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热搜: 活动 交友 discuz
查看: 7408|回复: 3

喜欢的,推荐给大家《楼兰》-井上靖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1-9-22 21:14: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一章 永泰公主的首饰
公元九○七年,建国凡二十代,长达两百九十年的唐朝宣告覆亡,朱全忠篡夺了大唐社稷,登上王位,改国号为﹁梁﹂。此后约莫半个世纪之间,中原四分五裂,战乱不止,梁、唐、晋、汉、周等短暂的霸王相继建国,又瞬息万变的交替而去。
后世的人管这时代叫做五代,根据史书,在五代这个时代里,唐代遗留下来的陵墓,大部分都遭到了盗掘的恶运。当时,大唐的京城长安与洛阳因多次的战乱而荒废、而被弃,政治中心遂移往遥远的北方,想来,长安与洛阳四周的陵墓即或遭受破坏,也不会有人去管。长安郊外特多古时王族的陵墓。自长安通往西方的路,过了渭水不远便岔开,分别通往甘肃与四川两省,而从这个分岔处附近开始,便有汉代与唐代的陵墓散落于辽阔的大平原上。每一座陵墓都用泥土堆成圆形的冢,大者如一座小山,小一点的,就只是一座坟冢。其中有帝王的陵寝、武人的坟墓,也有全然不识其主的荒冢。
根据历史上的记载,就连五代一个叫做温韫的武将,在他充任静胜军节度使的时候,都曾扒过众多的唐陵,足见在当时那些市井无赖之徒看来,盗墓虽是多少有些阴森的一桩险事儿,却也是相当值得去干的极富吸引力的勾当。今日的考古学者用以发掘作业,而惊奇于其精巧的盗掘专用七工具,怕也是五代时长安洛阳一带所制造出来的罢。
我把以下所要谈的有关永泰公主墓被盗掘的时代背景定作这个时期,应该是不会错的。正确的说来,永泰公主墓应该座落于陕西省干县附近的梁山山麓,大致上说起来,可以想作位于上述长安西方大墓平原的西北端。犹如一块木板那样从长安铺展开来的大平原,从这一带起,开始呈现丘陵的起伏,其中一座最大的山丘上,有合葬着唐高宗与武则天的干陵。永泰公主的陵墓就在干陵的东南部,干陵所在的那座山丘的山脚下。
能够的话,倒真想明确的记下永泰公主墓被盗的时代和年月,可惜有关这方面的头绪一无所存。因此,笔者只好用这样的引子来开始:五代战乱时期,也就是距今大约一千年前某年的某夜,盗墓集团的首脑陈某,并不知道自己所盯上的那座坟墓里葬的是谁。也曾有意无意的向附近村落里的故老们打听过,但没有一个拥有这方面的知识。在星星点点散落于平原上的众多土冢当中,这座坟墓并不特别打眼。在土冢式的坟墓中它还算是大型的,可也并不格外的大。
众陵墓中唯一身分分明的,只有干陵。人人都知道这儿合葬着大唐高宗皇帝和则天武后,同时,从平原上再远的地方都可以望见这座山陵。从长安的方向走来,首先可以看见两座独立的山丘。这两座山丘在山顶上各自有着一小堵城墙似的奇妙突起物。那是干陵的陵门,附近村落里的人一直习惯于管这个叫做﹁武则天的奶膀子﹂。的确,从远处看过去,那两座山丘真就像是一对乳房,而山丘上的突起物便是乳头了。如若更进一步的靠近前去,不一会儿你会发现武则天的乳房那一头另有一座山丘。那便是干陵所在的山岗。从平原上看来,它们是独立的三座山丘,等到登上那座山丘,才会发现原来武则天的乳房和干陵都属同一座丘陵上的三处高地。像这样,唯有干陵是身分分明的陵墓,也只有这座陵墓是所有的盗墓者从不去问津的。首先,你无从知道高宗皇帝与武则天究竟是长眠在这座庞大山丘的哪个角落,即或能够推断出地下墓室的大致所在,也不是百把两百个人所组成的盗墓集团能对付得了的。看来得动好几千名工人花上好几个月的功夫,将整座山丘铲平才行。
不过,陈某曾经爬上干陵好几回。尽管明知道这并不是他能力所及的下手对象,但在﹁也许能够寻摸出什么苗头﹂的心理作用之下,一双腿自然而然的朝这座山丘走来。从武则天的乳房至干陵之间,往昔或许有过一条通道,如今遍地都被没膝的荒草蔓藤所掩盖,只有竖立两旁的一尊尊石人和石兽,显示着这儿曾有过一条通道。说是干陵,其实连墓碑都没有,只不过自然的山丘整体成了一座陵墓,表示这座山丘的某一深处,藏匿了长眠着一位帝王与一位皇后的石柩而已。每回攀登到武则天的乳房这个地方,陈某就不得不放弃自己这种非分而荒唐的念头。
然而,对陈某来说,爬上此地不见得是白费功夫。站在这座山丘上,可以将整片大平原一览无遗。这年春天,陈某登上这座山丘之际,在星散在平原上的几十座土冢当中,只有座落干陵这个丘陵山脚下的那座坟墓,使他感到与众不同。当时他差点惊叫起来:老天,那该不会是自己脚底下这座干陵的陪陵罢?会不会特地将某一皇亲贵族葬在干陵近旁,用来护卫和侍奉干陵的?一经有了这个念头之后,他是越想越觉得错不了,规模庞大如干陵,不可能不附带陪陵,既然拥有陪陵,那么从方位判断起来,除了他所注意到的山脚下那座坟墓,不会是别的。
