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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天涯倦客

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张居正》 熊召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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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1:26:37 | 显示全部楼层
水龙吟
第二十三回 繁华酒肆密室开红 寂寥小院主事悬梁




??徐爵把他手一拦,挤眼笑道:“莫急嘛,俺这里有了四句。”说罢念了出来:?
??左手相同姊妹姑,?
??头上相同大丈夫。?
??不是我大丈夫,?
??如何弄得你许多姊妹姑。
??才念完,郝一标就拍着桌子大笑起来,嘴中连喊着:“妙,妙!”游七也忍俊不住,掩着口嗤嗤地笑。那三位道姑,除了掌酒的妙蕙梗直颈子一动也不敢动,余下两个都把头低到桌面之下。?
??“游兄,徐兄说的好不好?”郝一标笑得喘气,问道。?
??“好,只是太粗了。”游七睃着妙蕙,忍住笑答。?
??“俺是粗人,只能说这等粗话,你是秀才出身,下面就看你狗子进毛厕——闻(文)进闻(文)出了。”?
??徐爵说着,又把弓鞋移到妙蕙头上放好。?
??游七盯了一眼妙蕙,关爱地说:“你顶好了,当心洒出来要吃罚酒。”说罢,伸手慢慢摩挲着脸颊上那颗朱砂痣。不一会儿,他清咳一声,便有板有眼地吟诵起来:
??左手相同糠?粝,?
??头上相同屎尿屁。?
??不吃这糠?粝,?
??如何放得出许多屎尿屁。
??游七吟声才落,徐爵就一惊一咋说道:“老游,你这家伙,是在变着法儿骂俺哪!”?
??游七回道:“徐兄才会说笑话,我哪敢骂你?”?
??“不是骂我,未必你说你自家放屁?何况,这四句搭不上男欢女爱,犯规了,罚酒!”?
??徐爵话音一落,郝一标赶紧起身执壶,对妙蕙说:“小姑子,你得连喝三杯。”?
??“怎么该咱喝?”?
??“这是规矩,你与游老爷配对子,他犯了规,就得罚你三杯。”?
??“老爷,小奴家不会饮酒。”妙蕙红着脸答。?
??“不是老爷欺侮你,这是事先讲好的规矩,咱不能改变,徐兄,你说呢?”?
??“对,不能变。”徐爵故意唬起脸,粗声说道,“你不喝,俺们就往你嘴里灌。”?
??妙蕙小小年纪,没见过这阵势,竟吓得眼眶里噙满泪水。妙兰见此连忙解围,伸手过去拿那酒盏,说:?
??“妙蕙年小,从来酒不沾唇,这三杯酒,我替她喝了。”?
??“慢!”郝一标拦住妙兰的手,说,“你跟我是一对儿,他们那对儿的事与你有何相干?要代,也轮不到你代。”说着,拿眼睃着游七。?
??游七见妙蕙吓成那个样子,心里早已动了恻隐之心,想替她代酒,只是无从开口,这会儿逮着郝一标的话把儿,连忙说道:?
??“郝老弟的意思,是要我游某吃下这三杯酒是不是?”?
??“你吃嘛,就不是三杯。”郝一标挤着眼,拖腔拖调地说。?
??“多少?”?
??“翻倍,六杯。”郝一标做了手势。?
??“你这是欺负人。”?
??游七想争辩,但徐爵与郝一标两个不由分说,站起身来,架着他一连灌了满满六杯,灌得太急,游七呛着气管,猛猛地咳了好一阵子。?
??把游七捉弄了一盘,徐爵心中甚为快活,又转向郝一标,说道:“郝老弟,现在轮到你了。”?
??郝一标趁笑闹时早已想好了四句,这时他主动把弓鞋放到妙兰头上,清清嗓子,念道:??
??左手相同绫绢纱,?
??头上相同官宦家。?
??不是这官宦家,?
??如何用得许多绫绢纱。
??才说完,徐爵嘴一瘪,揶揄道:“郝老弟,方才罚了游七六杯,就因他文不对题,看看你,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不行,也得罚酒。”?
??游七听到“绫绢纱”,顿时又想起收购胡椒苏木的事,忍不住又问道:?
??“郝老板不提便罢,这一提又让我想起正事儿,让你收购胡椒苏木的事,你究竟答应不答应?”?
??郝一标趁着疯闹,壮着胆问:“我若是答应了,你家首辅大人,给我何等回报?”?
??游七不正面回答,只是反问道:“你听说过,我家老爷啥时候儿亏待过人。”?
??“既如此说,这个忙我帮了。”?
??郝一标话音一落,徐爵立即跟上一句:“郝老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咱只提醒你,不要马吃石灰,落得一张白壳子嘴。”?
??这话暗含威胁,郝一标哪能听不懂,他把茶杯一举,说道:“我郝某向来说一不二,来,先喝酒。”?
??三人又一起碰杯,?儿尽了。?
??游七与徐、郝两位说话时,一只手老是在妙蕙的大腿上揉揉捏捏,他以为有桌面遮着别人看不见,却不知徐爵是个中老手,单看他上半截晃动的肩膀便已明了一切,等他酒杯放下,徐爵就取笑道:?
??“老游,看你那只左手,像得了羊癫疯,在底下抓挠什么?怜香惜玉也不是这个怜法。”?
??郝一标早就看到了这个“猫腻”,徐爵刚说完,他就笑得喉咙里嗝儿嗝儿直响。这回,姑子们也跟着窃笑起来。?
??游七脸红红的赔着一笑,把手抽了回来,搭讪着说:“我游某今夜着了你们的道儿,你们伙起来欺侮老实人。”?
??郝一标止住笑,说道:“尊兄可别错怪好人,愚弟与徐兄哪敢挤兑你。来来来,你先把三杯酒吃下,下头还有好事。”?
??“怎么成了我吃罚酒?应该是你!”?
??游七手指着郝一标,徐爵插进来说:?
??“不是罚酒,是喜酒。”?
??“喜酒,哪来的喜,不吃不吃。”?
??游七认准他们联手诓他,伸手按了酒盏,说什么也不肯喝。?
??“这好的喜酒你不喝,好,你不喝我喝。”?
??徐爵一手执盏,一手执壶,顷刻间就满饮了三杯。他这一举动把游七搞糊涂了,狐疑地问:
??“究竟有何喜事?”?
??“你先喝,喝了我讲。”?
??游七无奈,只得咬着牙又吞了三杯。?
??看他酒入喉咙,郝一标一拍手,可着嗓子叫道,“现在,新郎新娘入——洞房。”?
??“洞房,哪儿有洞房?”游七吃了一惊。?
??“游郎,请牵起妙蕙娘子的手,这边走。”?
??郝一标油腔滑调逗人捧腹。游七睃眼看徐爵,只见他早就搂着妙芝的腰肢,急不可耐绕过酒桌后面的一道七折玉雕屏风。游七也牵着妙蕙跟了过去。踅过屏风,游七这才发现,里面竟
??有两间房子。走在头前的徐爵把并排两间房门推开,只见房内雕床锦帐妆台奁盒一应俱全——原是店家为客人幽会准备的密室。徐爵朝游七挤了一下眼,笑道:“游兄,你的事儿都办妥了,现在快活快活吧。”说罢,把妙芝往靠外的一间房里一推,自己也闪身进去,脚后跟把门一带,门轴儿一吱,关了。?
??站在另一间房门口的游七,早已被撩拨得按捺不住,恨不能立刻就把小巧玲珑温馨可人的妙蕙抱起来一气乱啃,但他还顾忌着面子,强咽了一口唾沫,回头望望倚着屏风的郝一标,涩涩地问:?
??“郝兄,这不大好吧?”?
??“有啥不好。”郝一标谑道,“只是不知道游兄就炉铸剑的功夫怎样,今夜里开红,不要当银样?枪头。”?
??游七嘿嘿笑着,又问:“你呢?”?
??郝一标答:“俺昨夜已开过荤,你们且玩着,我在厅堂里喝酒,听妙兰唱曲,等你们出来吃后五道热菜。”??
??鼓打三更,夜凉如水。罩在朦胧月色里的北京城,除了极少数酒楼歌榭还在酒醉红帷弦歌不绝,大街小巷已是?无人迹一片寂静。偶尔一两声狗吠穿过参差不齐的屋脊,在夜空中远远地荡开,更让人感到帝京的肃穆。?
??此时此刻,童立本还没有入睡。他木桩似的站在小院里举头望天:但见浮云掩月月穿浮云,幽邃的夜空变幻不定。一袭一袭凉风吹来,夹带着一股一股臊臭味。京城虽说是遍地公侯宝马香车抬眼即见,但街衢几无公厕。繁华闹市因有兵卒巡逻夫役打扫,卫生状况尚可。但无人管理的背街陋巷,人们随处方便,秽臭溢满沟渠。行人至此无不掩鼻逃遁。童立本所住的羊尾巴胡同便处在陋巷之中,所以臊臭难免。但此时的童立本,似乎是视觉嗅觉听觉一概失灵。他只是痴痴地站着,脑子里迷迷糊糊如同一盆子浆糊。?
??却说天黑尽时老郑回来说的那席话,把个童立本听得如五雷轰顶。他知道自己向来穷酸,没本事巴结人,却万万没想到一个六品京官堂堂的礼部仪制司主事,在那些奸商眼里竟然是狗屎不如。他感到这是平生从未受到的奇耻大辱,气得脸上五官挪位,胸中一股燥热直冲喉管,嘴一张,竟“噗”地喷出一口鲜血。?
??“老爷!”?
??桂儿与老郑吓得齐声尖叫,桂儿从袖里摸出手袱儿要为童立本擦拭嘴边的鲜血。童立本推开她,自己用手抹了一下嘴角,一跺脚,突然又仰面大笑起来,这凄厉的笑声让人听了毛骨悚然。桂儿与老郑两人惊恐万状,看着童立本翘在空中一抖一抖的花白胡子,桂儿颤抖着问老郑:?
??“老爷是不是疯了?”?
??老郑也不知所措,只跪在地上,抱着童立本的脚一声一声地哭喊:?
??“老爷,老爷呀!”?
??童立本突然停住笑声,喘了一阵粗气后,伸出手来,一手拉了桂儿,一手拉了老郑。两人只觉童立本的手指寒沁若冰。见他平息下来,桂儿的心略略安定,她强忍哭泣说道:?
??“老爷太饿,贱妾去替您熬粥。”?
??“慢着,”童立本终于吐出两个字,他低下头,望着双双跪在膝前的侍妾与老仆,凄然说道,“当了二十年的朝廷命官,直到今天,老夫才豁然明白,我既非铜大人,也非铁大人,更非银大人、金大人,我只是一块不讨人喜欢的狗骨头。明白了就好,明白了就好哇!”?
??说着,又是一阵狂笑。?
??这笑声刀子一样扎人。老郑累了一天,气力虚脱,已是哭不出声来。桂儿欲哭无泪,只是哀哀求道:“老爷,求求您不要笑了,您吓着奴家了。”?
??童立本的笑声嘎然而止,他低头看着桂儿,一向冷漠刻板的脸色忽然变得柔和起来。他伸出枯树枝一般的手指替桂儿拭去满脸泪痕,嗓音沙哑地喊道:?
??“桂儿!”?
??“贱妾在。”?
??桂儿仰着脸,童立本抚摸着她蓬乱的头发,爱怜地问道:“你来童家多少年了?”?
??“十二年。”?
??“对,十二年。八年丫环,四年侍妾,未曾过上一天舒心日子,老夫对不住你。”?
??“老爷,你这是啥话……”?
??不待桂儿说下去,童立本打断她的话继续说道:“常言道,贫贱夫妻百事哀,其实可哀之事,何止百件。千件万件都有啊,桂儿,着实难为你了。”?
??“老爷,你今儿是怎么了?”?
??见童立本说话有些不对头,桂儿心下又慌了起来。但童立本此时已撇过她,把眼光转向另一侧的老郑,问道:?
??“老郑,你跟老夫多少个年头儿了?”?
??“回老爷,十六个年头儿了。”老郑答。?
??“光阴荏苒啊,老郑你说是不是?”童立本凑近老郑,几乎是脸挨脸说道,“记得在登州你来我府上时,才五十挂边。那时多壮实呀,一拳头能打死牛,一顿还能吃八个烧饼。如今牙也掉了,背也驼了,眼也花了。老夫也没得烧饼给你吃了。”?
??老郑凄楚答道:“老爷,小人是穷人出身,什么苦都能吃,只是老爷你受这等折磨,小人心里委实难受。”?
??“老郑你越是这么说,老夫越发无地自容。”童立本叹道,“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仆人,老夫却是天底下最不济的老爷。”?
??“老爷这话折煞小人了。”?
??童立本再不回答,只是拍拍老郑的肩头表示谈话结束。然后又掉头问桂儿:?
??“缸里还有多少米?”?
??“大约还有两升。”?
??“去,都煮上,今晚上我们饱餐一顿。”?
??“老爷……”桂儿不挪身。?
??“叫你去你就去吧。”童立本催促。?
??“那,明天怎么办?”?
??“你不用担心,老爷我自有办法。”?
??桂儿迟疑着,终于还是下厨做饭去了。童立本走进卧室翻箱倒柜找出了二十多枚铜板,他回到堂屋尽数交到老郑手上,吩咐道:?
??“铜钞就这么多,你去打半斤酒,余下买点卤菜什么的,由你作主了。”?
??老郑遵命而去,童立本又踱到厢房看看木圈椅上坐着的残疾儿子。?
??“柴儿。”童立本喊。?
??“饿。”?
??柴儿答。方才堂屋里又是笑又是哭闹作一团,柴儿是傻子,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是本能地感到恐惧。看到老爹进门,恐惧感没有了,但钻心的饥饿更让他难受。?
??童立本搬了把椅子与柴儿对坐,说道:“再忍耐一会儿,爹有饭有肉喂你。”?
??柴儿听说有肉吃,竟呜呜地哭起来。童立本只当他是饿狠了,一时找不到语言来安慰,沉重的负疚之感,更让他六神无主。他一边擦拭着柴儿嘴角流出的涎水,一边说道:?
??“我的好儿子,别哭,别哭,爹给你唱曲儿听,好不?”?
??哭声止了,柴儿有气无力地转动着眼珠子,动了动麻秆样的手,咕哝道:“听,我听。”?
??童立本清清嗓子,低哑地唱了起来:?
??大雨落,细雨落。?
??街上姑儿好白脚。?
??手牵手儿上山去,?
??要把林间松鼠捉。?
??你也捉,我也捉,?
??个个松鼠都溜脱。?
??忽然冒出个胖娃娃,?
??不会哭嚷嚷,只会笑嗬嗬。?
??个个姑娘爱煞了,?
??都要装进自家箩。?
??胖娃娃忽然开口道:?
??众位大姐不要抢,少?嗦,?
??吾是吾家小宝贝,?
??啷儿里个啷,梭儿那个梭,?
??你们送吾回家去,?
??吾爹给你们糖水喝。
??这首儿歌童立本自小就会唱,柴儿还在襁褓中,童立本就经常唱给他听。后来虽然柴儿痴呆了,童立本这个做爹的感到是自己害了孩子的一生,因此对他愈加疼爱。只要一落空,就会唱这首儿歌给柴儿听。说来也怪,柴儿只要一听到这首儿歌,立刻就会安静下来,脸上的呆傻气也减去许多,眼眶里竟也能溢出让人怜爱的稚气。自来京城之后,童立本再也没有唱过,一来是柴儿已经长大,二来他仕途不顺,心情总没个朗爽的时候。?
??柴儿虽然近二十年没有听过这首儿歌,但童立本刚一开口,他的眼神看着就变。他的脑子里开始闪现久已泯灭的一些童年印象。一阵笑声,一块点心,一缕阳光……这些支离破碎的回忆,重新让他甜蜜。一俟童立本唱完,柴儿翕动嘴角,说话居然连贯了许多:?
??“爹,你还唱,我爱听。”?
??童立本已是口干舌燥虚弱无力,但为了让柴儿多一些快活,他又费力地哼唱起来。这次更像摇篮曲,柴儿耷拉着脑袋,快要睡着了。?
??这时桂儿做好了夜饭,老郑精打细算,找便宜买回了半斤高粱烧酒,余下铜板买了些卤猪大
??肠与牛肝,这是旬月以来最丰盛的一顿晚餐。平常都是两口子一块吃饭,老郑先喂了柴儿以后自己再吃。今夜里童立本不要老郑动手,自己亲手添了饭夹了卤菜一口一口地喂给柴儿。
??待柴儿吃饱,他这才上桌,与侍妾老仆三人一同进餐。席间,童立本有说有笑,似乎什么都
??不曾发生。他与老郑把盏对酌,还力劝从不沾酒的桂儿也饮了半杯。桂儿与老郑虽觉得老爷的行为有些反常,却也只当是他想通了什么事理而卸去心病。桂儿甚至还以为童立本一定还在什么地方藏了私房钱,明日就会拿出来买粮度过危机。因此,主仆三人在轻松祥和的气氛下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然后又说了一阵子闲话,这才各自安歇去了。?
??桂儿因连日忧虑失眠困乏得很,加之又喝了半杯酒,因此一上床就睡得很死。童立本却没有丝毫睡意,辗转反侧到了三更天,他蹑手蹑脚爬起来,摸摸索索来到庭院里,看着天边斜
??的下弦月,他站着像个泥人似的。?
??除了胡椒苏木给他带来的愤懑与沮丧,白天里发生的另外一件事也令他极度伤心。?
??却说京察实行之后,像童立本这样的六品京官,要过的第一关就是自述近三年来的秉职情况。行谋是否保善家邦,言事是否苟利社稷;有何等职绩,慷慨任事于法制之内;有何等缺失,毁瘁置君于暗墨之中。如此种种,都得一一道来。童立本虽寡于交际,但听得同僚议论,知道这次京察来头不善,弄得不好就会卷铺盖回家,因此不敢怠慢。仔仔细细磨了几天墨水
??,才把一份自述写出,交把本司郎官转呈上去。今日下午散班前,郎官前来喊他,说是堂官
??王希烈找他去训示。吕调阳入阁后,礼部这边临时又让王希烈牵头。童立本进了王希烈值房。王希烈让他坐下,把他的自述退还给他,斟酌说道:?
??“童大人,你的自述被吏部退回来了。”?
??“为何?”童立本紧张地问。?
??“他们认为,你的自述中有语焉不详之处,上月首辅亲自主持东阁会议,讨论皇上生母李贵妃晋升皇太后事,足下在会上固执己见,不肯在李太后尊号前多加两个字,引起首辅不快,这次京察,首辅授意吏部,要追查这件事。”?
??童立本一听急了,大声申辩道:“那次东阁会揖之前,是你王大人亲自授意卑职,要吾坚守朝廷法度,按章办事,不可屈服权势,以名爵谀人,卑职谨遵堂命,如何现在又把这砣屎搭在卑职头上?”?
??在王希烈眼中,童立本是个吃豆腐都塞牙的晦气篓子,加之迂腐好认死理,一点也不讨人喜欢。但眼下他想利用他,因此也不计较童立本的态度,只一味撩拨道:?
??“童大人,不是咱王某要和你过不去,你该知道,咱礼部呈上的京察移文中,对你还是肯定有加。”?
??“那……”?
??“咱说过,是上头不肯放过,”王希烈用手指了指紫禁城的方向,接着摇摇头,板着脸说,
??“不要说你童大人,就是咱王某,也作好了削籍回家的准备,因为不肯高抬李太后的身分,为主的是咱!”?
??“有、有这严重?”?
??“比你童大人想的恐怕还要严重,”王希烈连连叹气道,“这次京察,凡是与首辅有过节的,恐怕一个也不能幸免,听说京师十八大衙门,都分到了罢黜降职削籍的指标,三个官员中要去掉一个,六科廊那帮敲了登闻鼓的言官,一个也逃不脱。”?
??“都撤?”?
??“撤还是轻的,弄不好还得谪戍充军。”?
??“大限来临了,大限来临了。”童立本脸色蜡黄,喃喃自语道,“胡椒苏木折俸,日子已是没法过了,再来京察,这真是前有蛇蝎,后有虎狼啊!”?
??“童大人,咱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就好自为之吧。”王希烈趁机撩拨。?
??“好,好,知道了,知道了。”?
??童立本也不知道是如何离开王希烈值房的,也不知道是如何骑上小毛驴的。他神情恍惚回到家中,又听了老郑的一番哭诉,心情更是雪上加霜。这时他的脑海里反复盘旋的就是那句话:“士可杀而不可辱。”圣人之训,岂可不效?几乎就在那一刻,他已抱定了自尽的决心。
??不知不觉,谯楼上的四更鼓已是隐隐传来。月影移上?墙,周遭静谧而朦胧。已经在小院中站了一个时辰的童立本,此时已是万虑皆空。他最后望了一眼幽邃夜空,回身走进了堂屋。
??约摸五更天气,睡得死死的桂儿,忽然被一阵寒气刺醒。伸手一摸,身边没有人。老公分明
??是和自己一同解衣上床的,深更半夜跑去了哪里?桂儿感到有些不妙,赶紧披衣起床,点了一根蜡烛寻找。寻了两间屋子不见人,走进堂屋,烛光一闪,忽见梁上吊了一个人,吓得她撕肝裂胆大叫一声,仰面跌倒了。睡在厢房照顾傻子柴儿的老郑听得女主人惨叫,慌忙奔了出来,扶起昏厥的桂儿,又摸索着点亮熄灭的蜡烛。这才发现他服侍了十六年的老爷童立本已经悬梁自尽。身上穿的仍是那件灰不灰白不白的青布道袍,胸前挂着两只小布袋,老郑认得,这正是盛装胡椒苏木的那两只袋子。而老爷的六品官服却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案桌上,上头还放着那顶半新不旧的乌纱帽。旁边还放了一张写了字的白纸,用盖尺压在那里。老郑认不得字,不知道这张纸上写的正是童立本的绝命诗:
??沿街叫卖廿三天,?
??苏木胡椒且奉还。?
??今夜去当安乐鬼,?
??胜似人间六品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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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龙吟
第二十四回 细说经筵宫府异趣 传谕旧闻首辅欷




