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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天涯倦客

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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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21:04: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三月里,本丘克被派到顿河革命委员会革命法庭工作。身材高大、眼睛昏暗、被工作和失眠折腾得干瘦的革命委员会主席把他领到自己屋子的窗前,抚摸着手表(他忙着要去开会),说道:“你是哪一年入党的?啊哈,很好。那你当我们的执法队长吧。昨天夜里我们把前任执法队长送上‘西天’啦……为了受贿。他是一个真正患虐待狂病的家伙,胡作非为的坏蛋,——我们不需要这样的人。当然这是一种龌龊的工作,但是就是这样的工作也要全面地意识到自己对党所负的责任,你应该明白我所说的话,就是要……”他对这句话特别加重语气说,“要有人性。我们不得不消灭反革命分子的肉体,那完全是为了革命的需要,但是绝不可当演马戏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很好。请你去接任工作吧。”
  就在这天夜里,本丘克领着十六个赤卫军战士组成的行刑队,半夜时分,在城外三俄里的一个地方,枪毙了五个判死刑的人。其中有两个是格尼洛夫斯克镇的哥萨克,其余的是罗斯托夫居民。
  几乎每天半夜里都要用卡车往城外押运判处死刑的犯人,匆匆忙忙地给他们挖些土坑,死刑的犯人和部分赤卫军战士也参加挖坑的工作。本丘克命令赤卫军战士排好队,用生铁似的低沉声音命令道:
  “对准革命的敌人……”又把手枪一挥,喊道:“开枪!……”
  一个星期的工夫,他变得枯干黑瘦,脸上好象蒙了一层尘土。眼睛深陷进去,神经质地眨动着的眼皮也遮掩不住苦闷的目光。安娜只有夜里才见到他。她在革命军事委员会工作。每天很晚才能回家,但是总要等着听他那熟悉、断续的敲窗户叫门的声。
  有一天,本丘克和往常一样,半夜以后才回来,安娜给他开开门,问道:
  “要吃晚饭吗?”
  本丘克没有回答;他昏昏沉沉地摇晃着,走进自己的房间,穿着大衣、戴着帽子,靴子也没有脱,就倒在床上。安娜走到他跟前,仔细看了看他的脸,眼睛紧紧地眯缝着,咬紧的牙齿上闪着吐沫珠,几缕伤寒病后脱落得稀疏的头发湿漉漉地沾在额角上。
  她坐在他身旁。怜惜和痛苦使她心如刀绞。她低声问道:
  “你很痛苦吗,伊利亚?”
  他使劲握了握她的手,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把脸掉过去朝着墙。就这样,一句话也没有说,睡着了,可是睡梦中却在含糊不清、诉苦似的直说梦话,仿佛还竭力想爬起来。她恐惧地看到了这一切,而且由于无端的恐惧浑身抽搐了一下:他半闭着眼睛睡去,凸出的白眼珠发炎似的在眼皮里闪着黄光。
  “不要干那种工作啦!”第二天早晨她请求他。“最好还是到前线去吧!你弄得简直没有个人样啦,伊利亚!你会死在这种工作上的。”
  “你给我住口!……”他眨着因狂怒而发白的眼睛,大声喊道。
  “不要喊叫。我伤害你了吗?”
  本丘克突然变得无精打采,好象蕴藏在心里的狂怒随着喊声全部发泄出来了。他疲倦地打量着自己的手掌,说道:
  “消灭社会上的败类——是件龌龊的工作。你知道吗,枪毙人对于健康和精神都有害……真他妈的……”他头一次当着安娜的面骂出脏话。“只有傻爪和野兽,或者宗教狂才去干这种龌龊的工作。是这样吧?人人都想去鲜花盛开的花园里漫步,但是要知道——叫他们统统见鬼去吧——在栽花种树之前,先要清除垃圾!要施肥!要干脏活!”尽管安娜已经掉过头去,不作声了,他还是提高了嗓门说道:“垃圾要清除,可是谁都讨厌这种工作!……”本丘克已经是大喊大叫起来,拳头敲得桌子砰砰响,不停地眨着充血的眼睛。
  安娜的母亲探头朝屋子里■了■。他才猛醒过来,悄悄地说道:
  “我不能放弃这个工作!我看到,清楚地感觉到,这项工作对革命是有益的!我把这些肮脏的东西搂在一起,拿来给土地施肥,使它变得更肥沃。将来,幸福的人们在这块土地上漫步……也许,我的还不存在的儿子要漫步……”他格格地苦笑起来。“我枪毙了多少这样的败类……壁虱……壁虱——这是一种咬人的虫子……我这双手已经杀死了十来个……”本丘克伸出紧握的象鸢鹰的利爪似的、长满黑毛的双手,然后把手往膝盖放着,低声说道:“统统见鬼去吧!让大火燃烧吧,烧得旺旺的,火花飞扬,不冒烟呛人……只是我疲倦了……再过几天,我就到前线去……你说得对……”
  安娜默默地低语道:
  “到前线上去,或者去干别的工作……离开那里,伊利亚,不然你……会发疯的。”
  本丘克转过身,背朝着她,在窗上敲了一阵。
  “不会的,我的神经很坚强……你别以为有用铁铸的人。我们大家都是用同一种材料做的……在实际生活中,根本就没有那种在战场上不害怕的人,也没有那种杀人不感到……精神上不留下创伤的人。当然,并不是为了那些戴肩章的人伤心……因为那些人也都是和我们这些人一样,都是自觉的去干自己的工作。但是昨天枪毙的九个人中,有三个哥萨克……都是劳动者……我开始松一个人的绑……”本丘克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模糊,仿佛他离得越来越远,“我动了一下他的手,手象鞋底一样……硬邦邦的……长满了茧子……黑手掌上裂了许多口子……伤痕斑斑……坑坑洼洼……好,我走啦,”他猛然刹住,不讲了,背着安娜,摸了摸被剧烈的痉挛抻得象套马索一样直挺挺的脖子。
  他穿好靴子,喝了一杯牛奶就走了。安娜在过道里追上他,双手抓住他的一只沉重的手握了半天,然后又把它往自己热辣辣的脸颊上贴了贴,就跑到院子里去了。
  天气益暖。春天从亚速海涌进顿河河口。三月底,受到乌克兰反革命武装和德国人压逼的乌克兰赤卫军部队开始退到罗斯托夫。市里到处都有杀人、抢劫和强征暴敛的事情发生。有些完全溃散了的队伍,革命军事委员会不得不解除他们的武装。这免不了要冲突、开枪。哥萨克在新切尔卡斯克附近蠢蠢欲动。三月里,象杨树发芽一样,各集镇的哥萨克与外来户之间的矛盾爆发了,有些地方发生了暴动,反革命阴谋出笼了。但是罗斯托夫的生活旋律却是快速的、生气勃勃的:每天晚上,一群一群的步兵、水兵和工人,在大花园街上游逛。开露天大会,嗑葵花子,葵花子皮啐到人行道旁的溪流里,拿妇女开开心。被大大小小的欲望折磨着的人们,仍然象先前那样生活:工作、吃饭、喝酒、睡觉、死亡、生孩子、恋爱、互相仇恨、呼吸从海上吹来的咸风。酝酿着暴风雨的日子顽强地、日益在向罗斯托夫逼近。散发出了解冻的黑土气息,可以闻到即将爆发的战争的血腥气味。
  在一个这样阳光灿烂的晴朗日子,本丘克比平常回来得早一点,看到安娜已经在家,他觉得很奇怪,便问:
  “你总是回来得很晚呀,为什么今天这样早?”“我有点儿不舒服。”
  她跟着他走进他的屋子,本丘克脱了外衣,脸上露出高兴得欢跳的笑容,说道:
  “阿尼娅,从今天起,我已经不在革命法庭工作啦。“是吗?把你调到哪儿去啦?”
  “调到革命军事委员会去啦。今天我跟克里沃什雷科夫谈过话。他答应把我派到地区的什么地方去。”
  他们一起吃了晚饭。本丘克上床去睡。他心情很激动,躺了好久也睡不着,吸着烟,在硬邦邦的床垫上翻来覆去,快活地叹气。能离开革命法庭使他很高兴,因为他感到,如果再干下去,不用多久,他就会支持不住,就会失去勇气。他刚抽完第四支烟,听见门轻轻地吱吜响了一声,抬头一看,原来是安娜。她光着脚,只穿着一件衬衣,滑过门坎,悄悄地走到他床边。从百叶窗的缝里,透进一道朦胧的、绿色的月光,照在她赤裸的椭圆的肩头上。她俯下身来,把一只温暖的手巴掌放在本丘克的嘴唇上。
  “往里挪一挪。别说话……”
  她躺在一旁,急急忙忙地把一绺沉重的、象葡萄嘟噜一样的头发从额角上撩开,闪烁着发蓝的眼睛,有点粗鲁、费力地低声说:
  “说不定哪天,我就会失掉你……所以我要拿出全部力量来爱你!”她被自己的决定吓得哆嗦了一下,央求道:“亲爱的,快点儿!”
  本丘克吻着她,同时可怕的、非常可怕的羞惭控制了他的全部感情,他恐怖地感觉到自己力不从心。
  他羞愧得头直摇晃,脸颊热得火烧火燎的。安娜愤怒地推开他,满脸憎恨、厌恶的表情,喘了一口粗气,轻蔑地低声问:
  “你……你不行?或者是你……有病?……噢噢噢,这简直太卑鄙啦!……你放开我!”
  本丘克握住她的手指头,手指头都有点儿咯吧作响,眼睛直视她那睁大的、充满敌意的、矇眬的黑眼睛,呆滞地摇晃着脑袋,结结巴巴地质问道: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样责备我?是的,我已经筋疲力尽!……现在就连这种事儿也干不了啦……我没有病……你要明白,要明白!我的精力已被耗尽了……啊……啊……”
  他闷声哼哼着,从床上跳起来,抽着一支烟,象被打了一顿似的,弯着腰在窗边站了很久。
  安娜从床上下来,默默地拥抱他,并且象母亲似的,安详地亲了亲他的额角。
  过了一个星期,安娜把被激情烧得红扑扑的脸藏在他掖下,坦白说:
  “……我早就知道,你的精力消耗得太多……可是没想到工作竟把你的精力全吸干啦。”
  此后,本丘克有很长时间,不仅感受到心上人的抚爱,还享受到了温柔的、无微不至的慈母似的关怀。
  并没有派他到外地去。波乔尔科夫坚持把他留在罗斯托夫。这时候,顿河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工作非常紧张:正筹备召开全区苏维埃代表大会,正准备跟在顿河对岸死灰复燃的反革命活动进行激战。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21:04: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
 
  青蛙在河边的柳树行后面用各种腔调花哨地叫着。夕阳落山了。阵阵晚凉吹进谢特拉科夫村。房屋的巨大斜影投到干燥的大路上。放牧的牲口群从草原上归来。哥萨克女人,一面谈论着村里的新闻,一面用树枝从河边草场赶回奶牛。已经被太阳晒黑的光着脚的孩子们在胡同里打羊拐。老头子们庄重地坐在墙根的土台上。
  全村都已播种完毕,只是有些地方的谷子和向日葵还没有种完。
  在村头上一家院子里,有几个哥萨克坐在一起。当家人是个麻脸的炮兵,正在讲他参加俄德战争的一件往事。听众——隔壁的老头子和老头子的女婿,一个鬈发的青年哥萨克,——都一声不响地在听他讲。身材高大、漂亮、丰满,简直象位贵妇人似的哥萨克女人从台阶上走下来。她身上穿着一件系进裙子里的粉红衬衣,袖子挽到胳膊肘子上面,露出黝黑光滑的手臂。手里提着一只桶;迈着那种只有哥萨克女人才会的健美、潇洒的大步朝牛棚走去。蒙着白地蓝花头巾的头发有些散乱(她刚刚把准备明天早晨生火的干马粪添到炉子里),光脚穿着鞋,轻柔地踏得院子里长得茂盛的嫩草沙沙作响。
  一阵清脆的牛奶在桶壁上流淌的响声飘到坐在橡木杆上的哥萨克们的耳边。女主人挤完牛奶,往屋子里走去;她略微弯着腰,象天鹅的翅膀一样,弯着的左胳膊,提着满满的一桶鲜奶。
  “谢马,你去找找小牛吧!”她在门栏处象唱歌似地喊道。“米佳什卡上哪儿去啦?”主人反问道。
  “鬼知道他,跑出去啦。”
  主人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往街角走去。老头子和他女婿也起身要回家。这时主人在街角喊道:
  “你来瞧啊,多罗费·加夫里雷奇!到这儿来!”老头子和他女婿走到哥萨克跟前来。哥萨克默不作声地指着草原。一阵象紫色的大球似的尘雾顺着大道滚滚而来,尘雾后面,一队队的步兵、辎重兵和骑兵在行进。
  “大概是军队吧?”老头子惊愕地眯缝起眼睛,把手巴掌放在白眉毛上。
  “会是些什么人,这些人是干什么的?”主人惊慌地问道。他的妻子肩上已经披上了一件短上衣,走出大门来。她往草原上一看,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
  “这是些什么人呀?耶稣基督,这么多呀!”
  老头子没离地方,乱跺了一阵脚,就朝自家的院子走去,气冲冲地对女婿喊道:
  “快回家去,有什么可看的!”
  孩子和妇女们都往胡同口跑去,哥萨克们三人一帮、两人一伙地走来。草原上,离村子约有一俄里的光景,一队人马正顺着大道蜿蜒走来;乱哄哄的人声、马嘶声、车轮子的轰隆声随风飘到村子里来。
  “这不是哥萨克……不是咱们的人,”那个哥萨克女人对丈夫说。
  丈夫耸了耸肩膀。
  “这是当然的啦,不是哥萨克。可别是德国人呀?!……不是,是俄国人……瞧,他们打的是红旗!……啊哈,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阿塔曼斯基团的一个身材高大的哥萨克走了过来。看来,他是在发疟疾:面色土黄——就象害黄疸病似的,穿着皮袄和毡靴子。他稍稍举了举头上毛茸茸的皮帽子,说道:“看见了他们打的是什么旗子了吧?……是布尔什维克。”“是他们。”
  有几个骑马的人离开了纵队。他们朝村子飞驰而来。哥萨克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开始默默地各自回家,姑娘和小孩子们也都四散开去。五分钟过后,胡同变得寂无人声。骑马的人成伙地冲进了胡同,——他们拚命抽着马,跑到橡木堆跟前,一刻钟以前,哥萨克们坐的地方。家主人依然站在大门口。最前面的那个骑马的人,看样子是个头目,骑一匹深褐色的马,戴着库班式皮帽子,穿着一件保护色的军衬衣,上面系着一条宽大的红缎带子,扎着武装带,他骑马来到大门口:
  “好啊,当家的!请打开大门。”
  炮兵的麻脸顿时变得煞白,摘下制帽来。
  “你们是什么人?”
  “开开大门!……”戴库班式皮帽子的战士喊道。深褐色的马用恶狠狠的眼睛斜看着,冒着白沫的嘴里不停地嚼着笼头嚼子,前蹄直往篱笆上趴。哥萨克开了板门,于是骑士们一个跟一个地走进了院子。
  那个戴库班式皮帽子的人一跃下马,迈着八字脚匆匆向台阶走去。其余的人还在下马的时候,他已经坐在台阶上,把烟掏出来了。他一面点着烟,一面让主人抽烟。主人谢绝了。“你不会抽烟?”
  “谢谢啦。”“你们这儿不都是旧教徒吗?”
  “不是,我们信奉正教……你们是什么人呀?”哥萨克愁眉苦脸地盘问道。
  “我们吗?我们是第二社会主义军的战士。”
  其余的人下了马,也牵着马朝台阶走来,拴在台阶栏杆上。其中的一个——细高个儿,留着象马鬃似的披散的额发,两腿直碰马刀,朝羊圈走去。他象主人似的打开羊圈的门,弯着腰,钻进板棚的横梁下,抓着羊角,从那里拉出一只长着沉重的尾巴的、阉过的大绵羊。
  “彼得里琴科,来帮帮忙!”他用尖利的高音喊道。一个穿着短小的奥地利军大衣的矮小的士兵快步跑到他跟前去。主人捋着大胡子在东张西望,仿佛他是在别人家的院子里似的。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直到那只阉过的绵羊的喉咙被马刀割断,四条细腿直踢登的时候,他才哼了一声,走上台阶去。那个戴库班式皮帽子的战士和另外两个士兵——一个中国人,一个俄罗斯人——跟着主人走进了屋子。
  “你不要生气,当家的!”那个戴库班式皮帽子的战士跨过门限,戏谑地喊道。“我们会多给钱的!”
  他拍了拍自己的裤子口袋,咯咯地大笑起来,又忽然止住笑声,眼睛盯住了女主人。她咬紧牙齿,站在炉炕旁边,用惊骇的目光望着他。
  戴库班式皮帽子的战士转过脸朝着那个中国人,慌恐地乱眨着眼睛,说道:
  “你跟他,跟这位大叔去,”他用手指头朝主人指了指,说道:“你跟他去——请他给马一点草……给点儿草料吧,掌柜的,明白吗?我们多给钱!赤卫军是不抢劫的。掌柜的,去吧,啊?”戴库班式皮帽子的战士说话的声音带一种金属声。
  哥萨克由那个中国人和另外一个战士陪伴,不断地回头着,从屋子里走出去。刚走下台阶,就听到妻子的哭泣声音。他跑进门廊,推开门。小门钩从门鼻里脱出来。那个戴库班式皮帽子的人正抓住丰满的女主人的赤裸的胳膊肘,往半明半暗的卧室里拉。哥萨克女人反抗着,推搡他的胸膛。他正要拦腰把她抱起来,但是这当儿门开了。哥萨克三步并作两步闯了进来,将身挡住妻子。生硬地小声说道,
  “你到我的家来是客人……为什么你侮辱老娘儿们?你想干什么?……住手!我不怕你的刀枪!东西你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可是老娘儿们,你别动!除非你杀死我……纽尔卡,你……”他翕动着鼻翅,转脸对妻子说,“你走,到多罗费大叔家去。这里没有你的事儿!”
  戴库班式皮帽子的人整理着衬衣上的武装带,苦笑道:
  “你火气太大啦,掌柜的……开开玩笑都不行……我在全连是个顶喜欢开玩笑的人……你不知道?……我是故意开玩笑。我心想,来,逗逗这小娘儿们。可是她害怕起来啦……你给牲口草了吗?你没有草?那么邻居们有吗?”
  他吹着口哨,使劲地挥舞着鞭子,走了出去。不久,整个队伍都走近了村庄。这支队伍约有八百多人。赤卫军在村外宿营。显然,指挥官是不愿意在村子里宿营的,他对自己纪律废驰的战士们不放心。
  第二社会主义军蒂拉斯波利支队在跟乌克兰反革命武装和越过乌克兰的德国人多次战斗中受了重创,且战且走,冲到顿河地区来,在舍普图霍夫卡车站下了火车,但是因为前方已经有了德国人,于是为了转移到北方的沃罗涅什省,便以行军队形穿过了米古林斯克镇地区。队伍里混进了很多犯罪分子,赤卫军战士在这些坏家伙的影响下,军纪松弛,沿途进行抢劫。四月十六日夜,队伍在谢特拉科夫村外宿营。他们根本不把指挥人员的威胁和禁令放在眼里,成群结队地涌进村子,开始宰羊,还在村头强奸了两个哥萨克妇女,无故开枪,向广场射击,打伤了一个自己人。夜里,岗哨全都喝醉了(每辆大车上都装有酒精)。这时候,由村子里派出去的三个骑马的哥萨克早已在邻近的村庄进行骚乱煽动了。
  夜里,哥萨克们摸黑备上马,带上武器、干粮,由从前线回来的哥萨克和老头子们,仓促组成队伍,由本村的军官或司务长率领,开往谢特拉科夫村,他们隐蔽在山沟里和山坡后头,把赤卫军团团包围起来。夜里,从米古林期克、科洛杰兹内、博戈莫洛夫开来一些人数约有半个连的队伍。奇尔河上游的人,纳波洛夫人、卡利诺夫人、叶伊人、科洛杰兹年人都暴动起来了。
  天上的北斗诸星已经黯淡无光。黎明时分,各路哥萨克,跃马呐喊,杀声震天,从四面八方向赤卫军冲来。机枪打了一阵,就哑吧了,杂乱无章的射击声响了片刻,就无声了,只听到刷刷的砍杀声。
  一个钟头就完事大吉:赤卫军全部被歼,二百多人被砍死和枪杀,约五百人被俘。两个有四门炮的炮兵连、二十六挺机枪、一千枝步枪和大量的弹药都落到哥萨克手里。
  过了一天,手持小红旗的急使便驰骋在全区的大路和乡村小道上。集镇和村庄都闹哄起来:推翻了苏维埃,匆匆选出了镇长和村长。卡赞斯克镇和维申斯克镇的暴民连队也迟迟地开到了米古林斯克镇。
  四月下旬,顿涅茨河地区上游各集镇相继宣告独立,组织了自己的军区,称为顿河上游军区。选定维申斯克镇为军区驻地,维申斯克人口众多,面积和所辖村庄的数目,在全区仅次于米哈伊洛夫斯克镇。仓促把原来的一些村庄划为集镇。新建了舒米林斯克、卡尔金斯克和博戈夫斯克诸镇。这样,顿河上游军区就辖有十二个集镇和一个乌克兰乡,过起脱离中央政府的独立生活来了。原属顿涅茨河地区的卡赞斯克、米古林斯克、舒米林斯克、维申斯克、叶兰斯克、卡尔金斯克、博戈夫斯克等镇和波诺马廖夫斯克乡,原属梅德维季河口区的霍皮奥尔河口镇、克拉斯诺库特斯克镇,以及原属霍皮奥尔河军区的布卡诺夫斯克、斯拉谢夫斯克、费多谢耶夫斯克等集镇都加入了顿河上游军区。选举叶兰斯克镇的哥萨克,扎哈尔·阿基莫维奇·阿尔费罗夫为军区司令。传说,阿尔费罗夫原本是个没有出息的低级哥萨克军官,只是由于老婆泼辣、聪明,才成了个大人物;据说,阿尔费罗夫三次考试都不及格,但是老婆揪住这位饭桶丈夫的耳朵不放,不容他喘气,直到第四次终于考取了陆军大学,方才罢休。
  但是最近这些日子,人们已经无暇去谈论阿尔费罗夫了,即使谈起,也只是寥寥数语,因为别有所思,顾不上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21:04: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章
 