陈某眼睛一亮,仍旧执意的环视着大平原。他觉得干陵从他脚底下漫溢出去,陡然之间变成将裙锯铺展在平原上的一种大而又大的什么。说穿了,他是希望他所盯住的这座坟墓之外,能够在对称的反方向那边发现另一座陪陵。如此一来,干陵这座庞大的惊人的陵墓的结构,将更加完整而且具体。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陈某并没有如愿的发现类似陪陵的坟冢。
但陈某无法放弃自己所盯上的坟冢乃是干陵的陪陵这种想法。果真那是陪陵的话,长眠其中的人物必然是皇亲或贵族。看在陈某眼里,那座坟墓突然变得与众不同,甚至闪耀出某种妖异的光芒。尽管上面爬满了荒草,但就连这片杂草所交织成的色气,都显得柔和、高贵而颇富来历的样子。唯有盗墓者始能领会的,掀开棺盖的刹那所感到的那种期盼与昂奋,此刻又在陈某的五体之间复苏过来。搁在古老沉淀的空气里的那些财宝、碧玉首饰、以及嵌金的匕首。
陈某走下干陵,沿着山脚绕了一周,然后步入平原,走向他所认定的那座坟冢。距离大路不远的这一点,在将来着手挖掘的时候比较碍事,好在四周蔓草丛生,似乎多少年都没有过人迹。
陈某毫不厌倦的在这座坟墓四周徘徊。他发现距离坟冢约莫二十公尺的前方,埋没着一块方形的石头。往昔,地面上全铺满了这样的石块,或许是其中的一块留存到了现在。坟冢那由泥土堆砌起来的形状,也使他感到美好。顶端部分如今只是圆圆的没什么变化,想必往时就像一只碗倒扣起来那样的有些洼陷。陈某用鞋子去踢一踢相当于坟脚部分的泥土,又用手掬起来看看,一次又一次的围着坟冢打转,甚至爬上去看看,末了才以有些软弱的步子,慢慢沿着估计该当是坟墓正前方的原野走下去。
陈某一路走着,脸上是每次决意盗掘时候的狰狞神情。他两眼发直,面颊的线条僵硬的紧绷着。这倒是有个掘头,他想着。幸好没有被人挖掘的迹象。果真是干陵的陪陵的话,里面该陪葬的有大量相当值钱的宝物才对。若是用他十个人工,只怕要花上七个晚上的功夫。虽说乱世,但盗墓的勾当一旦东窗事发,死罪仍是免不了的。因此,挖掘的工作也只有乘着深夜有限的几个时辰里进行。然而,陈某丝毫不害怕。从十六岁那年下海帮人家盗墓以来,到了四十岁的今天,也不知经手过多少坟墓,可就没有一次失手过。同伙之问甚至传言不管什么样的坟墓,只要被陈某盯上,地里的石棺都会自动浮上来。陈某一向说做就做,立刻决定今夜就召集人手,筹商一番,等候朔日动手挖掘。所幸此地距离长安约有半天的路程,这个季节里即或大白天也是人迹罕至。附近虽有五、六个小村落,却都是吃了这餐没下一顿的穷村子,年轻力壮的给拉去当兵,留下来的全是些老弱妇孺。陈某也是出身这样的村落,长年居住长安,不过,近两三年来,由于兵荒马乱,遂以待在老家的时候居多。以他们这个组织,随时召集个十个八个人手是没有问题的。每一个村落里都有跟陈某共事多年的同伙。其中都为上了年纪的人,他们干起这一行来是驾轻就熟的老手,为人也牢靠踏实。再就是不同于年轻小伙子,这些人的嘴巴都很紧。盗墓其实也跟小偷没什么两样,奇怪的是他们这一伙对自己从事的工作,可没有存着半点偷窃的意识。他们有一种理直气壮的想法:我们把埋藏地下的无主东西挖掘出来,有什么不好?然而,嘴里虽然没有明说,到底是扒死人的坟,内心里绝不会好过到哪里去的。这些盗墓者都具备着他们所特有的一副阴暗的眼神,那是只有他们彼此之间才能够意会的。与人谈话的时候,他们也都不约而同的用一种低沉的嗓门,同时,很难得发笑。
单单挖掘纵穴便花费了三个夜晚的工夫。通常,隆起的坟冢下面是墓道,收藏有石棺的墓室,总在叉开的地方。为了要瞒过盗墓者,所有墓道、通道、乃至墓室,往往位于跟地上的坟冢完全无关的所在,有的墓道跟通道曲曲折折,你可以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墓室的门,推开那扇门,又有阶梯通往下面,沿着阶梯走下去,还要走上好一段,这才抵达墓室。这么一来,单是寻找墓室所在便已大费周章,况乎要把地下的陪葬物搬到地上来,那可更是一桩大工程了,不用说,这一类的陵墓只限于王公贵族或是富豪,全是为了防患盗墓者而设计的。
盗掘的工作能否顺遂,或者变成无可想象的棘手事业,全在乎地面上的第一锹。行年七十,弯腰驼背的老格,是这方面的老手。每回头一个晚上,就只老格一个人最忙。他前前后后得趴在地上几十回。每一次都从坟冢的各个角度,五体投地的紧贴上去,侧着脸,彷佛想听取来自地心的声音那样。他一会儿张开眼睛,一会儿又闭上,浮现在灯笼光里的那张脸庞,在每一个同伙看来,都显得可靠而带几分神秘。
“这下子敢情是墓道。”
