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热搜: 活动 交友 discuz
楼主: 天涯倦客

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张居正》 熊召政著

[复制链接]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1:29:01 | 显示全部楼层
水龙吟
第三十三回 卜玄机近侍先探路 择吉日母子出深宫



??这天下午,李铁嘴测字馆门前,一前一后落下了两乘小轿。前一乘轿子里走下母子两人,后一乘轿里走下来的是一个福福气气的老头儿。此时,这条横街上人来人往,挑剃头担子的、扛磨刀凳儿的、耍猴戏的、卖新鲜桂花的,各色小商贩都在沿街叫卖。从轿上下来的孩子,看到这些感到很新鲜。他们的华丽衣着,也引起了街上人的注意,有些卖小吃食的便围过来:?“豆糕儿嘞,香喷喷热烘烘落口爽的豆糕儿嘞,一个铜板卖两筒。”?
??“糖葫芦,糖葫芦,一个铜板一串,不甜不要钱。”?
??小孩子看着眼馋,望着端庄的少妇说:“娘,糖葫芦是啥?”?
??妇人答:“糖葫芦就是糖葫芦,甜果子。”?
??“咱想吃一串。”小孩子央求。?
??“这哪儿成。”妇人摇头不肯,“脏着的,吃了会拉肚子。”?
??这句话一出口,卖糖葫芦的老汉听了可不依,凑近来嚷着说:“你这位夫人说话可不中听,不买就不买,凭啥说咱脏?”?
??妇人瞄了那老汉一眼,没好气地说:“瞧瞧你那指甲缝儿里,尽是些黑泥,还说不脏?”?
??“哟,这就叫脏?”老汉仿佛遇到怪物似的,“连点泥都算脏,那你只有住到皇城里去,御膳房里做出来的东西,才说得上干净。”?
??“去去去,不要在这里?唣了。”胖老头儿挥手把老汉赶开,躬身对小孩子谦恭地说,“少家,咱们还是进测字馆吧。”?
??小孩子点点头,望着走开的卖糖葫芦的老汉,吞了一口口水,随着妇人走进了李铁嘴测字馆。街上的人,只觉得这三个人行为举止不一般,但他们万万想不到,这三个人是李太后、小皇上和冯保。?
??他们为何乔装打扮出现在测字馆门前,说起来有一段故事。?
??那日为小皇上今秋经筵事,李太后命冯保约见张居正。会见后,冯保回到乾清宫向李太后禀报情况。李太后毕竟是女人,凡事相信神灵在上。张居正提出的选择吉日的建议,深合她意。因此放下别的不谈,单问这个:?
??“张先生说,出经筵要择吉日?”?
??“是。”冯保答。?
??“他说该找谁来选呀。”?
??“启禀太后,张先生没说。”?
??“那该找谁呢?找钦天监?”?
??“钦天监的人恐怕靠不住,”冯保小心提议道,“这事儿,恐怕得找个世外高人。”?
??李太后浅浅一笑,说:“咱也知道该找个世外高人,可是这种人,不是你想找就找得到的。”?冯保顺着李太后的话答道:“是啊,高人真的难找。不过,奴才听说京城里有个李铁嘴测字很有些本事。”?
??“测字?这里头也有神灵?”?
??“有,你给他报个字儿,他就可以把你的吉凶祸福剖析得清清楚楚。”?
??“还有这样的人。”李太后顿时就动了心,吩咐道,“明儿你就去找他试试,把邱公公也带上,两人一道儿去。”?
??“奴才遵旨,”冯保睃了一眼邱公公,心里头有点不愉快,但脸上看不出来,他接着说,“请太后定个字儿。”?
??“让咱定个字儿?也好,”李太后看着冯保木桩似的站在那儿,就说道,“就定个立字儿吧。”?第二天,冯保约了邱得用,两人换了便装乘小轿来到棋盘街旁的这条横街,找到李铁嘴测字馆。坐下来也不用什么寒暄,李铁嘴劈头就问:“两位客官,想必是听了我李铁嘴的大名,
??
??特意前来问事儿的?”?
??“是呀,”冯保觉得这李铁嘴太自负,但瞧他鹤发童颜着实有几分仙气,也免不了恭维,“你这测字馆是老字号了。”?
??“这个当然,招牌越老信誉越高,客官你要问什么?”?
??“问……”冯保略一思虑,说,“问吉祥。”?
??“好,那你报个字儿。”?
??“立,站立的立。”?
??“立,一点一横一点一撇又一横,”李铁嘴嘴里唠叨着,起身走到正墙上贴着的仓颉像前,缓缓捋着一把白白的山羊胡子,沉思有顷,又回转身来问冯保,“客官,您是干啥的?”?
??“你猜猜?”冯保反问。?
??“老夫可以断定,你不是一般的人。”?
??冯保一惊,与邱得用对望了一眼。随即又问:“何以见得?”?
??“你问立字儿,这位客官,”李铁嘴指了指邱得用,“他坐在你的左首,立字左边有个人,合起来是位字,你是个有位子的人。”?
??“他有个啥位子?”邱得用开口问了一句。?
??李铁嘴一笑,说:“立字旁的人开口说话,人言为信,这位子同信字有关。大户人家里头,上传下达者为信,坐这位子里的人,是管家。若论到朝廷,与信字儿有关的衙门,外有通政司,内有司礼监。这位老先生坐在啥位子,老朽不知道,也不敢猜。”?
??李铁嘴嘴上虽这么说,但瞧他的神气,却好像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肯把玄机说破。冯保已是惊得合不拢嘴,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端起茶盅来,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茶。?
??“这位客官,老朽所言不妄吧?”李铁嘴问。?
??咱干的是管家的事儿,这一点你说对了。”冯保唯恐李铁嘴还往下说,连忙指着邱得用说,“现在,轮到李先生给他测了。”?
??“你测个啥字儿?”李铁嘴转向邱得用。?
??“同他一样,也是个立字儿。”?
??邱得用说这话时,正碰上小厮提着铫子上来给他的茶盅续水。李铁嘴一看就立即变了脸色,反剪着双手,一字不语。?
??“怎么了?”邱得用担心地问。?
??“唉,不好说。”?
??李铁嘴摇摇头,脸色也灰了下来。他这副神情,越发弄得邱得用忐忑不安。冯保也是满腹狐疑,问道:?
??“李先生,有啥不好说的。咱报的是立字儿,他报的也是立字儿,未必相同的一个立字儿,还会有不同的解释?”?
??“有哇,”李铁嘴长吁一口气,叹道,“你们两个的立字儿,有天壤之别。你报了个立字儿
??,旁边有人,凑成了位字,他报立字儿的时候,旁边正好有个人续水,这字儿就变了。”?
??“变成啥字儿了?”邱得用问。?
??“立字傍加水,你说是啥字?”?
??“泣。”冯保脱口而出。?
??“对,泣,哭泣的泣,”李铁嘴盯着邱得用,颇为关切地说,“这位客官,此刻你心里头,必定有肝肠寸断的痛心事儿。”?
??自外甥章大郎死后,邱得用一直在痛苦之中。他恨不能把杀死外甥的王崧之子王岩撕碎,可是听说刑部虽然拘禁了王岩,办案问谳却进展缓慢。后多方打听,才知道这是张居正故意让刑部拖延,因此内心把张居正恨死了。他总想找个机会在李太后面前告上一状,可是到了李太后面前,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因此,他就把希望寄托在冯保身上,指望他能在李太后面
??前帮着说句话,为这事他求过冯保几次,冯保每次都是满口答应,可就是不见他办事……这
??会儿,当李铁嘴说出一个“泣”字儿,邱得用受了刺激,忘了情,竟嘴巴一瘪,巴嗒巴嗒掉下了泪珠子。?
??“邱……”冯保一急,差点喊出了邱公公,亏他收口快,“邱,啊,老邱,你这是干啥呢?”?“人不伤心泪不流,让他流吧。”?
??李铁嘴同情地说。看邱得用这副样子已是没法谈事了,冯保喊人把他扶了出去。他自己也起身准备告辞,摸了五两银子放在桌上,然后又问:?
??“泣字儿还有何解?”?
??“方才说过,泣与位有天壤之别。若要位子稳,得远离哭泣之人。”?
??“多谢先生指点。”?
??冯保一拱手,出门登轿回到了紫禁城。当即就把测字馆发生的事情向李太后作了详细禀报。李太后没想到京城里头竟真的还有这等神奇之人。脑子一热,决定带着小皇上搞一次微服私访。为了不致走露风声发生意外,除了冯保和邱得用,所有人都不知道这次行动。而邱得用,也因那个“泣”字儿和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第二次的出行,李太后也不让他参加。?
??且说李太后一行三人进了测字馆,李铁嘴早就在客堂里候着了。他见昨日来的胖老头儿领进的这母子二人,雍容华贵气质高雅,情知来了大主顾,忙堆下笑来,拱手说道:?
??“欢迎夫人与公子光临,老夫这厢有礼了。”?
??李太后点点头,她见这客堂窗明几净,陈设典雅,未及答话先已有了好感。?
??待落座后,冯保开口说道:“咱家老爷的夫人和公子,听说你李铁嘴的大名,今日特来拜会。”?“夫人太客气。”李铁嘴不知怎的,竟去了平日的傲气,变得谦恭起来。问道,“夫人今日前来,不知想问什么?”?
??“问家事儿。”李太后回道,转脸对还在东张西望的朱翊钧说,“孩子,你给报个字儿。”
??朱翊钧瞧着从天井里投到桌上的阳光,信手写了一个“日”字。?
??“日字?”李铁嘴正沉吟间,忽听得街上传来汪汪汪几声狗吠。顿时一愣,问李太后,“夫人可听到了?”?
??“听到什么?”李太后全神贯注等着李铁嘴解析玄机,什么动静都没听到。?
??“狗叫,方才街上有狗叫。”李铁嘴说。?
??“是吗?咱没听见。”李太后说。?
??“娘,咱听见了。”朱翊钧证明。?
??“老……”冯保差一点又说出老奴,亏他机警,立忙改口,“老先生的话不假,咱刚才也听到了狗叫。”?
??“狗叫与测字有啥关系。”李太后嘟哝一句。?
??“夫人,关系大着呢,”李铁嘴目光一闪,振振有词答道,“小公子报了一个‘日’字,那边就有狗叫,这正好应了一句?话……?唉!”?
??李铁嘴毕竟不脱卖艺人习气,到了节骨眼上就卖关子。在座的三人都急了,李太后追问:“哪句话?”?
??“天狗吠日,”李铁嘴一字一顿答道,又解释说,“老百姓说天狗吃日头,就是这意思。夫人,老夫看得出,贵府的前程,都在这位小公子身上。可是,眼下却有人想欺侮他呢!”?
??“谁?”李太后警觉地问。?
??“是谁咱不知道,”李铁嘴看了看朱翊钧,“不过,老夫有一言忠告。”?
??“请讲。”?
??“贵府仆役奴婢一定不少,查一查他们里头若有属狗的,还是尽早打发为妙。”?
??“有谁属狗呢?”李太后蹙眉思索,突然目光扫向冯保问,“你属什么?”?
??“属鸡。”?
??“哦,”李太后微微颔首,又问,“张先生属什么?”?
??“今年是他的本命年,该是属兔。”?
??“属兔好。”李铁嘴一旁插话,“日之精为龙,月之精为兔,对于公子来说,兔是吉祥。”
??李太后抿嘴儿一笑道:“老先生真会说话。”?
??这时,一直思索着的冯保,突然一拍脑瓜子,叫了一声“哎呀!”?
??“怎么啦?”李太后问。?
??“邱……他可是属狗哪。”?
??“是吗?”李太后眼里掠过一丝疑惑。但她并不接着这话题往下说,而是问李铁嘴,“你方才说,龙为日之华,咱家公子并不属龙啊。”?
??“但他写给老夫的那个字儿是‘日’啊,日是什么?羲和驾六龙以巡天,咱们这些凡眼望天
??,能见到龙么,只能看到日头。夫人,你不是要问吉祥么?只要除掉了狗,你家公子要多吉祥有多吉祥。”?
??“托你的吉言,多谢了。”李太后脸上泛起难得的笑容,又道,“咱还要问一件事。”?
??“啥事?”?
??“咱公子读书的事儿,”?
??“那还请公子说个字儿。”?
??朱翊钧想了想,在先前那个“日”字里头又加了一横,变成了一个‘目’字。?
??李铁嘴想了想,忽然嗤地一笑,自言自语道:“明明问的是读书,怎么扯到钱上头。”?
??“钱?”李太后心中一格登,小皇上第一次出经筵,肯定要花一大笔钱。只是这事儿不能跟李铁嘴说破,便问道,“你怎么测出钱来了?”?
??“目字下面加个八字,是啥字?”李铁嘴问。?
??“?字。”朱翊钧答。?
??“这不就对了,古人以贝为钱。”李铁嘴一脸狐疑之色,不解地问,“按说,像夫人这样的大户人家,公子读书进学,不存在钱的问题。可是,府上现在却出现了无钱的征兆。”?
??“咱家公子写的是目字儿,你怎么扯出贝字儿来了?”冯保问。?
??“公子写的是目字儿不假。但眼下是八月,所以得加个八字儿。夫人,你说对不对?”?
??李太后不置可否,接先前的话题问:“李先生,你从哪里看出了无钱?”?
??“还是这个八字儿。八月问目,所以成了。但终究这个八隐而不显。所以,八月也就无可言。”?李铁嘴云里雾里胡侃一通,李太后听了却觉得句句都是玄机,心里头对这位李铁嘴已是大为钦佩。此时略显惆怅地说道:?
??“咱原来打算选一个黄道吉日让孩子进学,现在看来却与天意不合了。”?
??“夫人所言甚是,应该另选吉日。”?
??“选啥时候呢?”?
??李太后完全是商量的口气,李铁嘴迎着李太后探询的目光,答道:?
??“这个,还得请公子写个字儿。”?
??“就这个目字,不再写了。”朱翊钧说道。?
??李铁嘴摇摇头,解释道:“公子,一字问一事,这是天机。若一字问数事,就不是天机了。”?“孩子,再写一个字。”李太后说。?
??朱翊钧谨遵母命,又拿起了毛笔,在笺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朝”字。?
??瞧着朱翊钧龙翔凤舞的笔意,李铁嘴赞叹道,“公子虽然年少,书法却已如此老到,将来必定是凤凰池中人物。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李太后不接这个茬,只是说:“请李先生测定吉日。”?
??李铁嘴把“朝”字端详了一遍,问:“请问公子,为何要写这个‘朝’字?”?
??“问这作甚,咱想写就写。”?
??朱翊钧说话颐指气使,李铁嘴被噎了一下,不但不气恼,反而显得更加谦卑,说道:“老夫斗胆猜一句,你这位公子,是不是咱大明开国皇帝朱洪武的子孙?”?
??“你?”?
??朱翊钧瞠目结舌。李太后也大吃一惊,不动声色问道:“李先生从那儿看出来的?”?
??“朝字里头,去掉双十,就是一个明字。因此,老夫断言这位公子是朱明之后。不是个亲王之后,至少也是个郡王后裔。”?
??“真不愧是李铁嘴,猜得还真有几分像。”李太后浅浅一笑,随即问道,“吉日呢?”?
??“吉日也在这字里头,”李铁嘴拿起写有“朝”字的那张纸指给李太后看,“夫人你看,这
??个朝字,实际由四个字组成,一个日,一个月,还有两个十字,因此,你所要举事的吉日,便是十月十日。”?
??李铁嘴话音一落,李太后就禁不住感叹道:“真是不可思议!”
??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1:29:11 | 显示全部楼层
水龙吟
第三十四回 武清伯荐官为私利 邱得用削职因属狗



??李太后一行离开李铁嘴测字馆回到皇宫后,当夜无话。第二天用过早膳,就有内侍来报,武清伯李伟和锦衣卫千户李高父子二人,已来到乾清宫门外候着。“怎么来得这么早?”李太后在心里头问了一句。一连好几天,李伟都猴急马急地带信到宫里头要求见面。李太后被他缠得没法,只好答应今天上午见他,谁知他来得这么早。每天上午,小皇上要在东阁听折子,李太后不想让他爹与身为九五至尊的外孙见面,便传旨在西阁会见。
??一刻儿工夫,李伟父子便在邱得用的带领下走进了西阁。一坐定,李太后就问:
??“爹,你有啥事儿,这么急着要见我?”
??李伟眼睛四下睃巡了一遍,问:“咱外孙呢?”
??“每天上午,他都得听折子呢。”李太后瞧李伟虽然蟒袍玉带一身显贵,但行动举止却一点不见长进,比当年当泥瓦匠好不了多少,心里头便不大舒服。碍着父女之情又不好多说,只得用公事公办的口气问,“爹,你到底有啥事儿?”
??见闺女不想叙亲情,李伟那老国丈的优越感顿时减去了许多,只得搓着手说:
??“这事儿,是你弟弟狗蛋提出来的。咱舌头短说不清白,狗蛋,你说。”
??狗蛋是李高的小名,李伟一句一句地喊,弄得李高满脸臊红很不受用。李太后也觉得不雅,埋怨道:“爹,李高好歹也是锦衣卫千户,正五品的官,你怎能老这么狗蛋狗蛋地喊呢?”
??“喊惯了,改口难呢。”李伟自嘲地笑笑,指着李高说,“你托姐姐的福,如今不当狗蛋了。你要说的事,还要求你姐姐开恩呢。”
??李太后把眼光投向弟弟李高,等着他开口。
??“姐,”李高先甜甜地喊了一句,然后欠欠身子,既是讨好又不无羡慕地说道,“你如今是太后了,咱外甥是皇上,但他年纪太小问不了事,朝廷的政局,都是你把舵呢。”
??“这是谁说的?”李太后阴着脸问。
??“都这么说呢。”李高在外头虽然呼鹰逐犬人五人六,但一向害怕这个不苟言笑的姐姐,所以同她说话很谨慎,“都说你母仪天下,是个好太后。”
??李太后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答道:“好太后不止我一个,还有仁圣陈太后。”
??偏李高听不出话风,兀自奉承道:“但你是皇上的生母,情形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外头乱嚼舌头,是不懂朝廷礼法,未必你们也不懂?你再胡说八道,从此就不要见我!”
??李太后怒形于色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李高吓得两腿发软差一点滚下凳儿来。李伟看了心疼,表面上却说:
??“骂得好,骂得好,狗——啊,李高,你就是榆木脑袋不开窍,你姐替大明江山把舵,你知道就行了,还用得着往外吹喇叭?闲言少叙,还是把那事儿给你姐说说。”
??“爹,还是你自己说吧。”?
??李高嘟哝了一句。他脸色白煞煞的还没缓过神来,坐在那里,勾头看着地上的砖缝儿。李伟见状,只得硬着头皮说道:?
??“彩凤,你爹还是个伯呢。”?
??突然来这么一句,李太后没听懂,忙追问:“什么百啊千的,爹,你说清楚点。”?
??李伟揉揉鼻子,提了提嗓门:“咱是说,闺女你都当上太后了,咱还是个武清伯。”?
??“啊,你是说的这个。”?
??李太后一下子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自李太后那年进了裕王府,随着她的地位节节攀升,李伟父以女贵,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女儿封了都人,他被赏了个锦衣卫百户;女儿生了太子,他晋升为锦衣卫千户;女儿于隆庆元年升了贵妃,他便升为锦衣卫都督同知。除了在京城里赏了一处大宅子外,还在沧州赐了三千亩好地。过了三年,太子正式确立,李伟又晋升为武清伯。除了俸禄享受一品待遇,另又在通州加赐两千亩好地。不过十年时间,他从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百户而达到今天这样的高位。须知国朝两百年以来,凡国丈这一身份的人,所能获得的最高勋职就?是——伯,再往上就是公、侯。这两样多半属世袭,在位的都是开国功臣之后。父亲急得火上房似的要见她,原来是想再把身份抬高一级……见女儿深思不语,李伟试探着问:?
??“彩凤,你看你爹头上这个伯字儿,是不是换一个?”?
??“换个啥呢?”李太后不动声色地问。?
??“当然是侯字儿啊。”?
??“侯,那不又升了一级?”?
??“闺女你从贵妃晋为太后,还不升了一级?当爹的按旧例,也该上个台阶了。”?
??“爹,咱问你,钧儿如今当了皇帝,他还能不能再往上升一级呢?”?
??“皇帝到了顶儿,还往哪儿升?”?
??“国丈的最高级别就是伯,这是朝廷制度定下来的,你这个武清伯已到了顶儿,还怎么升?你想和定西侯蒋佑,成国公朱希孝等人的身份扯平,他们的祖上要么是开国元勋,要么是靖难功臣,你不是!咱祖上是庄稼人,没这份荣耀!李太后同父亲讲话虽然存着客气没有发火,但李伟仍能从她的言谈中听出不满,心里头不受
用,便直捅捅顶撞道:?
??“你那个理儿咱不赞同,老百姓都知道隔夜的馍馍不新鲜。那些世袭的公侯们,把当年他们老祖宗那点儿功劳本钱吃了两百年,现在还在吃。就说成国公朱希孝,上朝站在第一,他有啥功劳?他和咱比差得远了,咱生了个好闺女,咱闺女又生了个皇帝,就这一点,谁跟咱比?嗯?他公得,咱也公得!他侯得,咱也侯得!别看李伟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但若较起劲儿来,扯歪理说蛮话他还是一套一套的。听他这通牢骚,李太后又好气又好笑,只得耐心解释:?
??“爹,家有家法,国有国法,什么都得按章程办事,不能乱来!”
??“国法,国法谁定的,皇帝定的。现在咱外孙是皇帝,他的话就是圣旨,他说让他外公当个武清侯,谁还敢说个不字儿?”?
??“你以为皇帝就没人管了?”李太后秀眉一竖,嗔道,“天下人眼睛雪亮着呢!皇帝做错了事儿,不要说百年之后遭人詈骂,就是当朝也难以过关。钧儿的爷爷嘉靖皇帝爷,喜道术好斋谯,领着一帮妖道把丹灶烧到大内来了。结果怎样,出了个海瑞,抬着棺材上朝,递折子指责皇帝爷。如今,嘉靖皇帝爷死了,可是读书人一提起海瑞,还赞不绝口。爹,这就叫人心!”?
??李太后一席话,李伟听了很伤心,他连叹几口气,说:“讲这些大道理,咱当爹的讲不过。你方才讲到皇上想做的事儿怕百官反对,可是,给咱提个级弄个侯字儿,也是他们当官的建议。"
??“谁的建议?”李太后警觉地问。?
??“咱说不清,狗蛋,你说。”?
??李伟一急,又喊起了儿子的乳名。一直在旁静听这场对话的李高,心里头埋怨姐姐不近人情,但脸上却不敢有半点表露。这会儿,当爹的又怂他出来说话,推脱不得,只好说道:?
??“前几天,王侍郎到过咱家。”?
??“哪个王侍郎?”李太后问。?
??“礼部左侍郎王希烈。”?
??“他去作甚?”?
??“他去,他去……”?
??李太后一逼问,李高舌头又不灵便了,含含糊糊地说不成句,李太后恨这个弟弟不成器,申斥道:?
??“声音大点。一个大男子汉,说话蚊子似的嗡嗡嗡,像什么话!说,王希烈去作甚?”?
??“他说,咱爹可以升个侯。”?
??“他还说了些什么,你详细道来。”?
??“王侍郎说,按国朝惯例,国丈的最高勋位只能是伯,但咱爹情形不一样。第一,在咱爹之前,没有哪一个国丈的外孙当了皇帝,有的还没有等到外孙登基就去世了,有的虽有外孙却不是太子。所以,咱爹这是特例;第二,王侍郎还说到你。”?
??“说咱什么?”李太后问。?
??李高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王侍郎说,姐姐你晋封为慈圣皇太后,与晋封为仁圣皇太后的陈皇后身份抬平,这也是特例。既有这个特例在前,咱爹从武清伯晋升为武清侯,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他真是这么说的?”?
??“就这么说的,除了李高,还有咱这两只耳朵呢。”李伟赶忙插话。?
??李太后又问:“王希烈既这么说,为何不见他有折子呈上?”?
??“他想写,但晋封的事儿,不能用手本,应用礼部公折。说到公折,王侍郎当不了家。”?
??“为何?”?
??“公折必须由礼部尚书具名,王侍郎不是。”?
??“绕了半天,他是想当尚书,”李太后冷笑一声,问李高,“你知道王希烈是谁的人吗?”
???“知道。京城里传,他和魏学曾两人,是高拱的哼哈二将。”?
??“既知道这一层,为何还要与他来往。”?
??这一问,李高不敢讲话了。李伟又开始接腔:?
??“彩凤,你不要定眼看人,王希烈先前跟着高拱跑,这不假。有奶便是娘,这是人的天性。高拱现在没奶给他王希烈吃了,他凭啥还跟着那糟老头子?他只会睁大眼睛,找个新靠山。”?
??“这种人更不能用!”?
??“闺女尽说傻话。”李伟呲着黄牙一笑,说道,“闺女你大概记不得了,你三岁的时候,爹带你走亲戚,他家一只黄狗扑上来咬你,爹去拦,被那畜牲咬了一口,至今,脚脖子上还留了一个疤。后来,爹把那只黄狗牵回来了,先吊着打了一顿,再好好地喂食儿给它。不出两个月,那条大黄狗便习惯了新主人。村里头一些娃儿想欺侮你,大黄狗就扑上去咬。那几年,爹在外做泥匠,常常不回家,多亏了那只大黄狗保护你。”?
??李太后懂得武清伯说这个故事的用意。但因昨日在测字馆听了李铁嘴的忠告,已是特别忌讳这个“狗”字。她看看铜炉里的计时香,差不多过了一个时辰,觉得这场谈话该结束了,于是说了一句:“爹,提这些陈芝麻烂豆子的事儿干嘛。”接着喊过内侍,吩咐送客。?
??李伟还有许多话要说,但闺女要他走又不敢不走,磨磨蹭蹭到了门口,又回头对李太后说:
??“彩凤,王侍郎有意让咱当侯,这事儿,你得放在心上。”?
??“去吧,去吧。”?
??李太后不耐烦地挥挥手。李伟有些生气,不由得提高嗓门吼了一句:?
??“狗蛋,咱们走!”??
??
??看着武清伯父子匆匆远去的身影,李太后心里头像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儿。自从昨日下午在测字馆让李铁嘴测了三个字,回来后李太后一夜失眠。因为儿子未成年需要监护,她们母子同居一室。她夜里几次下床,轻轻走到对面儿子的床前,看着儿子熟睡的憨态,心灵既充溢着慈爱、甜蜜与骄傲,同时也更加明白自己应该担负的神圣责任。儿子登极不过两个多月时间,京城里却没有一天平静。国库空虚、官场争斗、介胄大臣同朝异主、州府旱灾积欠难收,一场又一场暴风骤雨不期而至。所有这一切,无不让她整日提心吊胆,寝食难安。就说前些时张居正请旨施行的胡椒苏木折俸,因武清伯等人的告状,她一怒之下,让儿子绕过内阁直接谕旨户部,取消了勋贵们的实物折俸。她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她也知道这样势必会给张居正施政带来麻烦。所以,一连多日,她与儿子深居大内,不接见任何大臣。她要借此机会考验一下张居正,一来对他们母子是不是真正竭尽忠忱;二来面对如此危局,看他如何运筹帷幄度过艰难。通过这些时各条渠道传来的消息证明,张居正对皇上没有半句怨言。他一方面想方设法开辟财源,另一方面对京察毫不放松,把惩治贪墨放在第一。他的所作所为,让李太后心下稍安。她让冯保向张居正讲述唐朝姚崇的故事,一是婉转地表示信任;二是提醒张居正,大事要向皇上禀报,小事则可独断处理。她相信张居正的才能,不放心的,就是怕他专权自用,架空皇上。因此,她对张居正采取了拉一下打一下的手段。“对这种干练之臣,不可一味地笼络。”她常常在心里告诫自己,尽管她对张居正一直抱有好感,但为了儿子,她不得不收敛一己私情。近些时,她常常感到身心疲惫,皆因应付如此混乱的朝局,她觉得力不从心。按照一个女人通常的做法,遇到危难时总是乞求神灵的保佑,她也是这样做的。父亲刚才提到那条大黄狗,又让她想到昨天李铁嘴说到的“狂犬吠日”,究竟谁是狂犬呢?她陷入深深地思索正在李太后坐在西阁中左思右想没个头绪时,忽听得有人轻轻喊了一句:“太后!”抬头一看,不知邱得用何时已跪在跟前了。
??自从外甥章大郎出事后,邱得用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往日里他见人总是一脸笑,现在却蔫头耷脑提不起精神。他心里头老觉得章大郎死得冤,却又无处倾诉。前天在测字馆弄了个“泣”字儿,更让他止不住伤悲。昨天下午,李太后去测字馆不让他跟着,他就知道犯了忌,心中忐忑不安。正在这时候,礼部派人来向他通风报信,说到上半年他去泰山祈福禳灾的事儿。他闷头闷脑琢磨一阵子,又找廖均等几个好友商量,大家都觉得这事儿牵扯到李太后,或许是个机会,便怂恿他直接找李太后告状。邱得用想想也别无他法,便答应依计行事。
??当他看见武清伯父子走后李太后独自一人坐在西阁里,就鼓起勇气走了进来。?
??“你有啥事?”李太后冷冰冰地问。
??“启禀太后,泰山的事儿犯了。
??“泰山什么事儿?
??“就是上半年四月底,奴才得旨去泰山为隆庆皇帝爷禳灾祈福,回来时,给太后你带了点礼物。”
??经这一说,李太后记起来了。邱得用那次从泰山回来,带给她一对翡翠玉镯,还有一些土特产。便问道?
??“这点小礼物,犯了什么事儿?”?
??“在户部王国光大人眼里,这可不是小事儿。”邱得用于是把杨用成交税银碰到张居正挨了一顿的事儿备细讲了,最后紧张兮兮地说,“如今杨用成已被扣在北京交待问题,户部还派了人到礼部查账。”?
??“查账又怎么的?”?
??“启禀太后娘娘,奴才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吧。”?
??“首辅张先生明知道泰山少了的这五千两香税银,是给娘娘买了礼物,他还指使户部派人前往礼部查账,这矛头不是冲着娘娘来的么?”?
??“放肆!”李太后勃然大怒,霍地站起,伸手指着邱得用大声骂道,“大胆奴才,竟敢妄议首辅,该当何罪?”?
??本来跪着的邱得用,这一下吓得伏在地上,头叩着砖地,颤声回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李太后瞧他那筛糠的样儿,心里头可怜他又恨他,厉声喝道:“跪起来回话。”?
??“是。”?
??邱得用双手撑地,又抖抖索索跪直了身子。?
??李太后坐回到黄绫绣椅上,问:“你方才说的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
??“是,是……礼部的司务官纪有功。”?
??“你怎么认识他?”?
??“奴才并不认识他,是他托人找到奴才。”?
??“哼,为什么要找你,就因为你是乾清宫管事牌子。按《大明律》,内侍交结外官,当凌迟处死,你知道吗?”?
??李太后冷冷的几句话,犹如晴天霹雳,邱得用被震得面如土色,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出于本能,他小声辩白:?
??“启、启禀太后,奴、奴才并未、并未交结外臣,是他纪有功找、找奴才,我只同他见、见过一次面。?
??“邱得用,你也不用申辩了,”李太后长吁一口气,问,“你属啥的?”?
??“属、属什么?”邱得用没听明白。?
??“咱问你的属相,十二生肖中你属啥?”?
??“启禀娘娘,奴才属狗。”?
??“知道了,退下吧。”?
??邱得用诚惶诚恐退下,他不明白李太后为何突然问他的属相。他服侍李太后已经六年了,因此看得清楚,自隆庆皇帝死后,受人爱戴的李娘娘,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却说早膳后连着的两次会见,李太后的心情已完全被破坏。在西阁里缓缓踱了一会儿步,呷了一杯清火的金银花茶,这才在容儿的陪侍下来到了东阁。?
??东阁里坐了四个人,除了小皇上朱翊钧,还有冯保,捧折的牙牌太监和朱翊钧的贴身内侍孙海。见李太后进来,冯保领着两位奴才跪下迎接,小皇上也离了绣椅垂手肃立。?李太后走上前扶着小皇上重新坐上绣椅,她自己也在旁边的一张绣椅上坐下了,又指了指凳儿,让冯保落座,然后问他:?
??“今儿个,给皇上念了些什么折子。”?
??“启禀娘娘,共念了五道。”冯保瞅了瞅堆在几案上的一堆奏折,欠身答道,“第一道折子是殷正茂寄来的禀告荔波县主簿吴思礼与丝苗洞酋长盘丫吉两人通匪,他按军法从事,斩了两人首级。第二道是庆远府知府许辛之弹劾殷正茂的手本,说殷正茂夺皇上威福,怙权自专,滥杀无辜。吴思礼虽有过错,却无死罪,建议皇上将殷正茂撤职查办。第三道折子是吏部的,禀报京察施行情况。言明犯有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玩忽职守、怀私进邪这四种劣迹的官员,宜加重惩处。第四道折子是礼部司务纪有功呈上的,言朝鲜恭贺皇上登极的特使进京,所需招待费用本该户部如数拨付,但户部拒不承给,反而要礼部从本应用于会试的花捐税中开支,这有违朝廷礼法,请皇上降旨切责户部。第五道折子是都察院监察御史欧燧上章弹劾泰山提点杨用成,说他私吞泰山香税银五千两用于贿赂京城要紧官员,已属贪赃枉法。尤其令人气愤之处,是他竟敢胡说这笔贿银用于慈宁宫,如此明目张胆攻击慈圣皇太后,更该罪加一等。”?
??冯保一口气说完这五道折子的内容,李太后听了,问小皇上:“钧儿,这些折子该如何处置?”?
??“回母后,朕已命大伴,悉数发内阁拟票。”?
??“对,任张先生处置。”李太后接过容儿递上的温茶呷了一口,问冯保,“欧燧是什么人?”?
??“监察御史。”?
??“这个折子上已写了,还有呢?”?
??“奴才听说他是隆庆二年的进士,张居正是他座主。”?
??“啊,难怪!”李太后感叹一声,眼中掠过一丝感激的神情,随即说道,“依咱看,先让锦衣卫把这杨用成抓起来,着实拷问。如此贪墨之人,焉能轻饶,你说呢,钧儿?”?
??“母后说得对,就这么办!”?
??朱翊钧对母亲言听计从,李太后满意地点点头。突然又蹙着眉问:?
??“钧儿,今儿五道折子,有两道关乎礼部,今儿上午见了武清伯,还有邱得用,都扯到礼部,这礼部到底要干什么?”?
??李太后的话说得含糊,朱翊钧听了似懂非懂,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冯保却心知肚明,见小皇上发呆,他小声说道:?
??“这也难怪,王希烈本属高拱死党。”?
??李太后听了,脑海里立刻闪出父亲讲述的那条凶恶的大黄狗。她心中忖道:“兴许这个王希烈,就是那条大黄狗。”她本想就此事多说几句,但连续两个时辰的谈话,她已感到疲乏。
??打了个呵欠后,她揉了揉发酸的眼眶,对冯保说:?
??“这两日,你物色一个人来,当乾清宫的管事牌子。”?
??“那邱公公呢?”?
??“唉,邱得用是本分人,他的外甥章大郎被人刺死,这样大的伤心事,他怄在心里不敢跟咱讲。咱本说发道旨,给章大郎优恤,现在看来也不必了。”?
??“母后,这是为何?”朱翊钧瞪大了眼睛问。?
??李太后抚了抚小皇上的头,轻轻地说:“钧儿,不是你娘心狠,谁叫他邱得用属狗呢。”?
??细心的冯保看见,李太后说这话时,眼眶里已是泪花闪闪。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1:29:24 | 显示全部楼层
水龙吟
第三十五回 众官员公祭童立本 无情火烧毁老胡同