  春汛刚刚开始退落。草地上和菜园的篱笆边露出了褐色的淤泥土地,四周围了一圈象花边似的春汛退去后滞留下来的垃圾:干芦苇、树枝、莎草、去年的树叶和波浪冲倒的枯树。顿河两岸浸到水中的树林里的柳树已经鹅黄嫩绿,枝条垂下象穗子似的柳树花絮。白杨树的芽苞含苞欲放,村里家家院外,泛滥的春水环绕着的红柳嫩条低垂到水面上。毛茸茸的、象羽毛未丰的小鸭一样的黄色芽苞浸在春风吹皱的粼粼碧波中。
  黎明,野鹅、海雁和一群群的鸭子游到菜园边来觅食。破晓时分,黑鸭象铜管乐似的叫声在水塘里响起。晌午的时候,就可以看见,波光粼粼的辽阔的顿河水面上,波浪在追逐闪着白胸脯嬉水的小水鸭。
  这一年飞来的候鸟特别多。打鱼的哥萨克每天黎明,当葡萄酒般的霞光染红了水面,划着小船去查看撒下的鱼网时,曾多次看到天鹅落在树林围绕着的河湾里休憩。但是赫里斯托尼亚和马特维·卡舒林老爹带回鞑靼村的新闻却令人觉得有点儿太希罕了:他们家里需要两根小橡木杆,便一同到官树林里去挑选;穿过小树林的时候,从山沟里惊出一只带着小羊崽的野山羊。黄褐色的瘦山羊从蓟草和乌荆丛生的山沟里跑出来,在土岗上朝砍柴人■了几秒钟,它不断地紧张地在捯动着细瘦的小腿,小羊崽子紧紧地偎依在它的身旁;野山羊一听到赫里斯托尼亚惊讶的叹息声,立刻就顺着小橡树林子飞奔而去,哥萨克们只能看见那蓝灰色的、闪光的蹄子和驼色的短尾巴在闪动。
  “这是个什么东西?”马特维·卡舒林扔下手里的斧子,问道。
  赫里斯托尼亚突然无缘无故地大喜若狂,声音响彻整个静悄悄迷人的树林,喊道:
  “当然是山羊!野山羊,真是山羊!我们在喀尔巴阡山中见过!”
  “莫非是战争把它这倒霉鬼赶到咱们的草原上来了?”
  赫里斯托尼亚除了同意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一定是。老爹,你看见那只小羊崽了吗?真他妈的……嗯,这狗东西,多好看呀!简直就象个小孩子!”回家的路上,他们一直在谈论着这本地没有见过的野物。马特维老爹最后又怀疑起来:
  “不过,会不会是山羊呢?”
  “是山羊。真的,是山羊,决不会是别的玩意儿!”“也许是……可是如果是山羊——那为什么没有角呢?”“有角没角跟你有什么相干?”
  “不是说跟我有什么相干。我是说,如果是山羊一类的玩意儿……为什么长相不对呢?你见过没有角的山羊吗?就是这么回事。也许是什么野绵羊吧?……”
  “马特维老爹,你简直是老胡涂啦!”赫里斯托尼亚生气地说。“你到麦列霍夫家去看看吧。他们家的葛利什卡有一根鞭子,鞭柄就是用山羊腿做的。那时候看你还说什么?”马特维老爹那天还真到麦列霍夫家去了。葛利高里的鞭子柄真是用野山羊腿皮精致地包着的;连小蹄子都完整地保留在鞭柄头上,并且镶着同样精致的铜箍。
  在大斋节的第六个星期的星期三,米什卡·科舍沃伊一大早去查看下在树林边的袋网。黎明时分,他走出家门。晨寒冻得地上结了一层薄冰,冻土在脚下嘎扎嘎扎地响。科舍沃伊穿着棉上衣、筒靴,裤腿掖在白袜筒里,制帽戴在后脑勺上,吸着寒冽的空气,吸着河水清新的潮湿气味,肩膀上扛着一支长桨,朝前走去。他使劲往水里一推,小船迅速滑到水中,他就站着划起桨来。
  很快就检查完自己下的那些袋网,从最后一只网里捡出了鱼,又把网放回去,整理了一下网翅,然后轻轻把船划开,决定抽口烟。天将破晓。东方苍茫透绿的天空,仿佛自下而上,从天边溅上一片鲜血。血在消散,在地平线的上流泻,闪着金光。米什卡注视着黑鸭在慢悠悠地飞翔,抽起烟来。一缕青烟围绕着灌木丛,盘旋飘去。他看了看捞到的鱼——三条小鲟鱼、一条八俄磅重的鲤鱼、一堆白鱼——心里想道:
  “可以卖掉一部分。斜眼卢克什卡会要的,换点儿梨干;妈妈有工夫时做果子冻吃。”
  他一面吸着烟,一面朝码头划去。他看到他系船的菜园篱笆旁边坐着一个人。
  “会是谁呢?”米什卡麻利地划着小船,用桨掌握着方向,暗自思量道。
  原来是“钩儿”蹲在篱笆旁边。
  他正在抽一根用报纸卷的粗烟卷。
  他那两只黄鼠狼似的眼睛狡狯、矇眬,两腮上长满了灰白的胡子茬。
  “你在等什么?”科舍沃伊喊道。
  他的喊声象只圆球似的响亮地擦着水面滚来。
  “划过来。”
  “想要鱼吗?”
  “我要鱼干什么!”
  “钩儿”大声咳嗽起来,啪地吐了一口痰,勉强地站起身。一件不合体的,又肥又大的军大衣穿在身上旷里旷荡,就象瓜地里的稻草人身上披的衣裳。制帽下垂的帽檐直遮到尖削的耳朵上。他不久前才带着赤卫军的“坏”名声,回到村里来。哥萨克们纷纷询问他复员以后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是“钩儿”的回答却闪烁其词,总是把话头引到没有什么危险的问题上去。对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和米哈伊尔·科舍沃伊,却说出了实情:他在乌克兰的赤卫军里干了四个月,被乌克兰反革命武装俘虏过,逃出来以后,又参加了西韦尔斯的部队,跟着他,在罗斯托夫周围打了几仗,现在是自动回家来休养度假。
  “钩儿”摘下制帽,理了理象刺猬似的硬头发;四下张望着,走到船边,沙哑地说道:
  “事情很糟糕……很糟糕……别打鱼啦!不然整天光顾打鱼,别的什么事都忘啦……”
  “你有什么消息——快说吧。”
  米什卡用沾满鱼腥的手握了握“钩儿”的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小手儿,温情地笑了。他们俩有很深的交情。
  “昨天在米古林斯克附近一支赤卫军被打垮啦。老弟,打起来啦……打得你死我活!……”
  “打垮的是什么部队?从哪儿开到米古林斯克的?”“他们正开过这个镇子,哥萨克给他们来了一个大包围…押到卡尔金去的俘虏,简直海啦!那里的军事法庭已经开庭审判。咱们村里今天就要征召入伍。你听,从一大早就在叮叮??地敲钟。”
  科舍沃伊系好船,把鱼装到袋子里,拄着船桨,大步走起来。“钩儿”象匹小儿马似的在科舍沃伊身旁小步跑着,他掩上大衣襟,大甩开手,跑到科舍沃伊前头去说:
  “是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告诉我的。他刚刚换了我的班,磨坊整夜开工,来磨面的排长队。喂,他是听掌柜说的。有位不知道哪方面的军官从维申斯克到谢尔盖·普拉托内奇家来啦。”“那么现在该怎么办?”一阵惶惑的神色从米什卡那在战争岁月中褪去稚气、变得成熟的脸上掠过;他斜睨了“钩儿”一眼,又问了一遍:“现在该怎么办?”“应当逃出村子。”
  “逃到哪儿去呢?”
  “到卡缅斯克。”
  “那里也全是哥萨克。”
  “避开卡缅斯克,往左边一点的地方去。”
  “到哪儿去呀?”
  “到奥布利维去。”
  “怎么过得去呢?”
  “你想去——就能过去!要是不想去——你就呆在这里,见你的鬼去吧!”“钩儿”突然火冒三丈地喊道。“‘怎么办,到哪儿去,’没完没了地问,我怎么知道呢?逼得紧了——你自个儿会找个窟窿钻的!你用鼻子去闻嘛!”
  “别发火。你知道,人们骑上脾气暴的马要往哪儿跑吗?伊万怎么说?”
  “你先去劝劝你的伊万吧……”
  “你别嚷嚷……你看那个娘儿们在■咱们哪。”
  他们担心地斜眼看了看那个年轻的娘儿们,“牛皮大王”阿夫杰伊奇的儿媳妇,正在从院子里往外赶牛。在第一个十字路口上米什卡又转身往回走去。
  “你上哪儿去?”“钩儿”惊奇地问道。
  科舍沃伊头也没有回,嘟哝说:
  “我去把袋网拿回来。”
  “为什么?”
  “不能把网丢掉呀。”“那么说,咱们一起溜啦?”“钩儿”高兴了。米什卡挥了一下船桨,从老远的地方说:
  “你先去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那儿,我把网送回家,立刻就去。”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已经通知了一些相好的哥萨克。他的小儿子跑到麦列霍夫家去把葛利高里领了来。赫里斯托尼亚好象预感到事情有点儿不妙,自动来了。很快科舍沃伊也回来了。大家开始商量起来。他们都急不可待地抢着说话,因为随时都会响起紧急征召的钟声。
  “马上就走!今天就溜!”“钩儿”激动地叫着。“你倒是给我们讲讲道理呀——咱们为什么一定要走?”赫里斯托尼亚问道。
  “怎么为什么?马上就要开始动员啦,你以为躲得过吗?”“我硬是不去——不就完了嘛。”
  “他们会硬把你拉去!”
  “叫他们试试看吧。我又不是他们拴上缰绳的小牛犊儿。”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把两眼向外斜的老婆打发出去,气冲冲地喊道:
  “他们会把咱们捉去——带走……‘钩儿’说得都不错。只是咱们往哪儿逃呢?这是个难题。”
  “我也是这么问他的呀,”米什卡·科舍沃伊叹了口气说。“你们这是怎么啦,难道我比你们大伙需要得更多吗?我一个人走!尽是瞎问什么‘该怎么办呀,为什么呀,往哪儿溜呀……’等着吧,他们会把你们臭骂一顿,还要以信仰布尔什维主义的罪名请你们坐监牢!……你们还坐在这里开玩笑,啊?到了什么时候啦……这儿的一切统统都要见鬼去啦!……”
  葛利高里·麦列霍夫面带愠色,全神贯注地在玩弄一个从墙上拔下来的锈钉子,冷冷地打断了“钩儿”的话:
  “你不要急嘛!你当然是另外一回事啦:光棍一条,拿起腿来一走了事,可是我们就不同了,要好好地想想。拿我说吧,一个婆娘,两个孩子……我闻的火药味儿比你多得多!”他眨了眨突然变得凶狠的眼睛,恶狠狠地龇了龇结实、尖利的牙齿,喊道:“你可以信口开河……你原来是个‘钩儿’,现在仍然还是个‘钩儿’!你除了一件上衣,别的什么都没有……”
  “你怎么胡说八道起来啦!要显显你的军官威风吗?别咋呼啦!我要啐你的脸!”“钩儿”喊道。
  “钩儿”刺猬似的小脸气得煞白,眯缝得窄窄的眼睛里闪着锋利的凶光,甚至全身烟灰色的毛发都在闪动。
  葛利高里由于自己的宁静心情被破坏,由于听到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讲的赤卫军部队已经侵入本地区的消息,心里忐忑不安,就把所有的愤怒全都发泄在“钩儿”身上。“钩儿”的叫嚣把他彻底激怒了。他象被打了一棒似的,跳了起来,冲到在木凳上打转儿的“钩儿”面前,竭力控制着痒痒得想要打人的手,叫道:
  “住口,混蛋东西!黄口小儿,人渣渣,你发什么号令啊?你滚吧,既然……有人牵着你!赶快滚,省得在这里放臭气熏人!滚,滚,别费话,不然的话我就给你一下子,为你送行……”
  “算了吧,葛利高里!这可不象话了!”科舍沃伊赶忙过来劝解说,他把葛利高里的拳头从“钩儿”皱起的鼻子尖上拉开。
  “应该把哥萨克的臭习气改一改啦……你不害臊吗?……羞死啦,麦列霍夫!羞死啦!”
  “钩儿”站起来,难为情地咳嗽着,朝门口走去。在门口,他忍不住了,回过头来,朝恶狠狠地发笑的葛利高里骂道:“亏你还在赤卫军里呆过……简直是宾兵!……这样的家伙我们早都枪毙啦!……”
  葛利高里也忍不住了,他把“钩儿”推到门廊里,踢着“钩儿”步兵靴子歪斜的后跟,恶声骂道:
  “滚!我把你的腿……揪下来!”
  “完全是胡来!这算什么呀,简直象小孩子一样!”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不赞成地摇晃了一阵脑袋,很不以为然地斜眼看了看葛利高里。米什卡一声不响地在咬嘴唇,显然,是在把已经涌到嘴边的气话又咽了回去。
  “那他为什么管别人的事?干么发脾气?”葛利高里有点不好意思地辩解说;赫里斯托尼亚同情地看着他,这一看,葛利高里露出了天真、稚气的笑容,说道:“差一点儿没揍他一顿……他哪儿禁得打呀……一巴掌——就完蛋啦。”
  “喂,你们怎么啦?应当谈正经事儿嘛。”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被提问的米什卡·科舍沃伊的集中的眼光盯得踌躇不安起来,勉为其难地回答说:
  “怎么办呀,米什卡?……葛利高里的话有一部分是对的:怎么能拿起腿来一溜了事呢?我们大家都拉家带口……你先听我说!……”他一看到米什卡不耐烦的样子,就急忙说道,“也许,会平安无事……谁敢说呢?这支队伍在谢特拉科夫被击溃了,其他的再也不敢来了……咱们先等等看吧。到时候再说。而且,我也有老婆孩子,衣裳都烂了,面粉也吃光啦……怎么能收拾收拾就走呢?把他们留下怎么过日子呀?……”
  米什卡愤怒地拧了拧眉毛,眼盯着屋子里的土地。
  “你们是不想走啦?”“我想稍微等等看。什么时候走都来得及……您,葛利高里·潘苔莱耶夫,还有你,赫里斯坦,你们打算怎么办?……”“当然,是这样……看看再说。”
  葛利高里没想到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和赫里斯托尼亚会都支持他,活跃起来,说:
  “好,当然,我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就是为了这我才和‘钩儿’吵起来的。难道这是去砍树枝吗?三下五除二——就完了吗?……应该考虑……考虑,我是说……”
  “?——?——?——?!”突然响起了钟声:这轰鸣声冲下钟楼,漫过广场,漫过大街和小巷,象雷声一样,滚过满潮的栗色光滑河面,湿润的石灰岩的山坡,撞在树林子上,碎成象扁豆粒似的小块,——痛楚地呻吟着,消逝了。又响了一阵——然后就连续不断地惶恐不安地响起来:“?——?——?——?!……”
  “听,集合啦!”赫里斯托尼亚不断地眨着眼睛说。“我马上就划船过河,钻到树林子里去。让他们找吧!”
  “好啦,咱们怎么办?”科舍沃伊象老头子一样,艰难地站起身,问。
  “咱们现在不能走,”葛利高里替大家回答说。
  科舍沃伊又拧了拧眉毛,把一大绺绺垂下来的鬈曲的金色额发从额角上撩开。
  “再见吧……看来,咱们是要分道扬镳啦!”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遗憾地笑着说:
  “你还年青,米沙特卡,感情容易冲动……你以为咱们就走不到一起啦!会走到一起的!你就瞧好吧!……”科舍沃伊跟大家道了别,走出来,穿过院子,来到隔壁一家的场院上。“钩儿”正蹲在一条水沟边,就象知道米什卡准会到这里来;他站起身,迎着米什卡走过去,问:
  “怎么样?”
  “他们都不肯走。”
  “我早就知道。一群胆小鬼……而葛利什卡……你的好朋友,是个大坏蛋!他谁也不喜欢,就连自己,一年也只喜欢一次。他侮辱我,这个混蛋,他知道,比别人有劲儿,就了不起了……可惜我没有带着枪——否则我就打死他……”他用微弱的声音说。米什卡跟他并肩走着,看着他那象刺猬一样扎煞着的胡子茬,心里想:“小黄鼠狼,他真干得出来!”
  “他们走得很快,每一响钟声都象鞭子似的抽打着他们俩。“到我家去,咱们拿上干粮——就开溜!要步行,不能骑马。你什么都不要回去拿吗?”
  “我的全部家当都在我身上啦,”“钩儿”作了个鬼脸说。“还没有置上高楼大厦和万贯家业……只有半个月的工资还没有领。好啦,就送给我们的大肚儿老板谢尔盖·普拉托内奇,叫他去发财吧。我居然没领工钱——他会高兴得浑身打哆嗦。”钟声停了。梦境似的清晨的寂静肃穆如故。道旁的炉灰上有几只母鸡在刨食,放出去吃青的小牛犊在篱笆边徘徊。米什卡回头看了看:哥萨克们正匆匆忙忙地赶往广场上去开村民大会。有的一面扣着上衣和制服扣子,从院子里走出来,一个骑马的人从广场上跑过去。小学校前聚了一大群人,妇女的白头巾和裙子在闪晃,哥萨克们的脊背黑压压地挤成一片。一个女人挑着水桶站住了,她不愿意走到他们前头去,怒冲冲地朝他们说道:
  “你们倒是走呀,不然我还得绕道走!”
  米什卡向她问过好,她的宽眉毛下面露出了笑容,问道:
  “哥萨克都到广场上去开会,你们这是上哪儿去呀?为什么不去开会呀,米哈伊尔?”
  “家里有事情。”
  他们走到胡同口,可以望见科舍沃伊家的小屋顶了,一个拴在干樱树枝上的白头翁窠在随风摇晃,山岗上的风车在懒洋洋转动,翼架上一块被风撕下的帆布在噼啪作响:风车尖顶上的铁叶子也被吹得哗啦哗啦地乱响。
  阳光昏暗,但是却很暖和。顿河上清风徐徐吹来。在街口上阿尔希普·博加特廖夫——身材高大的老头子、曾在禁卫军炮兵连里服过役的旧教徒,——家的院子里,有几个婆娘正在用粘土抹墙,粉刷这座大家宅,准备过复活节。一个婆娘正在用马粪和泥。她把裙子撩得高高的,吃力地捯动着两条白腿,绕着圈子,肥胖的腿肚子上有一圈袜带勒出的红印子。她用手指尖捏着撩起的裙子,结实的袜带系到膝盖以上,深深地勒进肉里去。
  她是个喜欢打扮的女人,尽管太阳刚刚升起,她已经用头巾把脸裹上了。其余的是两个娇小、年轻娘儿们——阿尔希普的儿媳妇;她们登着梯子,爬到紧挨着盖得很漂亮的芦苇屋顶底下,檐脊下面,——在粉刷。椴树皮刷子在她们那把袖子挽到胳膊肘上去的手里来回刷着,用头巾裹到眼睛的脸上溅满了白灰点子。婆娘们和谐、齐整地唱着歌。大儿媳妇,守寡的玛丽亚,公开地跟科舍沃伊勾搭;她长了一脸雀斑,但是是个满漂亮的女人她用全村闻名的、几乎跟男人一样低沉有力的声音领头唱道:
  ……谁也不会这样悲伤……
  
