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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天涯倦客

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张居正》 熊召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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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02:16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金缕曲 熊召政著
第 六 回 听口戏外廷传劾折抚瑶琴黠仆献鸩谋




     乾清宫后墙下的左披檐,又名养德斋。隆庆皇帝在时,这养德斋是他读闲书并与宫娥采女戏耍拉嗑子的地方。李太后带着小皇上住进乾清宫后,便把养德斋重新布置了一番,把隆庆皇帝嗜好的脂粉气除得干净,而换上了一色的苏样桌椅——这是李太后听了容儿的建议——精精巧巧的都是闺中物。从此,这里成了李太后私下会见官绅女眷的场所。李太后除了焚香礼佛净手抄经外,还有一大爱好就是看戏听曲儿。若看大戏,就去坤宁宫后头的游艺斋,若只是三两人的檀板清唱,就安排在这养德斋里。
     这天下午刚过未时,只见李太后在容儿等一应侍女的搀扶下,出了乾清宫西边的月华门,袅袅娜娜走进了养德斋。说是斋,其实也是一间弘敞的厅堂,三二十人坐进去也不见拥挤。南墙下安放的正座。两乘黄花梨的透雕绣榻,既可坐也可卧,上面却铺了锦黄缎面的豹皮褥子。李太后进了斋门后,落座时却把她惯常坐的左边的绣榻让了出来。宫里的习惯同外头一样,以左为贵。负责安排照应的容儿知道,这左边的绣榻,是留给陈太后的。
     李太后刚坐定,就听得门口喧闹有落轿的声音,便知是陈太后到了。自万历皇帝登基之后,李太后身价陡长,无论宫内宫外已是一言九鼎,但她并没有得意忘形,对陈皇后——这位隆庆皇帝的正宫皇后,她一如既往虚心善待礼敬有加。每逢看戏听曲儿等乐事,都要吩咐手下把陈太后从慈庆宫中请出来。说话问,陈太后在几位侍女的簇拥下已是步款轻轻进得门来。容儿赶紧迎上去请她到左边绣榻安座,陈太后站在绣榻前,对笑吟吟望着她的李太后说:
     “你总是讲礼,让我坐这位子,心里不安。”
     “你是姐姐,这位子姐姐不坐,未必让咱这当妹子的坐上去?快落座吧。”
     陈太后听了李太后这亲亲热热的体己话儿,心里涌过一股暖流,她因身体不好,平常很少走出慈庆宫,但对于李太后的邀请,她却是有请必到。两人坐定,陈太后问:
     “妹子,今儿个听的什么曲儿?”
     “不是曲儿,是口戏。”
     “口戏?”
     “对,口戏!”李太后见陈太后浑然不懂,便有意卖关子,笑道,“这口戏也忒耍,姐姐待会儿看过便知。”
     李太后说着朝容儿一努嘴,容儿知会意思便出门,少顷又回来,身后跟着冯保,还有另外一个人。这人瘦巴巴的,看样子有六十多岁,穿一件鸦青色的纡丝衲袄,手上提着个青布小包,走路一高一低闪闪跌跌,原来是个跛子。
     冯保走到绣榻前作了大揖,言道:“启禀两位太后,这位就是张九郎,京城里有名的口戏大王。”
     干巴老头早扑地跪了下去,颤声奏道:“贱民张九郎,叩见两位太后娘娘。”
     李太后睨着张九郎蔫不拉几的样子,心想:“这倒是个烧火不冒烟的杨树蔸子,有什么能耐?”抿嘴儿一笑,问道:“看你这把年纪,早就该称爷了,怎地还叫郎?”
     张九郎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眼睛瞄着砖缝儿答道:“启禀太后,张九郎是咱的艺名。”
     “艺名?你攒了多少艺?”
     “就一种,口戏。”
     “好,咱们今天就想听听你的口戏。”
     这时,早有两名火者抬了一座六折屏风上来,在太后面前约一丈远的地方支定。屏风里放了一只木桌,一只凳儿。张九郎被引领到凳儿上坐定,他解开青布包袱,从中拿出一只惊堂木,一把扇子。隔着屏风,张九郎因见不着两位皇太后,也就不再惊慌失措了,他抹了抹额头上因紧张而冒出的冷汗,高声问道:
     “不知太后娘娘想听什么段子?”
     屏风这边,李太后问:“你有哪些段子?”
     张九郎便拿起那把扇子给了火者,火者转过屏风双手递给李太后。李太后打开折扇,只见上头用楷书工工整整写了一二十个戏名,什么《百鸟投林》、《雨打芭蕉》、《县令升堂》、《深山古寺》等等,不一而举。摆在头一名的,叫《虎啸丛林》,李太后生肖属虎,便想点这一折,但又想听听《县令升堂》是啥故事,便对火者说道:
     “你去告诉他,先演《县令升堂》,接下来就演那个《虎啸丛林》。”
     不用火者告诉,张九郎隔着屏风已听得真切。他喝了一口小火者端上的热茶,闭上眼睛在那里酝酿情绪。
     养德斋里这时已是鸦雀无声静得出奇,两位皇太后盯着屏风出神,摆在面前的茶水糕点动也不动。一应随侍包括冯保容儿也都觅凳儿坐下,眼巴巴等着“好戏”开场。
     忽然,一声惊堂木响,接着听得两扇厚重的大门被人轧轧地推开。众人一齐朝门口看去,这养德斋的大门却是关得严丝合缝,大家伙儿这才明白,是张九郎的口戏开场了。接下来,便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自远而近,走到大门口忽听得一声脆响,分明是掌了铜垫的皂靴磕在石门槛上。一个趔趄——皂靴跳地的声音十分清晰。这中间有瞬间的空白,想是那差点摔跟头的堂役站定了,不知他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接着便听到他扯着嗓子大却昌喏:“升——堂——”余音袅袅传得极远,其间夹杂了断断续续的马蹄声,鸟雀从枝头惊起的扑棱棱的鼓翼声。一大片踢踢沓沓的脚步声,一只小碗被踩碎的声音,一只公鸡撒翅儿逃窜时咯咯咯的叫唤声。这当儿,又听得“咚、咚、咚”三声炮响,声音激越,厚重——在这神圣的炮声中,所有的声音都化为乌有……顷刻,又听得一道小门吱Ⅱ丑儿一声开了,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皮靴踩在砖地上,发出了“橐、橐、橐”的声音。这脚步慢慢挪了过来,愈来愈响。又听得椅子搬动声,轻微的咳嗽声。屁股落座声,茶杯搁桌声,纸在翻动的声音——想必是县太爷已安坐高堂,正在煞有其事的翻阅卷宗文牍。大堂里静里出奇,突然,只听得“咕——”的一声,下边厢不知谁打了一个响屁。翻纸的声音停止了,一个略带痰响的沙喉咙问道:“什么响,给本官拿来!”另一个声音却是个齄鼻子,回道:“启禀县太爷,拿不着。”啪地一声惊堂木响,县太爷恼了,喝问:“尔等皂役,如何作弊蒙混本官,定要给我拿来!”一阵叽叽喳喳交头接耳声,其中有脚步声飞跑而去又飞跑而回,一片喘息声中,只听得那齄鼻子说:“启禀老爷,刚才弄那响声的正犯已逃走,现只拿得家属在此。”县太爷咳出一口痰,说道:“把家属拿来,让本官一看。”齄鼻子答:“恐污了大人的手。”县太爷问:“是什么?”齄鼻子答:“屎!”话音才落,便是一阵哄笑——这哄笑不再是张九郎的口戏,而是养德斋中的所有听众,上至两位皇太后下至小火者一起发出的。
     从未听过口戏的陈太后,简直不敢相信这一折惟妙唯肖活灵活现的县太爷升堂戏,竟是张九郎一张嘴“演”出来的。她看到屋子里的人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想着那滑稽可笑的对话,也是忍俊不住,笑得直抹眼泪。笑够了,她又狐疑地问已是笑得岔气的李太后:
     “妹子,这张九郎真的是一个人,没人帮腔?”
     “你问他。”李太后一手捶着胸口,一手指着冯保。
     “启禀陈太后,这张九郎就是一个人,不信,你老人家自己瞧着。”
     冯保说着,命小火者撤去屏风,只见张九郎屁股离了凳儿局促不安地跪到地上,桌子上只有一方惊堂木和一杯茶水。
     李太后被逗得了心情大好,吩咐冯保给张九郎赐座,又赏了他一碟御膳房的馔点——几块用枣泥制成的色如琥珀的花糕,张九郎谢了.拈了一块儿受用。
     “张九郎,你这一张嘴,怎地可以同时做出几种声音来?”李太后问。
     “小的学来的。”
     别看张九郎身怀绝技,一旦与太后面对面,他的气性就瘫了下去。本想回答得俏皮点,谁知出口的话却干巴巴的。
     “怎么学的,有没有师承?”李太后又问。
     “有,”张九郎拘谨回答,“小的小时候是个淘气鬼,一次上树掏鸟窝踩失了脚,跌下来摔断了一条腿,从此就成了残废。俺爹一见我就愁眉苦脸的,怕我长大了养不活自己,成了家中累赘。一日,我去城隍庙集市上逛,看到一个老乞丐在演口戏,学驴叫马叫,倒像是真的来了一群驴马,俺便跟着他,在外云游了好多年。”
     “古话说得不差,家有金山银山,不如薄艺防身。”李太后忽然对张九郎产生了同情,问道,“你学得这门绝技,能养家糊口吗?”
     “能,”张九郎脸上露出灿烂笑容,“京城大户人家多,隔三岔五就有人请小的去表演,多多少少都会赏小的几两银子。”
     “唔,”李太后点点头,又问,“你什么声音都能学吗?”
     “能!”
     “你学学喜鹊叫。”
     话音一落,只见张九郎已嘬起嘴。顿时,养德斋里便响起了一阵叽叽喳喳的喜鹊声。
     一直静听谈话的陈皇后这时插嘴问道:“张九郎,你会学小女子唱曲儿么?”
     “回太后娘娘,这个简单。”
     “你唱一段来听听。”
     “不知太后娘娘要听哪一段?”
     “随你唱,要好听的。”
     “小的遵命。”张九郎稍一斟酌,说道,“小的就用苏州话唱一支南曲,叫《嫁穷夫》,不知太后愿意听否。”
     “好的,就唱这一曲。”
     得了陈太后的首肯,张九郎便打开那把大折扇遮住脸,先听得一阵三弦拨弄声,接着,一个娇滴滴的声音用吴侬软语唱了起来:
     奴奴薄命嫁穷夫,
     明日端阳件件无。
     家家都饮雄黄酒。
     惟奴奴,一杯清水共菖蒲。
     奴也不怨公来不怨婆,
     不怨爹娘错配夫。
     只因奴,八个字内安排定,
     罚奴今世嫁贫夫。
     可恨冤家无道理,
     终日吃酒赌钱去游湖。
     仔细思量无了局,
     倒不如削发作尼姑。
     长斋一口把弥陀念,
     修得来生嫁个好丈夫。
     却说这南调起源于苏松地区,到后来在北京也很流行。士绅人家的堂会,也常请专唱南曲的丝竹班子。这曲《嫁穷夫》是南曲中有名的段子,稍解南曲的人都会哼它。张九郎选了这支曲子来唱,原也是想通过大家耳熟能详的曲子来体现自己口戏的绝技。应该说,他的这点心机没有白费。就在他咿咿呀呀唱得如泣如诉时,在场的人都产生了幻觉——她们忘记了这是一位长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子的唱口,直当是堂会上的裙钗名角儿。这也难怪她们,那唱声实在是甜美传神:玉磬一般的音质,让你陶醉于江南佳丽的哀婉;铜铃一样的嗓子,让你感受到千娇百媚的秋波……一曲终了,养德斋里仍悄没声息,大家还沉浸在歌曲中没有醒过神来。
     “好像啊!”
     不知是谁大声冒了一句,屋子里这才热闹起来,众人七嘴八舌称赞张九郎的“女声”惟妙惟肖。容儿是苏州人,李太后便问她:
     “容儿,这张九郎学的苏州话,像不像?”
     “像,”容儿兴奋得脸上泛起红潮,“若不是眼见为实,我真不相信这是个男人唱的。”
     经过这两段表演,李太后对眼前这个张九郎已是刮目相看,她正想吩咐他上演今天的压轴戏《虎啸丛林》,忽见大门被推开,小皇上身边的侍应孙海慌慌张张跑了进来,直奔到绣榻前跪下禀道:
     “启禀李太后,万岁爷让奴才前来请您过去。”
     “何事?”李太后问。
     “通政司派人送来两道急折,都加盖了十万火急的关防。”
     “啊,有这等事。姐姐,你们在这里继续听张九郎的口戏,咱去去就来。”
     李太后说罢,便带着冯保出了养德斋,由孙海领着穿过月华门来到东暖阁。一进屋,只见朱翊钧站在书案前,急得直搓手。下午李太后去养德斋听口戏,却把朱翊钧留在东暖阁中温书。大凡宫内的娱乐活动,她总是有选择地让朱翊钧参加,能够不去的尽量不去,她是怕孩子的心玩野了收不拢。朱翊钧年纪小,对听曲儿看大戏之类的娱事不感兴趣,因此也乐得耍单,暂离母后的管束,与孙海客用一帮小太监玩自己高兴的事。刚才,他正在东暖阁外抖空竹,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急匆匆送过来两道折子,说是要作速阅处,朱翊钧拿不定主意,便派孙海去把母后喊了进来。
     “什么折子?”李太后一进屋就问。
     “在这里呢。”朱翊钧指了指书案。
     李太后坐到绣榻上.让冯保打开折匣,两道折子躺在里面尚未开封。上面都盖了通政司的紧急关防。按公文处理规矩,凡加急文书不必等到每天早上一并送至司礼监,而是随到随呈不得耽搁。冯保取出奏折拆封,只见题签上标有《恳请惩处中官吴和诈传圣旨疏》,《杭州织造局用银甄别疏》,打开正文一看,前一道疏为都察院监察御史蔡启方所拟,后一道疏则是杭州知府莫文隆呈奏。
     “是什么折子?”李太后问。
     冯保硬着头皮念了一遍疏名。李太后脸色一灰,望了望小皇上,说道:
     “先念那道诈传圣旨疏。”
     冯保只看这疏名,就知道折子里头说些什么。这事儿与他有关.也不知折子里头是否对他有所指涉,因此心里头忐忑不安,却又不得不念,他刚读完,李太后就问:
     “诈传圣旨,把朱衡老头子骗到左掖门,究竟是你的主意还是吴和的主意?”
     一听这咄咄逼人的口气,冯保立即就强烈地感受到了李太后的泼辣,幸好折子中没有涉及他,于是赶紧申明:
     “老奴怎么可能出这等馊主意,依咱看,吴和也不一定会出,蔡启方可能是捕风捉影诬告了他。”
     小皇上把那道折子拿过去翻了翻,狐疑地问:“大伴,你前天不是说,是朱衡到左掖门前闹事么?怎么是骗来的?”
     “吴和就这么禀报上来,奴才是听了他的。”冯保回答得小心翼翼。
     朱翊钧又问:“吴和为何要整治朱衡?”
     冯保觑了李太后一眼,答道:“那天,太后说要对朱衡薄加惩戒,奴才为杭州织造局用银事,也是生他朱衡的气,便在吴和面前,把朱衡数落了几句。”
     “吴和就诈传圣旨是不是?”李太后问。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待奴才回去查查。”
     李太后看出冯保有心袒护吴和,嘴里便放起了连珠炮:“咱说对朱衡薄加惩戒,那是一时气话,又没有传旨出去,你就当了真?如今弄出事儿来,外头文臣们还不知怎么议论咱娘儿两个呢?朱衡是有些不对的地方,但理是理,法是法,哪能按倒牯牛强喝水?诈传圣旨是不是吴和干的,你要赶快调查。”
     “是,是。”冯保喏喏连声。
     “还有,”李太后顿了顿,又道,“咱听说这个吴和还做下了烂污事,他在宫中找了个宫女作对食儿,你知道吗?”
     “奴才听说过,前天还骂了他.”
     “光骂是不成的,得按家法管教!”李太后看了看在认真听着谈话的儿子,忽然口气更严厉了,“大内宫廷,无论哪一方面,都应成为天下楷模,岂能成为藏污纳垢的场所。”
     冯保心里明白李太后这几句话是说给小皇上听的,但这教训的口气同样让他感到紧张。这时候,李太后又让他把第二道折子——莫文隆的《杭州织造局用银甄别疏》念了一遍。
     莫文隆这道折子所奏,基本上都是那天在内阁与张居正的谈话内容,揭露了杭州织造局提督太监如何欺凌小民中饱私囊的种种劣迹,其中有这样一段:
     造作龙衣之制,定自洪武太祖皇帝,如今已历九帝而无稍改,遂成永制矣,然臣等因此反切忧虑。此中之
     弊,诚如上述。臣冒昧建言,制衣之价,宜从新核实,织造局之提调,亦应重新规制。此中要务,实为杜绝中
     官冒渎,擅作威福盘剥地方……
     这道折子读完,东暖阁一片寂静,仿佛空气都已凝固。半晌,李太后才沉重地问:
     “一件龙衣的工价银,悬殊竞这样大?”
     冯保在读这份折子时,尽管不像读第一道折子时那么紧张,却也深感沮丧。毕竟,他还想通过杭州织造局大捞一把,谁知这个并无斗士之名的莫文隆,却也跳出来当了一头咬虫。所以,李太后一问,他就赶紧答道:
     “莫文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的话不足信。”
     “为何不足信?”李太后追问。
     “一件龙衣制造的工价银,除了莫文隆所说的衣料价,还有珠宝这一项,龙衣上缀着的珍珠玛瑙,都采自南海或者暹罗,价格昂贵,衣料价比之珠宝价来,不过十分之一二。”
     “啊,是这样。”
     听了冯保的解释,李太后心下稍安,但疑虑并未完全消除,她知道对冯保这个“当事人”,一时还不能说得太多,便又试探地问:
     “这两道折子同时都作十万火急处理,看来幕后有人指使,这人会是谁呢?”
     “会不会是朱衡?”冯保小声回道。
     李太后没有接腔。这时,只见容儿跑了过来,在李太后面前福了一福,说道:
     “启禀太后,陈皇后让奴婢过来问问,您还去不去养德斋听口戏了。”
     “去,怎么不去呢?”李太后说着,指了指冯保,又道,“冯公公你就不用过去了,吴和的事,你先去调查,人家送来的是急折,咱们就不能慢吞吞地处理。”
     “是.”
     冯保答应一声退出。他刚出门,李太后就从绣榻上拉起儿子,柔声说道:
     “钧儿,跟娘去听听张九郎的口戏,看他那一曲《虎啸丛林》,究竟如何一个演法。”
     一连几天,由于蔡启方和莫文隆的两道折子,京城各大衙门又都处在兴奋与骚动之中。大凡急折呈到御前,不须半日就得批复。可是这两道折子送进去三天,却也不见发至内阁拟票。如此“留中”之举,就让百官们生出许多臆测。首辅张居正对此事似乎也很淡化,三天内召见了户部、兵部、刑部以及太仆寺的十几名官员,谈的都是各项赋税收支、漕运多寡、南方盐务以及北方边境茶马交易等财政要务——这些调查摸底,原是要为他即将推行的财政改革获取第一手资料。相比之下,石缸胡同中的朱衡府邸却要热闹得多。两道急折送进大内的第二天,朱衡申请致仕的折子也递了进去。皆因他当面听到皇上派太监到内阁所宣的谕旨,竞颠倒黑白说他不顾大臣体面跑到左掖门闹事,受此冤屈,即便是泥塑的也忍不住了。何况朱衡是个嚼倒泰山不谢土的硬气汉子,当时就气得晕死,醒来已是心中一片寒灰,遂铁下心来要辞官归里。他的这个举动,引起了京官们的普遍同情,不论是门生故旧,还是平日间有些过从的僚属,都一拨一拨前往登门探望,略抒愤懑体恤之情。在公众场合不便言谈只能腹诽之事,在这里尽可宣泄,比如说骂一骂阉党,指桑骂槐讥刺一下李太后干政之类,总之是千个罗汉千张嘴,说得老朱衡五神迷乱,身子越来越虚弱。
     再说冯保这一头,这几日也急得像只没脚的蟹子,坐在那里见谁都想钳一口。那日下午从东暖阁出来,回到司礼监值房,他立即就派人打听都察院的监察御史蔡启方是何方神圣。很快他就得到密报:这位蔡启方不单是朱衡的同乡,而且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那一年的主考官是高拱。一个小小的六品官员后头,竞牵着高拱与朱衡两大人物。这就让冯保想到了“床头一箩谷,自有人来哭”那句俗话,心想这还是高拱的阴魂不散,便恨不能把蔡启方捉到东厂生剐了他。他又打听到,这位蔡启方耿直敢言,在同侪中有些影响。按理说,这样的官员在张居正手上例当受到重用,但是前年京察他却没被拔擢,依然在原位子上窝到现在。把这些情报一归纳,冯保就断定这两道折子的事儿与张居正无关。但如何了结这件事,他却想听听张居正的意见。在此风头上,两人见面不大合适。他便喊来心腹徐爵耳语一番,让他去找张居正的管家游七沟通。
     这天晚上,徐爵坐了一乘轿子,尽觅黑道儿鬼鬼祟祟进了张居正府邸所在的灯市口纱帽胡同。轿子并没有在张府门口停下来,而是又往里抬了约摸百十丈远,在一座小四合院的门口歇下。这所院子紧挨着张府高大的院墙,一看就知道翻新过,黑漆漆的大门油得发亮。徐爵走上前去扣了扣铜门环,听得里头有人出来,开门的却是游七。却说游七跟随着张居正来到京城这么多年,一直住在张府,去年取得张居正的同意,才把紧挨着张府的这座四合院买了下来,修葺一新后就合家搬进来住。原来这四合院的后墙便是张府前厅骑马楼下的甬道,游七搬进来后,在这后墙上开了个门直通张府,如此一来,倒也两不误事。
     徐爵夜中来访,原是先派人来知会过,因此游七并不感到吃惊,他把徐爵迎进南厢房客厅。吩咐在家支差的一个僮役去把徐爵的轿夫安排到门厅里吃茶。自隆庆六年后,徐爵与游七过从甚密,不仅一起得过贿银粜过仓,还一起吃过花酒嫖过娼,算是割头换颈的好朋友了。徐爵一坐下,就开门见山问道:
     “老游,首辅大人今晚回家了吗?”
     “回来了,正在厅堂里会客呢。”游七一边为徐爵沏茶一边答道。
     “啊,他今晚上没去积香庐?”
     “没去,”看着徐爵淫邪的目光,游七笑了笑,回道,“哪能天天去,女人嘛,只能当药吃,不能当饭吃。”
     “哟,老游开化了,说出的话都是经验之谈,”徐爵龇牙一笑,挤着眼谑道,“听说你仿效你家老爷,也准备迎娶一位如夫人?”
     “谁说的?”游七紧张起来。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再说,这种事儿又有什么值得瞒的?”徐爵见游七还想支吾,索性捅穿了说,“你前天是不是领着一位娇滴滴的小娘子,跑到七彩霞绸缎店里去了?听郝一标说,你一口气为那小娘子选了一二十种布料。”
     “是有这回事,”见抵赖不过,游七只得认账,“这老郝,也真是嘴巴长。”
     “那小娘子是谁?”
     “是户科给事中刘炫的姨妹。”
     “哟,还是个官眷,你老游有福气,娶过来了吗?”
     “看了日子,定在三月十八。”
     “唔,还有个把月,到时候咱来讨杯喜酒吃,”徐爵说着眉棱骨一抖,又酸溜溜叹道,“你们主仆二人活得有滋有味,只苦了咱家老爷。”
     “你家老爷怎么了?”
     “那两道折子的事,你未必不知道?”
     “知道。”
     “知道还问我怎么了?”徐爵长叹一声,“咱家老爷,今年可是流年不利啊,增加杭州织造局用银额度,是他想办的第一件事,谁知一伸头就撞上一枚大铁钉。”
     游七摸了摸腮帮上的朱砂痣,避实就虚问道:“蔡启方的那道折子,你老徐怎么看?”
     “咱家老爷最头痛的,就是这道折子。”
     “冯公公头痛,原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你老徐不应该头痛啊,你应该高兴才是。”
     “咱为何要高兴?”徐爵一愣。
     游七把头伸过去,压低声音说:“你老兄不是早就看不惯吴和么?何不借此机会除了他!”
     徐爵半晌不做声。.且说这吴和自当上内官监掌印,特别是拜了冯保作干爹后,在大内一万多名太监里头,已是身价陡长成了不可一世的显赫人物。这小子也不大会做人,不单在一应貂珰面前架起膀子自称是圣是贤,就是在徐爵跟前,也常常洋洋得意表现出优越感。徐爵本是个鼻子冒斜气眼睛能打诨的角色,哪里容得这等暴发户在他跟前摆谱,他不止一次在游七面前发牢骚,怪冯保把吴和宠坏了,并咬牙切齿地说:“迟早咱得把这个扯白吊谎的小花嘴收拾了。”正因为知道这些内因,游七才敢出这个主意,见徐爵不吭声,游七又激将:
     “怎么,老兄不敢?”
     徐爵摇摇头,一副无奈的神气:“不是不敢,只虑着这小子是咱老爷的干儿子,怕咱老爷下不了手。”
     “你要把道理讲给冯公公听嘛,”游七加紧撺掇,“吴和这小子是个买干鱼放生——不知死活的人,留着他只会坏事。”
     “这倒也是,咱回去劝劝老爷,让他丢卒保车。”
     “这是上乘之策,如果冯公公亲手处置了吴和,外头这些官员的口,还不一下子都堵住了?”
     徐爵觉得这主意不错,心中忖道:“你游七满脑子油盐酱醋,哪有这灵性的脑袋?这肯定是首辅大人的主意,只不过是借你的口说出罢了。”也不详究,只抄直道:“咱家老爷已打探凿实,蔡启方是高拱余孽,他这次跳出来为朱衡叫屈,不能让他得逞,朱衡这老屎橛子上折子申请致仕,咱家老爷让我来转达李太后的意思,还是准了他。”
     “好,我一定向我家老爷转达。”
     两人又叽叽咕咕密谈一阵子,徐爵这才告辞打道回到冯保府中。
     冯保尚未入睡,一个人独自在书房隔壁的琴房中抚琴,旁边站着个叉角琴童,案几上点了一支藏香,屋子里淡淡的异香浮漾。冯保正在弹奏一曲他自己度曲的《古寺寒泉》,虽看见徐爵轻手轻脚进来,却并不急着搭理,而是全神贯注弹着曲子。创作这曲《古寺寒泉》,他差不多用了三个寒暑,期间他经历了改朝换代的风风雨雨,自己也由秉笔太监跃升为赫赫内相。但是,在这位成功者的内心深处,无论什么时候,都还藏了一份挥之不去的抑郁,毕竟在大内多年,胜残去杀的事见得太多。每日如履薄冰的生活,即便享尽人间富贵,也是恐惧多于喜悦。隆庆六年夏,在得到司礼监掌印职位的当天,他回到府中挥笔写下了“得马者未必为喜,失马者未必为忧”十四个大字。他的这间琴室的左右墙上,挂了两幅字画,一幅是唐伯虎的《秋深古寺图》,还有一幅即是他自己书就的这张条幅。正是这种潜藏心底的忧患,使他萌动了创作《古寺寒泉》的灵感。三年来,他一直琢磨这支曲子,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音未稳,于心不安”,直到今年除夕期间,这支《古寺寒泉》才算最后定谱。暮鼓晨钟伴随着忽明忽暗的泉声,凄凉与枯索暗示生命的无奈。古寺寒泉,良有意焉!今夜里,冯保吩咐门下摒弃所有访客,坐到这琴室中,焚香磬祝,又弹起了这一曲……
     庄生晓梦,望帝春心,一切都在婉约曲折的倾诉中。当最后一个音符,像一颗亮晶晶的雨点打在翠绿的芭蕉叶上,滚动如珠又倏然消失。一旁静候恭听的徐爵,分明看到了主人眼眶中流露的怅然若失的神情,他忽然觉得自己呆在这里是多余的,正想蹑手蹑脚出去,却听得背后冯保喊了一声:
     “回来!”
     徐爵一惊,捉不住脚倒退了两三步,回转身来站定,又重新朝主人打了个稽首。冯保接过琴童递上的盖碗茶,品饮了一口,眼皮子抬也不抬,问道:
     “见到游七了吗?”
     “见到了,”徐爵便把与游七所谈情况大致复述一遍,又道,
     “游七出了个主意。”
     “什么主意?”
     “他建议借此机会,把吴和撤掉。”
     “啊?”冯保盯了徐爵一眼, “游七知道吴和是咱的干儿子吗?”
     “知道,”徐爵踌躇了一会儿,便壮着胆子说,“老爷,这吴和自恃是你的干儿子,到处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弄得口碑很坏,如今不单在大内,就是在外头,也有不少传闻哪。不然,游七怎么会知道呢?”
     “他知道什么?”
     “他知道吴和收受贿赂,明码实价地卖官,还玩对食儿,这游七全知道。”
     这些话都是徐爵现编的,他知道冯保最怕的就是“卖官”,故特别点出来。果然,冯保一听脸上就变了色,追问道:
     “对吴和,外头还有什么舆论?”
     “太多的奴才也不知道,”徐爵故意装出谨慎样子,小心说道,“不过,宫里头对他的舆论却是更多。”
     这些话就是徐爵不说,冯保心里也明白。特别是那日听李太后谈话,分明已表示了对吴和的不满。这吴和知道蔡启方写了他的弹劾折子后,显得非常紧张,昨日下午还专门跑到司礼监找冯保打探口风。冯保一时还没想好怎么处理,故说了几句大话,劝他不必担心。这吴和欢天喜地地走了,冯保却添了一块心病。
     徐爵见冯保深思不语,知他正在犹豫,便又补了一句:“老爷,对这吴和,奴才总有些担心。”
     “你担心什么?”
     “诈传圣旨的事儿,是在老爷这儿定的,是天大的机密,怎么那个蔡启方能够知道呢?”
     “咱也一直琢磨这件事?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
     “孙隆做事细心,胡本杨生性胆子小,这两人都不会坏事,惟独这个吴和,是个狗过门槛嘴向前的角色,他好表功,依奴才看,八成儿是他露了口风。”说到这里,徐爵顿了顿,又加重语气言道,“这件事儿露了口风,害的是他自己,设若他把‘卖官’的事儿露了出去,岂不要害一串子人。”
     冯保听了半晌不做声,然后阴沉沉问了一句,“依你看,应该接受游七的建议?”
     徐爵故作神秘回道:“依奴才分析,这主意不是游七出的。”
     “哪是谁出的?”冯保追问:
     “是张先生。”
     “你怎么知道?”
     “咱听游七的口气。再说,这等好主意,岂是游七那榆木疙瘩脑袋想得出来的。这主意一石二鸟,既平了外廷官员的怨愤,又堵了后患。所以,干脆把吴和撤了。”
     冯保深思了一会儿,忽然眼露凶光,恶狠狠地说:
     “不是撤掉,是除掉!”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02:40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金缕曲 熊召政著
第 七 回 为淫乐恶太监毙命辩部疏小皇上问师


     天煞黑,吴和乘一顶四人中轿回到东华门外不远处新购的宅子里,只见门口站了两个人迎他,定睛看去,其中有一个是他的管家,叫麻大年。另一个看不清面目,只约略觉得有了一把等纪。看到他从轿上下来,麻大年赶紧蹙上前来,行过礼后,便凑近耳语道:
     “表哥,咱把他带来了。”
     “是吗,先进屋再说。”
     吴和说着已跨过了门槛,麻大年领着那个人跟在后头进了屋。吴和骤为新贵,早入了大户之列,家里头、r环婢女跑堂打杂一应侍役也弄了十几个,还从真定府老家请来表弟麻大年给他管家。在缙绅满巷贵胄如云的京城里头,这座“吴府”也算是初具气象。吴和一进客堂,立刻就有仆役上来给他宽衣看座,又有女婢忙颠颠沏茶上来。麻大年也招呼客人落座了,吴和借着灯光细看这位客人,只见他大约有五十多岁,鼻子眼睛皆小,偏生了一张大漏风嘴巴,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梭子布藏青道袍,头上戴着程子巾,整个一个邋遢相。
     “这就是胡先生,人称大仙。”麻大年笑着介绍。
     “久闻胡先生的大名。吴和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头却在犯嘀咕.“听说你是神医?”
     “算不上什么神医,只不过祖传有几个秘方,可以让人还阳而已。”
     胡大仙明里谦虚,但语气倨傲。有那种“挟泰山以超北海,舍我其谁乎”的劲头。这个胡大仙究竟是哪一路神仙,又为何来到吴和府中,说来有一段故事:却说吴和自当了内官监管事牌子,因为“卖官”骤然得了大富贵,俗话说“饱暖思淫欲”,这吴和本来就是个猢狲君子,一旦有权有势,就思着那饮食男女的乐事。他与宫里尚功局的掌制赵金凤玩起了对食儿,遮遮掩掩半明半暗过起了“夫妻”生活。往常没挨过女人,他倒也安分。如今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女子剥得赤条条的抱在怀里,却不能正儿八经地于那件事儿,那一肚子沮丧与懊恼自不消说得。恨只恨幼时去势无以复元,做梦都想自己的阳具能够兀然挺起。麻大年知道他的这份心思,便偷偷四下打探有无这等“神医”,能让他胯下还阳。功夫不负有心人,几个月后终于在润州觅到一位,于是麻大年亲自前往,把这位胡大仙接来北京。久在势利场中,吴和习惯了以貌取人,他觉得眼前的这位“神医”浑身上下觅不着一丝仙气儿,心想可别碰上了撞大运的江湖骗子,便有意拿话试他:
     “胡先生的祖传秘方,有什么灵效?”
     胡大仙竖起两根指头,颇为自负地答道: “就两个字,造势!”
     “造势?”
     “对,造势!”胡大仙笑道,“咱这秘方的功效是,无势造势,有势长势。”
     “哟,你可是百包啊!”吴和揶揄。
     麻大年插话道:“表哥,胡大仙是有这本事,咱见过。”
     “是吗?胡先生,你也让咱见识见识。”
     “这客堂不是表演之地,你得找间密室。”
     吴和看胡大仙神神道道的样子,出于好奇,当即就把胡大仙领到一间空房子。胡大仙闩了门,对吴和说:
     “吴公公,咱让你看个稀奇。”
     “啥稀奇。”
     胡大仙狡黠地一笑,竞解了道袍脱了裤子,精光光露出腚来。他用手指着自己的阳具,问吴和:
     “你看它是个啥样儿?”
     “一条软蚕儿。”吴和笑道。
     “你看我让它变,你喊一二三。”
     吴和盯着胡大仙的胯下目不转睛,一字一顿喊了起来,刚数到三,只见那具阳物果真一探头挺了起来。硬戳戳的煞是威风。胡大仙看到桌上有一把竹尺,便拿过来递给吴和,说道:
     “你敲打它。”
     吴和小心拍了几下,胡大仙鼻子一哼,埋怨道:“你怕它疼怎地,使点劲!”
     吴和一咬牙,真的狠命敲了几下,那阳具竟像根栗木棍子完全不理会。吴和心毒,竟然把竹尺仄过来猛地砍了一下,那阳物仍不曾受伤。吴和把竹尺一扔,咕嘟着嘴说:
     “你这功夫是不差,但与我相什么干。”
     胡大仙笑道:“咱方才说过,有势长势,无势造势,对吴公公这种去势之人,咱会造势。”
     “如何造势?”
     “补阳气,吴公公你再看。”
     胡大仙说着,顿时又提了气收紧了小腹。只见那阳具越发粗壮起来,更奇的是,那只龟头上竟冒出了汤圆大的一个气泡。
     “你看清楚了?”胡大仙憋着气问。
     “看清楚了。”吴和盯着那气泡,眼珠子都快吐出来了,惊问道,“这气泡儿是从里面出来的?”
     “是的,你看我收进去。”
     胡大仙说罢,松下一口气。郡只气泡果然缩进龟头里了,他又鼓了一口气,那只气泡又从龟头里“长”了出来。胡大仙一连表演了几次,让吴和看够了,这才又穿上裤子和道袍。
     这番表演,把吴和的疑惑全都打消。他不得不惊叹胡大仙的胯下绝技,不由得羡慕问道:
     “你那气泡儿是怎么鼓出来的?”
     “那就是元气呀,所谓势,就是元气。”
     “胡先生,这元气真的能补上?”
     “能!”
     “要多少时间?”
     “这就事在人为了。”
     “胡先生,你别卖关子!”
     “咱不是卖关子,”胡大仙看出吴和心情急迫,解释道,“只是要看你吃什么药。”
     “吃什么药,还不是你定。”
     “是我定,但得对你说清楚。”胡大仙说到这里便有些踌躇,又道。“你若狠得下心来,也许只要半年,你就可以还阳。”
     吴和“还阳”心切,赶忙表态:“只要治得病,狠狠心又算得什么,你说,要如何狠心。”
     胡大仙道:“丧元补元,这是大法。你道最好的元气藏在哪儿?”
     “你说。”
     “是初生婴儿的脑髓。吴公公若是能半个月吃一个婴儿的脑髓,保准半年,你胯下的阳物就会同常人一样。”
     “你说什么,吃婴儿脑髓?”吴和这一惊非同小可,“你这不是叫我戕害性命么?”