??今天是童立本的公祭日。
??童立本已经死去九天,每天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童宅所在的羊尾巴胡同,本来就不甚宽敞,如今早已被挽幛招魂幡纸人纸马等一应冥器填满。这些时京城天气好得出奇,白日里天空一片瓦蓝,晚上一片繁星。不遭雨淋的素纸素花,把里把路长的一条胡同堆砌得一片缟白,丛丛复复,间不容脚。今天一早,参加公祭的官员们从四面八方陆续赶来,都只能把轿停放在胡同口外的大街上。而一应十几个签单答应迎宾叫子,也都从童立本院门前迁到胡同口。不时听到他们错落有致,有板有眼地高喊:
??“吏部员外郎姜大人到——”
??“刑部郎中赵大人到——”
??“礼部员外郎夏大人到——”
??“兵部武备司主事贾大人到——”
??“大理寺少卿方大人到——”
??“都察院佥都御史顾大人到——”
??每次唱名之后,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唢呐哀乐和哭婆子们熟练至极的干嚎。童立本虽然生前命运滞蹇,但死后的哀荣,比起先他一月而死的礼部尚书高仪来,又不知强了多少。?这次公祭由王希烈发起,他自然来得较早。对胡同里这股子哀荣弥漫之气,他甚为满意。这些时,王希烈的心情是一会儿兴奋一会儿沮丧,与张居正较劲,他虽然处在劣势,但童立本事件的发生,又多少让他占了一些上风。户部施行的胡椒苏木折俸,实际上让他给搅黄了。
??这些时,与张居正作对的事他委实做了不少,而且每出一招,张居正就被动一回。为此,他心中颇为得意。但他也清楚,自己本来没有这么大的能耐,皆因张居正上任伊始施行的胡椒苏木折俸与京察两件事,是一竹篙打一船人,几乎得罪了所有京官。俗话说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若论如何聚敛钱财搜刮民膏,在贪墨成风的官场,大多数官员都有一身故事。甭说拿两个月胡椒苏木折俸,就是再拿两年,他们照样每天吃香喝辣,屁中都会打出油酥味来。京官们之所以怨气冲天,一是觉得张居正这位首辅太不近人情,上任伊始就摆出个铁鸡公的架式,不肯给臣僚百官一点实际利益;二是京察正在进行,四品以上大员的《自陈不职疏》都已呈到御前,四品以下官员的自陈揭帖也早都汇总到吏部衙门。他们中谁能留任谁将遭贬谁会削籍,不消几日就会揭盖子。明眼人都知道,京察之初小皇帝下颁的那道措辞严厉的戒谕群臣的旨意,原是张居正的杰作,由此可知这次京察的调子是由他定出来的。前几日,吏部更是咨文各衙门,申明犯有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玩忽职守、怀私进邪四样者加重惩处,而贪墨之人惩处尤严。京官们揽镜自照,无不有危机之感。出于防卫需要,那些自认为在京察中过不了关的官员,便主动向王希烈靠拢,利用童立本之死大做文章,攻击这是“苛政”。如此做法在官场上也有一说,叫“反制”。知道你要整治我,我便抢在你下手之前,先抓住你的问题大做文章,务求痛快淋漓大白天下。这时候如果你再利用手中大权对攻击者弹劾罢免,势必引起公愤。当事者投鼠忌器往往作罢。一般情况下,这种“反制”的斗争策略,大都会收到功效。
??看到官员们的不满情绪一日比一日高涨,王希烈心里头甭提有多高兴。开头,他寄希望于魏学曾挑头闹事,现在才发现自己能力并不差,也就当仁不让,把礼部当成了反对派的大本营。他与魏学曾计议,让南京户科给事中桂元清上折弹劾王国光,试试风向。三天后,皇上降旨给桂元清削籍处分。官员们从邸报上看到这份圣谕后,都是敢怒不敢言。此情之下,王希烈又与魏学曾商量再找六科十三道言官中的“自己人”跟着上折,给桂元清鸣不平,再就胡椒苏木折俸之事弹劾王国光。总之,他之所思所想,就是要把这场“反制”斗争弄得如火如荼形成燎原之势。那头写弹劾折子的人还在搜罗证据铺排词藻,这一头,他又向杨用成面授机宜教他如何倨傲,并跟着派纪有功前往户部申请用银,一应事情都把矛头对准了户部。“打蛇要打七寸,张居正这条毒蛇的‘七寸’正是户部。”王希烈一高兴,便向心腹说出了这样的话。他自以为用的都是杀手锏。谁知那天杨用成、纪有功先后铩羽而归,向他禀报了各自的遭遇,他顿时又感到事情有些不妙。金学曾一个小小的九品观政辱骂殴打礼部一个六品官员,不但不受处罚,反而受到张居正、王国光两人的亲自接见;杨用成被宣布不准离开京城,等候听参处理,甚至还要追查那五千两香税银的去向。昨天,更传来惊心动魄的消息:李太后亲下懿旨,将杨用成逮进锦衣卫大狱。而金学曾带领的查账班子也已组成,不日就要来礼部稽查。夜里,他去武清伯府上拜访,得知他们父子与李太后见面的情况也不尽人意。种种蛛丝马迹都说明,张居正重新取得了李太后的信任,要拿他户部开刀了。王希烈突然产生了大限临头的感觉,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形势发展到这种地步,就只能拼个鱼死网破了。
??王希烈一狠心,准备利用童立本的公祭,再向张居正发动一次猛烈地进攻。好在新的礼部尚书尚未任命,一应部务由他这左侍郎说了算。因此,他让礼部吏员全部出动,凡前往童立本家吊唁过的官员,都送一份礼部分发的参加公祭的请柬。?
??如今,王希烈走在羊尾巴胡同中,望着渐聚渐多的一张张熟悉不熟悉的面孔,心里头又多少增强了一些自信。边走边看,不觉来到童立本院子门口,一眼瞥见坐在木圈椅上穿着一身孝服的童从社,口角流涎,望着他痴痴地笑,心里顿时起了腻味。他问一直在此操办的王典吏:
??“他怎么这个样子?”
??王典吏答:“他现在还算好的,刚抬出那会儿,他一会儿嚎着‘我要——父——’,一会儿又看着这些纸人纸马,傻笑着嚷道,‘好看——’。他并不知晓他父亲死了是怎么回事。”??
??王典吏学得维妙维肖,王希烈越发看了不自在,吩咐道:“把他挪个地方吧,等会儿各位大人来了,看着太不雅观。”?
??“回大人,小的觉得让他呆在这里很好,”王典吏狡狯地眨眨眼,回道,“公祭不能没有孝子在场,童大人眼下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
??“他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吗?”王希烈问。
??“是有一个。但远在故乡番禺参加乡试,离京城万里之遥,这会儿只怕还未收到父亲的死讯呢。”?
??两人正在说话,坐在木圈椅上的柴儿,冷不丁朝着王希烈嚷了一声“爹——”,王希烈顿
??时像被蝎子螫了一口,慌忙闪开一步。
??“别乱叫,再叫,就把你——”
??王典吏朝柴儿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柴儿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童立本倒霉到家,还是死了好。天底下的孝子,这是我见到的最体面的一位。”王希烈叹息着走开。
??羊尾巴胡同里的人越来越多。王希烈正四处转悠与前来的官员们寒暄,忽听得胡同口又传来一声洪亮的唱名:“吏部左侍郎魏大人到——”王希烈赶忙迎了上去。只见魏学曾昂首挺胸脸色漠然走了过来,两人叙过礼后,王希烈兴奋地说:“启观,你看今天这阵势,足见官心向背。”
??魏学曾四下看了看说:“来是来了不少,但我刚才翻了一下签到簿,也看出一些蹊跷来。一是京师各衙门堂官,没有一个正职出面;二是户部和工部,竟没有一个官员前来参加。”
??王希烈回答:“这个不难解释。六部九卿各部门堂官,都是张居正新近更换的,自然都要阿附这位首辅。至于户部就更明显了,王国光是胡椒苏木折俸的始作俑者,京官们的气都发在户部头上,他们怎有颜面来参加公祭?说到工部倒是一个例外,听说朱衡这个倔老头子下了死令,他衙门里有哪个官员胆敢来参加祭奠,一定严惩不贷。因此工部里头虽有同情童立本的官员,这下也不敢明着来了。想不到朱衡这头老犟牛,竟然让张居正调教得这么服贴。”??
??魏学曾说:“这就是张居正的过人之处。擒贼擒王,这一套他用得很熟。”说到这里,他又问道,“听说张居正前几天去了一趟户部,你知道吗?”
??“我不但知道,这里头还有故事呢。”王希烈看了一下周围,忧心忡忡答道,“我琢磨着,张居正去户部,一定是向王国光面授机宜,如何拿咱礼部开刀。”
??王希烈接着把这几日发生的事备细说了。魏学曾听后,冷笑着说:“听说李太后下旨逮捕杨用成,是因看了张居正门生欧燧的折子。张居正沉默了多日,现在终于动手了。”
??王希烈心下黯然,悻悻说道:“张江陵处处都是后发制人,启观兄,咱们斗不过他,却也不能让他好过。”
??魏学曾点点头,半是生气半是忧虑地说:“你大概还不知道,乾清宫管事牌子邱得用也被免职了。”
??“什么,邱公公被免职?”王希烈浑身一震,急忙问道,“这是啥时候的事?”
??“刚发生。”
??“是啊,昨儿上午,他还与纪有功见了面呢?”
??“他俩为何见面?”
??“我让纪有功向他透露户部要清查泰山香税银的事。”?
??魏学曾长叹一声,说道:“邱得用被免职,可能与这件事有关。欧燧的折子里头,就说到杨用成自己贪墨巨额税银,反而诬陷李太后。汝定兄,无论何事,只要牵扯到乾清宫,就一定要慎之又慎啊。”
??魏学曾如此说,是因为他知道王希烈想利用泰山香税银一事作一个“局”陷害张居正,没想到落得个鸡飞蛋打,自己反而被动。王希烈愣了一会儿,咕哝道:
??“唉,女人毕竟头发长,见识短。”
??“是啊,大内里头,一个女人,一个孩子,还有个没根的男人,这官是没法当了。”魏学曾发牢骚口无遮拦,接着又说,“今天一早,通政司就把皇上慰留王国光的谕旨送到了吏部。”
??“皇上才十岁,懂得什么?皇上谕旨,哼,说穿了,还不是张居正假借名义!”王希烈不胜忿然,说话也就夹枪带棒,“高阁老柄国时,朝中一有风吹草动,各路言官一窝蜂地上折子。如今出了这般大事,给事中们屁都放不出一个来。有那么一两个答应写折的,至今几天过去,仍扭扭捏捏拿不出东西来,真是岂有此理。”
??“这就叫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魏学曾忽然间变得坦然起来,“汝定兄,既然做了的事情,就不要后悔。今天到这里之前,咱就作了最坏的打算。大凡新主子登基,总要施行仁政,如今却是苛政,咱们做大臣的,焉有畏畏缩缩认奸为忠之理。”
??“依启观兄之见,下一步如何进行?”
??“反正你我都无退路可言。”
??“这个咱知道。咱的意思是,如何把事情闹得更大些。”
??魏学曾指着塞满胡同的黑幛挽联,饶有深意地说:“为一个上吊自尽的六品主事举行这么大的公祭,国朝史无前例。老兄,这件事还不够大么?”
??王希烈干涩地一笑,接着压低声音问:“你觉得张居正会不会出面干涉?”
??“他怎么干涉?”
??“比如说派兵来驱散什么的?”
??“如果他那样做,岂不正好?”
??两人心有灵犀。交谈过后,王希烈带着拂之不去的沮丧情绪,又忙起公祭的事儿。
??
??翻了巳牌,公祭开始。胡同里挤满了一百多名官员,赶来看热闹的市民也把胡同口里三层外三层的堵得水泄不通。胡同两边住户人家的墙头上,也站了不少观望的孩子。小小一条胡同,挤了大几千人。王典吏给童立本寻了一口质量不错的棺材,如今抬到院子外街面上。当司仪宣布公祭开始,众人肃穆静立。哀乐大奏一通之后,站在棺材前面的王希烈,便开始大声吟诵他精心炮制又经几位幕友再三润色过的祭文:
??某月某日,故礼部仪制司主事童公之丧。礼部左侍郎王希烈为文以祭曰:童公立本,字吉祥
??,广东番禺人氏。幼入庠序,饱读诗书。二十七岁得中举人,嘉靖三十二年会试进士。初补
??知县,继升州同,后调礼部,荣膺主事。列籍二十余年,不逢迎、不谀谄、不唯上;宦海生
??涯之中,有正声、有廉节、有操守。壬申七月,因胡椒苏木折俸,举家生计陷入绝境。公既
??两袖清风,又不肯告困于强梗。遂借三尺白绫,断然了却残生。呜呼呜呼,本是渊衷静默之
??臣,顿作悬梁枵腹之鬼。尸身未寒,讹言踵至。人议公愚,予为辩之;人议公拙,予为直之
??;人议公险,予为申之:
??呜呼童公,本欲以经术遭逢圣主,却屡屡见嫉于辅弼之臣。开府地方,为民请命,条陈有理
??;升职京师,佐君制礼,文藻竟工。奈何雄狐九尾,不得与彪虎雁行;狡兔三窟,亦难逃蝼
??蚁薄命。公之为人,阳仇而阴德,此乃大智之愚;公之行世,迹愚而事巧,此乃大巧之拙;
??公之为官,言拙而行方,此乃大忠之险。然公之品格,不为官场所容。历历二十春秋,竟只
??得六品主事而终。古人云:“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如今抚公之棺,难免哀
??恸而喟叹:李太白常有,而思贤若渴之韩荆州,却百年难得一见……
??
??王希烈摇头晃脑吟诵至此,竟自哽咽起来。这盖因触景生情,其悲不在死者,而在自己的遭遇。见主祭官如此声泪俱下,在场众官员,也莫不为之动容。人群中于是有了一片小小的骚动,间或可听到悄悄的议论:?
??“王大人如此善待部属,童立本若泉下有知,也感欣慰。”?
??“他这韩荆州一典用得好,如今荆州则荆州矣,只是物是人非。”这话暗刺现任首辅,他也是荆州人。
??不知谁嘀咕了一句:“也有人说,若王大人平常稍加恩典,童大人也不至落此下场。”
??各种议论不一而足。
??王希烈本来就有做戏的成份,这一下更是感慨唏嘘进入角色。正当他掏出手绢揩泪之际,坐在木圈椅中的柴儿没来由地又兴奋起来。他从未出过院门,更没有见过这种场面,见这么多人一起抹眼泪,便觉得好玩。顿时脑壳一阵乱摇,嚷叫道:“爹——”?接着只听得底下一声闷响,众人不知就里,但一会儿便都闻到了奇臭。
??“你干什么?”王典吏问。
??“我,我拉——屎——了。”柴儿呜地哭起来,口角又挂起长长一串涎水。
??王典吏捏着鼻子,又朝柴儿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站在跟前的王希烈顿觉一阵恶心,他挪开两步,屏住呼吸,好不容易才把那股子翻肠倒胃想要呕吐的感觉强压下去。虽然没了心,但还是缩着鼻子屏住呼吸把祭文念下去:
??呜呼童公,六品清官,萧然寒士;落宕闲曹,类同布衣。看裘马轻狂之客,歌筵永日;裙屐
??风流之辈,竞夜销魂。公却衣不求新,食不裹腹。儿瘸两腿,妾眇一目。五尺微命,一匹瘦
??驴。本是朝廷之命官,竟成帝乡之饿殍。卸下官袍而自尽,挂起苏木而悬梁。请问谁之过耶
??,谁之罪耶
??念到这里,王希烈已是声嘶力竭,只见他脸上肌肉痉挛,双眼充血,几欲捶胸顿足。这情绪感染了所有在场的人,不知是谁愤怒地高喊一句:
??“谁之过,谁之罪,务必追查清楚!”
??立刻又有人接了一句:“是啊,我辈朝廷命官,岂能成为涸辙之鱼,砧上之肉。”
??这些话富有煽动性,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的官员们这一下都被撩拨得怒气冲冲,胡同里顿时像炸开的锅。眼见这场面,王希烈兴奋不己,他同站在身旁的魏学曾交换了一下眼色,挥手示意大家安静,清清喉咙,正欲念下去,不知是谁杀猪似的嚎了一声:
??“不好了,失火了!”
??闻者无不大惊,胡同里顿时又骚动起来。王希烈以为又是谁的恶作剧,正想做手势让大家安静下来,听他把祭文念完。一抬眼,只见胡同口果然蹿起一股浓烟,堆放在那里的纸人纸马不知为何烧了起来。他立马丢了手中的文稿,强自镇定大声疾呼:“大家不要慌,赶忙弄水来,把火浇灭。”但响晴响晴的秋燥天气,在胡同里摆放了八九天的这些纸扎布做的冥器,已是干焦得一折就断。如今既有火苗子舔过来,加之狭窄胡同又是一个抽风口,很快就成了燎原之势。胡同口已被围观的市民堵住。火势往胡同里扑,官员们都争挤着往胡同深处逃命。但无脚的烈火比有脚的官员们跑得更快。不消片刻,胡同里已是一片火海。冥器杌椅车轿,都浸在熊熊烈火之中。很快烈火又蹿上房,整个一条胡同都浸在烈焰之中,到处都被烧得哔哔剥剥哗哗啦啦一片喧腾炸响之声。轰隆隆这里的墙倒了,泼剌剌那里的房塌了。逃命的官员民众一个个慌不择路,许多人让浓烟呛昏了头,本是逃生,却偏偏往火海里钻。王希烈素以文雅自命,何曾见过这等惨烈的场面?顿时吓得两腿如泥瘫倒在地。夺路逃命的官员民众此时已是自顾不暇,哪还管得了他?竟纷纷从他身上践踏而过,不一刻他便被踩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亏得礼部几位官吏拼尽全力把他从地上拽将起来,扶掖着仓惶逃遁。
??胡同里也有一个人不跑,这就是魏学曾。这位在辽东大营带过兵任过总督的大臣,一见出了事,他首先想到的不是逃命而是把火扑灭。他见众位官员撒鹰似的逃窜,连忙跳到童立本的棺材上大声吼道:“都不要跑,跟我一起救火!”但任他喊破嗓子,也没有人听他的。这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官员们,此时只恨爷娘少生了两条腿。瞧他们如此熊包自私不争气,魏学曾气成黑脸包公,后悔不该与这帮窝囊废搅和在一起。恰在这时,搁棺材的凳子腿儿被烧断,棺材倒了,魏学曾被摔在地,刹那间就被冲过来的火焰燎成一个火人。“魏大人,逃吧!”有个下等官员跑过来帮他。他跳起来掴了那人一个耳光,恨恨骂道:“你看看,百姓人家的房子都起火了,身为朝廷命官,焉有逃跑之理!”火势越来越大,挨了耳光的那个下等官员也不敢站在原地计较,捂着脸,踩着轮子一般溜了。童家门口只剩下魏学曾一个人,他顶着烈焰跑进童家拎出一桶水来,泼向一位浑身是火躺在地上痉挛的年老官员。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1:29:39 | 显示全部楼层
水龙吟
第三十六回 借拟票宰揆开新政 得密札明月照愁心



