张先生,如果有人要嚼舌头,说太后如何如何的,你怎样回答?”?
??“这有何难?当今皇上圣龄幼冲,太后作为母亲,有监管的责任。”?
??“这不就得了,”冯保一拍大腿,兴冲冲地说,“你还担心你我会见,会被人说闲话么?要知道,先帝遗嘱中,咱与内阁三大臣同受顾命。如今高胡子削籍,高仪病死,就剩下你我两人,为了皇上,为了免除太后的担心,你我能不见面么?”?
??张居正心下承认冯保的话有道理,但他觉得这位老公公也许憋得太久,一朝得势,便有些肆无忌惮,他不好指责,甚至规劝也不能,只得委婉答道:?
??“我们作大臣的,为了皇上,背些黑锅原也不算什么,只是凡事须得谨慎,小心不亏人。”
??一听这话,冯保心里头有些失望,他信奉“胆小做不成大事”的道理,但转而一想,也许张居正故意这等低调,便叹道:“有些个作臣子的,蚕豆大的蚂蚱嫌路窄,张先生你却是獭子过水一重皮,毛都不湿一根,这是高手。”?
??“冯公公过奖了。”张居正不想这么闲扯下去,便抄直了问,“请问冯公公,皇上又有何旨意?”?冯保顿时把脸上的刻毒一扫而空,换了一副弥勒脸答道:“你前脚走,皇上后脚就跳下御座,扯开绳索就玩那风葫芦,可是怎么着也飞不起来,他要咱问你,如何让风葫芦飞起来。”
??“这个,光说说不清楚,得示范。”张居正想了想,又说,“皇上身边不是有两个小内侍么,让他们出宫,找两个高手学一学,再回去教给皇上。”?
??“好,就这么定了,”冯保说着,见张居正有起身告辞的意思,立忙作手势让他坐下,接着说,“张先生,有两件小事,还望你留意。”?
??“何事?”?
??已起了身的张居正,又坐了下来。冯保瞄了瞄窗外,突然压低声音说:“你知道今日召见你,是谁的主意?”?
??“不知道。”张居正无意猜测。?
??“是太后,”冯保眨眨眼睛,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太后早就知道章大郎是邱公公的外甥,有心保他又说不出口。你那揭帖里用了‘误伤’两个字,真是绝妙啊。”?
??“这有何绝妙?”?
??“若太后口气硬,不讲人情,误伤人命也可重惩。若想救人一命,这一个‘误’字,里头有多少文章可做。”说到这里,冯保又把身子凑近一点,好像老朋友谈心一样说道,“张先生,太后的心情咱知晓,她就是要保章大郎一条命。”?
??“还有呢?”?
??“还有……还有的文章,就靠你张先生来做了。菜刀打豆腐,两面光溜,你张先生有这本事。”?说心里话,张居正并不喜欢冯保这样阴阳怪气的脾性,但深知他有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季老辣手段,所以又不得不深与结纳。接了冯保的话头,他答道:“冯公公,仆初为首辅,许多事考虑不周,太后与皇上处有何思量,还望公公能预通声气。”?
??“嗨,你这话一说,反把我老朽当外人了,”冯保仿佛要大笑,又强忍着,肩膀一耸一耸的,手指着乾清宫的方向,说道,“张先生你放心,宫里头的事,咱包了。”?
??“仆这就多谢了。”?
??张居正朝冯保抱拳一揖,告辞出门。这一坐,不觉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满天红漾漾的晚霞,投到宫殿肃穆的琉璃瓦上,反射出柔和的桔色光芒。张居正刚穿过中极殿左侧的长廊,冯保又从身后赶上来,说:“张先生,还有一件小事,差点给忘了。”?
??张居正停住脚步,笑眯眯道:“再说也不迟嘛。”?
??冯保瞧瞧周围没人,低声问:“听说两淮盐运使史元扬四年期满,首辅是不是打算换人?”
??“仆还不知道此事,”张居正答道。他不是装马虎,而是确实不知道,全国那么多衙门,如果事必躬亲,他哪里照顾得过来。但冯保既专此询问,就无法搪塞过去,便问,“冯公公如此问来,想必是有人推荐。”?
??冯保嘿嘿一笑,有些不自然地说道:“老朽是想荐一个人。”?
??“谁?”?
??“胡自皋,现在南京工部主事任上。”?