老格一开口,在场的人顿时兴奋起来。事实上老格的判断总是八九不离十,多数时候只要照着他的指示挖下去,总会碰上深藏地底的墓道或是甬道的空洞。
这回,老格先在陈某认准了的这座坟墓四周这里趴趴,那里趴趴之后,在土冢东北边的冢脚俯身躺了下来。他把脸孔转向这边,又别向那边,将左右两只耳朵轮流着搓向地面,过了一会儿道:“从这儿挖挖看。搞不清有多深,不过,看样子一定有天窗。是座老实的坟。”
所谓老实的坟,乃是指没有特别设计任何机关以蒙骗盗墓者的那种坟。每天晚上,这伙盗墓者总是到深夜才前往工作的地点。十个轮流着接连挖了三个夜晚。他们从老格所指示的地点笔直的朝下挖了约莫四十尺,便碰到了遮盖着天窗的一块三尺见方的石板。墓室倒是出乎意外的建造在很深的地方,不过,从土冢脚边有条甬道通往土冢正下方的这一点,却好像正如老格所言,是座老实的坟。石板相当沉重,不是两三个人的力量所能搬动,且又是在狭窄的纵穴中作业,因而,单单将石板挪开,打开天窗口,便耗掉了两个夜晚。好不容易打通了天窗口的时候,距离东方见白还有段时间。有人提议立刻进入甬道,陈某予以制止,将这列为明晚的工作。出得洞穴,还有件工作必须做,那就是得把洞口盖起来,再掩上杂草,以免被人发现。干盗墓这一行,防止失败的唯一窍门,便是给自己准备裕如的时间。
预备进入甬道的夜晚,是个阴天底下刮着强风的日子。这群盗墓者让强风搧翻着工作衣,也不知从哪里陆陆续续的集拢到工地来。时当不冷也不热的季节。灯笼的光亮在黑暗里明灭着。陈某环视了一番这十来个同伙,提醒大家不要起非份的贪心,然后分别把脸凑近在场唯一的女性以及另一个高个子年轻人,对他们说:“你俩负责把风。”
那女的是陈某的三姨太,小伙子则为陈某的胞弟。
“其它的人统统下去。”说着,彷佛那是一种仪式那样,陈某单手提起灯笼,率先弯起腰将身体沉入黑黝黝的洞里。三个人跟在他背后进入,接着,锄头、圆锹、铁锤、铁镐之类的工具给搬了进去,然后又有四名汉子鱼贯的消失于洞穴里。
一伙人进入坟墓里去以后,地上的黑暗更深浓了,风声陡然高昂了起来。陈某算是把自己的老婆和亲手足当作把风的留在地面上,关于这两个人选,陈某自有他的顾虑。如若留下其它的人,保不住随时会将挪开的那块石板重新将洞口封死,再值得信赖的伙伴毕竟也是人,是人就保不住随时会起恶心。只要那人轻轻拨一下用来盖天窗的石板,洞里的那伙人就该永远别想再见到天日了。若是不去管他们,那末要不了十天,那些盗墓者便都将无一人幸免的饿死在墓穴里。这么一来,所有的财宝都将落入那个背叛者手里。因此,进入墓穴的盗掘者对于留谁在地面上把风这事,都格外敏感。通常,总是某一同伙的家人给召来做把风人,但细想起来,这一招也不见得是万全之策。世上有咒怨丈夫的老婆,也有恨恶老子的儿子。陈某选上自己的小老婆和胞弟当把风的,可以说是足够叫同伙们没话说的人选。陈某这个年轻的三姨太,跟陈某说得上恩爱美满,脾气又好,对任何人都和和气气。做弟弟的自幼由陈某一手带大,为人规矩得使人不敢相信和陈某这个恶棍会是同一娘胎里出来的,他在村子里的评价相当好。
然而,陈某的选择并非如这伙盗墓者所想象的那般正确。当那两个人单独给留在地面上的时候,女的摸黑偎到小叔子身旁,低声道:“下手罢。”小伙子心里一惊,原来受命把风的那一刹那起,他就跟女的一样在动着这可怕的念头。小伙子跟女的已经私通了一年多,尽管女人是他兄长的爱妾,却不让他有嫂子的感觉。说起来女的本来也就是陈某仗着人家孤苦伶仃,形同诱拐的弄了来占有的。
小伙子稀稀嗉嗦的走进草丛里去。女的紧紧的跟上来。
“我说,下手吧。”她再度耳语道。
或许她也感觉到自己这句话的可怖,瘦棱棱的身体开始索索地震颤起来。女人尽管打着哆嗦,一方面却又热切地试图说服小伙子:“老陈虽然还不知道咱们俩的事情,可是迟早纸总是包不住火的。想想看,一旦东窗事发,咱们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告诉你,到时候给封进墓穴去的是你我哪。我实在想不出他要用什么方法来整死我们。你还年轻,犯不着同着这伙偷扒人家祖坟的一起混,也能够挣口饭吃。我老家在黄河的那一边,那儿很安稳,大伙全过的平静安好的日子。咱们何不到那儿去,两个人快快活活过日子?把那几个老家伙当作陪死鬼同着老陈一起封进去虽然可怜,可是那票人好歹生平也干过不少坏事,何况七老八十的也没多少日子好活了,你就是不去管他,要不了几年也都会死光,咱们只不过要他们提早两三年进墓穴罢了。”小伙子耳朵听着,内心里却兀自想着别的事情。做兄长的是个天生的坏胚子,可以说坏事做尽,他这个小兄弟也常遭受他的亏待,但要不是做兄长的一手拉拔,小伙子敢情活不到今天。不过,正如女人所言,长此下去的话,自己迟早会跟女人一块儿被兄长宰掉的。只要兄长活着一天,他俩就别指望过快活日子。小伙子感觉到自己浑身哆嗦得比女人还要厉害。他走了起来。女人紧贴着他一起走。平原上依旧呼啸着狂风。小伙子来到墓穴所在的地方,只说了句“我下去看看”,便弯起了身子。