??早晨,张居正一到内阁,传旨太监便前来向他传达皇上的两条口谕:第一,今秋的经筵推到十月十日举行;第二,每见先生票本,墨迹光彩异常,香气弥久,不知所用何墨,望告之。
??
??听了这两条圣谕,张居正大喜过望,吩咐书办赏给传旨太监五两银子。传旨太监来内阁传旨多次,从未得到奖赏。张居正今日突然慷慨大方,令他十分惊奇,说了几句感激的话,喜颠
??颠地走了。他哪里知道,张居正为了得到这道圣谕,花费了何等样的心血。
??那日在文华殿东室,冯保与张居正商量皇上经筵的事。对于十五万两银子的开支,张居正知道硬抗不行,于是有意无意间提了一条建议,如此重大之事,一定得选个黄道吉日。冯保回宫向李太后作了禀报。李太后觉得张居正建议甚好,便在冯保的提议下微服出宫,去了李铁嘴测字馆。
??先一天,当游七从徐爵口中得知冯保与邱得用已去测字馆探听了虚实,李太后的决定亲自前往的消息后,立马就禀告了张居正。这位被眼下混乱的朝局折磨得心力交瘁的首辅,突然间看到了一线生机。他当即向游七面授机宜,让他连夜去找李铁嘴。游七遵主人之命,半夜三更敲开李铁嘴的大门,告诉他,明天会有什么什么样的人来他馆里测字,不管这母子二人报了什么样的字让他测,他一定要做到两样:一是论及花钱之事,就说眼下无钱可花,若硬要花钱,则有灾咎;二是若要选择黄道吉日,则尽量往后拖。李铁嘴开馆二十多年,还从未遇到过这种事,出于职业道德与一己尊严,他完全可以拒绝这位陌生人的建议。但游七的言谈举止,又让他感到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犹豫再三,他问道:“咱为何要这样做?”游七从怀中拿出一碇五十两的纹银放在桌上——这还是皇上那天颁赐给张居正的。游七说:“按我说的去做,这个权作赏银。”李铁嘴居京师多年,认得这锭纹银是内府出品,越发觉得这事蹊跷。心想来者所求也不是什么难事,加之有这大一锭纹银可赚,便点头应允下来。第二天他如计行事,展示他铁嘴功夫,说话紧扣字意丝丝入扣,把游七交待之事当成“玄机”说出
??,被李太后母子惊为天人。当天夜里,游七又去李铁嘴那里讨了回信,张居正听了将信将疑
??。现在听了这道圣谕,才相信李铁嘴所言不诳。想到如此大的一个难关,竟能凭借一个江湖艺人的油嘴度过,心里头不但不感到轻松,反而更增添了沉重的负疚感。
??如果说第一条圣谕让他心安,第二条圣谕更是令他难抑激动。问墨虽是小事,但从中可以看出小皇上又把他当“师傅”对待了。这小小的变化,预示着李太后对他曾一度动摇的信任感又重新恢复。他望了望乾清宫的方向,沐浴在灿烂秋阳下的紫禁城,此刻茑萝不动、纤尘不飞。他的心情顿时恬适下来,略一沉思,就援笔伸纸,写出如下揭帖:
??
??仰望吾皇陛下,臣张居正仅就圣谕问墨一事,恭答如下
??臣所用之墨,名水晶宫墨,盖歙人汪廷器所制。廷器自号水晶宫客,家富而好文雅,与士大夫游,每年制善墨相赠,然所制仅数十挺,故坊间无售。曾听友人言,文晶宫墨制法特精:用上好纯正松烟,干捣细筛,每一斤烟兑胶五两,浸皮汁中,皮即江南石檀木皮也。其皮入水绿色,既解胶,又益墨色。烟浸之后,又用鸡子白五枚,珍珠麝香各一两,皆别治合调,铁臼中捣三万杵,可过而不可少。大凡墨以坚为上,古墨以上党松心为烟,以代郡鹿角胶煎为膏汁而和之,其坚如石。此为易水人祖氏所创,祖氏乃唐之墨官也。其后有汪超者得祖氏真传。唐末与其子延迁居来歙,此乃廷器先祖也。论者言廷器制墨其坚如玉,其香如兰,其纹如犀,长不过尺,细如箸。用三年乃尽,其磨处边际似刀,可以截纸。用其墨书版牍,岁久牍朽而字不动,皆言其坚也。
??
??写到这里,张居正把值房书办姚旷喊了进来,问他:“所存水晶宫墨还有几挺?”?
??“两挺。”
??“好。”
??张居正答应一声,又写了下去:
??臣所用水晶宫墨,从翰林院学士许国处得来。许为歙人,学问精湛,为士林推重。皇上经筵,臣所选讲师三人,许国是其一也。臣所存水晶宫墨尚有两挺,现呈献皇上试用,若称圣意,可谕旨歙州知府,列水晶宫墨为专贡。张居正伏拜。
??写毕,张居正检查两遍并无纰漏,便吩咐姚旷:“你将这份揭帖连同那两挺水晶宫墨封好,
??一并送到司礼监转呈皇上。”
??姚旷刚走,张居正身子都未挪动,就开始翻阅由司礼监送出的待拟票的奏折。第一道折子,
??是南京刑部右侍郎施琅的献言,其中一段写道
??祖宗设立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谓之法司,其责纠正官邪、清平狱讼也。设立东厂、锦衣卫,谓之诏狱,所以缉捕盗贼、诘问奸宄也。夫职业之废,谓之旷官;职掌之夺,谓之侵官。今后凡贪官冤狱,仍责之法司提问辩明。若有隐情曲法,听厂卫勘查报上。凡盗贼奸宄,仍责之厂卫缉访捕获,然必审问明白,送法司拟票报上。唯其法司与厂卫职责分明,方能事体允当,各衙值事不至混乱。
??读完这道奏折,张居正放下,又拿起另一道来读。这道折子是山东道御史谢柬之写的《陈时事疏》:
??……今民力日困,府库日空,乞敕各部备查近来比隆庆初年相比情况:如吏部新增多少文职官吏,户部新增各官并各王府俸禄几何,礼部新增供应并祭祀赏赐等项各有多少,兵部之新增军职并柴薪皂隶多少,工部新增工官并营造料价多少。各部应逐项清查总数上报,如此可以革冒滥贪墨之弊,量入为出,止各衙门攀比妄费之心,恳望人主亲加裁抑。
??张居正一口气读完九道待拟票的奏折,不但不感到累,反而觉得精神气儿格外旺盛。这九道折子除了上述两道,余下七道,有三道就京城苏州胡同巡警铺档头蒋二旺吃空额一事引发议论,建议清理天下营兵,重造簿籍。凡吃空额贪墨饷银者,一律严惩;有两道涉及理财,就清理全国各府州县累年积欠课银献计;还有两道希望圣上谕旨京师各大衙门尽去奢靡浮费之风,厉行节约,以省国用。这里头有一道折子是光禄寺丞罗先吉所写,言隆庆五至六年两年间,由光禄寺进上供物用于皇上膳食并修斋等项器皿,共二万三千三百四十五件,内侍截留未出。罗先吉用词尖刻,称这等取物不还的做法,类同贪墨,望圣上发旨,将此等大批物件由尚膳监清理归还。
??不难看出,这九道折子虽议事各异,却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揭露时弊,抨击朝政。如今把它们摆在一起,就感到份量颇重。局外人哪能知晓,它们的出笼,原也出自张居正的一片苦心。却说朱洪武创设的首辅制,与唐宋两朝的宰相制度多有不同。首辅与宰相虽然地位差不多,但柄国方式却差别甚大。宰相握有提调任免生杀予夺之权,而首辅名义上只不过是皇帝的顾问而已。他既不能提拔降黜任何一名官员,调动一兵一卒,更不可能对各大衙门及全国各府州县直接发号施令。但是,首辅也有一样显赫的权力,那就是拟票。国朝政事,无论大小,皆以皇上的圣旨为准。但皇上的圣旨,除极少个例,一般都往内阁拟票。皇上同意这个拟票,就命司礼监照样誊抄一遍,是谓批?。皇上若不同意,仍得发回内阁重拟。有时候,皇上也可绕过内阁迳发“中旨”,但不可能经常这样,大量的圣旨,还得照票批?。这样一来,首辅就可以通过拟票间接地控制朝纲政局。这样一种执政方式,对皇上与首辅双方均有制约。若双方发生矛盾,失败的只能是首辅。皇上虽不能更改这种先祖创立的公文制度,但他可以撤换首辅。因此,大凡想要有所作为的首辅,首先要审时度势,摸清皇上的脾性,用自己的观点影响皇上。其次就是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告诉相关官员,让他们向皇上写折呈奏,自己再来行使拟票权批准这一建言。高拱在任时,之所以能呼风唤雨独揽朝局,就在于他既得宠于皇上,又有一大批门生故旧为之效劳。张居正久居内阁,焉能不知个中奥秘?他虽然痛恨朋党,私下里又不得不承认,如此体制之下,没有朋党必然一事无成。因此他给自己定了两条原则:用术存正气,结党不营私。基于这一点,多年来他也用心结纳同志,培植势力
??。上任首辅两个多月以来,他仿佛经历了漫长的二十年。说严重一点,他每天都处在焦灼、希望、感奋与痛苦中。但作为一个韬光养晦多年的人,他并没有被这暂时的困境所吓倒,就在童立本上吊之后,他感到形势有可能发生转变。经过深思熟虑,他向全国各地发出二十多封急信,收信人全都是他的门生故旧。他向他们密授机宜,教他们如何向皇上写折进言。现在摆在他桌上的这九道奏折,就是其中的第一批。皇上既然悉数发来内阁拟票,其态度不言自明。想到这一层,张居正不禁双眸炯然,脑海里顿时升腾起一个壮丽的憧憬:万历新政就要开始了!?
??于是,在极度的兴奋中,他提笔拟票。
??给施琅奏折的拟票是:
??
??国朝创设法司与厂卫,职责各有定制,着该衙门听了,诏如议行。
??给谢柬之《陈时弊疏》的票拟是:
??这道疏切中时弊,着各部院大臣看了,详议报来,不得延误。
??给光禄寺丞罗先吉呈疏的票拟是:器皿偷盗昧没之事,屡有发生,这都是孟冲任上事。所言器皿,应悉数归还。今后遇着这等事,俱附写验入,尚膳监并各宫值日太监照数发出,如有损少,听提督太监参奏。
??刚拟了这三道票,张居正搁笔,才说闭目养一会儿神,忽听得有人敲门。
??“谁?”
??“是我。”
??姚旷推门而入。
??“揭帖送进去了?”
??“送了。”姚旷一脸紧张之色,畏葸说道,“首辅大人,出大事了。”
??“何事?”
??“羊尾巴胡同烧起了大火。”
??这场大火足足烧了大半天。风助火势越烧越猛,亏得京师大营派了数百兵士赶来扑救,才把火势控制住,薄暮时分完全熄灭。据初步统计,这场大火烧死官员五人,围观及住户民众二十四人,烧毁民房一百八十七间,踩伤烧伤的人数以百计。其中十几个伤势重者,也是奄奄一息生命垂危。童立本的棺材以及坐在木圈椅上的柴儿,俱被烧成一堆黑炭。他的苍头老郑在混乱中被踩死,侍妾桂儿被烧得体无完肤,躺在床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羊尾巴胡同变成了火葬场,生前懵懂愚钝,死后受人利用的童立本,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有三十个人为他陪葬
??。
??大火烧得正盛时,张居正亲临现场察看火势,并就救火事宜及善后处置作了一番紧张安排。
??直等到灰飞烟灭一片狼藉,被烧得衣不遮体毛发俱焦的官员一个个被抬走,他才登轿离开。
??回来路上,他思虑着这件惨案究竟如何发生,应怎样调查事发真相,处理善后事宜。同时他又暗自庆幸,这场大火倒是帮了大忙。他现在可以放手去追究肇事者的责任而不必顾忌各种浮言詈议。想想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他不禁摇头苦笑,心中忖道:“还是古人说得对,多行不义必自毙,唯苍天不可欺也。”
??一回到家,张居正就派人去找王篆。待他吃罢晚饭来到书房,堂役就进来禀报王篆已到,张居正吩咐传他来书房会见。
??刚落坐,王篆就迫不及待地说:“首辅,今天的这场大火,真是天遂人意。”
??张居正尽管心有同感,但仍把脸色一沉,说道:“一场烈火烧死这么多无辜,你身为大臣,怎么还能幸灾乐祸?”
??王篆本想拍马屁,却没料到招来申斥,好在他脸皮厚,竟嘿嘿地干笑着掩饰尴尬。
??“外头都有何舆情?”张居正又问。
??王篆回答:“手下人的访单都还没有送上来,卑职来之前已经吩咐,一有密报,直接送来这里。”
??王篆手下有一帮便衣耳目,专门察访京师各色人等动静,虽不及冯保掌握的东厂权势大,眼线广,却也让京师官绅大户感到莫大威胁。冯保的东厂本是直接为皇上服务,盖因皇上小,
??张居正实际上总摄朝纲,再加上与冯保打得火热,所以,本来只有皇上一人才能览阅的东厂访单密札,冯保也会送一份给他。正因为控制了两条暗线,京城百官的一举一动都在张居正的掌握之中。
??王篆接着说:“这场大火把参加公祭的官员们都吓蒙了。死的、伤的不说,侥幸逃出来的,
??也都成了惊弓之鸟。”
??“魏学曾呢?”
??“他烧得伤势不轻,听说他一连从火堆抢出了六个人,烟熏火燎晕倒过去,兵士用水把他浇醒了。他仍不肯走,坚持要和兵士们一起救火。他胡子烧光了,脸上尽是大水泡。”
??“魏学曾这个人,与王希烈不可同日而语。”张居正心中很是欣赏魏学曾这股子敢作敢为的英雄侠气。
??“杨博、葛守礼等,都称赞魏学曾是一条汉子。”王篆随话搭话。
??“魏学曾现在何处?”
??“在家里,杨博老找来太医给他疗伤。不过,听说他家门口,已经有了一队锦衣卫。”
??“啊?”张居正大吃一惊。
??锦衣卫同东厂一样,也是直接归皇上掌管。既然锦衣卫已出动,就证明皇上已知道此事,他
??猜想皇上一定是听了冯保的话要严惩肇事者了。于是又问:
??“王希烈呢?”
??“他的伤势不重,但听说他得了惊吓症,在家又哭又笑。”
??“他家门口有锦衣卫吗?”
??“有,”王篆眨眨眼睛,讨好地说,“首辅,锦衣卫出动,皇上圣意已是十分明朗。”
??“唔,”张居正点点头,深思着说,“今天这场火,发得有些蹊跷,果真是触怒天意?”?、
??“京城秋燥,连狗鼻子都干得流血。何况那些布扎纸糊的冥器,溅上一个火星子,立刻就有燎原之势。”
??“究竟是何原因发火,介东,你务必调查清楚。”
??“是。”
??两人正说话时,司阍又报外头有人要见王篆。王篆出去片刻回来,激动得脸色通红,嚷道:
??“首辅,王希烈死了。”
??“怎么死的?”张居正惊问。
??“悬梁自尽,这是卑职手下人刚刚得到的消息,”王篆轻蔑地说,“这个脓包,一看锦衣卫封了门,就知道自己罪责难逃,与其送进三法司谳狱问罪,倒不如自我了结。”
??张居正答道:“自作孽,不可活。介东,关于这场火灾始末情由,你连夜写一个折子,明天
??一早送来内阁,转奏皇上。”
??“卑职遵命。”?
??王篆欠身回答。按理说他应起身告辞,但他磨磨蹭蹭就是不挪步。
??“你还有事吗?”张居正问。
??“有。”王篆伸头朝门外看了看,压低声音说,“昨天,我去了一趟积香庐。”
??“啊?”张居正这才记起在积香庐里养病的玉娘,忙问道,“玉娘现在怎样了?”
??“她的眼睛可以模模糊糊地看点东西了。”
??“很好,”张居正眼前浮现出玉娘美丽的倩影,一种温情油然而生,他叮嘱道,“还得加紧
??治疗,争取早日康复。《诗经》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玉娘虽有巧笑,但盼盼美目
??还得假以时日啊。”
??“首辅说得是,”王篆随声附和,又道,“玉娘让卑职带信,她想见你。”
??“是吗?”张居正微微一笑,“等忙过了这阵子再说吧,你转告她,这些时要静心养病。”
???“是。”
??王篆准备退下,张居正又喊住他,问道:“介东,听说蒋二旺关在刑部大牢,一天到晚喊冤枉。你说,应如何处置他?”
??王篆早就知道张居正已铁定了心惩处贪墨。蒋二旺是一个突破口,紧接着是杨用成,后面不知道还要牵出多大一串呢。他虽内心深处同情蒋二旺,但此刻却狠着心说:
??“他喊什么冤枉?两个空额吃了五年,这是铁证如山的事。他虽然是卑职属下,但卑职不护短,建议首辅给他严惩。”
??“好一个介东,秉公为国,不徇私情,这才是循吏!”张居正称赞了一句,接着说,“上次我已讲过,你做得好,就给你升官。我说到做到,这次京察,两京官员调动较大,我准备向皇上推荐你去扬州担任操江御史,你意下如何?”
??操江御史管理漕运,与同样开府扬州的江淮盐运使都是最令人眼热的衙门。操江御史三品衔,这样王篆不但官升一级,还得到了一个肥差。他虽然心中狂喜不己,嘴里却说道:
??“卑职在京城,旦夕都能得到首辅指教,这一下去得远了,岂不空落得慌?”
??“这岂是大丈夫说的话,没出息!”
??张居正善意地骂了一句,挥挥手让王篆退下。他起身走到书案前,打开搁在案上的一个卷宗,取出一张纸来,上面写了二十几个人名,都是两京各衙门三品以上大臣——他准备向皇上
??建议提拔或降黜的人。此刻,他又浏览一遍:
??刑部右侍郎曹金改任陕西巡抚
??礼部左侍郎王希烈改任南京国子监监事
??吏部左侍郎魏学曾改任四川巡抚
??礼部右侍郎毕昭改任山西巡抚
??都察院右都御史蒋孔苏改任江西监察御史
??兵部右侍郎粟承禄改任南京户部右侍郎
??刑部左侍郎刘一儒改任吏部左侍郎
??户部右侍郎陈瓒改任左侍郎
??户部左侍郎郭朝宾总督天下仓场
??南京户部右侍郎李晋改任云南巡抚
??湖南按察使李义河升任都察院右都御史
??江西巡抚潘季驯升任工部左侍郎
??湖北巡抚汪伯昆升任兵部右侍郎
??
??看罢这张名单,张居正提笔勾去了王希烈的名字,又在魏学曾名下改为“改任南京都察院右
??都御史”字样。他正准备就这份名单给皇上写一份密帖,游七敲门进来禀道:
??“老爷,您的亲家刘大人来了。”
??“人呢?”
??“在花厅里。”
??张居正起身到花厅相见,刚一落座,他就笑着说:“孟真,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过从?”
??自张居正出任首辅,几乎所有湖北老乡都登门恭贺,唯独刘一儒没来过。此时刘一儒答道:
??“您初登首辅,政事千头万绪,卑职不便前来打搅。”
??“亲戚之间,不必过于拘礼。”
??张居正温和地责备,接着问了一些女儿女婿的家常话。张居正闭口不谈今日的大火,刘一儒
??更不肯有片语关涉。扯过闲话,刘一儒吩咐随从家人拎了一个锦匣进来,说道:“先生致位宰辅,实在是可喜可贺的一件大事,我一时想不到如何表达心意。前些时逛琉璃厂骨董铺,
??看到这件东西,就把它买下了,不知先生喜不喜欢。”说着解开丝带,从锦匣里小心翼翼捧出一只尺五大小的钵盂。张居正饶有兴趣的上前观看,这只钵盂乃阳羡砂制品,用为水注。钵盂两边之耳,左缀一绿菱角,右缀一浅红荔枝,两者之间,又缀了一枝淡黄如意。底盘上是两只缠绕着的黑螭龙虎。四爪伸开,恰成钵盂的四足。虎腹上镌有“熙宁二年”四字,原来是宋朝旧物。细看这些饰物,无不各肖其形,栩栩如生。按年代推断,熙宁二年距今也有五百多年历史了,这只钵盂却保存完好,没有一点损伤。
??“唔,这是宝物,亏你孟真觅到。”张居正赞赏地说,“我早就订下规矩,礼物一概拒收,
??但这次我破例收下。”
??刘一儒谢过,接着说:“卑职还有一事相求。”
??“请讲。”
??“这次京察,卑职想离开刑部。”?
??张居正仿佛已经料到刘一儒会提出这个请求,说道:“孟真,听说那天在童立本家门前,魏学曾指名道姓把你鄙夷一通。顺便把我和王之诰都捎上了。”
??“实有其事。”刘一儒回答,“刑部里头,告若是堂官,我是佐贰,确实有些不妥。”
??“这事你不说,仆也寻思要动一动。告若从南京调来出掌刑部,虽然是我的主意,但他的资历名望,却是朝廷上下一致首肯的。你这佐贰官,也不是我的裙带关系当上去的,这一点,我不怕外人议论。我担心的是两个亲家同处一部,遇事推让都当好好先生,于公于私都不利。我本来就想趁这次京察调动你的职务。今天你来得正好,我要当面征询你的意见,京城各衙门,这次京察会空出很多位子,不知你愿意去哪里。”
??一听这话,刘一儒心中猛地一紧。外头都说张居正借京察排除异己,他现在露嘴说出“会空出许多位子”,可见传言不谬。联想到这些时京城风风雨雨,他脱口说道:
??“我愿意去南京。”?
??“南京?你愿意去南京?”张居正怀疑听错了,连声问道。
??“是的,我愿意去南京。”刘一儒显然已经考虑成熟,从容说道,“在自陈的折子中,卑职
??已将担任刑部左侍郎两年来的过错得失向皇上陈述明白,并恳请皇上降黜使用。今天来找你
??,是想再次向首辅表明心迹,卑职真的愿意到南京,任一闲职足矣。”
??刘一儒说得恳切,张居正心中升起一丝不快,怏怏说道:“我还准备举荐你去吏部接替魏学曾,看来只得作罢。”刘一儒见目的已经达到,再呆下去恐节外生枝,遂起身告辞。望着他离去的背景,张居正心中忖道:“这个刘一儒,毕竟也是清流作风。”一眼瞥见刘一儒留在案上的那只骨董,喊过游七说道:“你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物件,缀上的这四件东西,不伦不类,八不相挨,也不知是何意义?”游七端详半天,忽然悟到什么,正待开口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你看出了什么?”张居正追问。
??“老爷,不好讲。”游七吞吞吐吐。
??“但讲无妨。”
??见张居正有些不高兴了,游七不敢违拗,便说道:“老爷,这四件东西,绿菱角取一‘菱’
??字,红荔枝取一‘荔’字。黄如意取一‘如’字,黑螭龙虎取一‘螭’字,加之这骨董本身
??是一只钵盂,且取一个‘钵’字放在中间,把这五个字联起来读,其谐音就是:伶俐不如痴。”
??听完游七的解说,张居正心下一沉,忖道:“刘一儒这哪是送什么骨董,而是假借名目极尽嘲讽之能事。”想到自己出任首辅这一个多月以来的所作所为,竟被亲家看成是士林所不屑的“伶俐”之举,不禁心下生寒。用官场语言讲,“伶俐”就是乖巧,就是曲意媚上。而“痴”就是持重,就是风骨。就在一场大火之后,刘一儒送来这一句“箴言”,张居正感到受到莫大的侮辱和伤害。他真想拎起那只钵盂,狠命朝地上一掼。但手一伸出又改变了主意。
??他抚摸着这只设色古巧传世久远的钵盂,感慨万千地说:
??“游七,把它摆在书房最显眼的地方,我要天天读这座右铭。”
??游七还未离开,司阍又急匆匆走进来,禀道:“老爷,广西急报。”
??“啊!”
??张居正接过,一看关防就知是两广总督殷正茂的八百里驰传密札,他迅即拆开来读。殷正茂
??在密札中告知,五日前,他所率领的剿匪大军已攻破水?山中的匪巢,两个叛首,韦银豹被杀,黄朝猛被生擒。
??看罢此札,张居正大喜。他负手走出花厅,忽闻得一阵馥郁的香气。他问游七:
??“是不是后花园中的桂花开了?”
??“是的,老爷,开得正旺呢!”游七答道。
??“啊!”张居正举头望月,但见一轮欲圆未圆的明月挂在幽邃的天幕。他突然记起还有三天
??就是中秋节,便吩咐道,“游七,不要辜负满庭芳香、一天明月,你去后花园中摆上茶点,
??请夫人出来,一同品花赏月。”
??游七领命而去,不过片刻,又有人来说徐爵求见。
??“领他进来。”?
??言未毕而徐爵已抬脚进门,也不及寒暄,徐爵就给他带来了一个更惊人的消息:今天上午公祭时的那场大火,是冯保指使东厂特务混在人群中暗地点燃的。
??张居正顿时愣了,木头人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连徐爵啥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老爷!”
??游七轻喊一声把他惊醒,他扭头问道:“你有何事?”
??“后花园中的茶点已摆好,夫人已经入座了。”
??张居正烦躁地一挥手,嘴中冷冰冰吐出两个字:
??“撤了!”
??2001.1.15.二稿毕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1:30:42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金缕曲
熊召政著




第 一 回 李国舅弄玄扮妖道 孙督造报忧启衅端
第 二 回 说龙袍李太后动怒 送奶子冯公公示敬
第 三 回 老臣受骗骤临祸事 宅揆召见面授机宜
第 四 回 白发衔冤昏死内阁 红颜薄命洒泪空楼
第 五 回 谈笑间柔情真似水 论政时冷面却如霜
第 六 回 听口戏外廷传劾折 抚瑶琴黠仆献鸩谋
第 七 回 为淫乐恶太监毙命 辩部疏小皇上问师
第 八 回 张宅揆接旨进古寺 李太后冷峭斥奴才
第九 回 说子粒田慈圣动怒 唱岭儿调玉女伤春
第 十 回 伤太爷承差闯大祸 讨见识御史得奇闻
第十一回 赵知府蝎心施毒计 宋师爷巧舌诳冤囚
第十二回 为济困贱卖龙泉剑 言告状却送戒石铭
第十三回 抨新政京城传谤画 揭家丑圣母识良臣
第十四回 送乌骨鸡县令受辱 拆石牌坊知府惊心
第十五回 应天馆拜访神秘客 铁女寺毒杀贪鄙人
第十六回 言政言商皇亲思利 说春说帛铁嘴谈玄
第十七回 锦幄中君臣论国是 花厅内宰辅和情诗
第十八回 样样淫情引君入瓮 炎炎夏日扫雪烹茶
第十九回 惩黠仆震怒张首辅 告御状挟愤戚将军
第二十回 老国丈上吊为避祸 小玉娘哀告救恩公
第二十一回 扇子厅扶乩问神意 总督府设宴斩狂人
第二十二回 邀五公齐瞻年节礼 对空房捧读绝情诗
第二十三回 询抚臣定清田大计 闻父丧感圣眷优渥
第二十四回 议夺情天官思抗旨 陈利害皇上动威权
第二十五回 天香楼上书生意气 羊毫笔底词客情怀
第二十六回 说清田新官三把火 论星变名士一封疏
第二十七回 气咻咻皇上下严旨 怒冲冲首辅斥词臣
第二十八回 午门廷杖血飞似雨 微臣忤旨气贯如虹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1:30:55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金缕曲 熊召政著
第 一 回 李国舅弄玄扮妖道孙督造报忧启衅端