??卯时刚过,一名小内侍就跑来内阁知会张居正,说冯公公在文华殿西室候着,要与他商量皇上经筵事。张居正把手头紧要事向书办作了交待,便快步过去。?
??打从小皇上绕过内阁下了两道旨后,这几天君臣未曾见面。但皇上给张居正赏赐纹银实物以及直颁谕旨两件事,同时刊登在最近一期邸报上,这截然不同的两则消息,引起了京官们极大的兴趣。大凡官场中人,都有捕风捉影望文猜度的嗜好。尤其是对权势人物的行止动静,更是密切关注。所以,这一期的邸报,一到各衙门便都争相传阅,不到一天就差不多翻烂了,一些人恨不能从字缝儿里尽行抠出那些“意在言外”的东西。如此这般之后,便广泛得出结论,李太后对张居正已经有些不满了。在李伟、张溶、许从成等王公贵戚与张居正之间,李太后是宁可得罪后者也决计不肯结怨于前者。有了这个结论,官员们对新任首辅的敬畏之感顿时减轻了许多,本来已经当起了“缩头乌龟”的那些人又开始活跃起来。?
??但张居正本人并不这么看。当他在积香庐里乍一听说那两道旨后,内心着实惶惑了一阵子,但冷静下来慎重思考,他又觉得这并非外人所想像的那种“政治危机”。李太后如此做,并非动摇了对他的信任,而是在国与家两者之间寻求一种平衡。凡朝廷大政,只要不触动王侯勋戚的根本利益而给皇上添麻烦,余下的事情还是听凭内阁处置。因此,皇上下旨只是免去王侯勋戚的胡椒苏木折俸,而并非尽行更改悉数推翻。还有补吕调阳入阁之事,从内心深处讲,张居正也觉得吕调阳是最佳人选,因为他所需要的阁臣是助手而非对手。吕调阳与高仪为人处事差不多,都是远离朋党案牍劳形的人物。他之所以在推荐折子中把吕调阳列在第三,是因为杨博、葛守礼都是三朝老臣,资望远在吕调阳之上,从礼仪与舆情上都不得不这样排位。谁知歪打正着,李太后硬是帮小皇上挑出了这位位居末席的吕调阳。虽然各有心思,结果却是一样。从另外一个角度,这件事也消除了张居正的担心,那就是皇上增补阁臣并没有另辟蹊径,而是仍在他举荐的人中选出一个。这般思考下来,张居正重又恢复了那种“挟泰山以超北海,舍我其谁乎”的心态,让王篆把王之诰、王国光两位心腹大臣连夜召来积香庐商议如何渡过难关。免去在京王侯勋戚的胡椒苏木折俸,得拿出两万多两现银来,这笔钱怎样尽快筹集拢来,是王国光的事。张居正认为真正棘手的事,是王崧之子刺死章大郎。若让王崧之子杀人偿命,必然得罪士林,因为大家都觉得王崧死得冤。若对王崧之子从轻发落甚至宣判无罪,又会得罪邱公公甚至李太后。通过这次会面言谈,张居正发觉李太后虽然雍容大度精明过人,却也仍难摆脱女人的通常毛病——生性多疑,以情代理。这件命案若处置不当,保不准就会真的结怨于李太后。二王知道张居正的难处,王国光叹道:“这件事要做到菜刀切豆腐——两面光溜,确非易事也。”王之诰手托下巴想了半天,说:“这事儿我看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拖。”见张居正投以询问的眼光,王之诰接着说道:“眼下京城乱攘攘一片,这时候做啥事,都会有人站出来横挑鼻子竖挑眼,惟一万全之策,就是拖。当年嘉靖皇帝要杀海瑞,三法司问谳会审就用了一年多时间,时过境迁,当事人慢慢淡忘这事儿,解决起来就容易多了。办案的人要是性子急,十个海瑞都没命了。”张居正心领神会,同意王之诰如此办理。这些时,单从面上看,刑部处理王崧之子杀人案积极得很,不但议定了三法司会审办案的人员,而且天天都有折子往宫中呈奏禀报进展……?
??经过如此周详的谋划,虽然京城各衙门口风嚣杂,但张居正始终控制着大局。这两日,他思虑着如何写揭帖求见皇上,没想到冯保先通知他会面。他知道这次会面定有许多要紧事谈,因此立即搁下手头事情,前来赴会。?
??此时整个大内悄没人声,白晃晃的阳光映照着文华殿黄色琉璃瓦的大屋顶,再反射到周围的花丛秀树,愈觉葱翠炽亮。砖道上,偶尔有巡街内役走过,都经过严格训练,步子不疾不徐且无多大响动。每日窝在值房中忙昏了头的张居正,根本没有闲暇观赏繁茂秋景。这会儿沿着文华殿侧花圃前行,林荫夹道清风徐来,特别是当他看到满园子的鸡冠蜀葵罂粟凤仙玉簪
??十姊妹乌斯菊等都在争奇斗艳逍逍遥遥地开放,不觉有了一种樊鸟出笼的感觉。他揉了揉酸胀的双眼,提起小腹作了几次深呼吸,顿时又觉得精神气儿格外地旺了起来。?
??大约离文华殿西室还有百十步路,只见候在门口的张宏撒着腿儿跑上来跪下磕头,口中说道:?“奴才张宏恭候首辅大人张师父,冯老先生在屋子里候着您老哪。”?
??宫中俗习,称有资望的大太监为老先生,对阁臣则称老师父。这张宏二十多岁,就已混到了腰悬牙牌的司礼监值房答应的地位,在内侍里头,也算是春风得意了。他到内阁传过几次信,张居正已经认识了他。但不知怎的,他觉得这个人过于乖巧,因此并不喜欢,这会儿他示意张宏起来,敷衍着问:?
??“冯公公来了多时吧?”?
??“也才是刚刚到。”?
??答话的不是张宏,而是站在西室门口的冯保。只见他穿着一件豆青坐蟒贴里,衣料细薄柔和且很有坠性,一看就是上乘丝品。他是听到张宏的声音,才从西室中走出来的。张居正走上前去,夸赞道:?
??“冯公公这件贴里的料子真是讲究,穿起来很有大家风度。”?
??“这是七彩霞今年新进的面料,咱试着做了这一件,瞎穿而已。”?
??七彩霞?张居正一听这店号,马上就想到那个郝一标。今早出门前,游七向他禀报,说昨夜与郝一标见了面,郝已同意挂牌收购胡椒苏木,这应该是一个喜讯,那些口口声声说卖不出胡椒苏木的人,现在可以闭嘴了。张居正素来不肯同那些富商巨贾打交道,但这会儿情形不同。接了冯保的话,他笑道:?
??“听说七彩霞的老板郝一标,是个生意精。”?
??“不是生意经,哪能做出这大的场面?”冯保看似随话搭话,其实另藏深意,“咱内廷制衣局,都不如他哪。”?
??“内廷在江南有好几个织造局,难道还没有他郝一标的货色齐全?”?
??“真是没有。前几日,李太后想制几件换季的秋裳,咱吩咐从制衣局调了十几种面料,又从七彩霞选了几种。结果,制衣局呈上的面料,李太后只看中了一种,倒是七彩霞的面料,送上的五种她看中了四种。你看看,这个郝一标是不是会办事?”?
??“哦。”?
??张居正心中格登一下:“这郝一标又攀上李太后了?”顿时觉得此人不可不防。?
??冯保此时又道:“这郝一标虽然腰缠万贯,却也是道义中人。咱听说他已答应挂牌大量收购胡椒苏木,这是平息京官怨忿的善举。”?
??“是啊,古人言盗亦有道,何况商贾。”?
??张居正回答得轻描淡写,他不想在这件事上与冯保过多讨论。?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西室中坐下。张居正一眼瞥见冯保面前茶几上摆放着一只盛装奏折的红木匣子,心里想着那里头究竟放的是什么。??
??两人坐下,还来不及呷茶,张宏就跑进来禀道:?
??“奴才得冯老先生之命,已着人把值殿监、尚衣监、钟鼓司三衙门的管事公公都请了来,现都在门外候着。”?
??“让他们进来,”冯保吩咐过,又对张居正说,“今日请先生来,就是商量皇上经筵的具体事项,首先是文华殿陈设的添制与修缮,所以请了几位内局的管事来合议……”?
??冯保话未说完,张居正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他心知肚明,今儿个这个会,牵扯的必定又是花钱的事儿。?
??经筵,就是给皇帝进讲经书。之所以加一个“筵”字儿,该因讲完书后,皇上一般都要给讲官及陪侍大臣赐一顿丰盛的酒?馔——?这顿饭同平常的赐宴不同,不但参与的臣工可以吃
??,他们还可带夫人前来同吃,甚或轿夫侍班,都可以入席。不但可以吃,还可以拿,不但可以拿食品菜肴,还可以拿餐具酒器。京官们有一句口头禅叫“吃经筵”,莫不引以为幸事。因此,举行经筵,在君臣两方面都是大事。?
??自永乐皇帝以来,历代皇上的经筵,每年举行春秋两次,春二月至四月,秋八月至十月。每月大讲三次,逢二进讲,称为大经筵;每天还有日讲,称为小经筵,已成定制。大经筵最为隆重,每次进讲官两名,一讲四书,一讲经章。讲本都得提前写好,由内阁审阅后再转付中书缮录正副各二本,先一日送进司礼监呈至御前。经筵循例都在文华殿举行,皇上出经筵的头天晚上,文华殿内宝座地面之南,左右各设金鹤香炉一只,左香炉之东稍南,设御案讲案各一,皆西向。案上各置所讲之书稿,压以金尺一副。经筵之日,除近侍内官及讲官外,一应勋臣及内阁学士、六部尚书、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使、鸿胪卿、锦衣指挥使及四品以上写讲本官都要陪侍参加,都要穿绣金绯袍,这是一等的。二等者是展书翰林、侍仪御史、给事中、序班鸣赞等官,都穿元青绣服。卯时三刻,皇上从乾清宫起驾,一路鸣鞭,由二十名大汉将军导驾至左顺门。皇上于此更换朝服,然后再入文华门进文华殿。这一路上,都有先期到来的参加经筵的官员跪迎。皇上入殿之前,先有四十名金瓜卫士进去,负东西墙而立。皇上升座后,众官员在鸿胪寺鸣赞官的引领下依次入殿序班行礼,然后各就各位。这时候鸣赞官唱:“进讲官出列——”,进讲官站出来,鸣赞官又唱:“展书官出列——”,展书官出至地平,膝行至御案前,展四书讲章……?
??经筵之创设,本意是给皇上讲经书学问治国之道,发展到后来,竟成了一种仪式,繁文缛节不必细说,极尽奢华铺排之能事。张居正觉得这是陋习,想恢复永乐时期的讲求实效的经筵风格,但方才冯保提了个头,他就知道小皇上的经筵又得水行旧路了。?
??说话间值殿监、尚衣监、钟鼓司三位管事牌子已进到室内,对着坐在上首的张居正与冯保一列儿跪了。冯保让他们觅凳儿坐下,清咳了咳,说道:?
??“前几日,为万岁爷出经筵的事,老朽找你们几位议过。这件事,李太后有旨,今秋经筵,
??
??是万岁爷登极后的第一次,要规制得像个样儿。凡用的仪式,要添置的物件,都得想周全些。今儿个奉李太后之命,老朽请来了首辅张先生,你们作奴才的,都要把各自要办的事向张先生禀报奏实,都听明白了?”?
??“奴才明白。”三位太监一起欠身回答。?
??“好,那就分头说吧,”冯保在太监们面前,举手投足尽显威严,他伸手指了指值殿监管事牌子,“王公公,你先说。”?
??王公公四十来岁,一看就是个笃实办事儿的人。值殿监管各殿清扫陈设。王公公也不绕弯子,开口就道:?
??“文华殿里的陈设,遵李太后懿旨,凡该更新的一律更新,奴才查点了一下,大部分物件库中都有备件。但需重做的也有四件。一是御案,这得用黄梨木,四角包金;一是讲案,也是用黄梨木,四角包银;还有就是金交椅、金脚踏,金交椅承祖制,奴才不赘言。金脚踏高一尺二寸,宽两尺,长三尺,这两样都得用纯金。”?
??“金脚踏?”张居正一时没有会过来,问道,“哪里用的?”?
??王公公答:“御案御椅的制作有定规,不可更改。但那是根据成人设计,当今万岁爷若是坐上去,两条腿会悬着着不了地,所以,御椅底下,须得有脚踏。”?
??“那也不必用金子制作呀。”张居正突然提高嗓门。?
??“这……”?
??王公公支吾着,拿眼觑着冯保。冯保嘿嘿一笑,调侃地说:“老朽听说京城里头一些有钱人物,用的夜壶都是金制的,万岁爷钟鸣鼎食帝王家,用只金踏凳也只是平常事。”?
??张居正只觉得心火一蹿一蹿地难以遏制,但他到底还是忍住了,只平静地问:?
??“这得用多少金子?”?
??“大概得两百斤。”王公公答。?
??“张先生,太仓中有吗?”冯保问。?
??张居正难堪地摇摇头。冯保也不再追问,又用手指了指尚衣监管事牌子:?
??“胡公公,轮到你了。”?
??胡公公抬抬屁股算是礼敬,一开口,那副娘娘腔嗲得出奇:“奴才管的是万岁爷的穿戴,万岁爷出经筵,按规矩得穿衮冕玄衣?裳。这套章服的规格,嘉靖八年就定下了。头上的冠制是圆匡乌纱帽,顶上有覆板,长二尺四寸,宽二尺二寸,玄表朱里,前圆后方。前后各七彩珠玉十二旒,用黄赤青白黑红六色玉制成玉珩、王簪,导以朱缨,遮耳处则用两颗蜜枣儿大小的祖母绿大玉珠,这是帽子。再说衣服,底色是玄色,底色上头还得织出六色来。日月在肩,各径五寸,星山在后,龙华在两袖,长不掩裳。章裳是黄色,七幅。前三幅后四幅,连属如帷。上头的刺绣也是六章,分作四行,火宗荇藻为二行,米黼黻为二行。中间用单素纱做衬。领是青绿领,织黻文十二道。蔽膝与裳色一致。上绣龙一条,下绣火二道,系于革带
??。革带前用玉,后无玉,以佩〖JP2〗绶系而掩之。朱袜赤鞋,黄绦玄缨,结圭白玉。玉上刻山形……”〖JP〗?
??“好了好了,”冯保大约看出张居正已经听得不耐烦了,便打断了胡公公的话,“这套章服怎么承制,你依规矩就是,你只需说,这套衣服要花多少银子?”?
??胡公公咽了口唾沫,他很遗憾不能把话说完,抖不出肚中的学问,这会儿舔了舔嘴唇,答道:
??“光那两颗大祖母绿宝石,就得八千两银子。”?
??“一套制下来呢?”?
??“两万两银子。”?
??“唔,知道了,”冯保又转向钟鼓司管事牌子,“刘公公,现在该你说。”?
??自那一次小娈童事件发生后不久,冯保一出任司礼监掌印,头一个就把钟鼓司值事李厚义撤换下来,把他发配到南海子种菜,让这位叫他向左不敢向右的刘公公接任。今天来的这三位太监,就他资历最浅。所以,轮到他说话,就分外显得拘谨:?
??“万岁爷出经筵,摊到奴才名下的差事,就是朝乐。第一次大经筵,得用大乐。须得乐工四十六人。分工是引乐二人、箫四人、笙四人、琵琶六人、箜篌四人、杖鼓二十四人、大鼓二人、板二人。这四十六名乐工的穿戴,都是戴曲脚幞头,穿红罗生色画花大袖衫,系涂金束带,脚上是红罗拥顶红结子皂皮靴。乐工的训练,前几日就已开始,只是有些乐器得添置,还有那四十六套行头,也得赶早儿备下。”?
??“这个花不了多少钱,撑破天二千两银子。”冯保一副“些许小事何足挂齿”的神态,“你们三位,把要添置的物件儿,所需银两,都填单儿写好报上来。”?
??“回老先生,小的们都填好了。”?
??王公公带头摸出加盖了值殿监关防的报单,余下二位也照样做了。冯保接过看了看,说:“没你们的事儿了,去吧。”?
??三位公公磕头而退。冯保把那三张报单递给张居正,张居正认真看了一遍,说:?
??“这几样开销加起来,又得五万两银子。”?
??“该省的咱都省过了,这些是省不下来的,”冯保说着叹了一口气,“张先生你也知道,隆庆皇帝登极后第一次出经筵,总共花了三十万两银子。除了文华殿修缮,主要是用在赏赐上。凡参与者都有程度不等的颁赐。这一回,虑着太仓空虚,老朽向李太后建言,一应赏赐就免了,总开销只打到十万。”?
??“这十万两银子也很难筹到啊。”?
??张居正手抚额头,心里头谋算着这笔开销。他原意是想说服皇上,今秋的经筵不搞排场,节约从事,为天下官民树立个清廉简朴的圣君形象。但现在看来,显然还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那两道绕过内阁的谕旨,始终是他心中的两道阴影,这一疙瘩不解开,他做任何事都只能取
??个守势。他这么思虑着,冯保又在一旁说话了:?
??“张先生,咱就不相信你十万两银子也筹不到,户部上次给皇上申请胡椒苏木折俸的折子中,不是说只需二个月,今年的夏税就可陆续解京么。”?
??“银子还没到,等着用银子的请示移文,户部已接了一大摞。”?
??“这个我相信,但任何时候,为皇上用钱天经地义就该摆在第一。”冯保突然呛起来,接着口风一转,委婉说道,“张先生,咱俩也不是外人,关起门来说话没人听见。你说说,当时太仓里只有二十万两银子,高拱宁可得罪朱衡,不付潮白河的工程款,也要用来给李太后置头面首饰。他能这样做,你为何不能?”?
??张居正只轻轻地“嗯”了一声,沉思有顷,才答道:“多谢冯公公提醒,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只是户部那头,的确困难甚大。”?
??“户部?”冯保冷笑一声,伸手打开茶几上的红木匣子,取出一份奏折递给张居正,说:“这是弹劾王国光的折子,你先看看。”?
??国朝公文制度:公事用题本,私事用奏本,奏公事者,以衙门堂官领衔呈上称为公折,以个人名义呈上称为手本。每种奏章行文方式及用纸大小规格皆有定制。现在冯保从匣子里拿出的是六扣白柬、长约七寸的折子,一看就知道是手本。?
??张居正接过手本翻开一看,是南京户科给事中桂元清呈奏的,就胡椒苏木折俸一事对王国光进行严厉弹劾。大意是说王国光出掌户部,不思进取思虑如何开源取银充库,反而自图省便,以库中积年陈货胡椒苏木折俸,导致两京官员宦囊羞涩,竟日为生计奔波,怨声不绝于途。值新帝登基之初,出此下策,实乃离间君臣,涣散人心。政府无所作为,朝廷体面尽失。
??因此恳请皇上,对王国光追伐罪责,以求正本清源收揽人心。?
??张居正把这个手本认认真真览阅一遍,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既不显得慌张,也没有看出生气。因为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宦海生涯几十年,他一直处在政治斗争的漩涡,哪能看不透这里面的伎俩。大凡对手要想扳倒朝中某位重臣,必欲先让级别较低的言官写一份弹劾折子上呈御前试试风向。如果圣意反对,则不过牺牲了一个马前卒。如果圣意犹豫,则让级别稍高的官员题折再上;若圣意仍是不决,则再让高官上折,直至目的达到方鸣金收兵。现在,对手首先让南京方面的言官发难。如果有隙可乘,第二步肯定是北京的言官出面了,跟在后头的,还有十三道御史,十八衙门堂官佐贰。这一套把戏虽然简单却行之有效。张居正心下清楚,此事是否有个圆满解决,关键要看李太后的态度。?
??“张先生,折子读了,您有何想法?”冯保问。?
??张居正答道:“这些人借胡椒苏木折俸闹事,本意是离间君臣关系反对京察。”?
??“老奴也是这样看的,”冯保嘴角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毒笑意,说道,“张先生,只要太后和皇上对你信任不疑,随那帮乌鸦嘴怎么聒噪,也伤不着你一根毫毛。”?
??这话明是关心,暗含威胁。张居正不接这个话茬,只是说道:“仆正想写帖进去恳求晋见皇上。”?
??“皇上也想见你。”?
??“啊?”?
??“但这几日见不着。”?
??“为何?”?
??“李太后不让见。”?
??绕来绕去终于绕上了正题。张居正担心地问:“冯公公,李太后对仆有了看法?”?
??“这,奴才不知。”冯保耍滑头。?
??“李伟他们告状,李太后好像很生气。”?
??“啊,这倒有一点。所以,咱让你学学高拱嘛。”冯保意味深长地说道,“今天咱来见你,除了经筵的事儿,再就是来传李太后的旨意。你代太后为《女诫》一书作的序,太后很满意。这两天五千册书就会印好,分发到在京各衙门以及全国各府州县。昨天下午,太后在东阁讲了一个故事,让老朽讲给您听。”?
??“啊?”张居正又是一惊。?
??冯保想了想,说道:“这个故事讲的是唐朝的玄宗。这位皇上体谅大臣,宾礼故老,特别尊重姚崇。每次晋见,玄宗都会亲自把姚崇送到门外。后来,玄宗升姚崇为宰相。这姚崇为人谨慎。一天,趁玄宗接见他,他就一个郎吏的序升问题向皇上请示。玄宗一双眼睛望着殿中楹柱,看也不看姚崇一眼。姚崇再三言之,玄宗就是不表态。这一下姚崇慌了,很狼狈地退出大殿。待他一走,侍立丹墀之下的高力士奏道,‘陛下初承鸿业,宰臣请事,应当面言可否。而姚崇再三请示,陛下一言不发,也不拿眼看他,臣恐姚宰相必定大惧。’玄宗听后答道,‘朕既然升任姚崇为宰相,碰上大事他应该来奏,朕与他共决之。如郎署吏秩甚卑,他姚崇就该独自决断处理,何必来烦我呢。’高力士听罢此言,瞅空儿跑到姚崇值房,把圣意告诉了他,姚崇一颗忐忑不安之心这才安定下来。自此大事上报,小事独决,真正地做到了替皇上分忧,成为一代名相。”?
??听罢这段故事,张居正心中涌出一股暖流。此中深意,不言自明,玄宗与高力士的态度,比之今天,就是李太后和冯保的态度。也就是说,由于李太后的信任与冯保的斡旋,他这个首辅应该勇敢担当起摄政的责任。张居正顿时如释重负,肃然动容说道:?
??“方才冯公公传达李太后所讲故事,典出唐人李德裕的《次柳氏旧闻》。于此可见,李太后读书之宽,学问博洽。”?
??“李太后在宫中好读书,最喜爱的是两种书,佛经和史著。读书做到了一日不辍。”说到这里,冯保又问了一句,“张先生,李太后讲的故事,你可明白了?”?
??“臣下明白,”张居正仿佛是在直接回答李太后的问话,故态度恭谨,“感谢李太后与皇上对下臣的信任,也感谢冯公公足德怀远鼎力相助。”?
??“老奴只做了份内之事,用不着感谢,”冯保谦逊了一句,接着说,“桂元清这折子如何处置,你回去拟票进来。杀鸡给猴看,不要手软。”?
??“太后与皇上如此信任下臣,居正纵肝脑涂地也无以报答。”?
??张居正说着,禁不住哽咽起来。?
??“张先生的忠心,老奴回去就奏明太后与皇上,”冯保说到这里,待张居正情绪稍稍稳定,他又问道,“经筵的事,咱如何回复太后?”?
??“所需银两,仆尽快筹措。”张居正回答得很干脆,看到冯保大大松了一口气,他又说道,“不过,不谷还有一个建议,请冯公公转告太后。”?
??“好哇,啥建议。”?
??“皇上第一次出经筵,兹事体大,恐怕得慎重选择一个黄道吉日。”?
??“张先生提得好,太后就信这个。”?
??说罢,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彼此刚要拱手作别,忽见张宏领了东厂掌作陈应凤进来。?“你怎么来了?”冯保惊问。?
??陈应凤跪地禀告:“冯公公,小的特来知会,礼部仪制司主事童立本上吊了。”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1:27:03 | 显示全部楼层
水龙吟
第二十五回 办丧事堂官招数恶 抨时政侍郎意气昂