  其他两个也跟着唱起来,她们三人合唱,委婉地唱出这支伤心的、天真、幽怨的女人的悲歌:
  
  ……象我的爱人在战场上那样。
  他一面装着炮弹,
  一面思念自己的婆娘……
  
  米什卡和“钩儿”顺着篱笆走着,谛听着时而被从草地上传来的响亮的马嘶声打断的歌声。
  
  ……来了盖着公章的书信一封,
  说我的爱人已经牺牲。
  噢噫,我的亲人已经牺牲,
  躺在灌木丛中……
  
  玛丽亚左顾右盼,那双暖人的灰色眼睛在闪烁,注视着走过来的米什卡,那溅满白灰点的脸上春光焕发,笑容满面,她用充满爱情的低沉的胸音唱道:
  
  ……他的满头鬈发,棕红的鬈发,
  被风吹得散乱如麻。
  他那美丽的眼睛,褐色的眼睛,
  被黑乌鸦啄得空空。
  
  米什卡象往常见了女人那样,亲热地朝她一笑,对正在和泥的家里亲佩拉格娅说道:“你再把裙子撩高一点儿,不然隔着篱笆看不见!”佩拉格娅眯缝起眼睛回答说:
  “你要是想看,就能看得见。”
  玛丽亚斜身站在梯子上,四下张望着,拖着长腔问:“宝贝儿,上哪儿去啦?”
  “打鱼去啦。”
  “不要走远啦,咱们到仓房里去困一会儿早觉吧。”“不要脸的东西,看,你的公公来啦!”
  玛丽亚用舌头弹了一个响儿,哈哈大笑了一阵,然后用浸饱灰浆的刷子朝米什卡身上一甩。他的上衣和制帽上溅满了白灰点儿。
  “你发发善心,把‘钩儿’借给我们用用也好啊。他总还可以帮我们收拾收拾屋子啊!”小儿媳妇露出一排砂糖似的闪光的、齐整的牙齿,在他们后面喊道。
  玛丽亚不知道小声说了句什么,这几个娘儿们哄堂大笑起来。
  “放荡的母狗!”“钩儿”皱起眉头,加快了脚步,但是米什卡却懒洋洋地、温柔地笑着纠正说:
  “不是放荡的,而是风流的。我走啦——丢下可爱的小心肝儿。‘原谅我,宝贝儿,再见吧!’”他嘴里叨念着一支歌里的歌词,走进自家院子的板门。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21:05: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
 
  科舍沃伊走了以后,哥萨克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轰鸣的钟声响彻村庄的晨空,震得屋窗上的玻璃营营作响。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朝窗外看去。板棚在地上投下一片清晨的淡影。稀疏的浅草上白露点点。即使隔着玻璃看去,也是那么晴空万里,高远,蔚蓝。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看了一眼赫里斯托尼亚耷拉着的、乱蓬蓬的脑袋,问道:
  “也许,事情就这样完了吧?米古林斯克人把赤卫军的队伍打垮啦,以后再也没有敢来的啦……”
  “不会的……”葛利高里全身颤动了一下,“他们已经开了头儿——现在他们会继续干下去的!喂,怎么样,咱们去开会吧?”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伸手去拿制帽;他一面苦思着自己的疑惧,一面问:
  “伙计们,咱们是不是真的生了锈?米哈伊尔——他虽说火气大一点儿,然而却是个很精明的小伙子……他责备了咱们。”
  谁也没有回答他。大家都默默地走出家门,朝广场走去。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若有所思地瞅着脚尖儿往前走去。他很苦恼,因为昧了良心,没有照自己认识的去做。“钩儿”和科舍沃伊是正确的:本应逃走,不该犹豫不决。他自己骗自己的那些遁词是靠不住的,在他内心,有一个什么人的理智的、嘲讽的声音把这些遁词打得粉碎,就象是马蹄子踏碎水洼的薄冰一样。这时,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做出的唯一决定是:在第一次交锋时,就跑到布尔什维克那边去。往会场走着,他这个决心成熟起来,但是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既没有把这一决定告诉葛利高里,也没有告诉赫里斯托尼亚,因为他模糊地意识到,他们俩心里这时苦苦思索的是别的东西,而且在内心深处,他已经对他俩有了戒心。刚才,他们三人一同拒绝了“钩儿”的建议,借口有家室,不肯逃走,同时他们每个人又都知道,这是不成其为理由的,没有说服力的。现在他们三个人却又同床异梦了,彼此都感到很尴尬,仿佛是干了什么下流、可耻的勾当。三人沉默无语地走着;走到莫霍夫家对面时,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忍受不住这种令人难堪的沉默,痛斥着自己和两伙伴,说道:
  “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咱们从前线上回来时是布尔什维克,而现在却要往树丛里躲!要别人替咱们去打仗,咱们自己去跟娘儿们鬼混……”
  “仗我打过啦,也该让别人去尝尝是什么滋味儿啦,”葛利高里扭回身来说。
  “这是哪家的道理,他们……乱抢乱夺,咱们倒应该去投奔他们?这算是什么赤卫军呀?!强奸妇女,抢劫别人的财物。这要谨慎行事。瞎撞一阵,没有不碰南墙的。”
  “你亲眼见了吗,赫里斯坦?”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厉声问道。
  “人们都这么说。”
  “啊——啊……人们……”
  “够啦,别嚷嚷啦!还怕大伙不认识咱们哪。”
  会场上一片色彩鲜艳的哥萨克的裤■和制帽,偶尔也能看到鬈毛哥萨克皮帽形成的黑色孤岛。全村的人都到会场上来了。没有娘儿们。尽是些老头子、役龄的哥萨克和还带稚气儿的哥萨克。最前列,是年高德劭的老头子,都拄着拐杖站在那里;名誉法官、教会委员、校董和教堂主持。葛利高里放眼望去,寻找父亲花白的大胡子。麦列霍夫老头子站在亲家公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旁边。格里沙卡爷爷穿着一身戴着军功章的灰制服,站在他们前头,上身伏在一根尽是疙瘩的拐杖上。老丈人旁边,是脸红得象苹果一样的“牛皮大王”阿夫杰伊奇、马特维·卡舒林、阿尔希普·博加特廖夫、戴着哥萨克制帽的阿捷平——“擦擦”;再过去,是半圈密密麻麻的熟悉的脸:大胡子叶戈尔·西尼林、“马掌”雅科夫、安德烈·卡舒林、尼古拉·科舍沃伊、瘦长的博尔谢夫、阿尼库什卡、马丁·沙米利、身材短粗的磨坊主格罗莫夫、雅科夫·科洛韦金、梅尔库洛夫、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伊万·托米林、叶皮凡·马克萨耶夫、扎哈尔·科罗廖夫、“牛皮大王”阿夫杰伊奇的儿子安季普,一个蒜头鼻子、身材矮小的哥萨克。穿过会场,葛利高里看见哥哥彼得罗正站在这圈人的对面。彼得罗穿着佩戴黄黑两色乔治十字章带子的衬衣,正在和独臂阿廖什卡·沙米利斗嘴。站在彼得罗左面的米吉卡·科尔舒诺夫眼睛里闪着绿光,正在借着普罗霍尔·济科夫的火点烟。普罗霍尔大瞪着两只牛眼,吧嗒着嘴唇,帮他往外吹火点烟。许多青年哥萨克都挤在后面;人圈当中,在一张四条腿全陷进松软、潮湿的土地里去的破桌子旁,坐着村革命委员会主席纳扎尔,他旁边,一只手撑在桌面上,站着一位头戴有帽徽的保护色制帽,身穿戴肩章的上衣和草绿色窄腿马裤的中尉,葛利高里不认识这个人。革命委员会主席难为情地在对中尉说些什么,他弯下一点身子,把大煽风耳朵凑到主席的大胡子边倾听。会场象蜂窝似的,一片嗡嗡声。哥萨克们在议论,打趣,开玩笑,但是所有的人的神情都很紧张。不知道是谁等得不耐烦了,用娇嫩的声音喊道:
  “开会吧!还等什么?人都差不多到齐啦!”
  军官从容不迫地挺直了身子,摘下制帽,象拉家常一样,很随便地说道:
  “诸位老人家和从前线回来的哥萨克弟兄们!你们已经听到在谢特拉科夫村发生的事情了吗?”
  “他是哪边儿的人?打哪儿来的?”赫里斯托尼亚用大粗嗓子问道。
  “维申斯克方面的人,从黑河来的,姓什么索尔达托夫……”有人回答说。
  “前几天,”中尉继续说,“有一支赤卫军部队开到了谢特拉科夫。日耳曼人占领了乌克兰,在向顿河地区挺进途中把赤卫军逐出了铁路线。所以赤卫军就想穿过米古林斯克镇地区。他们占领了村庄,开始抢劫哥萨克的财物,强奸哥萨克妇女,进行非法逮捕,以及其他等等暴行。当四周围的许多村庄得知发生的事情以后,哥萨克们就拿起武器,去攻打这伙强盗。这支队伍被歼灭了一半,俘虏了一半。米古林斯克人缴获了大量的战利品。米古林斯克和卡赞斯克两个镇已经打碎了套在自己身上的布尔什维克政权的枷锁。哥萨克不分老少都动员起来,保卫静静的顿河。维申斯克的革命委员会已经被赶走,选举了新镇长,大多数的村庄也都这样做啦。”
  当中尉说到这里时,老头子们矜持地嗡嗡起来。
  “到处都在组织队伍。你们最好也把从前线回来的哥萨克组成一支部队,防备那些野蛮的强盗对村镇进行新的骚扰。我们应该恢复自治!我们不要红色政权,——这个政权只会带来道德败坏,而不是自由!要知道,我们决不允许庄稼佬侮辱我们的妻子姐妹,嘲弄我们的正教信仰、玷污神圣的教堂和抢劫咱们的财物……诸位老人家,这话对不对呀?”
  会场上齐声大喊“说——得——对!”中尉开始朗读一张胶印的号召书。革命委员会主席从桌子旁边溜走了,把一些文件也忘在了桌子上。人群静静地听着,一个字也不放过。从前线回来的哥萨克则在后面无精打采地谈论着。
  在军官刚开始朗读的时候,葛利高里就走出人群;回家的路上,他不慌不忙地朝维萨里昂神甫的宅角走去。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看见他走出人群,就用胳膊肘往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腰上戳了一戳,说道:
  “瞧,你的小儿子走啦!”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瘸一拐地从人群中走出来,用既是央求,又有命令的口吻叫了一声:
  “葛利高里!”
  葛利高里侧过身站住,但是没有回头。
  “回来吧,好儿子!”
  “为什么走啦?回来!”人们乱哄哄地叫嚷起来,许多人都把脸扭向葛利高里。
  “还是个军官哪!”
  “不要翘尾巴!”
  “他自己就跟布尔什维克混过!”
  “也喝过哥萨克的血……”
  “是个红肚子鬼!”
  喊声传到葛利高里的耳边。他咬紧牙关听着,显然,他的思想斗争得很厉害;好象再过一会儿,他就会悍然不顾地走开。等葛利高里晃了一下身子,眼睛看着地又走回人群来的时候,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和彼得罗都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老头子们劲头儿十足。立刻以惊人的速度选举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科尔舒诺夫担任村长。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走到人群中间,白脸上的雀斑变成灰色,他难为情地从原村长手中接过政权的标志——一根镶着铜头的村长权杖。在这以前,他从没有担任过什么官职;这次当选以后,他借口不配享有这样崇高的荣誉和文化太低,扭捏了半天,拒不从命,但是老头子们喊声震天,热烈欢迎他:
  “把权杖接过去吧!别推辞啦,格里戈里奇!”
  “你是咱们村的头号管家人!”
  “你不会滥用村里的公产!”
  “要当心,可别象谢苗那样,把村子里收的摊派款子喝掉了!”
  “嗬,嗬……这个人才不会喝掉呢!……”
  “他家有的是钱赔!”
  “我们就象剥羊皮一样把他剥光!……”
  这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选举速度和几乎是临战状态的形势,使得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不便过分推辞,就答应了。这次选举也不象从前那样复杂。从前,都是镇长亲自驾临,把甲长召集起来,先选出候选人,可是这一次,不同了,匆匆忙忙,简单行事,喊一声:“谁赞成科尔舒诺夫,请走到右边去。”于是整个人群都跑到右面去了,只有皮鞋匠济诺维因为跟科尔舒诺夫有仇,一个人站在原处不动,就象河滩草地上烧焦的树墩子。满头大汗的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还没来得及眨眨眼睛,人们已经把权杖塞到他手里,从远到近,一片吼声:“预备酒席吧!”
  “大家都投你的票!”
  “应该大喝一场!”“把村长抬起来摇晃摇晃!”
  但是那位中尉止住了大家的喊声,熟练地把会议引向解决具体问题的路子上。他提出应该选举队伍的指挥官,大概在维申斯克对葛利高里这个人,已经早有所闻,他为了讨好葛利高里,向村众献殷勤说:
  “指挥官——最好能选一位军官!这样,一旦打起仗来,胜利就更有保证,也可以减少损失。不过贵村的英雄实在太多啦。乡亲们,我不能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你们,不过我愿意向你们推荐麦列霍夫少尉。”
  “哪一个麦列霍夫?”
  “我们这儿有两个麦列霍夫。”
  军官的目光扫过人群,在后面的低头站着的葛利高里身上停下来,——笑着喊道:
  “葛利高里·麦列霍夫!……乡亲们,你们说,好不好啊?”“祝你成功!”
  “我们竭诚欢迎!”
  “葛利高里·潘苔莱耶维奇!是个有胆识的人!”“站到圈子当中来!站出来呀!”
  “老头子们想要瞧瞧你啊!”
  葛利高里被后面的人推推搡搡,紫涨着脸,走到圈子当中,害怕地四面打量了一下。
  “你就来统率我们的儿郎吧!”马特维·卡舒林用拐杖戳了葛利高里一下,举止豪放地画了个十字。“你统率他们,叫他们跟着你,就象小鹅跟着一只勇猛的公鹅一样,使他们完好无损。你要象公鹅保护自己同类那样保护他们,使他们不遭受猛兽和人们的伤害!你还能再荣膺四个十字章,上帝保佑你!……”“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你的儿郎是个好样儿的!……”“他的脑袋很灵!很会动脑筋,这个猫崽子!”
  “瘸鬼,拿一大瓶子酒来请客也不多呀!”
  “哈——哈——哈——哈!……咱们来喝两盅儿!……”“诸位老人家!静一静!咱们是不是应该强制征召两三期的人,不招募志愿兵呢?要是招募志愿兵的话,那人家可以去,也可以不去……”
  “征召三年的!”
  “征召五年的!”
  “招募志愿兵!”
  “你愿去就去吧,谁……拉着你啦?”
  村上头的四位老人走到正在和新选的村长谈话的中尉跟前。其中有一个是个身量矮小、牙全掉光的小老头儿,外号叫“瘦干儿狼”,他一辈子以爱打官司而闻名,他往法院跑得那么勤,以至于家里养的唯一的一匹白骡马对去法院的路也熟识透了,只要喝得醉醺醺的主人往大车上一倒,象连雀似的尖叫一声:“上法院!”这匹骒马自己就会顺着大道把他拉到镇上去。“瘦干儿狼”从头上往下摘着小帽子,走到中尉面前。其余的几个老头子——包括大家都很尊敬的富户格拉西姆·博尔德列夫——都站在旁边。“瘦干儿狼”除享有其他一切好名声外,还以能说会道闻名,他首先揪一下中尉的衣服,说道:
  “老爷!”
  “诸位老人家,有何见教呀?”中尉很客气地弯下身子,把耳垂厚肥的大耳朵凑了上去。
  “老爷,您对敝村的那个人,就是您决定让他担任我们的指挥官的那个人,显然并不十分了解。我们这些老头子,却对阁下这一决定很不以为然,而且我们有权利这样做。我们提出异议,反对他!”
  “什么异议?为什么反对?”
  “因为他本人参加过赤卫军,还在那里当过指挥官,由于负伤,两个月前刚回家来,我们怎么能信任他呢?”
  中尉的脸涨得绯红。耳朵由于充血肿胀起来。
  “这是不可能的!我毫无所闻……没有一个人对我提过这一点……”
  “他当过布尔什维克,这是千真万确的,”格拉西姆·博尔德列夫很严肃地肯定说。“我们不信任他!”
  “换掉他!您知道青年哥萨克都怎么说吗?他们说:‘他在第一次战斗中就会把我们出卖!’”
  “诸位老人家!”中尉踮起脚尖,喊道;狡猾地避开从前线回来的哥萨克,只问老头子们:“诸位老人家!咱们选定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少尉担任指挥官,不过,这会不会有人反对呢?有人对我说,他在冬天里曾经参加过赤卫军。你们能把自己的儿孙放心地托付给他吗?还有你们,从前线回来的弟兄们,是不是放心跟随着这样的指挥官去打仗呢?”
  哥萨克们个个都呆若木鸡,一声不吭。突然,喊声四起;在一片叫喊声中,一个字都听不清楚。过了一会儿,等喊够了,声音沉寂下来,眉毛卷成一绺一绺的博加特廖夫老头子走到人圈当中,摘下帽子,四下看了看,说道:
  “我的胡涂脑筋是这样想的——我们不能让葛利高里·潘苔莱耶维奇担任这个职务。他是有过这样的罪过,——我们都听说了。叫他先将功补过,取得大家的信任,将来再说。他是个很好的战士,这我们大伙都知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连太阳在雾中也看不清楚:我们看个出他的功劳——他在布尔什维克里混的那段历史遮住了我们的眼睛!……”
  “让他当列兵吧!”年轻的安德烈·卡舒林暴躁地喊道。“选彼得罗·麦列霍夫当指挥官!”
  “叫葛利什卡当普通一兵吧!”
  “我们真选了个好指挥官!”
  “我根本就不要当什么指挥官!你们他妈的为什么要招惹我呢!”葛利高里从后面喊叫道;挥一下手,又说:“我也绝不会干这种事,我他妈的才不要当你们的什么官呢!”他把手深深地插进裤兜里,驼着背,从容不迫地走回家去。
  身后是一片喊声:
  “哼,哼!别太了不起了!……”
  “臭货!翘起钩鼻子来啦!”
  “噢哈哈!”
  “这是土耳其人的血叫他这么干的!”
  “他是不会示弱的!他在前线对军官都不示弱。如今在这儿,他会……”
  “回来!……”
  “哈——哈——哈——哈!……”
  “把他绑起来!哈!呸!哎哟哟哟!……”
  “你们为什么还要在他面前献殷勤呀?咱们应该自己来审判他!”
  好久才慢慢安静下来。有个人在争论激烈时推了另外一个人一下子,还有个人的鼻子被打出血来,有个青年人突然间眼睛下面起了个青包。大家安静下来以后,开始选举指挥官。选子彼得罗·麦列霍夫——他自豪得脸都涨红了。但是这当儿,中尉就象一匹奔腾的快马碰上了高堑一样,遇上没有预见到的障碍,轮到登记志愿兵了,可是却没有志愿者;从前线回来的哥萨克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很冷淡,犹豫不决,不愿登记,尽是在打趣,逗笑:
  “你怎么啦,阿尼凯,为什么不登记?”
  阿尼库什卡嘟囔说:
  “我还年轻……胡子都没长出来……”
  “你别开玩笑了!怎么的——你想逗我们开心呀!”卡舒林老头子紧对着他的耳朵吼道。
  阿尼凯挥了一下手,象要哄走嗡嗡叫的蚊子似的。“叫你们家的安德留什卡去登记吧。”“早登记上啦!”
  “普罗霍尔·济科夫!”桌子旁边的人在喊。
  “有!”
  “你要登记吗?”
  “我不知道……”
  “给你登记上啦!”
  米吉卡·科尔舒诺夫表情严肃地走到桌子旁边,一字一板地命令说:
  “给我写上。”
  “好,还有谁志愿参加?……博多夫斯科夫·费多特……你呢?”
  “我有小肠疝气,诸位老人家!……”费多特谦虚地眯缝着向外斜的加尔梅克人的眼睛,含糊其词地说道。从前线回来的哥萨克们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起来,互相戳着腰部,放肆地开起玩笑来:
  “带上你的娘儿们……万一小肠疝气病犯了,她好给你治。”“啊哈哈哈!……”后面的人哄堂大笑不止,咳嗽着,闪着白牙和笑得泪水模糊的眼睛。
  接着,从会场的另一头,象翠鸟似的飞来新的玩笑:“我们派你当伙夫!你要是把菜汤做坏了——我们就拿它灌你,直到把你的疝气从另一头灌出去为止。”
  “你带着小肠疝气逃跑,怎么也跑不快。”
  老头子们生气了,大骂起来。
  “够啦!够啦!看这帮人有多开心!”
  “在这种场合,怎么能尽说混话!”
  “你们应该感到害臊,孩子们!”有个老头子苦口婆心地劝说。“也不怕上帝怪罪呀!就是这话!上帝是不允许这么做的。人们在那里性命难保,可是你们……连上帝也不顾了吗?”“托米林·伊万,”中尉扭过身子,回头看了看。“我是炮兵,”托米林回答说。
  “你要登记吗?我们也需要炮兵。”
  “登记上吧……唉——唉!”
  扎哈尔·科罗廖夫、阿尼库什卡和另外几个人都拿这位炮兵取笑起来。
  “我们用柳树干给你抠一门大炮!”
  “你就拿倭瓜当炮弹,拿土豆当榴霰弹!”
  在打趣、哄笑声中登记招募了六十个哥萨克。最后一个报名登记的是赫里斯托尼亚。他走到桌边来,从容不迫地说道:“我也算一个吧。不过我预先声明,打仗我是不干的。”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登记呢?”中尉生气地问。
  “去看看,军官阁下。我想去看看。”
  “给他登记上吧,”中尉耸了耸肩膀。
  散会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是正午了。决定第二天就出发去支援米古林斯克人。
  第二天早晨,登记的六十名志愿兵,到广场上来集合的只有四十来个。穿着漂亮的军大衣和高筒皮靴的彼得罗朝众哥萨克扫了一眼,只见许多人的军服上都新缝上了绣着旧日的团队番号的蓝色肩章,有些人没有戴肩章。马鞍子都鼓鼓的,鞍袋和军用袋里塞满了行军口粮、衣物和在前线上积存下来的子弹。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步枪,大多数拿的是冷兵器。
  婆娘、姑娘、孩子和老头子们都来到广场上送别出征的人。彼得罗神气活现地骑在站乏了的马上,排好自己的半个连,扫视了各种毛色的战马和束装各异的骑士:有的人穿着军大衣,有的人穿着制服,有的人穿着帆布雨衣,然后命令出发了。这支小队伍缓步爬上山岗,哥萨克们不时愁眉苦脸地回头看看村庄,队尾的一列人中,不知道是谁放了一枪。在山岗顶上,彼得罗戴上手套,理了理麦色的胡子,勒紧缰绳,马弯回脖颈,踏着碎步斜身行走,他用左手扶着制帽,含笑喊道:
  “全连都有,听我的命令!……快步行进!……”
  哥萨克都站在马镫上,挥起鞭子,快跑起来。野风飞舞,吹打着人们的脸,吹弄着马尾和马鬃,要下小雨了。哥萨克们说起话来,开起玩笑。赫里斯托尼亚的铁青色标准马绊了一跤。主人抽了它一顿鞭子,臭骂了一通;马一弓脖子,飞跑起来,冲出了队伍。
  一直到卡尔金斯克镇,哥萨克们的情绪始终是很快活的。他们满心以为,不会再打什么仗了,米古林斯克事件——只是布尔什维克对哥萨克土地的偶然入侵。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21:05: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章
 