     胡大仙咧着他的漏风嘴巴,似笑非笑地说:“要不,你改吃猴脑,只是药性儿缓。”
     “缓多少?”
     “半个月吃一只猴脑,一直不问断,恐怕得五年。”
     “五年,这太慢了,不成!”
     胡大仙见吴和拧眉攒目一脸不高兴,便讥道:“吴公公,治病可不是上街买东西,任你讨价还价。要想立竿见影,你只能吃婴儿脑髓。”
     吴和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抱着头思忖了好大一会儿,才又抬脸问道:
     “胡大仙,你说实话,你吃过人脑么?”
     “没有,咱吃过猴脑。”
     “有人吃过人脑么?”
     “有,咱接治的病人里头,还不只一个人吃过。”
     “病治好了?”
     “肯定治好了,上个月,被咱治好的一个病人,还生下一个大胖小子。”
     “啊,”吴和露出艳羡的眼神,接着问,“这婴儿脑髓,是个啥滋味?”
     “你吃过猪脑么?”
     “吃过,滑溜溜的,就着酱吃,还是美味。”
     “人脑比猪脑还要嫩,只是不能煮熟吃,一打开颅就得趁热吃,也不能加作料。”
     吴和顿时有些恶心,蹙着眉说: “如此残忍,怎吃得进口呢?”
     “为了治病,就顾不得了。”
     吴和点点头,又在房子里踱起步来,看得出他心中惶惑下不了决心。胡大仙倒也不逼他,只顾自跷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养神。
     忽然,吴和停下脚步,问胡大仙:“既是补元造势,这婴儿必定是男的了。”
     “是的。”
     “半个月吃一个,半年下来得吃十二个,上哪儿弄这多的货呢?”
     “只要吴公公肯出银子,货包在咱身上。”
     “要多少银子?”
     “五百两银子弄一个婴儿。”
     吴和心中盘算这价格不贵,嘴里却问: “能不能再便宜一点?”
     “五百两银子买一条性命,你还嫌贵?”
     吴和被噎了一下,自惭地一笑,又问:“婴儿弄来以后,又如何处置?你总不能让咱眼睁睁地看着婴儿的脑袋被敲开吧。”
     “这个嘛,你吴公公就不必担心,一应开颅配药之事,都由在下承当。”
     “还要配药?”
     “不配药,光吃人脑有啥用?咱家的祖传秘方,就是还阳丹,婴儿脑髓只是药引子。”
     “好了,这些都依你,就这么办吧。”
     “吴公公下定决心了?”
     吴和一脸严峻,指着胡大仙说:“半年以后,咱若恢复不了男儿本色,你也甭想活了。”
     “吴公公这是说哪里话,”胡大仙一拍胸脯,大包大揽说道,“六个月后,咱胡某包你能够传宗接代。”
     谈完这些要紧话,吴和便让麻大年把胡大仙领到街上去寻间客栈住下。他自己到膳房里吃了点东西,然后魂不守舍地跑到大门口瞻望。他在等赵金凤——他的对食儿伴当。大约戌牌时分过半,才见一乘两人抬的小轿进了胡同口,在他门前停下,轿上下来一个腰挂牙牌的小内侍,这是赵金风女扮男装。却说大内紫禁城门禁极严.一过酉时便把通向外头的各座城门尽行关闭。所有内侍无事均不得出门。宫女管束更严,晚上不单不能出内城,就是所居宫室的大门也不得擅出。内侍中有要紧事出去的,须凭司礼监发放的通行铜牌放人。吴和自与赵金凤成了对食儿,每每嫌宫里头行事不便,便要约她出得大内到他私宅里幽会。他设法给赵金凤弄了个通行铜牌,又给她备下一套男宦服装。大内侍应一万多人,门禁哪里个个认得?谁要出城,只是验牌放人而已。第
     一次女扮男装出紫禁城,赵金凤怀里像揣了只兔子慌张得不行,后来出的次数多了,也就鼓里头的麻雀嚇大了胆,只当是家常便饭了。最近因为左掖门事件,吴和与赵金凤已有好多天未曾会面。蔡启方的弹劾折子呈到御前后,吴和还慌张了两天,昨天拜访冯保,见干爹出言吐气都是保他的意思,心里头才踏实下来。今天下午,吴和便偷偷托人给赵金风捎了个信儿,要她今晚上出城来相会。
     在门口为遮耳目,两人也不及寒暄,即至人宅进得后院卧房,两人再也按捺不住阔别之情,竟迫不及待搂抱在一起滚倒在床上。
     “心肝,想死我了!”
     吴和嘴上说着,手早已伸进赵金凤的衣服里头,在她胸脯上一片乱摸。赵金凤十二岁进宫,在大内已呆了九年。如今早已是站着阴门吸风躺下牝户吸土的怀春年龄,哪经得一个“男人”如此抓挠,身上早酥软了下去,嘴里哼哼唧唧的,裆下已是湿了一片。欲火中烧也顾不得廉耻,两人早把衣服褪得精光,赤条条地钻进了被窝儿。
     吴和的工夫尽在摸摸捏捏,赵金凤本是正常人,哪里煎熬得住?她伸手去吴和胯下抓住软不拉塌的“小鸡鸡”,狠命一拽,嗔道:
     “真可恨!”
     吴和被拽得生痛,连忙双手去护,赔着小心笑道:“你最多再恨半年。”
     “半年后咋了?”赵金凤问。
     “半年后,它就成了茅草窠中的黑旋风李逵。”
     吴和说着就把与胡大仙见面的事说了一遍,只是把吃婴儿脑髓的事隐去不说。赵金凤听了不相信,驳道:
     “只怕是骗人的,若他祖传的还阳丹这么灵验,那么多有权有势的公公,还能烟熄火熄等到今天?”
     吴和也不争辩,只涎着脸道:“死马当作活马医,为了你这个心肝宝贝,咱什么都肯做。”说着,就翻身压到赵金风身上,把舌头塞进她的嘴中。
     没咂摸几下,赵金风便把吴和的舌头吐了出来,这些子“过场”对她来说已不是享受而是折磨,她急切地想进入“正戏”,她搡了搡吴和,嗔道:
     “你又忘了?”
     “没忘,没忘。”
     吴和翻身爬起,把赵金风身子往上抬了抬,自己跪在了她两胯之间,俯下头去,对着那阴户伸出了舌头……
     就在吴和大施舔功把赵金凤弄得十分快活的时候,只听得房门“咣啷”一声被人踢得大开。猝不及防的赵金风吓得大叫,吴和一面伸手去捂她的嘴一面赶紧扯了被子遮丑。屋子里却是已拥进了六七个人,吴和没看清来者是谁,依旧使着他内官监管事牌子的威势,恶狠狠地吼道:
     “你们是谁?滚出去!”
     回答他的是一声碜人的冷笑,只见一个身着绣蟒直裰的官人反剪双手从人堆里走出来,阴沉沉问道:
     “吴公公,不认识咱了?”
     吴和定睛一看,认出是东厂掌作陈应凤,他顿时感到不妙,赶紧掖了掖被子,惊恐问道:
     “陈掌爷,怎么会是你?”
     “想不到吧?”陈应凤从番役手中接过一盏灯笼,举着踱到窗前,鼓着眼珠子斥道,“看你做的好事!”
     吴和此时好不尴尬,偏被窝里的赵金凤筛糠样的发抖,他一手抚摸着她暗示让她镇静,一手伸出去挡那灯笼的光,望着陈应凤,嬉皮笑脸说道:
     “陈掌爷,你先且带着属下退下,容咱穿了衣服,到客堂相见。”
     “你想得美!”
     陈应凤说着,趁吴和不备作速伸手出去一把扯开了那床被子,顿时,一对男女赤膊条儿一丝不挂暴露在众人面前。吓蒙了的赵金凤,顿时撕肝裂胆地尖叫起来。番役们本来就都是邪货篓子,此时焉肯放过这大饱眼福的机会,竞一起挤到床前,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平常作威作福惯了的吴和,哪里受得了这等侮辱,便破口大骂起来:
     “陈应凤,我操你妈!”
     “咱叫你骂!”
     五短身材一脸横肉的陈应凤伸手过去像拎小鸡一样把吴和拎了起来,然后朝地上一掼——可怜瘦猴儿一样的吴和,趴在那里半天不能动弹,这当儿,早有番役用那床被子把赵金凤裹起来扛了出去。陈应凤也把吴和搭在椅背上的衣服抓过来扔到地上,踢了踢他的光腚,鄙夷地说:
     “快起来,把衣服穿上。”
     吴和身上已是青紫了几块,此时顾不得疼痛,赶紧跳起来胡乱穿上衣服。陈应凤已大大咧咧坐在椅子上,盛气凌人问道:
     “吴公公,知道咱为何来找你么?”
     别看陈应凤黑煞星的样子,却是最会见风使舵。自吴和当上内官监掌印后,他见了面,总是一派尊奉。今晚上却全然不同,看他一双眼睛,已是药师灯化作了鬼火,而且出手毒辣,俨然把吴和当罪犯对待了。这骤临的祸变,让吴和又恨又怕,却又摸不清来由,脑瓜子转了一通,便试着反问:
     “你们把赵金凤弄到哪里去了?”
     “到她该去的地儿。”
     “究竟在哪里?”
     “东厂。”
     吴和倒吸一口凉气,两只脚也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他哆嗦着说:
     “咱与赵金凤对食儿,咱于爹是知道的。”
     陈应凤并不答话,只是亲自起身搬过一把椅子让吴和坐下,又命番役给吴和寻来一杯热茶递上。陈应凤一干差人进得吴宅之后,早把一应侍役赶进一间房中圈禁起来。因此,端茶倒水的事情只能由他们代劳。吴和一来周身发冷,二来心内紧张,接过热茶想都没想,就几口咕了下去。然后又接着问道:
     “你们是来捉奸的,是不是?”
     陈应凤点点头,口气中忽然生出怜悯:“吴和,你还有半刻的活命。”
     “啊!’’
     “这茶水里加了毒,这毒性很快就会发作,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了。”
     吴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指着陈应凤,声嘶力竭叫道:“陈应凤啊陈应凤,咱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谋我性命?”
     “不是我,是李太后。你坏了宫中规矩,你干爹权势再大,也救你不得。”
     陈应凤说罢已是屁股离了椅子,带着一干番役跨出房门扬长而去。吴和本想追赶出去,怎奈药性发作,顿时感到五脏进裂,他滑倒在地上,一边捂着肚子乱滚,一边呻吟着骂道:
     “李太后,咱吴和变成了厉鬼,也要把你,把你……”
     第二天一大早,吴和“自尽”的消息便在紫禁城中传布开来,各种传闻也不胫而走。有说李太后冲冠一怒动了家法的,有说冯保大义灭亲的,还有说是蔡启方的弹劾折子把吴和吓死的。尽管说法不一,但有一点却是共同的,这就是无论貂珰大贵,还是门子小火者,几乎所有的内侍都额手称快。玩对食儿也好诈传圣旨也好,放在当下这年头都不该有死罪,但发生在吴和身上.便就死有余辜了。
     李太后得到这消息是用过早膳后,乾清宫管事牌子周佑告诉她的,她听了并不吃惊,只淡淡地问了一句:
     “怎么自尽的?”
     “听说是喝了毒酒,七窍流血。”
     “啊,死生都是命。”李太后发出这一句不成不淡的感慨,然后问坐在一边的小皇上,“钧儿,你上午想召见张先生?”
     “是,孩儿有几个问题想请教。”
     “好,周佑,你去内阁传旨。”李太后看着周佑离去,又对儿子说,“上午你和张先生见面,娘就不参加了。”
     “这是为何?”
     “娘在场,你和张先生说话都不大胆。娘不在,你有何请教,尽可向张先生提出,他是你师傅。钧儿,你要记住你的身份,你既是皇上,又是学生,知道吗?”
     “知道了。”
     “你去吧。”
     朱翊钧离开乾清宫到了东暖阁,准备温一会书再去平台会见张居正。李太后想着吴和“自尽”的事,便又派人去把冯保喊来。
     吴和之死,原是徐爵在冯保的授意下一手操办。事儿虽办得顺利,但毕竟死的是自己的干儿子.心中多少还是有一点悲痛,故早晨进到大内之后,并没有急着到乾清宫这边来禀报,而是在司礼监的值房里,抄了几段《大乘无量寿经》。他走进乾清宫的时候,脸上还存着哀戚之容。李太后给他赐座,问道:
     “听说吴和曾拜你为干爹?”
     “是的。”冯保不知李太后问话的用意,连忙自责道,“奴才该死,认了这么个混账的干儿子。”
     看着冯保诚惶诚恐的样子,李太后倒是生了同情心,主动劝慰道:
     “人又没长前后眼,这吴和也是后来才变的,冯公公也不必挂怀。”
     “谢太后恕罪。”冯保嘴一瘪,真的就流出了眼泪,呜咽着说,“前日奴才从太后这里回去,即派人暗中监视这吴和与赵金凤两人,昨日,赵金风女扮男装偷偷溜出大内,跑到吴和的私宅里头厮混,奴才的意思是捉贼捉赃,拿奸拿双。东厂的人受命前往,当场在吴和的床上把赵金凤拿住,吴和因此受惊,就喝下毒酒自尽了。”
     “赵金凤如今关在哪里?”
     “东厂。”
     “你准备如何处置她?”
     “奴才听太后的懿旨。”
     李太后沉吟了一下,又问道:“前朝处置此类事情,有何故事可循?”
     冯保答道:“宫里头寻对食儿,历朝历代都有。处置也有重有轻。训斥罚役,这都是轻的,幽禁廷杖,这就是重的了。当然,也有更轻的,像武宗皇帝爷,他就根本不管这类事情。比幽禁廷杖更重的处罚也有,像嘉靖皇帝爷,对宫里头的对食儿,处置的手段,简直骇人听闻。”
     “他是如何处置的?”
     “那是嘉靖五年发生的事情,老皇帝听说宫里头有人玩对食儿,便把那一对男女都捉了来。男的押到东厂受刑而死,那位宫女,却是死得更惨。”
     “怎么死的?”
     “老皇帝命人找来一只大铜缸,把那名宫女倒扣在铜缸里头,从红箩厂调来三车炭埋住那只缸,再把炭点燃。缸里头的那名宫女,就这么被活活烤死了。听说一天后把铜缸翻开,里头只剩下几颗黑炭似的骨头。”
     “阿弥陀佛!”
     听到如此惨烈的故事,李太后赶紧合掌念佛。细心的冯保看到,太后的眼眶里还泛起了细碎的泪花,便斟酌着补充道:
     “奴才进宫时,宫里头的老人一提起这件事,也都还一个个心有余悸。”
     李太后掏出手绢拭了拭眼角,叹道:“男女之间的事情,作祸的都是男人,只不知老皇帝是何心态,让那位宫女死得如此悲惨.”
     冯保答道:“这皆因嘉靖皇帝爷听了身边妖道的鼓捣,说那宫女是蝎子精转世,若不用铜缸蒸死她,她的阴魂就会在后宫作祟.”
     “妖道的话不足为凭,”李太后摇摇头,又喃喃地自语道,“这个赵金凤,该如何处置呢?”
     冯保揣摩李太后的心思,说道:“太后是观音再世,宫女们背地里都喊您是观音李娘娘,说你普度众生慈悲为怀。奴才斗胆建议,对这位赵金风从轻发落。”
     李太后微微闭着眼睛陷入沉思,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慢启朱唇缓缓问道:
     “冯公公,你也以为咱是观音再世?”
     “当然。”冯保赶紧回答。
     李太后突然睁开眼睛,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这个赵金凤,还是不能轻饶!”
     “啊?”
     冯保大吃一惊,李太后的强硬态度令他始料不及。只听得李太后继续说道:
     “皇上还是个孩子,如今宫中任何一件事情的处置,都会对他产生影响。太监宫女结成对食儿,不管怎么说,也算是淫乱之事。若不严加惩处,就会误导皇上,这个坏头不能开。”
     “那,太后的意思是……”
     “也不必铜缸蒸人,那太残忍,你现在就去东厂,赐赵金凤一条白绫吧。”
     “是。”
     冯保灰着脸,正欲起身告辞,李太后又喊住他嘱咐道:“不要难为赵金凤,让她梳洗穿戴。告诉她,咱会让昭宁寺的一如和尚,给她做一场法事,念经超生,去吧。”
     冯保走出乾清宫,再一次让他体会到什么叫“天威莫测”。不过,这天威不是来自皇上,而是发生在雍容华贵的李太后身上。“她要是想当皇帝,只怕武则天还得逊她三分。”他这么思虑着,不觉走出了乾清门。抬头一看,见平台门口站着周佑,便问他:
     “你为何站在这里?”
     周佑指了指身后虚掩着的房门,回道:“皇上在里头会见张先生。”
     “啊!”冯保伸头朝里瞄了瞄,没有旨,他又不敢进去,稍一留步,便又快快地走开。
     平台里,小皇上与张居正正在亲切地交谈。这是小皇上第一次单独与张居正见面,在拘谨的同时,又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平日跟母后在一起受到的限制太多,特别是在张先生面前,自己想问话,又怕问错了母后责怪.故总是闷坐恹恹,把会见当成了负担。他今年虽然只有十二岁,但已当了两年皇帝,甭说每天在张居正、冯保等一应内外大臣的辅导下练习政事,单是随时随地观察事物拣耳朵,也会学到不少知识悟到不少道理。昨日,他看到一份折子,觉得里头有问题,便向母后提出来要见张先生。谁知母后这一次竞不陪着见面,朱翊陡然间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这时候他身子挺得直直的坐在御座上,拿起一份奏折对张居正说:
     “先生看看吏部的这道疏文。”
     张居正接过阅览,这是一道荐官疏,拟调大名副职陶大顺到湖广任职。疏文仅寥寥两行字,张居正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问题来,心想是不是小皇上听到了有关陶大顺的不利传言,便放下折子言道:
     “皇上,这位陶大顺升职前,吏部清吏司已认真详察过,此人清正,是个廉吏。”
     小皇上浅浅一笑,刻意仿效那种老成持重的口气说道:“张先生知会错了,朕不是说陶大顺这个人有何劣迹,朕是觉得吏部的这一纸荐官疏有问题。”
     这一说,张居正更是如坠五里雾中,他又把折子拿起来一字一字地核实一遍,实在看不出差错来,只得抱歉奏道:
     “皇上,臣下愚钝,没看出纰漏。”
     朱翊钧咕嘟着小嘴巴,认真说道:“朕记得春节前,吏部曾移文,将陶大顺由兵部职方郎中升任为大名府副使,数日前方见其领敕,如何又突然升转到湖广?吏部选官量才而用,总须允当,这样朝令夕改,岂不儿戏?”
     张居正听罢大为惊讶,他没想到小皇上如此留意政事,竟能从奏疏的披览中发现问题。不免心里头一热,肃容奏道:
     “皇上所言之事。实乃事出有因,只怪下臣没有及时禀奏。这个陶大顺,本是去年经筵讲官陶大临之兄。春节时,陶大临不幸患病去世。他死后不几天,陶大顺的儿子,在大理寺任司丞之职的陶允淳也突然病亡。一月之间,陶大顺先死其兄,后死其子,皆未下葬。陶大顺是浙江绍兴府人,他虑着大名府离家乡太远,赴任途中不能顺道扶榇归家,因此上书吏部请求改任附近,以便还葬。吏部详议,因感于陶大顺哀情可鉴,遂同意了他的请求,改授湖广副使,大名副使与湖广副使,都是正五品,陶大顺以原官调补,并未擢升,请皇上明察。”
     张居正一番解释,朱翊钧明白了其中原委,忽地脸庞一红。那神情倒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
     “听先生这么一说,朕才知道这里头另有隐情,先生处事缜密,朕多心了。”
     “皇上凡事留意,且有心问个究竟,这是圣君之风,下臣今日亲见,已是无比欢欣。”
     张居正这几句话出自肺腑,小皇上听了高兴。对这位不苟言笑的辅臣和老师,他过去只是一味的敬畏,现在却产生了难以言喻的亲切感。两两相对,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那位已经过世的隆庆皇帝,他盯着张居正那一部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长须,动情地说:
     “先生,母后要我多多向你请教。”
     “辅佐皇上,再造盛世,臣所愿也。”
     “昨天,朕看到一把折扇,是宫中旧物,上面有宪宗皇帝亲书的一首六言诗,后两句朕还记得是‘扫却人间寒暑.招回天上清凉’,先生说,这诗好么?”
     “好,施天恩以化民间疾苦,这是圣明君主的胸襟,皇上要多向先祖学习。”
     “朕也是这个意思,朕每见历朝有些皇帝,文采斐然,心实羡慕,便想学着做诗,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朱翊钧说话的时候,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始终盯着张居正,他内心中充满期盼,巴不得用最短的时间掌握他所需要的知识。张居正愣了一下,柔声说道:
     “陛下的目标,恐怕不是要当一个优秀的文渊阁大学士,而应该是一个衣被天下泽惠万民的圣君。”
     “是啊,咱现在就是皇帝,当然不会去当那个文渊阁大学士了。”
     “可是,皇上刚才提出来要学诗,寻章摘句,敷设词藻,这不应是皇帝的追求。”
     “啊?”
     “历史上,亡国之君多善文辞,如隋炀帝,陈、李二后主,倘若把他们放在词人里头,亦居优列。追求浮华香艳,满足于吟风弄月,到头来,只落得仓皇辞庙,垂泪对宫娥。皇上,这都是历史教训,万不可忘记。”
     这席话犹如一瓢冷水浇在朱翊钧头上,但他机伶,很快就转弯答道:
     “朕明白了。”
     “当然,诗词歌赋可以学,但浅尝则可,皇上的主要精力,还是应放在如何控驭天下掌握国计民生的大学问上头。”
     “先生的话,朕记住了。”朱翊钧频频颔首,这时他听到外头有脚步声,支耳听了听,脚步声远去了,他才又问道,“朕用早膳时,听说被蔡启方告下的那个吴和,昨夜里服毒自尽了。”
     “下臣也听说了。”张居正趁机问道,“蔡启方与莫文隆的两道折子,不知皇上及太后如何处置。”
     朱翊钧不便向张居正说出母后的犹豫与猜疑,只说了自己的心思:
     “这吴和诈传圣旨,死有余辜。”
     “皇上英明。”
     “听大伴说,先生每日会见有关官员,正思虑国家财政改革的举措?”
     “是的,臣有一道长疏专门论及此事,正在草拟之中,写好后就呈上,请皇上裁夺。”
     “很好,为国家事,先生辛苦了。”
     张居正一听有送客的意思,便磕头告辞。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03:57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金缕曲 熊召政著
第 八 回 张宅揆接旨进古寺 李太后冷峭斥奴才




     这天上午,张居正到内阁人值不到半个时辰,忽然乾清宫管事牌子周佑来报,说是李太后要他作速赶到大隆福寺见面,而且只准穿便服不得讲排场,张居正虽觉得这道口谕有些蹊跷,却也不敢怠慢,立忙换了衣服,觅了一乘二人抬的小轿悄没声儿地寻大隆福寺而来.
     经历一场倒春寒,京城的天气又转好,转眼到了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拂面的东风已是温暖怡人。除开正月十九的燕九节,这龙抬头在京城里也算是个重要的节日。人们一大早儿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提一箩白灰,从门外蜿蜿蜒蜒一条线儿撒到厨房里,接着又绕着水缸,一边撒灰一边唱着“引龙回,引龙回呀引龙回”的歌谣:盖因这时候已过了雨水节,人们盼雨了。龙不行来雨不施,引龙回为的是引回一场春雨来。做过了引龙回的仪式,喜欢吃饼的就搬出黍面枣糕,掺和着摊成薄薄的煎饼,名日龙鳞饼;喜欢吃面的,都去食铺里买回用隐绘龙形彩纸包扎的大兴县的油挂面,谓之龙须面。这一天,无论是宫中还是百姓人家,女红一律停止,怕的是飞针引线不小心扎伤了龙眼睛。也就是这一天,各家严严实实捂在深窖中避寒的各色花木,也都打开窖口放些子暖风进去催其复苏。总之,一到这一天,京师人家从心里头就感到久违的春天已是跨进了门槛儿。
     其实,这时候的地气还薄,雄伟的燕山山脉虽然阻挡了关外的寒潮,但南方的暖流在越过了黄河之后,也遭到了无尽冻云的顽强抵抗。在幽燕之地,首先感受到春意的是那些牲畜。牧场上的马开始尥蹶子了,它们烦躁地跃过埒墙,发出咴咴的叫声。对骒马来说,这雄壮的嘶鸣有着多大的诱惑啊!原野上蒿草丛中,到处可以看到淫性十足的狗们在酣畅淋漓地交媾。顶着漂亮的大红冠子的公鸡,也常常一抖翅儿跳到树上,伸着脖子高瞻远瞩,为的是能找到“意中人”,忽然,它飞身而下,以娴熟的身技逮着一只小母鸡旁若无人的撒野……这一幅幅自然的“春宫图”,使辽阔的北国陡然间充满盎然的生气。冰碴子碎了,土坷垃潮润了,绊根草的根部泛起星星嫩绿,水畔的垂杨,也爆出了翠翠的豆粒大的嫩芽儿……
     京城里头,高高低低满满囤囤塞满了砖头房子,看春景儿不如郊外熨帖。但各家各户的孩子早就跑出巷子口,在空场上玩起打柭柭的游戏。这柭柭的形同枣核儿,用二寸长的硬木制成。放在地上以棒击之,第一棒把 柭柭击起来,第二棒跟上去把飞转的柭柭凌空击远。小孩儿们玩这个游戏.以击远者为胜。京师民谣:“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儿,打 柭儿。”眼下正在杨柳发芽儿的早春二月,满京城都活跃着打祓儿的孩子。这些黄髻小儿的欢呼雀跃,更是把人们寻春探胜的心情撩拨了起来。
     街上到处都是踏青的人们,若是出城,四郊有多处胜景可供留连,可是城里头,人们寻春一般都到大隆福寺和什刹海。
     大隆福寺位于城东四牌楼北一条胡同内,这胡同就叫大隆福寺胡同。这座气势雄伟的大庙由明朝第六个皇帝景宗敕建,成于景泰四年。寺内供着三世佛三大士,入山门左首是藏经殿,右首是转轮殿,中间经过毗卢殿,至第五层才是大法堂。此堂白石台栏乃景皇帝尽撤前任英宗皇帝南内御所的木石所建。殿中藻井绘有八部天龙华藏界具,旋窗绕栊尽是西域气象。寺一成,就成了京城内一大胜景。京城寺庙很多,但惟有这座大隆福寺和西城的大兴隆寺为皇帝敕建,是皇家香火院。信佛的皇上偶尔出来敬香,就到这两所寺庙。因这一层,大隆福寺不但香火极旺,而且寺前的庙市也是京城里头规模最大的。每月逢九逢十,庙前广场到处都支起棚子,除了日用百货,此处庙市最吸引人的多是旧书古拓夏鼎商彝楚戈汉镜等古董。到后来,这里又添了花市,每年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大隆福寺的花市就开张了,各色盆花,如春之海棠、迎春、碧桃;夏之荷、榴、夹竹桃;秋之菊;冬之水仙、佛手、梅花等等;还有众多的南方花卉如山茶、杜鹃、天竹、虎刺、紫薇、珠兰等等,在这花市里是应有尽有。京城一帮莳花高手,硬是有本事纳四季于一室,然后又都搬到这大隆福寺的花市上来,让众多前来赏春的游人大饱眼福。
     今年的二月初二,大隆福寺的庙会花市如期开张,一大清早就扯旗放炮吆五喝六闹哄哄一片。刚过巳牌,只见张居正乘坐的小轿在大隆福寺的胡同口儿停了下来,他刚撩开轿帘儿走出来。突然看到一团黑影飞来,连忙一闪,只见那团黑影噗地一声打在轿帘上,深蓝绒布给活生生穿了一个洞。张居正返身一看,从轿子里拾起一只枣树做成的 柭柭来。这时,早有一个年轻轿夫疾跑过去像拎小鸡似地拎了一个小孩过来,嘴中还恶狠狠骂道:
     “混账小畜牲,你这一祓儿,差点要了咱老爷的命,快跪下赔罪。”
     说着把小孩从地上一掼,小孩嚇得跪不住,趴在地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张居正俯身把孩子牵起来,拿着木祓儿和颜悦色问道:“娃儿,这木拔儿是你的?”
     小孩子抽泣着点点头。张居正把木柭儿还给他,说道:“这儿人多,你换个地方玩吧,倘若把人击伤,岂不闯出祸来,去吧。”
     小孩拿了木柭儿,也顾不得道谢,一溜烟跑了。看着他瘦小的背影,张居正会心一笑,对轿夫说:“孩子天真无邪,你不要吓唬他们。”
     轿夫缩手缩脚,红着脸答道:“是,老爷。”
     主仆二人正议论着,忽见巷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个人一边朝这儿挤一边喊道:
     “张阁……啊,张老爷,寺中有请。”
     喊话儿的人叫万和,本是李太后身边的随堂太监,眼下也是头戴方角巾,着一身青布道袍,乔装成一副伙计模样。
     万和领着张居正走完数百步巷道,便到了大隆福寺山门前的大广场。此时广场上鳞次栉比的尽是堆满琳琅货物的棚架,十之八九都是花卉盆景,处处争奇斗艳花枝招展。广场上游客摩肩接踵,红男绿女川流不息。这里头夹杂了不少人既不买花也不采胜,而是专朝人堆儿里扎,看管那些形迹可疑的浮浪子弟。张居正一看就知道,这都是东厂的便衣番役。李太后出行虽然不惊动官府,东厂的保卫是断不可少的。因想着李太后,张居正也无心浏览花市,勾着头径自朝大隆福寺的山门走去。忽然,领路的万和停了脚步儿,捅了捅张居正,朝挨着山门的一排花架呶了呶嘴,张居正朝那厢望去,不免心下一惊,只见李太后在冯保等几个太监的陪侍下,正兴致勃勃地看着盆花呢。
     李太后今天穿了一件大红的天鹅绒长裙。天鹅绒分为冬夏二种,夏绒雨淋不湿,称为雨缎,比之冬绒更为贵重。由于国内天鹅绒少,加之天鹅绒制法特别,所以价格昂贵。一般大富大贵人家,能穿上一件广东产天鹅绒的衣裙也算是凤毛麟角了。而李太后这一袭天鹅绒长裙,不但是雨缎,且产自倭国。因为海禁,本朝与倭国并无正常贸易,京城中各店家的倭产,都是一些铤而走险的海盗从东南洋面上贩私得来,所以价格越发地昂贵。李太后这身面料,便是内廷尚衣监从七彩霞老板郝一标手中购得,一匹天鹅绒竞值四十两黄金。李太后穿着这身天鹅绒长裙,外头又套了一件产自哈烈国的葱绿色琐袱斗篷,头上高挽的发髻,斜插了三两支翡翠闹蛾儿。这身雍容华贵的打扮,越发衬得她一张脸庞白如凝脂。再加上她这身衣服都在熏笼里用兰香熏过,一阵微风
     吹过,沁人心脾的幽香便飘散开来,闻者难免不怦然心动想入非非。
     张居正耸了耸鼻子,正思虑着要不要走过去,李太后却一眼瞥见了他,招招手向他示意,张居正这才踱步过去,李太后指着花架上一盆花,笑吟吟地问他:
     “张先生,你看这盆菊,花大如碗,花形也特别,不知是如何培植的。”
     张居正看那盆花,单单的一株花,大如成化窑的海碗,花瓣细长细长,最长的有七八寸,短的也有四五寸,每一片金黄的花瓣上,两侧竟还有一晕淡淡的绿意,在微风中,那些纷披的花瓣轻轻摇曳着,极尽婀娜。
     “真是一盆好花!”张居正赞叹道,“京城多的是能工巧匠。店家,这花是你自家培植还是趸来的?”
     “老爷,这架上的百十盆花木,全是小人自家培植的,”见这一行人气字不凡,店家满脸堆笑说道,“小的莳弄花艺,本是世代相传,就这一款菊花,小的培植出三百多个品种。方才这位夫人相中的这一种,叫春秋清气满乾坤,金黄是秋的本色,花瓣两侧这一痕绿意儿,是迎春之象。”
     “听你说得有板有眼,这花值多少钱?”冯保插进来问。
     店家伸手叉开五指,摆了摆说:“就这么多。”
     “五两?”冯保一惊。
     “对,五两。”店家答道,“这是变种,培植出来花了老鼻子心血。”
     “花是好花,但价码也真是个价码儿,你说呢,张先生?”李太后朝张居正送了个秋波。
     “是呀,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唐诗人白居易的咏牡丹诗,证明古今一理。”
     “夫人,你看清楚,整个花市,春秋清气满乾坤仅此一盆。”店家一旁撺掇。
     “要不,咱们买下?”冯保巴结地问着李太后。
     “算了吧,太贵。”
     李太后说着就挪步前行,刚刚走开,就听得背后有人说道:“穿了这一身天鹅绒,却舍不得五两银子,她不买我买。”
     话说得刺耳,李太后猛地转过身,见说话的是个疏眉落眼的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上穿着件灰鼠皮的紧身袍子,外头罩着大团花的锦缎马夹,一身嘎里嘎巴的富贵气。京城里头这种人不少,人们背地里喊他们“二百五”,他知道李太后转身来瞧他,故意挖挲着双手做出不凡的气势,炫耀说道:
     “店家,你花架上这些盆花,尽拣好的给我取十几钵来,价钱不拘。”
     “这小子何方神圣,这大的口气。”冯保附在张居正耳边,小声咕哝道。
     那边,店家对这财大气粗的大主顾已是十分的奉承,笑道:“你这位东家,真是爽快人,买这些花,官府上送人?”
     “送什么人呀,咱自家用!”二百五自以为优雅地捏了捏鼻子。
     “你自家用?”
     “咱家老爷吩咐咱来买的,他说,二月二龙抬头了,家里得供几钵花儿,养点春气。”
     “你家老爷是……哟,小的不敢打听。”
     “你既问了,咱索性对你说了,你知道咱家老爷是谁,你猜猜。”
     那二百五嘴里同店家讲话,一双眼睛却睃着李太后,这么端庄华贵的女人,他可是从没见过,因此满脑子都在想如何与这位贵妇人比比奢华。
     “这位爷,瞧你这行头,这精神气儿,你家主子只怕是个了不得的大官。”
     “这你猜对了,你说咱家老爷官有多大?”二百五眯着眼睛,一只脚踏到花架上。
     店家伸出三根指头:“三品?”
     二百五噘嘴摇头,不屑地说: “三品算什么大官,再往上说。”
     “二品?”店家迟疑起来。
     二百五一笑,抬手打了一个响指,讥道:“量你也不敢往上猜了,实话告诉你吧,咱家老爷是当今皇上的国——舅——爷!”
     “国舅爷?”店家惊得一咋舌,顿时腰都伸不直了,一脸庄敬地说,“爷,你是说你家老爷是当今皇上的舅舅?”
     “唁,这还有假?这花儿你给送到武清伯府上,摆好了我付你银子。”
     说罢,那二百五示威似地瞪了李太后一眼,一提袍子挺着脖梗儿扬长而去。
     “爷,你走好,这花儿,一个时辰后送到。”
     店家跑出几步,朝着二百五的后影子大声喊道。回转身见到愣怔着的李太后,又讥诮说道:“我说你这位夫人,牛皮不是吹的,蛤蟆不是飞的,五两银子一盆花你嫌贵,你看人家国舅爷家里的势派,花百十两银子买几钵花,只当是施舍给叫花子的小钱:”
     “放肆!”
     冯保跺脚一声怒喝,早有十几个东厂的便衣番役围了上来。李太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看得出她内心很不好受,她没有想到父亲家中的仆人在外头如此张扬。但她不愧是母仪天下的太后,只须臾间就把心态调整了过来,她抿嘴一笑,对冯保说:
     “小本生意人,哪个不是钱窟眼翻筋斗,咱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
     话虽这么说,李太后毕竟受到刺激,再也没有闲心来逛花市,而是朝张居正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款款走在头里,复又进了大隆福寺的山门。
     穿过五重殿宇,李太后一行来到大法堂后面一间五楹的宏敞客堂,这是专为皇室人员敬香时预备的休息场所,平常并不开放。一到里面,俟李太后坐定,张居正就要行觐见之礼,李太后连忙摆手说道:“张先生不必拘谨,今儿个在这里便服相见,一切礼数都免了。”
     “谢太后。”张居正坐到李太后左侧的一把椅子上,冯保坐在右侧,一应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
     李太后坐在向阳的窗牖下,滤过窗纱的阳光,使屋子里充满了温暖。由于重门深禁,山门外的嚣杂市声传不到这里,一时间屋子里显得特别的寂静,脱掉琐袱斗篷的李太后,坐在那里,像一朵盛开的芙蓉。她望着张居正,柔声问道:
     “张先生,你知道咱为何要在这里见你?”