女人也许以为小伙子下坑去是准备按照她的指示行事,也就默不作声的屏住气。坑穴里,刻着一磴一磴的脚架,以便下坑。小伙子把脚搭上去,一步一步的下沉。他下降到天窗的地方,手一触及靠在一旁的石盖,立刻出于反射的将手拿开。一股战栗电击似的掠过他的全身。
从天窗那里垂挂着绳梯。要想抵达地下的甬道,除了攀着绳梯而下之外别无他法。小伙子一脚踩上绳梯。再度将自己的身体沉到下方。直到下降到地下的坟场,他这才松了口气,感觉总算又有了人样儿。他所以放弃把风的差事来到地底下的工地,乃是受不了待在地面上的那份恐惧:他把持不住自己不随时起意去把天窗上的那块石盖掀倒。要把竖在那里的石盖掀倒,只须伸一下手,眨眼之问即可完成。
地底下寒冷如冰窖,能够听到敲石头的声音,那真是阴森而讨厌的声音。小伙子摸黑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脚底下有积水,使得一双脚冰冷得麻木了起来。没走多远,便感到四周开始有了淡淡的光亮。只见几盏灯笼挂在甬道两边的墙上,使四周看起来多少像个工作场。那伙盗墓者全都聚拢在一处,这时一齐回过头来。
“别吓唬人了。”其中一个说。
陈某也投过来戒惧的视线,见来者是自己的兄弟,也就没有说什么。那儿架着脚榻,大伙里面的一个正在那上面挥动着大铁锤。小伙子这才留意到甬道到了这里被一扇石门所挡住。看来石门的那一头该是墓室了。
“换我来,冻死了。”脚榻上的那一个于是换了下来。这些胆大妄为的破坏者每挥下一锤,便从嘴里泄出一声低沉的吆喝。那扇石门似乎建造得十分牢固,敲打半天,也只能迸些碎片下来,仍然文风不动的屹立着。这伙汉子轮流着几次三番的踏上脚榻。那幅情景活脱脱就是在地狱里作业的青面鬼红面鬼。
“你小子上去试试吧。”陈某冲着小伙子说。
小伙子立刻登上脚榻,此刻他是什么事都愿意做,因为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真就能把人给冻死。他拿起伙伴手里最大的一把铁锤。也不知谁说:“这么大的玩意儿你也挥得动?”但小伙子从脚榻探出身体,高高的举起了铁锤,然后使出浑身的力气砸了下去。随着一部分石门崩溃的声响,小伙子在一股反动力冲击之下,从脚榻上一屁股跌坐水洼里。
在他站起来的当儿,八个同伙正鱼贯的爬上脚榻,再从石门上方崩坏的破口侵入隔壁的墓室里。由于他们拎走了几盏灯笼,小伙子所在的甬道于是忽然暗了下来。小伙子也提起一盏灯笼,最后一个从自己所敲开的破洞进入墓室里去。那是一个四方形的小房间,由于空间小,反而比甬道明亮几分。
什么嘛,这是前屋呀,隔壁才是放棺材的地方。妈的。真会给人添麻烦。汉子们的牢骚此起彼落着。果然,放着棺木的地方,似乎在这个房间的再隔壁。墓室分为前屋和后屋。
“哎,帮我照个亮。”陈某吼道。他正在探望摆在屋子中央的一块四方形石头的表面,那上面刻着墓志铭。
“你小子识字不是?念出来听听,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陈某对小伙子说。
大伙一齐探望石头表面,但除了小伙子一个人之外,没一个识字的。
小伙子首先看到那上面写着:
……永泰公主,名李仙蕙,唐中宗第七皇女。
他将这几句念了出来。
……久视元年受册郡主,嫁魏王武延基,十七岁薨。
……初葬长安市郊,神龙元年武后则天薨,中宗复位,始陪葬于干陵之旁。
小伙子并没有把石头上面所有的字句念了出来,他是有的地方看得懂,有的地方看不懂。
“虽然不太清楚他讲的是什么,总之到底是干陵的陪陵没错。嗯……好罢。”陈某得其所哉的沉吟着,走到与邻室相隔的门扉那里摸了摸,表示这个好办,只要用力敲那么两下,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撞开,然后对大家说:“这个活儿赶明儿再来办,咱们要用明儿个一个晚上把这里头的宝贝搬个精光。”
对他这个主意大伙儿都没有异议,好歹每一个人都巴不得早一分钟回到上面去止住身上的颤抖。所有的人没有一个不是牙齿捉对儿打战。陈某这句话一出口,大伙儿于是从方才那口破洞钻回甬道,争先恐后的攀上绳梯。这伙盗墓者一爬上地面,陈某就呼唤女人的名字。黑地里有一样东西动了动,女人从附近的草丛里站了起来。小伙子也不看女人那边,兀自落在大伙儿的后头走着。风势或许已经减弱,耳边不再听见方才那种抢天呼地的狂啸。女人于中途停下来等他。
“没办法下手不是?”女人用低沉的声音只说了这么一句。
小伙子认为女人的态度未免过分胆大,立刻改变话题道:“可知道永泰公主这个人?”