  他们在黄昏以前到了卡尔金斯克。镇上已经没有从前线回来的哥萨克,都到米古林斯克去了。彼得罗命令自己的队伍在广场上商人列沃奇金的商店旁边下了马,就向镇长的住宅走去。一个魁伟、强壮的黑脸军官出来迎接他。军官穿着一件没戴肩章的、肥长的衬衣,腰里系着高加索皮带,穿着缝有裤绦的哥萨克裤子,裤腿掖在白色的毛袜里。薄嘴唇角上叼着烟斗。炯炯有神的棕色眼睛看起人来仿佛要跳出眼眶,神色忧郁。他站在台阶上,抽着烟,望着走来的彼得罗。军官的整个的魁伟身形、衬衣里胸膛上和胳膊上生铁似的坚硬的筋肉,说明他具有非凡的力量。
  “您是镇长吗?”
  军官从下垂的胡子里吐出一团烟,用中音说道:
  “是的,我是镇长。请问阁下的尊姓大名,有何见教?”
  彼得罗自我介绍了一番。镇长握着他的手,略微点了点头,说道:
  “敝人是利霍维多夫·费奥多尔·德米特里耶维奇。”
  费奥多尔·利霍维多夫是古森诺——利霍维多夫斯基村的哥萨克,是一位很不平常的人物。他就读于士官学校,毕业后,就不知去向。过了几年,突然又在村中出现,得到最高当局的允许,开始在已经服完现役的哥萨克中招募志愿兵。在现在的卡尔金斯克镇地区招集了一连凶悍的亡命徒,率领着他们跑到波斯。他带着这支队伍,充当波斯国王的个人卫队,在那里混了一年。在波斯革命时期,他跟波斯国王一同逃得了活命,队伍失散了,于是突然又在卡尔金斯克露面了;他带回了一部分哥萨克,三匹国王御马厩里的纯种阿拉伯千里马,还有大批的财物:贵重的地毯、稀世的珠宝首饰、花色艳丽的绸缎。他在这里游荡了一个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不少波斯金币,骑着一匹雪白的、细腿儿的、象天鹅一样仰着脑袋的骏马,在各村奔驰;他骑着这匹马跨在列沃奇金商店的门限上,在马上买东西、付钱,然后穿过堂门驰去。不久,费奥多尔·利霍维多夫又突然象来的时候那样消逝了。和他形影不离的伙伴——侍从兵,古森诺夫斯克的哥萨克,跳舞能手潘捷柳什卡——也跟他一同不见了;千里马和从波斯带来的一切东西也都无影无踪。
  半年之后,利霍维多夫出现在阿尔巴尼亚。从阿尔巴尼亚的都拉措给卡尔金的朋友们不断寄来印着阿尔巴尼亚蔚蓝色的山景,盖着奇奇怪怪邮戳的明信片。后来他到了意大利,遍游巴尔干半岛,到过罗马尼亚和西欧,差一点没去西班牙。费奥多尔·德米特里耶维奇的大名笼罩了一片神秘的重雾。村子里流传着各种迥然不同的、有关他的说法和推测。而大家知道的只不过是——他跟皇族圈子里的人物过从甚密,在彼得堡结识了一些显贵,参加了“俄罗斯人民同盟”,并任要职,但是他在国外执行使命的情况,则无人知晓。
  费奥多尔·利霍维多夫从国外回来以后,就在奔萨定居下来,住在当省长的将军家里。在卡尔金的朋友们看到了他的像片,半天都还在摇头惘然若失地吧嗒嘴:“噢,噢!……”“费奥多尔·德米特里耶维奇真是青云直上!”——“看人家尽跟些什么样的人物交往呀,啊?”像片上,费奥多尔·德米特里耶维奇那黝黑的塞尔维亚人钩鼻子的脸上堆着笑容,正在搀扶省长夫人坐上兰朵马车。省长本人象对亲人那样,朝他亲热地笑着,宽背膀的车夫伸出的手里轻拉着缰绳,马匹咬着嚼子,正欲飞奔。费奥多尔·德米特里耶维奇的一只手献媚地举向鬈毛皮帽,另外一只手象端着茶杯一样,擎着省长夫人的胳膊肘。
  多年不见,可是在一九一七年年底,费奥多尔·利霍维多夫突然又回到了卡尔金,象要在这里长住下去似的。带来了妻子和一个孩子,妻子不知是乌克兰人,还是波兰人;他住在广场上的一所有四个房间的小家宅里,住过一个冬天,在策划些什么神秘的勾当。整个冬天(这年冬天冷得出奇,简直不象是顿河流域的天气!)他家的窗户都大敞着,——为了锻炼自己和全家的人,使哥萨克们大感惊讶。
  一九一八年春,在谢特拉科夫事件后,他当选为镇长。费奥多尔·利霍维多夫的雄才大略这才真正有了用武之地。市镇掌握在这样的铁腕人物手里,只过了一个星期,就连老头子们也都不得不点头称是。他把哥萨克管教得服帖到如此程度,他在镇民大会上发言以后(利霍维多夫很会讲话,不仅有力,而且才智横溢),老头子们就象一大群公牛似的,大声吼叫:“祝你成功,老爷!我们竭诚欢迎!”——“说的是!”
  新镇长严于职守;卡尔金斯克镇的人刚一听到谢特拉科夫村发生战斗的消息,第二天,就把镇上所有从前线回来的哥萨克都派往谢特拉科夫。外来户(镇上的住户有三分之一是外来户)起初是不愿意去,有些从前线回来的步兵反对去,但是利霍维多夫在镇民大会上坚持己见,老头子们就通过了他提出的建议:凡不愿意参加保卫顿河的“庄稼佬”一律驱逐出境。第二天,立即有几十辆大车装满了步兵,他们拉着手风琴,唱着歌,浩浩荡荡,向纳波洛夫和切尔涅茨克村进发了。外来户中,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年轻步兵,由原在机枪第一团服役的瓦西里·斯托罗任科率领着,逃到赤卫军那方面去了。
  镇长从彼得罗的走路姿势就已经看出,他是个出身低微的军官。他没有请彼得罗进屋子去,摆出一副不拘小节的、亲热的样子说道:
  “不用啦,亲爱的,你们到米古林斯克没有什么事可干了。没有你们,人家已经把事情办妥啦,——昨天晚上已经收到了电报。请你们回去待命。把你们的哥萨克好好整一整!那么大的一个村子——只来了四十名战士?!您对那些混蛋不能客气!要知道,这是有关他们生死存亡的问题呀!祝您健康,诸事如意!”
  他身躯是那么大,竟迈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轻捷的步子,普通靴子的靴底踏得咯吱咯吱响着,往家里走去。彼得罗回到广场上哥萨克们那里去。大伙立刻七嘴八舌问道:
  “喂,怎样?”
  “那里的情况如何?”
  “还上米古林去吗?”
  彼得罗喜形于色,笑着说:
  “回家转!人家没有咱们已经把事情办妥啦。”
  哥萨克们都开心了,成群结伙地往拴在板棚上的马匹走去。赫里斯托尼亚如释重负似地喘了一口气,拍了拍托米林的肩膀,说道:“那么说是要回家转啦,炮手!”
  “家里的娘儿们这会儿正在想念咱们哩。”
  “咱们立刻动身。”
  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不在这里过夜,立即出发。已经是乱哄哄地,一堆一伙地骑马走出了市镇。如果说往卡尔金来时很勉强,难得赶马快跑,那么从这里回去时,则是快马加鞭,使足了劲往回奔。有时甚至还要狂奔一阵;由于久旱无雨,道路坚硬,马蹄踏上,轰隆鸣响。顿河对岸的远山后面,闪着蓝色的电光。回到村里已是午夜时分。走下山坡的时候,阿尼库什卡用他的奥地利步枪打了一响,接着就是几排齐射,这是在通知村里:他们回来了。村里报以几声汪汪的犬吠,不知道是谁的战马,大概是知道已经离家很近,厉声地嘶叫起来。回到村里,大家就散开,各自回家去了。
  马丁·沙米利跟彼得罗分手时,轻松地哼了一声,说道:“真是打够啦。这太好啦!
  彼得罗在黑暗里笑了笑,朝自家的院子走去。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出来接过马,卸下马鞍,牵到马棚,然后和彼得罗一同走进屋子。
  “出征完啦?”
  “完啦。”
  “好,谢天谢地!最好一辈子别再听到打仗的事儿。”达丽亚从睡梦中醒来。浑身热乎乎的,忙给丈夫准备晚饭。葛利高里披着衣服从内室走出来;他搔着长满黑毛的胸膛,嘲讽地眯缝起眼睛,看着哥哥,问:
  “把他们全都收拾啦?”
  “我在收拾剩菜汤哪。”
  “哼,那是一点也不含糊。咱们准能把剩菜汤收拾得精光特别是还有我来帮忙。”
  复活节前,再也没有听到一点战争的消息,可是在耶稣受难周的星期六,从维申斯克驰来了一位专使,他把满身大汗的马扔在科尔舒诺夫家的大门口,——马刀碰得门限乒乒乱响,跑上了台阶。
  “有什么消息?”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在门口迎着他问道:
  “我要见村长。您是村长吗?”
  “我是。”
  “请您马上把哥萨克装备起来。波乔尔科夫正率赤卫军越过纳戈林斯克乡。哪,这是命令,”他把汗湿的制帽里子翻过来,拿出一个信封。
  格里沙卡爷爷听见谈话声,也走了出来,把眼镜架在鼻子上;米吉卡从院子里跑进来。他们一同看完了维申斯克军区司令官的命令。那位专使靠在雕花栏杆上,用袖子擦着风尘满面的脸。
  复活节的第一天,哥萨克们开斋以后,就从村子里出发了。阿尔费罗夫将军的命令非常严厉,他以剥夺哥萨克军职相威胁,因此,这次去截击波乔尔科夫的已经不象第一次那样,只有四十个人,而是一百零八个人了,这中间还有一些老头子,他们满心想去跟赤卫军交交手。冻疮鼻子的马特维·卡舒林也和儿子一同来了。“牛皮大王”阿夫杰伊奇骑着一匹不中用的骒马,神气活现地混在前列里,一路上他尽是滔滔不绝地讲他那些离奇的经历,给哥萨克们开心;马克萨耶夫老头子和另外几个白胡子的老头儿也来了……年轻人是迫不得已,老头子们却是心甘情愿、兴高采烈地来了。
  葛利高里·麦列霍夫把雨衣帽子戴在制帽上,在后列里走着。愁云漠漠的天上洒下雨点。黑云在一片嫩绿的草原上空翻滚。一只鹰在乌云波浪似的边际下飞翔。鹰偶尔搧动一下翅膀,然后又展开,捕捉风势,卷进空气的激流,闪着灰暗的棕色淡光,斜着身子向东方飞去,越飞越远、越小。
  草原上是一片湿润的碧绿。有些地方,偶尔可以看到一片片枯萎的去年的苦艾,闪着紫光的金鱼草和一些古垒在山岗顶上闪着灰暗的光亮。
  哥萨克们走下山坡,开往卡尔金斯克镇时,遇到了一个放牛的哥萨克少年。他光着脚,摇晃着鞭子一步一滑地走着。看到这些骑马的人,就停住脚步,仔细地打量着他们和那些浑身溅满污泥、扎着尾巴的马匹。
  “你是哪个村的人?”伊万·托米林问。
  “卡尔金人,”小家伙从披在脑袋上的短衫下笑着,活泼地回答说。
  “你们镇上的哥萨克出发了吗?”
  “早走啦。打赤卫军去啦。大叔,您能不能给点儿烟叶卷根烟抽呀,啊?”
  “给你点儿烟?”葛利高里勒住马,问。
  小家伙来到他跟前。他那卷起的裤腿已经湿了,露着红裤绦。他毫不胆怯地看着正从口袋里往外掏烟荷包的葛利高里的脸,用悦耳的中音说:
  “你们只要往下坡一走,马上就会看到死尸了。昨天我们镇上的哥萨克往维申斯克押解俘虏的红鬼,就在这里把他们都砍啦……大叔,我在砂垒那儿放牲口,从那儿看到哥萨克们把俘虏全都砍死啦。哎呀,真可怕!哥萨克一举起马刀,俘虏们就鬼哭狼嚎,四散奔逃……后来我到那儿去看了看……有一个肩膀被砍下来,他还直喘气呢,可以看到他的心还在胸窝里跳,可是肝却发青啦……真可怕!”他又重复了一遍,心里在纳闷儿,怎么哥萨克们对他说的情况竟一点也不害怕呢,至少当他打量着葛利高里、赫里斯托尼亚和托米林脸上那种毫无反应的、冷漠的神色时,是这样想的。
  他抽着烟,摸了摸葛利高里的湿漉漉的马脖子,说了声:“谢谢啦,”便向牛群跑去。
  大道的旁边,一道春水冲出的浅沟里横着被砍死的赤卫军尸体,上面盖了一层薄薄的黄土。可以看到深蓝色的、象锡铸的、嘴唇上凝结着干血的脸,蓝棉裤外面黑乎乎的光脚。
  “连收拾他们都叫人恶心……这些混帐玩意儿!”赫里斯托尼亚嗡嗡地说,突然猛地抽了自己的马一鞭子,追过葛利高里,跑下山去。
  “好啊,在顿河的土地上也已经血流成河啦,”托米林的脸颊抽搐着,笑道。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21:05: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章
 