    “冯老公公到——”
     一声高亢的吆喝,穿过早晨的淡淡白雾,从广袤乡野间的大道上传到白云观门前广场,顿时引起一片骚动。先前这里已黑鸦鸦落了一大片各色轿子,内中坐的都是身着貂袍的朱衣太监。他们早早儿来到这里,为的是迎候他们的主子。听得吆喝,他们都慌忙钻出轿来,伸长脖梗儿朝大路上瞻望。须臾间,只听得一阵匆促的马蹄,早有二十余骑武弁驰进广场。他们都头戴圆帽脚蹬白靴,身穿圆领十二颗纽扣直裰,一看打扮就知是东厂的番役。领头的掌贴刑虽然穿着六品武官命服,但比起地上站着的这些内府貂珰来,身份还是矮了一大截。但他自恃是东厂的官员,有见官大一级的特殊身份,也不把貂珰们放在眼里,只公事公办地拱了拱手,说了一句:“公公们来得早。”然后就吩咐手下:“广场上太乱,你们盯着些个。”
     话音刚落,一长列气势森严的仪仗已是进了广场。临近山门,只见瓜斧号旗一刷儿闪开,遮轿的六把大金扇两边一分,亮出一乘八人抬的杏黄围帘大暖轿来。顿时,广场上静得连掉根针的声音都听得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大暖轿。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内侍走近前打起轿帘,大家伙儿先听到一声轻轻的却颇显威严的咳嗽,为数不少的太监禁不住身子一哆嗦—一这当儿,万历朝的赫赫“内相”,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冯保已是躬身出了轿门。
     为了今日的出行,冯保在穿戴上似乎用了心思,他并没有穿官服,而是在贴身的水獭皮小袄外,罩了一件上等湖丝制作的丝绵道袍,脚蹬一双羊羔皮的短革幼靴,靴上的圆泡钉全用纯金制作,代替了惯常的黄铜,头上的暖帽用粹白的狐狸皮制成。这身打扮虽无官气却更显得雍容华贵。加之他一张保养得很好的白皙的胖脸,举手投足颐指气使,都不得不让人对他敬畏有加。就在他跨出轿门的这一刹那,众貂珰好像羊见虎鼠见猫一般一起跪下,齐声喊道:
     “小的们恭候老公公。”
     冯保也不言声,只把手虚抬一下让貂踏们平身,这时,一名站在台阶上的青衣道人朝山门内大喊一声:“奏乐——”,候了多时的道家乐手立马儿弦索高奏响器齐鸣。更有十几名小道人次第点燃手中举着的缠满鞭炮的长篙,噼里啪啦炸了个昏天黑地。震得广场上看热闹的人,个个都捂了耳朵。在肃穆的大内呆久了,冯保不大习惯这种闹哄哄的欢迎场面。鞭炮一响,他就站在原地不挪步,待鞭炮炸完乐声停了,他才随着迎候的道长闻天鹤进了山门。
     京城四郊,名胜甚多,不可枚举。单说畿南,旧有三大:乃沧州狮子景州塔,真定府里大菩萨,这是远郊。近郊的第一大名胜,即是西便门外二里许的这座白云观。
     白云观,在道教里头素有“仙都”之称,是全真道龙门派的祖庭.这座道观始建于唐代,名天长观,用来祀奉道教祖师爷老子.此后屡毁屡建屡建屡毁,名气并不大。真正名闻遐迩是在著名道人丘处机来此掌院之后。这个丘处机是道教龙门派创始人,被成吉思汗奉为“神仙”。元朝初年,在中国影响极大。他死后,每逢他的生辰正月十九日,京师庶民都会携着香纸爆竹,三牲酒浆到白云观来致祭。久而久之相沿成习,正月十九也就成了京师人必过的燕九节。届时白云观山门之外,广场四周,各色帐篷帷屋都搭盖起来,迤迤逦逦几里路长。全国各地的全真道人都赶来这里,或祭祀,或斋醮,或炼丹药,或卖符篆,坐地论吉凶休咎、分曹谈出世之业,镇日间磬钵起伏,道曲盈耳。在这股子仙气缭绕之中,更有京城的红男绿女纷至沓来,打情骂俏嬉闹玩耍,或艳帜招摇或席地哄饮,日以继夜声势不衰。还有那数以千计的小商小贩,也莫不赶来这里,肩着棍把儿卖糖葫芦的,挑着温火担子卖蒸糕儿的,打酒卖茶,摇糖称卤,应有尽有。至于日用百货,从绸布衣服、几筵箧笥,到盘盂铜锡、骨董字画等琐细之物,无不种类齐全塞满道儿,从早到晚叫卖声不绝于耳。因此,这紧接着元宵节之后的燕九节,又把京城的游冶声采热闹气儿,喧喧闹闹延长了几日。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后,这燕九节又添
     了一项内容,即宫内的太监们每到这一天,也必定轿马塞道赶到白云观来祭奠一番。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哪一位没根的贵珰考证出来,说丘处机出家之初的生日这一天,为绝尘心竟然自阉。因此,太监们便把他认作本门“阉帮”的帮主,年年祭奠如仪,一丝儿也不马虎。今年是冯保出掌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第二年,领衔主祭责无旁贷。较之前几年,今天的场面就显得格外铺排与显耀。
     在道人陪侍与百十位贵珰的簇拥下,冯保走进了七层四柱气势轩昂的棂星门。枋额上所书“洞天胜景”四字,乃嘉靖皇帝手迹。由此人观,可分三路:中路依次有灵官殿、玉皇殿、老律堂、丘祖殿、三清阁与四御阁五重正殿,还有钟、鼓二楼及丰真殿、儒仙殿。东路主要建筑有南极殿、斗姥阁与藏经楼。西路有吕祖殿、八仙殿、元君殿、元辰殿、祠堂院等。道观后头还有一座偌大花园,名云集园。园内小桥浮绿,游廊迷树,亭阁掩映,山水缠绵,满目皆是仙家情趣,故又有“小蓬莱”之称。整个建筑占地有数百亩之多,且参差疏密井然有序。今日的白云观内,处处装饰一新。石阶砌玉,檐牙涂金;崔嵬殿阁流碧飞丹,雕墙画壁熠熠生辉。如此蓬莱仙国,尘世瑶池,端的是龙纹虎脉,气象万千:站在棂星门下的冯保,一看这些景致,顿时心情一爽,问站在身边的闻天鹤:
     “闻道长,这道儿一尘不染,香客们怎样进来拜神呢?”
     闻天鹤恭敬回答:“启禀冯老公公,贫道已得东厂指示,冯老公公在观期间,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
     冯保微微一笑,说:“道长知会错了,咱是说,这么洁净的道儿,香客们一踩,不就脏了?”
     “哦,是这样,”闻天鹤紧张的心情稍有松弛,回道,“观内有十几个小道士随时打扫,不至于污秽到哪里。”
     “这样就好,不要糟蹋了仙境。”
     说话问,一干人等已是款款走过窝风桥,穿过三重大殿,来到中路第四重大殿丘祖殿的门前。早在几天前,徐爵就知会闻天鹤道长,冯保此次来自云观只祭祀丘祖,余下各殿一律不进。知情人一听便知,当今皇上圣母李太后一心向佛,与道教略不关涉,冯保跟着她,不敢越雷池一步。这本在情理之中,但对于白云观来讲,多少有些遗憾。丘祖殿面阔五间,进深七楹,是白云观中最为恢弘的单檐歇山式大殿。为了这次祭祀,众貂珰合伙捐了五千两银子装修白云观,冯保单独捐了两千两银子装修这座丘祖殿:眼下看去,只见回廊藻井,飞檐础柱,莫不髹漆一新。殿中丘祖塑像也重新涂了金粉,愈觉富贵华丽。冯保跨进殿中,顿时道乐大作,众貂珰三拜九叩,一切祭奠如仪。
     却说冯保跪在蒲团上还未起身,忽听得门外头传来吵闹之声,两个小内侍将他搀将起来,他眼睛瞄着丘祖,嘴中问道:
     “什么人喧哗?”
     与冯保一起来的徐爵正准备派人出去查看,却见东厂一黑靴小校飞快跑来禀报,说是园门外头有一个疯疯癫癫的道人,非要闯进来不可。
     “是个啥样儿人?”冯保问。
     “说不上,头上戴着一只铜圈,箍住一头乱发,披着一件青色大氅,手上还举着一面幡竿,上面书了‘替天行道’四字。”
     冯保听了皱眉,喝道:“这是何方妖道,且把他拿了,打着问话。”
     言犹未了,只听得门外有人嬉笑道:“冯老公公,不用打着问话,贫道已经来了。”
     说话间,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已是闪身进门,站在冯保跟前,舞动着那根“替天行道”的幡竿。冯保正想发作,一眼瞥见这人的音容相貌很是熟悉,只是一时仓促记不清是谁,便狐疑地问:
     “你是?”
     来人呲牙一笑,把粘在脸上的乱发往后拢了拢,揶揄道:
     “冯老公公,你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冯保定睛一看,顿时大惊失色。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武清侯李伟的独生儿子,当今圣上万历小皇帝的嫡亲母舅李高。他慌忙言道:
     “哎呀呀,原来是国舅大人,看老夫这眼神儿,竟是这等的不济,罪过,罪过!”
     丘祖殿原不是会客的地方,幸好闻天鹤早在云集园中备下了陈设典雅的斋房。冯保与李高蹙了进去,闻天鹤安排好茶点就退下了。冯保抿了一口滚热的八宝茶,问道:
     “国舅爷,你为何要弄出这一身打扮来?”
     “过节呀,”李高脱口回答,见冯保一时没有领会,又补充道,“今儿个是燕九节,我这身打扮,您看像不像丘神仙下凡?”
     这么一说,冯保才恍然大悟。传说每逢燕九节这一天,丘神仙就会乔装打扮回到白云观来度化道众,被他瞧中的人,就可以跟着他白日飞升成为仙人。丘神仙的化身,或是贫道、或是乞丐、或是娼女、或是盲叟,总之都是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中的下九流人物:京城中一些戚畹大户膏粱子弟,逢着这一天,都会跑到白云观来向这些“贱民”布施,如果碰巧从“贱民”中遇上一个丘神仙的化身,岂不是一本万利的便宜事?不过,最乐于施舍
     的,还是内廷太监。这些人既认了丘祖为本门帮主,当然就想着如何攀缘接福,一年就这一回,故都出手大方。因此就有一帮泼皮无赖,在这一日故意扮穷骗钱。李高显然不属于这种人,他之所以如此打扮,在冯保看来,纯粹是闲得无聊找乐子,因此应付道:
     “难怪你硬闯白云观,番役们不敢拦你,都怕你是下凡的丘神仙,得罪不起啊。”
     李高也没听出冯保话中的揶揄,嬉笑答道:“方才在白云观门外,咱这身行头,着实还唬了不少人呢!你看,这是咱收的利市钱:”说罢,解开青色大氅,只见胸前还有一个褡裢,他解下来朝地上一抖,宝钞、铜板和碎银竟滚了一地,他嬉笑说道:“这些功德钱,咱捐给白云观了。”
     瞧着李高这副痴不痴呆不呆的现世宝样子,冯保心里头已是十二分的不愉快。李高资性就不是个读书种子,仗着李太后这个姐姐,镇日里呼朋引伴驾鹰逐犬,总是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如今万历皇帝登基,他这位国舅,更成了拳头上跑马粪门里吹火的人物,越发地了不得。冯保虽然不喜欢这种人,但碍着李太后,也不敢得罪他。他不知李高闯进来找他有什么事,只转口问道:
     “令尊武清伯大人这一向可好?”
     李高耸了耸肩,拣了一块黑脆脆的芝麻糕放进嘴中,一边嚼一边答道:
     “好啥.一直心口疼!”
     “啊,怎地没听说?”
     “冯公公你深居大内,哪儿听说去?”
     “没请太医看看?”
     “太医都是些烂嘴龟子,哪能看咱爹的病。”李高口无遮拦,说话声音比劈干竹子还响,这会儿打了一个咳嗽,接着说,“咱爹的病,冯老公公你倒能治一半。”
     “咱?”冯保不禁一怔,他听出李高话中有话,便警觉问道,“武清伯究竟犯的啥病?”
     “心病!”
     “哦?”
     冯保应了一声,再不接腔。李高见他不再问了,索性自己捅了出来:“冯老公公,你说咱姐晋升太后都两年了,咱爹为何就不能水涨船高,从武清伯升上武清侯呢?”
     一听这话题儿,冯保总算明了李高此行的目的。就这件事,前年秋天李太后去昭宁寺进香时,武清伯当面向她提过要求。李太后当时敷衍过去,后来也没有下文。他曾向张居正提过一次,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这位首辅也是不置一辞,他就再也不好说什么了。眼下见李高一副气呼呼的样子,他知道搪塞不过去,便回道:
     “册封的事是朝廷大礼,条条框框甚多,你姐姐李太后是天下第一等孝女,她何尝不想自己的亲爹封上侯爵,但礼法所限,她不好擅越。太后不开口,别人又哪敢胡乱从事。”
     李高觉得这话不中听,却也不便发作。他心知肚明,自己虽贵为国舅,但进宫一次也是难上加难。平素间往宫内头传话儿,还得靠这位手眼通天的内相,于是咽了一口气,说道:
     “冯老公公,咱跟你直说了吧,如果不是前年的那一场大火,逼得王希烈上吊,咱爹的武清侯,恐怕已经到手了。”
     “哦?”一听见“火”字儿,冯保眼皮子直跳,“这王希烈就是活着,也未必能办成此事?”
     “为啥?”
     ‘‘他一个礼部侍郎,有多大的权力?”
     “不管权力多大,王希烈毕竟当了多年的礼部左侍郎。朝廷一应礼法,他是烂熟于胸。他说过,常规不行尚可特例,咱姐本是贵妃,一下子拔成太后,与陈皇后扯平身份,这还不是特例?咱姐可以特例,咱爹为何就不能特例?”
     “国舅爷,你可不能这样攀比,你姐姐毕竟是当今圣上的生母。”
     “老公公不要忘了,当今圣上的生母可是咱爹的亲生女儿。”李高说着又操起那根“替天行道”的幡竿,使劲朝地上杵了杵,翻着白眼呛道:“咱爹的事儿办不成,依咱看,就卡在一个人身上。”
     “谁?”
     “张居正:” 。
     冯保当下就冷了脸,嗔道:“国舅爷,这话可不好随便说的,首辅张先生是先帝信任的顾命大臣,你姐姐李太后对他深为倚重。你如此说话,岂不让你姐姐伤心?”
     李高既不犟嘴,又不服气,只嘟哝道:“花花轿儿人抬人,人家抬咱咱就抬人,人不抬咱咱也不抬人。”
     冯保不想闲扯是非,抬了抬眼皮,勉强笑道:“国舅爷也不用说气话。待瞅着机会,老夫再向太后请旨。”说着就有送客的意思。
     李高连忙说道:“老公公不要理会错了,咱今儿个大老远赶来,并不是专为找你生闲气的,咱的正经事儿还没说呢。”
     “啊,你还有事?”
     冯保刚抬起的屁股又重新落座,李高瞅了瞅门外,低声说道:‘‘老公公,咱爹想做件事儿,究竟如何做,让咱找您讨个见识。”
     “啥事儿?”冯保俯了俯身子。
     李高瞅了瞅门外,神秘地说:“去年底,咱爹央人在沧州看了块吉地,想修坟呢。”
     李高话音一落,冯保就知道意思了,当今的老国丈,又要变着法儿向皇上伸手要钱了。按朝廷规矩,皇亲国戚修建坟寝,朝廷可适当补助。既不是为难事,冯保心下略宽,问道:
     “武清伯修坟,好哇,择的地怎么样?”
     “说是块好地,风水先生说,得把那架山整个儿买下来,山上有几户人家,得迁走。”
     听话听音,冯保知道武清伯要狮子大张口了,便说:“江湖上的风水先生,多半是些混饭吃的,武清伯的吉地,要经过钦天监踏勘核实。”
     “咱爹说了,事情该怎么办,咱们按朝廷的章程,只是这花钱的事……”李高说到这里把话头打住,看了看冯保的脸色,又接着说,“咱爹说,请老公公您预先给咱姐通个气儿。”
     “这个好办,我回去就讲。”冯保一口应承,又出主意道,
     “你回去告诉武清伯,他那里先把折子写好,通过宗人府送进宫里头。”
     “多谢老公公了。”
     李高正事谈毕,见门口总有人晃来晃去,知道冯保还要会见别人,便道谢告辞,临行前,端起面前那盅八宝茶一饮而行,随手就把那只薄胎的福禄寿青花盏朝地上一摔,“叭”的一声茶水污了一地,冯保瞧着一地碎片,皱着眉头问:
     “国舅爷,这是为啥?”
     “图个吉利,岁岁(碎碎)平安!”说罢扮了个鬼脸,仍旧挥舞着幡竿告辞走了。
     他前脚刚出门,徐爵后脚就领了一个人进来。只见这人穿了一件墨色西洋布的丝棉直裰,绗边用的是鹅子黄的蟒绒,罩在直裰外头的裘袄是用荔枝红的云缎面料制成,头上戴了一顶用牦牛尾毛织成的高檐桶子珍珠冠,脚上穿了一双墨绒布袜儿,踩着双千层底的苏州官样布鞋,系在腰间的带子也是用加厚的墨色西洋布制成,上下滚了两道细密的荔枝红彩边,带头绦子上的吊坠儿是一只板栗大小的翡翠麒麟,这身华贵脱俗的打扮,立刻引起了冯保的注意:
     来人一进门,就提了提直裰的下摆,在冯保面前小心翼翼地跪下纳拜,振声唱喏:“小可郝一标,叩见冯老公公。”
     “起来起来,都老熟人了,讲这客气做甚。”冯保虽坐在椅子上不动身子,但笑容可掬,吩咐徐爵,“给郝员外看座。”
     徐爵忙引着郝一标坐到冯保右下首的一把椅子上。即便这位七彩霞老板是京城里头富可敌国的首富,且平常与徐爵过从甚密,但真打真想见冯保一面却也不易。去年听说冯保要捐资修缮丘祖殿,郝一标主动提出代捐两千两银子。冯保领了这份人情,因此,才肯在这白云观里赏脸见他。
     宾主坐定,小道人进来重沏了滚茶。冯保小呷一口,瞅着一身光鲜的郝一标,问道:
     “郝员外,你这身直缀,是用何布料做成的?”
     “西洋布.”郝一标恭敬回答。
     “哪儿产的?”
     “听说是波斯国那边过来的,但究竟是不是波斯国产的,小可一时也考证不出。”
     “唔,波斯国,那是多远的地头儿啊!”冯保赞叹着说,然后若有所思地说道,“倭国的鸟布,高丽国的马尾布,质量都好,常言道苏松杭嘉四府衣被天下,为啥就生产不出这等好布。”
     “各国有各国的出产,彼等夷岛番邦,虽是小国,却也有稀世珍品.”郝一标俨然以行家的口气回答。
     冯保笑了笑,又道:“前年秋上,李太后选了你七彩霞的七八种布样儿,已是十分的满意,现在,可又有新的?”
     “有是有,只是不知太后喜欢什么样儿的。”
     “改一天,你把各种新样布料都送到宫里头,咱让李太后亲自挑选。”
     “小可谨遵吩咐。”
     说到这里,冯保又把郝一标身上的衣服瞅了一遍,问:“你这西洋布,一缣值多少钱?”
     “五十两银子。”
     “这么贵?”
     该如何回答这一问,可叫郝一标犯了难:因自国朝以来,朝廷就有明禁,不准民间与外国通商。到了嘉靖朝,因为东南沿海洋面上海盗猖獗,时常有倭寇来犯,不但在海上劫掠船只杀人越货,更屡屡登陆骚扰,甚至攻城拔寨,为害剧烈。嘉靖皇帝便下诏实行了最严厉的海禁。凡敢于与倭寇通商者,一经查出,不但货物全缴焚毁,当事者本人处以大辟之刑,全家流放口外。隆庆朝后,海禁虽稍有松动,但海上贸易仍属于禁止之列。一些商人为利所趋,有时仍不免偷偷摸摸出海通商。这样就面临双重危险:一是官府的追查,二是海盗的抢劫。这两样只要遇上一宗,立刻就会招致杀身之祸。但是,赚钱逐利是商人的天性,赔本的生意没有一个人去做,只要能赚到大把的银子还是有不少人甘冒杀头的危险。郝一标便属于后者。他在江浙一带的外海经营私货贸易已有四五个年头了。为了对付海盗,他招募了一批不怕死的强徒充当商船护卫,为了货物顺利登岸,他收买了一大批临海府县的官员,打通了所有关节,总之是处处逢迎通行无阻。隆庆之后,南北二京争奇斗艳追慕浮华的风气愈演愈烈。郝一标从海上弄回的各笛外国布料,总是供不应求。听说李太后也穿上了七彩霞的“倭布”,郝一标的生意越发地红火了。尽管他的生意是一口价,一应布疋贵得离谱,也总没个滞销的时候。这会儿从冯保嘴中蹦出个“贵”字儿,他便眼皮子发跳。屏神静气一会儿,他自认为斟酌透了,才小心答道:
     “西洋布都是从海上弄回来的,风险大,所以贵。”
     冯保早就知道郝一标海上贩私大发横财,作为保护伞,他从中也得了不少好处。但他担心郝一标太过张狂弄出事情来,便想趁机敲打敲打,他挪了挪身子,正颜说道:
     “郝员外,你这些西洋布鸟布什么的,虽然质量上乘,但毕竟来路不正,若认真追查下来,你恐怕也难逃干系。你也知道,朝廷从来都没有取消过海禁。”
     郝一标顿时额上渗出了冷汗,此时说什么都不合适,他愣了一下,只乖巧应道:
     “小可的生意,全赖冯公公扶持。”
     “咱不扶持你有今日?”冯保在心里头嘀咕了一句,嘴里却说:“你要明白,猪嘴扎得住,人嘴扎不住啊!”
     “冯公公所言极是,”郝一标做出一副依头顺脑的样子,请教道,“小可思着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讲吧:”
     “冯公公是当今皇上的大伴,又深得太后的信任,何不向皇上建议,干脆取消海禁。”
     “拈根灯草,说得轻巧,”冯保嘴一瘪,不以为然地道,“海禁是朝廷大法,岂能轻易改动。再说,海禁于你郝员外,有哪门子不好?”
     “这……”
     郝一标解不透话中含义,一时语塞。冯保睨着他笑道:“海禁一取消,商贾们一窝蜂地跑到海上,只怕从此后,你的五十两银子一缣的西洋布,贱得就像萝卜白菜。”
     “还是公公高瞻远瞩,”话一挑明,郝一标明白冯保的心还是向着他的,因此满嘴恭维说道,“多谢公公照拂,让小可做这独门生意。”
     一直陪伴在侧的徐爵这时插了一句:“老郝,独门生意可以做,但独食儿不能吃。”
     “这个自然,郝某再颟顸,也不敢少了冯公公的孝敬。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是至理。”
     “你懂得这个理就好,”冯保优雅地看了看自己修剪得整齐的指甲,怡然说道,“千万不可学那些市侩,见了点银子,好似苍蝇见血。”
     “公公教诲,郝某铭记在心,”郝一标说着,朝徐爵睃了一眼,见徐爵有鼓励的意思,便鼓着勇气说,“冯公公,小人还有一事相求。”
     冯保抬抬下巴示意郝一标讲。
     郝一标言道:“小可听说,每年三月,南京鲥鱼厂的贡船就会届时发运,经运河到北京。而且这贡船归大内尚膳监管辖,地方官不能插手。”
     冯保浅浅一笑,道:“嗬,你倒都弄得明白,你又想打什么主意来着?”
     “小人想在这贡船上搭载一些货物。”
     “什么货物?”
     “在苏杭二州采购的绸缎衣料。”
     “郝员外又跟咱玩猫腻,直说了吧,是不是又从海上弄了些宝贝来?”
     “是……是的。”郝一标尴尬地笑着。
     冯保听徐爵说过,去年,张居正曾致信漕运总督王篆,帮郝一标弄了两条漕船,运了诸多海上私货到京。须知漕船与内廷贡船从南京起运直到北京通州府的张家湾,沿途官府与榷场税关都无权查验,一趟下来,少缴一笔老大的榷税不说,还不知省下多少通融费和各类勒索。这个中好处,冯保焉能不知,便问道:
     “去年,首辅张先生不是帮你弄了两条船么,今年你怎的又不去找他了?”
     听冯保口气中似乎含了一丝醋意,郝一标赶紧辩解:“首辅大人去年是帮小可弄了两条船,但他言明,这是对前年秋上我帮他收购胡椒苏木的回报,下不为例。”
     “张先生知道你运的什么吗?”
     “我告诉他是苏杭绸缎。”
     “南京鲥鱼厂的贡船,一共才三条,而且都载得满满的,哪里还能搭载货物。”
     “冯公公,你老只要发个话,天上星星都摘得下来,哪里还在乎几条贡船:”
     “这事儿,回头再议吧,”冯保伸了个懒腰,问徐爵,“咱来时,看到山门外支了几里地的帐篷,都是卖货的?”
     “是的,”徐爵坐得笔挺的身子微微一欠,笑着回道,“满京城的商贩,都赶来这里趁燕九。”
     “是否有骨董摊儿?”
     “有。”
     “走,咱们去看看,郝员外,一起去吧?”
     “好,”郝一标说着已是离座,用手抚了抚腰间晃动的那只翡翠麒麟,大献殷勤说道,“我来时见着了那些骨董摊儿,也摆了些夏彝商鼎.唐宋名人字画,只不知是真是假,冯公公是大行家,您去鉴定鉴定,若是真的碰上几件,您都拿上,不拘价格小可一应付账。”
     “郝员外真大方啊!”
     “老公公莫说见外话,钱本是身外之物。”
     三人这么说着,已是跨步出门。正要唤闻天鹤道长辞行,却突然看见一个人跑进云集园。只见这人约摸三十来岁年纪,穿着一袭小蟒朝天的玄色内五品补服,外套一件灰鼠皮的背甲,身体微胖疏眉淡目,看上去有几分儒雅之气。冯保定睛一看,不免惊道:
     “这不是孙隆吗?他怎么跑这儿来了?”
     说话间孙隆已气喘吁吁跑到冯保跟前,双腿一跪,禀道:“奴才孙隆,叩见老公公。”
     此时的云集园中,尚有不少太监在嬉闹玩耍,孙隆的慌张样子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园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却说这孙隆也是太监中的新贵,他入宫前读过两年私塾,又在内书堂学了三年,同别的小内侍相比,他的特点是留心学问,好谈掌故,于骨董字画多有爱好,因此很得冯保赏识。但因年轻资历浅,在孟冲手上得不到重用,只在内监库的丁字库里当了一名司库,专管内廷纸墨笔砚的文具发放,是一份油盐不进荤腥不沾的闲差。但孙隆人很机灵,那一日趁送笺纸之机到了冯保的值房,从怀中摸出一把折扇来,双手递给冯保,言道:“奴才觅到一把扇子,请冯老公公赏鉴。”冯保接过一看,是一把十分陈旧的黄罗扇。有两根扇骨已有了裂痕,黄罗也褪去了光泽,积了几块小红斑。扇面上书有一诗:“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销魂感旧游。多谢长条似相识,强垂烟态拂人头。”字体亦草亦行,丰腴有致。落款两字:李煜。冯保看过大惊,问:“这是南唐李后主的?”孙隆答道:“奴才吃不准,但宋人笔记中记载过这件事,这把扇叫庆奴黄罗扇,是李后主赐给宫女庆奴的。宋朝时,这扇子落在东京汴梁,也由内廷的中贵人收藏。”冯保又把折扇仔细看了一遍,说道:“这是李后主的真迹,你是怎么得到的?”“奴才那日清理库藏,发现了这个。此后翻遍所有的册簿均不见登记,是个无主儿的物件,因此便携来这里。老公公若觉有趣,就留下。”冯保本就爱不释手,一听此话也不推辞就收下了。过了些时日,他打听到这把庆奴黄罗扇并不是宫中旧物,而是孙隆花二十两银子从骨董市上买来的:对于一名小内侍来讲,恐怕搜尽积蓄也很难凑足二十两银子,冯保嘴上不说,心里头对孙隆已是刮目相看。他不是看中区
     区二十两银子,而是看中孙隆这份孝敬之心。待他取代孟冲当了司礼监掌印后,一心要给孙隆谋个上等差事儿。年前,冯保奏明皇上,把内廷掌管的杭州织造局的掌印太监撤了,荐了孙隆前往接任。这内廷的织造局共有三个,一在苏州,一在松江,一在杭州,杭州规模最大。这三个织造局专管内廷的丝绸布料供应,上至皇上后妃,下至婢女火者所用衣料以及皇上用作赏赐的缎帛均由此供给。织造局所给关防,均有“钦差”二字。因此,一应地方官员见了他们,管你几品几级,莫不都缩脖儿避马让轿。孙隆得了这份美差,自是对冯保感激涕零。过罢元宵节,他就去冯保府上辞行,说是选了燕九节这一天动身前往杭州赴任。按理说,他这会儿应该到了张家湾运河码头,却不知为何又突然出现在白云观。
     冯保让孙隆平身,然后问他:“你不是今日动身么,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孙隆喘息未定,哭丧着脸答道:“启禀老公公,奴才遇到了一点麻烦。”
     “什么麻烦?”
     “工部不肯移文。”
     “啊,有这等事?”
     冯保一双眯眯眼突然睁大了,怔怔地望着孙隆。
     却说杭州、苏州、松江三个织造局虽属内廷管辖,但职责各有不同。杭州织造局主要是为皇上制造“龙衣”。皇上平居的缥裳,大朝时的章服,祭祀时的冠冕等等,每年都得添置。“龙衣”造价昂贵,仅一套章服,就得花一万多两银子。这次孙隆履任,按冯保的授意,呈上一份制造清单,各色质地的章服就有二十多套,加上其他各项,总共要耗费八十万两银子之巨。小皇上也不深究,照样颁旨。历来规矩,三个内廷织造局用银,一半由皇室支付,另一半由工部拨给。因此每年织造局用银计划,须得内廷织造局会同工部商量妥当后才报呈皇上。这次孙隆先请得圣意,再知会工部,这种作法已引起工部极度不满。加之所请用银高得离谱,比之隆庆皇帝时每年的四十万两银子,高出一半还多,因此工部拒不移文。织造局虽是钦差,但地方州府于此项配合,只认工部移文。孙隆自恃圣旨在握,满以为工部移文是十拿九稳的事,谁知昨日进了工部衙门,却碰了一鼻子灰。
     听完孙隆的陈述,冯保这才感觉到事先不同工部商量是一个失误。其实,这个“失误”是他故意所为。他并不是不知道办事章程,而是想提高司礼监的权力,意欲通过此事作一试探。
     “工部你见着谁了?”冯保问。
     “堂官朱衡。”孙隆答。
     “这个老屎橛子。”冯保在心里头骂了一句,又问,“他不同意移文,说了些什么?”
     “这老倔头态度傲慢,根本不和我细说缘由,只是说他就此事有奏本给皇上。”
     “这样的大事,为何昨天不来见咱?”冯保一下子恼了。
     “昨天,奴才在工部守到天黑。”
     “你真他娘的熊包!”冯保恶狠狠骂了一句,再也没有了逛骨董摊儿的雅兴,一跺脚吩咐道:“备轿,回宫!”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1:31:08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金缕曲 熊召政著
第 二 回 说龙袍李太后动怒送奶子冯公公示敬