??“胡自皋?这不是传言花三万两银子买一串假佛珠送给冯公公的那个人么?”张居正一惊,心里头顿时生了嫌恶之意,但脸上却依然笑容可掬,轻轻问道:“冯公公有意推荐他?”?
??“如果张先生方便,就……”冯保望着张居正脸上捉摸不定的笑容,忽然有些尴尬,顿了顿,又说道,“不过,老朽也只是顺便提提,张先生如果为难,就算了。”?
??张居正摆摆手,依旧笑着说:“这有什么为难的,冯公公交办的事,仆一定尽力办好。”?
??“啊!”?
??冯保惊叹一声,他没想到这位推诚辅君竭精尽职的首辅,竟答应得如此爽快。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1:24:36 | 显示全部楼层
水龙吟
第十二回 探虚实天官来内阁 斥官蠹宰辅说民谣




??杨博喝罢早粥,更了衣,刚准备吩咐备轿前往吏部上班,管家忽然来报:礼科给事中陆树德求见。杨博心想:“大清早不去六科廊点卯,跑来见我做甚?”遂答道:“都啥时候了,哪还有功夫见客。”?
??管家因得了陆树德的赏银,故替他说话:“陆大人已经来过三次了,都因老爷在会客而没有见成,陆大人说,他只跟老爷说几句话,不会耽误多少工夫的。”?
??“那就让他进来吧。”?
??杨博摇摇头,不情愿地坐了下来。?
??这位新近上任的吏部尚书是隆庆八年的进士,今年已经七十二岁了。在朝廷现任的大九卿中,就数他的资格最老年纪最大。他嘉靖三十三年就当上了兵部尚书,十年后又改任吏部尚书。隆庆二年因受徐阶的牵连而致仕。两年后高拱接任首辅时又被召回,因吏部尚书被高拱兼任,杨博只得改任兵部尚书。吏部尚书俗称天官,大九卿摆在第一。由吏改兵,对杨博来讲就有点贬的意思。好在高拱有心计,向皇上建议让杨博挂吏部尚书衔而职掌兵部,这样既照顾了杨博的面子,自己又不失吏部的权力。虽然高拱觉得这主意两全其美,但杨博心里头总还是有点疙疙瘩瘩。这次张居正调整六部人选,又让杨博回去执掌吏部。尽管杨博对张居正让他“官复原职”心存感激,他还是上书皇上请求致仕。一来这样可以表现他避官去利的士林气节,二来他也的确感到自己老了,在张居正手下当这个“天官”有些力不从心。但他的折子被皇上打了回来,请求不允。他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任。?
??打从到了吏部,杨博恨不能把一天掰做三天来使。倒不是他愿意这样,而是情势所然迫不得已。每天无论是在衙门里还是在家中,前来拜望的人络绎不绝。有的人来攀乡谊,有的人来认座主。也有的人来讨他的《百粥谱》,请教养生之道。不过,这些都是幌子,来访的官员其真实目的都是来打听虚实寻求保护的。特别是小皇上例朝宣布即刻实行京察之后,杨博家的门槛差不多要挤破了。这样过了两天,杨博难以招架,干脆就下了逐客令。每日散班回家便把大门紧闭,恁什么人也不见。说是这样说,仍有人挖空心思削尖脑袋要见他。譬如这个陆树德,一大早跑来守门礅,硬是让他逮着了机会。?
??管家把穿戴齐整的陆树德领进客堂。他是在上衙的路上先折来这里的。天气还很热,加之又在日头底下晒了一会儿,这个大胖子科臣已是前胸后背都渍出了汗斑。此时见了杨博,他也顾不得揩汗,纳头便拜。杨博欠欠身子算是还礼,抬手让陆树德坐下,问道:?
??“大清早的,有甚急事?”?
??陆树德与杨博同是山西老乡,没有这一层扯得上的关系,陆树德也没有理由死乞白赖地求见。他知道时间紧,也就不绕弯子,单刀直入答道:?
??“博老,晚生是来求救的。”?
??“求救的?”杨博一惊,问,“你怎么了?”?
??陆树德一脸的晦气,抱屈答道:“前几日例朝,卑职的六科廊同僚都听了圣旨,要举行京察,回衙来大伙儿一议论,都觉着这是新任首辅张江陵的好主意。博老你也知道,咱们科臣都是敲了登闻鼓的,冯保恨不能把咱们一个个都生吞了。这一回,他就可以借首辅之手,把咱们一锅端收拾干净了。”?