     这正是让张居正心下纳闷的事,这些日子,因为左掖门事件的发生,京师各衙门的确沸腾了一阵子。但随着吴和的突然死亡,一些替朱衡打抱不平的官员也就鸣锣收兵。他们认为,吴和既然已“畏罪自杀”,朱衡就争回了这口气,保住了二品大臣的面子,这件事情就没有再闹下去的必要。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其实这件事情并没有真正解决,一是朱衡的去留问题,老朱衡经过这一次折腾,身体再也无法复原,躺在床上已无法到部履职;二来杭州织造局增额用银事也还悬而未决。早在几天前,冯保就给他透信儿,说太后准备就春季经筵的事要召见他。张居正心下明白,太后召见决不会只谈经筵事,因此就京城最近发生的问题想好了应对之策,特别是财政改革,他也厘定思路,只等觐见时面陈。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次召见不在平台更不在文华殿,而是
     选择了大隆福寺。令他惊奇的还有两层,一是小皇上没有一起来;二是太后也没有穿戴凤冠霞帔,而是穿了这一身华贵的便服。基于此,张居正感到这次召见并不正规,但却非同寻常。这会儿见李太后问话,他抬头朝李太后看了一眼,却不料李太后一双明亮澄澈的眸子也正在盯着他,那眼光中荡漾着一股与太后身份极不相称的柔情蜜意,害得这位“铁面宰相”心里头一阵慌乱,他下意识地垂下眼睑,稳了稳情绪,答道:
     “启禀太后,臣实在不知太后为何选中大隆福寺召见。”
     “咱知道你会感到奇怪,”李太后浅浅一笑,又瞟了冯保一眼,说道,“这大隆福寺,与咱可有着一段不寻常的缘分。”
     “啊!”
     张居正与冯保同时感到惊讶,李太后用手抚了抚仔细梳理过的云鬓,絮絮叨叨讲述了她的那一段尘封的往事:
     李太后十五岁上由父亲把她送到隆庆皇帝潜邸裕王府中当了一名侍女后,虽然脱了穷街陋巷钻进了富贵堆中,但毕竟仍是一个下等婢女,还谈不上出人头地。她深知自己的一切前程,都系在裕王身上。因此,她总是想方设法讨裕王的欢心。裕王长期不为其父亲嘉靖皇帝所爱,圈禁在裕王府中无所事事,只能在酒色中度日:裕王身边侍妾成群,但都是城里长大的官宦人家女子,一个个献媚争宠娇不胜羞,裕王游戏其中早就腻了。李太后的到来,那一股子在山野间成长起来的青春气息,那一双火辣辣的眼睛,那两只茄瓜一样丰满的乳峰,还有那浑圆匀称富有弹性的臀部,莫不都让裕王心荡神驰想入非非。很快,这个下等婢女就成了他的侍寝之人。虽然可以和裕王如胶似漆翻云覆雨的快活,但她的身份却不能改变。须知皇室人员的晋封是一件极为严肃的事,以她当时的出身是不可能获得名分的,若要改变处境,惟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怀孕,替裕王生下儿子来。此前,裕王的嫔妃们曾为其生了两个儿子,但未成年就都夭折了。因此,裕王府中的年轻女人们,都巴心巴肝地想怀上裕王的孩子,谁能够侍寝,立刻就会遭到别的嫔妃的嫉恨与咒骂。那些日子里,李太后没少看白眼,也吃过很多苦头。嫔妃们哪容得一个下等婢女得到裕王的宠爱?因此都串连起来,一个鼻孔出气地整她。她没有屈服也没有抵抗,一切都逆来顺受。幸而那时还有一个人同情她并保护她,这就是裕王的正宫夫人陈皇后。陈皇后自嫁到裕王府来就一直没有子嗣,因此嫔妃们都想挤掉她取而代之。她看中李太后的单纯朴实,也希望她能为裕王怀孕,这样就可以阻断嫔妃们的妄想,当时备受欺凌的李太后,因此把陈皇后当作靠山主心骨,两人的这份真挚感情一直延续到今日……
     李太后进入裕王府中不久,就被裕王在一次酒后破了女儿身。自那以后,她常常侍寝,但总也怀不上孩子,差不多一年时间过去,腹中尚无任何消息。李太后不免心下焦灼,每夜里她都跪在房子里焚香祷告上苍,祈望神灵保佑她早生贵子。一日,她听人说大隆福寺的观音大士极为有灵,所有求子的人若在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去祈求,莫不都如愿以偿。李太后一听到这消息,就开始掐指头数日子,一到二月二这一天,她禀告了陈皇后,天蒙蒙亮就独自一人跑到这大隆福寺敬香来了。
     大隆福寺中有六间大殿供奉三世佛三大士,大士殿是其中较小的一个。因李太后来得早,这观音殿中还寂静无人,她是第一个香客。值殿的老尼瞧了瞧她,问:“求子的?”李太后点点头。
     老尼指着殿外头的照壁,说:“先摸钉儿去。”“摸钉儿,摸钉儿干吗?”老尼一笑说:“你不是求子吗?你闭上眼睛走过去,若能一下子就摸上钉儿,再回来祷告观音,今年就一定能怀上喜。”李太后按老尼吩咐出得门来走近照壁一看,只见墙正中果然有一个茶盅口大小的黄铜泡钉。于是便退到墙根儿,闭上眼睛伸手慢慢摸过去,一步、一步、又一步……这短短十步之遥,她像走了千里万里,好不容易,她的手指头触到了照壁,睁眼一瞄,与铜泡钉只差一指宽,她心里头好不懊丧,倚着殿门观看的老尼安慰她说,“只差一丝丝儿,不打紧的,可以摸三次。”李太后听了心下略宽,又开始第二次试摸,这一回,她闭上眼睛,一连气默念了十几声“求观音菩萨保佑”。再伸手探去,一会儿,她感到手指头触到一片光滑的凉意,迫不及待睁开眼睛,但见手指头可可儿地就按在铜泡钉上,顿时大喜过望,折身回到殿中,朝坐在莲花座上的观音大士行三拜九叩的祷告大礼,并把平素用心积攒的五两碎银尽数塞到老尼手中。老尼很少遇到如此诚心之人,不免心下感动,合掌说道:“阿弥陀佛,有观音菩萨保佑,施主定能如愿以偿,今天是龙抬头的日子,祝你早生龙子。”这祝福令相
     信神明的李太后心花怒放,跟着就问: “老师傅说咱能生下龙子?”经这一问,老尼才觉失言,但又不好改口,只得支吾道:“施主你心肠好,当然有上等福报。”就在这次求子后不久,李太后果真怀孕了,十个月后生下一个白胖白胖的小男孩,这个孩子就是当今的小皇上朱翊钧。
     
     听李太后讲完这个故事,冯保感叹道:“难怪太后一到寺中,就去观音殿敬香,还特意看了看那面照壁上的大铜钉。原来那颗大铜钉上头,还系着咱万历朝的命脉。奴才刚才见到仍有一些妇女在那里摸钉,这是大不敬,应立即制止!”
     “这是为何?”李太后问。
     “奴才听说宋朝有个寇准,进京赶考投宿一处寺庙,即兴在那壁上题了一首诗,后来他当了宰相,庙里和尚就用碧纱笼把那首诗罩了起来以示恭敬。太后摸了那颗铜钉后生下当今圣上,这是石破天惊的大事,这颗铜钉就是神钉,怎么能再让这些凡胎俗妇一片乱摸,奴才这就吩咐下去,立即用碧纱笼,不,打制一个金丝罩把它罩起来。”
     冯保引经据典专事谄媚,说着就站起来要去安排这件事,李太后示意他坐下,笑着说:
     “冯公公心意儿好,但铜钉就不必罩上了。,,
     “这是为何?”冯保还欲争辩。
     “你呀,”李太后摇摇头,又瞧了瞧张居正,意味深长地说,“你们男人,都体谅不到女人的苦心,天底下做女人的,有谁不想生个孩子。若把那个铜钉罩起来,那些想来摸钉的女人明里不敢说什么,暗里岂不要骂断咱的脊梁骨,你说呢,张先生?,,
     一直正襟危坐仄耳静听的张居正,赶紧欠身答道:“太后祈愿天下为母者都能产下贵子,这等拔苦济世之心,真乃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难怪宫廷内外,盛传太后是观音再世。,,
     李太后听到这句赞美,脸上忽然收敛了笑容,她瞄了张居正一眼,又看了看冯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们都说咱是观音再世,那么你们两个呢,你们是什么?,,
     这一问突兀,让张居正与冯保两个摸不着头脑,愣了愣,冯保答道:
     “咱是太后的奴才。”
     李太后冷冷一笑,又问张居正:“张先生,你呢?’,
     张居正抚了抚长须,不卑不亢答道:“禀太后,下官是先帝为当今圣上选定的顾命大臣。”
     “答得好!”李太后眼波一扬,又转向冯保尖刻地说道,“你说你是奴才,你这不是作践自己吗?三只脚的蛤蟆找不着,两只脚的奴才遍地儿都是。”
     “太后骂得是,咱……”冯保一时语塞。
     看到冯保好生尴尬,张居正便替他打圆场:“冯公公说得也不差,给皇上办事,第一就是要忠心。古大臣常以臣仆自称,这仆人,换句话说,就是奴才,当奴才没有错,怕只怕一个人只会当奴,而没有才。”
     “听张先生这么一说,奴才还可分别领会。”李太后抿嘴一笑,旋即说道,“你们两个,一个给皇上管家,一个给皇上治国,从这两年的实绩来看,先帝选你们当顾命大臣,没有选错。”
     “蒙太后夸奖,愚臣愧不敢当。”这一回是张居正抢先表态。
     李太后接着说:“今天是龙抬头的日子,咱把你们两个召到隆福寺来,原是想避开皇上,跟你们说说体己话儿。钧儿已当了两年皇帝,已经十二岁了,虽然还是个孩子,但一天天长大,开始有一些自己的念头儿了。张先生,你知道那一天,皇上在平台召见你以后,回到东暖阁中做了什么吗?”
     “臣不知道。”
     “他命孙海,把所有从文华殿内书房中搬来的诗词集又都搬了回去,说是你张先生要他少学这些雕虫小技,多学经邦济世的学问。”
     “皇上小小年纪,能克服玩偈之心,从谏如流学习致治之本,实天下苍生有幸。”张居正说着眼圈红了。
     他的感情上的变化当然逃不过李太后敏锐的眼睛,她没有表示什么,只继续说道:
     “昨儿夜里,钧儿又告诉我,张先生让他读的那些书都是好书,但有一本书他不肯读了。”
     “哪一本?”
     “贞观政要。”
     “这是唐太宗治国方略的集成,后世掌天下者必读的教科书,皇上为何要排斥?”
     “钧儿说,这唐太宗玄武门夺权,连亲兄弟都敢杀,这样的人全无孝悌之心,治国再有能耐亦不足取,所以不读他的书。”
     小皇上这一判断倒是让张居正没有料到,更让他惊讶的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竟然会有如此成熟的思想,他的内心充满欣喜,不由得赞道:
     “皇上能独立秉断是非,真是神童啊!”
     “还有哪,”李太后白皙的脸庞上挂着的笑意,此时又倏然消失,“今儿早上起床,皇上又弄了个惊人之举。侍衣太监给他找了件八成新的玄色缜裳,他却不肯穿,闹着要太监给他找一件旧的。”
     “这是为何?”张居正茫然问道。
     “他说,上午要练书法,穿新衣服恐污上墨迹。其实,这孩子的心思咱做娘的知道,他是觉得杭州织造局增额用银事尚无结果,便一心想着节俭,以为节俭了,就是圣君作为。”
     李太后说着已是泪花闪闪。看着她揪心的样子,因受到奚落而枯坐了半晌的冯保,这时又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皇上万乘之尊,穿衣服还这么受委屈,奴才听了,心口上像是扎着一把刀子,”冯保极会演戏,说着就抹出了眼泪。恨恨地说,“奴才去年底就拟了条陈,安排杭州织造局给皇上多制几套龙衣,偏工部尚书朱衡硬顶着不办,拖至今日还决断不下,惹得皇上伤心。”
     冯保不愧有移花接木的手段,不显山不显水就把话题引到朱衡身上。张居正知道现在谈的才是今天的“正戏”,好在早有准备,因此接腔说道:
     “在杭州织造局用银一事上,朱衡虽有些意气用事,但臣以为,朱衡此举,实乃是为皇上着想,只是方法欠妥。”
     “依奴才看,朱衡不仅仅是方法欠妥,他是存心刁难呢,不然,莫文隆的折子是怎么出来的?”
     “莫文隆的折子与朱衡无关,是仆让他写的,”张居正坦然回答,“那天,莫文隆到内阁述职,仆就杭州织造局日常运作向他咨询,他便说出一些外人不知的隐情,仆思虑皇上秉政,应多知道真实情况,就鼓励他向皇上写了那道折子。”
     “你觉得那道折子所言属实吗?”李太后问。
     “莫文隆为人持重,捕风捉影之事他不会言及。”
     “可是……”
     冯保正想争辩,李太后却伸手制止他。她晶亮的眸子扑闪了几下,说道:“咱正想就这件事儿听听张先生的主张,请你讲下去。”
     张居正点点头侃侃言说道:“据南朝《宋史》记,高祖刘裕出身寒微,年轻时靠砍伐芦荻为生。那时,他的妻子也就是后来的臧皇后亲手给他做了粗布衫袄,穿了很多年之后,已是补丁摞补丁,但他还舍不得扔掉。后来当了皇帝,仍把这件衫袄珍藏着。等到他的长女会稽公主出嫁,他把这件破衫袄当成最珍贵的嫁妆送给女儿,并对她说,‘你要戒除奢侈,生活节俭,永远不要忘记普通民众的痛苦,后代有骄傲奢侈不肯节俭者,就把这件衣服拿给他看,让他们知道,我虽然当了皇帝,仍不追求华美,务求简单朴素,以与万民同忧患。’会稽公主含泪收下了这件破衫袄,并从此作为传家之宝。这留衲戒奢的故事,史有明载,后代圣明君主,莫不都仿而效之。”
     张居正并没有直筒筒讲出自家观点,而是宕开话头借古喻今。李太后心思灵透,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的这件产自倭国的天鹅绒长裙,脸腾地一下红了。冯保看在眼里,立刻说道:
     “张先生说的这个故事,用于警示世人戒骄戒奢则可,但用于皇室或可斟酌一二,毕竟,皇上服饰并非个人好恶,实乃是一国之体面。”
     “冯公公深明大义,言之有理,”张居正为避免发生冲突,先拿一顶大帽子给冯保戴上,接着说,“臣也同意冯公公的建议,着杭州织造局为皇上制作一批华贵精美的章服缜裳。我们作臣子的,有谁不想圣上威仪天下,淳化万方呢!”
     张居正顷刻间口风的转变,令李太后颇为惊讶。冯保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总算又落定了,他笑了笑,轻松地说:
     “张先生理是理,法是法,听你这么一说,总算体谅了在下一片苦心。”
     “冯公公忠敬皇上,一片眷主之情天下人共知,这一点不谷也非常感动。但就杭州织造局用银一事,不谷也有一个想法。”
     “你说。”李太后令道。
     “莫文隆讲到织造局用银中的弊端,不可不引起重视,历朝制造龙衣,一些当事中官借机贪墨,导致民怨沸腾。皇上初登大宝,百事更新,若制造龙衣仍按旧法,则新政从何体现?”张居正一言政事,口气就咄咄逼人,但他并没有忘记安抚冯保,话风一转又道,“仆身历三朝,嘉隆期间,眼见内廷二十四监局竞相侈糜,当路大珰挟私固谬,假其威权惟济己私,心中无不忧虑。自冯公公掌印司礼监以来,内廷风气为之一新,各监局清明自守,去年仅用纸用瓷两样,就省下了一万八千多两银子,奉俭去侈,拨乱反正,冯公公功不可没。这次织造局用银,之所以引发衅端,一是工部尚书朱衡沟通有差,二是杭州织造局工价银计算有误。莫文隆折子上已讲得很清楚,制造一件龙衣,实际工价与申请用银工价,悬殊太大。”
     尽管张居正言语上尽量不伤及冯保,但因利益所致,冯保仍气鼓鼓地说:
     “莫文隆折子中有许多不实之词,他计算的工价,有多样没有列入,比方说衣上所缀之珍珠宝石。他都没能列出,这项开支,几乎占了龙衣工价银的一多半。”
     “这正是问题症结所在,”张居正反应极快,立马答道,“杭州织造局归内廷管辖,其用银却是内廷与户部分摊各出一半。历来编制预算都由织造局钦差太监负责,户部插不上手。既出了钱,又不知这钱如何一个用法,因此户部意见很大,为这工价银的问题,几乎年年扯皮。依仆之见,这种管理体制,现在是非改不可了。”
     “怎么改呢?”李太后问。
     “既是内廷织造局与工部共同出银,这每年的申请用银额度,亦应由两家共同派员核查,编制预算,然后联合呈文至御前,由皇上核实批准。”
     李太后觉得张居正这建议不错,既照顾了户部面子,又堵塞了漏洞,最后的控制权还在皇上手中,便问冯保:
     “冯公公,你意如何?”
     冯保正在心里头盘算这事儿的得失:他不得不佩服张居正的厉害,如此一更改,虽然名义上是皇上定夺此事,但内阁却可以通过“拟票”来干预。自洪武皇帝到现在,这件事都是司礼监说了算,如今却大权旁落,内阁成了大赢家。冯保心有不甘,却又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只得回道:
     “一切听太后裁夺。”
     “好,冯公公既无异议,这件事儿,就按张先生的建议办。”
     李太后一锤定音,国朝这一坚持了两百年的“祖制”,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更改了。张居正心里头大大松了一口气。但还谈不上高兴,毕竟这件事得罪了冯保。偏这时候,李太后又道:
     “今年杭州织造局的增额用银,亦可让工部参与重新审核。”
     张居正略一迟疑,答道:“今年织造局的用银,就不必增额了。”
     “为何?”冯保不高兴地问。
     “皇上还是个孩子,每年都长个儿,他现在比登极的时候,差不多长高了半个头,如果现在给他多制龙袍,恐怕到明年,穿着又不合身了,这不是白费银子么?”
     “张先生言之有理,”李太后心中佩服张居正的细心,转而对冯保善意地嘲笑道,“冯公公,你咋就没想到这一层?”
     冯保想笑笑不出来,含着醋意答道:“奴才心眼儿实,只瞅着皇上的穿戴,却没想到个头儿。“
     “这么说,皇上今年的龙袍制作,不是要增多,而是应该减少,原来的工价银是多少?”
     “四十万两。”冯保答。
     “咱看就砍一半吧,二十万两怎么样?”
     从八十万两一下子降为二十万两.这么大的降幅,连张居正都感到吃惊,因此迎着李太后探询的目光,他答道:“臣谨遵太后懿旨。”
     李太后见冯保默不作声,知道他不高兴,便道:“你们两个,是皇上的左右手。咱说话可能不中听,但希望你们记住,你们做一切事情,都要替皇上着想,替国家着想,千万不要打自家的小算盘,更不要为鸡毛蒜皮的事闹别扭,常言道家和万事兴,你们两个都是替皇上当家的,你们之间的和,不单是皇上的幸事,更是天下苍生的幸事。”
     李太后高屋建瓴说出这番话来,既有威又有情,既是拉拢又是敲打。冯保越来越感到李太后不是寻常的女人。他觉得这席话虽然是说给两个人听的,但似乎对他的提醒更多一些,心里头便产生了恐惧,赶紧表白道:
     “太后所言,奴才铭记在心。奴才与张先生两个,都是亲受顾命的老臣,忠心事主是其本分,哪里有个人意气可闹?”
     “冯公公这样说咱就放心了。”李太后说罢,又问张居正,“张先生,朱衡申请致仕,究竟是恩准还是慰留,你意如何?”
     张居正朝冯保看了一眼,答道:“臣以为,皇上可恩准朱衡致仕。”
     李太后犹豫答道:“朱衡毕竟是三朝老臣,就这么让他走了,天下人会不会说皇上无情?”
     张居正答:“臣也虑着这一点,因此,臣建议皇上开恩,晋朱衡太子太傅,袭一品勋衔致仕,另外再加荫一子,这样,朱衡风光体面的告老回乡,对皇上岂不感激涕零?”
     李太后想了想,道:“就依你说的办,朱衡这一走,空下的工部尚书一职,谁来接任?”
     “臣让吏部举荐三人,再请皇上定夺。”
     “这是规矩,张先生不说咱也知道,咱想知道的是,吏部举荐三人,究竟哪一个可担此重任,张先生要预先考察凿实,廷推之前先给皇上通气。”
     张居正本想趁机举荐李义河,但又怕引起李太后猜忌反而办不成,故又打消了念头。只恭谨言道:
     “臣遵旨。”
     这时候,随堂太监万和进来禀报,说是寺中的素膳已备好,请太后前去享用。李太后便起了身,带着张居正与冯保进了隔壁的膳厅。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04:08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金缕曲 熊召政著
第 九 回 说子粒田慈圣动怒 唱岭儿调玉女伤春




     刚过午时,户部员外郎金学曾也乘了一顶四人抬青呢大轿来到了大隆福寺。自李太后“微服私访”进了寺后,东厂番役即把了寺门,一应闲杂人等都挡在门外不得人内。这金学曾大摇大摆跨门而入,番役们以为他是李太后传旨召见的,倒也没有拦他,任他兴抖抖昂头而去。其实,金学曾并不知道李太后、张居正与冯保等一干要人在寺里头,他来这里乃是别有所因。
     却说前年秋上,因在秋魁府斗蛐蛐儿赢了一万两银子并捐给太仓后,这金学曾一夜之间就成了京师名人,不但同侪官员对他刮目相看,就连首辅张居正与户部堂官王国光也觉得他心眼灵透大可造就。因此委以重任,派他去礼部查账。半年下来,他把礼部几十年的陈账翻了个底朝天,剔假求真缁铢必较,活活地提溜出一窝子硕鼠来。张居正靠着他提供的确凿证据,惩治了十几名贪墨官吏。在清流习气浓得化不开的官场,张居正好不容易发现这样一位“循吏”,于是对他破格提拔,才两年多工夫,他即从一个九品观政跃升为从四品的户部员外郎。升官的速度,比三月天的竹笋蹿得还快。官位骤升,他最怕的就是担心别人说他“占着茅坑不拉屎”,所以,只要部里碰上犯难事,别人躲着不肯干的,他都主动请缨。正因为如此,去年冬上,他又接下一件鬼见
     愁的差事——去宛平县稽查三宫子粒田的收成。
     且说这宛平紧挨北京,青葱岗峦平畴沃野尽在皇帝爷的眼皮子底下。因为靠得近,荣沾圣恩的事儿虽然有,但更多的却是道不得的苦处。别的不说,单道历代皇上给皇帝国戚内府貂踏等各类人物的赐田赏地,差不多就把全县上好的田土占去大半。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大概就是三宫子粒田了。所谓三宫,即大内的乾清宫、慈庆宫与慈宁宫,这三宫的子粒田,在京畿有多处。宛平之外,尚有顺天府大兴县、河间府静海县、保定府清苑县等处。这子粒田的收项,称为子粒银。收上来由三宫主人支配,实际上是他们的私房钱。皇上、东宫和西宫平常要赏赐身边的内侍宫女,就从这笔钱里开支。万历改元,李太后虽然与儿子朱翊钧一起住进了乾清宫,但慈宁宫名义上仍是她的寓所。因为皇上年幼,还不到自己花钱的时候,所以这乾清与慈宁两宫的子粒银,实际上为李太后一个人享有。隆庆六年加封两宫皇太后称号后,在冯保建议下,户部核准又给两宫子粒田各增加五十公顷。这样一来,慈宁宫名下的子粒田,仅宛平一处,就已高达一百七十顷四十九亩五分二厘,每年子粒银的进项有八千余两之多。去年,宛平县衙解送上来的子粒银比往年少了许多,仅慈宁宫一家就少了一千多两。短了三宫的进项这可不是小事,因此,子粒银交付不几天.就有一道圣旨传到:“三宫子粒为何拖欠许多?又昨慈宁宫所进钱粮,比去年少一千有余,查明回奏.钦此。”这道旨是李太后借小皇上的口发出的,没有直接发到户部而是由内阁传奉,其用意也很明显,就是希望张居正能够直接督查此事。张居正接旨后即把王国光找来商量,要他派个得力的人去宛平县调查一下子粒银欠缴的原因,王国光几乎不假思索就推荐了金学曾,张居正也欣然同意。
     金学曾得到这差事后,便雇了一头驴子骑到宛平县署,向县令沈度说明来意,沈度听后一笑,说道:“金大人奉旨行事,咱县衙该如何配合,你吱声儿就是。”除了表示热情,这沈度是多一句话都不肯讲。金学曾猜到沈度的心思一是作为当事人理当回避,二是怕在钦差面前说错话落下把柄,也就不难为他,只让他派出钱粮师爷,陪着去宫庄子粒田实地调查?
     这种调查表面上看起来并不是难事。找宫庄佃户一问便知。但若深入进去,才知道个中隐情甚多。金学曾在底下转了二十来天,因要过春节了才不得不回到县衙。与沈度作别时,他并没有说及自己的调查结果,只留下一句充满同情的话:“你这个县太爷难当。”他如此感慨,是因为他发现过多过滥的赠田赏地,实际上已成为一宗危及邦本压迫地方的弊政。就说这宛平县,各类赏赐庄田达一千多顷,占去全县田土的十分之三。这些庄田分别属于三百七十一人,有的是前朝勋戚世袭而下,有的是当朝权贵泽亲之惠,查起来个个都得罪不起。这些庄田的子粒银,一经核定就得如数交纳,倘若遇上天灾人祸田亩歉收,碰上说理的庄田主尚可通融酌情减免,若碰上蛮横的,哪怕敲骨吸髓他也不肯减少一分一厘。这种情况一旦发生,宛平的一县之令,真是一百二
     十个为难。若是帮着勋贵催租,则无异于夺人性命;若帮着农户诉苦,则要备受勋贵们的凌辱。就说这个沈度,去年冬月就因为帮佃户说了几句话,竟当众挨了前来催租的世袭勋爵杜继祖的耳光。金学曾在调查中获得大量详情,春节期间,趁着到部堂大人王国光家拜年的机会,将子粒田的种种弊端作了大略汇报。王国光感到事情重大,便带着他到张居正府上再作禀报。王国光的意思很明显,如果首辅有决心解决子粒田的弊政,金学曾就可以继续调查,如果没有,这个马蜂窝就赶紧不要去捅它。正思着财政改革的张居正,哪肯将这等污糟事弃之不管?当即就表态要金学曾继续调查。
     有了首辅与部堂大人的支持,金学曾一过罢春节就立刻精神百倍地继续他的差事。他从宛平县署钱粮房的档录中查到,京城中的大隆福寺在宛平马房庄也有六十顷赠地,每年收子粒银近千两:按记载,这是当年英宗皇帝的恩赐——权当是皇室赏给的灯油钱。金学曾便想查一查大隆福寺的和尚们拿这一千两银子干什么。昨天,他从宛平县回来,上午到部点过卯,处理了一些手头要紧事务,便登轿到了大隆福寺。
     他在各殿里闲逛了一趟,问了问收受香火钱的情况。不觉已穿过四重大殿,来到第五重的大法堂。他正在法堂里与值殿的和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便回头瞻望,只见一行人在寺中主持的引领下,已是走到了门前那一座英宗皇帝敕建的白石栏台上。主持指着头顶上的藻井,开始向一干人众讲述上面绘就的天龙八部故事。内中有一个身着青布道袍的中年男子,胸前一部飘然长须引起他的注意。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心中忖道:“这不是首辅大人么,他怎么会穿上便服来到这里呢?看他边上的那位妇人仪态万方,又不知是谁。”既然邂逅相遇,金学曾情知无法回避,于是一步跨出门来,迎着张居正高喊一声:
     “首辅大人!”
     张居正一个愣怔,他没想到此时此地会有官员出现,更没有想到这个官员会是金学曾。说话间金学曾已走到跟前,一个长揖到地,却没有行庭参之礼——这也是规矩:再大的官若是只穿便服,便不能以官礼相见。看着金学曾执礼甚恭的样子,站在张居正身边的李太后也是感到奇怪,怎么大法堂里会跑出一个四品官员来。用过午膳之后,是她提议要往寺中各处走走消消胃气的。她本想车身回避,强烈的好奇心又驱使她留了下来,她问张居正:
     “这个人是谁?”
     张居正正愁没法介绍,见李太后主动问起,连忙回道:“这位是户部员外郎金学曾。”报过名衔,张居正又特别补充一句,“他正在奉旨调查三宫子粒银欠缴一事。”
     “啊,”李太后秀眉一挑,顿时来了兴趣,吩咐道,“带他到客堂参见。”
     李太后一行回到客厅,都按原位坐下,万和领金学曾进屋觐见。此时金学曾已知道了贵妇人就是李太后,心里头激动非常。万历朝真正当家的就是这位李太后,这已是路人皆知的公开秘密。她所倚重的内臣外相冯保与张居正两人,今天一并儿都到了,此等机遇更属难得。他觉得刚才在大法堂前,张居正是有意把他介绍给李太后的。他揣摩张居正的心思,是要他借此机会把调查所得的子粒银实情,向李太后和盘托出,因此心里头作好了准备。一进屋,他就向李太后行了觐见大礼。李太后给他赐座,金学曾却是跪在地上不起来,答道:
     “在太后面前,下官不敢落座。”
     “这是为何?”
     “为的是朝廷礼仪,只有二品以上的部院大臣,面见皇上与皇太后,才有赐座之理。我一个四品蚂蚱官,只能长跪。”
     李太后噗哧一笑,问道:“怎么,四品还是个蚂蚱官?”
     “比之七品县令,我四品员外郎是个大官,但在皇太后面前,却只能算是一只蚂蚱了。”
     金学曾语调诙谐,却没有给人油腔滑调的感觉。李太后见惯了呆板之人,乍见如此一个另类便觉得新鲜,接着问道:
     “听说你会斗蛐蛐儿。”
     “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虽是小技,亦见灵气,”李太后笑道,“前年,你在秋魁府斗蛐蛐儿赢了一万两银子,都捐给了太仓,你为何要这样做?”
     “为皇上分忧。”
     “唔,”李太后觉得这回答太甜,又问,“你方才说,你今日来大隆福寺,是公干?”
     “是。”
     “庙里头是焚香拜佛之地,有何公干?”
     “当然有,因为这是座皇家寺院,自英宗皇帝时起.就赐给子粒田七十顷,每年租课收入约计一千两银子,用来支付寺中日常用度。下官今日就是来查查,这每年的一千两银子,究竟是怎么用的。”
     “查出来了吗?”李太后关注地问。
     “今天,下臣到这大隆福寺一看,真是百感交集。”金学曾长跪在地,挺直身子问道,“方才,寺里住持陪侍太后,他身上穿的那件袈裟,不知太后是否留意。”
     “袈裟怎么了?”李太后不解地问。
     “这袈裟是用上等的西洋布制作的,依下官估计,少说也值五六十两银子。”
     “和尚衣服也这么贵?”张居正故意问道。
     “是啊,这也正是下臣纳闷之处,”金学曾从容答道,“下臣从小就听说,一入空门六根俱净。贪嗔痴一应人间毛病,一概为佛地宝刹所不容。大和尚身着华美之服,这本身就不是出家人所为。今天,下臣进到这大隆福寺,倒像是进了钟鸣鼎食之家。”
     金学曾言辞犀利却又占理,李太后睨着他,问道:“你的意思是,大隆福寺把皇上赐给的子粒银,都给挥霍掉了?”
     “有这等嫌疑,”金学曾回答得很干脆,“这大隆福寺本是京城寺庙中香火最旺的,城里许多勋贵都是他的施主。我听说宫里头许多中官,每年都向这里捐香火钱,前些时畏罪自杀的吴和,大年初一赶来这里烧头香,一次就捐了五百两银子……”
     “有这等事吗?”李太后打断金学曾的话,问专注听着谈话的冯保。
     “有,宫里头的老人,或多或少,都喜欢做点功德。”冯保据实回答。
     “有这么多大施主,大隆福寺还用得着子粒银么?”金学曾一个设问,引得在座的人都屏神静气听他说下去,“皇上赏赐田地,说穿了,赏的是民脂民膏。天下财富额有定数,此处赏得多了,彼处就会减少。如今这天下的财富,上不在朝廷,下不在百姓,都让一些豪强权势大户控制了。”
     冯保一听金学曾的话已是说离了谱,担心李太后听不入耳,于是赶紧制止道:
     “金学曾,让你奉旨稽查三宫子粒银缺额一事,你怎么扯起这些野棉花来了?”
     金学曾虽然不是那种见风使舵的滑溜角色,却颇能审时度势掌握分寸。他刚才放了一个“二踢脚”,原意是想探探虚实。见冯保出面阻拦,便顺着他的话头答道:
     “三宫子粒银一事,臣已稽查明白。去年欠缴的原因,乃是因为春上地里遭了虫灾。论收成,三宫庄田的麦子只有前年的三成,农户们交出的子粒银,连总数的一半都不到,差额部分县衙想法筹措。”
     “县衙又上哪儿筹措呢?”张居正追问。
     “宛平除了例赐私人的子粒田,还有一些用作县学与祭护山林的官田。这部分收入由县衙掌握使用,算起来该项进银也是入不敷出,但县令沈度担心三宫庄田子粒银欠缴太多会引起圣怒,故只好临时调剂。即便这样拆东墙补西墙,也无法凑足定额。”
     “他们凑了多少?”李太后沉着脸问。
     “仅慈宁宫一处,他们就凑了整整三千两银子。”
     “谁让他们凑的?”李太后霍地站起身来,发髻上斜簪的闹蛾儿,其翡翠吊坠一片晃动,她眼睛睁得圆圆的,逼视着金学曾,怒气冲冲地问,“宛平县令是谁?”
     “沈度。”
     “你方才所言,都是他告诉你的?”
     “不是,沈度讳莫如深,什么都不肯讲,臣方才所言,都是自己调查所得。”
     金学曾从容答对,没有一丝推卸责任的意思。冯保好长时间没有看到太后发这大的脾气,连忙欠身劝道:
     “请太后息怒,金学曾一派胡言,原不足为据。金学曾,还不退下去!”
     金学曾正要磕头谢恩退下,只见李太后摆摆手,喘着气儿说:
     “慢!”
     “太后。”冯保紧张喊了一声。
     李太后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望着金学曾,口气缓和下来:“你下午就找他冯公公,从内廷供用库中支银,宛平县衙填补的银两,一厘一毫都退回去,你明天就去宛平办这件事。”
     李太后态度的突然转变,金学曾不知是祸是福,小心答道:
     “太后,臣奉旨办差,只是说明所查的实情,并没有要太后退还子粒银的意思。”
     “要咱退子粒银,你有这个胆吗?你自己说过,你还是个蚂蚱官!”李太后说着又动了火气,转向张居正言道,“张先生,宛平县令沈度,给他革职处分,永不叙用!”
     张居正犹豫着没有回答,跪在地上的金学曾,却肆无忌惮地嚷了起来:
     “太后,下官有话要禀奏。”
     冯保怕金学曾火上添油,急得跺着脚嚷道:“你闭嘴!”
     李太后瞪了冯保一眼,问金学曾:“你要禀奏什么?”
     “下臣要为沈度辩解几句,”金学曾涨红着脸说,“沈度实心为朝廷办事,在宛平县令任上,不知受了多少委屈。这样的好人不但不能提拔,反而要遭受撤职处分,如此处置,有失朝廷公正!”
     “放肆!”这一次是张居正吼了起来,他指着金学曾怒斥道,“你在官场呆了几天,懂得什么叫朝廷公正,嗯?在太后面前如此张狂,凭你刚才这几句话,本辅就可以将你撤职查办!”
     金学曾因为一时性急而直言犯上,经张居正这一骂才清醒过来。他虽然承认自己情绪偏激,却不认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此刻勾头跪在那里,满脸沮丧一声不响。他哪里知道,张居正的怒不可遏,其实有一多半儿是在做戏。这位首辅明里骂他,暗里却是为了保他。张居正已经看到李太后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怕她按捺不住发作起来。如果从她嘴中说出“撤职查办”四个字来,那就是不可更改的懿旨。金学曾刚刚开始的仕途生涯立马儿就会终结,因此张居正抢先发言。他知道金学曾不服气,便也想借此机会敲打这头“叫驴”,于是继续斥道:
     “太后要将沈度革职,这是英明之举。连这一点你都看不出来,还充什么能人!依本辅来看,将沈度革职的理由,至少有三:第一,三宫子粒银因天灾难以收齐,沈度竟胆敢将学宫银与养马银挪用贴补。这件事设若传了出去,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是太后强要,这不是陷太后于不义么?第二,身为朝廷命官,不敢作端直之士,谨于法令以治县,而是唯唯诺诺委曲求全,挨了前朝勋爵杜继祖的耳批子也不敢上奏朝廷,这是十足的庸官;第三,这沈度已在宛平县当了四年县令,对子粒田的种种弊端,应该说早就是了如指掌。可是,皇上何时见他就此事写过只言片语?身穿官袍就禄食俸之人,不敢为朝政直谏建言,这样心中只有自家得失而无皇上的官员,留着他又有何用!”
     李太后要将沈度革职本是一句气话,没想到张居正居然深察幽微说出这一番深刻道理。在对张居正大加赞赏的同时,又增强了对自己处事能力的信心,她问金学曾:
     “首辅的话,你听进去了吗?”