    冯保从白云观回来,径直去了乾清宫。小皇上朱翊钧在孙海、客用两个贴身太监的陪侍下,正在东暖阁练书法。李太后则坐在花厅里,同尚仪局女官容儿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冯保先去拜会李太后,行了礼,李太后给他赐座,问道:
     “冯公公,听说你今儿个去了白云观?”
     “是的,今日是燕九节,奴才去白云观主祭。”冯保毕恭毕敬回答。
     “祭谁呀?”
     “丘处机。”
     “啊,咱知道,丘处机是个大神仙,该祭,该祭!”李太后瞅着冯保汗兮兮的样子,说着就笑起来,“常言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如今你冯公公享尽人间富贵,又想往神仙堆里插一腿,这才叫吃在碗里瞅在锅里。”
     几句风趣话,逗得容儿失口笑了出来。冯保似笑非笑,他在揣摩李太后的话意儿是否有嘲讽的意味。李太后接着问道:
     “白云观还像往常一样热闹么?”
     “依奴才看,较之往日,更添了几分热闹劲儿呢。万岁爷登基,风调雨顺,小民们哪个不是自里向外冒喜气儿。”
     冯保几句拍马屁的话,李太后听了熨贴,回道:“入宫前,咱跟着爹也曾去白云观赶过燕九节,各种杂耍小吃应有尽有,疯玩一天也不觉着累。”
     “奴才今日在白云观里头,还见着国舅爷了。”冯保趁机禀道。
     “你说是李高?”李太后问。
     “是的,他扮成个道人模样,穿着件黑色大氅,手中拿着根‘替天行道’的幡竿儿。”
     李太后听了双眉一蹙,说道,“这李高终究是一个不成器,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了两件事,一是为武清伯晋封的事,后头又说武清伯看中了一块吉壤。”
     冯保接着就把李高与他谈话的内容一五一十地禀报。李太后听过,沉思了半晌。她记得去年秋上,父亲与弟弟两人还为晋封的事专门进宫找她谈了一次,并说礼部右侍郎王希烈愿意办成这件事。对于这样伸手要官讨封,李太后心生反感,当时就把他们申斥了几句。过了几天,王希烈自杀,父亲与弟弟自知理亏,也就不再纠缠此事了。如今跨过了年头儿,李高又转弯抹角求冯保带话儿重提旧事,李太后感到不妥善处置,父亲与弟弟还会无穷无尽地纠缠下去,但究竟如何办,她心中也没有底,于是问道:
     “这件事,不知道张先生是怎么想的?”
     “奴才不知道,”冯保觑了一眼李太后,试探着问,“要么,奴才去问问张先生?”
     “不要问了,冯公公你先查一查,像这类晋封的事,国朝有何规定,老国丈封侯有无先例。如果没有,有无特例可行,前朝又有何故事可循,总之,你要查细一点。”说到这里,李太后又转到第二个话题上,“关于武清伯选吉壤的事,倒是要快办,他也是六十开外的人了,选吉壤选了七八年,总是定夺不下。这次选了一块,不知算不算得吉壤,一生一死,都是大事,万不可糊涂。”
     “奴才已同李高讲过,要让钦天监派人去复勘。”
     “这些事如何办理,你是行家,要快办。”
     “是,奴才这就去办。”
     冯保说着,装出一副要走的样子,却是不挪步,他心里头一直惦记着工部不肯移文的事,想在李太后跟前告朱衡一个刁状,又一时转不上话题。看他磨磨蹭蹭的样子,李太后问:
     “你还有何事?”
     “奴才去看看皇上。”
     冯保答非所问正欲退下,李太后又把他喊住,说道:“咱们一道儿去东暖阁,看看皇上的字儿,又进步了多少。”
     冯保与容儿,便陪着李太后挪步到了东暖阁。还没进门,就听得蹲在紫檀架上的那只被小皇上赐名为大、r环的白鹦鹉,伸着脖子喊道:
     “太后,太后。”
     正在临摹王右军《兰亭序》的朱翊钧,一听白鹦鹉的叫唤,赶忙搁笔。李太后一行已是挑帘儿走了进来,孙海与客用赶紧跪了下去。
     “母后。”
     朱翊钧走前两步垂手躬立,柔声喊道。李太后疼爱地拍拍他的肩,又把他拉回到书案跟前,看了几张刚刚临摹的书法,问冯保:
     “冯公公,皇上的字,合不合法度?”
     “哎哟,岂只合法度,万岁爷照这么练下去,书法肯定要独步千古呢,”冯保一张面团儿似的脸上,堆满了媚笑,“太后,你看万岁爷临摹的这个永字,点勾撇捺,都恰到好处,精气神无一不佳,纵是王羲之再世,也不过如此。”
     冯保这些评论,李太后似懂非懂。但她眼角眉梢都挂满笑意,牵着小皇上的手坐到绣榻上,说道:“立春已过,再过几天就是雨水节,天气一天天暖和,今年春上的经筵也该开了。冯公公,你和张先生要赶紧会商,把El期早定下来。”
     “奴才遵命。”冯保应道。
     李太后瞥了一下几案,问:“今儿个有折子递进来么?’’
     “有,”朱翊钧指着几案上的红木匣说,“有三道折子,儿等着与母后一起览阅。”
     “都是些什么折子?”李太后问冯保。
     大凡给皇上的奏折,都由通政司交给司礼监,再由司礼监转呈皇上。今日上折的内容,冯保自白云观回来就打听到了,这时候从容答道:
     “今日共有三份折子,一份是漕运总督王篆就漕军编制及漕船建造事上奏,一份是户部申请增修通州粮仓,这都是例行公事,处置有定例。”
     “既是例行公事,也不用念了,先送内阁票拟。”李太后吩咐,接着问,“第三份呢?”
     “是工部尚书朱衡具名上奏。”
     “啊,他所言甚事?”
     “为杭州织造局申请用银一事。”
     “他怎么说?”
     “户部不肯分担应由该衙支出的那一半。”
     “是四十万两吗?”
     “正是。”
     李太妃一下子沉默了。关于今年杭州织造局为皇上制作冠冕服饰鞋袜一事,冯保去年底就向她请示过。当时虽然她也觉得冯保的预算造得太大,但虑着小皇上自登极以来,也从未认真做过几套衣服,因此还是答允了。没想到此事又在工部尚书朱衡那里卡了壳。她虽没有见过朱衡,但对他的声名却知道得清楚。去年冬上发生的一件事情,更让她对这位老尚书没有好感。却说她当了太后以后,心里头一直记念着当年从澈县逃难到北京,途中曾在涿州娘娘庙投宿一晚的事。那时一家四口盘缠已尽,又累又饿,亏得庙中老尼收留赐给茶饭,第二天上路时,老尼还送了几十个铜板。她显贵之后,曾派人去涿州娘娘庙进香,使者回来说,那位老尼已经故去,庙也残破不堪,她听了就发愿捐资重修。在冯保的建议下,小皇上谕旨工部派员前往涿州踏勘,制订重修方案,朱衡接旨后立即上奏,言既是太后“捐资”重建,此事就不该工部负责:由于朱衡的作梗,这事儿就搁下了,到现在都未解决,李太后心里一直怫然不乐。前思后想,她斡着的下巴突然往上一挑,愠色问道:
     “这个朱衡,怎么老是作对?”
     冯保趁机撺掇:“依奴才看,朱衡这是自恃三朝元老,全不把万岁爷放在眼里:”
     “哼,”李太后秀眉一竖,露出泼辣劲儿,“倚老卖老,再老也是个臣子,皇上做事,未必还要看臣子的脸色?冯公公,这朱衡有啥能耐?”
     “他是个治河专家。”
     “啊,难怪,”李太后顿了顿,又伸手抚了抚小皇上一身半新不旧的龙袍,说道,“可怜钧儿,虽然当了皇帝,穿的衣服都是旧的:让工部拨四十万两银子,朱衡都不肯,煌煌天朝,当个皇帝还这么背气!”
     一直陪侍在侧一言不发的容儿,这时忽然搭讪着说:“启禀
     太后,有句话不知奴婢当不当说。”
     “说吧:”李太后点头。
     容儿微微耸了耸小巧匀称的鼻翼,不紧不慢地说道:“奴婢偶观闲书,有记载说唐安乐公主织了一条裙子,花钱一亿缗,这价值听了让人咋舌:传说这条裙子上织满了花卉鸟兽,都只有粟米一般大小,大图案套着小图案,怎么着瞧都栩栩如生。而且这裙子从正面看是一种颜色,从旁边看,在日头底下,月光底下都呈现不同的颜色。每逢朝会,安乐公主穿出来,真个儿是倾城倾色。比之安乐公主,万岁爷花八十万两银子制作龙袍,又算得了什么!”
     容儿是李太后跟前最为得宠的女官,她未曾开口说话前,冯保心里头直打鼓,他怕容儿打横炮搅黄了局,却是没想到容儿讲出这么一个绝妙的例子。他顿时觉得这容儿比什么时候都妩媚可爱,不由得赞叹道:
     “看不出容尚仪还是个饱读诗书的女才子,这安乐公主的裙子,记载在哪本书上?”
     “忘了,”容儿半是认真半是撒娇地说,“但我的确看到过,因事儿特别,看过一次也就记住了。”
     李太后问道:“这一亿缗是个啥数目,比起八十万两银子,是多是少?”
     “多老鼻子了,”冯保扳着指头瞎谝一通,“亿底下是千万,过了千万是百万,过了百万才是十万。缗是铜钱,现在十五吊钱值一两银子,这一亿缗往低处说也值几百万两银子。”
     李太后抿着嘴唇想了想,摇摇头说:
     “这是个极端的例子,而且也不是发生在本朝,虽可比较,但不足为凭。朱衡的折子如何处置,看来还得问过张先生。”
     “太后,您怎么什么事儿都得问张先生呀?”话刚出口,容儿就感到失言,嚇得一伸舌头,赶紧用手捂住了嘴。
     幸好李太后没有费怪她,只是柔声说道:“张先生是先帝亲自选定的顾命大臣,又是皇上的老师,内阁的首辅,不问他问谁呀?”
     善于察言观色的冯保,早就看出李太后对张居正存有一份异样的眷顾之情,便说道:
     “要不,让张先生找朱衡谈一谈,张先生满肚子主意,只要他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
     “张先生是有主见的人,”李太后赞同冯保的意见,转向小皇上说,“钧儿,你应召见张先生,当面听听他的意见。”
     “母后也一起参加召见吗?”朱翊钧恳切地问。
     “当然。”
     李太后极轻地回了一句,说完,丰腴白皙的面颊上忽然飞起了两片薄薄的红晕。冯保看在眼里,心里头麻酥酥的,问道:
     “启禀太后,奴才是不是现在就去传旨?”
     “慢,”李太后轻轻地摆了摆手,说,“等把折子送到内阁,看张先生如何票拟,然后再作定夺。”
     “朱衡那边怎么办?”
     李太后深深叹一口气,说道:“这倔老头子,看来还得对他薄加惩戒:”
     天色黑尽,冯保才乘轿回到家中。客厅里先已坐了三个人,一个是孙隆,一个是内官监掌监吴和,一个是尚衣监掌监胡本杨:这三人都是冯保出任司礼监掌印后提拔起来的,都是他的心腹:如今大内中官上至掌印太监下至内使小火者,拢共有一万二千余人:人役嚣杂衙门众多,常设机构有二十四监局。内府衙门竟是比政府衙门还要多。这二十四监局分别是司礼监、内官监、神宫监、尚宝监、尚衣监、尚膳监、值殿监、内承运库、司钥库、巾帽局、针工局、织染局、司苑局、司牧局、外承运库、甲字库、乙字库、丙字库、丁字库、戊字库、广源库、皮作局、兵仗局、宝源局、钟鼓司等。在这些监局之外,还有外派如杭州、苏州、松江等地织造局,南京鲥鱼厂,应天顺天两府及各处皇陵守备太监,派驻九边替皇上督军的中使以及东厂掌爷等,都是些要紧的肥缺:这一应监局的级别,有高有低。当初洪武皇帝定制,各监设掌印一人,称为令,正六品衔。令之下设监丞二人,从六品。丞之下设典簿一人,九品衔。各局、库级别要低得多,掌局称为大使,正九品,底下还有两名副使,从九品。但自正德之后,特别是刘瑾专权的那几年,内府监局的级别大为提升,各监令挂四品御,监丞从四品。就连一个掌库大使也挂了六品衔。凡内使有品级者,称为中官,四品以上的中官,方能称太监。余下杂役,统称为火者。凡内使小火者挂乌木牌,头戴平巾,不得穿圆领襕衫。只有正六品以上中官方可穿补服,有牙牌官帽。四品太监穿斗牛补服,若再晋升则穿膝裥飞鱼服,再往上升方可腰系玉带穿小蟒朝天的极品补服。混到这个份上,威权相当于外廷的二品部院大臣,在紫禁城内可以骑马。不过,骑马的路线有严格规定,并不是什么地方都可以招摇的。够骑马资格的太监,不过一二十个。再往上就是可以在紫禁城内乘坐肩舆的,眼下能享受这份特权的,惟冯保一人。总之,宫内衙门众多,其等级之森严,比之外廷政府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各监局分工极细,只要用心钻营,每个衙门都有油水可捞。外廷政府铨选官员由吏部负责,内廷则由内官监掌其事。再往上就是冯保一人拍板定夺。司礼监掌印历来就有“内相”之称。再加上冯保擅于弄权,又深得李太后宠信,因此一万二千名内使,无论贵贱尊卑,谁见了他都像老鼠见了猫。
     今天到他府上的这三位,都是比较得宠的,特别是内官监掌印吴和,最得冯保信任。冯保当秉笔太监与掌印太监孟冲争权夺利时,这吴和还是神宫监的一个典簿。他如同赌徒下注,看准了冯保日后能够腾达,于是拿身家性命作赌注,一宝押在冯保身上。那段时间他成了冯保的包打听,每天支着耳朵到处听动静侦伺孟冲的行动,一有风吹草动立即向冯保禀报。说实话,他这种明目张胆的作法在当时冒了很大的风险,一旦冯保失势,他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偏偏该他走运,冯保斗垮了孟冲并取而代之,投桃报李,冯保把内廷中最为重要的肥缺内官监掌印赏给了他。如此平步青云,无异于天上掉金子。吴和感激涕零,干脆认冯保作义父,冯保也乐意接纳这个干儿子。
     冯保一走进客厅,三位太监都赶忙站起来垂手侍立。冯保抬抬手说:“你们先坐着,老夫进去换换衣服。”冯保这一进去差不多又是半个时辰,他换了衣服后,又去餐厅用了晚膳,然后才打着饱嗝回到客厅。三位太监是交了酉时才接到通知让来冯保府上,谁也不敢怠慢,顾不上吃东西就赶了过来。如今过了两个时辰,一个个都饥肠辘辘,饿得前心贴后背,但谁也不敢吱声要点吃食儿.冯保慢悠悠走到南墙下正中铺了貂皮褥子的太师椅上坐下,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们来得很久了?”
     “是的。”吴和畏谨答道。
     “都吃过了?”
     “吃……吃过了。”
     吴和掩饰着吞了一口唾沫,看看孙隆和胡本杨二人,也都在那里干舔着嘴唇。
     说了几句客套话,冯保言归正传:“今天找你们三位来,还是为杭州织造局的工价银一事。工部拒不移文,你们看看有何办法,迫使朱衡这倔老头子就范。”
     孙隆估摸着找他们来十之八九是为这件事,故在客厅闲坐时就已议论过了:由于虑着是自家分内之事,故孙隆首先说话:
     “禀老公公.奴才去工部同这朱衡打过几次交道,这糟老头子油盐不进,要想扳倒他,除非请皇上发下谕旨。”
     “这是你的主意?”
     “是小的三人一起商量的。”
     “这也叫主意?猴顶灯!”冯保一拍椅子把手,没好气申斥道,“皇上若肯发旨,还要你们来商量个啥?朱衡这老屎橛子,早已把折子递到皇上那儿去了。”
     “呈上怎么说?”吴和紧张地问。
     “皇上什么也没说。”冯保并不想把东暖阁中李太后的谈话说给手下人听,只是言道,“这朱衡也占了个理儿,说这八十万两工价银事先没有同工部磋商,坏了办事的章程,故可以顶着不办,胡本杨!”
     “奴才在。”胡本杨赶紧屁股离了凳儿,站起身哈着腰回答。
     “你说说,尚衣监里还存了多少件龙袍。”
     “奴才去年底才清点过库房,有不少呢。”
     “不少是多少,说具体数字。”
     “当今万岁爷的龙袍,仅大朝的章服就有八套,平时接见大臣的龙袍有八套,出经筵时穿的缥裳也有八套。”
     “一样八套,太少了。”冯保加重语气说道。
     “是,是少了,但不敢多做。”
     “为何?”
     “隆庆皇帝在世时,就定了个规矩,各式龙袍,每年定做不得超过两套。”
     “啊?先帝爷定了这章程,咱怎么不知道?”冯保挖了胡本杨一眼,这位说老实话的太监顿时好像短了一截舌头不敢应声儿。冯保又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接着问,“制作一件章服,要花多少银子?”
     “这也没个定数。”胡本杨一紧张,额上冒出虚汗,他用手揩了揩,哆嗦着说道,“尚衣监库房里头,还存有正德、嘉靖、隆庆三位先帝的龙袍,有数百件之多,最贵的一件龙袍是正德皇帝的,那年他亲率神策军出大同口外征剿也先虏子,命织造局造了一件,竞花了八万两银子。最便宜的也有,隆庆皇帝大行前一年制作的龙袍,只花了八千两银子。当今万岁爷,去年出经筵赶制了两件,都只花了二万两银子。”
     “皇上多节省呀。”冯保感叹着说,接着用手指着三位太监,动情地说.“皇上的龙袍贵重不贵重,不在于皇上本人,而在于咱们这些内廷办事儿的人会不会张罗。正德皇帝能穿八万两银子的龙袍,凭什么当今万岁爷只能穿二万两的?隆庆皇帝的龙袍价码儿那么贱,还不是孟冲不会办事?万岁爷穿得寒酸了,咱们这些办事儿的,脸面往哪儿搁?百年之后,让后世的人比较起来,说咱们侍候皇上不周全,还不让人戳着脊梁骨骂?这样的恶名声,你们肯背,老夫可不敢背!”
     冯保说着说着眼圈儿竞红了,三位太监从未见老公公如此动情,莫不大受感动,吴和想挤几滴眼泪与干爹同悲,怎奈眼眶儿不争气,涩涩的来不了半点潮润,只得抢着表态:
     “干爹,您老人家发个话儿,这件事儿该如何去做,小的们就是跑断腿,也在所不辞。”
     冯保狠狠地瞪了吴和一眼,恶狠狠斥道:“吴和,老夫真是眵目糊迷了眼儿,怎么就收下你这么个不长心眼儿的干儿子,这事儿不是跑断腿就能办好的!”
     “干爹骂得好,奴才是榆木疙瘩脑袋不开窍,是酒囊饭袋,是一盏没捻子的油灯,干爹骂一回,奴才就长一回见识。”吴和见巧放巧,把自己臭骂了一通,接着把脑门子一拍,嚷道,“咱们得使点招儿,把朱衡整一整。”
     “唔,开始有点谱了,”冯保眼眶里突然射出两道凶光,挑唆着说,“瘟神既挡了道儿,只有一个字,搬!”
     吴和心领神会,他睃了胡本杨与孙隆一眼,兴奋地说:“有于爹这句话,小的们就知道该怎么作了。咱想了一个招儿,虽然阴损,倒是能把朱衡整得趴下。”
     “什么招儿?”孙隆凑趣地问。
     “你们听听,外头刮起了老北风……”
     吴和说着声音就低了下来。三个人都把脑袋凑过去听他叽叽咕咕说完想法,第一个表态的是胡本杨,他担心地说:
     “这样会不会弄出人命来?”
     “死了才好。”孙隆一脸幸灾乐祸的神气。
     冯保对吴和说出的主意没有明着赞扬,只是嘱咐道:“李太后的懿旨,对朱衡薄加惩戒,你们就按这个懿旨行事,不要到时候弄得羊肉没吃上,反惹一身膻。”
     接了冯保的话,吴和大包大揽说道:
     “干爹你放心,这事儿包给咱了,保准到时候整垮了朱衡,还没有谁来担这个干系。”
     “如此甚好。”
     冯保赞扬了一句,接着打了一个呵欠。这样子是要送客,三人知趣,一起作揖打拱辞了就要出门,刚走出客厅门口.只见徐爵追出来喊道:
     “吴和.老爷让你回来一下。”
     见冯保要单独留下自己,吴和受宠若惊.在门口与孙隆、胡本杨两人拱手作别,’复又蹙了回来,在原先的凳子上坐下。
     冯保坐久了腰疼,站起身来在客厅遛圈儿,把吴和晾在那里不看也不问。急得吴和抓耳挠腮,满脑子胡思乱想却又不敢表露出来。冯保蹈够了,坐回到椅子上呷了两口热茶,这才看了吴和一眼,慢悠悠问道:
     “听说你有了对食儿?”
     吴和一听,顿时头皮发麻。宫里头的阉官,虽然都去时挑了卵袋儿,但一应常人的七情六欲都还存在。白天忙忙碌碌倒不觉得什么,一俟夜幕降临独守空床,就自叹孤独可怜。久而久之难免胡思乱想,于是找一个同在深宫空老红颜的宫女做伴儿。虽不能行云播雨得床笫之欢,但抱抱搂搂摸乳咂舌的事儿却还做得。不知从何时起,阉人们对这种影子夫妻取了个妥帖的名称:对食儿。大凡宫中有权有势的太监,都有自己固定的对食儿。这种伴当虽然不能名正言顺,但也无人禁绝,故自古至今一直在宫中悄悄儿流行:吴和还不到四十岁,又骤为新贵,于是在紫禁城中也博了个“花哥”之名。见了容貌姣好的宫女,难免顾盼生情。冯保不止一次听到议论,一直说找个机会当面问问。吴和知道冯保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好阿堵之物却从不“贪色”,因此上也从不
     敢在于爹面前谈论这种事。现在干爹问上脸来,心知支吾不开,只得老老实实回道:
     “启禀干爹,奴才是有个对食儿。”
     “在哪儿?”
     “尚功局。”
     “干啥的?”
     “是尚功局的掌制,八品的女官,管一些裁缝针线女红之类的事。”
     冯保“啊”了一声,又不说话了。宫中除了太监二十四衙门,还专为大量的宫娥彩女设置了六个局,依次为尚衣局、尚食局、尚功局、尚服局、尚寝局、尚宫局。六局掌印也都是五品衔。女官们专为皇上皇后及众多的嫔妃服务,名义上虽然也归司礼监统一管辖,但因女官们都是皇室近侍,想管也难得管。再加上女官的任命,多由皇后作主,司礼监也不大插得上手。但凡事因人而异,虑着冯保深得李太后宠信,女官们也莫不畏他三分。此刻,吴和的脑子在飞速打转,他揣摩冯保突然问起对食儿的事情来,是不是惊动了“上头”惹出麻烦来,因此也不敢乱说话,坐在那里暗暗跌脚。
     冯保善于引而不发震慑手下,见吴和闷头闷脑痴坐着,又追问了一句:
     “怎么不说呀,哑巴了?”
     吴和大气不敢出二气不敢伸,佯笑着答道:“干爹,奴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要不,干爹您指点指点。”
     冯保觉得吴和在耍贫嘴,便有心收拾他,问道:“那个尚功局的掌制,叫赵金凤是不?”
     “是,是的。”
     “宫里头人都喊她小凤儿?”
     “是,是的。”
     “听说这小凤儿生得标致,一双杏眼儿又黑又亮,煞是好看,你怎样摞上的?”
     “这小凤儿心气高,多少人想对上她都弄不成,我弄了一颗祖母绿送给她,事儿就成了。”
     “一颗祖母绿,你花了二千两银子呀。”冯保皮笑肉不笑地刺了一句,“这么贵重的礼品,不要说是一个八品掌制,就是五品尚仪,也难免不动心啊!”
     “是,是的。”吴和的舌头不灵便了。
     “听说你在城东白马巷还买了一所大宅子?”
     “买了……刚,刚刚买下的。”
     “花了一万多两银子?”
     “是,是的。”
     “你当内官监掌印多少年了?”
     “一年半。”
     “啊,才一年半。”冯保忽然长吁一口气,叹道,“这么短的时间,你就弄了这么多的银子置家置业,花大价码儿玩起对食儿来,吴和,你小子有本事啊!”
     话说到此,吴和才知道冯保查他对食儿的真正目的乃是清他的资产,顿时如同雪狮子向火酥了一大截,他一抬屁股离了凳儿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哭腔哭调地诉道:
     “干爹,奴才是弄了些银子,但奴才从不敢糊弄干爹,奴才只得了自家名下的。”
     吴和话出有因:内官监掌着内府各衙门的中官荐举提拔,是紫禁城中第一等肥缺。内使们为了弄个一官半职,若攀不上司礼监掌印,莫不都削尖脑袋变着法儿给内官监掌印送礼。冯保久居宫中深知个中猫腻,因此甫一就任司礼监掌印,就把他认为最忠实可靠的吴和提拔到这个位子上。在宫中二十四衙门,几乎没有一个官位不是用钱买的,不同的衙门不同的官位.收受的贿银也不相同,到后来也就约定俗成:凡送银三千两,可获一等衙门的掌印,二千五百两可获二等衙门的掌印,监丞典簿副使等一应官职,都明码实价,多至二千两少至二百两多少不等。这冯保虽然贪财但明里还要博一个“清廉”的名声,自出任司礼监掌印后,从不接受请托而卖官鬻爵,而把荐拔的权力尽数交给吴和。因此,这吴和一夜之间就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所有求官的内使,都争着巴结他。而吴和也不忌讳收受贿银,且明码实价,银钱到位官袍加身,这在紫禁城里头已成了公开的秘密。中宫们背地里都骂吴和是“吴剥皮”。但谁也不会想到,吴和只是一个傀儡,真正的幕后操纵者仍是冯保。每卖一个官,所收银钱吴和只得五分之一,大头儿都得如实交给冯保。吴和刚才说话的意思,是表白自己只得了应该得的那一部分。至于冯保的那一份,他是一分一厘也不敢侵占。
     冯保对于吴和的辩解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虽然他内心相信吴和不敢诓骗他,但觉得吴和过于张扬,小节不察则生大隙,长此下去后果难以设想,于是寻这机会敲打他,当下言道:
     “你是否吃了黑食儿,这个只有你自家知道,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个古理儿谁不懂得?老夫今儿个把你留下,也不是找你算账的,我只问你一句,一年半之前,你在神宫监当典簿,家中蓄了多少银子?”
     “回干爹,奴才那时候穷得屁股搭两腚,翻箱倒柜搜不出五十两银子.”
     “这就是了,一个穷光蛋当了一年半的内官监掌印,就变成了大阔佬,又买宅子又买祖母绿,随手甩出去就是一万多两银子,这叫外人怎么看,嗯?”
     “这……”吴和语塞。
     “这,这个屁,”冯保瞪他一眼,怒气冲冲斥道,“你如此孟浪,等于是站在大街上向人表白,你吴和在内官监坐了把金交椅。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贪了大把的银子么?老夫这一辈子夹着尾巴做人,放屁都怕打出米屑子来。你倒好,踩着银子当路走。”
     经这一骂,吴和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忌讳,他跪在地上筛糠一般,额上粘达达尽是冷汗,说话声音打颤:
     “奴才的确没想到这一层,往后再也不敢了。往后,奴才一定学着干爹,夹起尾巴做人。”
     “往后,哼,往后你再敢胡闹,做那些花呼哨儿的事,小心我扒了你的皮!回去吧。”
     “是,是。”
     吴和诺诺连声,从地上爬起来,仓促中自己踩掉一只鞋子,也顾不得再穿,拾起来提在手上,一溜烟地跑了。
     吴和一走,冯保才感到身子骨儿乏累得很,徐爵忙叫人来给他捶腰捏腿。冯保闭目养神,不觉迷盹起来。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又忽然惊醒了,女婢还跪在地上在他腿上揉捏着,徐爵抱着一只壶站在旁边。
     “好了,去吧,”冯保朝女婢挥挥手,又问徐爵,“抱的可是奶子?”
     “正是,”徐爵恭谨答道。“天煞黑时奶子府送来的,奴才想着老爷快醒了,派人去温了一下,现在还是热的。”
     徐爵说着就把那只精致小巧的陶壶递了过来。冯保欠起身子接过陶壶啜了几口,惬意说道:“和牛乳比起来,这人奶要好喝得多。”
     “这个肯定,”徐爵淫邪笑道,“奶子府的奶娘都年轻健壮。吃得又好,奶子格外的浓。老爷喝的这壶奶,是从一个十五岁奶娘身上挤出来的,最嫩了。”
     “十五岁,”冯保鲜鲜地打了一个嗝,问道, “是不是最小的?”
     “是最小的。”
     “难怪味道这么好。”
     冯保说着笑了起来,徐爵也咯咯地跟着大笑。
     却说皇城东安门外北头,有一处戒备森严的大宅子叫礼仪房,俗名奶子府,是一座专为内廷皇室供应人奶的常设机构。这奶子府直接归司礼监管辖,掌印的官名叫礼仪房提督。提督之下,还有掌房贴房等官职,挂的却是锦衣卫指挥衔。按规定,一年春夏秋冬四季,每季选奶娘四十名,一季一换。征选奶娘要求
     非常严格,年龄须得是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已婚妇女,身材要丰满,长相要端庄,生下头胎三个月后方可候选。、届时集中到指定地点,先脱得一丝不挂接受稳婆查验,身上有无异味,是否有隐疾。若是这一关过了,便梳取高髻穿上宫衣正式住进奶子府,每天由光禄寺支付米八合肉一斤鸡蛋两只,吃好睡好奶水也就充足。一天挤奶两次,及时送到宫中。原先规定奶娘只在大兴宛平两县征选,后因人源不足,遂又扩大到京城市民。隆庆皇帝在位时,只喜欢吃驴肠而不喜喝人奶,这奶子府常年只养了二十名奶娘。万历皇帝一登基,冯保禀告李太后,说皇上年纪小应滋养身体,故又把奶娘扩大到四十名。自去年冬季开始,又提高到六十名:除供应两个皇太后和小皇上享用外,一些位高权重的大 珰也沾恩啜饮。每天,奶子府派专人给冯保府上早晚各送一壶。长期饮用,冯保已是上了瘾,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奶子一壶,胜过人参一斤”。
     啜完了一壶奶子,冯保问:“六十名奶娘,一天挤出的奶,少说也有几大桶,太后皇上才喝多大一点,都是谁喝了?”
     “哟,喝的人可多了。”徐爵愤愤不平地答道,“奶子府提督韩公公,恨不能一天喝一桶。就连吴和一天也喝好几壶,打一个嗝,喷出的都是奶子味儿。”
     冯保皱皱眉没有接腔,顿了一会儿,又转了话题问道:“那个郝一标,今天离了白云观后在忙什么?”
     徐爵谨慎回答:“小的在白云观山门前与他分手,就一直没见着。”
     “他要多少只船?”
     “他只说要船,具体要多少只还没说。”
     “明日个你问他,究竟要几只船,再有个把月,鲥鱼厂的船就该出河了,要早作安排。”
     “是,小的明日就到郝员外府上去。”
     “价码儿要谈好,”冯保盘算着说道,“这郝一标精兔子一只,装一船倭国的洋布来,一路免税,要赚多少银子?”
     “是,老爷。”徐爵一脸狡黠地答道,“小的和他打交道,从来是先交钱后办事。”
     “这样就好,”冯保点点头,又道,“还有,你知会奶子府,从明天起,开始给张先生送奶子,也是早晚两次。”
     “是,奴才这就派人去奶子府通知,”徐爵说着忽然阴笑起来,言语间也就冒邪气儿, “张先生是该啜啜奶子,补补元气了。”
     “此话怎讲?”冯保一瞪眼睛。
     徐爵四下里看看,压低声音说:“张先生弄了个相好的,如今正热乎着呢。”
     “啊?”冯保一下子挺起了身子,急切地问,“张先生有相好的了?是谁?”
     “叫玉娘,那小姑娘风情万种,唱得一手好曲儿。”徐爵说着吞了一口口水。
     “有这等事!”
     冯保脑子里忽然闪出李太后脉脉含情的眼神,顿时心里头像被什么东西螫了一口。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1:31:21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金缕曲 熊召政著
第 三 回 老臣受骗骤临祸事 宅揆召见面授机宜