??一大早,王希烈的大轿子刚抬到礼部,立刻就有司务官纪有功上前禀报童立本上吊自尽的消息。?
??“死了?”他问。?
??“死了。”纪有功答。?
??“死在哪?”?
??“家里。”?
??“唉,寻短见干嘛。”?
??王希烈嘟哝一句,再不说二话,背着手走向自己的值房。前几日吕调阳入阁后,虽然名义上他仍挂着礼部尚书,但每日到内阁上班,已不大过问这边的事儿,王希烈这个左侍郎又临时负起全责来。这名不正言不顺一会儿管事,一会儿“让贤”的堂官,不晓得让王希烈几憋气,他直感到石头缝里射箭——拉不开弓。?
??隆庆皇帝病重期间,王希烈就被高拱派往天寿山督修隆庆皇帝的陵寝。按本朝惯例,这是一个升官的信号。其时高仪已入阁,他所担任的礼部尚书照例不应兼任。已担任礼部佐贰官三年的王希烈,自以为督修陵寝归来,即可升任尚书。谁知其间高拱去职,高仪去世,礼部尚书一职竟给了本无竞争力的吕调阳。王希烈因是高拱线上的人,对张居正本就没什么好感,这一来意见更大。那天晚上假座薰风阁聚饮,就有意联络魏学曾寻衅滋事,铁定了心与张居正作对。?
??这些时他可没少活动,一是联络一班官员凑份子给武清伯李伟送礼,怂恿这个见钱眼开的老国丈入宫告刁状,这一招可说是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那道给王侯勋戚免去胡椒苏木折俸的谕旨到了户部,王希烈可谓欣喜若狂。与此同时,他又利用乡谊去信劝说南京户科给事中桂元清上折弹劾王国光,这折子也送进了宫中。其间,他还与魏学曾一起去王崧家中抚慰,痛骂章大郎的凶蛮无理,激起王崧之子王岩的愤怒,在章大郎出狱之日,不惜以身试法,替父报仇刺死了章大郎。这一连三件事的发生,的确给张居正带来了巨大的麻烦,他的目的就是要离间君臣关系,让李太后与小皇上对张居正产生怀疑,从而达到把他逐出内阁的目的。
??前几天,魏学曾向他透露,吕调阳入阁后,吏部议荐了三个人接替他,打头第一个就是他王希烈;第二个是从詹事府詹事的任上已退下来十八年的陆树声,此人是士林中清流领袖,这是吏部推荐的理由;第三是现任南京礼部左侍郎的万士和。和后两人比,王希烈觉得自己有优越之处,这就使得他的本来已经落寞的心情重又兴奋起来。但他知道皇上幼小,此中起决定作用的还是张居正,因此又不作多大指望。他的一帮朋友与部属,却劝他暂忍一口气,把职务扶正再作打算。他想想也有道理,大丈夫能屈能伸,该低头时就得低头。前天夜里,他坐一乘小轿,携了贵重礼品偷偷摸摸来到纱帽胡同张学士府邸拜谒。原想捐弃前嫌重新修好,以期能得到令他久已垂涎的大司伯一职。没想到张居正拒见,让管家游七丢出一句话来:“若谈公事,明日去内阁朝房,若谈私事,首辅无私事可言。”说罢,狗眼看人低的游七,也昂头一丈转身离去,把他堂堂一个礼部佐贰晾在轿厅里。他当时气得四肢冰凉,五官挪位,吼了一句:“回轿!”?
??自吃了这个闭门羹,王希烈已是去尽最后一点侥幸心理,发誓要同张居正拼个鱼死网破。因为他知道,这次京察带给自己的下场,不外乎两个,轻则外谪,重则削籍。从对高拱的处置来看,这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事情既到了这个地步,想不通也得通。这两日他像吃了狂药似的,不知疲倦地四下活动,还真不能小瞧他,京师大臣中,像他这样能够兴风作浪的,委实没有几个。?
??却说他前脚刚进值房,纪有功后脚就跟了进来。他本是王希烈的心腹,所以被安排到司务一职,负责本衙各司间的协调,一应上传下达的事儿也都该他负责。因这层关系,他见堂官的礼节也就随便一些。?
??“你还有啥事?”王希烈坐下问。?
??“有,”纪有功站在案前,请示道,“有两件事,一是泰山提点杨用成昨日到京,他是来京向户部交纳泰山的香税钱。有些账目,在同户部核对之前,想先征询部堂大人的意见。”?
??账目有问题吗?”?
??“大问题也没有,但有一笔开销,大约有五千多两银子挂在账上,一时还无法冲销。”?
??“做什么用的?”?
??“是今年四月,李太后派慈宁宫邱公公前往泰山为先帝禳灾祈福,花掉的礼品钱。”?
??“啊,有这等事?”?
??“杨用成就这么说的。”?
??王希烈觉得这里头有戏,当即下令:“你去告诉杨用成,今儿下午,到这里来见我。”?
??“是。”纪有功点头哈腰,接着说,“第二件事,是朝鲜国的特使,昨日已在京南驿宿下,陪同官派人来请示,何时进京面圣。”?
??却说万历皇帝登基后,邻近一些外域的国王或番主都派特使前来恭贺。此前安南、西凉等地番王已先后进京,盘桓几天就打发走了。听说暹罗、老挝等国的特使也已上路,正在进京路上。这朝鲜国仰我天朝,世代友好,睦邻关系更进一层。该国特使每次进京,皇上都要接见两次,并赠送诸多礼品。这次前来朝觐恭贺,更是不能怠慢。循常例,外国特使到京,礼部都要派专员陪同,住专门接待外国使者的会同馆。吃皇上恩赐的鸿胪寺大宴,然后游览名胜,置办礼物,一应开销,由礼部报单户部拨款。这次也不能例外。王希烈把这事儿掂量一番,觉得这里头的“戏”,比杨用成那里还要足,于是兴奋问道:?
??“特使来了几个,带了些什么?”?
??“特使就一个,但跟班儿的有二十多个人,礼物有两大车,有马尾丝、螺钿、老山参什么的,都是朝鲜的特产,听说还有一只猫。”?
??“猫?什么猫?”?
??“小的只是听差官言说,也未见过。这猫也没啥好名字,直直儿就叫猫王。”?
??“猫王?它何以称王?”?
??“听说每日夜间,把关着猫王的笼子搬到屋子里来,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这笼子四周,密匝匝儿都是伏着的死鼠。”?
??“这是咋回事?”王希烈惊愕。?
??“这就是猫王的厉害,”纪有功虽是道听途说,却像真的看见过一般,起劲儿渲染道,“它根本不用出笼去捕抓什么的,只要蹲在哪儿,附近的老鼠都会主动跑到笼子跟前来,见着它就死。”?
??“这才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王希烈感叹道,“这礼物送到小皇上跟前,他还不要喜得跳起来。”?
??“是啊,朝鲜特使会办事。”纪有功随声附和。?
??王希烈兴奋得满脸通红,示道:“你去告诉差官,今天就让朝鲜特使进京。一应如仪,接待费用嘛,你详细造个单子,到户部要去。”?
??纪有功搔搔脑袋,忧心说:“听说户部没有钱,里里外外演的是空城计。”?
??“这不是你管的事儿,”王希烈横了纪有功一眼,“你的任务是造好报单,到户部要钱。”
??“是,小的这就去办。”?
??纪有功挪转身,刚要出门,王希烈又把他喊住,说道:?
??“给我备轿,去童立本府上。”??
??半上午时分,秋高气爽的北京城熙熙攘攘热热闹闹一如往昔。王希烈乘着八人大轿,带着礼部一帮官员各乘官轿像示威似的,浩浩荡荡来到童立本家。顿时间,童立本所住的羊尾巴胡同被各色官轿塞满,引来不少街坊邻里驻足围观。?
??童立本的侍妾桂儿,早已哭哑了嗓子,这会儿躺在床上起不来。坐在木圈椅上的童从社,傻乎乎地嚷着“饿”,并不明白父亲的死是怎么回事。内内外外,只苍头老郑一个人忙。以至
??王希烈一帮官员涌进门来,既无孝子还礼,也无半点哭声。这情形反倒比合规合矩的丧礼更觉凄惨。这些官员虽然都是童立本的多年同事,但谁也没有来过他家,乍一看这股子穷酸光景,四壁萧然,蛛网联窗,里里外外没有一件像样?具,顿时心里都酸楚得不得了。再听老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了童立本寻死的前后经过,大家更是难过。王希烈当即倡议大家凑份子钱来帮助料理童立本的丧事,并带头捐了二十两银子。众官员不拘多少,你十几两,他三五两,竟也凑出了一百两银子。王希烈又指示礼部仪制司的几位吏员说:“你们是童大人的属下,童家没有人,这丧事就由你们来操办。我看先布置个灵堂,让前来吊祭的人有个落脚处。你们还要花钱请几个哭婆子来,本官听说,哭是很有讲究的,你们务必请几个会哭的,要哭得昏天黑地、撕肝裂肺那才叫好,并且要保证一天十二时辰哭声不断。另外,再请一班吹鼓手,有人来祭奠,就大奏哀乐。童立本在礼部这些年,没过几天舒心日子,因此丧事尽可能办得隆重,以慰他在天之灵。”想了想,王希烈又补充说:“当下最要紧的还有一件事,就是以他儿子的身份写一份讣告,遍告在京各衙门官员。要把童立本的苦处写得淋漓尽致,以争取更多官员的同情,都来捐助点银两,给童立本留下的孤儿寡母弄点赡养费,使他们不致于冻馁而死。这些事都务必做好。”王希烈说完,准备起轿回衙,忽见苍头老郑把半死不活的桂儿扶了出来,朝王希烈面前一跪,气若游丝地说道:?
??“部堂大人,奴家有份东西给您。”?
??“什么东西?”王希烈俯身注目。?
??桂儿从怀中摸出一张纸,王希烈接过,原来是童立本的绝命诗。王希烈吟哦一遍,顿时如获至宝,让在场官员传阅。众人看了,好一阵窃窃私语。王希烈看出大家的不满,趁机抖着那张纸说道:?
??“你们看看,这是胡椒苏木折俸以来,死的第三个人。第一个是储济仓大使王崧,第二个是章大郎,童立本童大人是第三个。这是谁的罪过,谁的呀?”?
??屋子里鸦雀无声,大家心里明白王希烈矛头指向的是谁,但谁也不敢接这个茬。这时候,一直跪在地上的桂儿又呜呜地哭起来,王希烈赶紧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关切地问:?
??“童夫人,童大人死时,除了这首绝命诗,可还有遗言。”?
??桂儿木讷地摇摇头。苍头老郑在一旁小声答道:“部堂大人,咱家主人死时,是把那两小袋胡椒苏木挂在脖子上的。”?
??“看看看,这就是遗言,”王希烈情绪激动,义愤填膺说道,“童大人遗嘱,要把胡椒苏木退还给户部,咱们不能拂死人之意,王得才!”?
??“小的在。”?
??一个四十来岁的矮胖子从人缝儿站了出来。此人是一个老典吏,在礼部司务手下当差多年。王希烈盯着他,说道:?
??“你现在就把童大人的这两袋胡椒苏木,送还给户部。”?
??“这……”?
??王典吏知道这是个麻烦事,怕惹火烧身。王希烈看透他的心思,讥道:“你怕担干系是不是?拿着童大人的绝命诗去给他们看,就说是咱王希烈让送的,你怕什么!”?
??“小的遵命。”?
??王典吏退回一步,这时有人小声插话道:“听说七彩霞的老板郝一标,今儿早上贴了告示,大量收购胡椒苏木。”?
??商人有几个是好东西?”王希烈没好气地斥道,“咱宁可丢到粪窖里去,也不卖给他。”
??“部堂大人说得对,无论无何,不能让铜臭熏染士林。”有人大声附和,“有种的,就学童大人,把这胡椒苏木,退还给户部!”?
??“对,退回去,为童大人伸冤!”?
??众官员的情绪终于被撩拨起来,童家小屋里,已是一片沸腾。??
??第二天,在京各衙门官员,几乎都收到了如下这份讣告:
??诸世伯世叔:?
??家父礼部仪制司六品主事童立本因所领俸禄两斤胡椒、两斤苏木不能变为现钞,生活无着,求借无门,万般无奈,只得含恨于昨夜悬梁自尽。呜呼,六品乌纱,举家如同乞丐;廿载宦海,到头三尺白绫。岂不悲哉,岂不恸哉!??
??不孝之子
??童从社?
??童从稷泣告
??这份讣告由吏员起草,本司郎官修改,最后送给王希烈亲自审定再行誊抄,然后送达京城各大小衙门。讣告虽短,却相当煽情。许多官员读后都动了恻隐之心,莫不相邀前往童立本家祭奠。按京城吊仪,每位前往的官员都会送去一道挽幛。灵堂里放不下,就摆在院子里,院子里摆不下,就摆到大门外,到后来,整个一条胡同都摆满了灵旗挽幛。前来吊丧的人络绎不绝。被请来哭丧的十几个哭婆子特别卖力,只要人一来,她们就撕肝裂胆地干嚎,加之吹鼓手们也各尽其责,吹吹打打弄得气气势势,特别是那一只唢呐,时而呜咽时而凄厉,直聒噪得几条街都不得安宁。?
??这天上午,在祭吊的人中,来了两个显眼的人物,一个是吏部左侍郎魏学曾,另一个则是张居正的亲家刑部右侍郎刘一儒。两人都是三品大员,到目前为止,前来祭吊的官员就数他俩品秩最高。一看到他俩的轿子抬进胡同,在现场指挥操办丧事的王典吏赶紧让吹鼓手们大奏哀乐,在呜哩哇啦的唢呐声中,十几个哭婆子尖着嗓子,一齐放了悲声:
??哎哟——
??我的童大人嘞,我的童大人,?
??你凭什么这样的狠心,?
??丢下傻子儿,丢下苦命的老婆?
??一脚踏上奈何桥,?
??要去阴曹会阎罗,?
??满街的人都在说,?
??这是胡椒苏木惹的祸……
??哭婆子们个个嘴巴滑溜,编词儿应景都是高手。加之哭功到了家,嘴一瘪就哭,一哭就有眼泪。听得她们凄凄惨惨的哭诉,前来的吊客有几个不动情的。?
??却说魏学曾与刘一儒两人在哀乐声中一前一后进了灵堂,祭拜完毕,早有人把灵堂中挤满的挽幛挪走了两副,临时把他们的挽幛换了上去。挽幛上照例都书了挽联,众人挤上前来吟读,刘一儒写的是:
??天下斯文同骨肉?
??人间涕泪动参商
??魏学曾写的是:??〖HT5F〗〖GK2!〗
??赴黄泉已无告,管不得社稷生死?
??卖胡椒而不售,又遑论官帙荣衰?
??这两副挽联,刘一儒纯粹是举哀,其心也沉,其情也殷。魏学曾则不然,字里行间,都是借题发挥的怨气。刘一儒做人一贯拘谨,不巧在这里碰上了京城里有名的“魏大炮”,且知道他专门与自己的亲家作对,心知再呆下去会惹出是非来。连忙把随身带来的十两银子放在操办丧事的王典吏手上,拔腿就出了门,正欲登轿,后面传来重重的一声喊:“刘大人,请慢走一步!”一听就知道是魏学曾的声音。刘一儒无法,只好放下刚刚撩起的轿帘儿,回转
??
??身来,魏学曾已站在对面了。?
??这些时,魏学曾虽然不像王希烈那样上蹿下跳几近疯狂,却也不曾闲过。一是就京察之事向王希烈通风报信,二是凡来吏部拜会他的人,一概接待毫不闪躲。这个人同王希烈不同,他不搞阴谋,但“阳谋”却一天也不曾停止。王崧死后,他本着对太监内侍天生的仇恨,一次次到王崧家里慰问,正是受了他的影响,王岩才铤而走险为父报仇。今日来吊唁童立本没想到会遇到刘一儒,便想通过他把自己的怨气传给张居正,于是拦住了他。“啊,魏大人,”
??刘一儒弯身一揖。喊了一句,竟没有了下文,只站在那里干笑。?
??“刘大人,举哀一完,你就赶紧撤身,是怕咱魏大炮把你吃了?”魏学曾开口就呛。?
??刘一儒仍是干笑着,答非所问地说:“童立本实在可怜,所以下官略具薄仪,前来一奠。”
??“现在的京官,又有几个不可怜呢?如果不拿胡椒苏木折俸,童立本会死吗?”魏学曾说着,抬头望了望高远的蓝天,长叹一声,接着说:“以实物折俸,国朝一百多年来,仅有那么几次,没想到我辈会轮上。先帝在的时候,宁可减后宫嫔妃的头面首饰,也不肯亏欠外廷官员们的俸银。如今大行皇帝音容犹在,高阁老怆然离京,你那位亲家江陵先生辅佐幼主开展新政,原也无可厚非,但令人大惑不解的是,这个令百官万民举世瞩目的新政,竟从苏木胡椒折俸开始。刘大人,你如何看待这件事情?”?
??刘一儒是荆州府夷陵县人,与张居正既是同乡又是同榜进士,因此两人过从甚密结为亲家,张居正唯独一个宝贝女儿张若兰嫁给了刘一儒的大儿子刘勘之。刘一儒向来居官自守颇有清名。张居正入阁数年,他从来不攀附,不结纳,只是老老实实做自家职位份内之事,因此在京官同僚中颇有好评。魏学曾正因为这一点,才敢在刘一儒面前泼辣说话。?
??刘一儒听了魏学曾夹枪夹棒一席话后,心里头颇不是滋味。但问上脸的话不答又不行,只得敷衍道:?
??“听说国库空虚,胡椒苏木折俸,实不得已而为之。”?
??魏学曾指着满巷的悬幛,悻悻说道:“首辅这一个不得已,害得童大人丢了一条命啊!”?
??刘一儒一言不发,他从来就是遇到是非三缄其口。魏学曾也不指望他有什么表态,又换了个话题说:?
??“刘大人,先不与你谈胡椒苏木的事儿,目下外头有些传言,对你不利啊。”?
??“啊,有何传言?”刘一儒问。?
??“如今的刑部,堂官王之诰,佐贰官你刘大人,都是首辅张江陵的儿女姻亲。因此有人说刑部成了首辅的私囊之物。”?
??魏大炮这一“炮”轰得刘一儒面红耳赤,嘴唇嚅动了几下,说道:?
??“高阁老的姻亲曹大人,不是也在刑部么,怎好说这是张江陵的私囊之物。”?
??“曹大人尚在刑部不假,但这次京察,他恐怕同我魏大炮一样,都是第一批遭受清洗之人。”?魏学曾话音一落,刘一儒马上回答:“魏大人放心,我刘某恐怕比你们走得还早。”?
??“啊?”?
??刘一儒的回答多少令魏学曾有些诧异。还不及理论,忽见得巷子口又落下一乘官轿,内中走下一名身穿杂色文绮白鹇五品官服的半老官员。魏学曾一眼认出这是都御史衙门的佥事李大人。李大人也认出了眼前两位三品大臣,忙拱手行礼。?
??魏学曾抱拳一揖,问:“李大人也来祭吊?”?
??李大人恭谨回答:“葛大人委派卑职前来代祭。”?
??“是都御史葛大人?”魏学曾问。?
??“正是。”?
??李大人答罢,便命掾吏将手中挽幛送进灵堂,只听得哀乐齐奏,哭婆子又一阵干嚎。魏学曾与刘一儒禁不住好奇,又一齐回到灵堂观看。只见灵堂正中最显眼的位置,已是高高悬起了左都御史葛守礼送来的挽幛,上面也书了一对挽联:
??任上清官,瘦骨苍颜形影只?
??胸前遗物,苏木胡椒袋子双
??这一联写得冷峭,寓意深沉,自不可以同情怜悯指斥时事等简单解之,魏学曾玩味再三,不
??“终于有一个大九卿出面了,刘大人,这联句如此老辣,可见葛老别有襟抱。”?
??话说完,却不见有人应声,掉头一看,却不知刘一儒何时已经走掉了。?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1:27:12 | 显示全部楼层
水龙吟
第二十六回 捉档头严查吃空额 示密札紧缚老臣心