“啊,你是说因为讲武后则天坏话给杀掉的……
她这一说,倒使小伙子想起了小时候也曾听人提到过有关永泰公主的传说。所谓武后则天不是别人,正是以﹁武则天的奶膀子﹂被这一带地方的人士所熟悉的那位安葬于干陵的女皇帝。
永泰公主便是这位武后则天的孙女儿,十七岁那年说祖母武后闲话,触怒了老人家,遂与丈夫一起被鞭笞致死。这个传说与其说是在叙述名叫永泰公主的这位年轻妃子可怜的命运,倒不如说在传述武则天这个不让须眉的女皇帝那异乎寻常的性格。小伙子小时候也曾以恐惧的心情听过这个故事。一想到他们这一伙正准备偷窃的坟陵,正是红颜薄命的这位公主所长眠的场所,他就止不住对这回的做案深感怯步。
小伙子跟着女人背后走,听着女人那犹如用木板敲击地面的脚步声,他感到世上竟有较诸此刻正伙同盗墓集团走在破晓时分的平原上的这个女人更加不幸的女子。
第二天夜晚,薄暮刚刚降临平原。这批盗墓者便聚集到永泰公主墓前来。虽然不像昨夜那样刮着狂风,却下着雨。清晨起下一阵停一阵的雨,从傍晚起正式正道的下了起来。大伙为了要抵御地下工地的严寒,只得里三层外三层穿得厚厚的,外面再披上蓑衣。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穿得臃肿不堪,单靠着灯笼昏暗的光亮,压根儿认不出谁是谁来。
“你负责把风。”陈某命令女人。这回跟昨夜不一样,只她一个人担任放哨的责任,到了要从地下仓库里搬运货物的阶段,只要是男的,没有一个人手能够闲着。
陈某首先进入坑洞,老格跟进,老格将每逢下雨必定闹风湿痛的左脚先搁进洞里,再花上好大功夫笨拙的把身体沉落下去,全然失去了探测地下空洞的那份生机。
小伙子殿在一伙人背后,当他弯腰准备入洞的时候,听到女人对他说:“还是下不了手不是?”女人似已放弃了对小伙子的唆使,短短一句话的口气里掺和着认命与近乎自暴自弃的什么。她接着对小伙子耳语道:“我明儿个晚上会溜到你那儿去,且不管我家那口子,发觉就发觉嘛,被他发觉再说。”
小伙子默默的进入洞里。由于雨水冲入,脚架崩毁了,稍不留心,就有可能一脚踩空,直跌入甬道的地上。甬道的墙壁上挂着比昨夜多出一倍的灯笼。昨夜因为太暗看不清楚,此刻甬道内部倒是在亮光里清楚的浮现了出来。此地真就像贵人的坟墓,不仅地下道,就连地上也铺以方砖,两边的墙也绘满了壁画。六扇天窗,两侧各设置着四座小龛。原来,老格测中了六扇天窗中的一扇,一伙盗墓者于是利用这扇天窗掘了个纵穴,从这口纵穴潜了进来的。甬道一头与墓室相连,另一头则应该通往墓道,只是通往墓道的那一边没入黑暗,情况完全不明。
小伙子走近其中一座小龛。那儿摆满了大量的俑偶,彩釉陶的男女立俑、骑马俑、三彩马,除此之外还有看似日用品的各种器皿,杂然的充塞在一起。其中有几件从龛上滚落方砖地上。不过,盗墓者对这些类似童玩的东西并不感到兴趣。想来一定是公主身边的人体念到年仅十七便以如此不幸的方式谢世的公主,特地选了这类东西当陪葬物的。
突然,砖墙崩毁的巨响震动了甬道古老的空气。这一声巨响使小伙子回到了现实,连忙从昨夜他亲自打通的石洞门口进入邻室。
这儿也异于昨夜,因为几盏灯笼显得光亮得多,却不见那干盗墓者的影子。而这问屋子与后屋之问的门窗已经遭受大大的破坏,四周全是一片碎砖块。小伙子从这儿进入安置着石棺的墓室。一脚踩进墓室的刹那,小伙子不由得屏息呆立。只见房间里安放着长方形的一具大石椁,四周的墙壁饰满了壁画。小伙子在陈某带头之下不晓得潜入过多少古墓,可从不曾见过如此美丽豪华的墓室。这伙盗墓者各自散开围绕在石椁四周,个个都弯着腰,全神贯注的在清点着摆放地上的陪葬物。陪葬物本来大都装在箱子里,只因箱子腐朽殆尽,要取出其中的东西是一点儿也不费事的。