  本丘克手下有名机枪手,是鞑靼村的哥萨克马克西姆卡·格里亚兹诺夫。在跟库捷波夫的队伍的战斗中他的马被打死了,从那时候起,他就不可救药地喝起酒来,沉溺在赌博中。马克西姆卡骑的那匹毛皮象牛、脊背上有一道银色白毛的马被打死以后,他就扛着马鞍子,一直扛了四俄里,待他看到,从疯狂攻来的白军手中逃出性命已经无望的时候,他就从鞍子上扯下豪华的肚带,拿着笼头,开了小差。后来到了罗斯托夫,不久,在赌“二十一点”时,输掉了从被他砍死的大尉身上摘下来的刀鞘镶银的马刀,输掉了剩下的马具;最后,输掉了裤子和软羊皮靴子,于是光着身子回到了本丘克的机枪队。本丘克给他弄到一身衣服,劝说了他一番。马克西姆卡也许从此就改邪归正了,可是在争夺通往要塞的战斗中,一颗子弹打进了他的脑袋。可怜马克西姆卡的蓝色眼珠破流到衬衣上,血从脑壳里,象从打开的罐头里涌出来。仿佛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这个维申斯克的哥萨克格里亚兹诺夫——昔目的偷马贼和不久前的不可救药的酒徒。
  本丘克看了一眼正在痛苦地抽搐的马克西姆卡的身体,然后关心地擦去机枪筒上的血渍,这是从马克西姆卡被打穿的脑袋里溅出来的。
  立刻就要退却。本丘克拖着机枪走了。扔下了在被炮火烧焦的土地上慢慢变冷、变僵的马克西姆卡的尸体。他那衬衣扯到脑袋上去的黝黑的身体赤裸裸地曝露在阳光下(他死去的时候,直往脑袋上拉衬衣,痛苦地挣扎)。
  全部由土耳其战线上回来的步兵组成的一排赤卫军,在第一个十字路口上构筑了阵地。一个前额光秃、头戴半旧的冬天皮帽子,帮着本丘克安装好机枪,其余的人横街构筑了一道象街垒似的阵地。
  “叫他们来吧!”一个大胡子战士望着近处山岗后面半圆形的地平线,笑着说。
  “现在咱们可以狠狠地揍他们啦!”
  “加油呀,萨马拉!”战士们对一个正在从板棚上往下拆木板的壮实小伙子喊道。
  “他们来啦!往这儿冲呢!“那个前额光秃的战士从伏特加酒仓库屋顶上爬下来后,大声喊道。
  安娜卧倒在本丘克身旁。赤卫军战士也都密密麻麻地卧倒在临时工事后面。
  这时候,有九名赤卫军战士,从右面,象田陇地里的鹌鹑一样,顺着相邻的一条胡同,跑到拐角处一所房子的墙后。其中一个跑着,还喊叫了一声:
  “敌人来啦!机枪快扫射吧!”
  十字路口霎时变得空荡荡的,非常安静,可是没过一会儿,一个制帽上扎着白带、马枪紧压在肋下骑马的哥萨克,拖着滚滚烟尘,从墙后冲出来。他猛力勒住奔马,马的后腿都蹲了下去。本丘克用手枪打了一枪。哥萨克趴在马脖颈上,往后跑去。原先卧倒在机枪旁边的那些步兵心慌意乱,不知所措,有两个顺着板棚跑去,卧倒在大门口。
  看得出,这些战士立刻就会溃散、逃跑。他们已经紧张到了极点,鸦雀无声,从他们那惊惶失措的眼睛里可以清楚地看出,他们是顶不住的……随后发生的一切,本丘克特别清楚地记住了这一瞬间。安娜头上缠的绷带歪到后脑勺上,她激动异常,脸色煞白,头发散乱,变得简直认不出来了。她一跃而起,端着步枪,回过头来,手指着骑马的哥萨克在那里消失的房子,用同样变得听不出是她的嘶哑的声音喊道:“跟我来!”——便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
  本丘克站了起来。他糊里糊涂地喊了几声。从旁边的一个步兵手里抓过一枝步枪,——觉得两条腿哆嗦得要命,跟着安娜跑去,他喊哪,叫啊,要她回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急得浑身无力,两眼发黑。他听到后面几个跟着跑上来的人的喘息声,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不可避免的、奇特的结局已经迫在眉睫。在这一刹那,他已经明白,她的行动不可能带动其余的人随之冲杀,是毫无意义的,不理智的,注定要失败的。
  在离房子拐角处不远的地方迎面遇上了飞驰而来的哥萨克。从他们那方面传来一阵阵参差不齐的枪声。子弹在飞啸。安娜可怜的尖叫声。她伸出一只手,眼睛象发疯似的,一屁股坐到地上。本丘克没有看到哥萨克们已经拨马跑了回去,也没有看到原来卧倒在他的机枪旁边的十八名步兵中有些人受到安娜的热情鼓舞,已经把哥萨克们击退了。他眼里只有她一个人,在他的脚边挣扎的她一个人。他的两手毫无感觉地把她翻过身来,想把她抱到什么地方去,这时候他看到她的左肋在出血和几缕耷拉在伤口四周的蓝布上衣的破布条,——他明白,她是被爆炸性子弹打中了,知道安娜是活不成了,而且在她那朦胧的眼睛里已经看到了死神的影子。
  有人推开他,把安娜抬到附近的院子里,放在板棚檐下的阴凉地方。
  前额光秃的那个战士把一团团的棉花压在安娜的伤口上,又拿下来扔掉,棉花团浸满了血,鼓胀起来,变成黑色。本丘克镇静下来,解开安娜的上衣领子,撕下自己的内衣,揉成布团,压在伤口上,看到鲜血冒着泡往外涌,热气直往伤口里钻,看到安娜的脸变成了青灰色,嘴在痛苦地哆嗦,肺还在不停地呼吸:空气从嘴里和伤口里冒出来。本丘克撕开她的衬衣,无所顾及地露出她那垂死的冒着热气的身体,好不容易才用棉花团把伤口堵住。过了几分钟,安娜恢复了知觉。深陷进去的眼睛从充血的黑眼眶里朝伊利亚瞥了一下,颤抖的眼睫毛又把它们遮上了。
  “水!热死啦!”她喊叫、挣扎、折腾起来,哭喊着,“我要活!伊利亚——啊——啊——啊!……亲爱的!啊啊啊!”
  本丘克把肿胀的嘴唇贴在她火热的脸颊上,用杯子往她的胸膛上倒水。肩胛骨的洼洼里积满了水,但不久就蒸发干了。垂死的高烧正在煎熬着安娜。不管本丘克往安娜的胸膛上倒多少水,她还是翻来覆去地挣扎,从他手里挣脱。
  “热死啦!……象火烧!……”
  她变得软弱无力;身上稍微凉爽了一点,清楚地说:
  “伊利亚,这是为什么呀?唉,你看,这一切是多么简单……你真是个怪人!……太单纯啦……伊利亚……亲爱的,想办法告诉妈妈……你知道……”她半睁开好象是笑得眯缝起来的眼睛,想要制服痛苦和恐怖,仿佛被什么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似的,含糊不清地说:“起初,只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接着震动了一下,象着了火似的……马上全身都烧起来……我觉得——我要死啦……”看到本丘克在痛苦地,不以为然地直摇手,就皱起眉头。“算啦!闷死啦……哎呀,闷得喘不过气来!……”
  在疼痛间歇的时候,她不断地说话,说得很多,似乎是拼命想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本丘克怀着无限恐怖的心情看到,她的脸闪着亮光,鬓角处变得更加明彻,蜡黄了。他把视线移到毫无生气地放在身边的胳膊上,只见她的手指甲里正凝起透出粉红色的青血印。
  “水……往胸膛上……啊,热死啦!”
  本丘克赶快跑到屋里去取水。等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听不到板棚下安娜的呻吟声了。夕阳照在被最后一次抽搐扭歪的嘴上,照在象蜡塑的、紧按在伤口上,还有点儿热气的手掌上。他慢慢地抱住她的肩膀,把她抱起来,注视着鼻梁上细碎的雀斑已经变成黑色的尖鼻子,捕捉着两道弯斜的黑眉毛下面的瞳人里凝集的微光。软弱无力地向后仰着的脑袋越垂越低,姑娘细脖子上的蓝色血管里在跳着最后的几次脉搏。
  本丘克把嘴唇贴在她那半睁半闭的黑眼皮上,叫道:“朋友!阿尼娅!”他挺直了身子,急转身,两手紧贴在大腿上,一动不动地、很不自然地挺着身子走开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21:06: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章
 