??童立本一死,特别是那首讨嫌的绝命诗一传开,本来就窝了一肚子气的京官大僚们,终于找到了泄愤的机会。魏学曾、王希烈等人也纷纷从幕后走到前台,在官员中扇风点火串连闹事。京城本来就不平静的局势,骤然更加紧张起来,几乎每天都有人提着胡椒苏木到户部闹事。三朝老臣左都御史葛守礼的挽联送到羊尾巴胡同之后,舆情对张居正更为不利。谁都知道,大九卿中,就数杨博与葛守礼两位老臣最孚名望。这位葛守礼比之杨博更为耿直,隆庆皇帝在位之日,每逢廷议,只要葛守礼在场,就显得特别谨慎。这次葛守礼为童立本送了挽联并十两赙银,无异于火上加油,大大激发了闹事者的斗志。一些本来还在观望的官员,这一下也壮着胆子加入到闹事行列中。却说这天上午,张居正刚来到值房不一会儿,入阁不到十天的吕调阳畏畏葸葸地走了进来。?
??“和卿,有何事?”张居正做个手势请吕调阳入座。?
??“愚职想请首辅看样东西。”?
??吕调阳谦恭地说,接着就把手上的一张纸递上,张居正接过一看,是一首诗:
??吊童主事??
??古拙宁争饭一瓯??
??乘风南去弄清流。?
??君魂谢过皇恩去,?
??过罢孤山有莫愁。
??读完诗,张居正心中极度不快,但他尽量克制,脸上堆满笑容说道:?
??“诗写得不错嘛,听说羊尾巴胡同里的挽诗挽联已经不少,你这首诗再送去,当是上乘之作。”?吕调阳听出话风不对,只得佯笑着,毕恭毕敬答道:“首辅,愚职就是想来请示此事。”?
??吕调阳故意用了“请示”二字,以示尊卑之别,张居正听了心下稍安,问道:?
??“和卿想请示什么?”?
??吕调阳想了想,说道:“童立本之死,有些不明事体的官员想趁机闹事,苗头有些不对,好像是针对首辅来的,愚职也就非常谨慎,并不往这里头搅和。但是,左都御史葛大人的挽联往童立本家的灵堂上一挂,一些针对愚职的闲言碎语就都出来了。愚职毕竟在礼部管了一个月的事,因此那些嚼舌头的,说愚职为官寡义,对部属无情。这话叫愚职听了满肚子的不舒
??服。为了服众,愚职便写了这首挽诗,今天特来请示首辅,这首诗是送还是不送,请首辅定夺。”?
??吕调阳表面上木讷,但内心委实玲珑。他这一番表白,既说了自己的难处,又顾忌着首辅的面子,最后还要首辅表态。这么做明里是尊重首辅,其实是把该自己来做的难题交给了张居正。这点子小九九,张居正还能看不透?他正琢磨着如何回答,书办探头进来禀报王篆求见,张居正吩咐让王篆进来。吕调阳见有人来,提出告辞,说等人走了再来领示。张居正却要
??他留下,说:“王篆今日汇报之事甚为重要,和卿你也应该听听。”?
??话音刚落,王篆已是风风火火跨进门来,这王篆坐镇五城兵马司,平常总是想方设法找乐子享清闲。但每次见张居正,他都要装出一副忙得脚不沾地的样子。这会儿他不知又从哪儿弄了一头的汗,一进门也来不及揩,就朝张居正和吕调阳各行了一个一揖到地的官礼,说道:
???“首辅大人,吕阁老大人,卑职前来请示。”?
??又是一个“请示”。张居正朝吕调阳看了一眼,吕调阳也正在看他,四目相对,吕调阳自谦地一笑,抖开一把苏制的折扇来摇。张居正掉头问刚落坐的王篆:?
??“是否是蒋二旺一事?”?
??“正是。”?
??王篆一欠身正欲禀报,张居正截住他的话头说:“且慢,吕阁老尚不清楚,你先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作个交待。”?
??且说那天夜里在积香庐,王篆把前一日在苏州胡同下坡巡警铺里发生的事当笑话说了一回。言者无心,听者却有意,张居正当即问道:?
??“蒋二旺吃空额一事,你深究没有?”?
??“没有,”王篆回答,随即解释说,“卑职已将那个王大臣打了三十大板,逐出巡警铺,死去的警卒已经除名,这事就算具结了。”?
??“介东,你好没脑袋,”张居正当即就责怪起来,“你也不想想,一个小小的巡警铺档头,就敢大着胆子吃空额,那么京师三大营,总共有十万兵士,生老病死该有多少空额吃?单是你五城兵马司管辖的一百二十个巡警铺,一个巡警铺吃一个空额也有一百二十个。每月一个人一担米二厘银子,伙起来一年是多少,这笔账你算了没有?国库空虚,一半是奢侈浪费,还有一半是被这些蛀虫吃掉了。你今天回去,先把蒋二旺抓起来收监,着实拷打问来,他究竟这么多年吃了多少空额?另外,你手下那些巡警铺也都要一个个查证。查出多少惩处多少,一个也不叫漏网。”?
??“这个……”王篆看着张居正的脸色,欲言又止。?
??“这个什么?”张居正追问。?
??王篆恃着与张居正关系亲密,斗胆说道:“常言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个小小档头比起官袍加身的大小臣工,得的那点便宜根本不算什么,卑职若如此小题大作闹腾一场,岂不把部属的心都搞凉了,今后还靠谁来维护京城治安?”?
??张居正知道王篆讲的是实情,但正是这种攀比纳贿本位护贪之风,才使吏治情况一年糟过一年。?
??“介东,今天你跟我说实话,你吃过空额没有?”张居正恼着脸问。?
??“我?”王篆一惊,立即矢口否认,“卑职受首辅教诲,立志作清官,哪会昧着良心去做这等龌龊之事。”?
??“唔,”张居正点点头,词锋严厉地说,“你若有此等劣迹,我照样严惩不贷。你既为官清白,就大胆按我说的去做。你要抱定决心,宁可把一百二十个档头换光,也要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惩治贪墨,就从你五城兵马司做起,做好了,我奏明皇上升你的官。做不好你就别怪我无情,我肯定要挥泪斩马谡。”?
??张居正一席话恩威并施,斩钉截铁绝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王篆哪敢怠慢。童立本上吊自尽后,他又试探着问张居正:“首辅,蒋二旺的事还查不查?”“查,现在就查。”张居正仍是不改口。王篆见马虎不过去,只得硬着头皮黑下脸来清查自己的部属。?
??王篆之所以犹犹豫豫,也有他不可告人之处。其实,部下吃空额或者借治安为名敲榨客商的事情屡有发生。个中猫腻,他也大致清楚。但他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有人告到衙门里来,他还尽可能包庇。这皆因部属们隔三差五就得提了礼盒封了银锭到他府上孝敬。一个月下来,这种外快收入竟比他一年的俸禄还要丰厚。如果整治部属贪风,一来是拿了人的手短脸皮撕掳不开,二来无异于自断财路。这实在令他痛心。但首辅把话已经说绝,他也不能不做。权衡利弊,为了保全自己讨好首辅博取皇上欢心,他决定把五城兵马司的家丑尽行抖落出来。?
??王篆遵示把这件事大致向吕调阳作了介绍,吕调阳心中产生不小的震撼,忖道:“一个小小档头的贪墨之事,首辅都亲自询问不肯放过。朝中大臣,有几个屁股底下干净的?将来设若有哪位大臣的把柄落在他手里,岂不是死路一条?”想到这里,吕调阳暗自打了一个寒颤,对张居正越发产生了敬畏。?
??王篆刚介绍完,下面该是他的正式汇报了,偏他不接着往下说,张居正也不催他,一边品茶,一边拿眼睃着吕调阳。这位新阁臣知道非表态不可了,心里一急,口头上又结巴起来:?
??“咳,咳……方才王、王大人所言,就、就那、那个姓蒋、蒋二、二旺的一点小、小贪墨,首辅就、就指示严、严查到、到底,可见首、首辅整、整饬吏治的决、决心……”?
??“好了好了,和卿,”张居正笑着打断吕调阳的话。如果让吕调阳这样结巴下去,不知要耽误多少时间。察其言观其色,他看出吕调阳敬畏焦灼的复杂心情,心中也就得到了满足,“往后议事,你不要激动,心平气和地讲,没有谁来逼你。”?
??“好,好。”吕调阳如释重负。?
??张居正又转向王篆说道:“事情进展如何,你讲下去。”?
??王篆答道:“卑职自那日得了首辅指示后,回到衙门就传令把蒋二旺抓了,并亲自审问。这伙开头还抵赖喊冤,给他吃了一顿棍子,他就招了。他吃了两个空额,顺便还检举了另几吃空额或倒卖马料的档头,这两日我让衙门里的人倾巢出动,一个一个巡警铺追查,到昨夜里为止,共查出吃了八十九个空额。”?
??“做得好,”张居正兴奋得一捋长须,说道,“两天就查出这么多,依我之见,肯定不止这个数,介东,你要一鼓作气追查到底。”?
??“卑职遵示。”王篆又起身打了一恭。由于受到表扬,他颇为激动,接着说道,“首辅英明,卑职依首辅指示去做,刚一动手,就提溜出一大串小贪吏。若是在京十八大衙门都这样去做,还不知要揪出多少大贪官来。”?
??王篆话音刚落,只见吕调阳的脸上陡然变色。虽然,他觉得王篆所言多少有些根据,但若真的这样一家一家地清查,京城就会咫尺之内狼烟四起,衙门公堂也就变成了互相揭发攻讦之地,发展下去,大小京官的脸面全都没有了,今后还怎样为朝廷效力?此时,他眼巴巴地望着张居正,生怕他顺着王篆的话头表态。?
??其实,吕调阳的担心张居正也有。不仅如此,他还多了一层投鼠忌器的忧虑。此时,他的脑海中突然闪现了李延送给高拱的那三张田契,于是感叹说道:?
??“介东此言甚是,但却不能如此去做。惩治贪官,应是朝廷长久坚持的国策,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你介东揪出了一个蒋二旺,那只是一只蚊子,隐藏在十八大衙门里的贪官,却是一群老虎。蚊子可以一群一群地打,而老虎却只能一只一只地逮。杀鸡吓猴,敲山震虎,依目前的情势,也只能如此去作了,你说呢,和卿。”?
??听了张居正这席话,吕调阳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总算落了下来,他答道:?
??“首辅所言极是,蚊子只是吸血,而老虎则要吃人。所以,打老虎要特别慎重,不要老虎没打成反遭伤害。”?
??王篆这个鬼精,短短几句话就刺探明白两位阁老的心思,下一步如何做心里也有了底,便说道:“请首辅和吕阁老放心,杀鸡给猴看,卑职一定会把这只鸡杀好。”说罢起身告辞。?
??待王篆走后,张居正对吕调阳说:“和卿,当前的头等大事,是整饬吏治惩处贪墨,把京察搞好。有人想借童立本之死闹事,把京城的水搅浑,你我必须头脑清醒,不要去上这个当。”?吕调阳默不作声,他听出张居正这是拐着弯儿提醒他不要去?这凼子浑水。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敢违拗,只得拿起桌上的那张诗笺说道:?
??“那,这、这首挽、挽诗,愚职就算、算没有,写、写了。”?
??“怎么白写了,你送去呀。”张居正说。?
??“不,烧、烧掉。”?
??“你不是害怕有人嚼你的舌头吗?如果你真的觉得这样有损你的清臣形象,仆建议你还是把这首诗送去。”?
??张居正说话时面带微笑,但吕调阳却感到有一股寒气刺来,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唯唯诺诺退下,回到自己的值房,把那首诗付之一炬。??
??天一煞黑,杨博府邸所在的北梅胡同就被戒严了。这皆因张居正约好今夜前来杨博私宅拜会,五城兵马司为之采取的保护措施。酉时刚过,张居正的八人抬大轿落在了杨府的轿厅,当张居正掀帘下轿,杨博已在轿前候着了。此时的杨博,依然身着一品命服,与同样身着一品命服的张居正行拱手礼。两人的穿戴说起来也有故事可言:国朝品秩规定,六部尚书等大九
??
??卿都是二品衔,只有九年考满之后,才能晋升太师、太傅、少师、少傅等勋职,袭一品。现任大九卿中,只有杨博与葛守礼两人担任大九卿超过九年,一个晋为少师,一个晋为少傅,因此都是一品大员。现在满朝文武,除了这两个一品大员外,还有一个就是张居正。他隆庆二年就被破格晋升为太子太师,隆庆五年又晋升为太师,年纪只有四十六岁,就获得如此高的勋衔,在国朝中几无先例。洪武三十年,皇上颁旨施行的《大明会典》,规定了官场礼仪:凡百官交往,以品秩高下分出尊卑。品级相近,相见时行礼,则东西对立,品秩稍卑者居于西。品秩相差二三等,相见时卑者居下。品级相差四等,相见时卑者下拜,尊者坐而受礼,有事则跪着禀告。如此循例,一品官与二品官相见,二品官居西行礼,一品官居东答礼。与三四品官相见,三四品居下行礼,一品官居中答礼。与五品以下官相见,一品坐受其跪拜之礼。司属官品级低于上司官,禀事时必须跪。近侍官员,不必拘品级行跪拜礼。同僚官品级虽有高下,但不必拘礼。大小官员在内府相见,不许行跪拜礼。官员出入街道,不许抗慢。官员隔一品避马避轿,隔三品跪。但到后来,特别是武宗之后,这一套礼仪也稍有改移。比如说诸寺大卿均为三品官,却得避尚书、侍郎。六部侍郎三品官,得避吏部尚书。公侯勋臣官在一品之上,道上若与内阁首辅相遇,也得避让。仿此而行,当今公侯第一显赫的老国丈李伟,若是在道上遇到张居正,也得避道躲让。可见,内阁首辅真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今晚上他来杨博府中拜谒,是他担任首辅以来第一次入大僚私宅,于情于理,杨博都不敢怠慢。因此在张居正的大轿进门之前,就先穿好命服,来到轿厅迎候。张居正下得轿来,一看杨博站在西边行拱手礼,连忙还礼说:“博老焉能如此。”杨博笑吟吟答道:“不如此,岂不让人笑话老夫无礼。”两人这么寒暄着,联袂走进客堂。?
??叙过茶,张居正盯着杨博紫红的脸膛,笑着问道:“博老,听说你们家每天门庭若市,今日为何这般冷清?”?
??“还不是因为你来,胡同口戒严了,不然,这厅里早就像开堂会似的,”杨博自嘲地摇摇头,又道,“亏得老夫有神仙粥调养,不然,身子骨儿早散了架。”?
??“您应该闭门谢客。”?
??“老夫何尝不想,但有的人就有挤门缝儿的本事。”杨博苦笑了笑,“京察与胡椒苏木折俸两件事搅在一起,京官们一个个都像是火烧屁股。”?
??“好嘛,惟其乱才可以求其治。”?
??杨博努力捕捉张居正话中的玄机,说:“皇上谕旨,严厉切责南京户科给事中桂元清,并给予削籍处分。今儿下午,这道旨已到了吏部。”?
??张居正点点头,这件事他知道,那道旨还是他让吕调阳拟的。他只是没想到,皇上会这么快地批复下来。今晚上来,他就是想就此事以及京城的局势与杨博交换一下意见,因此问道:
???“博老如何看待此事?”?
??杨博坦言相告:“皇上先前下到户部那道旨免王侯勋戚的实物折俸,倒是让老夫为您捏了一把汗。胡椒苏木折俸,虽未伤及国本,但舆情对你这位首辅,却不能说没有威胁。现在这道给桂元清削籍的谕旨,至少给那些闹事的官员,兜头浇了一瓢冷水。”?
??“是啊,”张居正心有感触,伸手抚了抚干涩的眼角,“闹事的人,现大都站到了前台,为首的就是魏学曾和王希烈两个。”?
??“叔大既已知道,准备如何处置?”?
??杨博神情忽然变得严肃。张居正进来之前,他就让闲杂人等一律回避。这会儿,他又做手势,让侍奉在侧以备不时之需的一名小厮也离开。张居正脸上泛起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轻声答道:?
??“博老,如果说品秩卑下的官员,对胡椒苏木折俸有意见,尚可理解,这些人薪小禄薄,的确有些难处。但像王希烈、魏学曾这样的三品大员,究竟何难之有?仆听说,王希烈为了煽动武清伯李伟闹事,邀了几位官员凑了一千两银子送礼,这穷吗?依仆之见,他们反对胡椒苏木折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在于京察!”杨博迅速接了一句。?
??“对,在于京察。”张居正像是要发脾气似的,突然满脸怒气,但旋即就平静下来,“他们害怕丢了乌纱帽,故弄出这些伎俩。如果我们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岂不正好中了他们的圈套!”?杨博耐心听着,心里头暗暗为张居正的冷静与克制吃惊。这场京察,若真的按皇上谕旨进行,可以说,三分之二的官员都不称职,大小官员们也都乌龟吃萤火虫——心里明白,故巴不得有人领头出来闹事。若不是这一层,魏学曾与王希烈两位左侍郎,就决计没有这么大的号召力。此情之下,杨博处境颇为犯难,他既希望京察能顺利进行,又担心张居正真的会借机把高拱的门生故旧一网打尽,正是这种心态,他家的门才堵不住。?
??思忖一番,杨博又开口说道:?
??“叔大所言极是,只不过童立本一死,的确给闹事的人找到了口实。这事儿若放在平常,也就是芝麻大的小事,但在这京察施行之中,就成了了不得的大事。京城官场,历来风气不正,曾有人戏言说‘上午内阁里有人一声咳嗽,下午传到富贵街上,就成了龙卷风’,捕风捉影望文生义,结党营私拿奸耍滑,这些官蠹实在害人。这次,让老夫这个七十多岁的人,坐纛儿负责四品官以下的京察,实在是一个苦差事。现在,这些人都装得像龟孙子,挤着笑脸儿来找咱,一旦知道他的官位没了,还不恨得要生吞了咱。若处置得当,老夫也不怕谁,若处置不当,老夫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所以,这些时老夫行事真可谓如履薄冰。”?
??杨博说话时,张居正不停地点头,他喜欢听这种掏心窝子的话。待杨博说完,他沉思片刻,问道:?
??“听博老的口气,好像仍在担心仆会借机整人?”?
??“是啊,谁都知道魏学曾与王希烈是高拱的哼哈二将,他们闹得那么起劲儿,又有那么多人听他们的,不都是害怕这一点吗。”?
??杨博口无遮拦,虽有点倚老卖老,说的却也是实话。张居正笑了笑,说:?
??“博老,您还没有赐教于仆,对王希烈与魏学曾这两个人,您究竟如何看。”?
??“这两个人嘛,”杨博顿了顿,只见他粗大的喉结滑动了几下,才迟疑着说,“应该说都是
??有能力的人,也都是大九卿的后备人选,但在人品上,魏学曾要强于王希烈。”?
??“博老所见甚是,魏大炮搞阳谋,王希烈搞阴谋,分别在此而已。”?
??“听叔大的口气,这次京察,这两个人都得离开京城了?”杨博以试探的口气问道。见张居
??正不置可否,又接着说,“你这样做,岂不印证了士林的担心,说你利用京察收拾高拱余党。”?张居正黑黢黢的眸子一闪,让人感到他的眼光既冷酷又不可抗拒。此时他不答话,却从袖口里掏出一封信函,递给杨博说:?
??“博老,你看看这个。”?
??杨博一看信套上的火漆关防是两广总督行辕,知道是殷正茂寄来的,便抽出信笺抖开来看。不看不打紧,一看完脸上就勃然变色。?
??“怎么,李延用二十万两银子贿赂于他。”?
??“没想到吧,博老,”张居正神色严峻,“李延是高阁老最信任的人,也是隆庆朝最大的贪官。您说,仆果真要整治高阁老的门生故旧,还用得着劳神费力施行京察么?”?
??“你是说……”杨博欲言又止。?
??“仆只需追查李延贪墨行贿一案,京城各大衙门,恐怕就会真的人心惶惶了。”?
??“你有把握吗?”?
??“不敢说有十分把握,八九分还是有的,”张居正胸有成竹,说话的口气不容置疑,“李延的命案尚未了结,他的那两位师爷都还关押在衡阳府大牢里,其中的董师爷一直帮李延管理账务,知之甚多,只要将他提审,肯定会爆出惊天大案。”?
??杨博知道张居正从不说过头话,他既如此讲,就必定实有其事。何况,湖南按察使李义河又是他的心腹干臣,保不准已经从董师爷嘴中掏出了证据。想到此,杨博心中忖道:“难怪他如此镇定,原来竟有这样的杀手锏!”?
??这时,张居正又说话了:?
??“博老,朝廷纲常早已朽坏,洪武皇帝创立的清正廉明的政治,已不复存在。如今,贪墨官员多如过江之鲫。贪风一起,于官场,必结党营私;于百姓,必横征暴敛;于皇上,必献媚争宠。如此发展下来,就形成了今日这种有令不行,有禁不止,怀私罔上,党同伐异的混乱局面。依仆之见,这次京察,应着重惩处贪墨官吏,选出那么几个劣迹昭著之人,绳之以法,必要时,就该斩首西市,以儆效尤!”?
??一席话金声玉振,杨博看着张居正眉宇间突然腾起的杀机,紧张地问:?
??“叔大,你决心追查李延贿赂一案?”?
??“查是要查的,但不是现在。”张居正直率地说,“这事儿牵扯到高阁老,仆想他能够颐养天命,不再有横祸缠身。博老,殷正茂这封信,除了你知我知,断不会再让第三个人知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杨博大大松了一口气,又不解地问,“放下李延一案不查,你还怎么惩处贪墨呢?”?
??“吏部咨文下去,让各衙门自查,五城兵马司王篆那里,一查就查出名堂来了。”?
??张居正接着就把蒋二旺的事讲了一遍,杨博听了,忧虑地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若要肃贪,大家伙恐怕还在上头。”?
??“查嘛,查出谁来就办谁。”?
??说到这里,张居正起身告辞。把他送出大门后,杨博回到客堂,又独自闷坐了多时。殷正茂的那封信在他心中老是拂之不去,他突然想到,李延巨大贪墨案正是在自己担任兵部尚书时发生。这些军费,都是从自己手上划拨出去的,自己虽未接受李延贿赂,但至少要担当失察之罪。张居正今夜前来,实际上就是给他暗示:只要查处李延案,他杨博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虑到这一层,杨博惊出一身冷汗。在佩服张居正深沉练达工于心计的同时,又深为担忧,他的仕宦前程究竟有何等样的结局?他清楚,自己实际上已控制在张居正的手中。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1:27:30 | 显示全部楼层
水龙吟
第二十七回 治顽擒凶军门设计 杀鸡吓猴督帅扬威



    大约一个多月以前,殷正茂就把总督行辕迁到了距庆远街约四百里之遥的荔波县。这是庆远府最西北端的一个县,三面与贵州接壤。境内万山重叠,处处奇峰插天,道路窄如羊肠。僮、瑶、苗、僚等土蛮杂居于此。经过两个多月的围剿,韦银豹、黄朝猛率数万叛匪退缩到荔波县的水巖山中。殷正茂层层堵截步步进逼,统率十万大军对叛匪形成合围之势。

     荔波县归南丹州管辖,属于那种“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的地方。县城在缥碧的荔溪边上,萦水枕山,风景如画。只是地方过于促狭,县城常住人口不过三千人左右。把毛厕茶亭统算在内,也不够一千间房屋。可是此番前来的人马,先不说粮食辎重堆积如山的大军,单是广西布政使、庆远府巡抚、南丹州知州、府治镇抚司以及驻军千户等等随军而来现场办公的各级官员,连同僚属一块大大小小也有上千人,纵是把县城居民全都赶走,房屋也不够。殷正茂也不管许多,只是命令这些地方官员悉数住进县城,而把自己的总督行辕安置在城外三里地的关帝庙中。

     关帝庙在一处山坡上,底下是清清浅浅的荔溪,溪对岸又是连绵的岗峦,再往里走,便是进入水巖山的官道。这天上午刚过辰时,殷正茂正在关帝庙内与几位参将商议军事,忽有亲兵进来禀报:“启禀督帅,所请客人已到山下。”

     “传令,奏乐欢迎。”

     殷正茂说罢,便带着几位参将出门迎接。由于这里已是兵匪对峙的前线,总督行辕的保卫比之在庆远街又不知严密了多少。只见到处都是持刀荷枪的军士,戒备森严。不要说人,连只蚂蚁也休想钻进来。殷正茂走到行辕门口,只听得军乐大作,两列铠甲鲜明刀枪闪亮的仪兵肃立两侧,中军参将刘大奎领了两队客人鱼贯而人。这两队客人,左边的一队,是以庆远府知府打头的身穿朝廷命服的地方各府州县官员;右边的一队,约摸有二十几个人,穿着各异,都是当地各土著蛮族的首领。殷正茂拱手将这两拨客人领到关帝庙前临时扩大的操场上分左右坐下。他自己落坐在中间的太师椅上,背后站了一列身材魁梧的虎贲勇士。传过茶后,殷正茂说道:

     “今天请诸位来,是想商量一下剿匪事宜。本督帅到任将近四个月,由于在座诸位同心协力,众位将士奋勇杀敌,已经大有斩获。这些时与叛匪大大小小的战斗进行了十几次,仅天河县北陵山、河池县屏风山、南丹州孟英山三仗,斩贼首级三千余颗,生擒四千余人。至此,叛贼已如惊弓之鸟,节节败退,如今龟缩于水巖山中,凭险据守。据情报,叛匪虽屡受重创,但仍有三万之众。匪首韦银豹、黄朝猛两人纠集残部,妄图负隅顽抗。这一个多月来,官军已对叛匪形成合围之势,水巖山出口有三条,西北方向通贵州独山,有总兵俞大猷率三万兵马驻守,东北方面可从茂兰突围,进入九万大山,有新近提升的卫指挥佥事黄火木率三万兵马驻守。余下四万大军,由本督帅亲自率领,就驻扎在这荔波县城附近,扼守水巖山西南往南丹州的咽喉。韦银豹、黄朝

     猛所率余部,已成瓮中之鳖。本督帅决定,近期将对叛匪发动总攻。水巖山易守难攻,并不适宜大规模作战,但具体作战规划,本督帅已部署停当,各位不必过虑。今天请来诸位,主要有两件事情磋商。一是军粮的运送,二是对叛匪的封锁之前,本督帅要问问来龙去脉。”

     说到这里,殷正茂突然脸色一沉,扫视了一下坐在左边的一列官员,问道:

     “荔波县主薄吴思礼来了没有?”

     “卑职在。”

     只见坐在末席中一位身着八品官服的老年官员应声离席,走到殷正茂跟前行叩见之礼。殷正茂也不喊他起来,只是拿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问:

     “你在荔波县当了多少年主薄?”

     “十二年。”

     “听说你包庇私盐贩子,车载船装整整贩了三年私盐,被人告发,本当治罪,亏你省府州县一路银钱打点,才把事情摆平。但九年考满终究不能升官。此事可是真的?”

     殷正茂这几句话不但揭了吴思礼的疮疤,就连在座的官员也都捎上了。顿时只见一干官员脸色突变,跪在泥地上的吴思礼更是羞愧难当,勾着头一言不发。殷正茂脸色严峻,接着追问:

     “说呀,是否真有其事?”

     吴思礼嗫嚅着回答:“事情已过去了三年,卑职知错,已经改了。”

     “不是错,是罪!国朝刑典明载,贩私盐者,罪当死刑。你这位理刑的主簿,难道不清楚?”殷正茂骂人可谓敲骨吸髓,语气刻毒不留情面。此时不容吴思礼分辩,又接着说道,“而且你并不知错,贪心未改。本督帅再问你,让你押运到俞大猷军营的粮食,为何一千石变成了八百石?”

     问话既毕,只见吴思礼身子一颤,脸色愈加惨白。殷正茂的问话事出有因。却说大军入驻荔波县后,三军粮草均由附近各州县调集解决。驻扎在水口镇的俞大猷所部,粮草由部队派出一名运粮官协同荔波县令指派的吴思礼一块督办。运粮官员负责武装护送及起解验收,吴思礼负责征集民佚和粮食调配。四日之前,有一千石粮食从荔波县城起运,殷正茂命令他们必两天内运送到水口镇军营。从荔波县到水口镇有两条路,一条路是官道,长一百四十里;一条路是崎岖山道,在密林中穿行,比官道近了四十里。吴思礼考虑到所征民佚都是当地人,驮运粮食的马匹也都是当地走惯了山路的矮脚小马,加之这一路离叛匪巢穴较远,自官人驻这一个多月来,没有发生过路人被劫事件。为了争取时间,他向运粮官提议走山道。军情紧急,运粮官便同意了他的建议。

     谁知运粮大队走到半路,却遭到叛匪的伏击。护粮的百名军士虽浴血奋战拼死抵抗,还是被叛匪抢走了两百石粮食,而且兵士与民佚加起来还伤了几十个人。前任总督李延在任时,这种事情屡有发生,从不见他惩处,最多是把当事叫到行辕来申斥一顿。因此这次劫粮事件发生后,吴思礼虽然有些紧张,但比照过去,认为大不了挨一顿训斥而已。现在见殷正茂一双扫帚眉高高吊起,三角眼中射出两道凶光,顿时不寒而栗,小声分辩道:

     “卑职本意是抄近路,力争提前把粮草送到水口镇,没想到中了叛匪的埋伏。”

     殷正茂一声冷笑,逼问道:

     “放着好好的官道不走,偏要让几千人马钻深山老林,你说,你居心何在?”

     “卑职实在是想走一条近道……”

     “放屁!”殷正茂重重地一拍桌子,霍地站起身来,伸出剑指指着吴思礼的脑袋,大声吼道,“三万叛匪纠聚山中,这荔波县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前线,你身为朝廷命官,未必连这点常识都不懂?本督帅看你贼眉鼠眼,没个好样子,就断定你不是个好东西,来人!”

     “到!”

     立刻就有几名中军护卫兵士拥上前来。殷正茂命令道:“把这狗官给我绑了。”

     一位兵士上前像拎小鸡一样把吴思礼拎了起来,另一名兵士拿出麻绳正要动手,殷正茂又开口说道:

     “慢着,先把他这身官皮给扒了,再绑到那边柱子上。”

     兵士得令,一伸手就从吴思礼头上摘下乌纱帽掼在地上,接着就开始撕扯官袍,吴思礼两手死死抱在胸前,大声嚷道:

     “殷大人,卑职冤枉。官袍是皇上给卑职的恩德,殷大人你不能无礼啊。”

     “无礼?”殷正茂一愣,旋即哈哈哈一阵大笑,又突然打住,眉头一拧说道,“你这狗官,不但损失了两百石军粮,还害得三十几条生命死于无辜,反倒说本督帅无礼?今天,这无礼的事我做定了,军士们,给我脱,脱不下他的官袍,用刀给我割下来。”

     殷正茂已是怒不可遏,吴思礼情知再犟下去就会皮肉受苦,只得松了手,任兵士们扒去官身,然后又听凭他们把他绑到行辕大门左侧的一根木柱上:因为捆绑得太紧,吴思礼疼痛难忍嗷嗷乱叫,连呼“冤枉”。殷正茂嫌他聒噪,又对身边军士吩咐道:

     “去,让他闭嘴。”

     那位军士上前,一使劲扯脱吴思礼汗褂的一只袖子,揉作一团塞进他的嘴里。

     面对眼前发生的一幕,众位在座的官员都是敢怒而不敢言。打从殷正茂接任两广总督,特别是当街给牛疯子开膛剖肚以来,他的刻毒的名声就在当地传开。人们背地里都喊他“殷阎王”,不管是谁,上至文武官员下至皂隶军士,只要有事犯在他手上,一个也不会轻饶。正因为他的冷酷无情,李延交给他的这支人心涣散意志消沉的剿匪大军,才有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被调教得纪律严明斗志昂扬:而且,这位督帅行事诡秘,常常是神龙不见首尾,让人捉摸不透:就说今天的这次会议,两天前就下达了盖着两广总督关防的通知,言明随军前来的地方各级主要官员,还有当地各土著首领都得参加,说是商量军务,谁知把人圈到这里,却是为了看他抖威风抓人。

     再说殷正茂,扯了这半天嗓子,感到喉咙冒烟一口气喝了两碗茶水,口渴是止住了,但心头怒火一时却还不能平息。他扫了一眼请来的诸位“客人”,只见官员们一个个蔫头耷脑愁眉苦脸,而那些土著酋长洞蛮首领,有的抓耳挠腮不知就里,有的事不关己哈欠连天。殷正茂觉得今天的第二出戏应该开演了,于是清咳一声,问道:

     “丝苗洞的洞主盘丫吉来了没有?”