     金学曾早就听“懂”了首辅的宏论——明里是在训斥他暗里抨击的却是子粒田的弊政——顿时间他对首辅炉火纯青的政治智慧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答道:
     “首辅的话,下臣听了如醍醐灌顶,经首辅点拨,下臣才悟出了太后的英明睿断。”
     几句奉承话,让李太后心情转好。她咬着嘴唇沉思了一会儿,又问道:
     “子粒田对朝政的危害,究竟有多大?”
     金学曾本想回答,但看到张居正有启奏的意思,便自谦地说:“下臣奉旨去宛平县调查,所知情况终是一孔之见,不敢妄奏。”
     张居正觉得这正是他向李太后陈述财政改革的好机会,略略打了一下腹稿,缓缓言道:
     “国朝自圣祖皇帝以来,已历九帝,每个皇帝在位时,都曾对皇亲国戚近侍功臣赏赐土地。前些时,臣曾派人去宗人府查过簿册,截至隆庆六年止,在籍皇室宗亲有八千二百零三人。其中亲王三十位,郡王二百零三位,世子五位,长子四十一位,镇国将军四百三十八位,辅国将军一千零七十位,奉国将军一千一百三十七位,镇国中尉三百二十七位,辅国中尉一百零八位,奉国中尉二百八十位,未封名爵者四千三百位,庶人二百七十五位。这些宗亲,每个人名下皆有赏赐田地,多的有一千多顷,最少的也有八十多亩。全部加起来有四百多万田亩。这仅是宗亲,若加上外戚、勋贵、功臣、内侍、寺观等赐子粒田,数字之庞大,一时还难以统计出来。去年户部统计,天下所有州府税粮,大约二千六百六十八万四千石。而领食朝廷俸禄者,计有文官二万四千
     人,吏五万五千人,武官十万人,卫所七百七十二个,旗军八十九万六千人,廪膳生员三万五千八百人。朝廷所收税银,根本无法应付这庞大开支。两相比较,每年所缺税粮大概一千多万石。眼下的情况是京衙缺禄米,卫所缺月粮,各边缺军饷,名省缺俸廪。户部尚书王国光出掌天下财政,不过两年时间吧,那满头乌发倒是白了一多半。不为别的,就为一个人不敷出,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
     说到这里,只见万和探头朝里看了一下,冯保踅到门边同他耳语几句,万和又轻手轻脚走了。李太后一眼瞥见金学曾还直挺挺跪在那里,便问道:
     “跪了这半日,你这膝盖酸也不酸。”
     “酸。”金学曾咧了咧嘴。
     “前朝有臣子觐见时应对有错,被罚往午门长跪,一跪就是一天。身子骨儿还不能倒架,看来,你的跪功还不到家。这里没你的事儿了,去吧。”
     金学曾难得有机会听到首辅关于国家财政的长篇大论,本极有兴趣听下去,却没想到李太后要他退下,他只得叩首谢恩,怏怏退了下去。
     客厅里,张居正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言道:
     “国家兴亡,重在吏治;朝廷盛衰,功在财政。我万历皇上登极两年以来,虽垂髫少年,却天纵英姿,决心开拓新政,当一位垂范后世的英明君主。这实乃社稷之大幸,苍生之大幸。自前年京察始,臣每有建议,皇上都虚心采纳,并颁旨例行天下。正因为有皇上的全力支持,臣才能审事量权,揣情谋断。且喜今日,普天之下,百端补治清慎勤明的吏治新局面已经出现。这是盛世的好兆头,但还不是盛世。因为,时下国家的财政,尚在非常艰难的境地。”
     李太后从来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如此意气风发地议论国事,包括她的已经大行的丈夫隆庆皇帝,也包括她的一言九鼎的儿子万历小皇上。趁张居正喝茶润嗓子之机,她插话问道:
     “如何扭转国家财政的困境,想必张先生早已运筹帷幄,成竹在胸了。”
     “臣自隆庆二年人阁担任辅臣,就一直关注财政问题,”张居正怕说哕嗦了李太后不耐烦,故尽量言简意赅,“江南三大政,漕政、盐政、河政,都是财政,北边之屯田、茶马交易,也都是财政,方才太后问及的子粒田问题,就更是财政了。天下田亩,额有定数,勋贵手中多一亩子粒田,朝廷就少一亩田赋。臣算过一下,如果仅从宗室所有子粒田中,每亩抽三分税银上交国家,朝廷就多了一百二十多万两银子。这相当于一个蓟辽总督麾下十万将士一年的开支。如果全国所有的子粒田都如此办理,则北方九边的军费几可解决一半。”
     “有这么多吗?”李太后问。
     “臣认真计算过,误差不会太大。”
     李太后立刻盘算起来:慈宁宫在宛平县的子粒田一百七十多公顷,若征三分银上交国库,一年差不多要拿出五千多两银子,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她知道,如果自己带了这个头,天下所有子粒田的拥有者,则都不敢违抗。仅此一项,朝廷一年就多了几百万两银子的收人。张先生为天下计,方有此议,自己断不可为些小私利而不支持他,何况这天下又攥在自己儿子手中。主意既定,她便对张居正说:
     “张先生心忧财政,本是替皇上操心,哪一个想当英明君主的人,不想实现富国强兵的愿望?一个丁门小户的人家,打开门来尚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大事,何况一个国家?手上没有银子,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咱看你提议的财政改革,就从子粒田改起。每亩加征三分银,这数码儿不大。你回去让户部拟条折子送给皇上,让皇上批旨允行就是。”
     张居正没想到李太后答应得这么爽快,感动地说:“太后如此通情达理,臣惟有披肝沥胆报效皇上。国家财政,只要开源节流,一方面杜绝贪墨侈糜之风,另一方面针尖削铁广开财路,臣保证不出两年,财政拮据的状况,就会根本转变。”
     “有你这句话,咱就放心了,皇上也就放心了。”李太后说着浅浅一笑,又道,“本当说今天到大隆福寺来散散心的,谁知又板起面孔谈了这半天的国事,咱真是有些乏了。”
     “是臣烦累了太后。”张居正一脸歉意说道,“请太后回大内歇息。”
     “还有事儿没办完呢。”李太后忽然咯咯地笑起来,问冯保,“冯公公,人带来了吗?“
     “带来了。“
     冯保答罢朝张居正诡谲地一笑,已是闪身出门。
     客厅里,只剩下李太后与张居正两个人。忽然,两人都感到有些不自在。李太后瞅了瞅正襟危坐的张居正,脸上泛起了红晕,她伸手抚了抚云鬓,问道:
     “张先生,咱刚才发脾气的时候,样子很难看吧?”
     张居正不禁诧异:太后怎好拿这样的话来问一个外廷的大臣?但他还是老实答道:
     “臣当时一门心思只想如何训斥金学曾,倒是没有注意到太后。”
     李太后娇甜的眼神里掠过一丝失望,又问道:“你想知道刚才你论述国家财政时,咱在想什么吗?”
     “臣想知道,请太后详示。”
     “咱在想,这位张先生脑瓜儿怎么这么好使,那么多枯燥的数字全都记得,张口就来,连哽都不打一个。仅这一点,就可以断定你是个忠诚为国勤勉政事的人。”
     “太后过奖了。”
     “咱说的是实情,”李太后感叹道,“当皇上的,最怕大臣文恬武嬉,有张先生作文武百官的楷模,皇上再不用担心朝局了。”
     张居正心底明白,太后嘴上说的是皇上,其实最担心朝局的是她自己,便回道:
     “皇上年纪虽小,但志存高远,可以料定他长大之后,必然是一个英明君主。”
     “但愿如此,”李太后心存感激,投向张居正的目光也就更为大胆,“天底下的母亲,有谁不想自己的儿子成器?咱身为太后,这份担忧更不同常人,幸好钧儿在张先生的教导之下,虚心好学,勤研政事,已有一个好的开端。”
     张居正赶紧纠正:“臣不敢教导皇上。”
     “老师对学生,不是教导又是什么?”李太后真情流溢,感叹说道,“作为母亲,咱看得清清楚楚,对钧儿的成长影响最大的,是两个人.一个是他的父亲隆庆皇帝,另一个就是你!”
     “太后!”张居正不知所措喊了一声。
     “张先生不必紧张,这是咱的肺腑之言,没有半点虚假.咱毕竟是太后,在这个身份上,还用得着虚情假意巴结人吗?”
     李太后火辣辣的目光,灼得张居正浑身不自在。但他不敢越雷池一步,只哽咽答道:
     “太后如此器重下臣,臣无以为报,当结草衔环,誓死效忠皇上。”
     同刚才议论国事慷慨陈词相比,这张居正好像换了一个人,面对首辅的这份拘谨,李太后仰面吁了一口气,又问:
     “张先生,你觉得太后不像一个女人么?”
     “不……”张居正语塞了。
     “不,不什么?”李太后追问,不等回答,她又问道,“你觉得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太后端庄贤淑。”
     “还有呢?”
     “太后美而不艳,媚而不妖。”
     “这是张先生的真心话?”
     “是真心话.”
     张居正已是浑身燥热,嗓子干得冒烟,却又想不到喝水。李太后看着他的窘态,忽然有了一种很大的满足感,说道: “骆宾王的《讨武望文》,骂武则天‘入门见嫉,狐媚偏能惑主。’这是穷酸文人的谰言!狐媚是女人的本钱,天底下没有不吃鱼的猫儿,也没有不喜欢狐媚女子的男人。张先生你想一想,皇帝身边美眷如云,后宫嫔妃尽是佳丽,你若不狐媚,又怎能技压群芳而获宠?不能获宠,作为一个女人,你岂不要把一盏青灯
     守到白头?当然,狐媚只能作为获宠的手段,若要固宠,还得端庄贤淑。所以说,狐媚与端庄,乃是一个女人的两面,二者不可偏废。”
     这一番奇论,张居正闻所未闻。不过也让他就此找到了李太后当年在后宫脱颖而出的理由。他觉得眼前这位年不过三十的美丽太后不但可敬,而且可爱,不免由衷赞叹:
     “太后真乃巾帼英雄!”
     谁知李太后不领情,把嘴一噘,讥道:“张先生,你这一评价,咱就俗了。”
     “啊?”
     “想当英雄的女人,那还叫女人吗?女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要能够博得男人的欢心。”
     张居正的心怦然一动,他看到李太后眼光中有某种企盼,便小声言道:
     “太后作为一个女人,也许寂寞了一些。”
     “是啊,”李太后的心思被勾动,只见她眼眶中溢出晶莹的泪花,感叹道,“作为女人,咱有七情六欲,但作为太后,咱又不能不把这些七情六欲扼制下去。”
     “太后母仪天下……”
     张居正本想说一句安慰的话,出口又觉得不像,便打住了。这时,只听得门外有一声轻轻的咳嗽。
     “谁呀?”
     “是咱。”
     冯保的声音,他出去喊人,本用不了这长时间。但他看出李太后有单独与张居正多呆一会儿的意思,就在外头磨蹭了半天。
     “人带来了吗?”李太后问。
     冯保隔着门答:“带来了。”
     “进来吧。”
     门被推开,冯保一让身子,让一个穿戴入时的年轻女子打前走了进来,张居正注目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宠爱的玉娘。
     “怎么会是你?”张居正情不自禁站起身来。
     玉娘也看到了张居正,但来不及打招呼,只见冯保指着李太后对她言道:
     “这是慈圣皇太后。”
     玉娘赶紧跪下磕头,李太后紧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吩咐赐座,然后笑着问张居正:
     “张先生,没想到吧?”
     “臣……”张居正脸色燥红,不知说什么好。
     却说在前几日的一次闲聊中,李太后从冯保口中得知张居正宠上了一位叫玉娘的小女子,她顿觉好奇。在她的印象中,张居正是一个不苟言笑的正人君子,没有想到他也会花前月下情意绵绵。今天上午到了大隆福寺后,与张居正谈话时,她突然灵机一动,想把玉娘找到这里来见上一面,于是在中午用膳时偷偷吩咐冯保派人去办这件事。
     乍一见玉娘,李太后惊叹她的美貌,看她走几步路儿,袅袅娜娜,却没有轻薄之态,又问了她几句闲话,无非身世籍贯之类,玉娘也不怯场,大大方方应对无误,心中对她已是产生了几分好感。看到张居正在一旁局促不安,李太后笑道:
     “张先生,听说你身边多了一位玉娘,咱就想看看是何等的一个标致人儿,所以今天就让冯公公去积香庐把她请了来。”
     张居正一听李太后什么都知道,心里头有些紧张,不安地答道:“臣行为不检点,有失大臣风范。”
     “先生不必自劾,”李太后以少有的亲热语气说道,“咱这个太后不是呆板之人,前些时,看到张先生为国事如此操劳,咱还寻思着,在宫里头选一个才貌双全的宫女赐给张先生,让她好好儿的侍候你。谁知宫女还没选出来,这位玉娘倒捷足先登了。这是好事,你不要自责。”
     “谢太后。”张居正心存感激。
     “玉娘,你过来。”李太后忽然喊道。
     玉娘起身走到李太后跟前,李太后拿起她的手摸了摸,又看了看她的一双扑闪闪的杏眼,白皙圆润的下巴颏儿,叹道:
     “看你这副长相,也是个有福的人,跟着张先生,不致败他的运。”
     “多谢太后夸奖。”玉娘蹲了个万福。
     李太后朝张居正瞥了一眼,又对玉娘说:“咱若不是太后,肯定就要起你的醋意儿,玉娘,从今天起,你就算从我身边选拔的宫女,好好服侍张先生,不可耍娇使性子,你记住了。”
     “奴婢记住了。”玉娘羞涩地一笑。
     “记住了就好,没事儿的时候,咱会宣你进宫拉拉嗑子的。”李太后说着,又问,“听说你很会唱曲儿?”
     “奴婢学过几支。”玉娘谦虚地答。
     “现在,你给咱唱一支吧。”
     “不知太后要听什么?”
     “你这妮子,正是怀春的年龄,你就拣怀春的曲子唱一支吧,张先生,你说可好?”
     “臣听太后的。”
     说话间,冯保让人将玉娘随身带来的琵琶拿进来,玉娘略一沉思,就捻指弹唱起来:
     念多情,抛不掉他的情意儿厚,
     清晨起闷悠悠,桃红纱帐挂金钩。
     孤孤单单无陪伴。
     懒对菱花怕梳头。
     热扑扑的离别恨,把奴的魂勾。
     谁能够把情留、把情留?
     背地里,奴的泪双流。
     奴是一颗实落心,
     生生教你温存透。
     温存透、温存透,
     可恨奴家无来由,
     梦赴阳台把佳期凑,
     醒来却是孤孤单单在绣楼,
     看天边,残月如钩……
     玉娘唱的是《岭儿调》,凄切哀婉。唱着唱着,她已是泪流满面。冯保在一旁观察,只见张居正眼睑低垂,负疚之情已在脸上显露。而李太后受到的感染更深,几颗晶莹的泪珠,正滚动在她的发烫的脸颊上。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04:20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金缕曲 熊召政著
第 十 回 伤太爷承差闯大祸讨见识御史得奇闻




     长江冲出西陵峡口,从宜昌至嘉鱼一段称作荆江。除了这一条从西南流来的荆江,还有一条从西北流来的汉江。两条江犹如穿越千山万壑的两条巨龙,进入楚地之后,便一下子把围追堵截的大山甩在身后,扑向坦荡荡的千里沃野,在重重稻浪与叠叠荷花之间,作大气磅礴的逍遥游。“楚地阔无边,苍茫万顷连”,杜甫船出南津关,不免生出这样的浩叹,而放置这苍茫万顷的沃野,便是素有鱼米之乡称谓的江汉平原。江陵城坐落在江汉平原的腹心,荆江边上。据南朝刘宋时代盛宏之先生所著的《荆州记》所载,江陵城名字的由来,是因为“近州无高山,所有皆陵阜,故名江陵。”楚国当年的国都纪南城,距现在这座江陵城不过二十余里。楚成王在荆江边上建了一座华丽恢弘的江渚宫和通往纪南城的官船码头,便是江陵城最早的建筑。从那以后,历代
     王朝在这里或建都立国,或封王置府,江陵城因此成了天下名城。它东连吴会,南极潇湘,北据汉沔,西通巴蜀,居江汉之间,为四集之地。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把天下分为十三州而治,其中就有一个荆州,府治设在江陵,因此江陵城又叫荆州城,一城二名,沿袭至今。历经汉唐,江陵城已成了长江中游最大的政治经济中心。与长安、洛阳、开封、益州、南京、扬州、苏州、杭州、大同等并列为中国十大商业都会。史称“江左大
     镇,莫过荆、扬”,这荆州城汉唐时的规模在扬州之上,成为中国南方湖广地面上第一大都邑。每逢一次朝代更替,便不可避免地要进行一场战争,荆州城也是屡建屡毁。到了明代的嘉靖年间,荆州城的规模虽然比盛唐时期要小一些,常住人口仍有十几万。须知那时江南第一繁华地的留都南京,常住人口也不过二十万左右。荆州城东西长,南北短,呈不规则椭圆型。东西南北四条大街,密匝匝儿挤了上千家店铺。东门外的江津口,就是当年楚成王修建官船码头的地方,如今成了长江最繁华的港埠之一。每天在这里停靠的来自长江上下各个州城的商船,大大小小数以千计。一到晚上,“气死风”的船灯次第点亮,闪闪熠熠,密如繁星,把江津口一带十多里的江岸,照耀得如同白昼。商人们都涌到城里来消遣,开酒楼茶坊的,说书唱戏的,测字打卦的,做皮肉生意的,甚至拉皮条的,都能轻轻松松赚到货真价实的银子。天长日久,荆州城中的殷实富户就多了起来。有了钱就教育子女读书,读书人一多,城中风气自然就会雅起来。所以,荆州城在世人眼中是“琵琶多似饭钵,措大多过鲫鱼”的衣冠薮泽锦绣文华之地。
     眼下正是阳春三月,江汉平原上草长莺飞万紫千红,已是一派生生机勃勃的仲春气象。这荆州城中,也是绿柳烟花芳菲一片。这时节长江中下游地区多雨,但今天却是一个难得的晴天,绚丽的朝霞挤走了蓝灰色的沉云,天上地下,到处都是明媚生动:荆州城中的大街上人流熙熙——春时一刻值千金,赶早儿办事的人,无论是为生计还是应差,莫不步履匆匆。在这些子忙人中,却也有一双悠闲的脚步,此刻正朝小北门的玄妙观走来。
     这人头上戴着一顶银丝起箍两片瓦的青色阳明巾,身上穿了一件细白布衬里大暗团花起底的宝蓝锦丝面料的罗衫,脚上穿了一双月白布袜儿,外蹬一双白底黑帮的浅口布鞋,瞧这身打扮,倒有几分硕儒的气质。路上行走的人见了他,都会连忙避道,躬着腰打招呼:
     “张老太爷,你早!”
     “早。”
     张老太爷嘴上答着,脚下并不停步。听得身后有人问:“这是哪位张老太爷?”有人答:“唁,连他你也不知道,这就是当今首辅张居正的令尊大人。”在荆州城中,张老太爷每天都能听到这种议论,他已经习惯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张文明老太爷离这个“古来稀”只差两个月,年寿虽高,但他精神矍铄,全然没有一点点草霜风烛的光景。若说他本人这一辈子的前程,实在是蹇滞得很。二十岁上考中秀才当了一个府学生,娶妻生子,倒也风光了几年。兹后一连赶了十几场乡试,却是一场也未曾中得,真个是屡考屡败屡败屡考。到后来,儿子张居正长大了,与他同为府学生,父子二人同去武昌乡试,儿子高中第一,他仍是个落第秀才。儿子在京城的官越做越大,他在乡下读各类策文试帖是越读越老。最后一次赶考是五十九岁那年,仍是个名落孙山的结局。看看已是六十岁的人了,揽镜自照白发如霜,只得长叹一声言道:“前程,命也,与读书无涉。”从此算是彻底断绝了仕途之想,辞了学宫泮池弃了举业,回家来安享晚年。虽然从此一提文战他就心惊胆战,但亏得儿子张居正争气,把他失掉的东西加倍地挣了回来。
     长寿老人大都有早起的习惯,乡里种田老汉,顶着启明星放牛吃露水草或侍弄菜园子。权势人家里的老太爷,早上起来,在院庭花园里打一趟太极拳,或提着鸟笼子溜溜鸟儿。张文明不好这两样,只要不刮风下雨,他每天早起的功课,就是沿着荆州城的大街小巷走一圈。他每天溜达有一条固定的路线:他住在东门,从家里出来折向城中的十字街,那里有一座关帝庙,从关帝庙往北走到靠近小北门的玄妙观,再从玄妙观往西,走到大北门跟前的铁女寺,从铁女寺往南到文庙,又从那里向东拐回来,经十字街回家。这一趟转下来五六里路,大约个把时辰。每天早上这么一圈,张文明一天身体通泰。
     今天乃雨后初晴的好天气,张文明在两个家丁的陪同下,优哉游哉走到玄妙观门口,冷不丁斜刺里冲出一人,“扑通”跪倒在他面前,嘴中哀哀喊道:
     “张老太爷,你可得给我做主。”
     唬得张文明倒退一步,定睛一看,是张家台子老乡亲李老汉。张家台子在荆州城东门外八里处,张文明的老家就在那里。张居正嘉靖二十六年会试考中进士后,父以子贵,张文明便携家带口搬进城里住了。先前住在这玄妙观附近,隆庆元年,张居正被晋封为文华殿大学士并进入内阁,身价陡涨,拍张文明马屁的人骤然多了。在众多地方官热心筹划帮衬下,加之儿子从北京也带了些银钱回来,几头一凑,张文明盘下了东门大街上的辽王府。隆庆二年,住在荆州城中的辽王朱宪炜因被人告发谋反而被废为庶人,且拘押致死。他的家产充公,包括荆州城中这一座朱梁画栋楼阁崔嵬的辽王府。张文明的父亲张镇曾是辽王府的一名护卫,帮辽王守门礅守了十几年。没想到物换星移人事代谢,当年显赫不可一世的辽王沦为死囚,而他的护卫的长孙却成了皇帝身边的大学士。从此,辽王府变成了大学士府,街邻们喊惯了的“张爹爹”也升格为“张老太爷”,成了荆州城中第一号名人。张文明虽然地位崇升,但架膀子摆谱儿的事,只在地方官员面前做做,碰到一块儿捏泥丸子掏鸟窝儿长大的老乡亲,他还是客客气气不端一点架子。这会儿,他被李老汉的一跪弄糊涂了,急忙问道:
     “李爹爹,你这是为么事?”
     李老汉比张文明小一点,却也是六十开外的人了。看他枞树皮一样粗糙的脸膛,反倒觉得比张文明大出许多。张文明说着就要牵李老汉起来,李老汉不肯,只焦急地说:
     “张老太爷,你得救救我儿子。”
     “你儿子怎么了?”
     “他被税关的差人锁了。”
     “哦,有这等事?”
     张文明这才注意到玄妙观门前广场上,已是人头攒动一片嚣杂——这里早已被辟为露水菜市。荆州城外的农户,每天天不亮就动身进城,把自家种植的蔬菜挑来这里叫卖。这时只见约有一两百名菜农手持扁担,团团围住十几名身着皂衣的差人。差人中间,又有一个人被铁链锁了,这人便是李老汉的儿子李狗儿。
     张文明一看出了大事,吩咐家丁赶紧扯起跪在地上的李老汉,拔脚就往人堆里赶,那边厢早有人锐声高喊:“快散开,张老太爷来了!”
     手持扁担的菜农们撒雀儿似地散开,虽是站远了,但仍围着手持刀械锁着李狗儿的一千差人。张文明跑了几步路气喘吁吁,还来不及说话,却见李老汉从身后踉踉跄跄奔上来,一把拉住李狗儿就往外拖。
     一个差人头目模样的人站出来,搡了李老汉一把,恶狠狠地说:“退回去,再这样,连你也锁了。”那人回过头来,对着张文明深深一揖,满脸堆笑地说:“张老太爷,你老早。”
     “早。”张文明敷衍了一句,他打量着面前这位三十来岁的差人,虽然横肉面生,却也穿着一袭九品官服,便问: “你是头儿?”
     “是的,小的叫段升。”
     “晤,段升,你们是哪个衙门的?”张文明明知故问。
     段升答道:“回老太爷,我们是税关的。”
     “税关衙门,”张文明重复了一句,指着李狗儿问段升,“你们为何锁他?”
     “他抗税!”段升横了李狗儿一眼,脸上又露出凶相。
     “抗税?”张文明一惊,问锁着的李狗儿,“狗儿,你告诉我,你抗了什么税?”
     “他抗……”
     “没问你,你岔什么嘴?”张文明斥了段升一句,又细声细气问李狗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狗儿便细说情由:他们家原有十亩水田,十几年前,荆江溃堤,被流沙掩埋了五亩。水退后、,留下五六尺深的黄沙碎石,根本无法开垦,因此家中实际的水田只剩下五亩,每年纳粮派佚,却依然按十亩计算。李家虽多次央人写帖子到县衙说明原由,均被打了回来,因为纳粮册里的田亩,早已进入朝廷的鱼鳞册。户部每年都根据这些田亩征收粮赋,摊派丁税。如果江陵县少了五亩,就该他县令自掏腰包纳粮交税。因此这一件看似简单的事情,想解决它却比登天还难。李家抱了这天大的委屈,却求告无门。每年交纳皇粮一斤一两也不能短少。丁门小户人家,日子本来就过得艰难,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五亩田交十亩田的皇粮,若遇上丰年,少还可以留下几斤稻谷,若遇上灾年歉收,所收稻谷全部上交尚不足数,一家人生活就完全没有着落了。如此十几年积欠下来,李老汉一家披星戴月勤扒苦做,反倒欠下官府皇粮若干,折合税银有十一两之多。前年新皇上登基,开恩蠲免钱粮,把隆庆元年之前的积欠一笔勾销。这样李老汉家免去了三两,却还有八两银子的欠税。旧账难清,谁知李老汉家又添新祸。且说万里长江的水患,十之七八都在荆江爆发,因此有着“万里长江,险在荆江”的说法。每到汛期,荆江边上的官民都头皮发麻,万一溃口,地方官的前程就断了,轻者丢掉乌纱帽,重者就要拘到法司兴谳问罪。老百姓的提心吊胆更胜于当官人的百倍。因为溃口对于他们来说,重者是灭顶之灾,轻者就像李狗儿家这样,活着也是受折磨。去年汛期来得稍晚,但六月间一连半个多月的暴雨,江水腾涨,却是比前两年来得凶猛,全省的官员几乎日日夜夜都守在荆江大堤上。荆州府的老百姓,按规定五亩田地出一民佚守堤,李狗儿家名义上是十亩水田,故得有两人上堤。李狗儿和他哥哥李虎儿兄弟两个都上了堤,家中只剩得李老汉一人泥一把汗一把的忙田忙地。李家尚有半亩菜园,除了自家吃,多余蔬菜便挑到荆州城中贩卖。一家人平常的开销用度,就靠这半亩菜园的出产了。李老汉的大儿子李虎儿上堤二十多天,一天夜里巡堤,触霉头让毒蛇咬了一口,因当时无人替代不能下堤救治,同伴虽为他挤出了败血,但因不得法,还是留下了
     病根子,一条腿肿得水冬瓜似的。民佚出了工伤事故,官府只给免差,其余一概不管。李虎儿被抬回家来,一直还躺在床上不能下地。李老汉一家穷得赤膊鱼儿似的,真个是要死不得断根,要活不得转青,哪里有闲钱给李虎儿治病?如此延挨下去,拖了七八个月,李虎儿虽能下地了,但一瘸一瘸的成了个半残废。这真是破屋又遭连夜雨,行船偏遇顶头风。李老汉的家境,只是比乞丐多了三间权能遮风挡雨的破屋。早春时节,别人家还在看社戏放风筝赶骡子混马地玩耍,李老汉就领着狗儿扑在菜园子里头种了几畦蚕豆,一心想赶早买个好价钱。忙乎了一个多月,这蚕豆倒也爆棵结荚长势可爱。今日起个绝早,父子两人一人挑了一担青豆荚到这玄妙观前叫卖。豆荚还没有卖出去,税关的差人就来了一大群,径直走到李氏父子跟前,领头的巡拦段升双手往腰上一叉,盛气凌人问道:
     “李老汉,还认得我否?”
     一见这个人,李老汉就心里头暗暗叫苦。税关曾因欠税事向他发过几次传票,每次来都是这位段升接待。他被这位横肉面生的活阎王骂怕了,故总是设法躲着他。这次狭路相逢,李老汉无法避闪,只得佯装笑脸巴结道:
     “啊,是巡拦段大爷,小的再有眼无珠,也不会认不出大爷你来。”
     “见着我你就装孙子,平素儿你躲着我,倒像是吃了逍遥散,”段升拉着脸,吼道,“我今早儿来,专是为了候你。”
     李老汉知他又是为了那八两欠银的事儿,只得哈着腰求道:“段大爷,你老恩典……”
     “恩典,哼,再恩典你我这饭碗就砸了,”段升打断李老汉的央求,问道,“说,你那八两欠银究竟啥时儿还?”
     “如果收成好,今秋上……”
     “去去去,什么金秋银秋的,你这些画饼子的话,老子的耳朵都听起茧子了。”
     段升骂骂咧咧,却不防李老汉身边霍地站起个黑脸壮汉,指头一伸戳着他的脸吼道:
     “你充谁的老子?”
     半路上杀出个金刚,唬得段升退了一步,喝问:“你是谁?”
     “狗儿,别胡来,”李老汉连忙管住儿子,对段升赔小心说,“这是犬子狗儿,乡野人不懂规矩。”
     “我还以为光天化日之下跳了一只老虎出来,原来是一只狗儿。”段升讥诮了一句,引得在场的人一阵哄笑。段升自觉长了势,又朝狗儿吼道,“你家欠赋税银八两,你知不知道?”
     “知道。”
     “知道你还这么凶?”
     “我爹这大一把年纪,你凭什么充老子,”狗儿憋了一肚子气,说话呛辣,“不要以为身在官府,就可以仗势欺人。”
     几句话把段升噎得差一点没背过气,他一跺脚,咬牙骂道:“你欠税不交反倒恶语伤人,我就不信你小子还能翻天,来人!”
     “在!.’
     众差役一起山吼一声。
     “把这小子锁了。”
     “是!”
     几个差役上前就要动手,李狗儿跳开一步。问:“你们凭什么抓人?”
     “就凭你抗税这一条,”段升怒气冲冲,“不锁你也可以,现在就把欠银交来。”
     “没有!”李狗儿脖梗一犟。
     “没有,先把他这两担蚕豆没收了。”
     段升一说,差人马上就去搬菜筐,李狗儿一听到那个“税”字本来就有气,再联想到哥哥李虎儿躺在床上等着铜板抓药治病,越发气上加气,顿时扑了过来搡了那差人一把,吼道:“看你们谁敢抢,我跟他拼命!”差人见这小子真的黑煞星似地较起劲儿来,仗着人多也不怕他,一差人道:“咱还怕治不了你这头犟牛?”说着又去抓他。李狗儿被扯急了,便撂下担子抽出扁担,扫了骂他的那个差人一下,差人顿时倒地,半真半假地“哎哟哎哟”满地乱滚。李狗儿这下闯了大祸,七八个差人一拥而上,把他扑翻在地,一顿拳打脚踢,然后拿一根铁链子把他锁了。看到同伴挨打,菜农们的愤怒这才爆发出来,于是各人操起扁担一拥而上,把一干差人团团围住。段升是老差头,今天上街之前,便估摸着会有意外发生,吩咐随行差人带了兵器和刑具,这会儿派上了用场。见他们个个凶神恶煞,手提砍刀,菜农们也不敢贸然上前,双方就这样僵持住了。正在这时候,张文明散步到了这里。
     听明了原委,张文明这才感到碰上一件棘手事,他原以为只不过是李狗儿和差人们负气斗殴,凭他的面子让差人放人。现在看来不这么简单,李狗儿抗税打人证据确凿。打人事小,关键在这“抗税”上头。赋税历来是国家大法,谁也不敢马虎。李老汉家五亩田交十亩田的赋税.的确是大白天撞鬼的晦气事。在江陵县沾上这等晦气的也不单李老汉一家.曾听江陵县令讲过,眼下全县征收赋税的田亩数,还是正德年间定下来的.这其间已是过了六十多年,历年水打沙压,田地已是少了三千多亩,但朝廷根据当年核定的田亩征收赋税,一升一斗一丝一毫也不可减少,这就苦了那些损田折地的农户。每年,县衙都会收到这些农户的诉状希望能照实纳税,县令明知道他们的要求合情合理,却也作不了这个主。仓促间,他想不出一个既不得罪税关又能救下李狗儿
     的两全之策,只得埋怨李狗儿:
     “你这后生哥也是火气太大,讲理就讲理,为啥非得扫人家一扁担呢?”
     李狗儿眼红红的,不服气说道:“他们凭什么要抢走我的菜担子?”
     围观的人都替狗儿打抱不平,七嘴八舌讲开了理:
     “李狗儿冤枉,种五亩田交十亩田的税,谁碰上这倒血霉的事,气都顺不了!”
     “新皇上登基,下旨蠲免钱粮,隆庆元年前的全免,凭什么我们江陵县还要清缴?”
     “张老太爷,你的儿子当了首辅,这不合理的税法,你怎不让他改改?”
     “他娘的,有理的菩萨总供在他衙门里头!”
     人多口杂,说东道西指桑骂槐不一而是。张文明平常到处都是礼遇,多少人指甲剪得光光的捧着他还怕搐着,却不成这些子编氓口无遮拦打牙犯嘴,骂官府差人竟把他也捎了进去。他肚子里顿时升起无名火,却又无处发作,段升看出张老太爷的尴尬,便指着一个帮腔的闲人斥道:
     “你小子老实一点,你家欠下的税银,也不比李狗儿家少。”
     “你怎么知道?”那闲人一愣。
     “我怎地不知道?”段升龇牙狞笑,“你住在西门纸马巷,陈八开是你老子,你绰号叫绿头苍蝇,是不是?”
     “巡拦大爷好眼力,我正是绿头苍蝇。”
     “你家欠了九年的匠班银,合起来也有四两多,你知不知道?”
     “知道,”绿头苍蝇满不在乎,嬉笑着说,“这笔税银是你衙门定的黑钱,我一个子儿也不会给。”
     绿头苍蝇态度梆硬乃是觉得自家占理。且说这匠班银原是在城里头征收的一种差税,凡木匠、瓦匠、漆匠、裁缝、铁匠等一应百工匠户,每年需得向官府交纳税银四钱五分,称为匠班银。此制定于国初,户籍一成不变。中间如果出现了绝户、逃户,则里甲赔付。这样一直强行征收至嘉靖年间,地方司牧里甲叫苦不迭。嘉靖年间,一位御史就匠班银征收之弊病写折上奏朝廷,经多次廷议会商,皇上才恩准变通之法。应征税的匠户不再一成不变,而是十年一审,期间消亡者准予注销。这一小小改革虽不尽善,但留心民瘼者亦额手称快。绿头苍蝇的爷爷是名弹花匠,在上次核定匠户的第二年就去世了,他儿子陈八开与孙子绿头苍蝇,均无一人再从事弹棉花的职业。但按规定,这十年中他家还必须如数交纳匠班银。陈八开与绿头苍蝇父子凭什么也不肯当这冤大头,就一直抗拒不交。
     段升点出绿头苍蝇来,本意是擒贼擒王打折他这根搅屎棍以压群小的气焰,却不料这绿头苍蝇七窍里冒的都是邪气儿,话里带刺竟是比李狗儿还要难缠,段升不由得心里头骂一句:“日你妈的,老子今天非要把你整熄火。”接着问道:
     “衙门按朝廷章程收税,你敢说是收黑钱?”
     “我爷爷死了九年了,骨头都烂成了灰,你们还要收他的匠班银,不是黑钱又是什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张文明不想为管闲事把自己搅进是非之中,正想开口说几句两面光的话抽身离场,偏这时只见段升嗓门吊起来像打雷似的,吼道:
     “你小子是活得不耐烦了,锁上!”