??杨博看陆树德紧张的样子,诘问道:“你听到什么风声了?”?
??\“外头都在传,新首辅要把高阁老的故旧门生一网打尽呢。”?
??“这都是捕风捉影望文生义,你堂堂一个礼科给事中,也信这些个谣传?”杨博一捋长须,生气地申斥。?
??“博老,六科廊的人并不都是些斫脑瓜子。种种迹象,叫咱们不得不信啊!”?
??“你一口一个咱们,究竟代表谁说话?”?
??
??“实不相瞒,是六科廊的所有同僚,都知道晚生与博老同乡,因此撺掇着让咱来找您。”?陆树德腆着脸,一把折扇呼呼呼摇个不停。看他那副样子是焦急、愤懑、惶恐与卑琐都交织在一起。杨博虽然打心眼里瞧不起,但对冯保这个笑里藏刀的阉竖更没有什么好感,他心里头一直同情高拱,爱屋及乌,因此对陆树德也动了恻隐之心,遂嘟哝一句:?
??“即便是这件事情,你找我又有何用?”?
??陆树德答:“咱们言官们商议,现在满朝文武,最能说公道话的只有博老与葛守礼两人们两人出来说话,首辅张江陵不敢不听。而且,朝中四品以下官员的京察也由你们俩主持,这或许就是咱们科臣趋吉避凶的正途。”?
??“此话怎讲?”?
??“咱六科廊的言官希望博老能奏明皇上,咱们的京察改由吏部与都察院主持。”?
??陆树德此话事出有因:六科言官,论其秩只有六品,但其支俸却按四品待遇。如果按其官职,他们的京察倒是应该由吏部和都察院主持,但按其俸禄,他们的京察就要升格到皇上直接处置了。陆树德他们担心直接面对皇上,冯保与张居正就可以上下其手从中寻衅公报私仇。
??如果交由吏部和都察院来进行,有博老与葛守礼两位无偏无党德高望重的一品大臣从中斡旋奥援,局面或许还有可救之处。?
??杨博久涉朝政,对科臣们这一请求的真正动机自然是透透彻彻地明白,他笑了笑,说道:“六科廊言官的京察,历来都是由皇上主持,这次恐怕也不能例外。”?
??“那,博老岂忍心看咱们成为砧上之肉?”?
??“没有这么严重吧。你们对新首辅可能还有误解,他提出京察岂是为了公报私仇排斥异己?时候不早,老夫也不得空与你闲扯。”?
??杨博说着就起身吩咐备轿。陆树德本希望能看到杨博有一个明确的态度,可是这老头子说了
??几句油光光两不挨边的话,让陆树德既感到有点希望又觉得不踏实。时候又不早,他只得怏怏告退。?
??却说杨博乘了八人大轿,从他所居的方巾巷出来,大约二三百步往右一拐,便上了东长安街。这时候卯时已过了多半,大街上车迎毂击熙熙攘攘正是闹热。天官出行虽有幡伞导引瓜钺开路,怎奈路上人多还是快不了。杨博倒也不催,索性放了轿帘闭目养神——目是闭了,神却不能养。他一门心思还在想着陆树德的话。?
??自四天前小皇上例朝当庭宣布即刻实行京察,这些时应天顺天两京各衙门已是乱成了一锅粥。说它乱,并不是表面上那种能够见得到的嘈嘈杂杂闹闹哄哄的局面。事实上较之以往衙
??门里倒是冷清多了。往常上班点卯之后,官员们便三个五个扎堆凑在一起云天雾地吹大牛。从某大臣上朝也舍不得脱下马尾裙到某亲王吃海狗肾吃成了痨病;从尼姑偷汉子的绝技到和尚吃花酒的本领,逮着什么谝什么,一谝就是半天,倒把正事都丢在了一边。现在却不一样。官员们不管有事无事,都在自己的值房里正襟危坐,既不串门,也不交头接耳。更有那些在肥缺上或者在要紧衙门里当值的显官,往日里神气得不得了,见了人像只大肥鹅一样头昂到半天,如今也缩了气儿软了脖子,逢人打招呼都成了笑脸菩萨。这皆因京察的圣旨既出,两京官员无论大小都得考虑自己的升降去留。在这关乎前途命运的非常时期,谁能不着急?