  这些日子,他处在象害了伤寒病一样的昏迷状态中。他照常走路、做些什么事情、吃饭、睡觉,但是这一切都仿佛在朦胧的睡态中,痴痴呆呆,迷迷糊糊。他用失去理智的、红肿的眼睛看着周围的世界,连熟人都认不出来,看人的神态,就象个醉汉或者大病初愈的人一样。从安娜死的那天起,他已经变得麻木不仁没有任何愿望,什么也不想。
  “吃饭吧,本丘克!”同志们请他吃,他就呆呆地盯着一个什么地方艰难地、懒洋洋地翕动着颚骨吃起来。
  同志们观察他,商量着送他进医院。
  “你病了吗?”第二天,机枪手中有一个人这样问他。“没有。”
  “好,那咱们来抽烟吧。兄弟,你不能让她起死回生,不要在这方面白白地浪费精力啦。”
  到了睡觉的时候,同志们对他说:
  “上床去睡吧。到时候啦。”
  他就上床躺下。
  他在这种暂时离开现实的状态中度过了四天。第五天,克里沃什雷科夫在街上遇上了他,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啊哈,原来是你呀,我正在找你哪。”克里沃什雷科夫不知道本丘克的不幸遭遇,很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吃惊地笑着问。“你怎么这副相啊?是不是喝了两杯?你听说,要派特遣队到顿河北部地区去的事儿吗?已经选出了一个五人委员会。由费奥多尔领导。现在只能指望顿河北部地区的哥萨克了。否则我们就要完蛋啦。情况很严重!你去吗?我们非常需要宣传员。去吧,怎么样?”
  “去,”本丘克简短地回答。
  “那太好啦。咱们明天就出发。到奥尔洛夫老爹那儿集合,他是咱们的向导。”
  本丘克在失魂落魄的精神状态中准备起行装。第二天,五月一日,就跟特遣队一同出发了。
  这时候,顿河苏维埃政府受到了严重的威胁。德国占领军从乌克兰压过来,下游各村镇和军区已经完全陷于反革命叛乱中。
  波波夫将军在过冬地区流窜,从那里威胁着新切尔卡斯克。从四月十日直到十三日在罗斯托夫召开的州苏维埃代表大会曾不得不数次中断,因为叛乱的新切尔卡斯克人已经迫近罗斯托夫,并且占据了市郊地区。只有北方的霍皮奥尔斯克和梅德维季河口地区还留有一些革命的温床,所以,波乔尔科夫和其他一些对顿河下游的哥萨克的支持已经失去信心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想往这些温暖的地方跑了。动员工作中止了,不久前当选为顿河人民苏维埃主席的波乔尔科夫,根据拉古京的建议,决定到北部地区去,想在那里动员组织三四团从前线回来的哥萨克,把他们投到抗击德国人和镇压下游的反革命叛乱的战斗中去。
  成立了一个以波乔尔科夫为首的五人紧急动员委员会。四月二十九日,从国库领了一千万金卢布和尼古拉政府钞票的动员费,为了护送这些装钱的箱子,匆忙组织了一个押运队——大部分是原卡缅斯克地方部队的哥萨克——又挑选了几个哥萨克宣传鼓动员,特遣队于五月一日,已经是在德国飞机的扫射下出发,向卡缅斯克挺进。
  铁路沿线,塞满了从乌克兰撤退下来的赤卫军兵车。叛变的哥萨克拆毁了桥梁,蓄意使列车脱轨、颠覆。德国人的飞机每天上午在新切尔卡斯克——卡缅斯克铁路线上象鹰群一样盘旋飞行,不时俯冲下来,——用机枪扫射一阵,赤卫军战士纷纷从兵车上跳下来;响起噼噼啪啪的步枪的射击声,到处的车站上,笼罩着煤渣和战争的硝烟气味混成的烟雾。飞机已经钻到难以想象的高空中去,可是射手们还在向飞机射击,浪费着子弹,从列车旁边走过的人穿的靴子被空弹壳一直没到脚踝。弹壳把沙土地全都覆盖了,就象十一月里被金黄色的橡树叶覆盖的山谷。
  到处是一片战争破坏的景象:土坡上堆满了烧焦的和炸坏的黑乎乎的车厢,电线杆上,缠着炸断的电线的白磁瓶闪着砂糖似的亮光。到处是被毁坏的房子,铁路沿线的防雪栅仿佛都被暴风卷吹走了……
  特遣队往米列罗沃方向走了五天。第六天早晨波乔尔科夫把五人委员会的委员们召集到自己的车厢里来。
  “这样乘车走是不行的!咱们把所有的财物都扔掉,以行军队形前进吧。”
  “你怎么啦!”拉古京大吃一惊,叫道。“当我们以行军队形艰难地往梅德维季河口爬行的时候,白军早就捷足先登啦。”
  “路程太远啦,”穆雷欣犹豫不定地说。
  不久前才追上特遣队的克里沃什雷科夫没有说话,裹在扣带已经褪色的军大衣里。他正在发疟疾,吃奎宁吃得耳朵里嗡嗡直响,头疼得要命,浑身热得象火烧一样,他没有参加讨论,弯着身子坐在一个砂糖袋子上。眼睛上蒙着一层疟疾病的凝膜。“克里沃什雷科夫,”波乔尔科夫眼睛盯着地图,叫道。“你说什么?”
  “没有听见我们在谈什么问题?我们在讨论,应该以行军队形前进,否则的话,敌人追上来,我们就完啦。你觉得怎样?你比我们有学问,说说你的看法吧。”
  “以行军队形前进是可以的,”克里沃什雷科夫一字一句地说起来,但是疟疾突然又发作了,他象狼一样咬了咬牙齿,微微地哆嗦起来。“如果能减少一些辎重,是可以的。”波乔尔科夫在门口展开了地区地图。穆雷欣捏着地图的两角。地图被从阴沉的西方刮来的风一吹,上下翻动,呼啦呼啦地叫着,要从手里挣脱出去。
  “看,咱们就这么走!”波乔尔科夫用烟熏黄的手指斜着在地图上划了一下。“看到比例尺了吗?大约有一百五十俄里,最多二百。干吧!”
  “就这么干,管他妈的呢!”拉古京同意说。
  “米哈伊尔,你以为如何?”
  克里沃什雷科夫懊丧地耸了耸肩膀。
  “我不反对。”
  “我立刻就去告诉哥萨克,叫他们卸车。要争取时间。”穆雷欣用等待的目光看了看所有的人,见没有人反对,便跳下车去。波乔尔科夫的特遣队乘的这列军车,在这个细雨霏霏的早晨,停在离白卡利特瓦不远的地方。本丘克躺在自己的车厢里,用军大衣蒙着脑袋。哥萨克就在他身边烧茶,哈哈大笑,互相开玩笑。
  万卡·博尔德列夫——米古林斯克的哥萨克,喜欢开玩笑。总是废话连篇——正在嘲笑一个同行的机枪手。
  “伊格纳特,你是哪省人?”他用被烟草熏得沙哑的嗓音哼哼道。
  “坦波夫省,”老实巴交的伊格纳特用柔和的低音回答说。“大概是莫尔先斯克村人吧?”
  “不是,是沙茨基村的人。”
  “啊啊啊……沙茨基人都是些勇敢的小伙子:打起架来,七个一起上都不怕。沙皇登极的时候,用黄瓜砍死牛犊子,是不是就出在你们村儿?”
  “够啦,别耍贫嘴啦!”
  “哎呀,是啊,我记错啦,这事儿不是出在你们村儿,好象你们村儿用馅饼盖了一座教堂,后来想把它放在豌豆上推下山去。有这么回事儿吧?”
  茶烧开了,伊格纳特这才暂时摆脱了博尔德列夫的嘲笑。但是等刚一坐下来吃早饭,万卡又开始了:
  “伊格纳特,你好象不大喜欢吃猪肉吧?不爱吃,是吗?”“不,爱吃。”
  “哪,给你这根猪鸡巴吃。好吃极啦!”
  爆发出一阵哄笑。不知是谁呛着了,咯咯地咳了半天。大家乱成一团,靴子踏得直响,过了一会儿,伊格纳特气喘吁吁,生气地说道:
  “你自个儿吃吧,鬼东西!你拿着自个儿的鸡巴瞎晃什么?”
  “不是我的鸡巴,是猪鸡巴。”
  “全他妈的一样,——臭玩意儿!”
  满不在乎的博尔德列夫用沙哑的声调拉着长声说:“臭——玩——意——儿?你不糊涂吧?复活节人们还拿它祭神呢。你就痛快地说吧,你是怕破斋……”
  博尔德列夫的同乡,一个漂亮的浅棕色胡子的哥萨克,得过全部四枚乔治十字章,劝他说:
  “算了吧,伊万!跟庄稼佬打交道,你非吃亏不可。他要是吃猪鸡巴,他就要找公猪。这地方你到哪儿去找呀?”
  本丘克闭起眼睛躺着。这些话他根本听不进去,他正在受着新恨和仿佛更加厉害的旧痛的折磨。白雪茫茫的草原在他紧闭着的眼睛的昏暗中闪光,地平线上涌起远方褐色的林脊;他仿佛感到冷风阵阵,看到安娜就躺在他身旁,看到她的黑眼睛、可爱的嘴上刚毅、温柔的线条、鼻梁边不显眼的雀斑、额角上的若有所思的皱纹……他听不清从她的嘴唇上滑下的话语:因为这些话说得模糊不清,而且总被别的什么人的话声和笑声打断,但是从眼睛闪出的光芒、从颤抖的弯弯的睫毛上,可以猜出她在说什么……一会儿,他又看到了另一个安娜:脸色青中透黄,两颊上泪痕纵横,尖鼻子,嘴唇上刻着痛苦和难看的皱纹。
  他弯下腰去,吻她那呆滞的黑眼窝……本丘克呻吟起来,他用手掌捂住嘴,想止住恸哭。安娜连一分钟都不肯离开他。她的形象没有消失,时间也不曾抹去它的光辉。她的音容、身段、走路姿势、动作、表情和眉毛的抖动——所有这一切,一样样的拼合起来,就凑成了一个完整的、活生生的安娜。他想起了她那热情洋溢、富于浪漫主义的演说,想起和她一同度过的时光。这些生动的、历历在目的往事使他的痛苦增加了十倍。
  大家一听到下车的命令,就把他叫醒。他站起身,无动于衷地收拾了一下东西,走出车厢。然后帮着往下卸东西。又同样无动于衷地坐上大车,上路了。
  下起了小雨。路边的矮草都淋湿了。
  草原。野风在山脊和洼地里尽情地飞舞、呼啸。可以看到远处和近处村落和宅院。火车头冒出的黑烟和车站的红色房舍都落在后面。在白卡利特瓦雇的四十多辆大车沿着大道摆了一长串。马匹走得很慢。被雨浸透的黑色粘土路泥泞难行。车轮子上沾满了粘土,泥水四溅。车前车后,簇拥着一群群白卡利特瓦地区的矿工。他们为了逃避哥萨克的横暴,逃往东方。他们都带着家属和破旧的家具。
  在小站格拉奇附近,罗曼诺夫斯基和夏坚科的受了重创的赤卫军支队追上了他们。战士们个个满脸污泥,苦战、睡眠不足和缺乏给养,把他们折磨得狼狈不堪。夏坚科走到波乔尔科夫跟前来。他那留着英国式小胡子和生着软软的小鼻子的漂亮的脸憔悴、枯瘦。本丘克正从他们身边走过,听见眉毛拧在一起的夏坚科恶狠狠地、疲倦地说:
  “你胡扯些什么?难道我不了解我的战士吗?事情糟得很,还有那该死的德国人!我现在上哪儿去集合队伍呀?”
  波乔尔科夫跟夏坚科谈话以后,变得愁眉苦脸,若有所失,他追上了自己的马车,激动地对抬起身来的克里沃什雷科夫谈了起来。本丘克注视着他们,看到克里沃什雷科夫一只胳膊肘撑着身子,另一只手在空中砍了一下,象连珠炮似地说了几句话,波乔尔科夫顿时高兴起来,跳上装着机枪的马车,这位炮兵的六普特重的身体往车沿上一压,马车就嘎喳响了一声;车夫扬鞭催马,污泥飞溅。
  “快赶!”波乔尔科夫眯缝起眼睛,迎风敞开皮上衣,喊道。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21:06: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章
 
  特遣队往顿涅茨地区腹地行军几天,直奔克拉斯诺库特斯克镇。乌克兰村民一如既往,亲热地迎接队伍:兴高采烈地出卖食物和草料,提供住处,但是只要一谈到雇他们的马去克拉斯诺库特斯克,乌克兰人就迟疑起来,搔着后脑勺,断然拒绝了。“我们多给好钱,你为什么不干呀?”波乔尔科夫追问一个乌克兰人说。
  “这有啥难懂的,我不想为这几个钱去卖命。”
  “我们要你的命干什么,你只须把马和车雇给我们就得啦。”“不,不去。”
  “为什么不去?”
  “你们是到哥萨克地方去,是吧?”
  “是的,这怎么啦?”
  “怎么啦?可能打仗,或者发生别的什么事情。难道俺就不爱惜自个儿的小命啦?我的马也完啦,俺今后还怎么过日子?不行,大叔,别罗嗦啦,俺不去!”
  越走近克拉斯诺库特斯克地区,波乔尔科夫和其余的人就愈感到不安。老百姓的情绪也发生了变化:如果说起初走过的一些村庄,还是愉快热诚地接待他们,那么后来的村落对特遣队则表现出了敌意和戒备。他们很不情愿地出卖食物,回答问题总是躲躲闪闪。村里的青年人也不再象起初一些村落的小伙子们那样,象条花带子似的围住特遣队的车辆了。而是愁眉不展地、怀有敌意地从窗子里窥视,或者匆匆走开。“你们是不是信仰正教的?”特遣队里的哥萨克生气地质问道。“你们干么象枭鸟见了粮食粒一样看我们呢?”在纳戈林斯克乡的一个村子里,万卡·博尔德列夫因为受到冷遇,气得快发疯了,他把帽子往广场的地上一摔,一面贼眉贼眼地四下张望着,怕上司走来看见,一面沙哑地叫喊道:“你们是人还是鬼?为什么不说话?真见他妈的鬼!人家在为保护你们的权利流血,你们却不屑正眼看看我们!这是哪门子规矩,简直是太没有良心啦!同志们,现在人人平等,——不分什么哥萨克和霍霍尔啦,不用他妈的装什么大头蒜。赶快把鸡和鸡蛋拿来,我们全都付给你们尼古拉票子!”有五六个听博尔德列夫发牢骚的乌克兰人象套在犁上的马一样,都低着头站在那里。
  对博尔德列夫热诚的演说却连一个搭腔的都没有。“你们过去是霍霍尔,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现在照旧是霍霍尔!妈的,叫你们都爆成碎片儿!你们这些大肚资产阶级,怎么劝说你们也不听!”博尔德列夫气得又把自己的破帽子摔在地上,满腔鄙视的怒火,烧得他满脸通红。“在你们这鬼地方,就是冬天也连捧雪都要不出来!”
  “别汪汪叫啦!”这是几个乌克兰人四散时说的唯一的一句话。
  也是在这个小村子里,一个上了年纪的乌克兰女人问赤卫军里的一个哥萨克说:
  “听说,你们要抢光、杀光,这是真的吗?”
  哥萨克眼都没有眨,就回答说:“是真的。倒不是要把所有的人都杀光,我们是要把老头子们全宰啦。”
  “喂呀,我的上帝!你们宰他们有啥用呀?”
  “我们用他们来下饭:这会儿的羊肉一股子青草气。不好吃,可是把老爷子放到锅里一熬,就可以煮出上好的肉汤……”“您这是什么话呀,是在开玩笑吧?”
  “大婶子,他在胡说八道!犯傻哪!”穆腹欣插口说。而当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穆雷欣狠狠地把开玩笑的人批了一顿:
  “你要懂得怎样开玩笑和跟什么人才能开玩笑!为了这样的玩笑,波乔尔科夫会打你的耳刮子!你为什么还要制造混乱?她会到处去胡传,说咱们真的杀老头子。”
  波乔尔科夫缩短了休息和宿营的时间。他心里很焦躁,急着往前赶,在进入克拉斯诺库特斯克镇地区的前一天,他和拉古京谈了很久,讲了自己的心事:
  “伊万,咱们不应该定得太远。一到霍皮奥尔河口镇,立刻就开展工作!咱们张榜招兵:饷钱一百卢布,但是他们必须自带战马和装备来,不能胡花老百姓的钱。咱们从霍皮奥尔河口溯流而上:经过你的家乡布卡诺夫斯克、斯拉谢夫斯克、费多谢耶夫斯克、库梅尔仁斯克、戈拉祖诺夫斯克和斯库里申斯克等各镇。等咱们到达米哈伊洛夫斯克镇的时候,咱们就有一个师啦!依你看,咱们招募得到吗?”
  “如果那儿太平无事,招募得到。”
  “你认为那儿也已经叛乱了吗?”
  “我怎么知道呢?”拉古京捋了捋稀疏的小连鬓胡子,用尖细、抱怨的口吻说道:
  “我们来晚啦……费佳,我担心咱们恐怕来不及啦。军官们正在那儿干自己的事儿呢。必须赶紧去……”
  “我们这不是在赶嘛。你可别心慌意乱哟!咱们可不能恐慌呀。”波乔尔科夫的眼神变得非常严厉。“咱们率领着这么多人,怎么能心慌意乱呢?来得及!能冲过去!两个星期以后,咱们就能既打白匪军,又打德国鬼子啦!叫他们全都见鬼去,我们把他们统统赶出顿河的土地!”他沉默了一会儿,贪婪地吸完纸烟,然后说出了隐藏在心底的忧虑:“如果咱们来晚了——那咱们和顿河的苏维埃政权就全完啦。噢,可不能晚呀!如果军官们搞起来的暴乱抢在咱们前面,先蔓延到那儿——那就什么都完啦!”
  第二天黄昏时分,特遣队进入了克拉斯诺库特斯克镇管辖地区。还没走到阿列克谢耶夫斯基村,跟拉古京和克里沃什雷科夫同坐在前面的一辆大车上的波乔尔科夫看到在草原上牧放的畜群。
  “咱们向牧人问问情况,”他向拉古京建议。
  “你们去问吧,”克里沃什雷科夫支持说。
  拉古京和波乔尔科夫从大车上跳下来,朝畜群走去。太阳蒸晒下的牧场,草色玄褐。草长得很矮,蹄痕累累,只有道旁的山芥开着一小簇一小簇的黄花,粗壮的燕麦草在象毛掸似的沙沙作响。波乔尔科夫手掌里揉着一棵老苦艾顶尖,闻着刺鼻的苦味,走到牧人跟前。
  “你好啊,老大爷!”
  “托福托福。”“放牲口哪?”
  “是啊。”
  老头子愁眉苦脸,睁开眼从乱蓬蓬的白眉毛里朝外望着,手里摇晃着一根很粗的木棍。
  “老大爷,你们的日子过得可好啊?”波乔尔科夫问了个通常的问题。
  “上帝保佑,还过得去。”
  “你们这儿有什么新闻吗?”
  “没听到什么新闻。你们是什么人?”
  “当差服役的,回老家去。”
  “老家是哪儿呀?”
  “霍皮奥尔河口镇。”
  “那个波乔尔金是不是你们一伙儿的?”“是我们一伙儿的。”
  牧人一定是吃一惊,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煞白。“你害怕什么呀,老大爷?”
  “怎么会不害怕呀,善人哪,人家说你们要把正教徒全都杀光。”
  “胡说八道!是谁散布的这种谣言啊?”
  “前天村长在村民大会上说的。不知道他是听说的,还是收到了什么公文,说波乔尔金领着一帮加尔梅克人来了,要把所有的人全都杀光。”
  “你们这儿已经选出村长来了吗?”拉古京匆匆地看了波乔尔科夫一眼。
  波乔尔科夫正用黄牙齿咬住一根草茎。
  “几天前选出了村长。苏维埃散伙啦。”
  拉古京还想打听点儿什么,但是旁边的一只健壮的秃头公牛,趴到一头母牛身上,把它压在地上。
  “这混账东西,会把母牛压死!”牧人惊叫一声,撒腿向畜群奔去;象他这把年纪,竟跑得这么快,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一边跑着嘴里还在喊:“这是娜斯坚卡的小母牛……会压死的!……你往哪儿跑!……往哪儿跑,秃家伙!……”
  波乔尔科夫使劲甩着双手,朝马车定会。曾是一位好当家人的拉古京仍然站在那里,不安地瞅着被压到地上的瘦弱的小母牛,心里不由地想道:“这公牛真会把它压死!唉,这鬼东西!”
  只是在毫不含糊地看到小母牛已经完好地从公牛身下挣脱出自己的脊背,他才朝大车走去。“我们怎么办呢?难道顿河那岸真的已经重由村镇长统治了吗?”他下意识地问自己。但是他的注意力一瞬间又被站在道旁的一头漂亮的种牛给吸引住了。种牛在闻嗅一头套在宽大的挽具上的大黑母牛,不住地摇晃着宽脑门儿的大脑袋。它颈下的垂肉一直耷拉到膝盖,强健有力的细长身体绷得笔直,象琴弦一样,四条小短腿象柱子一样插到松软的土地里。拉古京不由自主地欣赏着这头纯种的公牛,用目光抚摸着它那带绛黄斑点的红色毛皮,整理了一下乱麻似的惊慌的思绪,叹了一口气,得出一个结论:“我们镇上最好也弄一条这样的纯种牛。我们那儿的种牛个儿太小啦。”这个念头是边走边冒出来的,等走近马车,看到哥萨克们一张张愁云密布的面孔,拉古京立刻考虑起他们现在必须走的行军路线来。被疟疾折磨得苦不堪言的克里沃什雷科夫——幻想家和诗人——对波乔尔科夫说:
  “咱们避开反革命恶浪,想跑到浪头的前面去,可是这股恶浪已经越过我们,滚滚而去。看来,我们是跑不过它了。它象惊涛骇浪,汹涌而下,一泻千里。”
  五人动员委员会的成员中,好象只有波乔尔科夫认识到当前处境的全部复杂性。他坐在那里,俯身向前,不停地对车夫喊着:
  “快赶!”
  队尾的几辆大车上唱起歌来,接着又沉默下去。哄笑和呼叫声象打雷似的,压下车轮的轰隆声,从那里传来。牧人所谈的消息证实了。特遣队在路上遇见了一个从前线归来的哥萨克,他和妻子一同坐车到斯韦奇尼科夫村去。他戴着肩章和帽徽。波乔尔科夫探问了他一番,脸色变得越发阴沉了。
  特遣队走过了阿列克谢耶夫斯基村。下起雨来了。天色阴暗。只是从东方的黑云缝里露出一线阳光斜照的青色的远天。特遣队刚开始走下山坡,向道利人居住区的鲁巴什金行进时,就看到有许多人从那里往相反的方向跑,还有几辆大车也飞驰而去。
  “人们在逃哪。他们怕咱们……”拉古京■着其余的人,不知所措地说。
  波乔尔科夫喊道:
  “把他们叫回来!大声喊他们,见他妈的鬼!”有几个哥萨克坐在大车上飞弛而去,挥动着帽子。有人响亮地喊道:“喂——喂!……你们往哪儿跑呀?……等一等!……”特遣队的车辆驰入道利人居住区。风在宽阔、无人的街道上盘旋飞舞。在一家院子里,一个乌克兰老大娘喊叫着在往马车里扔枕头。她的丈夫光着脚,没戴帽子,拉着马笼头。到了鲁巴什金才获悉,波乔尔科夫派出的设营战士已被哥萨克的巡逻队俘虏,押到山岗那面去了。看来,哥萨克已经离这儿不远了。经过短暂的会议后,决定往回走。起初坚决主张继续前进的波乔尔科夫也动摇起来。
  克里沃什雷科夫一声不响,他的疟疾又发作了。
  “也许,咱们还可以继续前进吧?”波乔尔科夫向参加会议的本丘克问。
  本丘克冷冷地耸耸肩膀。对他来说,继续前进或者往回走——全都一样,只要走就行,只要能摆脱形影不离地追着他的忧愁就行。波乔尔科夫在装着机枪的马车旁边来回踱着,大谈其去梅德维季河口的好处。但是一个哥萨克宣传员急忙打断了他的话:
  “你疯啦!你要把我们领到哪儿去呀?领到反革命那儿去吗?老兄,别胡闹啦!我们要往回走!我们不想去白白送死!瞧,那是什么?你看见了吧?”他往小土岗上指了指。大家都回头看了看:小土岗上清晰地露出了三个骑马人的身影。
  “这是他们的侦察兵!”拉古京喊道。
  “瞧,还有哪!”
  骑马的人不时在土岗上出现。他们忽而聚到一起,忽而又分散开去,忽而隐没在土岗后面,忽而又重新出现。波乔尔科夫下令往回走。他们穿过阿列克谢耶夫斯基村。那里的老百姓显然已经预先得到哥萨克的警告,一看到特遣队的车辆走近,立刻就都躲藏起来,或四散逃走了。
  天色暗了下来。下着烦人的、没完没了的、冰凉的小雨。人们全都淋透了,冻得浑身直哆嗦。大家端着步枪,走在大车旁边,时刻准备射击。道路绕过一道长长的山坡,进入了一片洼地,穿过洼地,又弯弯曲曲地爬上山岗。哥萨克的侦察兵在山岗上忽隐忽现。他们跟踪着特遣队,使特遣队的人们本来已经很紧张的情绪更加紧张了。
  在一条横过洼地的沟谷边,波乔尔科夫从大车上跳下来,简短地命令其余的人说:“准备战斗!”他松开自己的马枪上的保险机,在车旁走着。沟谷里——有一道小堤坝——一片蓝蓝的春水。小池边潮湿的泥土上印满了来饮水的牲口的蹄印。坝顶长满了艾蒿和菟丝子,坝下水边,是一片憔悴的香蒲和尖叶子的榛子树在雨中沙沙作响。波乔尔科夫本以为会在这里遭到哥萨克的伏击,但是派到前面去的侦察员却一个人也未发现。
  “费奥多尔,他们现在不会来的,”克里沃什雷科夫把波乔尔科夫叫到大车跟前来低声说。“现在他们不会来进攻。夜间他们才来呢。”
  “我也这么想。”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21:07: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章
 