     段升手一挥,几个差役如饿虎扑羊。绿头苍蝇手脚跳窜,竟一下子绕到张文明的身后,他把老太爷当作屏障,戏道:
     “税关税关,催命判官,今日横行,明日偏瘫,阔佬大爷,见着就软,逮着百姓,牢底坐穿。”
     绿头苍蝇念的本是荆州城中流行多年的民谣。平日里昂头一丈的税差们,焉能受此嘲骂?此时也顾不得什么,蜂拥而上刀棍齐加,绿头苍蝇一见不是势头,把张老太爷朝前一推,自己往后一退,脚底抹油跑得飞快。可怜张老太爷,趔趄一步尚未站稳,头上早挨了税差的一闷棍,额上顿时裂开一条两寸多长的口子。老太爷“啊呀”一声倒在地上,慌得众人俯身一看,只见他头上鲜血如注,已是昏死过去。
     玄妙观门前菜市出事时,荆州税关堂官金学曾正在城南铁券巷。两个多月前,金学曾还在户部员外郎任上调查宛平子粒田,为何又突然跑来荆州当上了巡税御史?这里头有一段故事:
     开国初年,朝廷在重要通商口岸及南北要冲富庶之地如南京、扬州、苏州、松江、杭州、荆州、大同、德州以及北京近畿通州张家湾等处设立十大税关。这些税关堂官,都由所在州府的佐贰官同知担任。前年,新任户部尚书王国光履职之初,鉴于十大税关征税不力,税政受制于地方不易展布等弊病,就向张居正建议将这十大税关的官员改由户部直接任命,张居正欣然同意。十大税关不但脱离地方政府而单独建制,而且行政级别也提高到四品衙门。税关堂官职衔巡税御史,与知府平级,都身着四品云雁补服。这一改弦更张,效果立竿见影,去年一年,大部分税关昕收税银增幅过半,但也有税关水行旧路不尽人意,一年排榜下来,绩效最差的就是这个荆州税关。
     正在大张旗鼓推行财政改革的张居正,看到设在他老家的税关得了个倒数第一,自觉脸上无光,一怒之下,责成王国光把仅仅当了一年的荆州巡税御史撤掉,亲自提名让刚刚结束了宛平子粒田稽查差事的金学曾接任。金学曾赴任之前,张居正专门在内阁接见了他,户部尚书王国光同时在座。张居正对他讲了一番勉励的话,最后叮嘱道:“荆州是不谷的老家,虽不及苏杭松扬等处繁华,但亦是长江边上的重要商埠,要不然国初朝廷设立税关时也不会想到它。多少年来,荆州税关所征银两,总是个中不溜秋,说不上好,但亦不算太坏。自前年税关改制,这荆州竞急转直下,不说和苏杭松扬这几个州比,竟是比德州大同还要差。别处改制都绩效斐然,为何单单就荆州大掉价?个中必有蹊跷,不可不察。你的前任,如今已撤了,他赴任时信誓旦旦,表示要先察而后行。这一年来,他察了什么,又是如何行的?古人云‘察而以达理明义,则察为福矣;察而以饰非惑愚,则察为祸矣’。不幸的是,你这前任恰恰就是饰非惑愚。他遇事不敢作主,整天这个衙门那个衙门穿进穿出会揖讨教,到头来一事无成。我这样说,不是要你到任后专和地方官作对,但所有官员都得各司其职。你的职责就是收税,这差事不好作,由于利益关系,地方官多有掣肘,你如果一味迁就,前怕狼后怕虎,到头来恐怕还是一事无成。我给你一年时间,做好了,我在皇上面前给你请功,做砸了就得革职查办,你可明白了?”张居正一席话恩威并施。金学曾铭记在心,当下就告辞出来去吏部取了关防,雇了一头骡子,离了京城望荆州而来。
     不知不觉,金学曾到荆州已一月有余。来的头半个月,他先把荆州城中各衙门堂官拜访了一遍,接着就是清查历年纳税账册。熬了多个通宵,金学曾大致搞清楚了欠税的症结所在,但查归查,若真的摆上桌面儿解决它也断非易事,因此心下忧虑。别人看他不哼不哈,猜想他这是在以静制动。殊不知他是投鼠忌器,狗咬刺猬下不了口。
     这一日他起了个绝早,身着便服踱步到了城南铁券巷。在巷口,他问扫街的老汉:“劳驾,远安知县李大人府上何处?”老汉答道:“往里走十几家,门口挂了一盏灯笼的便是。”金学曾前行走了几十步,走到挂了灯笼的门口停下。这房子陈旧,门脸儿也窄,门上朱漆也多有脱落,怎么看都不像是县太爷的府邸。金学曾担心有错,左右一看,唯有这家门头上挂了一盏灯笼。想那扫街老汉也不会诳人,遂上前敲了敲大门,半天无人应声。金学曾见那大门只是虚掩着,便轻轻推开走了进去,大门里是一个天井似的小小院庭,几钵时花一个荼蘼架,倒也收拾得干净利落。紧连着院庭的便是堂屋,金学曾伸头朝那堂屋里一瞄,只见一个身穿七品鸂鶒补服的人跪在地上,头上竞顶了一个铜灯台。旁边椅子上坐了一个妇人,手上拿着一支鸡毛掸子,一看这情景,金学曾忍俊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屋里头的人这才发觉来了人,那妇人提了鸡毛掸子走出门来,把金学曾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
     “你找谁?”
     金学曾指了指还跪在那里的人问: “他可是远安县令李大人?”
     “就算是吧。”
     “我找的就是他。”
     “你是谁?”
     “我是荆州税关的。”
     跪着的人一听这话,赶紧取了头上顶着的灯台站起来,从那妇人身后挤出一张脸来问:
     “你可是金大人?”
     “正是。”
     “哪个金大人?”那妇人问。
     “新来的巡税御史。”
     “你怎么知道?”
     “荆州税关的老人,没有一个咱不认识的,只有这位金大人咱没见过。”
     听说来了一个大官,那妇人赶紧放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04:48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金缕曲 熊召政著
第 十一 回 伤太爷承差闯大祸讨见识御史得奇闻




     长江冲出西陵峡口,从宜昌至嘉鱼一段称作荆江。除了这一条从西南流来的荆江,还有一条从西北流来的汉江。两条江犹如穿越千山万壑的两条巨龙,进入楚地之后,便一下子把围追堵截的大山甩在身后,扑向坦荡荡的千里沃野,在重重稻浪与叠叠荷花之间,作大气磅礴的逍遥游。“楚地阔无边,苍茫万顷连”,杜甫船出南津关,不免生出这样的浩叹,而放置这苍茫万顷的沃野,便是素有鱼米之乡称谓的江汉平原。江陵城坐落在江汉平原的腹心,荆江边上。据南朝刘宋时代盛宏之先生所著的《荆州记》所载,江陵城名字的由来,是因为“近州无高山,所有皆陵阜,故名江陵。”楚国当年的国都纪南城,距现在这座江陵城不过二十余里。楚成王在荆江边上建了一座华丽恢弘的江渚宫和通往纪南城的官船码头,便是江陵城最早的建筑。从那以后,历代
     王朝在这里或建都立国,或封王置府,江陵城因此成了天下名城。它东连吴会,南极潇湘,北据汉沔,西通巴蜀,居江汉之间,为四集之地。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把天下分为十三州而治,其中就有一个荆州,府治设在江陵,因此江陵城又叫荆州城,一城二名,沿袭至今。历经汉唐,江陵城已成了长江中游最大的政治经济中心。与长安、洛阳、开封、益州、南京、扬州、苏州、杭州、大同等并列为中国十大商业都会。史称“江左大
     镇,莫过荆、扬”,这荆州城汉唐时的规模在扬州之上,成为中国南方湖广地面上第一大都邑。每逢一次朝代更替,便不可避免地要进行一场战争,荆州城也是屡建屡毁。到了明代的嘉靖年间,荆州城的规模虽然比盛唐时期要小一些,常住人口仍有十几万。须知那时江南第一繁华地的留都南京,常住人口也不过二十万左右。荆州城东西长,南北短,呈不规则椭圆型。东西南北四条大街,密匝匝儿挤了上千家店铺。东门外的江津口,就是当年楚成王修建官船码头的地方,如今成了长江最繁华的港埠之一。每天在这里停靠的来自长江上下各个州城的商船,大大小小数以千计。一到晚上,“气死风”的船灯次第点亮,闪闪熠熠,密如繁星,把江津口一带十多里的江岸,照耀得如同白昼。商人们都涌到城里来消遣,开酒楼茶坊的,说书唱戏的,测字打卦的,做皮肉生意的,甚至拉皮条的,都能轻轻松松赚到货真价实的银子。天长日久,荆州城中的殷实富户就多了起来。有了钱就教育子女读书,读书人一多,城中风气自然就会雅起来。所以,荆州城在世人眼中是“琵琶多似饭钵,措大多过鲫鱼”的衣冠薮泽锦绣文华之地。
     眼下正是阳春三月,江汉平原上草长莺飞万紫千红,已是一派生生机勃勃的仲春气象。这荆州城中,也是绿柳烟花芳菲一片。这时节长江中下游地区多雨,但今天却是一个难得的晴天,绚丽的朝霞挤走了蓝灰色的沉云,天上地下,到处都是明媚生动:荆州城中的大街上人流熙熙——春时一刻值千金,赶早儿办事的人,无论是为生计还是应差,莫不步履匆匆。在这些子忙人中,却也有一双悠闲的脚步,此刻正朝小北门的玄妙观走来。
     这人头上戴着一顶银丝起箍两片瓦的青色阳明巾,身上穿了一件细白布衬里大暗团花起底的宝蓝锦丝面料的罗衫,脚上穿了一双月白布袜儿,外蹬一双白底黑帮的浅口布鞋,瞧这身打扮,倒有几分硕儒的气质。路上行走的人见了他,都会连忙避道,躬着腰打招呼:
     “张老太爷,你早!”
     “早。”
     张老太爷嘴上答着,脚下并不停步。听得身后有人问:“这是哪位张老太爷?”有人答:“唁,连他你也不知道,这就是当今首辅张居正的令尊大人。”在荆州城中,张老太爷每天都能听到这种议论,他已经习惯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张文明老太爷离这个“古来稀”只差两个月,年寿虽高,但他精神矍铄,全然没有一点点草霜风烛的光景。若说他本人这一辈子的前程,实在是蹇滞得很。二十岁上考中秀才当了一个府学生,娶妻生子,倒也风光了几年。兹后一连赶了十几场乡试,却是一场也未曾中得,真个是屡考屡败屡败屡考。到后来,儿子张居正长大了,与他同为府学生,父子二人同去武昌乡试,儿子高中第一,他仍是个落第秀才。儿子在京城的官越做越大,他在乡下读各类策文试帖是越读越老。最后一次赶考是五十九岁那年,仍是个名落孙山的结局。看看已是六十岁的人了,揽镜自照白发如霜,只得长叹一声言道:“前程,命也,与读书无涉。”从此算是彻底断绝了仕途之想,辞了学宫泮池弃了举业,回家来安享晚年。虽然从此一提文战他就心惊胆战,但亏得儿子张居正争气,把他失掉的东西加倍地挣了回来。
     长寿老人大都有早起的习惯,乡里种田老汉,顶着启明星放牛吃露水草或侍弄菜园子。权势人家里的老太爷,早上起来,在院庭花园里打一趟太极拳,或提着鸟笼子溜溜鸟儿。张文明不好这两样,只要不刮风下雨,他每天早起的功课,就是沿着荆州城的大街小巷走一圈。他每天溜达有一条固定的路线:他住在东门,从家里出来折向城中的十字街,那里有一座关帝庙,从关帝庙往北走到靠近小北门的玄妙观,再从玄妙观往西,走到大北门跟前的铁女寺,从铁女寺往南到文庙,又从那里向东拐回来,经十字街回家。这一趟转下来五六里路,大约个把时辰。每天早上这么一圈,张文明一天身体通泰。
     今天乃雨后初晴的好天气,张文明在两个家丁的陪同下,优哉游哉走到玄妙观门口,冷不丁斜刺里冲出一人,“扑通”跪倒在他面前,嘴中哀哀喊道:
     “张老太爷,你可得给我做主。”
     唬得张文明倒退一步,定睛一看,是张家台子老乡亲李老汉。张家台子在荆州城东门外八里处,张文明的老家就在那里。张居正嘉靖二十六年会试考中进士后,父以子贵,张文明便携家带口搬进城里住了。先前住在这玄妙观附近,隆庆元年,张居正被晋封为文华殿大学士并进入内阁,身价陡涨,拍张文明马屁的人骤然多了。在众多地方官热心筹划帮衬下,加之儿子从北京也带了些银钱回来,几头一凑,张文明盘下了东门大街上的辽王府。隆庆二年,住在荆州城中的辽王朱宪炜因被人告发谋反而被废为庶人,且拘押致死。他的家产充公,包括荆州城中这一座朱梁画栋楼阁崔嵬的辽王府。张文明的父亲张镇曾是辽王府的一名护卫,帮辽王守门礅守了十几年。没想到物换星移人事代谢,当年显赫不可一世的辽王沦为死囚,而他的护卫的长孙却成了皇帝身边的大学士。从此,辽王府变成了大学士府,街邻们喊惯了的“张爹爹”也升格为“张老太爷”,成了荆州城中第一号名人。张文明虽然地位崇升,但架膀子摆谱儿的事,只在地方官员面前做做,碰到一块儿捏泥丸子掏鸟窝儿长大的老乡亲,他还是客客气气不端一点架子。这会儿,他被李老汉的一跪弄糊涂了,急忙问道:
     “李爹爹,你这是为么事?”
     李老汉比张文明小一点,却也是六十开外的人了。看他枞树皮一样粗糙的脸膛,反倒觉得比张文明大出许多。张文明说着就要牵李老汉起来,李老汉不肯,只焦急地说:
     “张老太爷,你得救救我儿子。”
     “你儿子怎么了?”
     “他被税关的差人锁了。”
     “哦,有这等事?”
     张文明这才注意到玄妙观门前广场上,已是人头攒动一片嚣杂——这里早已被辟为露水菜市。荆州城外的农户,每天天不亮就动身进城,把自家种植的蔬菜挑来这里叫卖。这时只见约有一两百名菜农手持扁担,团团围住十几名身着皂衣的差人。差人中间,又有一个人被铁链锁了,这人便是李老汉的儿子李狗儿。
     张文明一看出了大事,吩咐家丁赶紧扯起跪在地上的李老汉,拔脚就往人堆里赶,那边厢早有人锐声高喊:“快散开,张老太爷来了!”
     手持扁担的菜农们撒雀儿似地散开,虽是站远了,但仍围着手持刀械锁着李狗儿的一千差人。张文明跑了几步路气喘吁吁,还来不及说话,却见李老汉从身后踉踉跄跄奔上来,一把拉住李狗儿就往外拖。
     一个差人头目模样的人站出来,搡了李老汉一把,恶狠狠地说:“退回去,再这样,连你也锁了。”那人回过头来,对着张文明深深一揖,满脸堆笑地说:“张老太爷,你老早。”
     “早。”张文明敷衍了一句,他打量着面前这位三十来岁的差人,虽然横肉面生,却也穿着一袭九品官服,便问: “你是头儿?”
     “是的,小的叫段升。”
     “晤,段升,你们是哪个衙门的?”张文明明知故问。
     段升答道:“回老太爷,我们是税关的。”
     “税关衙门,”张文明重复了一句,指着李狗儿问段升,“你们为何锁他?”
     “他抗税!”段升横了李狗儿一眼,脸上又露出凶相。
     “抗税?”张文明一惊,问锁着的李狗儿,“狗儿,你告诉我,你抗了什么税?”
     “他抗……”
     “没问你,你岔什么嘴?”张文明斥了段升一句,又细声细气问李狗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狗儿便细说情由:他们家原有十亩水田,十几年前,荆江溃堤,被流沙掩埋了五亩。水退后、,留下五六尺深的黄沙碎石,根本无法开垦,因此家中实际的水田只剩下五亩,每年纳粮派佚,却依然按十亩计算。李家虽多次央人写帖子到县衙说明原由,均被打了回来,因为纳粮册里的田亩,早已进入朝廷的鱼鳞册。户部每年都根据这些田亩征收粮赋,摊派丁税。如果江陵县少了五亩,就该他县令自掏腰包纳粮交税。因此这一件看似简单的事情,想解决它却比登天还难。李家抱了这天大的委屈,却求告无门。每年交纳皇粮一斤一两也不能短少。丁门小户人家,日子本来就过得艰难,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五亩田交十亩田的皇粮,若遇上丰年,少还可以留下几斤稻谷,若遇上灾年歉收,所收稻谷全部上交尚不足数,一家人生活就完全没有着落了。如此十几年积欠下来,李老汉一家披星戴月勤扒苦做,反倒欠下官府皇粮若干,折合税银有十一两之多。前年新皇上登基,开恩蠲免钱粮,把隆庆元年之前的积欠一笔勾销。这样李老汉家免去了三两,却还有八两银子的欠税。旧账难清,谁知李老汉家又添新祸。且说万里长江的水患,十之七八都在荆江爆发,因此有着“万里长江,险在荆江”的说法。每到汛期,荆江边上的官民都头皮发麻,万一溃口,地方官的前程就断了,轻者丢掉乌纱帽,重者就要拘到法司兴谳问罪。老百姓的提心吊胆更胜于当官人的百倍。因为溃口对于他们来说,重者是灭顶之灾,轻者就像李狗儿家这样,活着也是受折磨。去年汛期来得稍晚,但六月间一连半个多月的暴雨,江水腾涨,却是比前两年来得凶猛,全省的官员几乎日日夜夜都守在荆江大堤上。荆州府的老百姓,按规定五亩田地出一民佚守堤,李狗儿家名义上是十亩水田,故得有两人上堤。李狗儿和他哥哥李虎儿兄弟两个都上了堤,家中只剩得李老汉一人泥一把汗一把的忙田忙地。李家尚有半亩菜园,除了自家吃,多余蔬菜便挑到荆州城中贩卖。一家人平常的开销用度,就靠这半亩菜园的出产了。李老汉的大儿子李虎儿上堤二十多天,一天夜里巡堤,触霉头让毒蛇咬了一口,因当时无人替代不能下堤救治,同伴虽为他挤出了败血,但因不得法,还是留下了
     病根子,一条腿肿得水冬瓜似的。民佚出了工伤事故,官府只给免差,其余一概不管。李虎儿被抬回家来,一直还躺在床上不能下地。李老汉一家穷得赤膊鱼儿似的,真个是要死不得断根,要活不得转青,哪里有闲钱给李虎儿治病?如此延挨下去,拖了七八个月,李虎儿虽能下地了,但一瘸一瘸的成了个半残废。这真是破屋又遭连夜雨,行船偏遇顶头风。李老汉的家境,只是比乞丐多了三间权能遮风挡雨的破屋。早春时节,别人家还在看社戏放风筝赶骡子混马地玩耍,李老汉就领着狗儿扑在菜园子里头种了几畦蚕豆,一心想赶早买个好价钱。忙乎了一个多月,这蚕豆倒也爆棵结荚长势可爱。今日起个绝早,父子两人一人挑了一担青豆荚到这玄妙观前叫卖。豆荚还没有卖出去,税关的差人就来了一大群,径直走到李氏父子跟前,领头的巡拦段升双手往腰上一叉,盛气凌人问道:
     “李老汉,还认得我否?”
     一见这个人,李老汉就心里头暗暗叫苦。税关曾因欠税事向他发过几次传票,每次来都是这位段升接待。他被这位横肉面生的活阎王骂怕了,故总是设法躲着他。这次狭路相逢,李老汉无法避闪,只得佯装笑脸巴结道:
     “啊,是巡拦段大爷,小的再有眼无珠,也不会认不出大爷你来。”
     “见着我你就装孙子,平素儿你躲着我,倒像是吃了逍遥散,”段升拉着脸,吼道,“我今早儿来,专是为了候你。”
     李老汉知他又是为了那八两欠银的事儿,只得哈着腰求道:“段大爷,你老恩典……”
     “恩典,哼,再恩典你我这饭碗就砸了,”段升打断李老汉的央求,问道,“说,你那八两欠银究竟啥时儿还?”
     “如果收成好,今秋上……”
     “去去去,什么金秋银秋的,你这些画饼子的话,老子的耳朵都听起茧子了。”
     段升骂骂咧咧,却不防李老汉身边霍地站起个黑脸壮汉,指头一伸戳着他的脸吼道:
     “你充谁的老子?”
     半路上杀出个金刚,唬得段升退了一步,喝问:“你是谁?”
     “狗儿,别胡来,”李老汉连忙管住儿子,对段升赔小心说,“这是犬子狗儿,乡野人不懂规矩。”
     “我还以为光天化日之下跳了一只老虎出来,原来是一只狗儿。”段升讥诮了一句,引得在场的人一阵哄笑。段升自觉长了势,又朝狗儿吼道,“你家欠赋税银八两,你知不知道?”
     “知道。”
     “知道你还这么凶?”
     “我爹这大一把年纪,你凭什么充老子,”狗儿憋了一肚子气,说话呛辣,“不要以为身在官府,就可以仗势欺人。”
     几句话把段升噎得差一点没背过气,他一跺脚,咬牙骂道:“你欠税不交反倒恶语伤人,我就不信你小子还能翻天,来人!”
     “在!.’
     众差役一起山吼一声。
     “把这小子锁了。”
     “是!”
     几个差役上前就要动手,李狗儿跳开一步。问:“你们凭什么抓人?”
     “就凭你抗税这一条,”段升怒气冲冲,“不锁你也可以,现在就把欠银交来。”
     “没有!”李狗儿脖梗一犟。
     “没有,先把他这两担蚕豆没收了。”
     段升一说,差人马上就去搬菜筐,李狗儿一听到那个“税”字本来就有气,再联想到哥哥李虎儿躺在床上等着铜板抓药治病,越发气上加气,顿时扑了过来搡了那差人一把,吼道:“看你们谁敢抢,我跟他拼命!”差人见这小子真的黑煞星似地较起劲儿来,仗着人多也不怕他,一差人道:“咱还怕治不了你这头犟牛?”说着又去抓他。李狗儿被扯急了,便撂下担子抽出扁担,扫了骂他的那个差人一下,差人顿时倒地,半真半假地“哎哟哎哟”满地乱滚。李狗儿这下闯了大祸,七八个差人一拥而上,把他扑翻在地,一顿拳打脚踢,然后拿一根铁链子把他锁了。看到同伴挨打,菜农们的愤怒这才爆发出来,于是各人操起扁担一拥而上,把一干差人团团围住。段升是老差头,今天上街之前,便估摸着会有意外发生,吩咐随行差人带了兵器和刑具,这会儿派上了用场。见他们个个凶神恶煞,手提砍刀,菜农们也不敢贸然上前,双方就这样僵持住了。正在这时候,张文明散步到了这里。
     听明了原委,张文明这才感到碰上一件棘手事,他原以为只不过是李狗儿和差人们负气斗殴,凭他的面子让差人放人。现在看来不这么简单,李狗儿抗税打人证据确凿。打人事小,关键在这“抗税”上头。赋税历来是国家大法,谁也不敢马虎。李老汉家五亩田交十亩田的赋税.的确是大白天撞鬼的晦气事。在江陵县沾上这等晦气的也不单李老汉一家.曾听江陵县令讲过,眼下全县征收赋税的田亩数,还是正德年间定下来的.这其间已是过了六十多年,历年水打沙压,田地已是少了三千多亩,但朝廷根据当年核定的田亩征收赋税,一升一斗一丝一毫也不可减少,这就苦了那些损田折地的农户。每年,县衙都会收到这些农户的诉状希望能照实纳税,县令明知道他们的要求合情合理,却也作不了这个主。仓促间,他想不出一个既不得罪税关又能救下李狗儿
     的两全之策,只得埋怨李狗儿:
     “你这后生哥也是火气太大,讲理就讲理,为啥非得扫人家一扁担呢?”
     李狗儿眼红红的,不服气说道:“他们凭什么要抢走我的菜担子?”
     围观的人都替狗儿打抱不平,七嘴八舌讲开了理:
     “李狗儿冤枉,种五亩田交十亩田的税,谁碰上这倒血霉的事,气都顺不了!”
     “新皇上登基,下旨蠲免钱粮,隆庆元年前的全免,凭什么我们江陵县还要清缴?”
     “张老太爷,你的儿子当了首辅,这不合理的税法,你怎不让他改改?”
     “他娘的,有理的菩萨总供在他衙门里头!”
     人多口杂,说东道西指桑骂槐不一而是。张文明平常到处都是礼遇,多少人指甲剪得光光的捧着他还怕搐着,却不成这些子编氓口无遮拦打牙犯嘴,骂官府差人竟把他也捎了进去。他肚子里顿时升起无名火,却又无处发作,段升看出张老太爷的尴尬,便指着一个帮腔的闲人斥道:
     “你小子老实一点,你家欠下的税银,也不比李狗儿家少。”
     “你怎么知道?”那闲人一愣。
     “我怎地不知道?”段升龇牙狞笑,“你住在西门纸马巷,陈八开是你老子,你绰号叫绿头苍蝇,是不是?”
     “巡拦大爷好眼力,我正是绿头苍蝇。”
     “你家欠了九年的匠班银,合起来也有四两多,你知不知道?”
     “知道,”绿头苍蝇满不在乎,嬉笑着说,“这笔税银是你衙门定的黑钱,我一个子儿也不会给。”
     绿头苍蝇态度梆硬乃是觉得自家占理。且说这匠班银原是在城里头征收的一种差税,凡木匠、瓦匠、漆匠、裁缝、铁匠等一应百工匠户,每年需得向官府交纳税银四钱五分,称为匠班银。此制定于国初,户籍一成不变。中间如果出现了绝户、逃户,则里甲赔付。这样一直强行征收至嘉靖年间,地方司牧里甲叫苦不迭。嘉靖年间,一位御史就匠班银征收之弊病写折上奏朝廷,经多次廷议会商,皇上才恩准变通之法。应征税的匠户不再一成不变,而是十年一审,期间消亡者准予注销。这一小小改革虽不尽善,但留心民瘼者亦额手称快。绿头苍蝇的爷爷是名弹花匠,在上次核定匠户的第二年就去世了,他儿子陈八开与孙子绿头苍蝇,均无一人再从事弹棉花的职业。但按规定,这十年中他家还必须如数交纳匠班银。陈八开与绿头苍蝇父子凭什么也不肯当这冤大头,就一直抗拒不交。
     段升点出绿头苍蝇来,本意是擒贼擒王打折他这根搅屎棍以压群小的气焰,却不料这绿头苍蝇七窍里冒的都是邪气儿,话里带刺竟是比李狗儿还要难缠,段升不由得心里头骂一句:“日你妈的,老子今天非要把你整熄火。”接着问道:
     “衙门按朝廷章程收税,你敢说是收黑钱?”
     “我爷爷死了九年了,骨头都烂成了灰,你们还要收他的匠班银,不是黑钱又是什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张文明不想为管闲事把自己搅进是非之中,正想开口说几句两面光的话抽身离场,偏这时只见段升嗓门吊起来像打雷似的,吼道:
     “你小子是活得不耐烦了,锁上!”
     段升手一挥,几个差役如饿虎扑羊。绿头苍蝇手脚跳窜,竟一下子绕到张文明的身后,他把老太爷当作屏障,戏道:
     “税关税关,催命判官,今日横行,明日偏瘫,阔佬大爷,见着就软,逮着百姓,牢底坐穿。”
     绿头苍蝇念的本是荆州城中流行多年的民谣。平日里昂头一丈的税差们,焉能受此嘲骂?此时也顾不得什么,蜂拥而上刀棍齐加,绿头苍蝇一见不是势头,把张老太爷朝前一推,自己往后一退,脚底抹油跑得飞快。可怜张老太爷,趔趄一步尚未站稳,头上早挨了税差的一闷棍,额上顿时裂开一条两寸多长的口子。老太爷“啊呀”一声倒在地上,慌得众人俯身一看,只见他头上鲜血如注,已是昏死过去。
     玄妙观门前菜市出事时,荆州税关堂官金学曾正在城南铁券巷。两个多月前,金学曾还在户部员外郎任上调查宛平子粒田,为何又突然跑来荆州当上了巡税御史?这里头有一段故事:
     开国初年,朝廷在重要通商口岸及南北要冲富庶之地如南京、扬州、苏州、松江、杭州、荆州、大同、德州以及北京近畿通州张家湾等处设立十大税关。这些税关堂官,都由所在州府的佐贰官同知担任。前年,新任户部尚书王国光履职之初,鉴于十大税关征税不力,税政受制于地方不易展布等弊病,就向张居正建议将这十大税关的官员改由户部直接任命,张居正欣然同意。十大税关不但脱离地方政府而单独建制,而且行政级别也提高到四品衙门。税关堂官职衔巡税御史,与知府平级,都身着四品云雁补服。这一改弦更张,效果立竿见影,去年一年,大部分税关昕收税银增幅过半,但也有税关水行旧路不尽人意,一年排榜下来,绩效最差的就是这个荆州税关。
     正在大张旗鼓推行财政改革的张居正,看到设在他老家的税关得了个倒数第一,自觉脸上无光,一怒之下,责成王国光把仅仅当了一年的荆州巡税御史撤掉,亲自提名让刚刚结束了宛平子粒田稽查差事的金学曾接任。金学曾赴任之前,张居正专门在内阁接见了他,户部尚书王国光同时在座。张居正对他讲了一番勉励的话,最后叮嘱道:“荆州是不谷的老家,虽不及苏杭松扬等处繁华,但亦是长江边上的重要商埠,要不然国初朝廷设立税关时也不会想到它。多少年来,荆州税关所征银两,总是个中不溜秋,说不上好,但亦不算太坏。自前年税关改制,这荆州竞急转直下,不说和苏杭松扬这几个州比,竟是比德州大同还要差。别处改制都绩效斐然,为何单单就荆州大掉价?个中必有蹊跷,不可不察。你的前任,如今已撤了,他赴任时信誓旦旦,表示要先察而后行。这一年来,他察了什么,又是如何行的?古人云‘察而以达理明义,则察为福矣;察而以饰非惑愚,则察为祸矣’。不幸的是,你这前任恰恰就是饰非惑愚。他遇事不敢作主,整天这个衙门那个衙门穿进穿出会揖讨教,到头来一事无成。我这样说,不是要你到任后专和地方官作对,但所有官员都得各司其职。你的职责就是收税,这差事不好作,由于利益关系,地方官多有掣肘,你如果一味迁就,前怕狼后怕虎,到头来恐怕还是一事无成。我给你一年时间,做好了,我在皇上面前给你请功,做砸了就得革职查办,你可明白了?”张居正一席话恩威并施。金学曾铭记在心,当下就告辞出来去吏部取了关防,雇了一头骡子,离了京城望荆州而来。
     不知不觉,金学曾到荆州已一月有余。来的头半个月,他先把荆州城中各衙门堂官拜访了一遍,接着就是清查历年纳税账册。熬了多个通宵,金学曾大致搞清楚了欠税的症结所在,但查归查,若真的摆上桌面儿解决它也断非易事,因此心下忧虑。别人看他不哼不哈,猜想他这是在以静制动。殊不知他是投鼠忌器,狗咬刺猬下不了口。
     这一日他起了个绝早,身着便服踱步到了城南铁券巷。在巷口,他问扫街的老汉:“劳驾,远安知县李大人府上何处?”老汉答道:“往里走十几家,门口挂了一盏灯笼的便是。”金学曾前行走了几十步,走到挂了灯笼的门口停下。这房子陈旧,门脸儿也窄,门上朱漆也多有脱落,怎么看都不像是县太爷的府邸。金学曾担心有错,左右一看,唯有这家门头上挂了一盏灯笼。想那扫街老汉也不会诳人,遂上前敲了敲大门,半天无人应声。金学曾见那大门只是虚掩着,便轻轻推开走了进去,大门里是一个天井似的小小院庭,几钵时花一个荼蘼架,倒也收拾得干净利落。紧连着院庭的便是堂屋,金学曾伸头朝那堂屋里一瞄,只见一个身穿七品鸂鶒补服的人跪在地上,头上竞顶了一个铜灯台。旁边椅子上坐了一个妇人,手上拿着一支鸡毛掸子,一看这情景,金学曾忍俊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屋里头的人这才发觉来了人,那妇人提了鸡毛掸子走出门来,把金学曾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
     “你找谁?”
     金学曾指了指还跪在那里的人问: “他可是远安县令李大人?”
     “就算是吧。”
     “我找的就是他。”
     “你是谁?”
     “我是荆州税关的。”
     跪着的人一听这话,赶紧取了头上顶着的灯台站起来,从那妇人身后挤出一张脸来问:
     “你可是金大人?”
     “正是。”
     “哪个金大人?”那妇人问。
     “新来的巡税御史。”
     “你怎么知道?”
     “荆州税关的老人,没有一个咱不认识的,只有这位金大人咱没见过。”
     听说来了一个大官,那妇人赶紧放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05:05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金缕曲 熊召政著
第十二回 为济困贱卖龙泉剑 言告状却送戒石铭




     李狗儿与陈大毛被提出州府大牢时,已交了亥时,除了那些青楼酒馆尚灯火辉煌开门纳客,街上已是悄没人声。一行人踏着迷濛月色,迤迤逦逦走进了税关衙门。
     却说早晨出事以后,金学曾心急火燎从铁券巷赶回衙门,老远就看见段升魂不守舍候在他的值房门口。一见到他就扑通跪下,一五一十说明事情原委。上街巡税,本不是金学曾的主意而是他自作主张,见新来的堂官为欠税问题一天到晚愁眉苦脸,便想上街捉两个“钉子户”打开缺口,本是立功心切,谁知误伤张老太爷闯下大祸。金学曾听完,恨不能一脚踹死这个二杆子。他强忍了好一阵子才压下怒火,对段升说道:“祸已闯下了,后悔也没有用,你且退下,随时听候调参。”段升原以为堂官会大发雷霆,至少会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再挨一顿毒打,弄得不好还会被扒了官服戴上木枷送进监牢,万万没想到金大人只轻飘飘说这两句就把他放了,心里已是十二分的感激。金学曾如此处置也有他的打算,来税关一个多月,对衙门里的属官差吏他一直留意观察,发现段升这个人虽然对税户态度恶劣,但很少敲诈勒索,本质并不算太坏。税户中老实人居多,但也有胡搅蛮缠抗税不交的刁民,这些人只认得翻眼睛强盗不认得闭眼睛佛,对付他们,真还得段升这样的活阎王。基于这层考虑,金学曾决定放段升一马。见过段升之后,金学曾又立即把全税关的属官差吏集中起来宣布纪律:一、事情既出,当事人既不能推诿责任,更不可背下包袱,有什么祸事,堂官能担当的尽量担当;二、不能排除会有人借此机会攻击税关衙门,大家出门公务,要谨言慎行,再不可添下新麻烦;三、税收是朝廷大政,偶然事故不能干扰税关既定方针。诸位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万不可一蹶不振,败坏衙风。四、若再发现有人吃里扒外,欺瞒堂官或为虎作伥,一定严惩不贷。开过会后,衙门里弥漫的一股子惊慌失措的情绪算是稳定了下来。
     在衙门里作了紧急安排之后,金学曾才急匆匆赶往大学士府,他想当面赔罪,谁知老太爷拒而不见。吃了闭门羹,他怏怏出得门来,见赵谦的官轿一直停在外头,心中顿起疑惑:“老太爷伤势严重不见客,为何赵谦却在里头猫了大半个时辰?’’把前后事儿联起来一想,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预感到赵谦要利用这件事大做文章了。
     晚饭时,他把税关六品主簿张启藻找来,一同喝了几杯闷酒,这张启藻是从户部京仓七品大使任上升迁现职,与金学曾同时到任,金学曾前年秋上去礼部查账,这张启藻就是他的助手。这次来荆州赴任,金学曾特意向部堂大人要求再把张启藻调来襄助。缘于这层关系,在赵谦眼中,这个张启藻也是一位“插楔子”。在这敌友混淆阴阳未判之时,张启藻成了金学曾在税关中惟一可以信赖的人,他把张老太爷拒见的事情告诉了张启藻,问他如何看待。张启藻是个账务专才,遇上刀光剑影作奸犯科之事素来气短。听了这消息他闷葫芦似的愣了半晌,才拐个弯儿答道:
     “听说首辅大人是个孝子。”
     金学曾听懂这句话的含义,回道:“首辅是孝子,这个不容置疑,但首辅更是良臣。”
     “此话怎讲?”
     “赵谦倡议给首辅在这江陵城外修了一座大学士牌坊,你知道么?”
     “知道,那一天,你不是领我一起去参观过吗?修得真是壮丽,这赵谦会来事儿。”
     “可济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金学曾挤挤眼睛,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我来荆州前,首辅召见我,还特别提到这座牌坊。”
     “他怎么说?”
     “他说这是乱弹琴,要拆毁!”
     “拆毁?”
     “对,拆毁!”金学曾的口气不容置疑,“首辅说他最厌恶的事就是欺世盗名,当然,还有假公济私。”
     张启藻佩服金学曾沉得住气,任何时候都表现乐观。但他心底仍为税关目前的困境担忧,叹一口气说道:
     “首辅会不会因老太爷被伤而为难税关,现在尚难预料。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赵谦是要借此机会兴风作浪的。”
     “你放心,对付他赵谦,我有杀手锏!”
     金学曾说得含而不露又信心十足。张启藻不知他的“杀手锏”是什么,但知道他常常弄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举措,能收到拨云见日的功效,也就半信半疑吞下这颗“定心丸”。这时,门子进来禀报金学曾,说是有人找,金学曾出去片刻就回转来,对张启藻说:
     “这赵谦果然下手很快。”
     “怎么了?”张启藻紧张地问。
     “方才,我们在府衙的‘眼线’过来递信儿,说是赵谦准备让李狗儿与陈大毛两人领头,联络城乡众多税户,一起具名写折子,告我们税关。”
     张启藻倒吸一口冷气,言道:“说曹操曹操到,赵谦这一招真是歹毒。”
     金学曾嬉嬉一笑,说道:“赵知府既然打起了开场锣鼓,这场戏不唱是不行了。可济兄,烦你到府牢走一遭,把李狗儿和陈大毛两人提出来。”
     一跨进税关的大门,李狗儿与陈大毛因不知道又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因此心里头紧张。他们被带到一间小厅房里靠墙站着,不一会儿,便有一个穿着普通道袍的中年男子走进来。张启藻向他们斥道:“堂官金大人来了,还不跪下。”
     两人才说要跪,金学曾一把拦住说:“不必跪了,要跪,也轮不到你们。”说着亲自上前,扶两人到椅子上坐下。这一举动,倒让李狗儿与陈大毛摸不着头脑。陈大毛把臀尖掂了又掂,好像椅子上有块针毡落座不下,就这么似蹲似坐的样子,拿一双小眼睛觑着金学曾,狐疑地问:
     “你真的是金大人?”