    寅时约略过半,天色还是黑得如同老锅底儿。位于崇文门大街之侧石缸胡同工部尚书朱衡的府邸,大门忽然被擂得山响,门子打开门眼一瞧,见是两个宫内的乌木牌火者,便问其故,火者答:“皇上传旨,要朱大人立即赶往左掖门候见。”说罢驱马而去。门子不敢怠慢,遂叫醒管家禀报主人。尚在睡梦中的朱衡,被叫醒后也顾不得多想,以为是为杭州织造局用银事,皇上要当面质询,便连忙沐浴更衣乘轿而去。到了左掖门外,仍是黑天黑地,只五凤楼上挂在檐前的八盏大红灯笼,摇曳生出一些光芒。轿夫代为叫门,门内守值禁军回答,请朱大人先在外头候着,等接到旨意再行开门。朱衡无奈,只得站在门洞里干等。
     却说永乐十四年建成的这座皇城,虽然是南京皇城的仿制,但体制规模更为庄严宏伟。皇城外围墙高七丈,周长三千一百二十五丈九尺四寸,共有六座城门,分别为大明门、长安左门、长安右门、东安门、西安门、北安门。皇城之内还有一座城中城,即通常所说的紫禁城。皇极、中极、建极三大殿及乾清、坤宁二宫俱在紫禁城内。这内城墙南北长二百三十六丈二尺,东西长二百零二丈九尺五寸,高仍是七丈。进紫禁城共有八座门,分别是承天门、端门、午门(即俗称所谓的五凤楼),午门之东为左掖门,西为右掖门,再东是东华门,再西是西华门,向北叫元武门:除了例朝,皇上平日接见大臣,有时在文华殿,有时在平台。一般被接见大臣,接到通知先来到左掖门前等候。
     朱衡来到左掖门不久,五凤楼上才敲响五更鼓。这正是寒气最重的时候:加之后半夜变了天,尖刀似的北风吹得山摇地动,扫在脸上哈气成冰,吸一下鼻子五脏六腑都凉透了。偏这左掖门外比之别处,更是冷得非常。盖因端门午门之间,是一个偌大广场,四周城墙高耸,中间空空荡荡了无一物。从端门里挤进的寒风,打着唿哨扑过来,受阻于紧闭的午门,又旋转着回扑,那股子狠劲儿几可拔树。在这巨大的风口中摇摇晃晃站了不大一会儿,朱衡就冻成了冰棍儿。轿班班头眼见主人老大一把年纪受此折磨,于心不忍,便上前问道:“老爷,这左掖门旁边,不是有专给候旨官员备下的值房么?”
     “是呀,是有几间。”朱衡呛咳着回答。
     “俺去叫他们开门。”
     班头说着就上前去敲左掖门,敲了十几下,才听到里面有人应声:“谁呀?”
     “俺是朱大人的家人,俺想……”
     “去去去,”不等班头说完,就听得里面不耐烦地吼道,“皇上还没有旨意下来,候着吧.’
     “俺家老爷已候了半个时辰了,外头北风这么大,他都快冻成冰棍了.”
     “咱有什么办法,咱又不是天神,管得住这狗日的北风。”
     “候旨的官员不是有值房么,烦你们打开,让俺老爷进去暖和暖和:”
     “值房是有,但找不到管值房的火者。”
     “烦你们找一找……”
     “上哪儿技?叫你家老爷忍一忍,挺一挺,立马儿天就亮了。”
     说完,任凭班头再三求告,里头总是一个不应声。缩在门洞旮旯里的朱衡,听得这段对话,长叹一声,顿时有了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感觉。班头人机灵,咂摸着今日的事情有些费解,不管怎么说,朱衡还是朝廷的二品大员,守门官如此横蛮对待,于情于理都说不通。思来想去,他似乎找到了个中原因,便凑近朱衡耳边,轻声说道:
     “老爷,依小的看,这帮没根的家伙,是故意整治你。”
     “是吗?”朱衡冻得嘴唇打磕。
     “狗日的嫌你不给路票。”班头说着在身上搜出点碎银,向朱衡征询道,“要不,小的再喊他们,把这点‘路票’递进去?”
     “多嘴!”朱衡白了班头一眼,骂道,“老夫一世清名,今日岂能遭污。”
     班头再不敢多言,心里头却埋怨主人迂直。且说这紫禁城内戒备森严,门禁甚多,光是历朝皇帝题匾的大门就有一百多座,且每道门均有禁军把守,守门官都由内*担任。这些牙牌太监虽然官职不高,但因是替皇上把门,借天子之威,纵是三公九卿,他们也不放在眼里。大约在永乐后期就形成这样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进人大内受皇上接见的官员,一人端门,每过一道门就得给该门值日官送上一份银钱,说一声“公公辛苦了”,值日官则回一句“你走好”,然后笑脸相送。久而久之,这份子钱便有了一个非常恰当的称谓,叫“路票”。路票多少不论,少则一两二两,多则十两八两。从端门到云台,要穿过六道门,虽然每道门所送不多,但加起来也是个不小的数目。身为朝廷命官受到皇上召见固然是无上殊荣,但这守门官的路票盘剥也是一笔不小的负担,一些清廉官员每每为此叫苦不迭却又莫可奈何。也有一些官员想硬着头皮闯过去不给,守门官就会把他拦住百般刁难,往往误了觐见时间而遭到惩处。曾经有一位知县觐见皇上,随身带了四十两银锭。守门官欺他是个乡巴佬小官,连哄带唬,才过四道门,所带的银子就被敲诈得一干二净。过第五道门无路票可送,守门官是个挖窟窿生蛆的阴损主儿,便故意指错路,让这位县令走进一位贵妃住着的院子。擅闯禁宫,这可是犯了天条,理当受刑大辟,虽然许多官员上折疏救,这位县太爷依然受到廷杖被打断了一条腿,并革职回籍永不叙用。这等惨痛教训,叫官员们听了谁不心惊胆战?因此都抱着息事宁人蚀钱免灾的态度,凡人大内都备足“路票”钱。当然,官员中也有不信邪的,每次入宫经过那些重门,都犟颈驴子似的扬长而去。当年的海瑞是那样,眼下在左掖门外候旨的朱衡也是这样一位软硬不吃的硬汉。
     朱衡与高拱是同年进士.岁数却比高拱大了五岁,今年已过了六十七。他两度担任工部尚书,这第二次已当了七年,如今还在任上。张居正担任首辅之初,为稳定局势,留任了三位老臣。一是吏部尚书杨博,二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第三便是这个工部尚书朱衡。众京官都还记得,隆庆六年穆宗皇帝驾崩前夕,这位倔老头为了潮白河工程款一事气得要敲登闻鼓。在部院大臣中,朱衡的倔犟是出了名的。在他的脑子里只有事体没有人情。凡工部职责权限之事,他把关极严,若不合规矩,哪怕是御旨他也敢违抗:因此在京城官场中,大至三公九卿小至部曹掾吏,莫不都对他敬畏三分。
     兴许是天可怜见,就在朱衡在门洞里备受煎熬的时候,一阵紧过一阵的北风忽然间弱了下来。朱衡一直跺着冻得发麻的双脚,不停地揪着一挂挂的清鼻涕。这会儿略略感到好受些。忽然,隔着厚重的门壁。听得里面隐隐约约传来对话的声音:
     “他娘的.这北风怎么停了?”一个尖尖的嗓音没来由地咒骂起来:
     “是啊,”另一个更显得油滑的声音接腔,“老天爷该不是姓朱吧。”
     “这老屎橛子,咱们讨个值房住住,他从中作梗,这回逮着机会,让他吃吃苦头。”
     “这苦头还没吃够呢。老天爷帮着他。”
     “……,’
     朱衡听得真切,只觉得心窝子像是被人踹了一脚。他咬着发乌的嘴唇,愣怔怔地望着黑漆漆的长天,想起去年冬月发生的一件事情:
     京城各大衙门及这皇城紫禁城的所有房屋,无论是兴建或修缮整理,统归户部管辖。这午门之左一直有五间值房,本系候朝官员暂时休息之处,同时也收贮了一些卷箱,凡人经筵侍班讲读,亦在此伺候。去年冬月,这午门的新任值门官王起忽然上了一道内折,向皇上讨这五间房居住。皇上发折出来,着工部斟酌。朱衡一看折子就有气,心里头直骂阉竖们胆大妄为,竟然把主意打到官员候朝的值房上来。遂以工部名义上了一道公折,言这五间值房是永乐皇帝对候朝官员心存体恤而建造,之后历经百余年八个皇帝,此值房都未曾更易。现在怎能更改祖宗法度,变众官候朝之值房为守门员之私宅?小皇上看了这个公折后,批道:“既是各衙门公会候朝之所,今后不许奏讨。”这一场小小风波才算平息。朱衡每天有多少大事要办,此等小事一经过去,他就忘得干干净净。没想到由此得罪了这个狗眼看人低的值门官。今日得此机会意欲往死里整他。
     跺了一会儿脚,朱衡稍感暖和。他不想窝在门洞里听“闲话”生气,便一边搓着脸,一边踱步到广场上,班头跟着他一步不离左右。此时天色欲亮未亮,正是一天中最为贼冷的时候。朱衡高一脚低一脚走近端门,弱下去的风势忽然又猛烈起来,吹得朱衡踉踉跄跄站立不稳,万般无奈,只得在班头的搀扶下挪到墙角儿暂避。眼见那股子寒风愈吹愈烈,转瞬间又形成地动山摇之势。朱衡倚着高墙,感到那厚重的墙体也在抖动。他忽然产生了一丝恐惧,眼前出现了天倾地陷的幻景。班头紧紧搂着瘦骨嶙峋的朱衡,感觉是搂着一根冰柱子。心里担心老头子顶不住要出事,便大声嚷道:
     “老爷,咱们回吧!”
     “回,回哪儿?”
     “回家:”
     朱衡拼命地摇头,他的舌头僵硬,已是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但他仍断断续续说道:
     “咱、咱、咱等、等皇、皇上…,’
     偏这时候,五凤楼上的一盏硕大宫灯被吹脱了钩子,任风撕扯着轰然坠下,重重地摔在朱衡面前。眼见半空中冷不丁飞下一颗火球,朱衡猝不及防,吓得惊叫一声。顿时一口痰堵在喉咙口上瓷瓷实实吐不出来,片刻儿就憋昏了过去。班头一只手搂着他,另一只手又是摇他脑袋又是捶他的背心,好不容易才让他把那口痰“咳”了出来。人虽然苏醒了过来,但已是软绵得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差不多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天色才慢慢放亮。在刀搅一般的北风中,但见黑黢黢的城墙,高耸耸的楼阁,密沉沉的飞檐,光溜溜的地砖,都像是用寒冰砌成。班头费了老鼻子劲把朱衡搬到轿子里蜷起,然后又去敲门,两只拳头擂得生痛,半晌才听得里头有人走过来,隔着门缝儿喊道:
     “朱大人您请回吧,皇上今日有事,会见取消了。”
     班头也不答话,只命令轿夫赶快起轿,如飞一般回到石缸胡同.
     朱衡回到家中,已是嘴唇发紫四肢僵硬,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抬到热炕上焐了几床厚棉被,足有半个多时辰都没缓过劲儿来。本说是去见皇上,一家人兴奋得不得了,谁知竟是这样站着出去抬着回来,合府百十口主仆无不慌炸了把儿。朱衡的诰命夫人本已上了年纪,哪经得这般惊吓?守在床边六神无主,除了一把一把地抹眼泪,再也想不起该干什么。亏得管家朱禄方寸不乱,张罗着让厨子熬了一碗浓浓的姜汤,端到床边来,撬开朱衡的嘴一点点地灌下,然后把被子焐得紧紧的发汗。这么翻来覆去的折腾,大约翻了巳牌,一直昏迷着的朱衡才悠悠醒来。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竞忘了发生的事情,看看床边围着的人脸上都挂着泪痕,不解地问:
     “你们是怎么了?”
     看他犯迷糊,老夫人更是心如刀绞,只瘪着嘴呜呜地哭。还是朱禄挤上前来答道:
     “老爷,今儿五更天,你在午门外冻坏了。”
     经这一提,朱衡才醒了神,记起了早晨在午门外受到的侮辱和磨难,顿时头痛得针扎一般。他本来就有哮喘病,经此一冻便是发作得厉害。嗓子里像扯风箱似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也吐不过气来,婢女给他垫高了枕头,老夫人又张罗着找出家中常备的“六神顺气丸”,让他服下,这才又慢慢平稳下来,待他喘咳稍停,朱禄问道:
     “老爷,您不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么?”
     “唔?你是说,说……”
     朱衡又是一阵呛咳,婢女赶紧给他捶背,待吐出痰后,管家继续说道:
     “小皇上才十二岁,朝中又无甚急事,怎么可能这么早传旨见你呢?既然传了旨,为何又突然不见了呢?”
     “啊?”
     “我看八成是太监使坏。”朱禄肯定地说,“老爷,你平日进宫,从来不给值门官施舍路票,这帮家伙的心都是秤钩做的,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有几分道理,”朱衡微微颔首,又狐疑问道,“不开值房的门让老夫受冻,这是太监使坏,但我看他们还没这么大的胆子乱传圣旨,这有欺君之罪,谁敢?”
     朱禄想想也是,也就不再吱声。这时候门子来报:工部左侍郎潘季训来访。朱衡知道潘季训此来肯定不是一般的探望,不能拒见。按士人规矩,正式会客应在客厅,倘是密友,也可延至书房。同朱衡一样,潘季训也是有名的治河专家,只是在治河方略上,与朱衡不尽一致,但潘季训是一个正人君子,自前年京察从江西巡抚调任工部左侍郎,勤勉做事远离是非,朱衡对他很是器重,工部一应大事都与他商量,堂官佐贰相处得十分融洽。朱衡本想安排在客厅见面,但没有力气撑坐起来,只好请家人回避,把潘季训请到床前会见。
     潘季训在朱禄的引领下走进房中,一眼瞥见躺在床上的朱衡面色蜡黄眼窝塌陷,形色枯槁眼神也是憔悴不堪。禁不住心下一酸,趋向床前握着朱衡的手,噙着两泡热泪说道:
     “朱大人,你受苦了。”
     “这苦受得窝囊,”朱衡自我解嘲说道,‘‘阉竖们就因为老夫不肯给路票,就买通了老天爷来整我。”
     “朱大人,事情恐怕不这么简单,”潘季训在床前坐了下来,忧虑地说,“今日刚刚点卯,杭州织造督办太监孙隆又到部询问,特制皇上龙袍的移文何日下发?”
     “这个移文不能发!”朱衡虽然身在重病之中,但谈起公事来,还是那么决断。
     “部堂大人的意思,我们都知道,因此回绝了孙隆,告诉他此事还要上奏皇上,就工费银问题再行磋商。那孙隆悻悻而去,临走留下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你们部堂大人已在左掖门外守了两个时辰的门墩儿,未必还想多候几次?听他的口气,朱大人受此折磨,肯定与江南织造的移文有关。”
     “这么说,是孙隆假传圣旨?”
     “下官有这个怀疑。”潘季训想了想,又道,“不过,没有人撑腰,孙隆决不敢这样干。”
     “这人会是谁呢?”朱衡问。
     “那还有谁?诈传圣旨,可不是一般人敢做的。”
     潘季训为人谨慎,说话留有分寸。朱衡想着那个人是冯保,却也不便说出口。顿时又烦躁不安血往上涌,两眼一直再次晕厥过去。慌得家人又是灌参汤又是掐人中,好半天才又把弄醒。潘季训怕留在这儿添乱只得悄悄儿告辞。朱衡睁开眼珠子见不着潘季训,窝了一肚子话找不到人倾诉,喘了一阵子,他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竟一掀被子下了床,让婢女拿过官袍替他穿上。
     “你要干什么?”夫人问。
     “上内阁。”
     夫人急了,数落道:“瞧你这样子,风都能吹倒,哪能出门,快躺到床上去。”
     “你放心,老夫这口气,一时半会还断不了。”
     朱衡说着,又是一阵呛咳,但他不顾家人的劝阻,硬是犟着出门登轿而去。
     张居正一大早入得值房,杂役早把地龙烧得很暖,张居正先去内屋解下挡风的斗篷,又脱下穿在官袍里的羊羔皮袄子,这才出来问一旁候着的书办姚旷:
     “莫文隆来了吗?”
     姚旷回答:“昨儿个通知的是辰时过半,眼下离辰时还差一刻呢。”
     “他人一到,就领到我这里。”
     张居正说罢,就蹙到紫檀翘头大文案后头,在那把黄花梨透雕靠背玫瑰椅上落座。案台上先已放了一只贴了封条的折匣,皇上看过的奏折,都由司礼监盖了关防装匣封出,每日早晨送到张居正的值房拟票。张居正命姚旷启封开匣,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奏折,只见封皮题签上写着:“工部尚书朱衡请酌减杭州织造局用银疏”,顿时就打开来阅读:
     昨者,杭州织造局提督太监孙隆到部传谕:今年杭州织造局用银数增至八十万两银。循例本部出半,应调
     拨四十万两银。臣奏称:此项增费太大,无章可循,欲乞圣明按常额取用。
     臣等看得:祖宗朝国用,织造俱有定额。穆宗皇帝常年造衣,用银不过二十万两,承祚之初年,亦只费四
     十万两。且此项用度,须司礼监与本部会商定额,然后奏明圣上请银。所费银两,内库出一半,本部出一半。
     今次用银,突然增至八十万两之巨,且事前司礼监不与本部会商,竟单独具事上闻,请得谕旨。如此做法不合
     规矩。因此,本部拒绝移文。
     仰惟皇上嗣登大宝,屡下宽恤之诏,躬身节俭,以先天下。海内忻忻,方幸更生。顷者以来,买办渐多,
     用度渐广,当此缺乏之际,臣等实切隐忧。辄敢不避烦渎,披沥上请。伏愿皇上俯从该部之言,将前项银两裁
     减大半。今后上供之费,有必不可已者,照祖宗旧制,止于内库取用。臣等无任惶悚陨越之至。
     读完这篇奏疏,张居正在心里头连连叫了三个“好”字,又把这折子从头到尾细读了一遍,这才放下。正思虑如何拟票,姚旷把杭州知府莫文隆领了进来。
     莫文隆五日前进京述职,张居正三天前就已接见过他,该谈的也都谈了,本不该再见的。盖因他昨日听说孙隆到工部办理移文让朱衡轰出来的事,情知会有一场风波发生。朱衡与冯保都不是息事宁人之辈,何况这件事涉及国家财政,是发生在万历二年新春上元的第一件大事。张居正心底清楚,无论从哪一方面看,他在这件事情上都不能袖手旁观。当然,他可以耍滑头,两边都不得罪,把最后的仲裁权交给皇上,但他不想这样做。自前年六月上任首辅,到万历元年年底这一年半时间,他主要精力都放在整饬吏治上头。为了解决积弊多年的文恬武嬉政务懈怠现象,他首创“考成法”约束官员。这个“考成法”的内容是:凡皇帝谕旨交办,政府日常公务以及各衙门执掌之事,必须专人负责,限期完成。所做每一件事,其完成情况都要记录在册,以备查验核
     实。今后,所有官员的升迁,奖励或罢黜,都凭这本‘‘考功簿”的档录作为依据。这项改革看似简单却很管用,自推行以来,京城各大衙门一扫过去那种疲疲沓沓冷水泡蘑菇的办事作风。每接手一件事,当事官员再不敢敷衍塞责。过去那种有令不能行有禁不能止的局面有了根本转变。究其因,是官员们害怕在“考功簿”上记下秽行劣迹,断了晋升之路。人既管住了,张居正便想从今年也就是万历二年起开始整顿财政。
     但是,他已考虑了多年的深思熟虑的一揽子计划还来不及推出,杭州织造局用银的矛盾就发生了,他立刻就敏锐地感到,这件事为他的财政改革提供了绝妙契机。基于这层考虑,他不但没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那份闲情,反而寝食难安,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因势利导把这里头的“戏”做足,因想到杭州织造局的事情历来由杭州府衙帮办,为了摸清情况,他临时决定再次接见莫文隆。
     莫文隆五十岁出头,通籍之后,从正九品的县主簿干起,他从未破格提拔,硬是凭着三年考满晋升一级的士人通途,一步步爬到现任的杭州知府任上。他在这任上兢兢业业干满六年,去年例当晋升,但因杭州是江南财赋重地,争抢这一职位的人很多,吏部一时委决不下。张居正遂决定让老成持重的莫文隆留任,给他晋升一级,挂从三品的浙江省布政司参政衔。这一安排自然让莫文隆高兴,心里头对张居正存了一份感激。
     因是第二次见面,也就不用寒暄。张居正很快把话切入正题,问道:
     “杭州织造局衙门,离你们府衙有多远?”
     “不算太远,都在清波门附近。”
     “平常来往多不多?”
     “不多。”
     “为何?”
     “他们是钦差。”
     张居正听出莫文隆话里头有弦外之音,也不再追问,只是谑道:“惹不起躲得起,是不是?”
     莫文隆咧嘴一笑算是默认。
     张居正接着问:“杭州织造局的公事,你们府衙如何配合?”
     莫文隆摇摇头,略一迟疑苦笑着问:“首辅大人,您允许下官说实话否?”
     “当然要说实话。”
     莫文隆伸出四根指头,决然地说:“四个字,苦不堪言。”
     “苦在哪里?”
     “第一,难的是给织户派活儿,给皇上制龙衣,布料特别讲究,就说一匹大红妆花过肩蟒缎吧,从缫丝到染色,每一道工序都丝毫不得马虎。一匹缎子千辛万苦织成,钦差的督造太监过目检查.若找到一个米粒大的疵点,这匹缎子就算废了。织户忙活了半年,不但领不到报酬,那报废的缎子还不给退回。”
     “为什么?”
     “钦差说的理由是,这是专给皇上织造的面料,说什么也不能让它们流传到民间。”
     “这么说,杭州的织户饱受这钦差之苦?”
     “可不是。”莫文隆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态,接着说,“一匹缎子就算验关过了,织造局也只肯付给二十两银子?”
     “实际价值多少?”
     “值八十两。”
     “那织户岂不亏本?”
     “是啊,不然下官怎么说是苦不堪言呢。”莫文隆逮着机会诉苦,索性一吐为快,“所以,每年为织造局摊派织工,成了杭州府衙第一等的头痛事。八十两银子一匹的缎子,织造局只肯给二十两,杭州府衙这里抠一点,那里抠一点,再给织户凑二十两。即便这样,也没有哪一家织户愿意干。”
     “那你们是如何摊派的?”
     “每年织造局的计划下来,府衙就派人去把织户按里甲召聚起来,分片抓阄儿,抓着谁就该谁。”
     “这样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
     “下官知道这不是办法,但别无良策,方才说的是第一难。第二难是绣女,一匹缎子按式样裁制成衣,然后再将金百花图案刺绣上去……”
     “行了,这些你就不用说了。”张居正打断莫文隆的话,“据此倒推也约略知道,每道工序都把关极严,织造局所付工钱又很少,是不是?”
     “是。”
     “你当了六年杭州知府,对织造局的内情也摸得很熟,今天你对我说实话,制一件龙袍,到底要花多少两银子?”
     “从织造局的账面上付出来,不到两千两银子,咱府衙还得往里贴两千两。”
     “总共才四千两?”
     “是,”莫文隆肯定地回答,“这已是满打满算了。”
     张居正好一阵默然。然后长吁一口气,叹道:“隆庆皇帝生前比较节俭,给他制作的龙衣,价码儿最低,却也是二万两银子一套。”
     “是啊,”莫文隆瞧着张居正沉重的脸色,谨慎答道,“下官上任杭州知府,正好给隆庆皇帝做了四年龙袍。他大行前一年,做一件便宜的,造价是八千两银子。”
     “实际值多少?”
     “这件龙袍只用了三千两银子。”
     “造价二万两银子的龙袍呢?”
     “下官方才已说过了,四千两银子。”
     “四千两银子,从织造局的账上付出来!实际上只有二千两。只有二万两银子的十分之一,剩下的银子都哪里去了?”
     张居正已是十分的震怒,一拍案台问道。其实他并不是问莫文隆,而是一腔愤懑脱口而出。莫文隆不知端的,却以为问的是他,顿时吓得冷汗一冒,挺直了身子答道:
     “回首辅大人,杭州织造局直受内府管辖,该局的账目,下官无权过问。”
     “我并不是问你,”张居正见莫文隆误解,又解释说,“我是在想,一件龙袍的造价与请银的价格之间,悬殊如此之大,怎么就没人管。”
     “这个没法儿管。”莫文隆小声嘟哝。
     “为何?”
     “自开国圣君洪武皇帝到如今,造龙袍的价格都高悬不下。这已成了定规,没有人去怀疑它是否合理。”
     “这中间巨大的差价,难道都让钦差督造们贪墨了?”
     “首辅大人没到过杭州,不知道督造的太监们日常生活是如何的奢侈.”莫文隆愤愤说道,“这些人经常大宴宾客,炮龙烹风只当常事.西湖上最豪华的游船,就是他们织造局的。”
     此前,张居正就一直怀疑织造局用银有虚报成分,但没想到漏洞会这么大。国家税赋有限,每年人不敷出,户部恨不能一个子儿掰成几半儿花,可是,这些太监们却如此挥霍无度。太仓纵然是金山银山,这金山银山纵然堆得比景山还高,也不够这些败家子们冒额鲸吞。想到这里,张居正脱口喊道:
     “莫文隆。”
     莫文隆赶紧起身应道:“下官在。”
     张居正示意他坐下,又问:“仆听说,你与致仕的应天巡抚张佳胤是同乡?”
     “是。”
     “张佳胤是有名的干练之臣,隆庆五年,由于仆的举荐,他由兵部职方郎中晋升为应天府尹。到任一年时间,就政声鹊起。深得地方爱戴。隆庆六年四月,因处理安庆兵变触怒了高拱而被免职。仆主持内阁后,意欲给他复职,却不凑巧他家慈升仙,须得夺情三年。上个月他还有信致仆,言在家治《易》,颇有心得。”
     听得首辅如此称赞张佳胤,作为同乡,莫文隆亦觉脸上有光,答道:
     “张佳胤是家乡有名的才子,深得士人注仰。”
     “他不单是才子,更是难得的循吏。”
     “循吏?”莫文隆一愣。
     “对,循吏!”张居正答得斩钉截铁,“莫文隆,你应该以他为楷模,勇于任事。”
     “是,下官谨记首辅教诲。”莫文隆刚说罢这一句应景儿的话,忽然又明白到首辅话中有话。犹豫了一下,又答道,“下官待罪官场这么多年,一不贪,又不怕吃苦,惟独缺的,就是一个‘勇’字。”
     “而仆现在向你要的,恰恰就是这个‘勇’字,”张居正说张佳胤,目的就是启迪莫文隆要做一个诤臣,“杭州织造局的内情,你既摸得清楚,就应该上书直谏,以张皇上耳目。”
     “谏什么?”莫文隆仓促中问了句糊涂话。
     “织造局制作龙袍的工价银。”
     “这……”
     “有难处吗?”
     张居正扫过来的目光,火一样灼人。莫文隆浑身不自在,畏葸答道:
     “下官说过,龙袍工价银自洪武皇帝开始,就是这么定价的,都二百年了,经历了九个皇帝,未曾更易,这已成了祖宗规矩。”
     莫文隆的这段话中藏了心机,盖因张居正出任首辅之初,第一次觐见皇上陈述自己的治国方略时,曾说过“一切务遵祖制,不必更易”.这席话登在邸报上,已是布闻天下。对当时纷乱妄测的朝局,的确起到了稳定作用。这一年半时间,张居正的治国大略,与这句话也基本相符。因此,莫文隆特别提出“祖宗规矩”四个字,意在提醒张居正,这件事不可乱碰。张居正心思通透,哪能听不懂莫文隆的话外之音?他觉得不仅是莫文隆,就是整个官场,都存在着不知如何审时度势掌握通变之法的问题,因此便借机阐述自己的观点:
     “祖宗规矩并不是铁板一块,其中有好有坏。好的规矩,一个字都不能更改,坏的规矩,不合时宜的规矩,就得全都改掉。譬如织造局用银这种瞒天报价的做法,不仅仅是坏,简直是恶劣透顶,焉能不改?”
     听这掷地有声的口气,莫文隆知道首辅已经下定了决心,加之他平素对织造局钦差的飞扬跋扈早就心生痛恨,因此爽快答道:
     “首辅欲开万历新政,下官无任欢忻。矫枉黜侈竭诚事启本是臣节。下官明日动身返回杭州,一回到府衙,就立即写折上奏。”
     “你回杭州要多少天?”
     “水路半月,陆路十天。”
     “太晚了,”张居正脸色露出急切的神气,“我看事不宜迟,你这就回到客栈,写好了折子送到通政司,然后再动身回杭州。”
     莫文隆不明白首辅为何要得这么急,却也不敢问。正说告辞,只见姚旷神色慌张跑了进来,对张居正说道:
     “首辅大人,工部尚书朱衡被人抬进了内阁。”
     张居正这一惊非同不可,急忙问道:“什么,抬进来的?发生了什么事?”
     “听说他在左掖门前被冻坏了。”
     姚旷接着就把五更天里左掖门前发生的事大致讲了一遍,张居正听罢,斥道:
     “发生这么重大的事情,为何现在才来报告?”
     姚旷答:“小的也是半个时辰前才知道,因见着首辅在与莫大人谈话,就没有进来打扰。”
     张居正情急中不得细问,只对莫文隆说:“你回去照仆说的办,要快!”说罢起身离坐,在姚旷引领下出门迎接朱衡。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01:47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金缕曲 熊召政著
第 四 回 白发衔冤昏死内阁 红颜薄命洒泪空楼