     殷正茂一开口,整个操场立刻就鸦雀无声,众人的眼光都射向了酋长席。少顷,只见坐在第二位的一位头扎五彩大缠头,佩着腰刀,穿着围裙的一个壮年汉子站了起来,操着生硬的汉语答道:

     “在下就是盘丫吉。”

     “你就是盘丫吉?”殷正茂身子前倾,拊掌赞道,“一进辕门,本督帅就觉得你勇武不凡。听说你脱手能抓住一头活着的金钱豹,真是英雄盖世啊!”

     “督帅过奖了。”

     绷着脸的盘丫吉咧嘴笑了起来,一直按着腰刀柄的手也放下了。他的这些细微表现没能逃脱殷正茂的眼睛,这位督帅凭直觉,就知道自己身后的一排虎贲勇士也都是怒目圆睁按剑待命。他不由得笑了起来,又指着盘丫吉问:

     “听说你的刀法也很好,能否让本督帅见识见识?”

     “这有何不可。”

     盘丫吉话音刚落,殷正茂抓起桌上的茶碗劈头就朝盘丫吉掷来,说时迟那时陕,只见盘丫吉飞快拔刀,接着寒光一闪,那只碗被他一劈两半。

     “眼到手到,好!”殷正茂笑道,“盘丫吉,可否愿意与本督帅帐下的护卫比试比试?”

     “这有何不可?”盘丫吉还是这句话。

     “好!”殷正茂喊了一声,“牛勇!”

     “卑职在。”

     只见站在那排虎贲勇士的第一位应声上前,单腿跪在殷正茂面前。熟悉的人一看便知,此人正是那日被殷正茂当街开膛剖肚的牛疯子。却说事发当天夜晚,殷正茂就赶到牛疯子病床前来探望,指示医士郎中无论无何要把牛疯子救活。一来是抢救及时,二来因未伤着脏腑,牛疯子第二天就醒了过来,不出半月就能下地走路了。在他养病期间,殷正茂经常前来探望,有时还亲自侍奉汤药。开头,牛疯子对殷正茂记恨不肯搭理,但人心是肉长的,久而久之,看到这位威震三军的督帅大人对自己一个大兵如此热心耐烦嘘寒问暖,他也就回心转意,由充满敌意到感激涕零。心情一好,加之药好饭好,牛疯子身体恢复很快,两个多月后,又是气壮如牛的一条好汉。殷正茂便把他调到自己帐下当一名贴身侍卫,且赏他一个小校军衔。牛疯子因祸得福时来运转,殷正茂在他眼中成了天字第一号的大恩人,因此也就死心踏地在帐前效命。通过接触,殷正茂也知道牛疯子不只是有一身蛮力,且有一身好武艺,也就格外器重。这次单单点他出来和盘丫吉比试刀艺,可见信任之深。

     “牛勇,你敢不敢与盘洞主较量刀法?”殷正茂问。

     “回督帅,卑职长到这么大,还从未怕过人。”

     “先别吹牛,对过阵再说。”

     “卑职遵命。”

     牛勇说毕,转身走到盘丫吉席前,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盘丫吉傲慢地看了他一眼,问:“如何比法?”

     牛勇答:“由盘洞主定。”

     盘丫吉说:“要比,就得事先说定,生死不负责任。”

     “如此甚好,请盘洞主下场。”

     牛勇说罢就拔刀出鞘,腾挪两步站好了架式。盘丫吉本来就桀骜不驯讲不得斯文,见牛勇弄些花架子显摆,心里头顿时就来了气,一按桌子平地跃起,一个倒空翻已是奔到了牛勇的面前,也不搭话,抡刀就搠向牛勇的咽喉。牛勇身子一闪躲过这一刀,也挺刀戳向盘丫吉的腰部,盘丫吉身子一窝,那刀片从他腋下穿过。双方一交手便都用上了夺命刀法,两边席上的观众,一下子都把心提到嗓子眼上。

     两人交上手,刹那间就斗得不可开交,两把刀舞得像两条出水蛟龙,风驰电掣间不容歇,你来我往搏杀凌厉。大战数十回合下来,却是不分胜负。盘丫吉本是赤手缚虎的骁勇之士,一般人能接他十数招也就不错,如今头一遭遇到对手,久久不能取胜,心下不免焦躁。斗到酣处,他突然大吼一声,作一腾跳之势,牛勇刚准备跳起接招,却不知盘丫吉此招乃是虚晃。刹那间只见他身子已经倒地,只一滚便到牛勇跟前,举刀直向他胯下刺来。牛勇心下一惊,再躲闪已来不及,只得用刀来挡,顿时只听得“哨”的一声,盘丫吉的刀尖刺在牛勇的刀片上。一刺一挡双方较上了手劲,坚持了一会儿,还是不分胜负,于是又各自跳开。喘过一口气,又奔上前来再次厮杀。斗过这百十回合,牛勇对盘丫吉的刀法已大致清楚,他擅长正面攻击,主打头胸胯下三点。因此就改变策略,专从两侧进攻。只见他闪跳腾挪时左时右走位飘忽。这样避实就虚,盘丫吉应招便有些吃力,又斗了一二十回合,眼见盘丫吉想扭转局面,抡刀耍了个乌龙摆尾,诱牛勇来攻。须知这一招里面也藏了杀机,牛勇如果按常理奔向盘丫吉故意留下的右侧空档,只要他一挪步,盘丫吉就会一个鲤鱼打挺跳起,从半空中劈下一刀,进攻者就会被他劈成两半。牛勇看出这是一个夺命之招,但他艺高人胆大,竞真的猫腰举刀奔向盘丫吉的右侧,盘丫吉大喜过望,顿时凌空跃起朝扑过来的人影劈下一刀,谁知却劈了一个空。原来就在他跃起的那一刹那,牛勇早已倒地滚开。盘丫吉刚刚落地,牛勇已在他身后站了起来,不等盘丫吉转身,牛勇猛地一脚踹向他的后背。盘丫吉猝不及防,顿时摔了个嘴啃泥,牛勇趁机又迅速扑上去,猛地一脚踩住他握刀的手,盘丫吉疼痛难忍顿时松了手,牛勇就势把刀夺了下来。

     眼见牛勇得手,紧张得出了一身冷汗的殷正茂立即大吼一声:

     “上!”

     几个虎贲勇士应声抢步出列,三下两下就把尚未缓过神来的盘丫吉两只手反剪绑了个结结实实。

     “督帅为何要绑我?”盘丫吉问。

     “为什么要绑你,难道你自家不明白?”殷正茂抹掉额头上渗出的冷汗珠子,恶狠狠问道,“五天之前,是谁派人给水巖山的叛匪送盐巴?”

     盘丫吉一惊,稍愣了愣,答道:“不知道。”

     “不知道,哼,”殷正茂朝后一挥手,下令道,“带人上来。”

     众人目光移向关帝庙门口,只见两位军士押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上来,这人的打扮穿戴同盘丫吉差不多,他一出来就看到了也被捆绑起来的盘丫吉,连忙跑到洞主前跪下。

     盘丫吉一看来人遍体鳞伤,问道:“你招了?”

     来人也不答话,只点点头。盘丫吉飞起一脚踢向那人的胸口,那人惨叫一声仰面倒下,七窍流血而死。

     殷正茂抬手让人把死尸拖下去,一双三角眼死盯着盘丫吉,问:“盘洞主,你为何要派人去给叛匪送盐巴?”

     盘丫吉伸着脖子板筋叠骨地发呛:“是人就得吃盐。”

     “可他们是叛匪。”殷正茂吼了起来。

     盘丫吉不甘示弱,又顶了一句:“叛匪也是人。”接着又骂道,“你这狗官,设计把我拿下,又算什么东西。你有种,就把我杀掉!”

     “仗着你丝苗洞人多势众,本督帅不敢杀你?哼,真他娘的井底之蛙。你丝苗洞三千男丁,纵然个个都是天兵天将,我大明十万官员,个个都是孙悟空转世。收拾你一个丝苗洞,还不等于是捏一只蚂蚱。牛勇!”

     “在。”

     “把他推过去,绑了。”

     “遵令。”

     牛勇与两个帐前亲兵一块,把盘丫吉推到辕门右侧的一根木柱上绑了,与先前绑着的吴思礼正好成了一对。至此,众位“客人”才明白为何行辕门里头要新竖这两根柱子。

     殷正茂设计把这两人赚来,为的是敲山震虎,在发动总攻之前,先肃清内部隐患。这件事可谓办得干净利索,见两人均已绑定,殷正茂又道: “这两名人犯,一个贻误军机造成惨重损失,一个通敌为虎

     作伥。大家说,该如何惩处?”

     “斩!”在场军士齐齐儿吼道。

     “慢!”

     忽听有人高喊,殷正茂定睛一看,说话的是庆远府知府许辛之。只见他缓缓离席,走到殷正茂跟前行了下官晋见之礼,说道:

     “殷军门,下官有些言语,可否借一步说话?”

     殷正茂知道许辛之是来求情的,正犹豫着如何作答,忽见辕门外又滚瓜似的跑进来一名小校,手上提着一个兵部信使专用的牛皮囊,高声禀道:

     “报告督帅,京城邸报快马送到。”

     “拿过来,”殷正茂吩咐。接过牛皮囊后对许辛之说道,“许大人稍安勿躁,待本帅看过邸报后再与你会话。”说着又喊了一声,“刘将军。”

     “末将在。”刘大奎闪身出列。

     “你代本帅好好招待客人,已值中午,摆上酒席,让大家喝个痛快。”

     殷正茂交待完毕,闪身走进了关帝庙,牛勇拎着牛皮囊紧随其后。

     国朝初年,承宋朝公文传递制度,在全国设制了数百个速递铺。传递的方式有三种,一是人递,步行;二是马递,由递卒骑专马送信;三是驰传,即到站换一匹马,日夜不停。这第三种速度最快,昼夜之间最快的能走八百里,所谓八百里驰传指的就是这一种。殷正茂距京城有三千里之遥,加之又担当剿匪重任,所以,他与京城联系的方式,用的便是八百里驰传。尽管这是最快的速递,他收到京城的邸报移文一应函件也得四天半时间。

     却说今天信使送来的牛皮囊中,除了通政司的邸报以及兵部的咨文外,另还有张居正的亲笔信一封,他首先拆开张居正的信阅读:

     石汀兄见字如晤,先后奉手教,皆有钉封,捧读数回,不胜于邑:

     仆数日前,曾面奏主上日:“今两广督抚,乃臣所力荐,能为国家尽忠任事,主上宜加信任,勿听浮言苛

     求,使不得展布。”主上深以为然,且奖谕云:“先生公忠为国,用人岂有不当也。”故自公当事以来,虽毁言日至,而属任日坚,然仆所以敢冒嫌违众而不顾者,亦恃主上之见信耳。主上信仆,故亦信公。

     来函言叛豉西遁于荔波水巖山中,力屈智穷,情势已见。但崇山乱壑,虽驱入罗网,成擒尚难。万里指

     授,恐缓不及事,赖公审图之耳。韦黄二贼,若能扑杀或生擒,幸惟密示,以慰主上悬念,切记切记。

     又所寄二十万银票,仆深思仍以多拨军费之名义还归户部,若以李延贿银白于政府,必因此迁祸仆之前

     任。玄老既归故里,当让其安享天年。若借机构陷,非仆所愿也。此中苦衷,望公体谅,先此附言,余容后裁。

     读罢此信,殷正茂至少悟到了四层意思:第一,京城里对他的“浮言苛求”一直不曾间断,甚至还反映到皇上那里;第二,张居正对他的态度是“毁言日至,而属任日坚”且取得皇上的支持;第三,张居正不想趁人之危,对高拱落井下石;第四,也是最重要的,张居正希望他能尽快擒杀韦、黄两贼首,荡平匪患。想到这里,殷正茂一方面佩服张居正总揽全局运筹帷幄的能力;另一方面,又觉得张居正机心太深难以捉摸。就说二十天前,当他看到邸报,知道高拱的故旧门生利用童立本吊死一事大做文章,凭他直觉,就感到这些人是想趁张居正立足未稳,煽动两京官员群起攻之,以达到赶他下台的目的。正在这时候,张居正来信,希望他能顾全大局,从高拱多拨给他的二十万两银子军费中拿出一部份还归户部以解燃眉之急。

     其实,在高拱去职之前,那二十万两银子已被他花得精光。一是派人去浙江买回三百杆火铳,组建了一个火铳营。那时,火铳才刚刚问世,比起长矛大刀来,威力不知大了多少。二是他从黔、桂两省征募了数千名僚人,组建成了一个健勇营。僚人为古中原的苗裔,陆续迁移到川、桂、滇、黔一带深山居住,汉代被夜郎国所统治。僚人大都身形矮小,但捷若猿猴,皆刚勇好舞剑,汉高祖曾招募僚人以平三秦。自此,僚兵英勇善战的名声便屡见史书。只是僚人暴烈刚戾很难统驭,非军事大才则不敢招募他们建制成军。殷正茂与总兵俞大猷多次计议,分析僚人的习性,认为只要能遵其俗而顺其性并不难系縻,遂大胆招募。如今,这两个营组建成功。今日在行辕里拱卫的兵士,便都是这此僚兵。二十万两银的军费虽花光了,但李延向他行贿的二十万两银却分文未动。思虑再三,殷正茂觉得这正是帮老友一把的绝好机会,于是迅即寄去李延向他行贿的二十万两银票,并在信中约略检举李延曾向高拱门生故旧大量行贿的事实。他相信只要把这件事兜出来,高拱的“残党”就会不战自垮。谁知张居正不稀罕这个“杀手锏”,竟把李延贿银偷梁换柱说成是多拨的军费。如此一来,他不但没有人情,反而从中“夹黑”,因此心里头并不朗爽,甚至有些后悔不该寄出这张银票,反正李延已死无从追

     查,自己不交,断没有第二个人知晓。但事情既然做了,吃后悔药也没得用。“二十万银子到了户部,总算能帮叔大兄度过目前的财政困难,投桃报李,只要日后仕途通显,这一举措何错之有?”这么一想,殷正茂心情反而通畅,又把张居正的来信仔细读了一遍。当看到“万里指授,恐缓不及事,赖公审图之耳”这一行时,他精神一振,放下信,又疾步走出关帝庙。

     此时,午宴已经摆起,但因吴思礼与盘丫吉两人还绑在木柱上,与会官员与酋长谁也没心思喝酒。殷正茂扫了一眼席上各位,问:

     “诸位怎地闷闷不乐,是酒菜不好?”

     坐在前面的许辛之趁机站起来,朝殷正茂一拱手,小心求道:

     “殷军门,下官想给绑着的二位求个情。”

     “如何求法?”殷正茂嘻嘻笑着。

     “饶他们一命,让他们戴罪立功。”

     “许大人,军法如山,我殷正茂卖不得这个人情。”殷正茂说着,突然把三角眼吊起,大声令道,“把这两名人犯斩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早已待命的两名刀斧手手起刀落,切瓜似地两颗人头落地。

     殷正茂瞧着地上滚动的血淋淋的头颅,恶狠狠地说:“今后,有谁再敢通匪贻误军机,杀无赦!”

     眼见这惨烈场景,与席众人,一个个都吓得面如土色,噤若寒蝉。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1:27:46 | 显示全部楼层
水龙吟
第二十八回 黑寡妇勇斗金翅王 毕大爷败走秋魁府