小伙子在着手工作以前,首先巡视了石椁一周,顺便观赏四面的壁画。以陈某为首的其它盗墓者各自忙于本身的工作,因而即使小伙子闲在一旁,也没有人责怪他。小伙子慢慢的欣赏着壁画,每一幅上面都描绘着成群的宫女和侍女。在东墙的壁画前面,他所花费的时间要比其它的多。这幅壁书中央竖立着一根朱红柱子,左首七个,右首九个,这群宫女和侍女各自捧着诸般物品侍立在那里。这些女子敢情都是侍奉永泰公主的宫女罢?小伙子忽的从其中一名侍女脸上感受到正在地面上淋着雨把风的那个女人的侧脸。
仰望天花板,那上面也描绘着什么。由于灯笼的亮光照不到天花板,无法确定那上面的图样,但大致上还能看出画里散满了星星,还有太阳、月亮、和鸟兔等。原来画的是夜晚的天空呀,小伙子想着。大石椁上也以线条刻画着人物、花鸟、和虫兽。
“你小子上来打开这个盖子。”头顶上传来陈某的吼叫。只见陈某挺立石椁上,将戴了大手笼的手画圈子挥动着。小伙子不明白陈某挥手的缘故,却可以看出他正陷入剧烈的兴奋之中。在小伙子爬上石椁以前,一伙人当中的一个抢先登上,另一个接着上去,其它的人围绕四周,从底下帮忙开棺的工作。石椁的盖子看起来坚固得谁也别想搬动它。
“什么?你小子在观赏啊?别开玩笑了!”小伙子再一次遭受陈某的吼叫,他这才伸手过去帮忙。良久,石椁沉甸甸的石盖总算挪开了尺把远。
陈某提着灯笼对着石椁内部照了照,然后用很具分量的声音说:“有首饰呢!”紧接着他命令同自己一样攀上石椁盖子的同伙道:“你进去吧。”
“我,我不行。”那人坚决的拒绝了。
陈某依次的数点着各人的名字,可就没有一个肯进入石椁里去的。每一个都与平时的为人不相称的竞相退缩着。
末了,老格发话道:“我说算了吧,把这些玩意儿运到外面去才是正经。弄到外面去了以后,还得想法子搬回家。单单做这些,只怕天就要大亮。”
其它的人立刻举出种种理由去附和老格:再不赶紧动手就搬不完了,要不然就是路上将会泥泞得使车子动不了啦。说实在的,由这伙盗墓者从墓室四处搜集了来的陪葬品,数量之多是可观的。大者有足足要两条胳臂合抱的花瓶,也有里面不知装了什么的柜子。此外,有桌子,也有壶罐,其数量不止一两个,可以说滚落得遍地都是。
陈某似乎不肯死心,一再的提起灯笼去探视石椁内部。看看他那副面孔,小伙子内心兴起一丝厌恶,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打心底里对他这位骨肉兄弟感到厌恶。
陈某一下得石椁,大伙立即展开搬运的工作。他们左一趟右一趟的将那些东西从墓室运往前屋,再由前屋搬至甬道。谁也不再像昨夜那般寒冷。中途,他们停止了从墓室搬出东西的作业,而将移到了甬道的宝物运送到地面上。这一着在把宝物确实弄到手这层意义上,算是非常聪明的。
盗墓者当中的几个攀绳登上地面,再回到甬道来,然后重又爬上地面,如此往还了三、四趟,从地下搬上地面的宝物却是寥寥可数。
“进度太慢了。”陈某说着下令大家作短暂的休息。
大伙于是在甬道的水洼里坐了下来。突然,女人的叫嚷从天窗那里落了下来:“我听见马嘶,不只十头二十头哩。”
陈某起身,手扶绳梯,问道:“哪个方向?”
“东西两边都有。”
“到底是什么?”