张居正刚出门,便见次辅吕调阳也闻讯出了值房,两人穿过走廊来到门厅,只见朱衡被人架着,正艰难地朝前挪步。厅堂里本来就聚了不少候见的官员,这会儿都纷纷起身看热闹,一片窃窃私语声。看到两位辅臣疾步走了过来,又都吓得纷纷回避。却说朱衡一定要拖着病身子来到内阁,原是要找张居正吐吐冤屈泄泄疾忿,谁知一出门再遭风吹,顿时哮喘又犯了,喉咙堵得厉害,脸憋得青紫。朱禄和另一名家仆把他搀进内阁值楼,那副狼狈样子自不待言。这会儿见张居正与吕调阳上前迎接,一时激动说不出话来,哽咽喊了一声“首辅”,竞已是老泪纵横。张居正忙将他请进就近的客厅,吩咐杂役把地龙烧得更暖些。
     刚在客厅落坐,朱衡就猛烈地咳嗽,朱禄赶紧掏出手绢给主人接痰,一向讲究整洁的张居正觉得不雅相,便别过脸去。咳嗽声才停,就听得坐在一旁的吕调阳结结巴巴问道:
     “朱大人,您、您、您这、这是怎、怎么了?”
     朱衡喝了一口侍者送上的热茶,喘气略顺了顺,劈头盖脸就来了一句:
     “两位宅揆均在,老夫是来辞官的!”
     张居正因已知道了“左掖门事件”,对朱衡的这个态度并不吃惊,但仍肃容问道:
     “朱大人,您怎么突然冒出这句话来?”
     “阉竖们逼着我走啊!”
     朱衡重重地戳着拐杖,花白胡须一翘一翘的。看到两位辅臣都脸露狐疑之色,朱禄便壮着胆子插嘴说道:“咱家老爷在左掖门前冻坏了。”接着讲了事情经过。他的话音一落,一向木讷的吕调阳已是气得五官挪位,一跺脚说道:
     “岂、岂有、有此、此理,小小守门官竞、竟敢、敢耍弄朝、朝廷的股肱大、大臣,哪、哪里还、还有王、王法!”
     朱衡本就在气头上,听得吕调阳这句话,更是血冲脑门,几乎是声嘶力竭诉道:
     “我辈青青子衿,一辈子饱读圣贤之书。三十余岁列籍朝班,戴罪官场。治淮河,在田家硖截流差一点被洪水淹死。修济宁卫码头,遇着饥民造反,又差一点被乱棍打死。如今三十多年过去,老夫身历三朝,实心为朝廷办事,从不敢有半点疏忽。谁知如今到了古稀之年,反而遭此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升斗小民,穿窬之徒,尚且有尊严不可冒犯,何况我辈?古人言,鼎烹斧锉可也,但万不可受凌辱。皇城之内,午门之下,小小阉竖竟然如此放肆,老夫还要这身官袍干什么?”
     朱衡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伤心,竟颤巍巍站起来,抖索着要脱下身上的官服。吕调阳赶紧上去阻拦,把他扶回到椅子上坐下,对张居正激愤言道:
     “首辅,国朝两百年来,还从未发生这等事情。若不严惩,朝纲何在!”
     张居正看到朱衡强撑病体跑来内阁讨公道,心里已是十二分的同情。他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把朱衡劝回家调养将息,听到吕调阳书生气说话,给老朱衡火上浇油,心里头已生了几分不快,便宕开说道:
     “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嘉靖四十年,左掖门守门官假传圣旨,让御史李学道候见。当时正值盛夏,日头又毒又辣,李学道晒了两个时辰,几欲中暑:后来知道是守门官戏弄他,一怒之下,两相扭打起来,因此惊动皇上。结果是守门官受了二十杖,而李学道竟然官贬三级,外放州同。”
     “这种处置有违祖制,李学道受此凌辱,为何还要贬官三级?”吕调阳不服气地嘟哝。
     “趟宦受宠,古今皆然。”张居正叹一口气,继续言道,“唐宪宗时,元稹出使四川,途中为住官驿事,与一位宠宦发生争执,宠宦用马鞭把元稹的脸击出一道又深又大的血口。事情传到京城,非但宠宦没有处理,反而把元稹贬为士曹,一时间士林震怒。元稹的好朋友白居易上书言‘中使凌辱朝士,不问其罪,而朝士先贬,如此处置,恐自今而后,踏宦出宫愈亦横暴,无复敢言者。’唐宪宗收了一大堆这样的折子,终是置若罔闻。”
     吕调阳与朱衡听张居正这一席话,都咂摸不出味道来。他究竟是想严惩肇事者还是息事宁人忍让为先?朱衡内心中一股子失望之情油然而生,接过话茬气呼呼说道:“老夫自认倒霉,惹不起未必还躲不起?今日先来内阁照会,明日就给皇上递折子,辞官回家。”说罢站起身来,欲挪步离去。张居正赶紧过去又把虚弱的朱衡搀扶着坐下,好言劝道:
     “朱大人千万别说气话,不谷方才所言,绝没有袒护*宦的意思。我辈都是士林中人,惺惺相惜,怎么可能与胸无点墨的阉竖们沆瀣一气?不谷之所以说了两个例子,意欲说明宦官得宠,实乃是朝士之大不幸。我万历皇帝初嗣大统,正欲革故鼎新重振朝纲:怎么能容许这等事情发生?朱大人受此凌辱,不谷虽未在场,但感同身受。不过,内官犯法,政府不能直接处理,而是由内官监直接秉断,不谷马上派员同内官监交涉。”
     这一番抚慰的话,朱衡听了心下稍安:吕调阳趁机问道:“朱大人,有一句话也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说;”朱衡抬了抬干涩的眼皮。
     “这一个小小的左掖门守门官,为何要下此毒招整你,此中必有蹊跷。”
     “是的,”朱衡喉咙里一片痰响,费劲地说道,“事情发生后.我也仔细想过。开头以为是路票问题,老夫这么些年入宫觐见皇上,从不肯给阉竖们送什么买路钱,我知道他们恨死我了。后又转而一想,这是多年的事儿了,他们就是想整我也拖不到今日,老夫又想到可能是去年冬月左掖门新任守门官王起向皇上奏讨门外那五间值房之事,被老夫一道折子搅了他的如意算盘,他因此怀恨在心,故选了这么个恶劣天气整治老夫。但是,一个多时辰前潘季训到老夫舍上探望,才揭开了真正谜底。”
     “是何原因?”张居正问。
     “还是为杭州织造局申请八十万两用银之事,老夫拒不移文,因此种下祸根。”
     “啊,竟是为这件事?”张居正咬着腮帮骨略一沉思,说道,“今天早晨,皇上已把你的奏折发来内阁拟票,朱大人,你这道折子写得非常之好,不谷赞同你的建自……”
     他的话还未完,只见乾清宫一名传旨太监已是一脚跨过了门槛。这太监并不认识朱衡,却也不回避,对张居正说道:
     “首辅张先生,皇上让奴才前来传旨,听说工部尚书朱衡深更半夜跑到左掖门前闹事,二品大臣如此不讲体面,究竟为何?望查实奏来。”
     这名太监干巴巴地说完这几句话,便转身出门走了。被张居正苦口婆心劝了半天情绪才稍稍稳定的朱衡,顿时一下子傻了。张居正想着要抚慰几句还来不及张口,只见朱衡两手突然松了拐杖,眼白一翻,身子朝后一仰,已是直挺挺滑到了地上。
     过了午时,张居正也无心思吃饭,在值房里焦急等待朱衡的消息。朱衡昏厥后,张居正一面命人飞速去请太医,一面命人赶紧把朱衡背上轿抬回府中。新年上岁的,总不能让一个三朝元老二品大臣死在内阁。大约半下午时分,派到朱府的人才传回消息,朱衡已被救治过来,但还满嘴呓语。太医恐再生意外,半步也不敢离开。张居正这才心下稍安,立马儿就感到疲乏,正说打个盹儿,又有司礼监内侍前来禀报,说是冯公公在文华殿恭默室等他,有几件事情要商量。张居正让姚旷揪条毛巾擦了把脸,便信步走了过去。
     天色还是阴沉沉的,老北风松一阵紧一阵吹得人心里头发烦。内阁与恭默室并不很远,走这短短一截子路,张居正就感到身上冷嗖嗖的。看到他来,守值太监连忙挑帘儿躬身迎他进去,先到的冯保,也屁股离了靠椅站了起来。瞧着他笑吟吟说道:
     “张先生,这北风刀子似的,您出门,咋也不带个护耳?”
     “就这几步路,何必费事。”
     两人寒暄着重新落座。春节歇衙半个月,如今开衙五天了,这前后将近一个月时间两人未曾谋面。乍一相见,免不了都做出亲亲热热的样子互相说些吉利话儿。小内侍摆了茶点上来,张居正本来就有些饿,便捡了桃酥芝麻糕胡乱吃了几块。冯保看到张居正脸上约略有些倦容,便关切地说:
     “张先生,看你的样子,好像很累。”
     张居正点点头,把话引上正题:“是呀,朱衡今天晕倒在内阁,忙得我午饭也顾不上吃。”
     “朱衡他咋了?”
     冯保装作什么都不知,一副吃惊的样子。张居正知道他是在做戏,也不点破,只蹙紧眉头说道:
     “朱衡跑来内阁告状。”
     “告谁呀?”
     “告左掖门值日官。”
     “告他怎的?”
     “假传圣旨。”
     “哦?”冯保阴笑着说,“原来是为这件事,左掖门的值日官王起大清早就对我讲了,说朱衡发神经,深更半夜跑来说是皇上要召见他,要王起开门。”
     冯保说得稀松,张居正听了好不自在,便沉着脸说道:“朱衡三朝老臣,一向持重,没有中官传旨,他顶着北风跑到左掖门干啥?”
     “是啊,老夫也这么寻思。”冯保极力掩饰幸灾乐祸的神情,讥道,“王起有王起的说法,这事儿,原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上午,传旨太监来到内阁传了皇上的旨意,说朱衡深更半夜跑到左掖门闹事,要仆查处此事。”
     “不单皇上,连太后在内,听了此事都很生气呢!”
     “是谁向太后和皇上禀报的?”
     “咱。”
     “冯公公,你不觉得这件事情奇怪吗?”
     “有啥奇怪的?”
     “朱衡三朝老臣,名倾朝野,他一举一动诚为风范,没有人去他家传旨,他怎么可能跑到左掖门来呢?而且昨夜变天,北风如刀。依仆来看,肯定是有人诈传圣旨,存心坑害朱衡。”
     “这个人是谁呢?”
     “肯定是中官。”
     “张先生这么肯定?”冯保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见冯保闪烁其辞一味推诿,张居正心里头很不受用,又不好发作,只得旁敲侧击言道:
     “这件事情一旦传开,恐怕对你冯公公不利。”
     “是吗?”冯保警觉地望了张居正一眼。
     “中官诈传圣旨,这是犯了欺君之罪。您是内廷总管,至少,那些乱嚼舌头根的,可以说您冯公公管教不严。”
     “我回去查一查,看是谁干的。若凿实,就把他关起来。”冯保应付地说,顿了顿,又道,“张先生,你还得按皇上的旨意查一查朱衡那一头。”
     “冯公公,有这个必要吗?仆敢断定,朱衡是受害者。”
     张居正说得斩钉截铁,冯保听了不对胃口却也不好争辩,借喝茶定了定神,然后说道:
     “张先生,老夫今番见您,原是奉了太后和皇上之命。”
     “啊,太后有何吩咐?”
     “三件事情,第一是定一定皇上今春经筵的开筵日期,第二是武清伯李伟的修坟事,第三就是为杭州织造局的用银事。”
     张居正知道这三件事太后都是要听回音的,略一思索,便笃定答道:“今春的经筵,昨日就找来三名讲官议过,开筵日期定在二月花朝后一日,讲官们都在按这个日期作准备。你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武清伯修坟?”
     “对,”冯保接着说,“武清伯说是在沧州看中了一块吉壤,太后让问问您,该如何定夺。”
     “皇亲国戚一应勋爵的婚嫁丧葬大事,宗人府皆有定规,按规矩办就是了。”
     听这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口气,冯保就知道张居正对李伟没有好感,只是碍于李太后的情面不作表露罢了。他本想提一提李伟的“伯”升“侯”问题,想了想觉得不是时机,故压下了这念头径直问道:
     “关于杭州织造局用银事,张先生有何看法?”
     一俟扯上这个话题,张居正马上就想到上午与杭州知府莫文隆的谈话,心里头便波涛腾涌。他知道织造局用银增至八十万两是冯保的主意,此刻若按本心来谈,肯定是一谈就崩。因此便耍了个滑头,绕个弯子反过来问冯保:
     “听说孙隆去工部办理移文碰了钉子?”
     “是呀,”冯保装成局外人的样子,“据孙隆讲,他让朱衡轰了出来,朱衡还就此事给皇上写了一道折子,这折子,今日早上已转到您手上了。”
     “是的。”
     “您准备如何拟票?”
     “朱衡跑来一闹,折子还来不及看呢。”张居正一句话搪塞过去。
     冯保大略已猜出了张居正的态度,便向前倾了倾身子,故作神秘地说:
     “张先生,老夫在这里先给你透个底儿,李太后觉得朱衡倚老卖老,不大喜欢他。”
     “是吗?”
     张居正嘴上这么应着,心里头却是起了波澜:
     却说张居正担任首辅之初,留任杨博、葛守礼、朱衡三位老臣,其意是借助钟馗打鬼。当时人情汹汹,说是他联合冯保耍阴谋使绊子挤走了高拱。张居正对这三位老臣礼敬有加,的确起到了“压倒群猴莫乱啼”的效果。不消半年时间,他就控制住了局势。一些犟脖子卖拐明里哼哼哈哈暗中发冷箭的刺儿头,都被他拔葱一般收拾得干干净净,贬的贬谪的谪,哪怕剩下几个,也都变成了秋风中的老丝瓜,孤零零吊在那里孤了势,终究也闹不成事了。如今在京城十八大衙门中,张居正真个是一呼百应,指手向左没有一个官员敢向右看一眼,其威权比之素以铁腕著称的高拱,不知又高出了多少。这种局面得之不易,皇上年幼一应国事仰赖首辅固是重要原因,但更重要的,还在于张居正审时度势因势利导,该忍时就忍到极致,该辣时就辣到十分。他常说自己是
     霹雳手段菩萨心肠。霹雳手段是真,而菩萨心肠则山不显水不显让人看不出来,人们背地里喊他“铁面宰相”,可见惧怕之深。
     局势既定,张居正在推行新政振衰起隳的过程中,却又明显感到三位老臣不但不能继续发挥稳定人心的作用,反而常常因为政见不合而生掣肘。譬如说,对有着秽行劣迹的官员,张居正要求一律严惩。甚至对那些虽无恶绩但碌碌无为平庸昏聩的官员,也大都勒令致仕,绝不允许他们尸位素餐贻误政事。负责对全国官员进行督察稽查手握弹劾大权口含天宪的左都御史葛守礼,却觉得张居正过于严苛。再说吏部尚书杨博,与张居正算是有几分私交,但对张居正荐拔人才的“不拘一格”,也颇有腹诽。他知道张居正锐意改革,一议既出势难收回。因此便动了归隐之意,向皇上递折子请求致仕。此举正中张居正的下怀,但他不愿意背过河拆桥的恶名,因此在为皇上拟旨时,说的都是动情慰留的话。怎奈杨博去意已决连连上疏,最后皇上只得应允。杨博走后不久,葛守礼也紧随其后递折子请求告老还乡,皇上照样谕旨慰留,如此两三个回合,最终皇上“恩准”。两位老臣归乡时,皇上颁赠盘缠并派太监登门抚慰。上道之日,张居正亲率三品以上的在京官员全部参加盛宴送行,场面之热烈隆重,气氛之融洽动情,的确为三朝皇帝以来之仅见。这样一些表面文章,张居正尽可能做得轰轰烈烈。给足两位老臣的面子,让他们尽享尊荣。
     杨博、葛守礼在位时,张居正一心想着怎么与这两位“诤臣”周旋,倒把朱衡给疏忽了。及至两位老人去职离京,硕果仅存的朱衡一下子就到了众星捧月的地位。这朱衡为人刻板,做事丁是丁卯是卯,谁也休想糊弄他。当年几次以右都御史的身份总理河道,治黄河淮河运河,都有可圈可点的实绩可言,因此在官场上也是受人尊敬的楷模。对他的治河功绩以及刚直不阿的性格,张居正深为敬佩。工部衙门的事也用不着过多操心,朱衡是一根实打实的顶梁柱。但是磕磕碰碰的事情屡有发生,时时弄得张居正好生难堪。最典型的一件事是去年秋上,李太后忽然发下懿旨,要以自家名义捐资在涿州修一座娘娘庙。接着皇上也发了谕旨:“着工部踏勘建造。”朱衡拿到谕旨就跑来内阁,朝张居正嚷道:“太后既是自家捐资建庙,就不该摊到工部头上。”张居正
     不急不恼,笑着问:“工部派员踏勘,有何不可?”“仅是踏勘也就好说,但谕旨上踏勘后头,还有建造两字,建造就得花大把的银子,谁出这个钱?近年财政空虚,太仓里银钱匮乏,这一点,你当首辅的比我更清楚。工部正常开销尚且不能保证,眼看春汛就到,但几处河道的修整因缺银两尚不能竣工,哪里还有一两银子的闲钱,去建这座无关国计民生的娘娘庙。”朱衡所说都是实情,说句本心话,张居正对李太后笃信佛教好做功德也是很有意见,心中始终不肯判一个“肯”字。但他从不表露,每次懿旨一出,他总表现出十二分的热情。这次皇上“着工部踏勘建造”的谕旨,还是由他亲自票拟。他的本意是先不让李太妃拿钱,让工部派两个人去涿州选址,再绘制图样,待图样确切再做预算。这一应事体进展的快慢,还不由工部掌握?你慢悠悠磨蹭半年拿出
     个图样来,再送呈李太后审定,不满意还得修改,这一来一去不又过去了几个月?真正动工修建最快也是明年的事情了。到那时,国家财政好转,哪里还挤不出几万两银子来?张居正用意在一个“拖”字,偏朱衡死脑筋猜不透首辅的心思,一口咬定没有钱就决不办事。若是户部兵部刑部的事情,张居正也就把自己的心思明说了。对这位朱衡,他就不便掏心窝子说实在话,只能暗示。但朱衡认死理决不肯变通。闹过内阁后,他还亲自给皇上写折子,力陈工部经费奇缺实难从命,惹得李太后老大的不高兴。亏得张居正想出办法把原属内官监管辖的京城宝和店划到李太后名下。这宝和店专为采购宫内日用货物,一年收入有十几万两银子,李太后拿到了这个店,就解决了每年的香资施舍问题。这么做虽然有假公济私之嫌,但毕竟一劳永逸解决了大问题。有了这笔收入,李太后也就不好意思让别人替她捐资做功德了。自这件事情发生后,张居正就动了心思想把朱衡的工部尚书换掉,但一时找不到恰当理由,这事儿就这么拖着。这次左掖门事件的发生,倒是为他撤换朱衡提供了良机。但事情并非想像的那么简单,关于杭州织造局扩增工价银一事,张居正心里头也是十分的反感。其因有二:一是觉得司礼监不与工部商量单方面定下经费,这样做不单有违祖制,而且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历来宦官干政,有哪个不是从小事上试探?一俟如愿以偿,接下来就是得寸进尺有恃无恐,最终弄得朝局大乱;第二是工价银突然增幅这么大,稍加分析就推断得出,这是冯保利用李太后爱子之心而又不谙织造内情,故狮子大张口,好从中捞取大把的银子。这事情若发生在别人身上,张居正早就使出了霹雳手段,但对冯保,他却不能不谨慎从事。秉持朝纲者若不懂投鼠忌器的道理,一味意气用事,到头来不仅祸及其身,且社稷寻亦覆败。因此,对处理这件事的分寸感的把握,张居正心中有数。最终,这件事情的圆满解决.他必须达到两个目的:一是朱衡离任致仕,二是杭州织造局的用银额度必须大幅降低……
     张居正闷葫芦似的坐在那里想了半天,冯保枯坐难挨,正没排遣处,忽然一名小内侍冒冒失失地从外头闯了进来,冯保认出这是李太后身边的管事牌子王三,便问他:
     “你跑来干吗?”
     王三向两位大人行过参见之礼,然后垂手说道:“老公公,太后让奴才来传个话儿。”
     “说吧。”
     “宫里头钟鼓司的那些戏文,太后都听腻了,她老人家听说京城里头有个叫张九郎的,一张嘴有绝活儿,叫得出百鸟投林,便要老公公安排张九郎进宫表演。”
     王三说完就走了,冯保瞄着他的背影一笑,对刚刚回过神儿的张居正说道:
     “张先生,老夫不能在此久坐了,太后要听张九郎的口技,老夫这就去安排。”
     “啊,张九郎的口技早有耳闻,只是一直未曾听过,”张居正目光幽幽一闪,笑道,“太后倒是满会欣赏。”
     冯保已是起身要出门,临走留下一句话:“张先生,别看太后闲,唯其闲着,她才有工夫琢磨事儿。她想办的事,任谁也不敢违拗。”
     出得恭默室走回内阁,张居正一路上品味着冯保的话,他听出了其中的提醒,更听出了其中的威胁。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了《礼记》中的一句话:“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回到内阁,早已过了散班时辰。他对守候在此的轿班班头说:
     “去积香庐。”
     从紫禁城到泡子河边的积香庐,少说也有十几里路,张居正散班后乘轿来这里,走了三分之二路程天色就已黑尽,随行护班点了四盏气死风的油纸大红西瓜灯探路,一路熙熙攘攘,戌末时分才来到积香庐大门前。
     自从玉娘住进这里,张居正就会隔三岔五到这里来与她幽会,有时也在这里会见知己至交处理公务。因此,本已闲置多年的积香庐忽地又热闹起来。出于安全考虑,五城兵马司也为这里增派了守护兵士,一天到晚戒备森严,普通庶民下层官吏想偷窥一眼都不可能。
     张居正在门口的轿厅里下了轿,负手绕过照壁,踱步到山翁听雨楼。一大帮侍应在楼门口已是垂手肃立多时,一个个大气不敢出二气不敢伸地恭迎,人堆儿里唯独不见玉娘。张居正来到一楼花厅里坐下,问跟在他屁股后头进来的积香庐主管刘朴:
     “玉娘呢?”
     “在楼上,”刘朴毕恭毕敬回答,“要不,下官派人去喊她下来。”
     “不用了。”
     张居正说着又起身步出厅堂,踏入帘幕深深的回廊,在尽头处转折上楼。自玉娘住进这山翁听雨楼,积香庐中一应男侍再没有上过楼来。玉娘的起居照应,一概由当年王篆赠送的两名婢女负责。至于楼上一应打扫布置事宜,则由刘朴新招的几名粗婢管领。张居正一心想看看玉娘这会儿呆在房子里干些什么,所以上楼时蹑手蹑脚生怕弄出响动来。山翁听雨楼造得既恢弘又精巧,沿着装了雕栏隔扇的曲折花廊,这二楼大大小小也有十几间薰香密室,玉娘住在顶头儿一间名叫萃秀阁的房子里,这是二楼最大也是装设最为华丽的一间,它三面环水一面环山。当然,这山不是天造地设的丘山,而是造园大家纪诚叠出的黄石假山。山高盈丈,峻峭凌云,再加上芭蕉修篁衬映,倒也透出几分江南的山林之美。那三面之水,也不是一览无余的浩茫,曲桥小榭,蟹屿螺
     洲,莫不错落有致。所以,置身在萃秀阁中,犹如身在画图美不胜收。张居正走到萃秀阁前,门虚掩着,他并没有急着推门进去,而是借着梁间垂下的宫灯,看了看门两旁那一副板刻的对联:
     红袖添香细数千家风月
     青梅煮酒笑看万古乾坤
     这副对联是他新写的,原先挂着的一副是“爽借秋风明借月,动观流水静观山”,他嫌这对联太过闲雅,有点与鸥鹭为盟的名士气,便把它撤了下来,亲撰一副换上。站在门前的张居正,一看到那“红袖添香”四字,一股子温婉之情便自心底油然而生,他侧耳听了听,门内竞无动静,便轻轻地把门推开,屋子里黑灯瞎火悄没声息。
     “玉娘。”张居正站在门口喊了一声。
     没人应声.
     “小燕儿。”张居正又喊了女婢的名字。
     “哎!',
     脆脆的一声答应,小燕儿从另外一间房子里跑出来。见到张居正,她忙行礼。
     “玉娘呢?”张居正问。
     “她在房里呀。”
     小燕儿探头一看房内一片漆黑,便赶紧把灯掌上。借着摇曳的灯光,张居正这才看清,玉娘一动不动坐在梳妆台前。
     “玉娘,你怎么了?”
     张居正一声惊问,快步走过去,只见玉娘泪流满面,手上还拿着一条白绫。
     “小姐!”小燕儿也惊叫起来。
     张居正伸手制止她并让她退了出去,他看到玉娘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便走到她身后站定,轻抚着玉娘的香肩,柔声问道:
     “玉娘,你究竟怎么了?”
     玉娘稍微抖动了一下,仍没有说话。
     “谁欺侮你了?”张居正又问。
     玉娘摇摇头,突然手拿白绫一蒙脸,嘤嘤地哭出声来。
     玉娘这一反常的表现,弄得张居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三天前他离开这里的时候,玉娘还有说有笑。怎么就突然变样儿了呢?张居正也不知怎么解劝才好,这时,他突然瞥见梳妆台上放着一张纸,便伸手拿过来看,原来是一张签文,上面写道:
     第三十五签 陌头杨柳 下下
     离巢燕子任翻飞
     唤尽东风总不回
     暮鼓晨钟憔悴甚
     年年空盼旅人归
     一看这签文的式样,张居正就知道是吕公祠制作的。传说吕公祠求签极为灵验,三年一度的会试期间,许多士子都去那里卜问前程。张居正当年参加京试之前也被同伴拉着去求过一签,在他看来,都是些模棱两可的话,看过也就忘了。现在听到玉娘哀哀欲绝的哭声,他似乎知道了原因,便俯下身子,附在玉娘耳边低声问道:
     “玉娘,你去了吕公祠?”
     玉娘点点头,仍止不住抽泣。张居正哪里知道,玉娘心中的凄楚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化开的。却说前年秋天被王篆从窑子街搭救出来住进了积香庐后,玉娘就很少出去过。起先是因双目失明行动不便,后经过太医精心调治,半年后眼睛复明,又继续服了一些时间的药,双眼终于完好如初。这期间,张居正经常来看望他,嘘寒问暖调羹问药,心细如发极尽温柔。这一份殷勤,终于消除了玉娘心中的芥蒂。相处久了,她慢慢品出了张居正的魅力所在,这位声名显赫威权自重的宰魁,外表冷若冰霜不苟言笑,内里却激情如火柔情似水。他的刚烈冷酷的一面,在玉娘面前很少表露,玉娘所看到的,是他看着她梳妆时的怜爱的眼神,是他在酒帘上行令时那种孩子式的狡黠……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玉娘对张居正的感情也在起着微妙的变化。起初她只是不排斥他,慢慢地她爱上了他,接着她便身心投入地爱他,到后来,也就是现在,她已是一天也离不开他。她认为“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句诗是天底下最不通人情的诗,相爱的人,如果不朝朝暮暮厮守,那还叫什么样相爱!遗憾的是,张居正并不能每天来积香庐陪伴她。每逢张居正来,她快乐得像一只蝴蝶,迷不知终其所止;张居正不在的日子,她是碧海青天夜夜心,独守香闺慵懒无语。恨只恨相见日少分手时多,短暂欢娱换
     来长久离别。更多的夜晚,她只能把无穷思念化在凭栏的远眺或者绕指的琴弦中……这两日张居正没来,她便感到百无聊赖,一腔怀春的幽绪无从排遣。今天大清早儿起来,看到昨日还晴朗的天忽地就变了,心里头便生了惆怅。今天是她十八岁的生日,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在积香庐里,从主管刘朴到一般佣人,谁见了她都是满脸堆笑曲意奉承,但她知道这都不是真情表露,他们是害怕张居正的威权而不得不这样做。常言道,每逢佳节倍思亲,一想到自己十八岁的生日形单影只,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不免悲从中来。一个人坐在房子里胡思乱想,忽然记起有人说过吕公祠的神签灵验,这吕公祠与积香庐隔不太远,都在泡子河边,便心血来潮要去吕公祠求签。吃过午饭,在两位女婢的陪同下,她乘轿来到吕公祠中,施了香资之后,她在老道人的安排下摇起
     了签筒。她心中想的是婚姻之事,她希望张居正能够明媒正娶,一顶花轿吹吹打打把她迎进大学士府中。但是,当她看到那一只竹签落地,老道人按竹签的标号给了她这一纸签文时,她当时就傻了。回到积香庐的萃秀阁中,她忽然产生了人生如梦物是人非的感觉。如果说以往她已朦朦胧胧地感到红颜薄命,那么现在看到这签文,她才如此真切地触摸到痛苦。整整一个下午,她把那张签文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她想了很多很多,她忽然觉得,她与张居正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一场爱情,倒不如说是一场游戏。她爱他却得不到他,年复一年,她只能在暮鼓晨钟里憔悴,对于一个痴情少女来说,还有什么比“年年空盼旅人归”更能折磨人呢?思来想去,她已是万念俱灰,再加上生日的冷清,喑喑哑哑的天色也似乎是一种暗示。她陡然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她从柜子里翻出一条白绫,想用它悬梁结束生命,可是在付诸行动之前,她的心中又挂牵着她所钟爱的人,她希望他此时此刻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为她哼起在她江南老家每逢生日亲人们就会唱起的那支小调“阿侬小小,阿侬娇娇……”就在这揪心揪肺一脚踏生一脚踏死的煎熬中,她等待的那一个人突然出现了,一听到他沉稳且又充满魅力的声音,她再次泪流满面。
     看到玉娘的眼泪像不断线的珍珠,张居正掏出手绢轻轻替她擦拭,低声问道:
     “玉娘,你为何要去吕公祠抽签?”
     玉娘咬着嘴唇,好半天才哽咽答道:.“问姻缘。”
     张居正这才明白玉娘为何伤心,他心里格登一下,连忙说:“吕公祠的签不灵验。”
     玉娘的声音充满哀怨:“全北京的人都知道吕公祠的签灵验,就你说不灵验。”
     张居正苦笑了笑,认真答道:“若是问功名前程,吕公祠的签倒还有几分准头,若论婚姻家事,吕公祠的签真的不灵。”
     “哪儿灵呢?”玉娘眼中忽然射出一丝期望。
     “香山寺。”见玉娘满眼疑惑,张居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疼地说,“玉娘,你想出去求签,也该选个好日子,今天北风这么大,还不把你冻坏了。”
     玉娘一听这体恤话儿,顿时心头一热,丢了手中的白绫,一把扑到张居正的怀中,双手捣着张居正的胸口,用她那好听的吴侬软语哭道:
     “老爷啊老爷,今天是奴家的生日啊!”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02:05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金缕曲 熊召政著
第 五 回 谈笑间柔情真似水论政时冷面却如霜