     “怎么,看着不像?夜里又不坐堂,穿官服干吗?我不自在,你们更不自在。”金学曾说着,指着陈大毛道,“如果我猜得不差,你就是那只绿头苍蝇了。”
     “小人正是。”陈大毛典见着脸笑。
     金学曾耸耸鼻子,诧道:“你们喝酒了?”
     陈大毛看了看木讷的李狗儿,心虚地答道:“我们是喝了两盅,不多的。”
     “在哪儿喝的?”
     “大牢里。”
     “谁给喝的?”
     “不晓得是什么人,让禁子大爷端了一壶酒,两样小菜进来,让我俩受用。”
     金学曾知道陈大毛在说谎,却也不追究,又转向李狗儿说道:“看你鼻青脸肿的,是不是一进大牢就挨揍了?”
     李狗儿舌头短,开口呛人:“犯到官府手上,就成了砧板上的肉,要切要剁,随人的便。”
     “你看我这双手,被拶子拶的。”
     陈大毛把一双血肉模糊的手伸到金学曾面前。金学曾看过,赶紧命堂役去寻金枪药,然后感叹道:
     “俗话说,好汉不同官府斗,这话一点不假。”
     税关堂官口中说出如此话来,倒把陈大毛与李狗儿听得懵了,李狗儿问:
     “金大人不是官府中人?”
     “是,我是朝廷任命的堂堂正正四品官员。”
     “那你咋也说官府坏话?”
     “这是因为官府中,欺压百姓的坏人太多!”
     说话间,堂役送上了金枪药,金学曾亲自给陈大毛敷药,那份体贴的样子,让两位“囚犯”大受感动。敷完药,金学曾又问陈大毛:
     “听说你编了一首歌谣骂我们税关?”
     “不是我编的,”陈大毛连忙辩白,“荆州城中,三岁伢儿都念着出来。”
     “你再念一遍我听听。”
     陈大毛挠着头有些为难,张启藻一旁说道:“金大人让你念,你就念吧。”
     陈大毛不情愿地念了一遍,金学曾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
     “这歌谣难听,但实在,若要更实在些,得改几句。”
     金学曾说着就念起来:
     税关税关,
     催命判官。
     肩扛枷锁,
     手提铁链。
     当街横行,
     一群坏蛋。
     阔佬大爷,
     见着就软。
     逮着百姓,
     吹胡瞪眼,
     稍一反抗,
     牢底坐穿。
     “好!”金学曾刚一念完,陈大毛就兴奋地叫了起来,忽然又觉不妥,慌忙掩了嘴,掩饰道,“税关的老爷们虽然凶一点,却也没有这么厉害。”
     李狗儿也在纳闷:“天底下哪有掌自家嘴巴的人,这位金大人,莫不是又在使什么花招耍我们。”心下已是十二分的警惕,金学曾看出了他的猜疑,便笑着问他:
     “李狗儿,你恨不恨段升?”
     “恨!”李狗儿一咬牙说真话。
     “你呢?”金学曾又问陈大毛。
     陈大毛比李狗儿狡猾,兜着圈子说道:“金大人方才改的民谣,那‘肩扛枷锁,手提铁链’两句,不就是指的段老爷么。”
     “看来,你也不肯原谅他,”金学曾摇了摇头,又喊来堂役,吩咐道,“去把段升喊来。”
     一直在廨房待命的段升,不一会儿随堂役进得门来,一见到陈大毛与李狗儿,他就有些气不顺。金学曾眯着眼问他:
     “段升,这两个人可是你抓的?”
     “是的。”段升嗫嚅着,全没有早上在玄妙观前的那股子蛮横劲儿。
     金学曾接着逼问:“是抓对了还是错了。”
     “错——了。”段升答得很不情愿。
     金学曾一跺脚:“错了还不赔礼!”
     段升紧绷着脸,朝陈大毛与李狗儿两个每人打了个拱手,带着情绪说:“早上的事,对不起了。”
     见段升真的赔了不是,陈大毛与李狗儿反倒过意不去。官府中人给小老百姓道歉,这可是破天荒的事儿。陈大毛激动之余,又多了个心眼,问道:
     “启禀金大人,小人有件事想斗胆一问。”
     “请讲。”
     “我和李狗儿,既是错抓了的,那,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当然可以。”
     “那我走。”
     说此话的是李狗儿,语音未落,只见他已是噌地站起来,抬脚就要出门。
     “慢!”
     金学曾喊了一声,走到门口的李狗儿又回转身来,紧张地问:“又不让走了?”
     “怎么不让走?只是本官不好意思让你们这么空着手走。”
     金学曾朝段升使了个眼色,段升从袖子里摸出几锭银子来,放在金学曾面前的茶几上,金学曾把那几锭银子分作两处,一处十两,一处六两。然后说道:
     “李狗儿,这十两银子送给你,余下的六两,给陈大毛。”
     “这……”
     陈大毛与李狗儿面面相觑,一时都惊呆了,只听得金学曾继续言道:
     “段升说你们两人抗税,说错也错,说对也对。因为你们两家,毕竟都是欠税户,多次上门催收都无功而返。当然,你们两家的苦衷与隐情,本官也都打听凿实。李狗儿家,五亩田要完十亩田的税,不仅仅是税,还有丁差,这都是不合理的。再说你陈大毛家里,爷爷死了九年,你们还得替他交匠班银,这种征税方法,也是滑天下之大稽。但税关的职责就是征税,税赋征缴不上来,我们头上的乌纱帽就戴不成了。我问你们恨段升否,你们说恨,其实,段升也是出于无奈,有苦难言哪!我到衙门的第三天,段升就对我说‘征税好比在猴嘴里抠枣子’,你们听了这句话有何想法?你们是同情猴子呢,还是同情抠枣子的人?我上任这一个多月,已是真切地感到,天底下最难当的官就是税官!如果想玩猫腻,想贪墨,想榨取民脂民膏,这税官倒是一把金交椅,但若要凭良心办事,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百姓,则是比登天摘月还要难哪!
     “就像你李狗儿家的田赋银,陈大毛家的匠班银,到底收不收?收,得罪了你们,不收,又势必要得罪朝廷,几乎所有的税官,也包括我金学曾在内,是宁可得罪百姓,也决不肯得罪朝廷。二者得罪其一者,都是好官。还有一种官,上欺骗朝廷,下欺压百姓,这才是赃官、狗官。他段升,不是赃官狗官,我金学曾,这一辈子,反的就是赃官狗官。但是,身为朝廷命官,必当遵守朝廷的纲纪。田赋银与匠班银,关涉朝廷税法。在税法未有更易之前,税银还得依旧法征收,我知道你们两家生计艰难,纵卖尽家当,也难还清积欠,故把这些银两送给你们用来还账。”
     金学曾这一席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在座的人无不感动。李狗儿把已拿到手上的银子放回到茶几上,说道:
     “这银子我不能要。”
     “你为何不要?”金学曾问。
     李狗儿愣了愣,迟疑说道:“如果村里人知道了,我如何回答?”
     段升不知李狗儿是何原因不肯收银,便插话道:“你放心,金大人的银子不是贪墨所得,是干净的。”
     接着,段升便讲了这十六两银子的来历:今天下午,金学曾得知李狗儿与陈大毛两家的真实情况后,便想着要给予帮助,让他们能够归还积欠,但他是一个不敛财的人,手头上并无积蓄,一时间连十两银子也筹措不出。正发愁时,他无意间发现了那把挂在值房墙上的龙泉古剑,这把剑产自南宋高宗绍兴年间,是金学曾家中祖传信物,他当即把那把剑摘下来交给段升,让他拿到典铺里典当出去。这样一把制作精美质量上乘的龙泉古剑,少说也值百十两银子。但开典铺的员外趁人之危,死活只肯出十六两银子。段升见价码儿太低不敢作主,又转回来请示。金学曾一咬牙说:“十六两就十六两,典了它。”就这样,段升心酸酸地捧回这十六两银子。
     知道了这十六两银子的来历,李狗儿只觉心口堵得慌,他对陈大毛说话,喉头已是发哽:
     “大毛哇,你看,金大人对我俩恩重如山,可是,我俩还想着……”
     “想着什么?”段升问。
     陈大毛虽是街头泼皮,但此时也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他竞扑通跪下,羞惭地说:
     “金大人,我不是人,我没有良心啊!”
     李狗儿也跟着跪了下去,接了一句:“我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万望金大人恕罪。”
     “你们俩这是怎么了,你们何罪之有?快起来!”金学曾说着便要段升扶他们起来。
     两人膝盖不肯离地,李狗儿道:“金大人,天理良心,我们真的有罪,我们听了宋师爷的唆使,准备明天就去府衙告你们税关。”说着就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金学曾佯装不知晓此事,一脸惊讶问道:“宋师爷会把状子拿到哪里去呢?”
     陈大毛答:“他说去交给我们的家里人,明天一早,一起去到府衙敲鼓递状子。”
     李狗儿突然记起什么,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心急火燎言道:“我现在就是赶回张家台子,我要去阻止这件事。”
     “我也是。”
     陈大毛也一撅屁股站起来,两人正欲出门,金学曾又对他们说:“其实,你们明天仍可到府衙去。”
     陈大毛不好意思笑笑,回道:“金大人,我若再去告你们税关,天打五雷轰!”
     金学曾笑道:“不告税关,也可以去府衙嘛。”
     “啊?”
     “你们可以联络乡亲,去给府衙的赵大人送一件礼物。”
     “什么礼物。”
     金学曾诡谲地一笑,便小声说出自己的想法,两人一听乐了。陈大毛说道:
     “金大人这是个好主意,小的们照办。”
     眼看两人就要出门,金学曾亲手拿起银子交给他们,并对大毛说:
     “李狗儿路远,可以先走一步,你能否再留一会儿,我还有话说。”
     李狗儿一走,金学曾便问留下来的陈大毛:“听说你有时候也做点鼓上蚤的事。”
     “什么鼓上蚤?”陈大毛一时没会过来。
     金学曾做了一个“偷”的动作,陈大毛脸一红,不好意思答道:“为了生计,顺手牵羊的事偶尔为之。”
     “能否帮我一个忙?”
     “帮什么忙?”
     “也顺手牵羊一下。”
     “帮你偷?”陈大毛一惊,见金学曾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又问,“偷什么?”
     “荆州城里哪一家最富?”
     “开绸缎庄的漆老爷。”
     “对,就偷他家的账簿。”
     陈大毛抓耳挠腮盘算了一会儿,不是很有信心地回答:“我试试。”
     第二天一大早,赵谦就起床盥洗毕,换了崭新的官袍来到廨房,吩咐人把宋师爷喊来,问他:“事情办得如何?”
     宋师爷昨晚从府牢里回来已经夜深,不敢打搅赵谦,又怕回家误事,故宿在值房里头。这会儿他揉揉发胀的眼泡,回道:“启禀大人,都办妥了。”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两张纸来递给赵谦,又道:“这是李狗儿和陈大毛两人的状子,请大人过目。”
     赵谦把状子仔细看过一遍,高兴地说:“好,他们准备何时递状子?”
     “就在今天上午。”
     “有多少税户能够参加?”
     “不会少的,大约有几百人。”
     “声势一定要大,”赵谦兴奋起来,接着问道,“陈大毛与李狗儿两人,是不是还在牢里?”
     “不在,昨夜里,税关主簿张启藻去了大牢,把两人提走了,咱派人跟踪,这两人被提到税关后,在里头呆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放了。”
     “放了?”赵谦一惊,皱着眉嘀咕道,“金学曾这小子,又耍什么花招?”
     “他大约是迫于舆论,不得已而为之。”宋师爷捻了捻淡黄的山羊胡须,得意地说,“大人有所不知,自昨天早上税关锁人以后,城中百姓把这件事吵得沸沸扬扬,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把他金学曾淹死。”.
     “风高好放火,此等形势不加利用,岂不是傻蛋?”赵谦说着得意地笑起来。
     宋师爷兴抖抖地跟着笑,又道:“东翁,咱这里还攒了一个好消息哪。”
     “什么好消息,快讲。”
     “东翁派到松江府去的人,昨儿天黑时也回到了荆州。”
     “人呢?”赵谦急切地问。
     “看到天黑,咱让他先歇下了。”
     “事儿办成了?”
     “办成了,那幅字已存在咱的值房里。”
     “去,快给我拿来。”
     宋师爷屁颠颠地走了,很快就回转来,把一只描金护书在案台上打开,从中取出一张六尺宣的条幅,摊开来看,上面写了一副对联:
     圣恩浩荡 育荆楚时兴人杰
     皇祚绵长 赖社稷代有名臣
     落款是:松江徐阶题。
     赵谦反复品味这副对联,已是喜不自胜。却说去年秋上,他倡议在荆州城东门外修建“张大学士牌坊”,并带头认捐五百两银子,不过半月,就筹集到一万多两现银。旋即动工,到了年底牌坊建成,却没有找到题额的人。赵谦一心想拍马屁,便派宋师爷去京城,本想让张居正出面请当今小皇上赐额,没想到张居正一口拒绝,不但不肯奏请皇上,反而带信要把这牌坊拆掉。赵谦讨了个没趣,却又不甘心,因为湖广道的官员都把他当成张大学士府中的第一号座上宾,如果拆掉牌坊,他的面子往哪儿搁?而且,他揣摩张太爷的心思,也是希望建好这座牌坊以壮家声,即便在知道儿子张居正有意拆掉牌坊时,老太爷也不松口。赵谦思来想去,认为张居正想拆掉牌坊是做戏给人看,天底下哪有人不肯光宗耀祖?如果他真的拆掉,张居正说不定还会怪罪他不会办事。牌坊既留,总不能白板一块没有题额。当今首辅的牌坊,却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题额的,最合适的是皇上。这个既请不到,赵谦心里头又默划了一个人,即隆庆朝第一任首辅徐阶,这徐阶虽然致仕家居,但他毕竟是张居正的恩师,论地位、论名望、论与张居正的关系,再也没有人能出其右。于是,他派人前往松江拜见徐阶说明原意……如今,拿到这幅墨宝,赵谦快意之极,恨不能立刻赶到张老太爷府上表功。但他心底清楚,比之税
     户告状,这只是小事一桩。在廨房里坐了大半个时辰,他派人到衙门前数次张望,看看有无动静。宋师爷看到主人猴儿巴急的样子,也怕出了闪失,又亲自跑出去打听,大约一顿饭的工夫,他欢天喜地跑回来,禀告主人道:“东翁,你要准备升堂了。”
     “来了吗?”赵谦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来了,已到了十字街口,嘈嘈杂杂的大约有两三百人,打头的正是陈大毛与李狗儿。”
     “好!”赵谦顿时间眉飞色舞,吩咐宋师爷道,“你现在就把状子送进缮抄房,速抄三份,全部盖上关防,一份送武昌城湖广按院,一份送京城都察院,还有一份直送内阁首辅,全部加急。”
     宋师爷不敢扫赵谦的兴头,只得小心答道:“现在抄恐怕为时过早,状子咱已交给陈大毛了。”
     “交给他干吗?”
     “他得亲自在堂上递给您呀。”
     “啊,我倒把这层忘了。”
     赵谦笑了笑,这时,只听得衙门前的登闻鼓震天价敲响,沸沸扬扬的人声也轰轰然传来,早有一个衙役滚瓜般跑来禀道:
     “大人,外头来了众多百姓,要……”
     “不说了,”赵谦无心听衙役哕皂,一挥手令道,“快去,传令升堂。”
     顷刻间,只听得“咚、咚、咚”三声炮响——这是开衙的号令,接着,便是整整齐齐的山吼:
     “升——堂——”
     赵谦早已踱出屏风,在阶上正中那只夹头榫翘头大案台后头落坐,大案台两侧,各斜放着一只攒牙子着地管脚平头案,府同知与主簿两名属官也随之落座,阶下两厢,数十名皂衣衙差各持水火棍直挺挺站立。赵谦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肃声地问:
     “是何人敲了登闻鼓?”
     阶下侍立的宋师爷出班禀道:“启禀大人,是荆州城中小民陈大毛与城外农户李狗儿等一干人众。”
     “为何敲鼓?”
     “递诉状。”
     “状告何人?”
     “告荆州税关。”
     “带陈大毛与李狗儿上来。”
     “是。”
     本都是事先知晓之事,但赵谦故作威严状,又从头问了一遍,只缘这是升堂的套路更改不得。宋师爷配合极佳,只见他走出大堂,片刻就把陈大毛与李狗儿领了进来,两人一进来就跪下。赵谦俯身看了看这两个“腌臜”人物,急切地问:
     “谁是陈大毛?”
     “我。”
     陈大毛抬起头来,他今天换了件稍稍体面的蓝布衣褂,只是被拶子拶过的手伤得不轻,敷了药后已用粗白布缠了起来。
     “手上怎么了?”赵谦问他。
     “昨日在府牢里受刑,拶伤了。”
     “啊,”赵谦转头问正在东张西望的李狗儿,“你叫什么?”
     “李狗儿。”
     “听说昨日税关巡拦段升当街锁你?”
     “是。”
     “状子呢?”
     “什么状子?”李狗儿眨巴着眼睛。
     “你们不是状告荆州税关么?”
     李狗儿没有作答,而是望着陈大毛,陈大毛看了看两边厢里拿着水火棍的差人,稍作犹豫,便鼓着勇气答道:
     “启禀知府大人,小民们今日给你送大石碑来了。”
     “石碑,什么石碑?”赵谦懵了。
     陈大毛说:“大人看过便知。”说着从地上爬起来,走出大堂。这本是坏规矩的事,若在平常,赵谦早拍了惊堂木,但今日他却耐着性子,想看看这两个歪辣骨究竟要干什么。不一会儿,便见陈大毛领着四个人吭哧吭哧抬了一个大石碑进来,这石碑大约五尺高,厚约六寸,汉白玉质地,四个人抬进大堂后,卸了绳索,两个人将其扶着立起,因隔得太远,赵谦看不清碑上字样,遂忘了开堂的威严,竞自踅下阶,走到石碑前观看,只见碑的正面大书三个楷字:
     戒石铭
     背面的颜骨小楷,写的是一段铭文:
     敕谕皇明天下郡县戒石铭:
     朕念赤子,旰食宵衣。言之令长,抚养惠绥。改存三异,道在乙丝。驱鸡为理,留犊为规。宽猛所提,风
     俗可移。无令侵削,无使疮痍。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赋役是切,存国是资。朕之赏罚,固不逾时。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为民父母,须是仁慈。勉尔为戒,体朕深思。
     洪武十五年吉旦立
     读罢铭文,赵谦脸色刷地变了,却说这一方《戒石铭》碑,端的大有来历:皇朝开国之后,太祖洪武皇帝治吏极严。他平生最厌恶的事情,莫过于官员贪墨,他每每嘱咐六科给事中及十三道御史等诸路言官,对居官婪取之人,必及时揭发,不管证据确凿还是道听途说,都可上奏。这就是令贪官闻之丧胆的“风闻奏事”之权。如此苛严,虽不免有冤案产生,但对于官场养成清廉自守的风气,的确大有裨益。即便如此,仍有贪利之官铤而走险。有一位县官贪墨了十两银子被人告发,洪武皇帝盛怒之下,下令将那县官处死,剥其皮制成革,内中塞满稻草做成“贪官标本’’挂在县衙大堂里以警示后来为官者:胆敢效尤者,杀无赦!惩罚如此酷烈,洪武皇帝仍心有不甘,洪武十五年,也就是杀了那位县令不久,他听了臣下的建议,制作出这一篇《戒石铭》颁发全国,用统一规格与书式勒石作碑,竖立在全国每一座县州府衙门中,并谕旨每一个新上任者,到任之日,必须首先阅读这篇《戒石铭》。
     陈大毛他们抬进来的这一方《戒石铭》碑,便是洪武十五年的旧物。这座碑本安置在当时的荆州府衙门内。嘉靖年间,当时的知府嫌衙署局促,便打通关节请旨另建,这就是赵谦现今办公之地,而老衙门便作了荆州税关的署所。不知是出于疏忽还是别有所因,迁移府衙时,这一方《戒石铭》碑竞没有一同迁走,而是一直留在税关的署所之内。如今被陈大毛他们抬来,赵谦立马想到这件事的幕后策划者是金学曾。本来巴心巴肝指望接一道状子治一治金学曾,没想到反上了他的圈套接下这一方“圣碑”。赵谦站在碑前,恨得牙痒痒的却又不便发作。偏这时候,宋师爷站出来问道:
     “陈大毛,状子呢?”
     “什么状子?”陈大毛装糊涂。
     “你们不是要告荆州税关么?”
     “是你宋师爷要我们告的,怎地赖到我们身上,我们回家合计合计,不告了。”
     “为啥?”
     “就为你写的状子,不合我们小老百姓的口味。”一直闷葫芦似的李狗儿,这时开口说话了。他从怀中摸出那两张状纸扬了扬,然后把它撕得粉碎,说道,“过去税关的大堂官,就是赵大人,我们如何告得!”
     “你!”
     赵谦脸色涨得像紫猪肝。府同知一看这些贱民闹得太不像话,立时大喝一声:
     “你们这些刁钻小民,竟敢戏弄本衙,来人!”
     “在!”
     众衙役一齐把水火棍在青砖地上顿了一顿,那样子就要扑上来抓人了。赵谦摆摆手示意衙役们安静下来,他知道如果此时一动手,便真的就中了金学曾的诡计。须知这些子编氓是送“圣碑”来的,如果打了他们,就等于是他赵谦胆敢藐视皇上,到那时候,他纵有十张嘴也辩白不清。小不忍则乱大谋,赵谦想到这一点,便勉强挤出一点干笑来,对李狗儿一干人众说道:
     “多谢你们送来这方《戒石铭》,宋师爷,安排人把这石碑赶快安放妥当。散堂!”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05:22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金缕曲 熊召政著
第十三回 抨新政京城传谤画 揭家丑圣母识良臣




     张居正今天散班回来得晚,到家天已黑了。平常回家,他都会先到后院看看夫人说几句家常话,检查一下儿子们的学业,今儿个却都免了。他一回来就一头扎进书房,援笔伸纸,写下《请裁抑外戚疏》一行字,眼睛瞄着它却半天写不出下文。这当儿,他吩咐游七安排厨下做了一碗葱花挂面端进书房,他胡乱扒下去充饥,心思还在那道待写的奏疏上。
     自那次在大隆福寺受到李太后的便服召见,这两三个月来,随着财政改革的正式实施,京城里头已是风声鹤唳物议沸腾。经过两年多吏治,十八大衙门已在张居正牢牢掌握之中。一令既出争相响应,这固是可喜之事,但因财政改革触动的都是大户利益,对这些皇亲国戚戚畹膏粱,各衙门官员也莫可奈何,这正是张居正心忧之处。
     大约在三月份,皇上对全国各地公侯贵戚的子粒田每亩征收三分税银的圣旨公布,立刻就引起轩然大波。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是驸马都尉许从成,他是嘉靖皇帝的女婿,当今小皇上的嫡亲姑父。在宛平、大兴等京畿县份,他名下的子粒田有四百多顷。此项加征,他每年须得拿出一万二千两银子,与他拥有的巨大财富相比,这个数字算是九牛一毛。但为富者多不仁,让他放这一点点血,却如同剜了他的心头肉。他逢人就发牢骚:“对皇上的赏赐也得抽分拿彩头,这是哪门子王法?照这样下去,早晚得打嗝认捐,放屁缴税。”不单是说,他还写了揭帖送进内宫,要求觐见皇上与圣母,面陈“苦处”。李太后与许从成的夫人嘉阳公主本是姑嫂关系,隆庆皇帝在时,两人过从甚密。这两年虽然疏淡一些,但逢年过节,李太后仍不忘给嘉阳公主家中送去一些礼品,春节时也会宣召她进宫住上一天两天,说说体己话儿。小皇上的至亲没有几个,所以对嘉阳公主一家格外眷顾。许从成正是依仗这一点,所以聚敛钱财有恃无恐。前年秋上为胡椒苏木折俸事,他曾到昭宁寺找到正在那里敬香的李太后告刁状,逼使李太后下旨,免去公侯勋贵的胡椒苏木折俸。他从这件事情上尝到了甜头,认为只要闹一闹,李太后还会松口,谁知这一次那招法儿不灵,李太后收到揭帖后并不宣旨见他,也没有只言片语传出来予以安慰。他感到拳头打在棉花上,劲儿都白使了。但他并不甘心,又到处联络公侯戚畹,一起具名上奏,希望皇上能够收回征收子粒田税银的圣旨。他这边折子还没上去,一部由刑部制订的《万历问刑条例》,又由皇上批准布告天下,其中《户律》第四十七条第一款写道:
     凡宗室置买田产,恃强不纳差粮者,有司查实,将管庄人等问罪。仍计算应纳差粮多寡,抵扣禄米。若有
     司阿纵不举者,听抚、按官参奏重治。紧接着的第二款,对不法权贵的惩治更加清楚:
     凡功臣之家,除拨赐子粒田需征簿税之外,但有私买之田土,从管庄人尽数报官,入籍纳粮当差。违者,
     一亩至三亩,杖六十。每三亩,加一等。罪只杖一百,徙三年。罪坐管庄之人,其田入官。所隐税粮,依数复纳。若里长及有司官吏,踏勘不实,及知而不举者,与同罪。
     各处势豪大户,无故恃顽,不纳本户秋粮,五十担以上,问罪。监追完日,发附近;二百石以上,发边
     工,俱充军。如三月之内,能完纳者,照常发落。
     各处势豪大户,敢有不行运赴官仓,逼军私兑者,比照不纳秋粮事例,问拟充军。如各府州县掌印,不即
     按时催收田赋,纵容迟误,一百石以上者,提问,住俸一年。二百石以上者,提问,降二级。三百石以上者,
     一律罢黜,不得开恩。
     除了开国皇帝朱元璋对于勋贵大户多有抑制之外,此后的皇帝特别是正统年间以来,几乎所有制定颁行的法律,都没有对豪强势力真正作出有效的限制和惩罚的措施。张居正为天下理财,首先向这些巨室挑战,对那些敢于偷漏国赋,与官府勾结纵庇以分肥的不法大户,进行严厉制裁绳之以法。如此行事,已是一百五十年来所仅见。因此,这部《万历问刑条例》一颁布,立刻博得丁民小户的一致赞扬。但是,在全国的势豪大户特别是两京的勋贵巨室中,却引起了极度的恐慌与不满,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时间,明里上折子的,暗里写谤书的,请大仙跳神念魔咒的,走胡同串宅子泄愤闹事的,目标全都对准张居正这位内阁首辅。大前天早上,他刚到内阁,新任不到半年的五城兵马司堂官的刘江俞,就赶来紧急求见,紧张兮兮地呈上一张谤画让他过
     目。张居正摊开一看,这张谤画上画了三个人,当中一个人吊着一双眼,满嘴吐出的都是毒蛇,官服上写着“张大学士”三个字,左边一个人吹胡子瞪眼,手拿狼牙大棒,写在官服上的名字是“刑部尚书王之诰”,右边一个人手提一杆大秤,标名为“户部尚书王国光”,三人坐在“阎王殿”中,都是穷凶极恶之相。谤画上还配了一首打油诗:
     此是当朝三结义
     阎王一个两哼哈
     皇朝骨血全收拾
     直叫朱衣变袈裟
     不难看出,这首打油诗乃是攻击他为天下理财的种种措施,实质是打击皇室宗藩。“直叫朱衣变袈裟”一句,更是暗指他要让朱明王朝遁人“空”门。如此露骨地挑拨君臣关系,可谓刻毒之极。他问刘江俞:
     “这谤画在何处发现的?”
     刘江俞答:“在东华门外的牌坊上。”
     “那里是百官人值的必经之地,把这谤画贴在那儿,无非是想让更多的人看到。”张居正轻蔑地笑了笑,问道,“这是何人所为,有无踪迹?”
     刘江俞摇摇头,答话时已是口齿紧张:“约略五更天,巡城兵士经过那里,发现谤画后就立刻揭了下来,当时糨糊还是湿的,贴上去没有多久,所以,没有几个人见到。至于是谁张贴谤画,目前尚无线索,卑职已命人加紧追查。”
     张居正鼻子一哼,鄙夷地说:“此等小人所为,若是追查反而抬举了他,不必理会。”
     话虽这样说,张居正却不敢大意,他怕皇上通过别的渠道知道这件事而横生枝节,当即就写了揭帖说明事情原委,连同谤画一起送进内宫。这一主动果然产生了效果,当天下午,就有小皇上的谕旨批出:
     说与张先生知道:谤画究系何入所为,朕命东厂侦伺。如此侮辱大臣,挑拨君臣关系,定不能轻饶,钦此。
     读罢这道谕旨,张居正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但事隔一天,又发生了另外一件事让他感到棘手:年初的时候,皇上的外公武清伯李伟提出要修坟,李太后命冯保将此事告诉了张居正。当时张居正的答复是“按祖制办事”。他责令钦天监派员去武清伯在沧州选定的“吉壤”实地踏勘。大约一个月后,这块“吉壤”便由钦天监的官员正式确定了下来。武清伯李伟立即上折请拨国帑修造坟茔,这类事情按例由工部负责,已于月前正式出任工部尚书的李义河派员再次前往沧州踏勘估价,核算出造坟银价为二万两,便据实上奏。今日下午,小皇上又派太监到内阁口传旨意:“该部折价太薄,从厚拟来,钦此。”李义河就此事上奏之前,先来内阁与他商量过,二万两的工价银,是一笔笔仔细算出来的,既无水份,亦无勉扣,应该是合理允当。但皇上要他“从
     厚拟来”,便让他好生踌躇——这些时京城的形势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他所做每一件事情,都不得不权衡利弊三思而行。
     通过东厂的密报与五城兵马司的访单,张居正已知晓因子粒田征税的问题犯了“众侮”,京城中的戚畹大户,以许从成为首,几乎是不问天地前往武清伯府中游说,要他挑头出来闹事。这位武清伯本是个钱窟眼里翻筋斗的人物,从他手里抠出一文钱来,比从猴嘴里抠枣子还要难。这七八年来,他历次受赐的子粒田,加起来比许从成的还要多一百多顷。新政一出,他每年就得往外多拿一万五千多两银子,圣旨颁布之日,他气得在床上躺了三天,窝了一肚子闷气,只差没吐血。儿子李高到处都有耳报神,打听后回来告诉他,说这都是张居正的主意。他因此在心里头把张居正咒了千遍万遍,但当许从成登门要他领衔给皇上写折时,他却抵死不肯领这个头。他的顾忌有二:一是那次在隆福寺前的花市上,儿子李高的仆役居然挥金如土的摆谱,正巧被女儿李太后碰上.当时没说什么,回来后就宣他们父子进宫,夹枪夹棒把李高骂了个狗血淋头。并警告他们,如果以后还敢这样胡作非为,就再也休想得到她这个太后的照拂;第二,他从冯保处打听到,子粒田征税,虽然是张居正的建议,却是他的女儿李太后拍板定夺的。如果自己带头反对,岂不是要和女儿翻脸?这个女儿是他的富贵根基,他对她更多的不是慈爱,而是敬畏。别看这位武清伯是个泥瓦匠出身,遇到大事却从来不糊涂。他知道,在子粒田问题上是闹不出名堂来的,倒不如打别的主意,把这部分损失补回来。所以,一俟修坟的“吉壤”确定,他立马儿就上折要钱。他原以为可以借机大捞一把,谁知户部只批了二万两银子,不单是他嫌少,就是李太后也觉得从国库里支出这么一点钱来,实在是有损老国丈的脸面,因此让皇上到内阁传了那道旨意。
     放在平常光景,多支出一万二万两银子也不是什么大事,但碰在这个勋贵豪强与他较劲儿的节骨眼上。这件事情就不能等闲视之。如果能把这个“当朝国丈”的私欲抑制住,那帮子只管自己锦衣玉食不管天下苍生疾苦的猢狲君子就再也闹腾不起来了。想好了这“擒贼擒王”之术,张居正再三权衡,把各方面的形势作了通盘分析,这才决计冒一次险,直接向皇上建言裁抑外戚。思路一旦理清,张居正下笔如有神:
     伏蒙圣上发下工部复武清伯李伟请价自造坟茔一本。该文书官孙斌口传圣旨:“该部折价太薄,从厚拟
     来,钦此。”
     臣等看得李伟乃皇家至亲.与众不同。皇上仰体圣母笃念外家之意,礼宜从厚。但昨工部尚书李义河等见
     臣等言,先朝赉赐外戚恩典,唯玉田伯蒋轮家为最厚,正与今圣母家事体相同。及查嘉靖二年,蒋轮乞恩造
     坟,原系差官盖造,未曾折价。该部处办木石等料,当时估计该银二万两,卷案俱存。该部因本爵自比蒋轮
     例,故即查蒋轮例题复。其做工班军,及护坟田土,另行拨给,原不在此数。今奉圣谕,欲令从厚,臣等敢不
     仰体皇上孝心。且臣等犬马之情,亦欲借此少效微悃于圣母之家。但该部查照旧例,止于如此。今欲从厚,惟
     在皇上奏知圣母,发自宸衷,特加优赉,固非臣下所敢擅专也……
     写到这里,张居正的额头上渗出了微汗,手指也感到有些发酸。他搁下笔,两手十指交叉举起来推展了几次,正要接着往下写,却见游七冒冒失失的一步跨进门来,高喊一声:
     “老爷!”
     张居正白了他一眼,斥道:“看你,掉了魂似的,退出去。”
     “老爷,有急事。”
     游七还想说下去,张居正已不搭理他,伏在案头,提笔写了下去:
     夫孝在无为,而必事之以礼;恩虽无穷,而必裁之以义。贵戚之家,不患不富,患不知节。富而循礼,富
     乃可久。越分之恩,非所以厚之也;逾涯之请,非所以自保也。臣等待罪辅弼,不敢不尽其愚。伏惟圣慈垂鉴。
     写完这篇《请裁抑外戚疏》,张居正又从头到尾仔细看过两遍,自觉无一字不妥,这才感到完成了一件大事,他长吁一口气,正想起身到院子里走走,一抬头,却见游七仍木桩似的站在门口,便问他:
     “你有何事?”
     游七走前一步,焦灼答道:“老家出了大事,老太爷被人打成重伤。”
     “什么?”张居正一下子挺直了身子,“谁打的?”
     “听说是金学曾的手下。”
     “这怎么可能?你从何得到的消息?”
     “赵谦派人驰驿送信,一路加急,四天赶到了北京。”
     游七说罢,递上一只盖了荆州府关防的大信袋,张居正接过,从里面掏出两封信来,一封是父亲亲笔所写,陈述自己如何被税差打破脑袋,现卧病在床已是不能起身。另一封信是赵谦写的,就荆州税关执意当街捉人,张老太爷上前劝解反遭毒打的过程详尽描述。虽是私信,满纸透出的都是对金学曾的不满。张居正还来不及对这件事情作出判断,又有一位门子过来禀报,说是驿站的人又有急件送来,游七出去取回急件。张居正接过一看,急件上盖的是荆州税关的关防,拆开一读,是金学曾写给他的一封长信。内中不单对老太爷的误伤深表白责,同时也将赵谦私自将官田一千二百亩赠给老太爷的事抖露了出来……
     一连三封信,让张居正刚刚轻松下来的心情旋即又紧张起来。从信中可以看出,金学曾与赵谦已经交恶,两个四品衙门闹起来,荆州城中的混乱局面可想而知。更可怕的是,父亲竟然瞒着他,私自接受赵谦贿赠的官田,这件事一旦大白于世,他张居正顷刻间就会变为众矢之的。因为子粒田征税,他得罪了所有的豪强大户,其危情之势,本来就如同坐在火山口上,如果他们再利用这件事情来攻击他,后果之严重可以预料,轻者去位,重者……他不敢再往下想了。这时候,又听得前堂有人说话,他正想询问,却见堂役来报:
     “老爷,亲家爷来访。”
     张居正踅过客堂,只见他的姻亲,刑部尚书王之诰已在堂中坐定,见他来,王之诰欠身一揖,说道:
     “叔大兄,夤夜来访,原是有一件急事。”
     张居正见他面前的茶几上也放了一封盖了荆州府关防的急件,便坐下问他:
     “可是为荆州税关的事?”
     “正是,”王之诰一向不苟言笑,这会儿更是沉着脸焦灼言道,“想必你已收到了荆州府的来信,不知叔大兄如何处置这件事情?”
     “不谷也是刚收到荆州知府赵谦的急件,”张居正直截了当地问,“不知告若兄如何看待这件事?”
     王之诰与张居正既是同乡,又是姻亲,前年京察,张居正把他从南京的闲差上调来北京执掌刑部,无论是部务还是朝政的配合,与内阁都十分默契。正是由于他的努力,一部《万历问刑条例》才这么快地制订出来。由于他为人正派处事缜密,张居正敬他三分,每逢有重大决策,事前总是要征询他的意见,王之诰也从不推诿。眼下,迎着张居正探询的目光,他拿起茶几上的那封信递过去说:“你先看看再说。”
     信是荆州府同知写来的,由于他分管谳狱,所以和刑部有联系,这封信内容同赵谦那封信差不多,连攻讦金学曾的词句都大致差不离。张居正看了一遍,把信还给王之诰,又问他:“荆州府在这件小事上,是不是有点小题大作?”