??谁又还有闲心插科打诨说笑话?连前些时因胡椒苏木折俸引发的风波,多数官员们大发牢骚
??,甚至有的人蠢蠢欲动想闹事。如今也都成了霜打的茄子,蔫了。所以,前头说的乱,是乱在两京官员们的心里。?
??究其因,官员们的慌乱主要是心中没有底。谁都知道十岁的小皇上当不了什么家,真正决定众官员命运的还是新任首辅张居正。这种情势下,针对张居正的各种各样的猜测纷纷出笼不胫而走。譬如魏学曾与王希烈的担心,六科廊言官的分析,甚至更有危言耸听者,杨博都不
??知听了多少。因为隔着辈分,杨博与张居正并无深交。但同在政府多年,特别是在最近两年
??任兵部尚书期间,与内阁中分管兵部的张居正有着较多的接触。他对张居正的练达思想行事风格还是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他虽然不敢保证张居正不会利用京察排除异己,但他更认为张居正这一举措有其更为深远的意义。在这一点上,不仅仅是他,两京稍有资历的官员都应该清楚。?
??话要说回到隆庆二年,刚入阁不到半年的张居正在当时内阁四名辅臣中位居末次,就向隆庆皇帝上了一道《陈六事疏》。开篇就讲“近来风俗人情,积习生弊,有颓靡不振之渐,有积重难返之几,若不稍加改易,恐无以新天下之耳目,一天下之心志。臣不揣愚陋,日夜思惟,谨就今之所宜者,条为六事,开款上请,用备圣明择。”接着,张居正便从省议论、振纲纪、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等六个方面全面系统地阐述了自己的施政纲领,希皇上能够“审时度势、更化宜民”,从政治、经济、军事诸方面推行改革。改变自正德、嘉靖两朝积留下来的吏治腐败、法令不行、国库枯竭、武备废弛,豪强势力大肆兼并土地,百姓破产,民不聊生的严重局面。在这篇洋洋万言的《陈六事疏》中,张居正对承嗣大统的隆庆皇帝充满了期望。他惟愿隆庆皇帝能够像成汤那样做一代英主明君,他自己也作好准备当一个辅佐成汤成就霸业的伊尹。但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隆庆皇帝素无大志,担惊怕苦捱这么多年才好不容易登上御座,因此他只想粉饰太平花酒自娱,根本没有励精图治富国强兵的念头。何况还有更深的一层,张居正还没有取得这位新皇帝完全的信任,那时内阁中的两位名臣徐阶和高拱,虽然因为互相争斗而两败俱伤相继致仕,但张居正前面还有李春芳、陈以勤等素有名望雍容进退的老臣。所以,一切大权还轮不到他这位年仅四十四岁的末辅。鉴于这些原因,隆庆皇帝收到《陈六事疏》后,只是敷衍式的嘉奖。他的朱批“览,卿深切时务,具见谋国忠恳,着该部院议行”,只是一纸空文,国家政治局面依然是水行旧路没有多大改变。但是,张居正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气馁。当伊尹霍光这样的名臣良相是他毕生的政治抱负,他一如既往地以超乎常人的忍耐等待机会的出现。功夫不负有心人,隆庆皇帝驾崩新旧更替之机,张居正终于把握住机会荣膺阁揆之职……?
??杨博迷迷盹盹这么一路想来,忽然他感到轿子缓了下来,睁眼一看,只见轿夫们正在磨轿杠准备折向吏部衙门所在的富贵街,他赶紧蹬了一下轿板,掀帘叫道:?
??“不要磨了,径直去内阁。”??
??听说杨博乘轿来访,张居正赶紧丢下手头事情,走到内阁门口迎接。杨博是那种表面谦和内心倔犟的人,高拱任首辅期间,他竟没有到内阁一次。有关兵部的事情,除了廷议,实在有要事磋商,往往是高拱屈驾到兵部会议。好在兵部一直由张居正分管,高拱也省了许多尴尬。那时候,张居正虽是杨博的上司,但杨博是老资格,无论朝野人望都重,因此张居正在杨博面前总是表现谦恭,每次相见都执晚生礼。杨博表面上不说什么,内心中对张居正却有着十分的好感。如果不是这样,今天他就不会亲自来内阁拜访。?
??杨博在内阁门口下轿,张居正快走两步迎了上去,双手一揖说道:“博老,天气酷热,您怎么来了?”?