“不清楚。敢情是打仗罢,四面八方都有马嘶。”大伙儿全站起来聚拢到天窗下面。
“我看大家赶紧出来罢,溜走比较妥当,要溜现在还来得及。”之后就没有再听见女人的声音。
“好罢,”陈某说道:“大伙把火熄掉到外面去,然后把洞口堵掉再散开逃走。”在这种场合之下,陈某下起命令来很是利落。
大伙儿再一次回到前屋和墓室,熄掉墙上灯笼的火,接着不约而同的来到绳梯底下,在这儿熄掉手里的那盏灯火。然后一个一个从再度变成一片黑暗的甬道沿着绳梯鱼贯着爬上地面。
小伙子最后一个冒上地面,他检点了一下人头,发现自己的兄长不在其中。果然,有战马的嘶呜,并且在不很远的地方。那动静就好像有一个庞大的兵团正在平原四处集结中。雨势比刚才又大了很多。
小伙子再度没入洞穴,下降到天窗那里。勾头望了望下面,甬道里却是漆黑一片。他等候着兄长到来,后者既然没有到地面上,那就该待在地下的墓室里。他会在那里干什么呢?
不多会儿,甬道的黑暗里出现了一抹微亮,亮光越来越强,只见陈某的影子从亮光里浮现出来。陈某手提灯笼,仰望着小伙子这边,问道:“谁在那儿?我马上来。”小伙子没有回答。
灯笼的亮光照亮了三分之一的黑暗,亮光里,陈某好似在检视着手里的什么,但他立刻停下这个动作,伸手攀绳梯。当小伙子知道了陈某刚刚在亮光底下检视的是串项链的时候,与方才在墓室里同样的,他重又对这位兄长感到厌恶,而这种厌恶之情很快的化成了愤怒。那是近乎不共戴天的一股再也不能原谅对方的愤怒。陈某准是侵入石椁里去了,他竟敢以那双脏污的泥靴,踩进那位薄命的年少公主静静长眠的地方,并且掠夺了她的项链!
小伙子不自觉的向石板盖子伸过去,下一个瞬间,那块石板盖子没有发出多大的动静便倒向天窗,将它遮盖了起来,那就像手艺极精巧的匠人精心制作的器皿盖子那样,分毫不差的封盖了起来。小伙子慢慢的爬上地面,那儿已然不见那韦盗墓者的踪影,看样子他们全都溜之大吉。冷不防女人偎了过来。她也不晓得知不知道小伙子刚才所为,只管用把大铁锹,一铲一铲的将泥土倒入洞穴里。就在这时。倾盆大雨中开始传来两军交战之前的呐喊。
永泰公主墓于一九六○年八月,由中共陕西省文物管理委员会考古学部门的一批学者发掘了出来。
坟墓虽曾遭窃,却依然存放着一千数百件陪葬物。在曾是盗墓者入侵口的天窗底下,他们发现了疑是盗墓者的一根胫骨,附近散乱着一些陪葬的珠宝。
为数可观的陪葬物固然可贵,挖掘此墓最大的收获还在于壁画。甬道的壁书中,西边的剥落殆尽。东边的却比较完整一些。陵墓后室四壁上的壁画大部分也都剥落,只有东壁上还残留着差堪思及旧观的片麟半爪。
残缺的这些壁书,无论线条、色彩、构图,乃至空间处理,都非常卓越,被视作唐代绘画史上极其珍贵的资料。壁画剥落的程度所以严重,是雨水和湿气从盗墓者的进口入侵的缘故,同时,甬道与墓室也盖满了厚厚一层灰尘,这是参与挖掘的一名学者所作的报告。
永泰公主乃是与夫婿武延基、兄长召王重润等一齐触怒了武后则天,因而被杀的,直到其父中宗即位,三个人才同受追谧,并由长安市郊最初的墓地改葬于梁山山麓,而以王爷公主之墓得以被称陵寝,这是自古以来不见先例的特殊恩典,从这一点足见中宗对公主之死哀憎之甚了。
第二章 狼灾记
秦始皇三十二年(公元前二一五年)将军蒙恬率领三十万大军北讨匈奴,这是统一了中原的秦朝与强大的北方游牧民族之间的第一次对阵。蒙恬讨伐了各地的匈奴部队,终于收复了多年任由匈奴跳梁劫掠的河套地区,并于其地设县制,自居上郡(陕西省绥德县),统辖所有的边防军。
蒙恬接着着手修筑自临洮郡(甘肃省临漳县),至辽东郡,延袤万余里的长城,凿山填谷,筑直道,并于各重要关塞配置以麾下精英。因此,匈奴不再像往常那般动辄举大军来犯秦境,只有徒然的重复着小规模的战事。
三十七年(公元前二一○年),始皇驾崩,正是蒙恬讨伐的第六年。丞相李斯与宦官赵高阴谋立始皇次子胡亥,以便弄权,遂下了道赐死蒙恬与太子扶苏的伪诏。扶苏自刎,蒙恬亦于阳周仰药而亡。这件事后仅仅四年,秦便惨遭亡国厄运,归根究底,此桩事故应是覆亡的基本原因。
由于担心影响民心士气,太子扶苏与将军蒙恬受死的事件,在北方的边防军之间始终秘而不宣,然而,半年之后,此一消息便被最接近上郡的河套地区部分长城守备军所获悉,而一经传扬出来,立时化作两道火龙,一东一西分别沿着延袤万里的长城线,慢慢的却也以确实的速度传播开去,那就跟燎原之火一样。