  西天乌云密布。夜幕低垂。远处,顿河沿岸一带,电光闪闪,橙黄色的闪电象只受了重伤在垂死挣扎的大鸟颤抖的翅膀。那里的天边,从乌云下透出夕阳的余辉。草原象只巨大的酒杯,斟满了寂静,在沟壑的皱褶里还隐藏着忧郁的白昼的回光。这天的黄昏景色不知怎么的,给人以秋天的凄凉感觉。就连那还没有开过花的野草也散发出一种无法形容的腐烂气息。波乔尔科夫一面走着,一面闻着各种潮湿的草香气味。他偶尔停下来,刮下沾在鞋后跟上的污泥;然后又挺直身子,艰难、疲倦地移动着他那笨重的身躯,敞着的皮上衣全淋透了,窸窣作响。
  到达波利亚科沃——纳戈林斯克乡的卡拉什尼科夫村的时候,已是深夜。机枪队的哥萨克离开大车,分散到各家各户去住宿。心神不安的波乔尔科夫命令设置步哨,但是哥萨克们很不情愿地集合起来去值勤。有三个居然拒绝去集合。“交同志审判会审判他们!不服从战斗命令者——枪毙!”克里沃什雷科夫火冒三丈,生气地说。
  提心吊胆的波乔尔科夫痛苦地挥了一下手,说道:“长途跋涉,把队伍拖垮了。他们是不会进行抵抗的。咱们完啦,米沙特卡!……”
  拉古京最后总算集合了几个人,派到村外去巡逻。“可别睡觉,弟兄们!否则,咱们就要束手就擒啦!”波乔尔科夫在巡视各家时,嘱咐那些特别接近他的哥萨克说。他整整在桌边坐了一夜,用手托着脑袋,沉重、嘶哑地喘息着。黎明前,他把大脑袋趴在桌子上,稍稍打了一个盹儿,但是罗伯特·弗拉申布鲁德尔从隔壁院子里走过来,立刻把他喊醒。开始准备出发。天已经亮了。波乔尔科夫从屋子里走出来。在门廊里遇到了刚挤完牛奶回来的女主人。
  “山岗上有马队在跑,”她冷冷地说。
  “在哪儿?”“就在村子外边。”
  波乔尔科夫跑到院子里一看:村子上空和象篱笆似的柳树梢头笼罩着白茫茫的晨雾,雾幕外,可以看到一队队人数众多的哥萨克队伍。他们在频繁调动,有的是小跑,有的在象兔子似的大跑,对村庄进行包围,并在不断地缩小包围圈。很快,机枪队的哥萨克开始往波乔尔科夫宿营的这个院子,往他坐的那辆装有机枪的马车跟前跑来。
  身体结实、额发很长的米古林斯克镇的哥萨克,瓦西里·米罗什尼科夫跑来了。他把波乔尔科夫叫到一旁,低下头说:“是这么回事儿,波乔尔科夫同志……他们刚刚派代表来,”他朝山岗那边挥了挥手,“他们叫我转告你,要咱们立刻放下武器,投降。不然,他们就要进攻啦。”
  “你!……狗崽子!……你对我说的什么话!”波乔尔科夫一把抓住米罗什尼科夫的军大衣领子,把他从自己身边推开,便朝装有机枪的马车奔去;抓起步枪的枪筒子,沙哑、粗暴地对哥萨克们喊道:
  “投降吗?……跟反革命分子有什么话好说?咱们要跟他们拚!跟我来!成散兵线!”
  大家从院子里跑出去。一窝蜂似地向村边跑去。五人委员会的成员穆雷欣在村头人家的院落边追上了气喘吁吁的波乔尔科夫。
  “真是罪孽啊,波乔尔科夫!跟自家弟兄我们也要流血、厮杀吗?算了吧!我们完全可以和平解决嘛!”
  波乔尔科夫看到队伍里只有一小部分人跟着他走,清醒的理智使他考虑到打起来一定要失败,便默默地把步枪大栓退掉,无精打采地挥了一下制帽,说道:“算啦,弟兄们!回去——回村子去……”
  大家都回来了。把队伍全部集合在三个毗连的院子里。不久哥萨克们就进了村子。一队有四十个骑兵的队伍从山岗上开下来。
  波乔尔科夫应米柳京斯克几个老头子的邀请,到村外去谈判投降的条件。敌人包围村庄的主力并没有撤出阵地。本丘克在半路上追上了波乔尔科夫,拦住他说:
  “我们要投降啦?”
  “敌我力量悬殊……怎么?……哼,有什么办法呢?”“你想找死啊?”本丘克气得浑身直哆嗦。
  他根本没有理会那些陪伴波乔尔科夫的老头子们,用高亢的、不成声的哑嗓子喊道:
  “告诉他们,我们不交出武器!……”他猛地一转身,挥舞着紧攥在手里的手枪,走了回去。
  回来以后,他试图劝说哥萨克突围,且战且走,冲向铁路线,但是大多数哥萨克的情绪是希望和平的。有些人扭过脸去,不理睬他,另一些人却敌对地声明说:
  “你去打吧,阿尼卡,我们决不跟亲弟兄打仗!”“我们就是没有武器,也信得过他们。”
  “马上就要过复活节啦——我们却要去流血吗?”本丘克走到自己坐的那辆停在仓房附近的大车跟前,把军大衣扔到车底下,躺在上面,手里紧握住有凸纹的手枪柄。起初他原想逃跑,但是他厌恶偷偷开小差的行径,于是他下意识地挥了一下手,决定等波乔尔科夫回来再说。波乔尔科夫过了三个钟头才回来。一大群陌生的哥萨克跟着他一起涌进了村子。有几个人骑在马上,还有些人牵着马走,其余的都是徒步,紧围着波乔尔科夫和斯皮里多诺夫上尉,——他是波乔尔科夫原在炮兵连的同事,现在却是追捕波乔尔科夫特遣队的杂凑队伍的指挥官。波乔尔科夫高高地昂着脑袋,直挺挺地、费力地走着,好象喝多了酒的人。斯皮里多诺夫面带狡狯的微笑,在对他说些什么。一个骑马的哥萨克跟在他身后,胸前紧抱着一根胡乱刨了一下的木杆,上面挂着大白旗。特遣队车辆停集的街道上和院子里已经挤满了新到的哥萨克。立刻就喧声大作。新到的哥萨克有许多跟波乔尔科夫队伍里的哥萨克是旧同事。高兴的喊声和哄笑响成一片:“喂,老伙计。哪一阵风把你刮来啦?”
  “噢,你好啊,好啊,普罗霍尔!”
  “托福托福。”
  “我们差一点儿没跟你干起来。还记得,咱们在利沃夫城下追歼奥地利人的事儿吗?”
  “亲家公,丹尼洛!亲家公,耶稣复活啦!”
  “真的复活啦!”响起一阵响亮的亲嘴的吧咂声:两个哥萨克捋着胡子,你看着我,我■着你,互相拍着肩膀,笑着。旁边又是另一种谈话:
  “我们还没有开斋呢……”
  “要知道你们是布尔什维克呀,你们还开什么斋呀?”“哎呀,看你说的,布尔什维克归布尔什维克,可我们也还信仰上帝呀。”
  “呵!你就胡扯吧?”
  “我说的实话!”“那你戴十字架吗?”
  “你看,这不是嘛。”于是大脸盘、身体强健的赤卫军哥萨克,翘起嘴唇,解开军便服的领子,把一个挂在红铜色毛烘烘的胸膛上发绿的铜十字架拿了出来。
  追捕“叛徒波乔尔科夫”队伍里的那些手里拿着叉子和斧头的老头子,都惊讶地交换着眼色,说道:
  “可人们都说,你们好象不信耶稣教啦。”
  “好象你们都变成魔鬼啦……”
  “人家说,你们抢教堂,杀神甫。”
  “胡说八道!”大脸盘的赤卫军战士痛斥了这些胡言乱语。“那是瞎编了骗你们的。我在退出罗斯托夫以前还进过教堂,而且参加了圣餐式呢。”
  “那请你讲讲吧!”一个面貌丑陋的小老头子,手里拿着一杆锯去半截的长矛,兴高采烈地拍手说。
  街道上和院子里到处是一片欢声笑语。但是过了半个钟头,来了几个哥萨克,其中一个当过司务长,是博戈夫斯克镇的,他们推开紧紧围在一起的人们,沿街走去。
  “凡是波乔尔科夫队伍里的人——快去集合点名!”他们叫喊道。
  斯皮里多诺夫上尉穿着保护色衬衣,戴着保护色肩章,他摘下钉着象块砂糖似的闪着白光的军官帽微的制帽,向四面转动着身子,嘴里喊着:
  “凡是波乔尔科夫队伍里的人,都站到左面,到篱笆旁边去!其余的人都站到右边去!我们,曾经跟你们一同上前线打过仗的弟兄们,已经和你们的代表团谈妥啦,你们暂时必须把所有的武器都交给我们,因为拿着武器,老百姓害怕,请你们把步枪和其他武器都放到你们的大车上,我们共同来保存这些武器。我们要把你们这支队伍送到克拉斯诺库特斯克去,到了那里,在镇苏维埃,你们将领回你们的全部武器。”
  赤卫军的哥萨克们发出一阵嗡嗡声。从院子里传出几声叫喊。库姆沙特斯克镇的哥萨克科罗特科夫喊道:“我们不交!”
  挤满人的街道上和院子里响起了一阵暴风雨般的呼叫声。追来的哥萨克都涌到右面去,波乔尔科夫的赤卫军战士七零八落、一堆一撮地仍然站在街中心。克里沃什雷科夫肩上披着军大衣,象被追逐的野兽似的,不断地四下张望。拉古京直撇嘴。响起一阵困惑的嗡嗡声。
  本丘克决心不交武器,他端着步枪,迅速走到波乔尔科夫面前。
  “我们决不能交出武器!你听见了吗?!……”“现在晚啦……”波乔尔科夫使劲揉着手里的部队人员名单低语道。
  这一张名单转到斯皮里多诺夫手里。他迅速把名单看了一遍,问道:
  “这上面是一百二十八人……其余的人在哪儿呀?”“路上掉队啦。”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哪,好吧。请你下命令吧。”波乔尔科夫头一个解下带套的手枪;交出武器的时候,含糊不清地说:
  “马刀和步枪都放到大车上。”
  开始交出武器。赤卫军战士们无精打采地把武器扔到大车里,有人隔着篱笆就把手枪扔过去,有人在院子里乱转,把手枪藏了起来。
  “凡是不交武器的人,我们都要挨个搜查!”斯皮里多诺夫得意地张着大嘴喊道。
  本丘克领导下的一部分赤卫军拒绝交出步枪;他们被强行解除武装。
  一名机枪手引起了一场风波,他拿着机枪的扳机骑马跑出了村子。有几个人利用骚动的机会藏了起来。但是斯皮里多诺夫立刻派出一队押送兵,把全部跟波乔尔科夫在一起的人给包围起来,进行搜查,还点起名来。被俘的人都很不情愿地回答着,有几个人叫喊说:
  “还查对什么,都在这儿啦!”
  “把我们送到克拉斯诺库特斯克去吧!”
  “同志们!收场吧!”
  斯皮里多诺夫把装钱的箱子贴上封条,派了一支加强的押运队,送往卡尔金斯克镇,然后就叫俘虏排好队,他转眼就改变了腔调和称呼,命令道:
  “成两路纵队!向左转!右转弯,开步走!不准说话!”
  赤卫军队伍里立即响起了一片抱怨声。战士们乱七八糟、慢慢腾腾地走着,没过一会儿,队伍就乱了,三五成群地走起来。
  波乔尔科夫在最后劝说自己部下交出武器的时候,大概是希望会有个什么好的结局。但是押送他们的哥萨克把俘虏们一赶到村外,就开始用马去冲撞走在队伍边上的人。一个蓄着火焰似的大红胡子、耳朵上戴着因年久而变黑的耳环的老头子,无缘无故地抽了走在左边的本丘克一鞭子,鞭子梢在本丘克的脸颊上抽出了一条血印。本丘克回过身来,攥紧拳头,可是更加厉害的第二鞭子迫使他躲到人群中去。动物的自卫本能驱使着他949不由自主地这样做,在密密层层地走着的同伴们的身体掩护下,他在安娜死后,第一次皱起嘴唇,神经质地笑了,自己都在纳闷儿:每个人竟都这么强烈、固执地要活下去。
  开始殴打起俘虏来。老头子们,一见手无寸铁的敌人,就纵马去冲撞他们,——老头子们从马上俯身用鞭子和马刀背抽、砍他们。每个被打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想钻到人群中去;于是拥挤、呼叫,一片混乱。
  一个顿河下游的、身高体壮的赤卫军战士,举起双手,摇晃着,大声喊道:
  “要杀就痛痛快快地杀好了!……你们干么要侮辱人呀?”“你们为什么不信守诺言?”克里沃什雷科夫喊道。老头子们老实了点儿。押送队的一个年轻的、上过前线的战士,显然是同情布尔什维克,当有个俘虏问他:“你们把我们送到哪儿去?”他小声回答说:
  “有命令——叫把你们送到波诺马廖夫村去。你们别害怕,弟兄们!我们不会伤害你们的。”
  俘虏被押到了波诺马廖夫村。
  斯皮里多诺夫带着两个哥萨克站在一家狭小的杂货店门口;他一个一个地把人放进去,并盘问:
  “姓什么,叫什么?哪儿的人?”他把回答登记在一个油污的战地笔记本上。
  轮到了本丘克。
  “姓什么?”斯皮里多诺夫把铅笔尖放在纸上,迅速朝这个赤卫军战士的宽额角、阴沉的脸看了一眼,他见这个人的嘴唇在翕动,象要吐痰似的,便把身子往旁边一扭,喊道:“滚,混账东西!你就没名没姓地去死好啦!”
  受到本丘克榜样的鼓舞,坦波夫人伊格纳特也没有回答。还有第三个人,也甘愿无名无姓地死去,他沉默不语,跨过门限……
  斯皮里多诺夫亲自上了锁,派岗看守。
  当人们在小杂货店旁边瓜分从特遣队的大车里缴获的物品和武器时,邻近的一所房子里,一个由参加追捕波乔尔科夫的各村代表匆忙拼凑起来的军事法庭正在开会。
  身材短粗、黄眉毛的大尉,博戈夫斯克镇的瓦西里·波波夫担任法庭庭长。他坐在用毛巾遮上的镜子下面的桌子旁边,两只胳膊肘隔得很远,撑在桌面上,制帽推到扁平的后脑勺上。他那油晃晃的、憨厚而又严厉的眼睛不住地在哥萨克们——军事法庭的成员——的脸上探索着。大家正在讨论惩罚的办法。
  “各位老人家,我们怎么惩处他们呀?”波波夫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他侧着身子,对坐在他身旁的谢宁上尉耳语了些什么。谢宁急忙肯定地点了点头。波波夫的瞳人拉成了一条线,眼角上的喜悦光芒抹掉了,在稀疏的睫毛微微的遮掩下,顿时变成另外两只眼睛,闪着可怕的寒光。
  “我们怎么来惩罚这伙背叛自己家乡、毁灭哥萨克社会的人呀?”
  米柳京斯克镇的旧教徒费夫拉廖夫,仿佛被弹簧弹起来似地跳了起来。
  “枪毙!统统枪毙!”他开始象疯子似的摇晃起脑袋;用狂热的斜眼神打量着大家,咽着唾沫,大喊道:“绝不能饶恕他们,绝不能饶恕这些出卖耶稣的叛徒!他们都是些最凶恶的犹大,——杀死他们!……杀死他们!……把他们钉在十字架上!……把他们烧死!……”
  他那稀疏的、象线团一样的长胡子颤动着,夹杂着绛红斑点的白头发乱得象鸡窝。他气喘吁吁地坐下去,脸象砖一样红,嘴唇湿漉漉的。
  “把他们流放出去。可不可以呀?……”军事法庭的成员之一,季亚琴科迟疑地提议说。
  “枪毙!”
  “处死刑!”
  “我同意他们的意见!”
  “当众处死他们!”
  “把杂草从田地里除掉!”
  “处他们死刑!”
  “当然是枪毙啦!还有什么可讨论的呀?”斯皮里多诺夫愤愤地说。
  每一声喊叫都使波波夫嘴角的轮廓变得更加粗野,不久前那种富足的、对自己和周围的人都很满意的憨厚表情逐渐消失,嘴角耷拉下来,僵化成几条坚硬的曲线。
  “枪毙!……记录下来!……”他隔着书记官的肩膀■着他,命令说。
  “可是波乔尔科夫和克里沃什雷科夫……这些敌人——也枪毙?……太轻啦!”一个年迈的,但是身体健壮的哥萨克坐在窗户旁边,不停地在拨弄快要熄灭的灯芯,火气很大地叫嚷道。
  “他们是罪魁祸首,应该判处绞刑!”波波夫简短地回答说,并且又对书记官说:“记录;‘判决书。我们这些在下面签字的人……’”书记官也姓波波夫,是波波夫大尉的远房亲戚,低下梳得光光的、淡黄头发的脑袋,钢笔沙沙地响了起来。
  “大概,没有灯油啦……”有人遗憾地叹了口气。煤油灯光直闪晃。灯芯冒着黑烟。天花板上,撞到蜘蛛网里的苍蝇在静寂中营营地悲鸣,钢笔在纸上沙沙地响着,有位军事法庭的成员鼾声大作,艰难地喘着气。
 