    大约一个时辰后,张居正与玉娘下得楼来,但见到处张灯结彩一片节日气氛。皆因张居正听说今天是玉娘的生日,连忙传令刘朴赶紧把山翁听雨楼装点起来。他在楼上与玉娘软语温存,嘴儿舌儿地说着体己话儿。却是苦了楼下的刘朴,巴巴急急一会儿跑进门里,一会儿跑出门外的张罗。元宵节过去了六七天,才收捡起来的各色彩灯又都捣腾出来尽行挂上。亏得皂隶仆役都是熟手,做事快手快脚忙而不乱,也就大半个时辰,便把山翁听雨楼布置得水晶宫一般,特别是楼下大厅,红纨绿绮火树银花,端的是天上宫阙瑶池气象。尽管那一支下下签给玉娘心中投下的阴影一时还难以除尽,但乍一见到这股子隆重热闹的气氛,特别是有张居正陪侍在侧,心中已是十分陶醉。为了表示亲热,张居正一改平日的矜持,竟当着一应仆役的面,拉着玉娘的纤纤玉手,并
肩款款步入膳厅。张居正来之前,晚膳就已备下,但那已是不作数了。承张居正之命,厨役又重新作了一席玉娘最喜欢吃的淮扬大菜。只是这等丰盛的生日晚宴,除了张居正和玉娘,断没有第三人前来叨光,侍应都退到门外恭候应差。两人人席对面而坐,张居正亲自执壶,把已温热的绍兴极品黄酒女儿红斟满两杯,然后双手擎起一杯,动情言道:
“玉娘,这一杯酒,我俩同饮。”
“为何?”玉娘撒娇地问。
“为祝贺你的生日,更为了白居易写下的那两句脍炙人口的诗。”
“哪两句?”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
玉娘浅浅一笑,香腮上露出两只好看的酒窝儿,她梦呓般说了一句:“多谢老爷。”也双手拿起酒杯与张居正一碰,一仰脖子饮了。
酒过三巡,玉娘已是微醉,红晕飞腮更显妩媚,借着酒力,她向张居正丢了一个媚眼,俏皮地问:
“老爷,听人说你是铁面宰相?”
“你是不是说我寡情?”张居正笑着反问。
“我不知道。”玉娘也嬉嬉笑了起来。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张居正瞅着玉娘脸上那一对好看的酒窝儿,不免心旌摇荡,谑道,“人上一百,种种色色,因禀赋、地位、才情各不相同,这男欢女爱的形式,也就因人而异。”
“有哪些不同?”玉娘觉得新鲜,便追问道。
“在不谷看来,这男欢女爱,分有四种境界。第一种游龙戏凤.这是天子的境界。”说到这里,张居正突然朝玉娘一挤眼,神秘地问,“玉娘,你知道奴儿花花么?”
玉娘想了想,答道:“听说过,她是一个波斯美女,是被鞑子进贡来的,她一来就成了隆庆皇帝的心肝宝贝,后来不知为何突然死掉了:”
张居正生怕玉娘联想又生伤感,连忙评价道:“这隆庆皇帝与奴儿花花之间,就叫游龙戏风。龙凤之戏,只能发生在皇帝身上。”
“那么你呢,首辅大人?”玉娘含情问道。
“我嘛,”张居正“唱”儿饮了一杯酒,半是自负半是调侃地说道,“或可列入第二种境界。”
“什么叫第二种境界?”
“怜香惜玉。”张居正一字一顿答道。
“怜香惜玉,”玉娘立刻联想到自己,不由得眉头一蹙,叹了一口气言道,“奴婢在南京时,曾听说过一副对联,上联是‘人曾作僧,人弗可作佛’,下联是‘女卑为婢,女又可作奴’。首辅大人,您说这副拆字联好么?”
张居正理解玉娘的自卑感,立马儿答道:“好什么呀,这都是一些无聊文人的游戏之作,不值一提。”
“可咱玉娘实实在在就是一个奴婢呀。”
玉娘眼眶里又噙满了泪水,张居正下意识看了看门外,隔着帘子倒也看不见什么,但他仍心生顾忌,压低声音说道:“玉娘,你不要在这些称谓上计较,嫔妃们在皇上面前也自称奴婢,你说,她们是奴婢么?一笑百媚生的杨贵妃,在唐明皇跟前,也自称奴婢;绝代佳人西施,在名相范蠡面前,也是以奴婢自称。可唐明皇与范蠡,从没有把自己的意中人当成奴婢来看。”
张居正言词恳切,玉娘听了好不感动,她强忍眼泪,不好意思地说,“我这是怎么了,人不争气,眼泪也不争气。”
“世上动情之物,莫过于女子之泪也。”张居正今晚上铁定了心要逗玉娘开心,因此尽拣好听的话说,“玉娘你这一哭,我这心里头,就结了老大一个疙瘩。”
“这是为何?”
张居正拈须答道:“不谷政事繁杂,一入内阁,就忙得像转磨的驴子,片刻也不得歇息。因此不能常常来看你,让你一个人独守寂寞,惭愧惭愧!”
看着张居正痛心疾首的样子,满怀春梦的玉娘怎不感动非常!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竟起身离席走到张居正跟前,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火辣辣地亲了一口。
张居正顿感全身酥麻,他趁势把玉娘揽进怀中,笑道:“这一吻千金难买,来,再来一个。”
“你要我偏不给,”玉娘淘气劲儿上来,竟咯咯地笑个不停,闹够了又娇声说道,“老爷,你方才的话还未说完,这男欢女爱的第三种境界是什么呀?”
“第三种境界嘛”,张居正心思还未完全收拢,用手摩挲着玉娘嫩白白的脸蛋儿,色迷迷地说,“就是寻花问柳。”
“寻花问柳?”玉娘一双杏眼扑闪闪地,仰着脸说,“比起怜香惜玉来,这寻花问柳就差了一大截了。”
“对呀,墨客骚人,大都如此。宋朝的词人柳永,是寻花问柳的代表人物:此人非经邦济世之才,却是眠花宿柳的高手。‘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样的词,除了他,还有谁做得出来!这柳永不是一个好官,却绝对是一个多情种子。传说他死时,前来送葬的都是青楼歌妓。”
“老爷不喜欢寻花问柳之人?”玉娘用手梳理着张居正黑得发亮的长须。
“不喜欢!”张居正回答干脆。
玉娘不吭声,过一会儿才问:“那第四种境界呢?”
“偷鸡摸狗。”
“偷鸡摸狗?”玉娘噗哧笑出声来,嗔道,“这叫什么境界,羞死人的:”
张居正浅浅一笑,用指头轻轻戳了一下玉娘脸上的酒窝儿,说道:“大凡偷鸡摸狗之人,都是市井无赖,看中良家妇女就百般勾引,此乃人渣也。”
“老爷所言极是,”玉娘挣脱张居正的怀抱,抚了抚云鬓,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扳着指头说道,“四种境界,把你们男人的种种世相都概括尽了。老爷是真正的怜香惜玉之人,可惜奴婢却没有冰清玉质,老爷错爱了。”
张居正盯着玉娘,温存地说:“偌大京城虽然美女如云,但玉娘你是一花独秀。说句丢丑的话,不谷第一次在京南驿见到你,就为你的美色与才艺倾倒。”
张居正此话并非戏言。还有一种感觉他不便说出,那就是他与玉娘第一次共拥香衾,才知道玉娘是一位处子,温温婉婉尽显羞态。此后,只要与玉娘同床共枕,就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一种令人魄荡神驰的特殊香味。容貌如花,肌肤如雪,香气如兰,只要和她在一起,张居正无不激情澎湃,如醉如痴。每每在积香庐得了幽会的乐趣,回到内阁处理公务,他就格外显得精神饱满。
大概是因为评价太高了,玉娘不敢相信,问道:
“老爷真的这么看?”
“君子无戏言。”张居正目光如火,说话如同发誓。
“奴婢何德之有,蒙老爷如此眷顾!”
玉娘想到那只下下签,心里头不免又闹起别扭。张居正看到玉娘脸色又有异样,正想着如何弄点噱头调和气氛,忽听得帘子外头有人清咳一声,轻轻叫喊了一声:
“老爷!”
张居正一听是管家游七的声音,顿时脸色一沉,心想这呆头鹅怎地这么不知窍,偏在这时候来扫他的兴头。才说要拒,又怕他有要紧事禀报,便不情愿地喊他进来。
游七双手小心翼翼地抱了一只青花瓷壶进门,看他唿嘘嘘的样子,一身寒气还未除尽。张居正与玉娘的事倒也没有瞒他,管家是主人的一条狗,想瞒也是瞒不住的——这也是游七敢来的理由。游七一进门便冲着玉娘巴结地一笑,然后往角落里站。
“你抱的什么?”张居正问。
游七答道:“奶子,冯公公派人送来的奶子。”说着就把那只壶搁到膳桌上。
张居正这才想起,今日一大清早,奶子府提督太监亲自带着两名小火者到他家来送奶子,言明这是冯公公的关照,从此每天早晚各送一壶。他让提督向冯公公转致谢意。下午在去恭默室的路上,他还想着就此事当面向冯保表示感谢,谁知一谈事儿就把这给忘了。他伸手摸了摸壶,还是热的,便问道:
“你是专门送这个来的?”
“不是,小的有一件要紧事要向老爷请示,顺便就把奶子带了来,刚用开水烫过,还是温的,老爷现可享用。”
游七嘴中说着老爷,眼睛却睃着玉娘。张居正吩咐婢女拿来两只干净瓷杯,把奶子倒上,递了一杯给玉娘,调侃地说:
“玉娘,这是醒酒汤,你喝一杯。”
玉娘接过,一看满杯乳白,水不是水蜜不是蜜的,嗅又嗅不出味儿来,便问:
“这是什么呀?”
“你喝下,我再告诉你。”张居正笑道。
“你不说,我就不喝。”
玉娘骨嘟着小嘴,假装生气,张居正也不答话,只闷头喝下自己的那一杯,咂着舌头赞道:
“玉娘,这是真正的玉液琼浆,你快尝尝。”
玉娘看着张居正惬意的样子,将信将疑抿了一口,小嘴一噘嗔道:
“什么琼浆玉液,不过是牛乳嘛。”
“牛乳,牛乳有这好的味道?”张居正故意大惊小怪,“你再品一口。”
玉娘并不品,只偏着头问:“那你说是什么?”
“奶子!”
“什么奶子?”
“人奶嘛。”
张居正说罢,朝玉娘挤了挤眼,哈哈大笑起来。游七极少见到主人这么开心过,也在一旁陪着谄笑。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看到一个长髯过腹的大男子津津有味地嘬奶子,这本身就很滑稽,再加上他们又这么肆无忌惮地大笑,玉娘便觉得张居正这是故意调戏她,顿时脸红得像熟透的樱桃,眼底眉梢便生了一些怒气,于是气鼓鼓斥道:
“你们男人,都是些邪货篓子,正儿八经的人,哪会动这等歪心思!”
玉娘这一骂,张居正只得佯笑,倒是游七站出来帮主人打圆场,笑道:
“玉姐儿,你这话可就差了,你知道我泱泱中国,亿万生民,最有资格嘬奶子的,是谁吗?”
“你说是谁?”玉娘白了他一眼。
游七陶醉地说:“第一是皇上,第二就该是咱家老爷,当今的首辅大人了。”
“是吗?”
“京城里专有一个奶子府,养了一大批奶妈,这些奶妈都是万里挑一选上来的。”
“这么说,皇上与首辅都成了婴儿了。”
“是啊,惟其婴儿,才能备受呵护嘛。”
游七摇头晃脑,口气中满是炫耀。张居正看他扯远了,便收回话题问道:
“你还有何要紧事?”
经这一问,游七才想起此行目的,赶紧说明原委:却说五天前,荆州府知府赵谦派了个姓宋的师爷来京,他是乘马车来的,随车带来十几个沉甸甸的大礼盒儿,都是荆州特产。还带了一大筐一色两斤多重的大鳖,说是从江陵县海子湖中捞上来的。张居正喜欢吃红烧鳖裙,做出一碗鳖裙来,少说也得一二十斤鳖。张居正常说,最美味的鳖裙还是家乡海子湖的,故从江陵来的人,都会带大鳖给他。这宋师爷寻到张大学士府卸下礼盒儿,即向游七说了来京公干。他的东家赵谦已联络湖广一帮热心官员,凑了一万多两银子要给张居正在荆州城中修建一座大学士牌坊,如今工程过半,特来恳请首辅本人向皇上讨下御笔,题一个大学士匾。当时各地修牌坊成风,走百十里官道,少说也见得上十几座牌坊。在外取得功名的人,都想在家乡建造一座纪念性的建筑以资显耀。赵谦的想法并非别出心裁,而且又是帮张家做功德。游七觉得是件好事,便应允了宋师爷的请求,让他觅店住下等消息。一连几天,张居正要么不回家,要么回家很晚,除了厅堂会客就是书房训子,竞找不到个说话的机会。宋师爷又催得紧,每天过张大学士府来讨信。今儿下午又来了,说是明日就得返程,无论如何得带个实信儿走。游七这才急了,觅了轿子赶到积香庐来。
本来逢场作戏一门心思要讨玉娘欢心的张居正,听完游七的陈述,当即就沉下脸来。历来,他把光宗耀祖视为卑污心理,因此对建牌坊一事大为不满。隆庆二年他升任大学士后,湖广道官员里头就有人倡议为他修牌坊,他都一一婉拒,谁知这个赵谦又旧事重提,且还筹集了巨额银两。当年,赵谦在江陵知县任上与他通过信,后来,家父也常常来信夸他干练会办事,因此在他荐举下,赵谦于隆庆五年升为荆州府同知,去年又趁着地方官员调整的机会,再次将他从同知任上迁升知府。谁知这个赵谦这般不对心性,竞弄了这等烂污事来烦他。
“牌坊已经开工了?”张居正问。
“宋师爷说,只怕都快建好了。”游七答。
“简直乱弹琴,”张居正气不打一处来,骂道,“谁让他筹集银两来着?知情的知道这是他赵谦自作主张,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我张居正授意的,这是往我脸上抹黑的事。你回去告诉钱师爷,让他转告赵谦,立刻把那牌坊拆掉。”
“是。”
游七挨骂惯了,倒也不觉得难为情,朝玉娘点点头,躬身退了出去。
一桌子菜早就凉了,好在两人早已酒醉饭饱,正准备撤席离去,刘朴又进来禀道:
“大人,光禄寺丞李大人来访。”
“到了吗?”张居正问。
“已在厅堂里候着。”
张居正转身对玉娘说:“你先上楼歇息,我见过客人就来。”
“不要太久了,奴婢等你。”
玉娘含情脉脉瞟了张居正一眼,已是含了几分醉意,袅袅娜娜上楼去了。
张居正踅过客厅,只见光禄寺卿李义河,已先自在那里坐定了,见他进来,又忙着站起,指着头上璀璨的宫灯笑道:
“叔大,这楼里又弄得喜气洋洋的,怎么,又过一次元宵节了?”
张居正与李义河既是荆州府的小老乡,又是嘉靖二十六年的同榜进士,属于那种可以掏心窝子说话的密友,他与玉娘的事也没有瞒他,于是答道:
“玉娘今天生日,凑个兴,热闹热闹。”
“啊,应该应该,”李义河嘻嘻哈哈谑道,“没想到首辅年过五十,却大交桃花运,这玉娘二八佳人,真乃无上妙品。”
“什么二八佳人,现在是二九佳人了。”张居正赶紧转移话题,指着李义河肥胖的身躯,笑道,“三壶兄,几日不见,看你又胖了一圈。”
三壶是李义河的绰号,他是茶壶酒壶尿壶一样都不能缺。且胃口极佳,一上席面就舍不得放筷子,所以胖得喘气儿都难。前年张居正实行京察,撤换了一大批京官,他把李义河从湖南按察使任上调来北京,一时间没什么好位子可以安顿,便给了他一个工部左侍郎的职衔,实际任职光禄寺卿。这光禄寺专管皇上的宴会与颁赐给百官的酒食,比起六部衙门来,是个闲差。但好歹从地方官变成了京官,且还列班“小九卿”,李义河心中觉得这安排不算太好,但也说得过去。何况他本是一个饕餮之徒,当一个专管吃喝的光禄寺卿,倒也十分实惠。张居正说他又胖了一圈,便含了这层意思。李义河虽然有心计,但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哈哈三个笑的随和人,对张居正的调侃,他用浓重的应城乡音答道:
“叔大兄,若不是老朋友,我真怀疑你是在故意整我。”
“此话怎讲?”
“光禄寺管什么的,不就是吃喝吗?一闻到肉香酒香,我焉能忍住不吃?”
“看你这肚皮,好像怀了龙凤胎,你累也不累?”
“累呀,”李义河哭丧着脸,双手搂着腆得高高的肚皮诉起苦来,“每天回家,我就跑到磨房里去,卸下驴子,自己顶上去转磨儿,一转一个时辰,累得身架散了箍,可就是瘦不下来。”
李义河天生大嗓门,加上夸张的表演,逗得张居正捧腹大笑:笑够了,才问道:
“幼浚兄,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今天又有什么事来烦我?”
“为朱衡的事,”李义河顿时收了笑意,换了一副面孔说道,“下午,刘炫前来找我。”
刘炫是隆庆五年进士,那一年的主考大人是张居正,按士林规矩是刘炫的座主,加之刘炫通籍后外放荆州府嘉鱼县当县令,又在张居正的老家干过两年,因此张居正对他甚为器重,去年将他调来北京,升任为工科给事中,当上了口含天宪的言官。
“他来找你做什么?”张居正问:
“朱衡被中官骗往左掖门挨冻的事,在京城各大衙门已是吵得沸沸扬扬。很多官员都替朱衡打抱不平,刘炫也是一个。”
“他想怎么办?”
“他想写一道弹劾折子呈给皇上。”
“弹劾谁呀?”
“冯保。”
“啊?”张居正眼眶里闪过一丝惊诧,旋即问道,“刘炫为何就能认定,是冯保要整朱衡?”
“刘炫说他有铁证。”
“什么铁证?”
“他有一名小老乡,也是一名太监,叫贾水儿。在尚衣监管事牌子胡本杨手下做事,他说昨日夜里胡本杨从冯保府中回来,长吁短叹睡不着觉,便拉着贾水儿喝酒聊天,看到变天了,胡本杨就唠叨着说,朱衡大司空这大一把年纪,若弄到左掖门,会不会出人命?一边说,一边还骂吴和做事阴损。贾水儿当时并不明白胡本杨说话的意思,还以为他是喝醉酒说胡话,至到朱衡出了事儿,他才知道整朱衡是吴和的主意,而且是在冯保家定下的。”
“这么重要的事情,贾水儿怎么可能告诉刘炫?”
“这个我没有细问,但这大的事,刘炫决计不敢乱说。”说到这里,李义河咧嘴一笑,用嘲讽的口气说道,“这刘炫是个人精,他说,若是中官把他骗到左掖门,他保证冻不着。”
“是吗?”张居正心不在焉应了一句。
李义河坐在那儿已是喝干了两壶茶水,这会儿又让侍应续满一壶,咕了几口,接着说道:
“刘炫是工科给事中,工部尚书出了这大的事,他不能不管,下午他去朱衡府上探望,问明朱衡去左掖门走得太急,只穿了丝棉袄子,这哪儿能抗北风啊。他说,他从小就知道,御寒得穿兽皮袄子。而且,兽皮也有分别,若是羊羔儿皮,抗寒可抗到二更,狐狸皮袄子可抗到三更,最冷的天莫过于四更五更,若想抗过去,就得穿貂鼠皮的袄子。一听这席话,就知道刘炫是官宦人家长大的,不懂生活的艰难。朱衡虽然贵为大司空,平常却节俭得很。一件貂鼠皮的袄子,得五六十两银子,他哪里舍得……”
李义河杂七杂八说了一大堆,却发现张居正根本没有听他的。而是闷坐在那里皱着眉头想心事,也就把话头打住。屋子里静默了一会儿,侍应又提着铫子推门进来续水,带进一阵风来,吹得宫灯略略有些晃动,摇曳的灯光让张居正猛然惊醒,他揉了揉眼袋,问李义河:
“你怎么不说了?”
“你不听,我说它干嘛。”李义河回道。
张居正笑一笑算是致歉,说道:“不谷方才在想,这刘炫获得的情报固然重要,但究竟如何处置,尚须三思而行,你方才说,刘炫已去过朱衡府中了?”
“是:”
“他把贾水儿的话告诉了朱衡?”
“没有,”李义河打了一个茶嗝,舔了舔嘴唇说道,“刘炫一心想写折子制造轰动,哪会先泄了这天大的机密!”
“这还差不多,”张居正自言自语地点点头,接着又问:“幼滋兄,刘炫找你讨见识,你如何回答?”
“人家哪里找我讨见识,”李义河苦笑了笑,“他是想通过我探探你首辅大人的口气。”
张居正的眼神里又恢复了那种不容抗拒的自信,他望着李义河,一本正经地说:
“事关重大,不谷想先听听老兄的高见。”
“我嘛,”李义河略顿了顿,爽然答道,“我支持刘炫写这道折子:”
“理由呢?”
“理由有二:第一,阉党无视朝廷纲纪,诈传圣旨,将大臣体面视如敝屣,此风不杀,万历朝就开了危险先例。长此下去,阉党乱政,我辈士人岂不沦为刀俎下之鱼肉?第二,你叔大兄早就讲过,自今年始,要推行财政改革。这财政改革无非两条,一是开源,二是节流。内廷绕过工部申请杭州织造局用银,竞高达八十万两,这不但没有节流,反而是狮子大开口。如果不向皇上说明事体取消增额,你的财政改革,恐怕就只能胎死腹中了。”
李义河说话如竹筒倒豆子,张居正听罢摇摇头,回道:“诈传圣旨与杭州织造银是两回事,不能扯到一起。”
“怎么是两回事?”李义河据理力争,“如果不是朱衡拒不移文,阻挠织造局用银增额一事得罪了冯保,阉党们怎么会出此毒招整他。”
见李义河振振有词,除了激愤却没有独立见解,张居正便拿话“刺”他:
“幼滋兄,你在官场呆的时间也不短了,怎么还像那些青年士子,说话意气用事。”
李义河一时揣摩不透张居正的心思,咕哝道:“意气用事也并非全是坏事,人心中存一点意气,才不至于失了读书人根本。叔大啊,恕愚弟直言,我看你举棋不定,心中定有难言之隐。”
“什么难言之隐?”
“你是怕得罪冯保。”李义河口无遮拦,语重心长劝道,“叔大,你我多年朋友,只是你造化大当了首辅。不过,有句话我还得劝你,对阉党不能一味迁就。高拱千不是万不是,但是对阉制约有方,决不姑息养奸,就这一点,足可让人称道,比之人家高胡子,你叔大就软了一些,难怪有人说,对各衙门官员,你是霹雳手段,对内廷太监,你是菩萨心肠。这一次左掖门事件,你若再态度暖昧,不理直气壮站出来为朱衡说话,士林中人就会背地里骂你是软骨头,授人以柄的事情,千万做不得啊!”
张居正本想敲打一下李义河,却没想到招来李义河一通议论,反被他抢白一番。在京城里,能用这种口气同他讲话的人,除了李义河,断没有第二个。这位威权自重的首辅平常听惯了顺耳的话,现在当面被人数落,他一时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讥诮地评了一句:
“幼滋兄这一番话,听来真如轰雷贯耳啊!”
李幼滋也感到方才话说得过火,心生悔意正思补救,便腆着脸回道:
“我是个直肠子,话说得难听,但心是好的。”
“幼滋兄你这一解释,反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张居正随口谑道,想了想,又说,“你刚才的指责,并不是没有道理。历朝历代,宫府之间,不可能不生龃龉。宫府之强弱,原也因人而异。高拱柄国期间,千方百计限制阉党权力,向隆庆皇帝推举孟冲这个草包担任司礼监掌印,事情就要好办得多。冯保则不同,他为人干练工于心计,且又深得李太后信任,若摆开架式与他争斗,就算你用尽心力,最好的结果也是两败俱伤,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说,谁是这个渔翁呢?”
“高拱。”李义河脱口而出。
张居正微微一点头,长吁一口气,叹道:“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目下形势,偌大中国之内,能取代不谷而任宰揆者,惟高拱一人。任内阁辅臣,他已是两进两出。不谷稍有不慎,就会给他创造机会而三登堂奥了。”
“这倒也是,”李义河颔首称是,但仍不免担心言道:“小人怀利,君子怀忧,叔大的担心也不是多余。但若与阉党沆瀣一气,亦终非人臣之正途。”
“说得好,”张居正击节赞道,“但要记住,三军夺帅只是匹夫之勇。”
“你的意思是?”
“对冯保,只能施以羁縻之法,一方面要笼络他,另一方面,还得牵制他。”
“这多累啊!”
“惟其累,才有乐趣嘛,不然,老子为何要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呢。”
张居正说罢,很开心地笑了起来,李义河深深感到自家心志比张居正差了一大截,也不想讨论这些“玄学”,只抄直问:
“依叔大的意见,这刘炫的折子,是可以写的了?”
“折子要写,但刘炫不能写。”
李义河一愣,脱口问道:“为何刘炫不能写?”
“刘炫是不谷的门生,他的弹劾折子一上,冯保就会知道,他的幕后支持者,就是我张居正。”
“啊,我怎的没想到这一层,”李义河一拍脑门子,埋怨自己愚钝,又问,“那,谁来写这道折子呢?”
“朱衡三朝老臣,也是门生遍天下,师座遭此大辱,有多少门生都想替他讨公道呢。”
“对呀,让朱衡与冯保大斗三百回合,既杀冯保的骄横,自家又不会损兵折将,这一鹬一蚌争斗起来,你叔大倒成了得利的渔翁。”
“幼滋兄此言差矣,”张居正捻着长须,笑吟吟说道,“得利的渔翁是你,不是我。”
“是我?”李义河大惑不解,“怎么会是我?”
张居正答道:“朱衡上午去到内阁,提出要致仕回家,这场斗争之结局,他也只能是告老还乡了,空下的工部尚书一职,不谷拟向皇上推荐,由你来继任。”
“我?”李义河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尽管他早就埋怨张居正没有照顾他升任大九卿,但一旦机会来临,他又不敢相信好事成真,便心急火燎问了一句傻话,“叔大兄你想好了,要推荐我接任大司空?”
“是啊!”
“皇上会答应么?”
“决定权在李太后,只要冯保不从中作梗杀横枪,这事儿十之八九能成。所以,你得找个人把风放出去,让朱衡的门生尽快写出弹劾折子送呈皇上,而且千万不要弹劾冯保。”
“那弹劾谁呢?”
“吴和。”
“我听说,这吴和是冯保的一只看家狗,见了银子像苍蝇见了血。”
“是啊,吴和名声极坏,且在貂*里头不结人缘,如果告他诈传圣旨,大多数貂*都会黄鹤楼上看翻船,持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冯保再喜欢他,为自身计,他也会丢卒保车。”
“此举甚好!”
一番话谈下来,李义河不得不佩服张居正洞若观火运筹帷幄的能力,想到自己的一切担心都是杞人忧天,不由得自失地一笑。因坐久了,他想站起来伸个懒腰,踱到窗前,但见园子里一片清辉,刮了一天一夜的大风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一弯下弦月钻出了天幕。他这才感到夜已深沉应该离去了,正说辞行,忽听得楼上弦声乍起,一副清清亮亮的嗓子唱了起来:
一轮明月纱窗外,
照入绣房来,
玉人儿换了睡鞋,
卸了浓妆,
灯下早解了香罗带。
眼看着窗外、手托着香腮。
睡眠迟,可意的人儿今何在?
默默无言,痴痴呆呆,
俏冤家,总有些不自在。
你来了,鸳鸯枕上
小奴家好把秋波卖
你不来,却让奴家把相思害……
曲声低下去了,接续的是幽泉一般的弦音,李义河听得痴了,回首一看,张居正不知何时也离了太师座,站在了他的身后,李义河望着他,大发感慨道:
“叔大兄,这位玉娘真是可人儿啊,你看看,我在这里多坐了一会儿,她就在楼上唱曲儿送客了。”
张居正抬头看了看楼上,颇为得意地说:“置身于帝王之乡能屈能伸,游戏于温柔乡中能进能出,方为大丈夫也。”
“怎么,你和玉娘是游戏?”
“是,不过不是人间游戏,而是神仙游戏。”
“好,好,你现在去继续你的神仙游戏,我这就告辞。”
说罢,李义河已是穿好了羊羔儿皮的大袄子,披着渐渐寒重的月色登轿而去。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醉里挑灯文学网 ( 苏ICP备15038944号-1 )

GMT+8, 2024-11-22 03:50 , Processed in 0.031196 second(s), 8 queries , File On.

Powered by Discuz! X3.4

Copyright © 2001-2021,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