    从灯市口大街东二郎神庙广场向南折,是庙右街,向西对过称为庙前街。这里是京城有名的斗蟋蟀的场所。蟋蟀又名促织,斗蟋蟀的游戏源自唐代,到了南宋开始大盛。宋理宗时的奸相贾似道可以说是超一流的蟋蟀专家,他专门著了一部《促织经》,就织类、辨色、抓捉、调养与斗技诸方面作了详尽的阐述。宋亡元兴,斗蟋蟀游戏由杭州传至燕京,元亡明继,特别是永乐皇帝迁都燕京之后,这斗蟋蟀的游戏,在这勋爵贵胄绅士戚畹纨绔膏粱充斥的京师,已是历两百年而不衰。特别到了宣宗一朝,此戏已是玩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宣宗听说苏州地面出产上等蟋蟀,遂密诏苏州知府况钟捕捉一千头贡至京师。一时间,苏州蟋蟀奇货可居。苏州卫中的武弁,逮一头蟋蟀的奖赏如同斩杀一个虏首。曾有一个善逮蟋蟀的卫中小校因蟋蟀逮得多而获得卫所百户的世职,这也是前所未有的奇事。而宣德窑中的蟋蟀盆子,也成了瓷器中的珍品传至现在,区区尺五之盆,竞值数百两银子。当时就出了一首歌谣单道此事:
     促织瞿瞿叫.
     宣德皇帝要。
     百货皆作贱,
     蟋蟀盆子俏。
     由于宣宗的提倡,京师入秋以来,家家户户皆捕养促织,斗促织场也比比皆是。当时有一位在京城做官的歙县人阂景贤,写了一首《观斗蟋蟀歌》,专道京师斗促织的盛况,歌日:
     燕市斗场户挨户,
     正酒色天好决赌。
     各提斗盆绣花篓,
     摩挲入手澄泥古。
     高下参差列两庑,
     似为秋虫判疆土。
     昨夜寻声向秋圃,
     金翅麻头合虫谱。
     蹲踞盆中势虎[九虎]
     未许他虫跳梁侮。
     作势登场势逾怒,
     双须立似旌旗竖。
     积怒不动目相拒,
     一阵一阵骤风雨。
     战胜长鸣鸣以股,
     主人夺采盆安堵。
     保抱小虫歌大武,
     指盆笑谓将军府。
     嘤嘤跃跃何比数,
     饮之食之气则鼓。
     有雄杰然起行伍,
     心有主人目无虏,
     斗场四塞主寰宇。
     隆庆之后,京城斗促织盛况虽不及前朝,但每当七八月间,依然是赌门大开,满城如狂。而庙前街则是京城斗促织最为集中之处,小小一条街,家挨家户挨户皆是促织斗场。因此,久而久之,人们倒忘了庙前街的本名,而直呼日促织街。
     这天晚上酉戌之交,促织街上华灯璀璨人潮如涌。街上三十多家斗促织场,每一家都满囤囤的尽是人,其中最大的一家斗促织场,叫“秋魁府”。入门即是照壁,绕过照壁再入一道门便是一间五楹大厅,是促织主斗场,正中摆一矮脚红木条桌,三把椅子,主斗双方主人打对面而坐,正中坐着的是店中牙郎,担当仲裁的角色。四周摆了许多长条凳儿,由里及外一层高过一层,这都是为观众预备的。两庑靠里,以及楼上还有许多分隔的雅间,这是为那有身份的人备下的。他们既可以在此饮酒作乐,也可以互斗促织,如果主厅里的促织大战开始,他们更会参加下注。须知所有进促织场的人,都是携带了银钱前来赶场的赌客。如果说促织街其余各家的赌客多半都是市井小民,那么这秋魁府则是一掷千金的豪赌之所。曾有人在这里一夜暴富,但更多的人在这里
     得到的却是倾家荡产的悲惨下场。
     今晚在秋魁府里摆擂台的,是一个名叫毕愣子的人,他的绰号叫“促织王”。单听这绰号,就知道他在此一道中的名气。毕愣子世代居住京师,从小顽皮泼野,读了三年私塾,连个《百家姓》都背不全,可是掏鸟窝抓蜻蜓训狗儿逮耗子,他样样都是能手。打从九岁上玩起了促织就一发而不可收,干脆逃了学堂一心鼓捣这虫子,父母奈何不得只得由他。毕愣子十五岁上,就提了秸笼竹筒蟋蟀盆子来这促织街上搦战,虽是小打小闹,却也赢多输少。此后又经过十几年历练,他终于混出个“促织王”的头衔,偌大京师,再没有第二个人比得过他。就凭着这宗本领,他居然也积攒起万贯家财,成了人人敬畏的毕大爷。
     不觉酉时已尽,秋魁府中灯火亮炽人头攒动。只是大厅里红木桌旁的三把椅子却还空着。皆因毕愣子在这里摆擂,已是一连赢了十二场。京师内外许多不信邪的高手都无一幸免败下阵来,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银子都流进了毕愣子的口袋,如今已无人敢来应战了。店里的牙郎恐冷了场,站在红木桌前上齄着鼻子大声喊道:
     “席前各位先生相公,毕大爷说了,凡今夜里应战之人,一律皆有让头。你道如何一个让法?只要你这位爷驯出的虫王能咬伤他的金翅大将军,哪怕只是掉了腿儿折了翅儿损了牙口,这其中任何一样出现,即便阁下的宝虫战死殉了身子,也算他毕大爷输了,你就能拿到毕大爷的一千两彩银。大家伙儿说说,这让头大不大?”
     “大!”
     “毕大爷有没有量?”
     “有!”
     众赌客一齐吼起,声如轰雷。牙郎又撺掇着高喊:
     “哪位爷出来应战?”
     大厅里鸦雀无声。凳儿上坐着的人都知道毕愣子的盖世绝技,谁肯上这个当。
     牙郎见无人吱声,跑进厅右第一间雅室,“促织王”毕愣子就呆在里面。须臾间牙郎又出来,兀自高喊:
     “小的请示了毕大爷,把采头加大,一千二百两,哪位爷应战?”
     人群中开始有人窃窃私语,但仍没有人应声。牙郎一急,鼻子更齄了,只听他加码喊道:
     “一千五百两。”
     仍无人搭理。
     “一千八百两。”
     “一千九百两!”
     “二——干——两!!!”
     牙郎不断抬高赌码,人群中开始骚动。这些赌客本都是为钱而来,耳听这大一笔财喜,能有谁不动心?一时间,只见眼冒绿火者有之,颊泛红潮者有之,交头接耳者有之,摩拳擦掌者亦有之。激动归激动,终是没有人有勇气站出来。偏是牙郎伶嘴俐牙,撩拨得人心中发庠:
     “各位爷们,毕大爷的那几头战虫,你们早都见识过了,未必就真的是天下无敌?你们都将自己的竹筒儿秸笼子绣花提篓仔细瞧瞧,说不定里面就有一位孙大圣能赢得这二千两银子。白花花的两千两现银哪,我的爷们!”
     牙郎喊得口干舌燥,不觉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仍是没有人应战。牙郎正自泄气站在一厢揉他的鼻子,忽然从人缝儿里钻出个人来,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白白净净,清清瘦瘦,穿着一件细葛布的元青圆领直裰,头上戴着东坡巾,整个穿戴气质,活脱脱就是一个落第秀才。只见他手上提着一只二寸来高的楠竹筒,筒口上塞着些蒲草,不慌不忙踱到红木桌前,问牙郎:
     “你说是二千两?”
     “对,二千两!”牙郎口上虽答得坚决,一双绿豆眼却在来人身上睃来睃去。须知敢来这里叫阵的,都是京城里的富家浮浪子弟。可眼前这个人一副穷酸相,他免不了狐疑问道,“你来挑战咱毕大爷?”
     “是。”来人提起竹筒晃了晃,又说,“你去跟毕大爷讲,二千两太少.”
     此语一出,全场突然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眼光都射向这位“落第秀才”,众人无不纳闷: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一个穷措大,敢跑到这里来打诳。
     牙郎也是站在原地不挪步,盯着来人说道:“客官,小的提醒你,赌场无戏言,赌资对等,毕大爷出多少,你就得出多少。”
     “少哕嗦,去跟毕大爷讲。”应战者口气也很硬。
     牙郎“嗯”了一声,刚刚转身却见东厢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只见他冬瓜身材南瓜脸,狐狸眼睛猪肚腮,手中摇着一柄尺五大折扇,一摇一晃走过来。这人就是鼎鼎大名的“促织王”毕愣子。他是听到了牙郎与来客的对话才走出门的。他一出门,立刻引来大厅里一阵喧哗,众赌客都鼓掌向他致意,他踌躇满志地朝赌客们挥挥手算是还礼,然后收了折扇,朝来客一拱手,貌似谦恭内实倨傲地问:
     “在下姓毕,请问客官贵姓?”
     “姓金。”来客拱手还了一礼。
     “如何称呼?”
     “就叫我金秀才好了。”
     毕愣子点点头,又摇起折扇问道:“阁下嫌彩头小了?”
     “是的。”
     “你想加到多少?”
     “加一千两。”
     “三千两。”毕愣子眼光一闪,一股难以掩饰的兴奋挑上眉尖,他嗖地一声又收了折扇朝手心一捣,喊道,“拿银票上来。”
     “好咧。”
     只听得他手下一个小厮答应,旋即把一张三千两的银票交到牙郎手中。金秀才哪肯示弱,也从袖里摸出一张银票给了牙郎。
     牙郎把毕愣子的银票收拾好,却把金秀才的银票打开,正面反面倒过来翻过去看了半天,金秀才斜睨着他,不满地问:
     “看出假了?”
     牙郎赔笑说:“没有没有,初次打交道总得小心。”
     “宝祥号的,见票即兑,假不了!”金秀才淡淡地说,接着掉头问毕愣子,“请教毕大爷,如何一个玩法?”
     “按规矩三局定胜负。”
     “是三头虫还是一头虫?”
     “三头亦可,一头也可,这由咱俩商定。”
     “那就请毕大爷定下。”
     “哪有这道理,阁下你来攻擂,理当由你来定。不然,这些观战的爷们,就会笑话咱欺负人。”
     毕愣子志在必得,所以显得宽宏大量。金秀才笑一笑,望了望挤得水泄不通的大厅,说道:“毕大爷既然谦逊,在下就得罪了,一局定输赢如何?”
     毕愣子正中下怀,因为他的那只金翅大将军所向无敌,七月以来已连赢过五场,为他赚了上万两银子回来。如今已歇了三天,正是养精蓄锐等着痛快淋漓搏杀一场。于是道了一声“好”,让人给他提上那只精致的秸笼。两人就在红木桌两头落坐了。
     牙郎主持,两人交换竹筒秸笼互看各自的战将。
     促织既为虫戏,这里头也有许多学问,单说促织种类,从颜色来分,就有红紫头、黄麻头、青黄头、白麻头、淡黄麻头、红麻头、青金麻头、紫麻头、栗麻头、柏叶麻头、黑麻头、半红麻头、乌麻头等数十种之多。其中青为上,黄次之,赤次之,黑又次之,白为下。金秀才接过牙郎递上的毕愣子的秸笼,透过草隙朝里一看,筒底细沙上蹲着一头战虫,身子如蟹壳青,头圆牙大,腿长项宽,红钳赤爪,金翅燥毛。只见它困在里头焦躁不安,辗转腾挪,恨不能一头撞破笼壁。不由得心里头啧啧称叹:“果真是一副王者相,喊它金翅大将军还是亏了,应称它为金翅虎!”再说毕愣子接过金秀才的竹筒儿一看,里面的一只促织身黑如墨,屈腿卧着,埋首如老狐,惟一谈得上品相的是它的如同浇过油的一颗大方头。毕愣子心下忖道:“这虫儿只是个中品,且还懒洋洋不在状态,若上起阵来,不消三两下,就会被金翅大将军撕个稀烂。”心中有了底,他决定卖个人情,把眼前这个想占便宜的书生戏弄一番。他退还竹筒时,一双狐狸眼睛眨个不停,讥笑着问:
     “这虫儿叫啥?”
     “黑寡妇。”
     “名儿俗,”毕愣子心里头咕哝,接着说,“金先生,你这只虫儿在筒里闷养得久了,似乎沾了太多的潮气。”
     金秀才看出毕愣子的轻蔑,取笑道:“是啊,这是只雌虫,待字闺中,看样子在怀春。”
     “金先生会说笑话,金翅大将军你已看过,有何评价?”
     “的确一头好虫,活像猛张飞。”
     “既是这样,你不是白白送银子么?”
     金秀才瞟了毕愣子一眼,说道:“赌场无戏言,银票既已交出,就决无反悔之理。”
     毕愣子顿觉这位白面书生还有几分豪气,于是答道:“好,金先生是痛快人,我毕某索性把采头加到一万两,怎么样?”
     “一万两?”金秀才一愣,红着脸说道,“对不起,在下今日只带了三千两来。”
     毕愣子笑道:“金先生误会了咱的意思,你的三千两不变,咱这头加到一万两。咱若是赢了,就拿你的三千两,你若赢了,就拿走一万两。”
     “这样不公平吧?”
     “就冲你金先生这等勇气,咱毕某认了。”
     金秀才眉宇间溢出惊喜,抱拳一揖说:“恭敬不如从命,金某这厢领情了。”
     两人刚把条件谈妥,那牙郎立马站起身来,扯着嗓子大喊:“各位爷们,赶快下注呀,金秀才挑战促织王,今夜里有一场好戏看!”
     大厅里顿时又乱成了一锅粥,各位赌客纷纷解囊掏出银钱。只见秋魁府几个一色号衣的小厮拿了竹篚挨个收钱并发放等值的铜牌。这铜牌乃秋魁府特制,以作结帐时兑付的凭证。人群中十之八九都把赌注押在毕愣子这边,偶尔有那么几个押给了金秀才,便落得旁边人的讥笑:“你看那小白脸,从上看到下没一点气势,你押上他,岂不是拿了银钱打水漂?”那人也不服气,摇着手中的铜牌,反唇相讥道:“他既揽这瓷器活,肯定就有金刚钻,等着瞧吧。”
     一阵嘈杂后,大厅复归沉寂,数百双眼睛直直地都盯着那只红木桌。只见牙郎将一只口阔一尺的青花蟋蟀浅底盆摆上了桌面,盆子上架了半圆的铜丝罩,罩子左右各开了一个小门。毕愣子先将靠自己这边的小门打开,拿起竹筒抽开浮草,那只金翅大将军一跃而出,落入盆中,顿时上蹿下跳活泼非常,这股子剽悍之气,赢得堂上一片喝彩。
     坐在另一头的金秀才,看着金翅大将军在盆子里活蹦乱跳,倒显得没有把握了,犹豫再三,才打开小门,把自己的那只“黑寡妇”放在盆中:
     正在自个儿闹腾的金翅大将军,突然发现盆子中又呆了一位同类,立刻兴奋异常。它顿时把四只螳螂腿往后一返,踞在盆边儿上,两只红钳叉开挠动,呲着小黄牙,对黑寡妇虎视眈眈,大有一跃上前将对方撕成粉碎之势:相比之下,黑寡妇瑟瑟缩缩一副怯懦之福.它低着头,微眯着眼睛,翅膀贴身敛得紧紧的。双方如此对视了一会儿,忽然,只见那金翅大将军纵身一跃,像一道闪电朝黑寡妇奔来。只听得轻轻一声脆响,是金翅大将军四腿落地的声音。它本以为如此一扑,一定会压断对手的颈项,殊不知扑了一个空,急忙回头一看,黑寡妇却不知何时已闪躲到它的后面。
     这第一个画合,一个进攻一个躲,均无伤害,算是个平手。
     金翅大将军本来就是个暴戾的主儿,加之养蓄了多日,攒足一身的劲,没想到第一扑就落了空,顿时撩起了怒火,只见它蹲在那里,坐着两条后腿,两条前腿不停地挠动,宽大的身段绷得紧紧的,俪机发动比第一扑更为猛烈的进攻。
     黑寡妇则倦怠如前,眼眯眯地看着三寸之遥的金翅大将军,一副极不情愿过招的神态。
     等候间,人们发现金翅大将军两条前腿挠动的速度慢了下来。突然,就在它两条前腿点地的那一刹那,这盖世英雄如同馋猫见鼠一般横空一跃,黑寡妇也刷地挺起身来张了翅子,金翅大将军似乎明白对手又会玩第一招时的把戏,在它落地前跳走。于是,它这一跃在空中就改变了线路,只见它翅膀一仄,划了个优美的弧线,又凶猛地回扑下来。
     依然是微微的轻脆的一声,金翅大将军落在了原地。而黑寡妇又敛了翅子,依旧趴在原处一动不动,只不过受了这两扑,它不再那么懒洋洋,这会儿它也将一直收起的两只毛茸茸的钳子舞动起来。
     经此两招,金翅大将军已是彻底激怒。它第二扑四腿刚一落地,就又腾地射将出去,这画它不再跃起,而是瞄准黑寡妇直直地撞过去。须知这一身蟹青色的金翅大将军,是蟋蟀中的极品,俗有镉头铁臂之称。所谓铁臂,就是它的两只红钳,若这么平撞过去,黑寡妇躲避不及,一俟接近它的身子,金翅大将军就会把张开的双钳迅速合拢一夹一撕,黑寡妇非死即伤。这一回金翅大将军使出了“杀手锏”,黑寡妇焉敢怠慢,说时迟那时快,眼看金翅大将军舍命撞来,黑寡妇振翅一跃,就在它整个身子刚刚离地之时,金翅大将军已是挟雷带电冲到它的腹下,它还来不及飞得更高,金翅大将军的红毛铁钳已是扫到了它的后腿。黑寡妇缩收不及,早见右后腿已被夹断半截。
     “呀,黑寡妇的腿断了!"一直瞪大眼睛屏住呼吸的牙郎,这时突然举着双手,对着大厅黑压压的人群兴奋地喊叫起来。立刻,整个大厅里爆发出欢呼,毕大爷的拥趸们一个个高兴得手舞足蹈。
     自以为胜券在握的毕愣子,看到一对促织连过两招后,心里不免犯嘀咕,单从颜色形状两样辨识,这黑寡妇虽不是俗流,却也说不上是佳品,若是摆出来卖,也不过值三五个铜板。毕愣子相信自己辨虫的功夫,绝不会看走眼。但从它连躲金翅大将军的两扑来看,居然露出了那种以静制动的上乘功夫。毕愣子心中一格登,心想完了,老子射了一辈子的雁,今儿个晚上未必要让雁啄瞎眼睛?正晦气得没个头绪,忽然看见黑寡妇踉踉跄跄掉了半截后胯儿、,他顿时又心花怒放。恰在这时,牙郎也来了那么一呼,惹起大厅里一片聒噪。毕愣子觑了金秀才一眼,只见他正襟危坐,盯着蟋蟀盆子两眼发直。也不知绊动了哪根筋,毕愣子竟动了恻隐之心,朝着牙郎吼了一句:
     “你瞎嚷嚷个什么!"
     牙郎挨这一吼,满脸尴尬地伸伸舌头,他又挥挥手示意大家安静。
     盆子里,两只促织各踞一方,盆中间,是那一条断腿。
     “金先生!”毕愣子轻轻喊了一句,语气中让人咂摸出那种胜利者给予失败者的同情。
     “别急,往下看。”
     金秀才一脸的冷静,他朝蟋蟀盆子努了努嘴,毕愣子与牙郎的眼光才又落到那两只战虫上。
     由于钳断了黑寡妇一条腿,金翅大将军得意洋洋。只见它飞跃腾挪精神倍加。黑寡妇虽然断了一肢,却也相当镇定,蹲在那里,如同一团时刻都会爆炸的惊雷。金翅大将军本想把黑寡妇撩拨出来作战,见黑寡妇纹丝不动,它按捺不住,又一次纳头冲了过来。这次黑寡妇再也不闪躲,而是挺身站起,虽然只有三条腿,却铜浇铁铸一般屹立。当金翅大将军的一对大红钳像两支长矛刺来之时,黑寡妇迅若矫龙伸出双钳相接。顿时,四只钳子紧紧纠在一起。金翅大将军左扳右扳,终是摆脱不了箝制。按行家说法,这叫攒夹。两虫相斗,按品类分文口武口,两者区别,如拳教中软功硬功。牙甫相交,敌虫即走竟至绝茨者,这是文口。猛不可当,合钳即头开项裂者,乃是武口的表现。今日场上的两只战虫,很明显,黑寡妇是文口,而金翅大将军则是百战百胜的武口。应该说,举钳相迎,应非文口的强项,如此硬碰硬,文口肯定吃亏。但此时的黑寡妇,却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英雄气概,居然敢同金翅大将军进行肉搏。而且双钳宛若神助死死箍住金翅大将军,让其挣脱不开讨不到半点便宜。双方这样僵持了一会儿,黑寡妇的大方头突然向左一偏,同时也松了金翅大将军的左钳——这也是斗技之一种,称为敲钳。金翅大将军毕竟身经百战,黑寡妇变出此招在它意料之中。当黑寡妇的钳子一松,它反过来又把它抓住。黑寡妇发现此招不奏效,立即又调整姿式,再次将头侧转,作犀牛望月之势,以自己的牙外盘,频频敲击金翅大将军的牙根。金翅大将军对这一招没有料到,因此来不及防范。连敲几下,金翅大将军牙口松动疼痛难忍。本来强有力的一对钳子忽地就软了。此时它也鼓足力气将头撞向黑寡妇的颈子——这是自救之法,只要黑寡妇保护颈项,两只钳子必然就会分开。这一招果然有效,黑寡妇立马收了双钳护住颈项。金翅大将军趁势一跳离开黑寡妇的攻击范围。但是,愈战愈勇的黑寡妇哪肯放过,趁跳到盆子另一侧的金翅大将军喘息未定,它已是饿虎扑羊一般奔来。金翅大将军牙口负痛无心恋战,只得跳起来躲避。慌乱中,它的矫健的金翅被黑寡妇的大黑钳刺破一只,这才真是破屋又遭连夜雨。斗到此时,金翅大将军已是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了。双方纠缠了一会儿,金翅大将军被黑寡妇逼到盆边无路可逃。这小小畜物,尽管已是遍体鳞伤,但毕竟是宁死不屈的“硬汉”。它受不了这等羞辱,于是拼尽全力朝黑寡妇撞来,此时的它,大概想与黑寡妇同归于尽了。但黑寡妇岂肯上这个当,只见它身子一磨躲过这致命的一击。金翅大将军由于用力过猛收身未稳,打横蹲踞的黑寡妇,看准金翅大将军的腰部,挺起大方头狠命一撞,立时,只见金翅大将军已是歪了脖子翻了肚儿被撞成两截。
     “呀——”
     牙郎又是情不自禁地一声尖叫。扭头一看毕愣子的一张冰脸,吓得赶紧捂住嘴巴。
     通过牙郎的表情,大厅里的诸位赌客大约猜得出发生了什么,纷纷拥上前来观看,当他们看到金翅大将军已经身首异处而黑寡妇仍在蹦哒时,都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一时间,大厅里除了把赌注压在黑寡妇身上的少数几个赌客外,大都怅然若失噤如寒蝉。毕愣子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种结局,因此痴坐在那里像个木头人。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站起来,朝金秀才道了一声“后会有期”,反剪起双手,一声不吭走出了秋魁府。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1:28:05 | 显示全部楼层
水龙吟
第二十九回 游管家矫情帮巨贾 金秀才大侃蟋蟀经