判 决 书
 
  
  一九一八年四月二十七日(新历五月十日),卡尔金斯克、博科夫斯克和克拉斯诺库特斯克等镇所属各村选出下列人员为代表:
  瓦西列夫斯基村 马克萨耶夫·司捷潘
  博科夫斯基村 克鲁日林·尼古拉
  福明村 库莫夫·费奥多尔
  上亚布洛诺夫斯基村 库赫京·亚历山大
  下杜连斯基村 西涅夫·列夫
  伊林斯基村 沃洛茨科夫·谢苗
  孔科夫斯基村 波波夫·米哈伊尔
  上杜连斯基村 罗金·雅科夫
  萨沃斯季亚诺夫村 弗罗洛夫·亚历山大
  米柳京斯克镇 费夫拉列夫·马克西姆
  尼古拉耶夫村 格罗舍夫·米哈伊尔
  克拉斯诺库特斯克镇 叶兰金·伊利亚
  波诺马廖夫村 季亚琴科·伊万
  叶夫兰季耶夫村 克里沃夫·尼古拉
  马拉霍夫村 叶梅利扬诺夫·卢卡
  新泽姆采夫村 科诺瓦洛夫·马特维
  波波夫村 波波夫·米哈伊尔
  阿斯塔霍夫村 谢戈利科夫·瓦西里
  奥尔洛夫村 车库诺夫·费奥多尔
  克里莫—费多罗夫斯基村 楚卡林·费奥多尔
庭长瓦·斯·波波夫
 
判 决
 
  
  一、下列名单中与劳动人民为敌之强盗和骗匪,共计八十名,均判处死刑,执行枪决,其中有二名——波乔尔科夫和克里沃什雷科夫,系该匪帮首要分子——应处以绞刑。
  二、米哈伊洛夫斯基村之哥萨克安东·卡里特文措夫,因证据不足,宣告无罪。
  三、从波乔尔科夫队伍中潜逃,于克拉斯诺库特斯克镇被捕获之下列人犯:康斯坦丁·梅利尼科夫、加夫里尔·梅利尼科夫、瓦西里·梅利尼科夫、阿克肖诺夫和韦尔希宁——均按本判决书之第一项判刑(死刑)。
  四、死刑定于明日——四月二十八日(新历五月十一日)上午六时执行。
  五、特派谢宁上尉负责看守罪犯,各村应于今晚十一时前派两名带步枪之哥萨克听候谢宁上尉调遣;凡不执行本决定者,交军事法庭成员负责处置;行刑队由各村派人组成;每村各派五名哥萨克去刑场待命。
军事法庭庭长瓦·斯·波波夫
书记官阿·弗·波波夫(签字)
 
名 单
  
  一九一八年旧历四月二十七日,经由军事法庭判处之波乔尔科夫队伍人员死刑者名单如下:
     号数 籍 贯 姓 名 判 决
     1 霍皮奥尔河口镇 费奥多尔·波乔尔科夫 绞 刑
  2 叶兰斯克镇 米哈伊尔·克里沃什雷科夫 绞 刑
  3 卡赞斯克镇 阿夫拉姆·卡库林 枪 决
  4 布卡诺夫斯克镇 伊万·拉古京 枪 决
  5 下诺夫戈罗德省 阿列克塞·伊万诺维奇·奥尔洛夫 枪 决
  6 下诺夫戈罗德省 叶菲姆·米哈伊洛维奇·瓦赫特尔 枪 决
  7 贝斯特良河口镇 格里戈里·费季索夫 枪 决
  8 米古林斯克镇 加夫里尔·特卡乔夫 枪 决
  9 米古林斯克镇 帕维尔·阿加福诺夫 枪 决
  10 米哈伊洛夫斯克镇 亚历山大·布勃诺夫 枪 决
  11 卢甘斯克镇 加里宁 枪 决
  12 米古林斯克镇 康斯坦丁·姆雷欣 枪 决
  13 米古林斯克镇 安德烈·科诺瓦洛夫 枪 决
  14 波尔塔瓦省 康斯坦丁·基尔斯塔 枪 决
  15 科托夫斯克镇 帕维尔·波兹尼亚科夫 枪 决
  16 米古林斯克镇 伊万·博尔德列夫 枪 决
  17 米古林斯克镇 季莫费·科雷切夫 枪 决
  18 菲利姆——切尔宾斯克镇 德米特里·沃洛达罗夫 枪 决
  19 车尔内绍夫斯克镇 格奥尔吉·卡尔普申 枪 决
  20 菲利姆——切尔宾斯克镇 伊利亚·卡尔梅科夫 枪 决
  21 米古林斯克镇 萨韦利·雷布尼科夫 枪 决
  22 米古林斯克镇 波里卡尔普·古罗夫 枪 决
  23 米古林斯克镇 伊格纳特·泽姆利亚科夫 枪 决
  24 米古林斯克镇 伊万·克拉夫佐夫 枪 决
  25 罗斯托夫市 尼基福尔·弗罗洛夫斯基 枪 决
  26 罗斯托夫市 亚历山大·科诺瓦洛夫 枪 决
  27 米古林斯克镇 彼得·维赫利亚采夫 枪 决
  28 克列茨克镇 伊万·左托夫 枪 决
  29 米古林斯克镇 叶夫多基姆·巴布金 枪 决
  30 米哈伊洛夫斯克镇 彼得·斯文佐夫 枪 决
  31 多布林斯克镇 伊拉里翁·切洛比特奇科夫 枪 决
  32 卡赞斯克镇 克利缅季·德罗诺夫 枪 决
  33 伊洛夫林斯克镇 伊万·阿维洛夫 枪 决
  34 卡赞斯克镇 马特维·萨克马托夫 枪 决
  35 下库尔莫亚尔斯克镇 格奥尔吉·普普科夫 枪 决
  36 捷尔诺夫斯克镇 米哈伊尔·费夫拉廖夫 枪 决
  37 赫尔松斯克省 瓦西里·片捷列伊莫诺夫 枪 决
  38 卡赞斯克镇 波尔菲里·柳布欣 枪 决
  39 克列茨克镇 德米特里·沙莫夫 枪 决
  40 菲洛诺夫斯克镇 萨方·沙罗诺夫 枪 决
  41 米古林斯克镇 伊万·古巴廖夫 枪 决
  42 米古林斯克镇 费奥多尔·阿巴库莫夫 枪 决
  43 卢甘斯克镇 库兹马·戈尔什科夫 枪 决
  44 贡多罗夫斯克镇 伊万·伊兹瓦林 枪 决
  45 贡多罗夫斯克镇 米伦·卡里诺夫采夫 枪 决
  46 米哈伊洛夫斯克镇 伊万·法拉福诺夫 枪 决
  47 科托夫斯克镇 谢尔盖·戈尔布诺夫 枪 决
  48 下奇尔斯克镇 彼得·阿拉耶夫 枪 决
  49 米古林斯克镇 普罗科皮·奥尔洛夫 枪 决
  50 卢甘斯克镇 尼基塔·沙因 枪 决
  51 勒普特克技师镇 亚历山大·亚先斯基 枪 决
  52 罗斯托夫市 米哈伊尔·波利亚科夫 枪 决
  53 拉兹多尔斯克镇 德米特里·罗加乔夫 枪 决
  54 罗斯托夫市 罗伯特·弗拉申布鲁德尔 枪 决
  55 罗斯托夫市 伊万·西连德尔 枪 决
  56 萨马拉省 康斯坦丁·叶菲莫夫 枪 决
  57 车尔内绍夫斯克镇 米哈伊尔·奥夫钦尼科夫 枪 决
  58 萨马拉省 伊万·皮卡洛夫 枪 决
  59 伊洛夫林斯克镇 米哈伊尔·科列茨科夫 枪 决
  60 库姆沙特斯克镇 伊万·科罗特科夫 枪 决
  61 罗斯托夫市 彼得·比留科夫 枪 决
  62 拉兹多尔斯克新镇 伊万·卡巴科夫 枪 决
  63 卢科夫斯克镇 吉洪·莫利特维诺夫 枪 决
  64 米古林斯克镇 安得烈·什韦佐夫 枪 决
  65 米古林斯克镇 司捷潘·阿尼金 枪 决
  66 克列缅斯克镇 库兹马·德奇金 枪 决
  67 巴克拉诺夫斯克镇 彼得·卡巴诺夫 枪 决
  68 米哈伊洛夫斯克镇 谢尔盖·谢利瓦诺夫 枪 决
  69 罗斯托夫市 阿尔乔姆·伊万琴科 枪 决
  70 米古林斯克镇 尼古拉·科诺瓦洛夫 枪 决
  71 米哈伊洛夫斯克镇 德米特里·科诺瓦洛夫 枪 决
  72 克拉斯诺库特斯克镇 彼得·雷西科夫 枪 决
  73 米古林斯克镇 瓦西里·米罗什尼科夫 枪 决
  74 米古林斯克镇 伊万·沃洛霍夫 枪 决
  75 米古林斯克镇 雅科夫·戈尔杰耶夫 枪 决
     另有三犯拒不供出其身份姓氏。
  
  书记官把被判刑人的名单抄完,在判决书的末尾点了个两点相距很远的冒号,然后,把钢笔塞给坐在离他最近的那个人手里,说道:
  “签字吧!”
  新泽姆采夫村的代表科诺瓦洛夫,穿着有红色翻领的德国灰呢子的检阅军服,负疚地笑着,趴到纸上。他那尽是老茧的、粗大的黑手指头不打弯地拿着啮痕斑斑的小学生用的钢笔说道:
  “我墨水喝得不太多……”他说着,竭力地写出第一个字“康”。
  接着签字的是罗金,钢笔也是那样直抖,紧张得满头大汗,皱着眉头。又一个人,先就摇晃着钢笔,跑过去签上了名,忙把在写字时伸出来的舌头缩了回去。波波夫豪放地用花体字母签上了自己的姓名,然后用手绢擦着汗津津的脸,站了起来。“要把名单附在判决书上,”他打着呵欠说。
  “卡列金在九泉之下也会感谢咱们的,”谢宁注视着书记官把浸透墨水的纸页揿在粉白的墙上,容光焕发地笑了。对于他说的玩笑话谁也没有搭腔。大家默默无语地离开了屋子。
  “主耶稣……”不知是谁往外走着,在黑洞洞的门廊里长叹了一声。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21:07: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九章
 
  此夜,星光昏黄,夜色惨白,在这个塞满死囚的小杂货店里,人们几乎没有睡觉,简短的话语声没有了。气闷和惶恐使人们喘不过气来。
  从傍晚就有一个赤卫军战士要求到院子里去:
  “开开门,同志!我要出去吹吹风,要去厕所!……”他头发乱蓬蓬的,光着脚,穿着一件没有系进裤腰里去的棉布衬衣,黑脸紧贴在锁孔上站在那里,不断地重复说:“开开呀,同志!”
  “狼才是你的同志!”一个哥萨克看守终于回答说。
  “开开呀,老兄!”哀求的人改变了称呼。
  看守放下步枪,谛听了一阵夜间觅食的野鸭在黑暗中煽动翅膀的声音,抽了一根烟卷,然后把嘴唇贴到锁孔上说:
  “你就在裤子里撒吧,宝贝儿。一夜的工夫你的裤子也穿不破,天亮了,你就是穿着尿湿的裤子去上天堂也会放你进去的……”
  “我们全完啦!……”这个赤卫军战士离开门口时绝望地说道。
  大家肩并肩地坐着。波乔尔科夫坐在角落里,把口袋倒空,一面狠狠地骂着,低声嘟囔着,一面在撕一堆钞票。把钱撕完以后,脱掉鞋袜,摇晃着躺在旁边的克里沃什雷科夫的肩膀,说道:
  “很清楚——我们上当受骗了,真够饭桶的啦!……太窝囊了,米哈伊尔!从前,小孩子的时候,我拿着父亲老掉牙的猎枪到顿河对岸去打猎,我在树林里走啊,走啊,那树林就象绿色的大幕……来到小湖边,正有一群野鸭。我却一只也没有打中,真窝心,窝心得我简直要哭出来。现在,又是窝心得很——失算了:如果早三天从罗斯托夫撤出来——就不会在这里等死啦,就可以把所有的反革命分子都打得落花流水!”
  克里沃什雷科夫痛苦地龇着牙,在黑暗里笑着说:
  “见他们的鬼吧,让他们屠杀好了!死——现在并不可怕……‘我只怕一件事儿,在来世——我们已经互不相识……’菲加,咱们在阴世间再见面时就成了陌生人了……这太可怕啦……”
  “去你的吧!”波乔尔科夫把自己的两只热辣辣的大手巴掌放在身边的人的肩膀上,气恼地说:“问题不在这里……”
  拉古京正在对一个人讲自己的故乡,讲祖父嫌他脑袋长得扁长,叫他“鞋掌脑瓜”,又讲这位祖父捉到他在别人瓜地偷瓜,用鞭子抽他。
  这一夜,大家天南海北,无所不谈,却又都是东拉西扯,互不联贯。
  本丘克坐在靠门口的地方,他用嘴唇q疵??糯用欧炖锿附?吹牧狗纭K?嫖蹲殴?サ纳?睿?级?肫鹆四盖祝?⒖叹拖蟊簧蘸斓恼朐?艘幌滤频模??憬吡η??夤苫衬畲饶傅乃夹鳎???プ芬浒材龋?ハ氩痪们暗娜兆印??馐顾?械教窬病⑿腋#?那榍崴伞K赖哪钔凡⒉缓苁顾?ε隆K?膊⑾笸?D茄??幌氲剿?纳???欢崛ィ?途醯眉棺倒窃谀??涿畹卣嚼酢K?急溉ニ溃?拖笞吖?枘牙Э唷⒙?さ牡缆芬院螅?丫?浅F>耄?肷硭嵬矗?僖膊换嵊惺裁炊?髂苁顾??牧耍??急溉ハ硎懿⒉挥淇斓男菹ⅰ?/p>   离他不远的地方,有几个人在快活而又伤感地谈论女人,谈论爱情,谈论每个女人在他们心里留下的或大或小的欢乐。
  人们在说自己的家庭、父母、亲属……谈论今年的庄稼长势很好:小麦地里已经可以藏住乌鸦了。在叹惜喝不到伏特加和失去了自由,在责骂波乔尔科夫。但是很多人已经昏昏欲睡——身神俱瘁的人们有的躺着,有的坐着,有的站着就睡着了。
  天快亮的时候,有个人——也不知道是醒着呢,还是在做梦——号陶大哭起来;从小就不知道眼泪咸味的粗笨的成年人号哭起来,简直是太可怕啦。哭声立刻惊破了昏睡的寂静,有几个人同时叫骂起来:
  “住声,该死的东西!”“简直象老娘儿们!——号啕大哭。”
  “打掉你的牙——住声!……”
  “流起眼泪来啦,只有你是有家的人!……”
  “人家都在这儿睡觉哪!可是这家伙……良心叫狗吃啦!”那个哭泣的人,抽搭着,擤着鼻涕,安静了下来。重又是一片死寂。各个角落里都闪着烟卷的火亮,但是人们却都一声不响。空气里散发着男人的汗臭味、挤在一起的强健的身体的气味、纸烟的烟味和象新鲜的家酿啤酒似的夜露气味。村子里的公鸡打鸣儿了。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和铁器的叮当声。
  “什么人?”一个看守低声问道。
  远处传来几声咳嗽,一个年轻人的快活的声音回答说:“自己人。我们是去给波乔尔科夫一伙挖坟的。”小杂货店里的人立刻都动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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