     “这样看未免简单,”王之诰瞅了张居正一眼,思虑着说道,“老太爷被打,这算是重大事件,荆州府哪敢不加急禀报,金学曾与赵谦,都是你叔大兄当首辅后提拔的人,依我看,这两个人都有毛病。”
     “毛病何在?”
     “赵谦从江陵县令做到荆州知府,在荆州城呆了八年,对荆州方方面面的情况,早已了如指掌,根基也打得牢靠。我听家乡来的人讲,他与老太爷的关系非同一般,对你在荆州的家人也照顾得极好。此人的特点是灵活,会办事,但有油滑之嫌。再说金学曾,这人在短短两年间,由九品观政骤升为四品御史,升官之快,在国朝中恐怕史无前例。这个人的特点是不怕得罪人,肯干事,在浑浑噩噩的官场,这种人实属难得,但他的缺点是恃人傲俗,好大喜功。我猜想,他到荆州肯定摆着京官的架子,自恃有你这位首辅支持,不把赵谦等一干地方官员放在眼里,故两人生了嫌隙。金学曾唆使属下不问青红皂白捉拿税户,以致误伤了老太爷,赵谦逮着这等机会,当然会邀约众位官员,对金学曾群起而攻之,我这只是从来信中得出的分析,至于两人的孰是孰非,派人一查便都知道,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难事。现在,我最担心的,倒是老太爷的伤势。”
     听这一番话,张居正估摸到王之诰尚不知道家父侵占官田之事,自家也不便捅破,想了想后,才缓缓答道:
     “家严的伤势,我估计不会太重。” 。
     “你怎么知道?”
     “不谷方才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赵谦写来,另一封是家严亲笔所写,如果伤势严重,真的卧床不起,他哪里还能写信!”
     “家严高寿多少?”
     “还有一个多月,就是他七十岁的生日。”
     “人生七十古来稀啊,”王之诰突然间感叹起来,抚髯说道,“老太爷贵为宰辅之父,七十岁上,还要挨人一闷棍。叔大,如果这一棍让人白打了,天下人会怎么看你?”
     “你说该怎么办?”张居正问。
     王之诰不假思索,断然说道:“这事儿不用你叔大插手,我直接从刑部开出拘票,派人去荆州,把那个肇事的段升抓起来。”
     “理由呢?”
     “误伤老太爷只是一个严重的后果,但不能作为抓他的理由,”王之诰心思灵动,说出来的话很有见地,“这个段升带着刀枪刑具,当街捉拿欠税的丁民,这种作法无异于强盗行径。交纳赋纳乃老百姓天经地义之事,催缴赋税亦是税关职责。但近年各地税关征税的弊病甚多,最令人气愤的,莫过于税官们见了豪强大户犹如老鼠见猫,见了丁民小户人家,又如同饿虎扑羊。其实,国家赋税偷漏为烈者,不在小民而在大户。正是为了解决这一顽症,我们才制定了《万历问刑条例》。这个段升,在可怜巴巴的小老百姓面前作威作福,把他抓起来拘谳问罪,至少可以到震慑群小,收获民心的作用。”
     张居正打心眼里感激王之诰设身处地为他着想的一片真情,但他并不想采纳王之诰的建议,他把眼下发生的各种事情放在心里头掂量一番,才开口答道:
     “不谷是想告若兄用刑部名义,发一道移文到湖广道理刑官,让他派一队缇骑兵赶到荆州。”
     王之诰答道:“捉拿一个段升,哪里用得着从省府调派缇骑兵,移文到荆州府办理就是。”
     “调缇骑兵到荆州,不是捉拿段升。”
     “那是为何?”
     “让他们去拆毁大学士牌坊。”
     一提上这个话头,王之诰便默不作声。关于赵谦集资为张居正在荆州修建大学士牌坊一事,他早有耳闻。与此同时,一些官员与富户也集资为他在家乡石首盖了一座“大司徒牌坊”,他对此事的态度是既不制止,也不赞成。建牌坊虽然也涉及到官员的宦囊,但毕竟和受贿是两码事,何况地方官员与桑梓父老的一片情意,也不可完全忤逆。但他不便于将这等思虑明说,犹豫再三,才试探地问:
     “叔大,这牌坊可不可以不拆?”
     “不行,一定得拆。”张居正的回答毫不含糊,见王之诰有些发愣,又补充道,“身居高位,如履薄冰,夹起尾巴做人尚心存惕惧,哪里还敢张扬!”
     姻家态度如此坚决,倒让王之诰始料不及,他哪里知道张居正此时正在气头上,要拆毁大学士牌楼,乃是出于三个方面的考虑:第一,上次荆州府宋师爷来京城,想请他向皇上奏讨题额,被他一口拒绝,他本以为这牌坊已经拆毁,从今日家父的来信中才得知,这牌坊不但未拆,反而请到了徐阶的亲笔赠联。赵谦对他的指示如此置若罔闻,令他十分恼火;第二,徐阶作为长期柄政枢衡的宰辅,对他的确有知遇之恩。正是由于他的荐拔,他才得以在四十二岁时进入内阁。但自徐阶下野,特别是张居正担任宅揆之后,两人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徐阶闲居乡里以讲学著书为乐,但他的三个儿子却称霸地方,依靠徐阶的门生势力,大肆侵占良田。松江府官民几乎每年都有告状折子送达京城。张居正颇感为难,如果施以重惩,必然会有人攻击他忘恩负义;如果不
     管不问,他的有关制约“豪强大户”的一应措施岂不徒具空文?在这时候,如果把徐阶的撰联刻上大学士牌楼,无异于误导世人——徐阶家族仍在他的庇护之中。这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第三,直到今天晚上,他才明白家严为何对赵谦如此垂青,原来两人之间竟有着如此骇人的内幕交易。正是家严的举荐,赵谦才升任荆州知府。他有一种被人愚弄的感觉,因此对赵谦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产生了怀疑。
     王之诰按张居正所说的“身居高位,如履薄冰”这思路想下去,觉得张居正小题大作,于是咕哝了一句:
     “建牌坊毕竟不是受贿。”
     “但这种邀宠之举,比受贿强不了多少。”张居正耐着性子解释,“告若兄,还记得几天前在东华门发现的那幅谤画么?把我画成一个口吐毒蛇的活阎王,你和汝观兄成了我的哼哈二将,子粒田征税,马上还要重新丈量土地,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本意是为了富国强兵,朝廷的兴盛与百姓的福祉。但这些举措,又莫不是在削夺豪强大户的特权,这些人恨死了我们,一有机会,他们恨不能食肉寝皮。因此,在我们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有可能成为他们攻击的口实。防人之口甚于防川,这一点,我们决不敢有稍稍的疏忽。你说呢,告若兄?”
     王之诰同意张居正的分析,人都道宰辅权势熏天,谁知道竟是这般谨慎,他为姻家感到委屈,叹一口气言道:
     “未必老太爷就这么让人白打了?”
     张居正答道:“家严七十大寿,不谷原就准备让大儿子懋修回老家一趟,代表我给家严拜寿。家严既已受伤,不谷就考虑让懋修提前走,明天准备一天,后天动身。”
     当晚两人又叙了叙家常,交了亥时王之诰才告辞回府。第二天,张居正一到内阁,姚旷就给他拿来了三份揭帖,一份是江陵县令具名上奏,另两份帖子,一份写自湖广道按院荆州分院衙门,另一份写自湖广道监察御史荆南分御史衙门。三份帖子所言全都是荆州税关当街锁人打伤张老太爷一事。看过这几份帖子,张居正得到的第一个印象是金学曾已陷入四面楚歌。荆州城中几个重要衙门几乎众口一词指斥荆州税关“不恤公道,凌虐乡里”。张居正吩咐姚旷把这三份帖子拿给吕调阳过目后,再送给户部尚书王国光披览,然后择日会揖处理。他自己则取了内阁文笺,恭恭正正誊抄出那份《请裁抑外戚疏》,封匣之后,即时派人送进内宫。
     第二天下午,皇上传旨在平台召见,张居正立忙丢下手头事情赶了过去。这次,李太后慈驾亲临。刚一坐定,小皇上就说:
     “张先生,朕已看过你的《请裁抑外戚疏》,圣母也看过,圣母有话问你。”
     自子粒田征税的谕旨颁布后,京城内外的一应反响,李太后从臣子们的奏折以及东厂每日密报的访单中,已是了解得清清楚楚。无论是出于感情还是出于理智,她对张居正始终都表现出极大的支持。但是,昨日张居正送上的这份《请裁抑外戚疏》,却令她感到意外,她原以为皇上谕旨到阁,张居正无论如何会买她的面子,多多少少给父亲武清伯增加一点造坟的工价银,却没想到张居正因此上疏而委婉回绝。因此,她想当面问问张居正是何动机。此时,她的心里虽然想的是这档子事,问话时,却又宕开话头先扯到别处:
     “张先生,听说令尊大人被人打伤?”
     “是的。”张居正神色黯然。
     李太后瞅了他一眼,接着问:“听说金学曾去主持荆州税关,同地方衙门全都闹翻?”
     “这也有可能。”张居正答得谨慎。
     “不是可能,而是事实。”李太后的口气中明显露出了不满,“今日上午,户部尚书王国光上了一道折子为金学曾辩护,附上了荆州方面寄来的那三份揭帖,咱听冯公公念过,全都指斥荆州税关的霸道,这里头虽然有一些不实之词,但所揭露之事,依咱来看,并非都是空穴来风。”
     张居正心下猜测:李太后对金学曾的不满,起因大概还是缘于那次在大隆福寺的邂逅。他有心替金学曾辩解,言道:
     “启禀太后,金学曾到荆州税关主政才一个多月,就闹出这一场风波。依臣下来看,其因在他想弄清荆州税关历年欠税之巨的隐情所在,因此,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就要千方百计阻止他的调查。”
     “是谁阻止?”李太后追问。
     张居正答:“荆州府知府赵谦。”
     一直默不作声的小皇上,这时插话道:“朕记得,这个赵谦是前年京察时,由你张先生亲自提名,从荆州府同知位上荐拔为荆州府知府的。这个金学曾也是张先生欣赏的人物,两人都出自你的门下,为何还要相互攻讦?”
     小皇上历练政事用心用意,竟能在细微处发现问题。张居正为此感到惊喜,但就事论事又不免有些尴尬,他斟酌一番,才缓缓答道:
     “下臣受了赵谦的蒙蔽。”
     “此话怎讲?”
     “家父数度来信,夸赞赵谦有政声,造福桑梓尽心尽力,下臣听信了家父的举荐,便派省按院风宪官就近考察,结论也是赞赏有加。于是,下臣就向皇上推荐,将赵谦升任知府。直到最近,下臣才得知,家父之所以举荐赵谦,乃是因为赵谦在担任江陵县令时,曾将一千二百亩官田送给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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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金缕曲 熊召政著
第十四回 送乌骨鸡县令受辱 拆石牌坊知府惊心




     位于东门大街的大学士府,因其前身是辽王府,那规模势派竟是超过了荆州府衙。张文明买下后重新修葺装饰,体制愈是恢弘。老远看去,那一片片飞檐翘拔的曲面大屋顶,盖着华贵的琉璃瓦,日头底下反射出耀眼光芒。正门两根粗大的平柱之间,宽大的门梁上悬了一块六尺长的伽楠香大匾,书有斗大的“大学士府,,四个石青底子的金字。门前踏道两侧,各蹲了一只神采飞扬的汉白玉大石狮。府前广场甚为宽阔,踏道两侧藻井廊沿之下,挨着角柱石,是两排錾工考究的米青石系马桩,正对着大门约十丈开外,并排儿竖了四根高耸入云的沉香旗杆,飘扬的黄绫滚边三角彩旗上,“大学士张”四个字赫然醒目。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无论刮风下雨,这旗杆下以及大门口都有家丁守卫。因此,除了府中开堂会以及别的什么喜庆日子,大门El落满官轿歇满马匹外,平常空荡荡难得见一个人影。高墙大院重门深禁,那气势就把人震慑,谁还敢于此地逗留一窥堂奥呢?
     自张老太爷被承差水火棍打伤后,这半个多月里,大学士府门前每日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远近各路官员,不管熟识不熟识,莫不都争先恐后赶来探视。这里头作祟的,原是官场上的攀比之心。某某衙门的左堂大人持了拜帖携着礼盒儿前来问候,那右堂大人若不来,岂不遭人议论?这个衙门探视过了,那个衙门焉敢有半点支吾?荆州城里各衙门自不必说,邻近州府衙门,只要有一个带了头,其它的也必都闻风而动。最早赶来慰问的,是湖广道抚按两院的代表,这两衙一动,底下各府州县有谁不看上司脸色行事?官场上盛行的本来就是钻营之术,热衷于奔走权门的官员们自是不肯放过这一次邀宠讨好的良机。一时间,荆州城中百官云集,大学士府门前广场连日来竞像是开庙会似的,众官员紧赶慢赶揣着巴结之心前来,却没有一个能见到张老太爷。这老头子听了赵谦的话,托言伤势太重,躲在后院不出来。接待他们的是张老太爷的二儿子,张居正的弟弟张居谦。他如今挂了个锦衣卫指挥的五品衔,府衙也就在这荆州城中。因在私宅与来访的官员不好行庭参礼,张居谦索性除了官袍只穿便服见客。每天,他都要收下一大摞洒金朱砂笺的拜帖,礼盒儿差不多堆满一间屋子。这一天大约巳牌时分,张居谦正在前院客堂里接待专程从夷陵州赶来拜谒的太守冯大人,一名家人进来递给他一份拜帖。这
     份拜帖太过简陋,好像是临时找一张红纸写下的,上面一行颜体楷书倒是颇见功力:晚生李顺谨拜。“是远安的知县李顺,”张居谦对冯大人说,“你且稍坐,我去迎他进来。”
     张居谦走出大门,只见李顺穿了一件油青布的直裰站在广场上静候。他旁边站了一个脚佚,挑了两只礼盒儿,一只方方正正,另一只圆鼓鼓的,大过府衙悬挂的大灯笼,都用红布罩着看不清里头的实物。张居谦看这礼担沉甸甸的,心里先已有了几分满意,忙迎上去抱拳一揖,笑吟吟说道:
     “李大人,屋里请。你的轿夫呢,让他们喝茶去。”
     “咱没有轿夫,”李顺擦着满头的大汗,恭谨答道,“咱是走着来的。”
     “你从远安走来?有二百多里路吧?”张居谦一惊。
     “不不,咱骑了匹驴子来的,进了城,咱就将驴子留在家里拴着。”
     “啊,我倒忘了,李大人就住在城里头。”
     张居谦说着把李顺引进客厅,先将他与冯大人作了介绍。冯大人是六品官,比李顺高了一品,加之他对这个不是科举出身的特荐知县有些瞧不起,故敷衍作答。李顺也不计较,与张居谦寒暄了几句,就从袖笼里掏出一张礼单递给张居谦,红着脸说:
     “听说张老太爷受了重伤,晚生寝食难安。远安穷乡僻壤,没啥置办的,备上一些土特产,给老太爷补补身子。”
     张居谦接过礼单一看,上面写着:“天麻十斤,乌骨鸡二十只。”顿时心中不悦,忖道:“你远安再穷,也不至于弄出这等上斤不上两的礼物来,这不是打发叫化子么?”他随手把礼单朝茶几上一丢,说道:“难为李大人心诚,但这份礼物断难收下。”
     “这是为何?”
     “家严生性不喜欢吃鸡。”
     “可这是乌骨鸡呀,”李顺郑重声明,“和天麻一起炖着吃,专治头晕。”
     “乌骨鸡还不是鸡?”张居谦怏怏不乐回道,“家严一闻到鸡汤味儿,就作呕。”
     “李大人啦李大人,你在荆州城住了这么多年,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闲坐一旁的冯大人趁机插话,“咱从山西调来夷陵任上还不到一年,就知道老太爷从来不吃鸡,他老人家最喜欢吃的,是鹅。”
     “对,家严喜欢吃鹅,”张居谦接过话头,“李大人,这乌骨鸡你还是拿回去。”
     李顺心下揣度这是张居谦嫌礼薄,一时无以回答。却说那天他在家中与到访的金学曾别过,当时就骑一匹小驴儿花了两天时间回到远安县衙,他虽然知道了张老太爷挨打的消息,但并未引起重视。大约过了十几天,县学教谕自荆州公干回来,向他备细说了湖广道远近州县衙门前往大学士府探视张老太爷的盛况,他这才发觉自己真是个笨人,居然想不到去大学士府拜望,却颠儿颠儿地回到县衙。如今只好再往荆州一趟送礼补个人情。提到送礼,他又犯了难,远安是个穷县,衙库里虽存有百十两银子,可那是一应差役的工钱和几位属官的俸资,万万动不得。何况他当上县令的第一天就为自己订下规矩,除了俸银,不可昧良心花公家一厘钱。搜遍箧笥,找出了二两碎银,吩咐衙役就用这些钱买了十斤天麻和二十只乌骨鸡。他自以为这是一份重礼,及至到了
     荆州,听说别的州县衙门送的大礼盒儿都是用骡子驮,外带还奉上一张银票,大的几百两少的几十两不等,这才为自己礼物的寒酸而发窘。想再添置些又苦于囊空如洗,只好硬着头皮带着礼挑子姗姗而来。
     李顺这边厢蔫头耷脑如坐针毡,颐指气使的冯大人在那厢又说起了风凉话:
     “李大人,你堂堂七品县令,怎么像个鸡贩子,二百里长途挑一担鸡来。”
     人有脸树有皮,李顺再木讷,对这种侮辱也受不了,便反唇相讥道:
     “冯大人,我是一个鸡贩子,想必你就是一个牙郎了,是不是搬了一座金山来?”
     “你……”
     “你们是衙门送礼,用的是民脂民膏,我李顺礼物虽轻,花的却是自家的俸银。”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张居谦赶紧出来调停,他用眼色示意冯大人不要做声,自家勉强挤了个笑脸朝李顺说道:
     “冯大人只是开个玩笑,李大人不必认真,常言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李大人这份情,我代表家严领了,只是这乌骨鸡,家严实在享受不了。”
     “张大人的意思,是让咱李某真的把这乌骨鸡挑回去?”
     “这……我已说过,李大人的心意我代表家严领了。”
     “既如此,李某告辞了。”
     李顺说着,起身朝张居谦打了一恭,提了提直裰,气鼓鼓走出了客堂。当张居谦赶出客堂喊了一句“李大人你走好”时,李顺已蹬蹬蹬走下踏道,他抬头望了望半空中飘着的“大学士张”的彩旗,心里头忽然涌起一股子酸楚,强忍着,两泡热泪才不至于溢出眼眶。这时又有两乘官轿抬进广场,他连忙低头疾走,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背后有人气喘吁吁地喊道:
     “老爷,你要去哪里?”
     迷迷盹盹的李顺这才惊醒,抬头一看,竞已穿过了十字街口,连西大街都走了半截,喊他的人就是那个脚佚,肩上还挑着那红布盖着的一方一圆两只礼盒儿。
     “你真的挑回来了?”李顺问。
     脚佚悻悻然答道:“老爷,别个衙班的差人狗眼看人低,笑你是鸡贩子,还有……”
     脚佚欲言又止,李顺追问:“还有什么?”
     “由荆州府同知郑大人出面张罗,包下了大学士对面的章华酒楼,凡送礼的老爷都有筵席招待,随差也都有酒吃。”
     “你没吃上酒,感到窝囊是不是?”
     “小的叹息大人太折面子,那些烂嘴龟子乱嚼舌头,说得很难听。”
     “任他们说去,”李顺苦涩地一笑,四处张望张望,说,“我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是呀,小的寻思老爷家住南门,怎么就闷头朝西走,所以就在后头喊上了。”
     “这前面是啥地方?”李顺懵懂地问。
     “尽是些店家,也有一个衙门。”
     “啊,对了,”李顺猛然清醒了过来,一拍脑门子,“荆州税关就在前头,走,咱们到税关去。”
     “挑着这礼盒儿?”
     “挑着。”
     李顺说着又快步前行,挑佚跟着他,急匆匆走到了税关门口。
     听门子禀报李顺来访,金学曾赶紧迎将出来。这些时,金学曾在荆州城成了众矢之的。各衙门堂官像避瘟疫一样躲着他,就连平素言谈投契过从甚密的几位新结识的散官,也都不见人影儿。偏在这时候李顺来访,他既感诧异,又心生温暖。出得门来,见李顺一身便装,跟着的脚佚还挑了两只礼盒儿,不由得好奇地问:
     “李大人,你这是?”
     李顺苦笑了笑,道:“一言难尽,咱们进去叙说。”
     两人穿过大堂,径直走到金学曾的值房坐定,喝了一盅茶,李顺便把今日去大学士府的经历讲了一遍。金学曾听了哈哈大笑,谑道:
     “李大人,二两银子送礼,你这又创下了万历官场的奇闻,人家没轰你出来已是存了客气。”
     李顺心里怄不过,也就说了句粗话:“咱这是割卵子供菩萨,他嫌不好看,咱还痛死了。”
     “罢罢罢,咱们打个平伙,你出两只鸡,我去叫人买一坛老酒来,一醉方休如何?”
     “如此甚好。”
     金学曾当即吩咐下去。李顺无意间瞥见案台上摆着文房四宝,一张四尺长的蜀版藤白纸,已是墨气淋漓书就了一半,他当下起身去瞄,纸上写道:
     周礼小司寇五听之法:一日辞听,观其所出言,不直则烦;二曰色听,观其颜色,不直则赧;三曰气听,
     不直则喘;四日耳听,观其听聆,不直则惑;五曰目听,观其眸子,不直则嘹。古人听狱之法详密如此,即
     有神奸,不能自遁,片言折之可矣。后世不务出此,而以钩距伺察得人之情,以罗织编织求人之情,其法弥
     刻,其术……
     字体亦行亦草,大有盛唐笔意。李顺细细玩吟了两遍,赞道:
     “金大人,你这五听之辩,乃是有感而发。”
     “是啊,这几日我一直寻思,要给这值房起个名字,昨日想了一个晚上,才想了一个名字,叫五听斋。上午闲来无事,便琢磨着写这一篇《五听斋记》,刚开了个头,你就来了。”
     “五听斋,”李顺非常同情金学曾眼下艰难处境,也知他压抑难申的心境,便道,“单看这个开头,就知是一篇奇文。”
     “古人言,偏听则信,兼听则明。究竟何为偏听,何为兼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前些时偶翻《周礼》,才找到了出处。”
     金学曾娓娓道来,一副神定气闲的样子,李顺甚为诧异,问道:
     “这时候,你还有闲心读这些古书?”
     “咱荆州税关门可罗雀,此时不读,更待何时?”
     金学曾说罢朝窗外院子里望望,大白天的竞阒静无人了无生气,一丝儿郁气不知不觉已在眉宇间显露。李顺看在眼里长叹一声,说道:
     “金大人,愚职真是服了你,出了这大的事,人们都猜想你六神迷乱,却想不到你竞还能援笔为文。”
     金学曾本不想急着说懊恼之事,见李顺主动扯上话题,他便故意露了一个口风:
     “李大人,你上次所言赵谦把江陵县官田送给老太爷一事,我已派人打探凿实。当即就将此事写信向首辅禀报,并驰驿送往京城。”
     “什么,你写信给首辅?”李顺这一惊非同小可,嚷道,“你怎么能这样做?”
     金学曾笑道:“江陵县发生了这样大的行贿大案,愚职又怎敢隐瞒?”
     “首辅是何态度?”
     “现在尚未收到回复。”
     李顺的心一下子绷紧了,摇头苦笑道:“金大人,你真是吃了豹子胆,你想过后果没有?”
     “想过。”
     “张文明毕竟是首辅的令尊,他若有意偏袒,你就是第二个海瑞了。”
     “我猜想不会,”金学曾打量了李顺一眼,接着问,“京城通政司最近寄来的几期邸报,你都看过了吗?”
     “看过了,”李顺回答,“多半是子粒田征税引发的争论。首辅作出的这一重大决策,对皇亲国戚等一应豪强大户,实在是打击太大。”
     “首辅志在为天下理财,李大人,你说,他怎么可能让我当第二个海瑞呢?”
     金学曾如此自信,李顺心下存疑,却也不便再说什么。这时厨子来报鸡汤已炖好,两人便起身到了膳房。一大盆香喷喷的鸡汤刚摆上餐桌,另配了几样时蔬,衙役也早买了一坛地产的陈年谷酒回来,揭开黄泥封裹贴着油皮纸的坛口,顿时满屋都飘漾着醇厚的酒香。李顺耸耸鼻子,不自觉地吞了一口口水,主宾二人也不讲客气,传杯递盏狼吞虎咽,不消片刻居然也都有了三分醉意。李顺细心啃了一只壮硕的鸡腿,想着上午送礼的事不解地咕哝道:
     “也真是怪,这么美味的佳肴,张老太爷竟然无福消受,唉,可惜,可惜。”
     金学曾看着李顺大快朵颐的样子很开心,讥道:“李大人,你真的以为张老太爷不吃鸡?”
     “他二儿子张居谦是这么说的,说他闻着鸡汤味儿就作呕。”说到这里,李顺猛然又记起夷陵知州冯大人那副可憎的面孔,脸上又怫然作色,骂道,“张老太爷再好的人,也架不住那帮谄媚之人争着灌他迷魂汤……不说了,不说了,喝酒。”
     两人借酒谈心正在兴头上,主簿张启藻忽然走了进来,对金学曾禀道:
     “湖广道监察御史周显谟大人要和你紧急约见。”
     “他人在哪儿?”
     “在东门外接官亭里。”
     “怎么在那儿呢?”金学曾觉得蹊跷。
     李顺一面打着酒嗝,一面琢磨,不安地说:“金大人,依下官来看,你此去凶多吉少。”
     “是吗?”
     “周大人从武昌城长途赶来,不入城却呆在接官亭,八成儿他是宪命在身,要把你弄到那里去抓起来。”
     金学曾心中也没有底,但事既至此躲也躲不开,便嘻嘻一笑说:
     “即便接官亭变成风波亭,咱也不能不去呀,张大人,你吩咐下去,给我备轿。”
     接官亭在荆州城东门外三里许,大凡上司官员来荆州,本地官员都会到接官亭迎接。这接官亭并不仅仅是一个亭子,旁边还有一所小院,乃接送官员临时休憩之地。如今,在接官亭与荆州东城门之间,又新添了一处建筑,这便是“张大学士牌坊”。往常,一出东城门,远远便可看见那座六角飞檐的接官亭,现在却被这座高大的牌坊挡住了视线。张大学士牌坊离接官亭大约还有一里地。金学曾经过那里的时候,却也无心留连,径直奔接官亭而来。
     金学曾寻思这次会见凶多吉少,故出门时尽数用上排衙。伞伕牌伕清道伕连同水火棍差人尽行用上,前前后后二三十人,也是一支不小的队伍,如此排场,对于他来说还是第一次。到了接官亭前落下轿来,才跨出轿门,便见亭子后头散放着几十匹军马,还有众多军士三个一堆,两个一伙坐在树阴下休息,看装束打扮,他认得出这都是专管刑事捕押的缇骑兵,心下当即紧张起来,也不容细想,但见接官亭的亭长走上前来打了一拱,禀道:
     “知会金大人,湖广道监察御史周显谟大人在院房里等候。”
     金学曾整了整官袍,跟着亭长从容走进了小院,小院中间是一块闲地,正对着院门的是抬高了五级石阶的正房,一名约摸五十来岁的四品官员站在客堂门口,看到金学曾进来,连忙走下石阶迎接,抱拳一揖问道:
     “来者可是金大人?”
     “正是。”金学曾还了一礼。
     “愚职周显谟在此恭候,”周显谟说着就把金学曾请进客堂,双方叙礼坐定后,周显谟又道,“把金大人请到这里来相见,原是为了叙话方便。”
     金学曾本已作好了束手就擒戴枷上道的准备,但看周显谟的行为举止,又不似有什么恶意,心里头便有些吃不准了。两人虽然都官居四品,但周显谟是手握弹劾大权的风宪官,因其使命特殊,哪怕官阶比他高的人,也莫不对他敬畏三分。金学曾内心里对他并不惧怕,但仍然按官场的规矩,把自家身份放得低矮一些,赔着小心问道:
     “不知周大人有何事见教?”
     周显谟是个老官场,他已估透了金学曾此时的心思,便笑着说:“金大人不必紧张,愚职此次来荆州,乃是奉首辅之命,与你共同完成一件差事。”
     “什么差事?”
     “拆大学士牌坊。”
     “啊?”
     “恐金大人不相信,咱这里还有两份公文。”
     周显谟说着,起身到了里屋,从随身带来的箧笥里拿出两份文件来,再转出房来递给金学曾,其中一份盖了刑部关防,移文很短:
     湖广道监察御史周显谟知道:
     接内阁首辅张居正指示,命你收文之日,即刻率缇骑兵五十名前往荆州,拆毁张大学士牌坊,不得有误,
     事毕回复。 月 日。
     刑部尚书王之诰签
     另一封是张居正写给周显谟的私人信件,内容与刑部移文大致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张居正在信中还特别提到要周显谟到荆州后首先找到金学曾,就拆毁牌坊事与之谋划,要“排除干扰从速完成”。正是因为有这封信,周显漠才把金学曾找到这接官亭来。
     等到金学曾读完信件,周显谟问道:“金大人,拆毁牌坊一事,你有何高见?”
     金学曾平常与官员们闲聊,就得知这个周显谟老于世故,是个滑溜溜的琉璃球儿。这种人逢着好事就上,见了犯难事就躲。拆毁牌坊之事,刑部移文与首辅的信都指示明白,他偏还要征求意见,这明显是不肯担当责任。金学曾虽看出他的小心眼,但仍以事体为重,问道:“周大人此番前来,是否已知会荆州府方面官员?”
     周显谟回道:“除了你,愚职没有通知任何人。”
     金学曾眨了眨小眼睛,言道:“在湖广道,你周大人是显官。你既到了荆州,想瞒是瞒不住的,只怕这时候,就已有耳报神向荆州府报告了你的行踪。我看事不宜迟,这张大学士牌坊若是要拆,就即刻动手。”
     “愚职想的也是如此,”周显谟担心地说,“若是走漏风声就不好办,荆州府方面官员肯定会出面阻挠。”
     “官员们倒不怕,有刑部移文在此,谁敢干涉?”金学曾底气十足地答道,“要说怕,怕的倒是首辅大人的令尊,他若闻讯赶来,只怕会横生枝节。”
     “这倒是,咱们现在就动手。”
     两人说罢,就相邀出门朝大学士牌坊而来。此时已是申末时分,西斜的阳光照射下的张大学士牌坊,显得非常抢眼。这座牌坊纯用汉白玉石料凿砌而成,四根两尺见方的大石柱撑起三重石雕飞檐。石柱往上净空有一丈八尺,第一道横枋上雕的是夔纹龙饰,其上的宽大石匾上书有“大学士”三个斗字,下面一行小字:
     太师兼文华殿大学士张居正
     说是小字,每个也有汤碗口那么大。徐阶亲书的对联还没有镌刻上去,但已描了字样,几个工匠正在那里忙碌。周显谟所带的五十名缇骑兵以及随金学曾出行的衙役,加起来也有七八十号人,拆毁牌坊的人手足够了。工具也是现成的,因还没有最后完工,现场摆了许多梯子、锤、錾、钎子之类。周显谟走到跟前,先负手绕牌坊一周欣赏一遍,对金学曾叹道:
     “金大人,这牌坊不但做得势派,且錾工考究,你看横枋上那两只纠缠的夔龙,栩栩如生,直欲凌空而去。如今拆毁它,真是可惜!”
     金学曾答道:“首辅大人不肯沽名钓誉,我辈也只能奉命行事了。”
     “是啊!”
     周显谟虽然心存惋惜,却不得不下达拆毁之令。却说荆州府中有一名姓鲁的典吏,被赵谦派来这里负责现场施工。这会儿见有人拥上来要拆毁牌坊,便连忙跑过来制止,他不认得周显谟,却认得金学曾,便朝金学曾讪讪问道:
     “金大人,谁给了你们税关这大的胆子,敢动手拆首辅大人的牌坊?”
     金学曾朝周显谟挤挤眼,却也不攀他,只自答道:“咱们做事儿,还轮不到你来聒噪,快闪开,小心伤着了你。”
     说话间,只见缇骑兵们已是搬过几架梯子攀上了牌坊顶,七手八脚掀翻了一角飞檐,看到忽地冒出许多兵爷来,鲁典吏也不知来头,便慌忙跑回城里头报信去了。
     俗话说,败事容易成事难。也就大半个时辰,这座费了多少匠心才得以砌成的气势巍峨的大学士牌坊,就已被拆得只剩下四根立柱。掉在地上的那些汉白玉构件,断的断碎的碎,竞没有一件完整的。这时候,只见东城门里抬出十几顶官轿,前后护轿的衙役也有上百人,舞枪使棒,一路奔跑过来。
     金学曾一看那架式,猜是鲁典吏搬来了救兵,便对周显谟说:“周大人,快掸掸身上的土,荆州城中的官员,都邀齐了来迎接你了。”
     周显谟手搭阳篷朝东城门方向瞧了瞧,吩咐同来的缇骑兵一起上马,列队站好。他自己果真正冠整衣打理一番,静等那一队官轿的到来。
     大约离大学士牌坊废墟还有二三十丈远,那一队官轿都纷纷落定。打头的那顶四人抬围青大轿里,走出了荆州府知府赵谦。他抬头看了看那四根孤零零的石柱和地上的一堆乱石,又一眼瞥见了站在石堆上的金学曾,便跺着脚骂道:“金学曾,你做得好事!”
     金学曾眯眼看着赵谦气急败坏的样子,也不同他计较,嘻嘻笑道:
     “赵大人,先别慌着乱骂人,你看看,这是谁来了。”
     赵谦这才注意到金学曾身边还站了一个人,定睛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对这位主管一省监察的风宪官周显谟,他哪有不认得的道理?他去省城办事,总会跑到周府去拜望,此前周显谟也来过荆州两次,都是他出面接待。因此两人不但熟络,且彼此间还有一些好感。赵谦赶紧趋前几步,双手高高一拱,说道:
     “不知宪台大人驾到,下官有失远迎。”
     本是同级,赵谦却以“下官”自称,周显谟听了心里头舒坦。他知道这座牌坊是赵谦倡议并带头捐资修建的,如今由他下令拆毁,便觉得有些对不起这位执礼甚恭的老熟人。因此快步走下石堆,朝赵谦深深一揖,尴尬说道:
     “周某此番来到荆州,乃是别有公务。”
     赵谦看看地上的断石残碑,怏怏地问:“难道宪台大人这次来荆州,就为了拆毁这座牌坊?”
     “正是,”周显谟已看出赵谦的不满,他瞧了瞧随赵谦一块来的荆州城中各衙门官员,不管熟识不熟识,一个个都乌头黑脸,心知犯了“众侮”,于是他半是安慰半是自嘲地说道,“赵大人,你于此可以看出,风宪官不好当吧?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事既至此,说气话也毫无用处。赵谦只得压下怒火,见风使舵说道:
     “周大人宪命在身,下官哪敢责怪。想必这一路也辛苦了,下官这就请周大人进城,晚上咱请客,这一起来的众位官员全都作陪,为周大人接风。”
     却说晚上的这一顿接风宴,就安排在周显谟下榻的楚风馆里举行,楚风馆本是专门接待过往官员的邸舍,由荆州府官办,赵谦也算是这里的主人。筵席开了十几桌,除开金学曾税关里的人,荆州城中各衙门里有头有脸的官员悉数参加。开宴之前,周显谟单独会见了赵谦,为了卸开责任,他把刑部移文以及张居正的手札拿出来给赵谦看了。然后说道:
     “赵大人现在既已知道了这件事的起因,谅也再不会责怪本官吧。”
     赵谦苦笑了笑,答道:“既然是首辅大人自己的意思,下官还能埋怨谁呢。”
     周显谟看到赵谦一副委屈的样子,索性点拨他:“赵大人,首辅大人如此处置牌坊一事,你是否从中看出端倪?”
     这正是赵谦的担心之处。那次收到徐阶的撰联后,他便把这座牌坊当成战胜金学曾的法宝之一。他虽然向首辅写了长信告金学曾的刁状,但对索求到徐阶“墨宝”一事却只字未提,而是让老太爷自己给儿子写信点明此事,他如此设计其因有二:第一,他想让张居正知道,最看重这座牌坊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的令尊张老太爷;第二,他的信中切责金学曾的种种不是,乃是想让张居正体会到他为首辅故乡黎庶谋求福祉的一片苦心,至于牌坊一事隐去不谈,亦是想让首辅大人知道他“居功不傲”的士人品质。他本以为这是一个良策,由此可以得到首辅大人的赏识。信寄出后,他几乎每天都鸭颈伸得鹅颈长等待北京的好消息传来。谁知佳音不至,等来的,却是率领缇骑兵前来拆毁牌坊的周显谟。自见到周显谟后,他的心情一直忐忑不安。总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他之所以强撑笑脸要为周显谟摆下这声势浩大的接风宴,一来是为了给自己壮壮门面,让周显谟知道,在荆州城中,他仍是说一不二的众官之首;二来也是为了讨好周显谟,好进一步探探他的口风,以期了解上头的举措是否对他有利……
     眼下,周显谟自己道出敏感的话题,赵谦心中怦然一动。凭官场的经验,他知道周显谟对他抱有同情,但他仍不敢大意,而是小心回道:
     “周大人,下官也正在疑惑。首辅大人若想拆掉牌坊,只需写个二指宽的条子给我赵谦就是,哪用得着刑部移文,还让你这位风宪官亲率缇骑兵,兴师动众大老远跑来荆州一趟。”
     “赵大人是聪明人,这一点还估不透么?”周显谟捻着下巴上稀疏的胡须,缓缓言道,“这就说明,首辅对你已经起了疑心。”
     “首辅疑我真是没有道理,”赵谦垂头丧气地说道,“我赵谦对他,可是忠心耿耿啊!”