     金秀才与牙郎办妥了银票交割,已是喜不自胜,正说要离开,忽然有人在他肩头上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一个比自己年纪稍长的人,从衣着穿戴上看似乎是大户人家的管家。
     “先生,楼上有人请。”那人说。
     “谁?”金秀才问。
     “我家老爷。”
     “谁是你家老爷?”
     “七彩霞的老板。”
     “是郝老板?”
     “正是。”
     “我不认识他。”
     “这又有什么要紧,上去必然就认识了。”
     金秀才还有犹豫,那人瞧了瞧四周,压低声音说:“你以为这一万两银子好赚么?外头不知有多少人等着收拾你。”
     金秀才抬眼望去,果然发现周围有许多不怀好意的目光,遂说了一声“好吧”,随那人上楼进了靠里的一个房间。
     屋子里头坐了三个人,是那日在淮扬酒肆的原班人马郝一标、徐爵与游七。三人围桌而坐,桌上放着几碟精致的茶点。
     这三个人,这些时经常混在一起。平素还算老实的游七,自认识郝一标后,短短十几天时间,已是吃喝嫖赌样样都经历过。张居正治家甚严,家里人若在外头滋事,他从来都是严惩不贷。去年,曾有一个家丁收受人家十两银子的贿赂,打着他的牌子,跑到房县去干涉一桩官司,被他知道了,先是痛打一顿,然后送到官府治罪。如此一来,的确起到了杀鸡吓猴的作用。张居正当了首辅之后,默许游七与徐爵交往,为的是建立管道,保持他与冯保的密切联系。至于郝一标,则是因为胡椒苏木折俸需要他帮忙。这样一来,游七经常离家与这两个人鬼混,便有了堂而皇之的理由。今天下午,徐爵差人送信到张大学士府,要游七晚上到秋魁府见面,说是有要事相商。游七向张夫人告了假,如约乘小轿来到这秋魁府。
     当小厮把游七领进秋魁府二楼这间雅室时,郝一标与徐爵已先到了。三人坐定,游七问:
     “两位老兄怎会在这里,未必你们都有斗蟋蟀的雅兴?”
     “闲来无事,这里也是京城找乐子的最好去处,”郝一标笑哈哈地说,“何况咱也曾言明,凡京城有名儿的玩赏之地,都要让你游兄从容领略。”
     “总是让你破费。”游七客气了一句。
     “老游,两天没见,怎么背也弯了?”
     徐爵一双鱼泡眼在游七身上溜来溜去,游七被他看得不自在,反唇相讥道:
     “我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哪有你徐总管快活,夜夜笙歌,快活得像神仙。”
     “嗨,你瞧瞧这老游,”徐爵手指着游七,眼看着郝一标,嬉皮笑脸地说,“把天底下最苦的事儿,却当成了神仙日子。夜夜笙歌有什么好,那一夜,你给妙蕙开包,累不累?咱在隔壁,听得那个小道姑杀人似的嚎叫,就知道你老游使了多大的劲儿,一夜下来,底气都掏空了,腰不弯才怪呢!老郝,今儿晚上,你弄点什么给老游补补?”
     徐爵一向好捉弄人,他看准了游七是个好捏的柿子,因此一见面就拿他开涮。游七肚子里的馊主意虽然不少,但天生一条呆舌头,打嘴巴官司不是徐爵的对手。受了徐爵这一顿嘲弄,除了摇头傻笑也别无他法,亏得郝一标出面解围,换了话题说道:
     “游老兄,斗蟋蟀的活儿,玩过没有?”
     “小时候玩过。”
     “来京城以后呢?”
     “没有,”游七摇摇头,“这秋魁府的大名,我是早就听说了,今儿还是第一次进来。”
     “这门道儿里,也有大学问。”
     郝一标说着,便以行家的口气,大侃了一通蟋蟀经。游七本无心绪,又怕他们笑话他“老土”,只得装出饶有兴趣的样子。待郝一标话音一落,他便问道:
     “听说玩蟋蟀的一套行头也大有讲究,仅一个蟋蟀盆子,便宜的三两个铜板,贵的,就得好几两银子。”
     “好几两银子,”郝一标哈哈大笑,“游老兄,改天我请你到寒舍,看看我收藏的十几只宣德窑的蟋蟀盆子,最贵的,值二百两银子。”
     “我的天,”游七惊得一伸舌头,“这纯是抬起来的,就是金盆子,也不值这个价。”
     “我收藏的最好的宣德窑蟋蟀盆子,产自苏州,”说到这里,郝一标把脑壳一拍,像突然记起了什么似的,瞅着游七说,“提到苏州,愚弟有件事,想请游七兄静I亡。”
     “什么事?”游七问。
     “事情倒不大,只要游兄肯帮这个忙,就易如反掌。”
     “啊,这么简单。”
     游七摸了摸脸上的朱砂痣,眯眼儿笑着,等候下文。
     郝一标斟酌着说:“眼看就要换季,咱从杭州、苏州等处置办了一些衣料,拟运来京师,想请游老兄静忙弄三条船,杭州两条,苏州一条。”
     “让我弄船?”游七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郝老兄,你这是开的啥玩笑,我上哪儿弄船去。”
     “老游,郝老弟既开了口,就知道你一定弄得到这三条船。”徐爵插话道。
     “我上哪儿去弄?”
     “找你家老爷,首辅大人。”
     “找他?”游七一惊。
     “对,找他!”徐爵回话干脆,“京杭大运河上,管理漕运的,是衙门设在扬州的操江御史。眼下正是夏粮起解,运河上的漕船有几千条,只要首辅大人给操江御史写封信,让他调拨三条船给郝老弟用用,还不是小菜一碟?”
     游七犹豫着问:“运河上不是还有商船么,干吗非得用操江的漕船呢?”
     徐爵见游七问这等蠢话,又好气又好笑:“老游,你到底是装傻呢,还是真的不懂?”
     “真的不懂。”游七一口咬定。
     徐爵只得解释:“那二千多里的京杭大运河上,南来北往的船只有上万条,但沿途靠船吃饭的官匪,更是多如牛毛。如果是一条普通的商船,从杭州出发,沿途要经过苏州、扬州、济南卫、通州、张家湾五处榷关,这都是朝廷的税关。过一关就得交一次税,四次税下来,一船货的价值已被弄走了一半,这还算是轻的。若碰上雁过拔毛的家伙,兴许一船货都给你没了,这是官卡。还有匪,一路上,江中不知什么时候会冒出一股子强盗来,杀人越货,不劫了船去,押船的人连命都得搭上。所以,一般的商人,绝对不敢雇船运货。但运河上有两种船非常安全,一是驿船,这是运送官员的;还有就是漕船,专为运送粮食和官办货物驾这两种船的,都是由兵部管辖的漕军,都是吃皇粮的兵大爷,哪个敢惹?郝老弟之所以弄几条漕船运货,一来是为安全着想;二来是,咱明人也不说暗话,单是那四处榷关,就能省下一大笔税银。”
     徐爵说的这些,游七早有耳闻。南北商人常常托京城里有权有势的大臣给操江御史写条子弄漕船,一年要挣不少的黑钱。他之所以装糊涂,就是想逼着郝一标说出实情来。当性急的徐爵和盘托出后,他就在心里盘算:每条漕船大号的能装上万石粮食,即便是小号的,也能装六千石。郝一标弄三条漕船,装载的肯定都是上等丝绸面料。取个中价,一条船的货也值十万两银子,不说别的,单是那四道榷关,得要多少银子打发?想到这里,游七心里有了谱,于是撇了这话头,宕开一句问道:
     “徐兄知道么?王篆手下一个档头,叫蒋二旺,前几日被拘进了刑部大牢。”
     徐爵点点头表示知道,说:“听说他吃空额,咱今天看了王篆给皇上的折子,说是要严查这事。”
     “你能看折子?”游七冒失问道。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徐爵白了游七一眼,“凡是皇上能看的折子,咱家老爷都能看,只要咱家老爷能看,咱就能看。”
     “这么说,咱们徐老兄,也算是半个皇上了。你游老兄,也是半个首辅。”
     郝一标说句玩笑话,本是讨好的意思,没想到两位大管家一齐变了脸,游七赶紧说:
     “郝老弟,这玩笑开不得。”
     “是啊,这话有欺君之罪,咱担当不起,”徐爵也附和了一句,又接了先前的话头,对游七说,“王篆那道折子,内阁拟了票,明日谕旨就会出来,要各衙门按五城兵马司那样去做,严格清查本署贪墨官吏。”
     “这是京察的主要内容。”游七答道。
     “也是首辅大人的神来之笔,”徐爵忽然有点悻悻然,“不过,锣做锣打,鼓作鼓敲,京城十八大衙门反贪墨,并不妨碍你游七做这个人情。”
     游七不说为难也不说不为难,只是笑着问:“徐老兄,你说,明儿个皇上圣旨一发,咱家老爷还能给操江御史写信么?”
     “有啥不能?”徐爵理直气壮,“前些时,京官们为胡椒苏木折俸闹事,你家老爷要郝老弟挂牌收购胡椒苏木,郝老弟没说个不字儿,第二天就照办了,现在请他老先生写个条子,也算是回报嘛。”
     游七就知道徐爵会提这档子事,他也觉得这的确是找老爷写条子的正当理由,但他仍不肯爽快答应,敷衍道:
     “咱老爷规矩严,不要说我是个下人,就是他的亲戚,也从不敢开口求他办事儿。”
     “游老兄真有难处就算了,”一直在旁边静听谈话的郝一标,这时开口说道,“不过,如果这事儿办得成,我郝某绝不会让你空劳。”
     “郝老弟这话就见外了,”游七嘴上埋怨,心里要的就是这句话,“明日得便,我将这事儿向老爷婉转表达。若办得成,是你郝老弟的运气,办不成,你也别怪我。”
     “行,有你这句话,郝老弟就吃了定心丸。”徐爵说着伸了个懒腰,怨道,“干嚼了这半天舌头,该弄点酒来吃了。”
     小厮筛了一壶热酒,掇了几样茶点上来,三个人刚喝上一盅,忽听得楼下一片聒噪,原来金翅大将军与黑寡妇的搏杀,已到了紧要关头:
     金秀才刚一进门,郝一标就起身朝他打了一拱,说道:“恭喜金先生,今晚上大获全胜。”
     “这就是咱府上郝老爷。”管家介绍。
     “啊,认识郝老爷很高兴,”金秀才拱手还了一礼,说道,“雕虫小技,不过尔尔,哪用得上郝老爷恭喜。”
     郝一标请金秀才入座,指着徐爵与游七说:“这两位是鄙人的朋友。”
     徐爵与游七都欠欠身子以示欢迎。
     郝一标与徐爵都有养促织的嗜好,虽算不得一流高手,却也在圈子内小有名气。今夜里忽然冒出个谁也没听说过的金秀才,把在京城促织场中称王称霸十几年的毕愣子拉下马来,倒真是让两人吃惊不小,因此一定要把金秀才请上来一会。至于游七,虽然是个门外汉,但既然坐在这屋里,也只能逢场作戏。
     金秀才入座,四个人正好各占一方,郝一标的管家退出去重新把门掩好。金秀才把手中提着的竹筒放上桌面,徐爵睁着鱼泡眼,干笑着说:
     “金先生,那只黑寡妇可在竹筒里?”
     “在。”金秀才点点头。
     “能否让咱们见识见识?”
     “有何不可。”
     金秀才说着就把竹筒推到徐爵面前。徐爵双手捧起,透过草隙朝里细看,只见黑寡妇此刻又是十分的懒意,伏在筒底一动也不想动。徐爵于是又把竹筒递给了郝一标,郝一标弄根草伸进去拨弄,黑寡妇也只是稍稍挪了挪身子。
     “这黑寡妇,怎么让人看不出个大王相来?”郝一标问。
     金秀才呷了一口茶,问道:“请问郝老爷,大王相应该是什么样子?”
     郝一标答道:“毕愣子的那只金翅大将军,论颜色是一丝不杂的蟹壳青,翅子金晃晃,钳子红彤彤,嘴像狮子嘴,头像蜻蜓头,腿像蚱蜢腿,而且毛燥燥的,一看就让人眼热。可是你这只黑寡妇,老是这么萎萎缩缩无精打采。咱真不知道,它如何就能把金翅大将军打败。”
     金秀才浅浅一笑,回道:“郝老爷大约是中了贾似道的毒太深。”
     “此话怎讲?”
     “方才郝老爷品评促织是否王者相,用的都是贾似道所著《秋虫谱》里的原话。这贾似道称得上南宋的第一大玩家,对促织之精通,实乃集前人之大成而又有独创之见,时人无出其右。但贾似道毕竟死去近三百年,这期间沧海桑田该有多少变化?蟋蟀虽为微末之蠢,也不可能一成不变。况且蟋蟀之幽微,贾似道也有发掘未尽之处。”
     郝一标与金秀才对话时,徐爵一直专注倾听。这时插嘴问道:“依金先生之见,黑寡妇胜在哪里?”
     金秀才答:“毕大爷的金翅大将军,的确是神品,但一看它的动静,就知它产自败窑。”
     “败窑?何以见得?”徐爵问。
     “一座窑败后,窑火尽淬于砖中。虽天长日久杂草漫生,但砖中燥气仍是旺盛。在这种砖缝儿里长成的促织,具纯阳之气,且青色身子红色钳子金色翅膀,处处都如火燎油泼,呈现一派英勇之气。毕大爷的金翅大将军,正具备这些特点,说它万里挑一还有些亏,说它可遇而不可求则庶几近之。从品相上看,金翅大将军的确有王者风范。”
     “既是这样,它为何会死于黑寡妇之手?”
     “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金秀才眨眨眼睛,狡黠一笑说,“在下那只黑寡妇,产自古冢。”
     “什么古冢?”徐爵一时没听明白。
     “就是年代久远的老坟。”游七帮着解释。
     金秀才看了游七一眼,继续说道:“这位先生说得不错,古冢年代久远,凝至阴之精。产于其中的促织,颜色偏暗,四肢偏短,以通体黑色为上品。由于穴中至冷,促织似醒似眠并不喜动。一旦捕捉到手,顺其性以养之,养其锋蓄其勇,使之投入搏杀,可收奇效。”
     “你这黑寡妇捉自何处?”
     “香山。”
     “唔,那里的老坟多,”徐爵点点头,又狐疑问道,“老坟之产就能斗过败窑之产,这不一定吧?”
     “如果都是上品,古冢之产就一定会胜过败窑之产,以阴克阳虽属道家言,却也是兵家大法。”
     金秀才侃侃而言头头是道,闻者无不折服。趁徐爵呷茶时,郝一标又问:
     “方才金先生说顺其性以养之,这究竟是如何一个养法?”
     金秀才看眼前这三个人是真心请教且无恶意,也就和盘道出真经:
     “养法因虫而异,不可拘泥。就说这黑寡妇,既出自古冢,又属雌,可谓阴上加阴。首先要设法给它治懒病,激发其斗志。对症下药,又分水疗与食疗。先说水疗,黑寡妇初逮上来,从冷沁沁的地穴到骄阳普照之地面,一下子热不可耐,致使倦怠加倍。为了让它适应地面热度,须得以青草擂碎绞汁,人蜜糖水调匀,再渗入河水慢慢给它洗浴。这里头要紧的一点,是必须用河水,井水泉水都不行。因这两种水太凉,浇上去虫身难免悚栗,轻者得寒症,重者甚至会丢命。河水性温,一次一次浇过,不消三日,黑寡妇对地面就适应如常。再就是食疗,黑寡妇长处地穴,多吃阴凉小虫,如果一味顺其所好,则仍不能培养斗志。正确之法是取旱莲草嫩花喂饲,每餐再配以四五只绕飞于干粪上的苍蝇。餐后,取男婴便水杂以清水调合让其啜饮。如此数日,黑寡妇表面上虽然还是懒洋洋打不起精神,但体内已是元气大充。一遇战斗,三两回合之后就能摆脱惰性,且愈战愈勇,必欲置敌虫于死地而后快。”
     金秀才不疾不徐,从容不迫道出这一番高论,在座的玩家们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郝一标又把那竹筒儿拿起再把黑寡妇仔仔细细瞧了一遍,叹道:
     “如此一只好虫,可惜断了一条腿。”
     “这也无妨,只要调养几天,它仍是盖世英雄。”
     “请问如何调养?”
     “用篱落上断节虫,再配上扁担虫,一起烘干研和喂之,再用姜汁浓茶配以铜壶中浸过三日的童便作为饮品,如此调养七日,黑寡妇仍骁勇如初:”
     “可他毕竟断了一条腿。”
     “人之断臂而为英雄者,不也屡有出现么?”
     “这倒也是,”郝一标哑然一笑,旋即试探问道,“这只黑寡妇,不知金先生能否割爱?”
     “怎么,郝老爷想买?”
     “是呀,金先生若有意,可出个价。”
     金秀才又把在座三人瞅了一眼,说道:“郝老爷既然有心购买,理当由您开价。”
     郝一标举起一只手,说道:“五百两银子,你看怎样?”
     金秀才笑不作答。
     郝一标愣了愣,性急地说:“上回毕愣子的金翅大将军,咱出过八百两银子他不肯让出。黑寡妇既然战胜了它,我索性再加二百两,一千两银子,你卖不卖?”
     金秀才突然哈哈大笑,在座三人都让他笑蒙了。
     “你笑啥?”徐爵脸一板,问道。
     金秀才收住笑,说道:“郝老爷财大气粗,肯出一千两银子买只虫儿,也算是豪气干云,只是我金某不肯卖!”
     徐爵见金秀才张狂起来,便威胁说道:“金先生大概不知道郝老爷的名声吧?”
     “我金某虽才疏学浅,但郝老爷的名声还是晓得的,富可敌国挥金如土。前几天还张贴告示大量收购胡椒苏木,以解户部之困。京城十八大衙门,内监二十四司局全都有哥们朋友,是个通天人物。”
     “你既知道这些,为何不肯卖?”
     “卖了,在下就得罪了在座诸位。”
     “啊?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哪有什么得罪?”郝一标问。相比之下,他倒显得彬彬有理。
     “方才我金某赚了一万两银子,那是赌。赌桌上只有输赢,没有道义。现在你郝老爷要花一千两银子买黑寡妇,这是买卖。既是买卖,就得讲公平交易。一只从破棺材里逮着的虫儿,哪儿能值一千两!纵是你郝老爷肯出这个价,我金某若是要了,岂不是坑你?”
     “金先生是读书人,讲道义。”游七叹道。
     “那你说值多少,总得开个价。”郝一标催促。
     金秀才把竹筒儿往郝一标跟前一推,大度地说:“我看郝老爷是道中人,有千金买马骨的侠士遗风。也罢,这只黑寡妇就送给你了。”
     “这……”
     金秀才如此慷慨,倒让郝一标不好意思。沉着脸的徐爵又勉强挤出笑容,赞道:
     “金先生毕竟是爽快人。”
     “这位老爷不必夸奖,金某奉送黑寡妇,也有一个小小的条件。”
     郝一标手一抬:“请讲。”
     金秀才说:“在下进这间房之前,承蒙郝老爷管家提醒,说金某赢了这一万两银票,恐怕出门就有危险。因此请求郝老爷,能否派人护送在下回到寒舍。”
     “这有何难,不用郝老爷,咱老徐就可以做到。”徐爵大包大揽答道,接着一拍巴掌,喊了一声,“来人!”
     应声门响,只见东厂那个“刮刀脸”走了进来,徐爵对他说道:
     “你派几个弟兄护送这位金先生回家,如有闪失,我拿你是问。”
     “是。”谢刀脸应诺退到门外等候。
     金秀才立忙站起身来,对在座三人拱了拱手,说道: “多谢诸位,金某先走一步。”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1:28:22 | 显示全部楼层
水龙吟
第三十回 交税银杨提举耍滑 对账册王部堂蹙眉




     这些天,王国光每天都是在点卯之前就早早儿来到值房。国库耗竭,他的当务之急就是筹措银两以资国用。全国田地课税分夏秋两季征收,夏季课银应于八月底前征收完毕。但实际上往往拖至九十月份也征收不齐。王国光让十三司分头催促各自对应省份,户部也咨文各省抚台,希望切实督促如额征齐夏课,务必于八月十日前解赴两京太仓验交。眼看期限已到,可是还没有哪个省的课银解来。由户部直管的两淮、浙江、长芦等九个盐运司以及扬州、九江、德安等十大税关,虽经多次督催,因各种各样原因,也都无盐课与商税解来。数口之家,每天开门也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事等着花钱,何况一个国家。京城中五府六部大大小小数十个衙门,一天得要多少银子的开销?特别是皇上谕旨取消王侯勋戚的胡椒苏木折俸,又新增了几万两银子的亏空,王
     国光为此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加之童立本事件发生之后,一些官员借机闹事,放冷箭打横炮冷嘲热讽写匿名帖子,目标都对着他这个部堂大人。此情之下,王国光纵然是铁打汉子,也不免心力交瘁,几天下来,竞掉了十几斤肉,平日丰润的两腮塌陷了下去。
     今天他刚到值房,日值司务就进来禀报说泰山提举杨用成已在值事厅里等着候见。王国光吩咐把杨用成带进值房,司务遵命有正直的大臣深受感动,张居正更不例外。他今天前来,一是的确有要事商议,二来也含有优抚体恤之意。谁知一进户部就碰上这么一件令人头痛的事,因此越发体会到王国光的办事之难。此刻,当他看到故友塌陷的眼窝和松垮的双颐,不禁动情地说:
     “汝观,二十天不见,你竞变得这般憔悴。”
     王国光伸手摸摸两腮,自嘲地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这滋味咱算尝到了。”
     “这倒也是。”张居正喟然叹道,“昨天皇上谕旨,给南京户科给事中桂元清削籍处分,户部有何反应?”
     “户部官员当然高兴。但咱听说童立本所住的羊尾巴胡同,每日里仍像开庙会似的。”
     “这个不用管它。”张居正冷冷一笑,“树倒胡狲散,汝光你应懂得这个道理:”
     “擒贼擒王,如今的王就是魏学曾、王希烈两个,”王国光摇摇头,一脸怒色,接着说,“不过,小心不亏人,咱已准备了辩折呈给皇上,另外还准备了两本账。”
     ‘‘什么账?”
     王国光起身从案几上抱来一摞账册,从中抽出两个贴黄本递给张居正,说道:“部里各司协同会查,赶日赶夜,将历年积欠盘查清楚,都在这两本账册里了。”
     张居正接过,所谓贴黄本,乃是区别于数据浩繁之明细账的简约本,是呈上御前便于皇帝阅览的专用本式,封面一律贴上黄绫条签:张居正拿起面上的一本,一页一页翻看,其中一页的一张表引起了他的注意:
   
时间岁入银(两)岁出银(两)亏空银(两)
隆庆元年20142005530000-3515800
隆庆二年23000004400000-2100000
隆庆三年23000003790000-1149000
隆庆四年23000003800000-1150000
隆庆五年31000003200000-100000

   
     张居正接着往下看,翻过几页,他看到了历年赋税积欠的数字:嘉靖时期至隆庆元年积欠的银两是三百四十余万两,隆庆二年至隆庆五年是二百七十多万两。
     看完这册贴黄本,张居正又拿起另一本翻看,是当年征收银两的总额与列支情况。因今年隆庆皇帝大行与万历皇帝登基,两件大事用银大增,两相比较,又是两百多万的亏空。放下账册,张居正只觉眼睛疲倦,一边揉着双眼,一边沉重说道:
     “国朝家底,积贫积弱几近崩溃。仅隆庆一朝,国库亏空的银两就达八百万两之巨。加上今年,差不多是一千万两了。真是触目惊心!说它土崩鱼烂也不为过。如今太仓银告罄,两京官员胡椒苏木折俸,是不得已而为之。可是有那么几个人不但不为朝廷分忧解难,反而售奸贾祸,煽动不明事体的官员们寻衅闹事,巴不得天下大乱,王希烈就是一个例子。泰山香税银这件事,本来一句话就说得清楚的,他却指使属下故意隐瞒,意欲挑起事端制造矛盾。这种乖戾之人,竟然还能在官场大行其道,你说邪也不邪?看来不治一治他们,这股子邪气还真的压不下去了。”
     尽管张居正说话语气沉缓,但王国光已看出他是在尽量克制愤怒。于是又起身去案几上拿来两张笺纸递给他,说道:
     “叔大,你再看看这个。”
     张居正接过一看,上面写着:
     永乐二十二年,“令在京文武官折俸钞俱给胡椒、苏木,胡椒每斤准钞十六贯,苏木每斤八贯。”
     宣德六年,“令以承运库生绢折在京文武官十一月、十二月本色俸,每匹折米二石。”
     宣德七年,“令文武官月支本色俸一石,以两京赃罚库衣服、布、绢等物折给。”
     宣德九年,“令仍以胡椒、苏木折两京文武官俸钞,胡椒每斤准钞一百贯,苏木每斤五十贯。”
     景泰元年,“令以龙江盐仓检效批验所存积盐,折支南京文武官本色俸,每盐五十斤折米一担。”
     景泰六年,“令以张家湾盐仓收积掣挚客商余盐并私盐,给通州并通州五卫及附近密云等六卫官折俸,每
     盐一百四十斤,准米一石。”
     看罢这些折俸的事例,张居正赞叹王国光办事缜密想得周全,笑道:
     “看来汝观早就作好了反击的准备。这些事例详实有力证据凿凿,说明实物折俸是祖制,不是你王国光独出心裁。那帮想闹事的官员,这回是嚼上了一颗铜豌豆。”
     王国光并不乐观,说道:“从武清伯李伟到桂元清,咱看出有人在扇阴风,点鬼火。打的是我,其实要整的,是你。”
     “这个我知道,”张居正想起那日冯保讲的唐玄宗时宰相姚崇的事,很有把握地说,“其实这些招数也没有什么新意。”
     “武清伯李伟的告状,还是添了不少麻烦,”王国光愤愤不平地说,“王侯勋戚有几个靠俸禄吃饭?三年不给薪银,他们照样花天酒地锦衣玉食。真正有困难的是那些小官吏,现在倒好,他们不搞实物折俸了,苦了的是底层官员。”
     “七彩霞的老板郝一标,打出招牌大量收购胡椒苏木,这些小官吏的实物变现应不成问题。”
     “不成啊。”王国光苦笑着,“官员们再穷,却也不肯沾上铜臭。童立本死后,每天都有官员跑来户部闹事,要退胡椒苏木。”
     “你如何处置?”
     “尽数收下,待太仓有了银钞进账,再给他们兑银。”
     “这样一来,胡椒苏木折俸岂不是名存实亡?”
     “是啊,叔大,咱们得承认这一招儿失败了。一个李伟站出来,就把什么都给搅黄了。”
     王国光忽然显得苍老,暗褐色的前额上,仿佛敷上了一层阴影。张居正面对故友的伤感,脸色也一下子变得严峻起来。他的脑海中早就有了与王国光同样的想法,只不过他不愿向人提及而已。这些时的事实已经证明:他什么都可以碰,惟一不能碰的是皇权;他什么都可以更改,惟一不能更改的是皇室的利益。这样一来,他的富国强兵的愿望就不得不大打折扣。但他不肯接受这一现实,仍试图在夹缝中实现理想。不过,他今天不想与王国光讨论此事,他瞄了瞄几案上放着的贴黄本,平静地说:
     “汝观,仆今天来,有三件事要与你商量。”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1:28:34 | 显示全部楼层
水龙吟
第三十一回 减免田赋匠心独运 咆哮公堂微臣求谒





     张居正所说的三件事,第一是殷正茂归还给户部的二十万两银。对王国光来说,这算是意外收获。

     他因此就想着取消胡椒苏木折俸这一举措。说这事儿时,张居正要他不要指望拿这二十万两银子解决胡椒苏木折俸问题,官员俸银另想渠道解决——主意还是打在郝一标身上。游七昨夜回来,禀报郝一标想用漕船的事,他当时就想到可以答应,条件是郝一标必须出现银购买户部储存的苏木胡椒。王国光听了这个主意,想到堂堂一个首辅,竟然还得为这样一些小事操心,心里头顿觉难受,暗自嘀咕道:国朝二百年来,像他张居正这样当首辅的,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张居正所说的第二件事,便是那天与冯保在文华殿西室会谈的内容,关于皇上今秋首次经筵所需费用。冯保让内宫监造了一张耗银十五万两的购物单,过几日就会送到户部。张居正事先通个气,让王国光有个心理准备。这笔钱不一定用得上——他正在设法调停此事,是否能让李太后松口不花这笔钱,现在尚未可知,因此还得备着。说到第三件事,张居正稍稍斟酌了一下,才缓缓说道,“李太后上次去昭宁寺敬香,在寺中听说家乡濩县今年大旱,农民收不上粮食,因此让冯保带信给我,意欲给县减免一年的赋税。仆最近派人前往濩县作了调查,虽然的确有些春旱,但麦子尚不致歉收。而山东、山西、河南等省的一些州府,今年却是从春旱到夏,一些田地颗粒无收。如果只给濩县减免赋税,这些州府怎么办?如果不给濩县减免,李太后肯定不高兴。她对冯公公讲,她自入宫以来,无论是生了皇太子,还是晋封为贵妃,如今又晋升为太后,从未给家乡谋过任何福祉。因此现在提出这个请求也不为过。汝观,你说此事应该如何办理才是?”

     听完陈述,王国光一肚子不自在。这个李太后,有时候看起来很开通,有时候又有点蛮横不讲理。皇上经筵本可从简,她非要弄出排场来,她只想到皇上的面子,却全然不顾户部的困难。眼下,他为收税的事急得跳脚,她那里又想着要光宗耀祖做人情。思前想后,一股子无名火便窜了上来,出口的话硬邦邦硌人:

     “如今李太后一言九鼎,干脆遵从懿旨不就得了?”

     张居正不急不躁,仍笑着问:“这倒简单,那又如何对待那些真正旱情严重的州府?”

     “那就一并减免。”

     “以悯农爱民之心,这倒是善举,”张居正应了一句,神情更让人捉摸不透,“如果只减免濩县赋税,岂不是以庙堂神器而谋私德,这有悖于天下为公的圣君思想。若所有受旱州府一体减免,又有违法度。国家财政如此拮据,再容不得败家子。汝观,你说如何选一个万全之策,来解决这一难题?”

     张居正一问再问,王国光不好意思再敷衍,于是认真想了想,答道:

     “首辅如果别出心裁处理此事,恐怕又会招致非议。”

     “怎么能别出心裁呢?值此朝政窳败之际,我们行事,必须慎之又慎,政令所出务必遵从祖制,方不致授人以柄。汝观,你平常留心国朝财政典籍,你说,这方面有何祖制可循?”

     王国光又想了想,答道:“新皇上登基,可减免天下赋税,以示天子爱民之心。前朝有永乐、宣德、嘉靖等皇帝都做过,虽非洪武钦定之祖制,却有故事可依。”

     “这故事就等于祖制。”张居正显然已经知道这些事例,此时胸有成竹答道,“胡椒苏木折俸,也非洪武所定。但谁敢说它不是祖制?凡前朝事例一经决定而付诸实施,便成定制。所以,仆之意,就是请户部拟文奏明皇上,值此改朝换代,新主承嗣大统之际,例减天下赋税,以示皇上顺天爱民之心。”

     “如何一个减法?”王国光问。

     张居正指了指账簿说:“隆庆元年之前,各州府所欠积银三百四十余万两,我看可请圣旨一体免掉。至于隆庆二年以后的积欠,也可在圣旨中加以说明,限定时间征收入库。”

     张居正话音刚落,王国光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积欠既久,征收起来一般比较困难。哪怕朝廷饬令再三,各府州县也是百计推诿。如果干脆划一界限,把某年之前的积欠免掉,某年之后者加紧催收,地方官就不再有请托之词,再附以有效措施,事情或可圆满解决。如此一来,收效有三:一、历年积欠一举解决;二、取悦皇上;三、收揽民心。仔细想来,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王国光心里头十分赞同,只是担心地说:

     “此举甚好,但没有单独减免濩县,李太后那里会不会有想法?”

     “我想不会。”张居正自信地答道,“太后乃一国之至尊,她是天下万民的太后,而非濩县人的太后,这是个简单道理,李太后极为通情达理,不会不懂。”

     “叔大兄既有如此信心,这几天,咱就将公折拟好,呈报皇上。”说到这里,王国光略一沉思,又道,“方才说到催交积年欠税,倒让我想起一件事,亦请首辅定夺。”

     “何事?”

     “上次讲过,全国十大税关,一年所收商税总共也有六十多万两银子。这些时,咱让金部将隆庆元年以来税关收税情况列表备查,发现漏洞很大。一是漏收少收,二是地方扣,做假账蒙骗朝廷。其症结在于这十大税关都由所在州府通判掌管。通判位卑,上头有知府同知,这些人屁股底下坐着的是本州本府的利益,根本不会全心维护朝廷利益。就像这位杨用成,事先不作任何申报,就敢擅自作主,挪用本该收归国库的香税银。说到底,就因他是礼部官员,户部管不了他。要想解决这一弊政,保证朝廷赋税收入,咱认为只有更改税关的管理体制。”

     王国光所言之事,张居正也是久萦于胸。这种人事管理上的弊病,不仅反应在户部,就是兵部工部等其他各大衙门也都有。管事的管不了人,管人的又不管事,导致靡政绵延法令不畅。一些任事之臣想有所作为,往往是处处受掣,未建其功而谤议四起。张居正早就有心改革,只是一时无暇顾及。现在王国光既然提了出来,他觉得让户部带个头先行改革也好,于是问道:

     “你觉得应该如何更改?”