??杨博拱手还了一礼,答道:“心里头窝的事情太多,想找你倾吐倾吐。”?
??不说商量而是说倾吐,细心的张居正听得出杨博既要摆老资格,同时也把他当朋友看待,于是笑道:?
??“您有事,仆可以去吏部嘛。”?
??杨博摇摇头,既是诚恳也是调侃地答道:“你如今已是首辅,老夫怎能倚老卖老,失了朝廷的规矩呢?”?
??说话间,两人已走进了张居正的值房,在会客厅里,张居正把正座让给了杨博,自己打偏坐在杨博的右首。喝了几口茶后,杨博也不绕弯子,劈头就问:?
??“叔大,皇上宣布京察已经几天了,你都听到了一些什么舆论?”?
??张居正答:“博老向来人缘好,且虚怀若谷,一定是知道不少舆情,仆正想听听博老的呢。
??
??”?
??
??杨博快人快语:“叔大,舆情对你可是不利啊!”?
??张居正眼角的鱼尾纹稍稍动了一下,笑一笑后平静答道:“是吗?仆愿闻其详。”?
??杨博皱一皱眉,径自说了下去:“老夫待罪官场,已经四十五个年头儿了。亲眼见到了翟銮
??、夏言、严嵩、徐阶、李春芳、高拱六位首辅的上台与下台。老夫不想在这里评论他们柄国执政的功过是非。老夫只想说一点,他们上台时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笼络人心,这一点几乎无一例外。像严嵩,谁都知道他是个大奸臣,可是他一上台就请示嘉靖皇帝,给两京官员提高折俸的比例,官越小获得本色俸越多,让两京官员对他感恩戴德。还有徐阶,甫一上任,就大平冤狱,大凡因进忠言而被嘉靖皇帝治罪的官员,死者昭雪封谥,生者加官进爵。那
??个在大牢里整整坐了两年的海瑞,就是得徐阶之力而出狱,不但平反,而且还从一个六品的户部主事一下子晋升为四品的苏州太守。仅此一点,士林清议就对徐阶十分有利。再说高拱,他虽然性格躁急心胸狭窄,但除了整一整徐阶的几个亲信之外,对绝大多数官员,他还是优恤有加。譬如说,对那些当了尚书多年再也无法晋升的老臣,他向隆庆皇帝请旨额外颁赐
??,不是晋为太师就是晋为太傅,这些勋职都是虚衔,但有了这个虚衔,就同你晋升大学士一样,由二品变成了一品。俸禄拿到了顶级,一年多了几百石粮食上千两银子,而且除了本人,还有常例恩荫子孙,让他一个儿子免了考试就直接进入官场,当一个中书舍人或太常博士什么的,这又解决了老臣的后顾之忧。这些个策略招数,既无害于朝廷,又有益于官员。因此高拱尽管有这样那样的缺陷,却依然能够稳定政局,开创一呼百应的局面。?
??“可是你叔大,刚入机衡之地,所有官员莫不引领望之,侧耳听之,看你叔大有何举措,能够让他们从中得到好处。等来等去,好处没等到一星半点,却等来了一个胡椒苏木折俸。武官们在储济仓闹事,按理是违悖了朝廷大法,应当严惩,可是在京各衙门的官员,对他们却是同情有加。人心向背,这里头不言自明。这一波还未平息,紧接着又是一个圣意严厉的京察。直弄得两京官员人心惶惶寝食难安。谁都知道,胡椒苏木折俸、京察,都是你的主意,叔大啊,你这样做,岂不是要结怨于百官,把官场变成冷冷冰冰荆棘丛生的攻讦之地么?”
??杨博的这一段话,可谓是肺腑之言,虽住了口,两道吐剑的毫眉却还在一耸一耸地显示内心的激动。这老头儿真是保养得好,说了这半日的话,口不干舌不燥,精神气儿还旺得很。张居正听了这番话,心里头很不是滋味。一方面,他承认杨博说的话句句都是忠言,这位三朝老臣若不是把他当成忘年交,决计不会大老远顶着毒日头跑来内阁向他进言。但另一方面,他也感到自己提出的京察之所以普遍遭受非议,是大家并不了解他的真正动机。杨博出于情谊前来规劝,尚且听得出微词来,一般人的态度也就可想而知了。尽管张居正善于克制自己,心情却不能不由此沉重。沉吟有时,他缓缓说道:?