     “这一点不假,湖广道的官员谁不知道,你是张老太爷的第一号座上宾,但张老太爷并不等于首辅本人。赵大人,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和金学曾作对。”
     “唉!”
     赵谦无言以答,只重重叹了口气。周显谟继续说道,“张老太爷器重你,但首辅本人,器重的却是金学曾。今年,首辅推行财政改革,第一步棋就是给皇帝国戚的子粒田征税,在这件事上,金学曾可是立了头功啊。”
     赵谦对周显谟的话不加反驳,却恨恨说道:“金学曾这个人,为人太刻薄,咱荆州城中的官员,没有几个人喜欢他。”
     “正因为如此,你就不应该得罪他,”周显谟颇为关切的规劝道,“他如今正在势头上,你同他斗,岂不是自求祸事?”
     赵谦不服气,咕哝道:“咱听说,京城的皇帝国戚,反对子粒田征税的不在少数。这件事是金学曾挑起来的,该有多少人恨他。”
     “这话不假,势豪大户恨的岂只是金学曾,连首辅本人以及户部刑部堂官,都成了这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说到这里,周显谟压低声音问道,“前不久,京城里出现了一幅谤画,你知道么?”
     “什么谤画?不知道。”
     “咱也是从京城同年的来信中得知,”周显谟接着把谤画事件大致述说一遍,又道,“首辅为天下理财,力除其弊,本也无可厚非,然左右方面大臣,摭事过急,谋利诛求未厌,以致得罪势豪大户簪缨之族,孟子日‘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当今政府却反其道而行之。如此与百方作对,新政岂能持久?你赵大人在这种时候就收税事告讦金学曾,乃是没有审时度势,没有看清楚这个金学曾,实际上是首辅大人的一只马前卒。”
     周显谟这席话已是说得相当露骨,赵谦咂摸了半天,既品出了痛苦,也品出了欢忻。紧张的心情忽然一下子松弛了很多,他笑道:
     “周大人说了许多,归结起来就一句话,要下官识时务者为俊杰。”
     “赵大人是明白人,”周显谟颔首答道,“你若是想和金学曾和解,本官可以撮合。”
     “多谢周大人好意,此事容下官三思而行。”赵谦说着,起身朝周显谟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又道,“料想作陪的官员都已到齐,请周大人赏脸人席。”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14:05:46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居正·金缕曲 熊召政著
第十五回 应天馆拜访神秘客铁女寺毒杀贪鄙人




     一顿接风宴吃了一个多时辰。往常,逢到这种宴席总会吃到大半夜,又是唱曲又是行令总之是变着法子多喝酒博取上峰高兴。今天的筵席却热闹不起来,与席的官员们响应赵谦的倡议,都为大学士牌坊的修建捐了银两,如今大学士牌坊已被拆毁,官员们自觉得脸上无光。银子白丢了不说,还要落得受人嘲弄,这事儿要多败兴有多败兴。席面上,官员们强颜欢笑奉承宪台大人,但心情沮丧寡酒难喝,折腾了一阵子,倒有一半人喝得酩酊大醉。撒野骂大街的、抹眼泪哭穷的、嬉笑着调戏歌妓的,出什么丑的都有。赵谦见不是势头,慌忙宣布撤席,把周显谟送回房中安歇。即便头脑昏沉,他也不忘从青楼中物色两个面容娇好的二八佳人,送来给宪台大人荐枕。周显谟本是个老色鬼,送上门来的美色,他也乐得享受。
     把周显谟安顿好,赵谦寻思要去张老太爷家讲讲这半晌发生的事情,刚走出楚风馆的大门,一直陪侍着的宋师爷忙凑过来,附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
     “东翁,有个人想见你。”
     “什么人?”
     “从京城里来的,他不肯讲出姓名来历,看样子却有一些来头。”
     “人在哪儿?”
     “住在应天会馆。这位客人说,在哪儿相见,由东翁您定地方。”
     应天会馆是荆州城中最好的旅店,住店的客人都是腰缠万贯的商贾。会馆离这儿只隔了半条街,走过去也用不了片刻工夫。赵谦有心前往拜访那位神秘人物,又怕上当,便问宋师爷:
     “你从哪儿看出那人有些来头?”
     宋师爷答:“那人身上有一份兵部发给的勘合,本可沿途驰驿,但他到荆州却不住府属的驿店楚风馆,自个儿跑到应天会馆住下来。”
     大凡新官上任以及二品以上老臣致仕回家,才能发给勘合。这位客人身揣勘合却不享受特权,赵谦颇感蹊跷,于是让宋师爷领路,登轿望应天会馆而来。
     新月如钩夜凉如水。应天会馆所在的南大街,原是酒肆青楼鳞次栉比画栋朱梁争奇斗艳的繁华之地。若在白天,赵谦的轿子抬过这条街,定会引起路边行人的注意。但在晚上却不一样,这条街上到处都是轿子,富商巨贾一个个争强摆阔,谁都是坐着大轿子来这里寻欢作乐。也就是打个哈哈的时间,赵谦的轿子便在应天会馆的轿厅里落下了。会馆里专门负责接轿的小厮麻利地上前打起轿帘,正要高喊“接老爷一位——”,却瞧见跨下轿来的是一位官员,顿时一愣,问了句蠢话:“大人,你来这里干吗?”恰好这时候,先赶来这里报信的宋师爷从里头出来,他瞪了小厮一眼,斥道:“有眼无珠的东西,连知府大人都不认得。”小厮吓得一伸舌头,颠着瘦屁股跑开了。宋师爷头前带路,把赵谦带进后院一座两层画楼的楼上。从楼梯上去,是一套三开间的房子,中间是客堂,左边是客人临时的书房,右边是卧室。这套房子陈设典雅器具考究,就连摆放时花盆子的小座子,都是用黄花梨木雕琢而成。虽然那位小厮不认得赵谦,但他却是这里的常客,只不过往日来这里,穿的都是便服。他知道这套房子是应天会馆中档次最高的,住一晚得三十两银子。他进到客堂时,只见一个人正独自享用一桌丰盛的佳肴,旁边坐了两个歌女,一个弹着琵琶,一个敲着檀板,为他唱歌佐酒。见他进来,那人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双手一揖问道:
     “来者可是知府赵大人?”
     赵谦借着头上明亮的宫灯把眼前这位不速之客打量一番,只见他身穿一领玄色湖绸裥衫,头上戴着京式阳明巾,高颧骨,尖下巴,目生三角形如病虎,一看就不是流俗之辈。赵谦不知这人的底细,先谦虚答道:
     “在下正是赵谦。”
     “赵大人果然是信用君子,咱让你的宋师爷带信,请你来见见面,你果然就来了。”
     “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敝姓高,你喊我高先生就是。”
     “不知高先生有何承教?”
     高先生高深莫测地一笑,对愣站在一边的宋师爷说:“老宋你暂且退下,鄙人有事要同你东翁赵大人单独面谈。”待宋师爷下楼后,高先生便邀赵谦入席,赵谦推让说:
     “高先生,今晚上酒咱是不能喝了。”
     “咱知道,赵大人今晚上为湖广道监察御史周显谟举办接风宴,已喝得有三分醉意是不是?”
     “是的。”
     “一个破御史你都可以三分醉,跟咱喝酒,你就是烂醉三天也值得。”
     口气如此之大,赵谦只感到云遮雾罩。高先生见赵谦眉心里蹙起核桃大的疙瘩,知他信不过,便起身到书房里写了一张笺纸出来,递给赵谦说:
     “你看看这几个字,如果你觉得咱高某说话有准头,你就留下来谈,如果你觉得毫无用处,现在就可以走,咱决不留你。”
     赵谦接过笺纸,只见上面写了一行字:
     海子湖边 官田一千二百亩
     赵谦拿着笺纸的手,当时就抖了起来,这墨迹未干的十一个字,如同十一把锋利的匕首,一齐朝他的心窝扎来。
     “赵大人,你到底是走还是留?”高先生一双灼人的目光,死死地盯住赵谦的脸。
     赵谦尽量掩饰内心的慌乱,把那张字条撕碎了,佯笑着说:“咱自然要留下来,陪高先生说说闲话儿。”
     “好,那就喝酒。”高先生说着给赵谦满满斟上一杯,“来,干杯!”
     赵谦心里头像猫子抓,哪有情绪喝酒?却又不得不奉陪。高先生不知是有意耍弄还是酒没喝好,丢了个话头后却一味地闹酒。他见那两个歌女缩在一旁挤眉弄眼地看热闹,便朝她们一拍巴掌,大声嚷了起来:“怎么不唱了?咱爷们啥时喝过闷酒,快接着唱。”
     两位歌女不敢怠慢,琵琶一拨檀板一敲,慢启朱唇又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望江楼儿,观不尽的风和荡
     咿喂子哟一片汪洋
     九尽寒退,二月里春光
     咿喂子哟萌芽上长
     三月里来清明节
     桃花开来杏花放
     咿喂子哟又开春海棠
     掩绣户,玉人儿娇模样
     咿喂子哟美貌女红妆
     夏日天长,庆赏端阳
     咿喂子哟暑热难当
     八月十五敬月光
     姑娘二人把香降
     咿喂子哟桂花阵阵香
     到冬来,雪花飘飘梅花放
     咿喂子哟咿喂子哟
     朔风阵阵凉,奴家也断肠
     两位歌女一唱一和,虽不是十分美好却都很卖力。高先生嫌她们唱的这支《望江楼儿》曲调儿揉捏,“咽”儿饮了一杯酒,嚷道:“姑娘们,你们弹一曲《马头调》,听咱和着调子,给你们唱一道京城里流行的好词儿。”说着,高先生跟着琵琶声,吊着嗓子唱起来:
     久闻姑娘名头大,见面也不差
     脚大脸丑,浑身腌臜,赛过夜叉
     桌面上,何曾懂得说句交情话
     开口令人麻
     若问她的床铺儿
     放屁咬牙说梦话
     外带着争开发
     一张臭嘴,焦黄的头发
     虱子满身爬
     唱曲儿,好似狼叫人人怕
     又不会弹琵琶
     要相好,除非倒贴两吊大
     玩你的后庭花
     高先生本就生出一副凶相,如今虽然嬉闹唱曲,两腮肌肉却依然呆板毫无生动之气。只是这曲调诙谐滑稽,加之高先生常常走板的黄腔,仍能给人逗乐。赵谦客随主便用心巴结,一曲才了,他连忙拍起巴掌赞道:
     “唱得好,唱得好,没想到高先生还有这一手,你唱的这支曲子叫什么来着?”
     “叫《久闻大名》。”
     “这词儿有意思,”赵谦瞅着那两位歌女淫邪地一笑,接着用暗示男女私处的行话问道,“听说京城里头,后庭花的价格,倒比前院的牡丹贵了许多?”
     “这个当然,物以稀为贵嘛。”高先生看看差不多闹够了,便去里屋抓了些碎银出来赏给两位歌女让她们离开。听到歌女下楼的声音,高先生命在门外静候的小厮沏两杯热茶进来。待小厮把厅房里的残肴碗碟收拾干净了,高先生才把赵谦请到太师椅上重新落坐,一边品茶,一边问道,“赵大人,你是不是真想知道敝人的来历?”
     赵谦此时的心情犹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干笑着答道:“如果高先生觉得方便,赵某原闻其详。”
     高先生打了一个酒嗝,问:“赵大人知道武清伯这个人吗?”
     “武清伯谁不知道,当今圣母李太后的父亲,名闻天下的老国丈。”
     “还有一个驸马都尉许从成大人,想必赵大人也不会感到陌生吧?”
     “这个也知道.他是嘉靖皇帝的女婿,当今圣上的嫡亲姑父,也是赫赫有名的皇亲。”
     “武清伯与驸马都尉两个人,都委托敝人前来荆州,向你赵大人问好。”
     “问候咱?”赵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咱赵某与两位皇亲素昧平生,他们怎么可能问候我呢?”
     “他们问候你,乃是事出有因。”
     “为的何事?”
     “只因你赵大人治下的荆州城中,有一个人搅得他们寝食难安。”
     “谁?”
     “金学曾。”
     “啊,又是这根搅屎棍,”赵谦心里头暗暗骂了一句,急切地问,“金学曾如何得罪了两位皇亲?”
     “子粒田征税的事,赵大人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
     “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便是金学曾。”
     高先生把话挑明,赵谦这才恍然大悟。今儿个接风宴前,周显谟在楚风馆中还与他谈到子粒田征税的事。在这一举措中,几乎所有势豪大户的利益都受到侵害。首辅张居正也就成了他们憎恨的目标。金学曾作为张居正的爱将,又是第一个揭露子粒田弊政的官员,势豪大户们自然就会迁怒于他。但赵谦仍不知眼前这位高先生要干什么,他转了转脑瓜子,试探地问:
     “金学曾是在荆州城中,但他是他,咱是咱,不知高先生为何要咱赵某?”
     高先生觑着赵谦,刻薄地说:“赵大人如此说来,倒真有装蒜之嫌。眼下,满京城的人都知道,荆州城中拴着你和金学曾两头叫驴,谁也不服谁,如今已是厮咬得不可开交。”
     赵嫌觉得高先生作践了他,放在平常他早就拉下了脸,但这会儿却不得不压下气性子,讪讪地解释道:
     “咱是向京师有关衙门告了他金学曾,但咱为的是荆州的百姓,并不是和金学曾有何私怨。”
     “赵大人不要唱高调了,”高先生讥笑道,“知情的人都知道,你想把金学曾挤出荆州,是怕他查出你主持荆州税关时的问题。”
     “这……”赵谦鸭子死了嘴硬,仍狡辩道,“咱主政荆州税关时,账目清楚,有何问题?”
     高先生哈哈一笑,回道:“你放心,金学曾不是省油的灯。前年去礼部查账,连老鼠偷了几颗米他都查得出来,你还怕他查不出你的问题?事实上,他已抓到了你的把柄。不然,你送给张老太爷一千二百亩官田的事,咱高某怎么会知道?”
     “他往哪儿告的?”赵谦紧张地问。
     “实话告诉你吧,金学曾已将此事写信告诉了张居正。这位首辅大人以天下为公不徇私情,将此事禀奏皇上,自求处分。”
     “这是真的?”
     “千真万确,一点不假,”高先生耸着眉棱,正颜说道,“这件事儿,是咱家主人亲自从皇上口中听来的,哪还有假?”
     高先生一副势大气粗的样子,赵谦不知他的主人到底是武清伯李伟还是驸马都尉许从成,但又不敢问,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位姓高的主子即便不是上述两人,也必定是皇上身边的宠贵,不然,如此机密的事情,他又能从哪里探听得到?赵谦顿时如同沉入噩梦,背心一阵阵发凉,哭丧着脸问:
     “皇上追究此事么?”
     “眼下这时候,圣母与皇上都对张居正深信不疑,当然不会为这事惩处他。”
     “这样就好。”赵谦如释重负长吐一口气。
     “好什么呀,”高先生嘴巴一瘪冷笑道:“皇上不惩处张居正,并不等于放过了你呀。”
     “啊?”赵谦身子一哆嗦,两条腿抖动起来,“这么说,咱、咱大祸临头了。”
     “可以这样说,但还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如何挽救?”
     “解铃还得系铃人。”高先生宕开一句说道,“只是不知赵大人是否有此胆量。”
     “请高先生明示。”
     高先生站起身来,门前窗下到处看了看,直到相信无人偷听了,这才回到赵谦跟前,压低声音说道:
     “赵大人要想自救,惟有一途,除掉金学曾。”
     “你让咱杀人?”赵谦一惊。
     “不除掉金学曾,他就会不断收集你的证据。你不除了他,他就会把你送上断头台。”
     “皇上既然知道了官田的事,咱就是除了金学曾,又怎能逃脱惩罚。”
     “金学曾一死,就没有后续证据,仅官田一事,咱家主人说,他保证在皇上面前替你求情,保你无事?”
     “这话当真。”
     “君子无戏言。”
     “求情有效么?”
     “赵大人是聪明人,怎么又犯糊涂呢?”高先生冷静剖析,从容道来,“你把官田送给张老太爷,如果仅惩处你而放过张老太爷,恐怕会引起士林公愤。因此,无论是皇上,还是张居正,都不肯把这件事儿张扬出去。只要大家都想捂着,咱家老爷就肯定救得下你。”
     赵谦耷拉着脑袋想了半天,才嗫嚅着回道:
     “这事儿,容我再仔细想想。”
     位于大北门跟前的铁女寺,今儿个热闹非凡。盖因有一场隆重的仪式,即将在这里举行——由当今圣母李太后捐资,内廷司经局翻刻了一百套《大藏经》,颁赐天下巨寺名刹,铁女寺有幸获得一套。日前,由慈宁宫随堂太差汤泉领旨护送的经书已运抵荆州,颁赠仪式便定在今天举行。
     铁女寺是一座尼姑庵,唐朝旧刹,已有数百年的历史,期间几次毁于战火又几次兴建。在荆州城中,它算是一个有名的去处。但和陕西法门寺、杭州灵隐寺、天台国清寺、当阳玉泉寺这样的佛国丛林相比,它的影响力,相对就要薄弱得多。若论资排辈,铁女寺肯定要排在一百座名刹之外。但它何以能够获得颁赐御制《大藏经》的殊荣呢?这事儿,还得从铁女寺的住持净慈老师太讲起。
     五十年前,即位不久的嘉靖皇帝即颁旨拆毁天下寺庙,这铁女寺也在拆毁之列,净慈老师太那时就是铁女寺的主持。她亲自跑到荆州府衙去求情,知府怕担抗旨之罪,不敢答应她的请求。拆寺那天,江陵知县领着一百多位工役前来,远远就见一大堆干柴架起一座山挡住铁女寺的大门,净慈身披大红袈裟坐在干柴之上,手捻念珠闭目诵佛。寺中知客告诉知县:“净慈住持有言,谁要拆庙,先动手点燃柴堆。”知县被净慈的行为所震慑.正在犹豫时,随知县一起来的“钦差”——从北京礼部僧录司直接下来督办此事的一名司官却不依。他定要众人搬开柴堆架走净慈,衙差也罢工役也罢,却是谁也不肯动手。司官焦躁,突然看到一名工役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浓痰,他顿时灵机一动,想了一个恶毒的主意。他让人寻来一只大海碗,再下令所有在场工役每人朝海
     碗里吐一口痰。不消片刻已是吐了满满一碗。司官让人传话给柴山上的净慈,只要她能将这一碗痰喝下,这铁女寺就保证不拆。净慈听罢此言,便起身走下柴堆,在众目睽睽之下,端起那只海碗,将污秽不堪的痰水一饮而尽。司官原以为素有洁癖的净慈不会答应,谁知她舍身护法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司官只好带着人悻悻离开。经过这一回,铁女寺不单保住了,净慈住持的大名也从此声震遐迩。
     净慈老师太今年已高寿一百零六岁,不但耳不聋眼不花,去年秋上,竞还长出了一口新牙。更奇的是,今年过罢春节,她的已经绝了一个甲子的经水忽然重新来潮。这事儿一传十,十传百,成了荆州城中轰动的新闻。北京礼部的官员从荆州府的钞报上看到这则消息,当作吉兆摘录下来具闻上奏。李太后看了满心欢喜,儿子登基两年,就出了这样的“佛门人瑞”,她认为这是太平盛世的肇端。一来念及荆州乃张居正的故乡,二来她心仪净慈老师太的法愿禅心,于是颁旨把已印好的《大藏经》送一套给铁女寺。
     因是圣母颁赐,又有钦差光临。对于荆州府衙来说,这可是第一等的大事。赵谦张罗起来特别卖力,在他的主持下,铁女寺早已修葺一新。今天的颁赐仪式,循例他遍请了荆州城中各衙门官员参加。更令人惊奇的是,他居然还邀请了金学曾。自税差误伤张老太爷事件发生后,两人公开交恶势同水火。今天两人同时来到铁女寺出席颁赐仪式,一些好事者便认为有一场热闹好看。
     仪式定在辰时三刻举行,辰时刚过,赵谦就陪着钦差汤公公到了铁女寺,先来这里安排接待的宋师爷同寺中知客一齐到寺门迎接。汤公公在赵谦的陪同下先到寺中三大殿敬了香,这才来到后院的客堂里拜见净慈老师太。他们刚坐下,就见金学曾嬉着一张脸,提着官袍跨步进了门槛,他一眼瞥见赵谦,抢先打招呼:
     “赵大人,这一晌别来无恙?”
     赵谦听出话中含有嘲讽的意味,本想反唇相讥,但念头一转还是忍住了,讪讪回道:
     “托净慈老师太的福,咱赵某一切安好。”
     这时,坐在老师太旁边的汤公公插话问道:“赵大人,来的这位可是荆州税关的巡税御史金大人?”
     “在下正是。”不等赵谦开口,金学曾自己答道。他看了看汤泉的五品内侍穿戴,又笑着问,“敢情您就是圣母差来颁赐《大藏经》的汤公公?”
     汤公公点点头,兴奋地说:“在京城无缘与你相见,没想到却在荆州认识了你。”
     金学曾诧异地问:“汤公公想认识我?”
     “当然哪,”汤公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金大人,咱同你有一个共同的爱好。”
     “金某爱好甚多,不知汤公公说的那一样?”
     “斗蛐蛐儿。”
     “啊,原来是这个,”金学曾漫不经心地回道,“我玩蛐蛐儿纯粹是胡闹,充其量是个二流。”
     “你能把自称天下无双的毕愣子斗败,这还算是胡闹?金大人,把你那胡闹的本事传一半给咱,咱就心满意足了。”
     看到汤公公那副极力讨好金学曾的样子,赵谦觉着鼻子里好像是喷了一碗酽醋,一泼儿酸下来,忙插进来夺过话头说道:
     “净慈老师太早就修成法身,能知人祸福,汤公公,今儿个机会难得,您何不当面向老师太请教?”
     汤公公经这一提醒,才记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忙挪过身子凑近净慈老师太,恭敬问道:
     “老师太,听说你高寿一百零六岁了?”
     净慈老师太脸上挂着微笑,淡然答道:“老衲这一生,已经历了七个皇帝。”
     “老师太出家多少年了?”
     “一个半甲子。”
     “老师太,你看咱往后要注意点什么?”
     “多拜佛,多念经。”老师太说着把目光移向了金学曾,把他认真打量一番,然后问,“你这位官人,以前好像没有到寺里头来过。”
     从一进门,金学曾就注意到这位老师太面孔红润,双目有神。浅浅一笑时,露出的一口糯米牙洁白如玉,虽说是百岁老人,可她坐在铺了棉垫的藤椅上,浑身上下都还透着精神气儿。内心里顿时对她生了几分虔敬。见老师太主动问他。忙欠身答道:
     “晚辈金学曾,到荆州城才三个月时间,没有及时到寺中礼佛,还望老师太原谅。”
     “你这个人有慧根。”
     “多谢老师太点拨,”金学曾一改平常那种逢场作戏的表情,正容问道, “老师太,有件事情,晚辈想当面问你,不知妥当否。”
     “你要问什么?”
     “当年,您为了保护铁女寺,喝下那碗污秽不堪的痰水时,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
     “什么都没有想。”
     “啊!”
     金学曾望着老师太脸上平静的表情.似乎悟到了什么。这时,他发现宋师爷站在紧连着客堂的右厢房的门口向他招手,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赵谦已经离席走了。便起身向右厢房走去,身后,只听得汤公公还在虔诚地追问:
     “老师太,您是从哪儿看出金大人有慧根的?”
     金学曾一走进右厢房,便看见赵谦心事重重地坐在一张桌子旁边。宋师爷轻轻掩上门回到客堂里。赵谦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金学曾便隔着桌子与他对坐。
     赵谦为何要在赐书仪式举行之前,就急着要抽这个空儿与金学曾单独见面?说起来也是情不得已迫于无奈。
     自那天晚上,赵谦去应天会馆,与那位从北京来的神秘的高先生见过面后,心情就再也没有好过。他没有想到金学曾来荆州不到两个月,就拿到了他“私赠官田贿赂权门”的把柄,更令他吃惊的是,首辅张居正得到金学曾的告状信后,不但不隐瞒,反而自个儿把这件事捅到皇上那里去。纵观历朝历代,措谋攫利怙权敛财的权相不乏其人,但如此铁面无私自揭家丑的宰辅,大明开国以来,张居正恐怕是第一人。赵谦挖空心思削尖脑袋巴结张老太爷,实指望利用他攀上张居正这个大靠山,以利日后升官发财。应该说,这一目的他已达到,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如今惹起祸端的,还是这一块官田……
     俗话说,不怕对头事就怕对头人。赵谦把这些时发生的事情联起来一想,这才发觉金学曾心机变诈智数周密,硬是一步步把他往绝路上逼。他这边动员陈大毛李狗儿写状子告税关“当街打人陷民水火”,金学曾那边却把这两个不知好歹的东西鼓捣起来,给他送来一块《戒石铭》;他这边才把荆州城各衙门联络起来,从不同渠道上书北京当路大臣,攻讦金学曾“横行无礼欺压百姓”,金学曾那面密信一封呈上首辅,揭发他“以官田行贿”;他这边好不容易弄来徐阶的撰联题额,可是还来不及高兴,首辅就径直派周显谟前来拆毁大学士牌坊,谁又能担保,此事在后头作祟的,不是他金学曾?
     赵谦自认为可以出奇制胜的几步好棋,被他金学曾一搅局,竟变成了一步差过一步的臭棋。前思后想,他恨不能把金学曾生剐了他。所以,当高先生提出要除掉金学曾时,他嘴里虽然支吾着要“想一想”,心里头却早已判了一个肯字.几天来,他一直在设计除掉金学曾的方案.物色刺杀的人选,并就此事多次约见那位神秘的高先生。他这边暗中准备刚刚有些眉目,却不料前天晚上,又有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荆州城中的首富,漆记绸缎行的老板漆员外突然失踪了。第二天,终于有耳报神向他禀告:漆员外被金学曾设计“请”去,如今软禁在荆州税关里面。
     一听到这个消息,赵谦心惊肉跳,差一点惑乱失常。却说赵谦在出任府同知主政税关期间,曾大肆收受不法奸商的贿赂而任其隐瞒交易偷税漏税。虽不过短短两年时间,他收受的贿银就达十万两之多。其中,仅这位漆员外一人,就送给了他三万多两银子。一来是做贼心虚,二来凭直觉,他认定金学曾一定是抓住了漆员外的什么把柄。不然,他不会无缘无故地把这位荆州首富“请”进税关,他索取巨贿而使朝廷榷税大量流失,这一罪行若是暴露,“私赠官田”一事则是小巫见大巫了。他之所以对荆州税关的继任者要么拉拢要么打击,就是怕自己的秽行败露。昨天一天,他陪着钦差汤公公游览荆州名胜,表面上热热闹闹谈笑风生,心里头却是一片迷乱。昨儿晚上,高先生去府衙与他相见还催他赶紧动手,他嘴里答应心上却已变了卦。他知道此时,如果自己再走错一步路,就会性命难保。权衡再三,他决定尽弃前嫌,主动与金学曾达成和解。这就是他迫不及待要与金学曾单独会见的原因:
     一对仇人忽然坐到了一块儿,情形有些尴尬,听着外间客堂里忽高忽低的谈笑声,还是赵谦首先打破僵局,他咽下一口唾沫,不自然地说道:
     “金大人,本府今日单独见你,原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向你通报。”
     “何事?”
     “有人要暗算你。”
     “是吗?”金学曾噗哧一笑,他总感到赵谦说话皮里阳秋的不中听,故不屑地回道,“除了你赵知府,还会有什么人暗算我?”
     赵谦对金学曾的讥诮并不在意,而是从袖笼里摸出一张银票来,递给金学曾说:
     “这是一张五千两银子的银票,见票即兑,金大人是造过假银票的,你看看这张银票是真是假?”
     这是一张京城宝祥号票庄开出的银票,金学曾一看密押与楮纸的质地,就知道是真的,便问赵谦:
     “知府大人拿出这张银票做甚?”
     赵谦隔着桌子把身子俯过去,对着金学曾小声言道:“有人愿意出五千两银子,买你的脑袋。”
     这一句话可谓石破天惊,金学曾一下子怔住了。他注视着赵谦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不由得狐疑说道:“不会吧,我金学曾这颗瘦不拉几的脑袋,哪里值得五千两银子!”
     赵谦游移不定的目光忽然深沉起来,他继续言道:“金大人不要作践自己,子粒田征税的事情,在京城里引起的巨大风波,你知道么?”
     “略知一二。”
     “这件事虽是皇上的旨意,但始作俑者,却是你金大人。如今,天下的势豪大户,哪一个不把你恨之入骨?”
     “你是说,是这些势豪大户要我的脑袋?”
     “正是。”
     “究竟是谁?”
     “来者很神秘,一会儿说武清伯李伟,一会儿说驸马都尉许从成,总不肯暴露他的真实身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此人来头很大。”
     “何以见得?”
     “你写信给首辅大人,说咱将一千二百亩官田送给张老太爷一事,他都知道。”
     赵谦不显山不显水就把金学曾的“阴损”点了出来。金学曾虽然诧异那位神秘来客的通天手眼,却并不为此事而产生些许愧第十五回意,他坦然地盯着赵谦,问道:
     “这么说,你是知道我已经告了你?”
     “知道,”赵谦本想表现出大度,但话一出口就变成了卖弄.“首辅大人收到你的信后,采取了何等举措,你金大人大概还不知晓吧?”
     “是何态度?”金学曾引而不发地问道。
     “他将此事禀奏了皇上。”
     这一点金学曾的确不知,但他不想在对手面前表现出急切想知道下文的样子,而是轻描淡写地问:“都是那位神秘来客告诉你的?”
     “他不说,咱哪能知道?”
     “如此说来,我金学曾应该是你赵知府的第一号敌人,你为何还要援手救我?”
     赵谦正欲回答,一位小尼姑提了茶壶进来,给他们一人倒了一盅酒水,金学曾探头朝客堂里看了看,见又来了几位官员,宋师爷正忙前忙后招呼,钦差汤公公仍神情专注地向净慈老师太讨问前程。而前院大雄宝殿里,众女尼正在紧张地进行仪式前的操演,磬钵声中,她们正在奋声诵唱《妙法莲华经》中的一段:
     诸善男子
     此为难事
     诸余经典
     虽说此等
     各谛思惟
     宜发大愿
     数如恒沙
     未足为难……
     赵谦听着那悠扬的诵唱,似乎神有所引意有所思,待小尼姑退下重新掩好门后,他才长叹一声,语调凄楚地说道:
     “你金大人一来荆州,必欲置我赵某于死地。咱若是以怨报怨,今天,你哪里还有命坐在这里。”
     “这么说,我要感激赵大人了。”
     赵谦拧着脸回道:“有一点,你金大人一直未曾问我,就是这一张买你人头的五千两银票,为何在我赵某的手中。”
     金学曾盯着眼前那一盅还在冒着热气儿的茶水,故意漫不经心地答道:“这个还用问吗?那位神秘来客肯定是想和你联手,把我金学曾除掉。”
     “金大人说得不差,”赵谦一激动,放在桌子上的手都有些颤抖,“起先,咱也为他的鼓惑所动,必欲将你除之而后快,但转而一想,如此泄愤仇杀戕害性命,岂是我辈读书人所为,便又打消了念头。”
     这时,大雄宝殿里的颂经声不断传来:
     假使有人
     而以游行
     于我灭后
     若使人书
     手把虚空
     亦未为难
     若自书持
     是则为难
     两人谛听有时,金学曾看到赵谦眼光中溢出某种企求,某种渴望。他感到有一只滚热的熨斗在他的心头熨过。宝殿上的尼姑们还在要紧不慢地唱着:
     若以大地
     升于梵天
     佛灭度后
     暂读此经
     置诸足上
     亦未为难
     於恶世中
     是则为难
     外屋里,佛门人瑞百岁老师太为人指点迷津的谈话声,亦如丝丝春雨,润绿了善男信女们的心田。此情此景之下,一向足智多谋胸怀坦荡的金学曾,反倒陷入了痛苦的抉择之中。
     却说数日前,金学曾就收到了张居正寄来的密札,对他揭露赵谦将官田私赠于张老太爷一事给予充分肯定。要他尽快调查赵谦主政税关期间的贪墨情况,一俟搜集到证据,立即就将赵谦枷掠到京拘谳问罪。收到张居正密札之前,陈大毛就已施展神偷手段,为他偷到了漆记绸缎行的账簿。金学曾将这账簿中所记船运布匹数量与税关纳税之数两相比较详加综核,发觉悬殊很大。于是当机立断,把漆员外“请”到税关。金学曾办过几次大案,举微发隐的功夫已是烂熟,漆员外架不住他旁敲侧击一诈一嚇,不消半日,这位首富就把赵谦如何索贿中饱私囊的劣行交待得一清二楚。拿到了签字画押的笔录,金学曾大喜过望,正准备对赵谦择日采取行动,却没想到今天在这铁女寺里,赵谦竟然有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将一场未遂的谋杀和盘托出。看得出来,赵谦
     是想真心与他和解,但他又怎能舍弃朝廷公德匡赞之规,与一个形同陌路的鄙吝之人重归于好呢?
     正在金学曾手衬额头想不出个头绪时,赵谦紧绷着脸,又道:“该说的咱都说了,不知金大人有何思考。”
     “你想要怎样?”金学曾脱口问道。
     “古人言,相逢一笑泯恩仇。金大人,你我能否尽弃前嫌,重归于好呢?”
     金学曾摇摇头,回道:“知府大人,一切都晚了。”
     “为什么?”
     “我不说你也知道,漆员外眼下正在我的手中。”
     “我知道。”赵谦的脸色变得非常难堪,“这漆员外的话,你千万不可听。”
     金学曾哈哈一笑,讥道:“知府大人为何突然冒出这句话来,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这……”赵谦一时语塞,既是沮丧又是懊恼地说道,“金大人,你难道真的不愿意与我化于戈为玉帛么?如果不是我,那位神秘来客早就要了你的性命。”
     “阻挠别人的害命之举,这也算是救命之恩,但我金学曾此时却救不得你。”
     “你要把我怎样?”
     “漆员外的口供,你向他索贿纹银三万多两,帮他偷逃税银高达五万两,赵大人,铁证如山,叫我如何救你。”
     “这口供在你手上,只要你网开一面,一切都好说,你若要银子,咱给你银子。”
     “你给多少?”
     “一万两,怎么样?”
     金学曾摇摇头。赵谦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粗大的喉节滑动了一下,又道:
     “一万五千两,可以了吧?”
     “二万两!”
     “二万五千两。”
     金学曾仍是不吱声,赵谦恨恨地瞪着他,一咬牙说道:“罢罢罢,三万两银子都给你,这总可以了吧。”
     “这还差不多,”金学曾终于开了金口,笑道,“既然是贿银,自然是一厘一毫也不能少。”
     赵谦一声冷笑,失了魂一样说道,“说我贪,你金大人比我更贪。”
     金学曾冷静答道:“赵大人不要知会错了,你这三万两贿银,我金某不会要一分,全部上交国库。”
     赵谦一愣:“这么说,你还要公事公办?”
     “赵大人,你我同为朝廷命官,总该知道性命纲常,这种事情岂能私了?何况我已于昨日向都察院寄去急件,将你贪墨之事如实禀报,如果不出意外,不出十日,都察院就会有拘票传来,届时会将你押往京城,谳审定罪。”
     “你金学曾铁定了心,必欲将我置于死地?”
     “只要你主动交清贿银,我一定上奏皇上,力陈你痛改前非,竭恭去私的悔悟之意。相信皇上念及你司牧地方也曾有过政绩,会对你格外开恩减轻处罚。”
     金学曾的语气中虽然含有同情,但强硬的口风却丝毫没有改变。讨好了半天换回的却是这个态度,赵谦至此已彻底绝望。刹那间,他感到满胸膛里都是烈焰腾腾,嗓子眼干得冒烟,他恨不能扑过去掐死金学曾,但他两腿发软却站不起来,他梦呓般地骂着,诅咒着.拿起面前的茶盅,将那一盅已经凉透了的茶水~饮而尽:恰好这时,宋师爷推门进来,禀道:
     “仪式马上就要举行,请两位大人陪汤公公到山门前落座。”
     金学曾答应一声“好”,正准备起身出去,却见坐在对面的赵谦突然两手抓胸,面孔扭曲痛苦不堪,挣扎少许,已是七孔流血仰面倒地,一阵痉挛后便口吐白沫而死。顿时,站在赵谦跟前的宋师爷以及闻讯跑进来的汤公公一应人等.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还是金学曾最早从惊愕中醒来,嚷道:
     “有人下毒,快封锁寺院,不要让疑犯走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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