     王国光答:“再不能让地方代收,改由户部直接任命各大税关的征税御史。”

     “这一建议甚好。汝观兄既然已想得透彻,我看事不宜迟,赶紧操办才是。不过,此体制从开国之初沿袭至今,虽然扯皮拉筋,各衙门也都习惯了。一朝更改,各地方州府少了一块肥肉,肯定会强烈反对。所以,这里头的困难要想得多一些。我看,这十大税关的主政者,级别也不能太低。否则一到地方,那些知府还会居高凌弱,衙门之间龃龉更多。总之,你要想得细一些。待呈报皇上取得旨意之后,再会同吏部一同详议,一俟确定便成制度。”

     张居正思路清晰分析入微,王国光听了颇为振奋,接着问道:“这十大税关的人选,是由户部主持选拔还是由吏部?”

     “当然是由户部,”张居正斩钉截铁回答,“既然要改,就索性改得彻底一点,户部选官,吏部派遣并给关防,就按这一思路办理。汝观哪,这十位官员的人选你也得慎重物色,依仆之见,他们既要擅财政之长,又要能独挡一面勇于任事。”

     “难就难在人上头。”王国光摇头叹道,“如今这世道,要想找个真正的人才,真是比登天还难。”

     “不会难到这种地步吧,”张居正笑道,“常言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古人还言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这都是选材之道。只要我们不拘一格,人才总是找得到的。听说你户部里头,就有一个怪人。”

     “谁?”

     张居正还来不及回答,忽听得本来寂静的院子里突然一阵喧哗,间或还听到尖锐的斥骂声。在耳房里当值的书办闻声迅速跑了出去,顷刻又疾步踅回来,禀道:

     “王大人,有人在前院里打架。”

     “什么人如此放肆?”

     “是观政金学曾,和礼部前来的官员打起来了。”

     “怎么,是杨用成?”

     “不是,是另一个。”

     王国光正欲发作,却听得张居正先说道:

     “这个金学曾,果然是个惹事之人。”

     ‘‘首辅认识金学曾?”王国光愕然问道。

     “不认识,但听说过。仆说的怪人就是他。”

     “咱早上刚到值房,司房就禀报说金学曾有急事求见。咱想他一个闲得发霉的观政有何要事,因此挡了。没想到他竟然和别部官员打起架来,真是岂有此理。”

     “你传话让他进来,本辅倒想见见这个人?”

     “这好办。”王国光说着大喊一声:“来人!”

     “卑职在。”

     司务早就候在门口了,这会儿应声而人。王国光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

     “去,把那个金学曾带进来。”

     司务在值事厅里找到金学曾,他正在接受部里佐贰郎官的申斥,听说部堂大人传他,便朝佐贰深深一揖,故意咬文嚼字说道:“深蒙雅训,卑职去也。”那一副吊儿郎当的滑稽样子,逗得佐贰笑也不是骂也不是,只得背过脸去假装看院子里的蔷薇花架。

     在户部,这位金学曾本是无名之辈,但自从储济仓事件发生后,他就成了名人。有人夸他有胆量,敢于同章大郎斗狠,也有人埋怨他多事,说王崧之死他应负间接责任。但不管怎么说,储济仓的差事他是干不下去了,又回到户部坐冷板凳。一连好几天,他呆在书算房里没有事做,便跑去文牍房借了些档案邸报来看。但房中整日价算盘珠子噼哩叭啦一片乱响,聒噪得他五心烦乱,便找到上司要求换岗。上司实在找不到一处地方安排这个闲人,只得让他到值事厅里当值,将每日到部公干的各路官吏逐一登记并领到相应部司。这差事虽然淡得出水,但总算有了事做。他利用来访官吏等待会见的工夫,同他们在值事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从中竞了解到不少宦情民意。

     今天早晨点过卯后,金学曾找到值日司务请他务必禀报部堂大人说有要事求见,谁知吃了个闭门羹。他顿觉怅然,坐在值事厅的长条上,琢磨着如何能走进部堂大人的值房。

     其间首辅张居正到了户部,一头扎进部堂大人的值房竞不见出来。金学曾很想闯进去向两位大人陈述“要事”,到部堂门口转了几趟,终没有勇气闯进去,只得退回值事厅两手支着腮帮子独自出神。正左思右想没个头绪,忽然门吏领了一个人进来,穿着六品官服,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金学曾起身招呼他落座,然后坐回到几案援笔登记。

     “哪个衙门的?”金学曾问。

     “礼部。”来者口气很大。

     金学曾对这位来者本就没有好感,一听说是礼部的,越发是气不打一处来,顿时问话就成了审案子:

     “尊姓大名?”

     来者递了名刺过来,金学曾接过,一边念一边往登记簿上填写:

     “礼部司务纪有功,衔六品。看你这神气,比郎官还要势派。请问有何公干?”

     “申请用银。”

     “用银?”金学曾抬眼瞟了纪有功一眼,度多少?”

     “五百两。”

     “用途?”

     纪有功觉得这位登记官已是越权询问,道:又问,“请问申请额作何用途,与你有何相干?”

     金学曾把手中湖笔一搁,嗤然一笑,回道:“纪大人,听卑职一句话,回吧。”

     “回,为何要回?”纪有功问。

     “户部改名了。”

     “户部改名?改什么名了?”纪有功大吃一惊。

     “叫空部。”

     “叫什么,空、空部?这是什么意思?”

     “太仓是空的,里头只有蜘蛛网和耗子,你要不要?宝泉局里还有几个印钞的版模,你要不要?”

     纪有功这才明白金学曾是在涮他,顿时乌头黑脸,厉声斥道:“你这人好没正经,竟敢打诳语糊弄本官。待会儿见你堂官,一定直言陈上,让他对你严加管教。”

     金学曾满不在乎地嘻嘻笑着,说道:“那就拜托了,请问纪大人要见谁?”

     “度支司郎中。”

     “见他没用,你得见部堂大人。”

     “为何?”

     “咱户部有了新规矩,凡各衙门前来申请用银超过一百两者,都得由部堂大人亲自审批。”

     “那,本官就拜谒你们部堂王大人。”

     “凳子上坐着去。”

     “你要怎样?”

     “不怎样,部堂大人正忙着呢,待会儿让司务官去帮你申请。”金学曾说着就翘起二郎腿,闭目养起神来。

     纪有功只当是撞上了白日鬼,窝着一肚子气坐回到板上。却不料这一坐竟坐去了大半个时辰。既不见金学曾外出禀报,又不见有人进来。更气人的是,这个疏眉淡目的九品小官居然仰在椅子上打起鼾来,气得他上前狠狠搡了一把,嚷道:

     “喂!”

     “怎么啦?”金学曾两眼一睁,他是在装睡。

     “你怎么不去传话?”

     金学曾答:“司务不出来,我一个九品芝麻官,怎敢进去找他。”

     “呸,小人!”

     纪有功终于按捺不住,歇斯底里骂了一句。金学曾就是想要激怒他,这会儿收起二郎腿,霍地站起,把两道稀疏的倒八字眉一拧,以牙还牙骂道:

     “瞧你那德性,榆木脑袋棒槌腿,鳝鱼眼睛狐狸嘴,上下左右看不出个人样儿,还敢骂咱爷是小人!”

     金学曾天生一张损人的嘴,直骂得纪有功七窍生烟。这家伙在礼部一向傲慢,也是个衣裳角打得死人的角色。今日无端受辱,哪里还忍得下这口气,顿时冲了上去把金学曾衣领一封拖着他原地转了个圈,嘴中吼道:

     “你骂,我叫你骂!”

     金学曾个子比纪有功小,论打架不是对手,但他不想跌这份志气,只得一手去护脖子,一手云抓挠纪有功的脸。两人交上手顿时打得难解难分。他们的打闹声传遍户部前后几重院子,一时间上百人跑到值事厅前观看。待到上去几个人连拉带拽把他们分开,只见纪有功的脸已被金学曾挠出了几道血审子,而金学曾的官袍也被纪有功撕开了一个大豁口,样子都极为狼狈。但他们两人谁都不服输:虽被人扯住,仍在破口对骂。若不是度支司郎官赶来把纪有功劝到另一间房云歇息,还不知要闹腾出个什么结果来。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1:28:49 | 显示全部楼层
水龙吟
第三十二回 礼部请银心怀叵测 命官参赌为国分忧





     金学曾跟着司务穿过两重院子来道王国光的值房,跨过门槛 纳头便拜。进门之前,因打架使了力气周身冒汗,他随手把头上 的乌纱帽朝上推了推,为的是揩拭额头_上的汗珠。没想到如此一来却在磕头时出了问题,因下跪伏身太快,那顶没有戴紧的乌纱帽竟冲出去掉在地上。金学曾看着帽子不敢伸手云捡,只得乌眼鸡似的慢慢伸头前去想把那帽子勾起采。他一面伸直脖子做这动作,一面高声唱喏:

     “卑职九品观政金学曾叩见首辅张大人和部堂王大人。”

     报过了家门,那顶乌纱帽却被他的脑袋越推越远。那副滑稽样子,逗得两位大臣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采。王国光说道:

     “你别现世宝了,快把帽子捡起戴上。”

     “谢部堂大人。”

     金学曾赶紧拾起帽子戴正,挺身直跪。王国光见他官袍斯烂,又把脸沉下来问:

     “为何打架?”

     “为的是替部堂大人泄愤。”

     “你说什么?”王画光惊问。定睛看去,只见金学曾一张白皮 瘦脸绷得紧紧,于是斥道,“本部堂有何愤怒,要你这九品观政帮着宣泄。”

     “部堂可以对卑职不屑一顾,但卑职既观政户部,却不能不为部堂解忧。”

     “啊,瞧你还振振有词,”王国光望了一眼正专注听着对话的张居正,又问道,“你和谁打架?”

     “礼部六品司务纪有功。”

     “为何要打?”

     “他来咱户部要钱。”

     “他为什么要钱?”

     “说是有急用,开口就要五百两银子。”

     “他要钱与你何干?”

     “与卑职虽不相干,但卑职却不能不气。”金学曾也不管两位大臣的脸色,顾自说了下去,“这个礼部,好像是成心跟咱户部过不去。胡椒苏木折俸,它那里吊死了一个六品主事,礼部的佐贰官王希烈便借故挑头闹事。其实,童立本之死,主要原因不在胡椒苏木折俸上。可是……

     “等等,”张居正打断金学曾的话,追问道,“童立本之死,难道还别有所因?”

     “是的。童立本上吊那天散班之前,王希烈找童立本谈了一次话,将童立本自陈不职的揭帖退回给他。说是他在上两宫尊号一事上违悖圣意,坚持不肯给李太后加慈圣二字,揭帖中应将此事写进。童立本当时就急了,申明这是你部堂王大人的意思,他只是奉命行事,如今怎好让他去当替罪羊。后来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童立本从王希烈值房里出来,已是面如死灰,当夜就悬梁自尽了。”

     这可是童立本死因新说,张居正顿感兴趣,问道:

     “此事你从何处听来?”

     “礼部仪制司的司郎大人,是卑职的同乡。如上所言,都是他亲口告知。”

     “好,你且坐着继续讲。”

     “谢首辅大人,”金学曾从地上爬起来,觅了凳儿坐下,接着说道,“方才说到礼部,一是借童立本之死闹事,矛头就对着咱户部,他们不管太仓银已经耗竭净尽,只一味地寻衅闹事。其二,由礼部官员代收的泰山香税银无端地克去一半,天下赋税若都是这样一种收法,首辅大人意欲开创的万历新政,岂不是一句空话?其三,今日这位纪有功,开口就要五百两银子,说是礼部有急用,那副傲慢样子,倒像是债主,户部欠着他的。因此卑职实在怄不过,言语上争论几句,这纪有功竞冲上来封卑职的衣领子,卑职不甘示弱,于是扭打起来。”

     听这一席话,再联想到储济仓事件,王国光对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九品观政竞有了几分好感,不知不觉说话的口气缓和了许多:

     “咆哮公堂,殴打来衙门办事的官员,怎么说都是你的不对。本部堂申明纪律,要给你罚俸三月的处分,你服也不服?”

     “不服。”金学曾断然回答。

     “为何不服?”

     “是纪有功先来打我。”

     “那是因你伤言伤语撩拨了他。”

     “君子动口不动手,乃古训也。卑职谨遵古训只是动口,有何过错?”

     两人顶起牛来。看到金学曾鸡公比势的样子,王国光又好气又好笑,对坐在身边的张居正说:“首辅,本部堂治部无方,竞出了这样一个叫鸡公。”

     张居正微微一笑,问金学曾:“你方才说礼部前来要钱的官员叫什么?”

     “纪有功?”

     “他为何要钱?”

     礼部代收,过手的活水钱,可以先花了再说。这回杨用成正是如此行事,因此也不用卑职饶舌。如果说这两项收入要上缴国库,做起手脚来还有所顾忌,那么第三项收入,就完完全全不受监控,成了他礼部的私房钱。”

     说到这里,金学曾只觉口干舌燥,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巴的嘴唇。王国光吩咐书办给他端了一杯凉茶,他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下,又接着讲道:

     “这第三项,便是花捐。洪武皇帝建国之初,便建立了官妓制度,除了淡烟轻粉十六楼,还有大量的乐户。乐户每年须得纳税,称为花捐。花捐月收一次,也归礼部征收。洪武皇帝创立此制的本意是,用花捐的银子来解决每三年一次的会试费用。花捐每年多则上万,少则七八千两银子。而三年一次的会试费用,也正好三万两银子左右。两两相抵若有亏损,再由礼部咨文申请补额。从正德朝开始,每次会试之后,几乎没有一次礼部不申请补额,少则一千两千,多则三千五千。户部因想到士子功名不易考试事大,每次并未认真审核就批准照行。如此一来,便让礼部找到了一个玩猫腻的窍门。一方面,每年征收的花捐究竟是多少,从来没有人认真查验过;二来每次会试用银是一个明账。这其中到底是亏是盈,近百年来一直是本糊涂账。上次会试是隆庆五年,如今过了一年,礼部积存的花捐少说也有上万两银子。可是,现在礼部堂官却放着这大一笔银子不用,反倒咨文户部申请五百两用银招待朝鲜礼官,这简直成了财主找叫花子讨银子,不是居心叵测又是什么?现在,若是派人到礼部查账,查不出问题,就卸下卑职的脑袋!”

     金学曾这长长一篇议论,意气风发洞察幽微,说得两位大臣心里头直声叫好。王国光一方面把个礼部恨得牙痒痒的,一方面又在盘算如何去把那笔花捐收缴过来以解燃眉之急。张居正压抑了多日的怒气这一下更被撩拨得火烧火燎,一门心思想着如何给王希烈一个下马威。正在这时,司务又进来禀报:

     “首辅大人,部堂大人,杨用成的帖子已经写好,请问该如何发落?”

     司务说着就把三张墨迹未干的揭帖递了上来。张居正接过往案几上一搁,吩咐道:

     “去把杨用成带过来。金学曾,你暂到耳房回避。”

     金学曾踅到耳房,与书办还没交言几句,便见杨用成随着司务蔫头耷脑走进值房。此时张居正一双犀利的目光正死死地盯着他,弄得这位泰山提举跪在那里头也不敢抬。

     “好你一个杨用成,人叫不走,鬼叫飞跑,自己犯了天条,还敢跑到户部来叫嚣赌狠。如此张狂,就少不了你的惩处!”张居正先给一顿杀威棒,接着又问,“五千两香税银的去向,可否在揭帖里交待明白?”

     “大、大致明白。”杨用成汗如雨下。

     “什么大致明白,哼!真是拈根灯草,说得轻巧。我告诉你,五千两银子的去向,一分一厘都得交待清楚。户部将委派专人复查,若查出你从中有贪墨行为,哪怕是一两银子,也一定严惩不贷。”

     “是,是。”

     杨用成唯唯诺诺,已是面色蜡黄如芒刺在背,额上滚下豆大汗珠,张居正鄙夷地盯着他,又道:

     “你现在回去,不要离开京城,等候听参。”杨用成刚要从地上爬起来,张居正又把他喊住,问道,“你是何日来京的?”

     “八月初三。”

     “啊,已经来了四天。为何昨日才到太仓交付银两,前两天干什么去了。”

     “这,卑职会了会朋友。”

     “这倒是实话,你会朋友去了,”张居正冷冷一笑,挖苦地说,“给朋友们送了什么礼物?”

     “没、没、啊,不、不不,送了点土产。”

     “什么土产,用泰山木鱼石打制的石敢当,是不是?”

     杨用成心下一惊:怎么连这点小事首辅也知道?情知蒙骗不过,只得承认。张居正唬着脸,继续斥道:

     “我看你杨用成,也真是累呀。从泰山到京城千里迢迢,你居然不辞辛苦将整整一车石敢当押运进京。听说礼部郎官以上,你一家送了一个,这人情算是做到了家。你现在老实交待,这批石敢当的钱是你自己出的吗?”

     杨用成嗫嗫嚅嚅不敢置一词,这批石敢当本就是从那五千两香税银中开支的,他怎么敢说出来呢?幸好张居正只是点到为止,挥手让他退了下去。

     看着杨用成踩棉花似的出了月门,一直没有作声的王国光开口说道:

     "t叔大,诚如金学曾所言,这个礼部肯定是一本烂账,若要严厉追查,肯定能挖出一窝贪官来。”

     “是啊,,’张居正答道,“自吕调阳入阁之后,这个王希烈在礼部闹得乌烟瘴气。仆近日推荐陆树德去礼部执掌,皇上还未批旨下来。”

     “皇上能准旨吗?”

     “应无问题吧。”张居正的口气也不敢肯定,“不过,你这里可先派人到礼部查账。”

     “王希烈在位肯定会阻挠。”

     “就去礼部查账一事,仆今日就去请旨。”

     “有了圣旨,就不怕王希烈捣蛋了。”

     张居正稍一思索,又说:“汝观,户部派到礼部查账的人,我看就让金学曾来承担,你意下如何?”

     “这是个搅屎棍,”王国光善意地嘲笑了一句,接着说道,“不过,他倒是合适人选。”

     两人商量既定,便又把金学曾从耳房喊了出来。王国光把派他去礼部查账的事说了,金学曾不假思索就应承了下来。说道:“请部堂大人允许卑职从度支司选派几个精通账路子的书算誊录吏员一同前往,礼部这个马蜂窝,卑职捅定了。”

     王国光点头承应,又关照道:“记住,你此番前去,是替朝廷查账的,不是去帮什么人泄私愤。看首辅还有什么吩咐?”

     “我送你八个字,秉公办事,不徇私情。”接了王国光的话,张居正说道,“只要你按这八个字去做,设若遇到什么障碍,本辅与部堂都会为你撑腰。”

     “多谢首辅与部堂栽培。卑职去了礼部,一定锱铢必较,把这趟差事办好。”

     金学曾说着磨拳擦掌,恨不能立刻就前往礼部。瞧他这神态,张居正又道:“看来你是个肯干事的人,有这一点就很好。年轻人少一点风花雪月清流习气,多一点忧患意识务实精神,朝廷的事情就要好办得多。”

     金学曾从首辅的话中隐约听出期许,心中不禁一热,旋即就从袖筒里扯出一张银票来,走上前双手递给王国光,说道:

     “部堂大人,方才首辅教诲,卑职铭记在心。这是一张一万两的银票,卑职把它捐给太仓,或许能解燃眉之急。”

     王国光接过一看,是京城最大银铺宝祥号开出的见票即兑的巨额银票,不免大吃一惊,说道:

     “看不出来,你小子这么有钱?”

     “卑职其实是穷光蛋。”

     “那这一万两银票怎么来的?”

     “赌来的。”

     “赌来的?”王国光一双眼睛瞪得铜铃大,仿佛不认识金学曾似的,把他周身仔细打量一遍,又问道,“你赌什么?”

     “蟋蟀。”

     “啊,你去了促织街?”

     “是的。昨夜里卑职进了秋魁府,与称霸京城的促织王毕愣于一局定输赢,赢回了这张一万两的银票。”

     王国光虽不玩促织,但知道毕愣子的名声如雷贯耳,不免又惊问道:

     “你能赢过他?”

     金学曾一副不屑的神气,回道:“毕愣子不过尔尔,赢他又有何难?”

     “我看你小子就有吹大牛的毛病。”王国光怎么都不相信这个其貌不扬的九品观政有如此能耐。便又训斥道,“你说实话,这张银票从何而来?”

     “王部堂不必光火,这张银票的确是金学曾从毕愣子手上赢回来的。”一直专注听着谈话的张居正,这时笑吟吟地插话了,“不过,你金学曾还是说了假话。”

     金学曾愕然回答:“回首辅大人,卑职从未说过假话。”

     “你方才对部堂大人说你是一个穷光蛋,这就是一句假话。”

     “卑职真的很穷,在京城里赁屋居住,行囊里大概还有三五两银子。”

     “果真如此吗?那你昨晚上三千两银票的赌资从何而来?”

     张居正这么一问,金学曾心下一格登,暗想:方才首辅追查杨用成拉了一车泰山石敢当来京城送礼,如今又查问卑职的三千两银子,怎么这些刚刚发生的细微末节之事他都知道?常听人说京城东厂特务横行,大小臣工所作所为尽在控制之中,看来此言不虚。亦可证明这位新任首辅事必躬亲作风凌厉。好在金学曾并未做什么亏心事,所以神情泰然,恭敬答道:

     “回首辅大人,卑职的那三千两银票是假的?”

     “假的?”

     “是的,”金学曾说着,又从袖筒里摸出一张银票来递给张居正,说,“请首辅过目。”

     张居正拿起两张银票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也未看出破绽来,他又递给王国光,王部堂看了也分不出真假。

     金学曾瞅着两位大人,不无得意地说:“就这么看,一般外人很难看出破绽,这是加厚楮皮纸,须得剥开,中间藏有密押。兑银之时,朝奉就会发现。只要不兑银,拿到外面便可诳人。”

     “这张假银票也是你制做的?”王国光问。

     “非也,”金学曾神秘地摇摇头,答道,“如今京城里头,作伪高手大有人在,先是制假古董,什么夏鼎商彝,秦戈汉镜,弄出来几可乱真。然后寻那些附庸风雅的冤大头卖出去,赚大把的银子。发展到后来,这些人什么赝品都作,上至诰命券书印信关防,下至婚书契约凡有用之凭据,几乎无一不具。卑职的这张假银票,就是花一吊钱请他们制做的。”

     金学曾所言,两位大臣闻所未闻,王国光叹道:“没想到世道如此之乱。”

     金学曾昨日去秋魁府参赌,本是东厂“刮刀脸”侦查出他的真实身份后告知游七,游七再回家告诉张居正的。张居正出于好奇,趁来户部会揖,便想找来这个金学曾一问。如今此事既已挑明,张居正便想刨根问底探个明白,于是又问:

     “你弄了一张假银票,设若输了,毕愣子兑不出银子,你岂能活命?”

     “卑职参赌之前,已连去秋魁府看了几场,把毕愣子的那只金翅大将军琢磨透了,料定卑职饲养的黑寡妇必胜无疑。”

     “你如何深谙此道?”

     “卑职是浙江人,自南宋贾似道好玩促织形成风气,整个浙江便代有高手。卑职识养促织实乃家传。”

     “官员参赌理当治罪,这一点你难道不懂?”

     “卑职知道。但卑职此举,实不得已而为之。”

     “此话怎讲,难道还有人逼着你?”

     “不是有人逼我,是卑职看到国库耗竭,想通过此举,为户部解决危艰略献芹心。”

     ”一万两银子又能解决什么大问题?”王国光叹道。

     “目下财政形势,依卑职来看仍十分严峻。各省夏课尚未解银入京,而九边近六十万将士衣甲换季,江淮几处治理工程,广西四川等地剿匪都得花大把大把的银子。纵是夏课全部足额征收,也是入不敷出。所以,卑职冒昧推断,下月京职官员月俸,恐怕仍得以胡椒苏木折给。鉴于童立本事件的发生,虽有人寻衅闹事,但亦说明折俸施行尚有可完善之处。所以,卑职斗胆再给两位大人建议,下月折俸,可否令在京各衙门认真核查,对本署官员确有困难者,月俸仍给银钞。卑职弄来这一万两银子,或许于此可派上用场。”

     金学曾一早上来到部衙求见王国光,原就为了提出以上建议。这虽是一件小事却也关乎全局,难为金学曾如此有心并依靠一己之力筹谋在先。两位大臣听了很受感动,张居正问王国光:

     “王大人,金学曾建议如何?”

     王国光答:“此情之下,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张居正坐得久了,这时想起身松松筋骨,他缓缓踱步到金学曾跟前,指着他官袍上的大豁口说:

     “你现在赶快回家,把这身衣服换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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