??“博老一席话振聋发聩,仆铭记于心,当深思之。但身居宰辅,唯务从命,一应国家大政,总以得体为是,岂敢为保禄位而怀私罔上。昔范文正公当国之时,深患诸路监司所得非人,便拿来选簿一一审视,凡有不合格者,便拿笔勾去,他的友人规劝道:‘一笔退一人,则是一家哭矣,请公笔下留情。’范公答道,‘一家哭,比之一路哭一郡哭,哪一个更令人痛心?呜呼,我既身居宰相,当以天下为公,岂能怀妇人之仁,为一家哭而滥发慈悲。’范公此等正气,足以震慑千古。仆以为,惟其如此,才是宰相的襟抱,才能担负起宰相的论道经邦燮理阴阳的责任。盖政事顺则民心顺,民心顺则天地之气顺,天地之气顺则阴阳有序。天地人之极,人为主,一国之政顺与不顺,检验民心便可得知,然而欲使民心顺者,官也。如果百官一个个怙势立威,挟权纵欲,恶人异己,谄佞是亲,于所言者不言,于所施者不施。其直接后果,就是皇上的爱民之心得不到贯彻,老百姓的疾苦得不到疏导吁救。上下阻隔,阴阳不交,人心不畅,出现了这种局面,身为宰辅不去大刀阔斧除痈去患,而是如范公讥刺的那样为博一个虚伪的官心,而尽力推行妇人之仁,那国家之柄庙堂神器,岂不成了好好先生手中的玩物么!”?
??张居正本是个城府极深的人,哪怕所说的话挟雷带火,也只是一个娓娓道来,让人感到波澜不惊。杨博虽然赞赏张居正慨然以天下为己任的襟怀,但对他“妇人之仁”的观点却颇不以为然,张居正话音刚落,杨博就温和地反驳道:?
??“叔大,君恩浩荡无远弗届。民有福祉官亦应有福祉。身为宰辅在便利场合下为百官谋点利益,怎么能说是妇人之仁呢?”?
??杨博振振有词。张居正知道这样争论下去纵然十天半月,也决无结果。他遂起身走进里间案房里,打开桌上的卷宗抽出两张纸来,又回到会客室递给杨博说:?
??“博老,你看看这两首打油诗。”?
??杨博接过,只见这两张纸都是五城兵马司衙门的文笺。每张笺上都光头光脑地抄了四句韵文。杨博先看第一张,上面写着:
??一部五尚书,?
??三公六十余。?
??侍郎都御史,?
??多似景山猪。
??再看第二张:
??漫道小民度命难,?
??只怪当官都姓贪。?
??而今君看长安道,?
??不见青天只见官。就这么两首顺口溜,杨博翻来复去看了很多遍。读过后,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宰辅的案头上,怎会放着这样的东西?接下来第二个念头是:五城兵马司的堂官巡城御史王篆,众所周知是张居正的夹袋人物,这两张纸十有八九是王篆送过来的。此人最了解张居正的心思,他送这个来肯定是投其所好,也就是说,刻下张居正“好”的就是这个。?
??“叔大,这是王篆送来的?”杨博直言问道。?
??“正是。”?
??“王篆从哪儿弄来这样的顺口溜?”?
??“这是民谣!”张居正笑着纠正,“大凡国运盛衰,官场清浊,民心向背,都可以从老百姓口头相传的歌谣,也就是您所说的顺口溜中看得出来。赏其歌而知其民,颂其谣而知其俗。所以,周文王特别置了一个采诗官,让他采集民间的歌谣,从中分析老百姓的所思所想,为其治国纲领的制订提供依据,这实在是一个好的传统啊!”?
??经这么一点破,杨博明白张居正为什么好此一道了。他叽咕着说:“王篆也是个鬼精,他居然能弄到首辅想要的歌谣。”?
??“博老,这两首歌谣不是王篆弄到,而是仆亲耳听到的?”?
??“哦,你在哪里听到的?”?
??张居正呵呵一笑,便讲了前天晚上发生的一件事情。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醉里挑灯文学网 ( 苏ICP备15038944号-1 )

GMT+8, 2024-11-22 08:22 , Processed in 0.032648 second(s), 9 queries , File On.

Powered by Discuz! X3.4

Copyright © 2001-2021,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