各处关塞纷纷陷入混乱之中。将军蒙恬与太子扶苏受死自尽对戌守边疆的将官们而言,是桩较诸始皇驾崩更严重,也更切身的事,尤其是将军蒙恬的自杀所带给他们的感受,更是复杂。姑且不说集天底下那般胆大包天的莽汉与亡命之徒而成的士卒们,对于好歹身为数百夫乃至数千夫之长的将官们而言,内心里若是少了对蒙恬所怀抱的敬仰或者畏惧之念,则根本不可能在这蛮荒的异域熬过这段坚苦战斗的每一日。有些将士视蒙恬为神明,他对部下的关爱与公正,他的廉洁、勇猛、和忠诚,乃是他们生存北方边疆的护身符,而在另一些人看来,蒙恬简直就是一个可诅咒的恶鬼;他是为了一将功成而不惜万骨枯,为了讨伐戎狄而任由自己的军队置身塞外,饱受风霜的煎熬。他纪律严明,时常为了维护一法,不惜断送十几个人的性命。
有些将士悲悼蒙恬之死,有些则因而撩起了一股强烈的归国之情。然而,由这一番冲击所掀起的混乱,也仅止于单纯的混乱而已,尽管到处都涡漩着各种各样的臆测和疑惑,但这一切都不曾以任何具体的方式表现出来。他们的驻地远离京城,既无法知道事实的真相,也无从明白整个时代的动向。
如果要摭取蒙恬的死讯直接使部队的行动有所变化的事实,也只有整个长城守备军当中运气最坏,也是置身最偏远地区的那支驻守阴山山麓的部队了。
这天,陆沈康所统领的一千士兵,驻扎在北隔长城线五百里的地方,与匈奴苦战月余总算暂时获得这么一天的休养。匈奴已经北窜,附近没有敌人的影子。然而,陆沈康无意让部队在此地多待几天,他打算明日就要再度向北方进发,尽管比谁都明白长驱追击的危险性,但他还是认为必须等到突击完成距此两百里的北方匈奴那个部落,将之付诸一炬之后,这场战争才算结束;这是上峰赋予他的命令,也是根绝匈奴那种波状性侵犯的唯一方法。同时,季节已届初冬,随时都有降雪的可能,一切都得在下雪之前作个了结才行。
陆沈康这天接见了友军张安良部队所遣来的差使,同是边防军,张安良部队的驻地却在距离相当远的后方。差使带来三百张毛皮、大量的羊肉、以及张安良的信函。差使言道,为了寻找陆沈康的部队,他曾经在北风朔朔的初冬的荒野上彷徨了十几天。
陆沈康带着锥心的怀念想起了久违了的友人那张面庞。在不得不于阴山地区过冬的部队来说,毛皮和羊肉都是珍贵无比的恩物。陆沈康遂于营帐之前设宴,厚厚的款待差使,并且当场打开张安良捎来的信简。陆沈康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竹简上书写的是将军蒙恬受死的事实。
对陆沈康而言,蒙恬是一个绝对的存在;始皇二十六年,当蒙恬伐齐立下大功之际,陆沈康曾以一支小部队之长参与其事,那以来经常以蒙恬部下身分,把三十到四十之间的十载年华耗费在讨伐戎狄的战事里。陆沈康的身分还没有高到足以面谒大将军蒙恬,有一次却亲蒙垂询;那是三十三年秋天,收复了河套地区的秦军,隔着黄河与匈奴军相对峙的时候。陆沈康以首批渡河部队的一员渡过黄河,经过三天三夜的激战,终于确保了对岸的一个据点,当时蒙恬特地前来慰问所剩无几的生还士卒。或许由于相貌魁伟而特别惹眼,蒙恬见了他,例外的开口垂询他的姓名。陆沈康报上自己的名字,蒙恬深深的颔首言道:“你的名字是勇者的名字。”陆沈康永生难忘当时的感动,他本就是一名勇者,但自此而后,更以双倍的勇猛闻名。陆沈康由百夫长,而五百夫长,而成为千夫长,一直给配置在战事最艰苦的岗位上,将军蒙恬自然不晓得此事,陆沈康却始终自认为是出自蒙恬之命;为了将军蒙恬,他是牺牲生命在所不惜,再艰苦卓绝的任务也能够忍受。
对于这样的陆沈康,将军蒙恬无端赐死,是件很难理解的事情,他说什么也没办法相信,这个噩耗所带给他的震撼,真个是转眼之间天地晦冥,地轴动摇。
这天晚上,陆沈康不曾合眼。思想了一整夜,内心里所作的决定是结束战争,班师回朝。他看不出继续与匈奴战争具有任何意义,也找不出任何理由留在戎狄之地过冬。于他,有蒙恬,才有一切,而今,蒙恬却已逝去。他想都没有想过班师回朝之后的事情;是否因而将被问以死罪,他已置之度外。贵为大将军的蒙恬尚且无罪赐死,他以一个边防的小小队长又算得了什么?
陆沈康致书张安良感谢他的友谊与厚馈,连同头天收下的馈赠,重新装上差使的马背,着其带回,此外,又遣兵一百,护送他们到百里外的地方。
待得护送的士兵回来,陆沈康遂于次日向全体士卒宣告准备班师回朝之意。士卒们当然没有任何的反对,只是人人都没敢奢望塞外的征战能有结束的时候,因此,他们着实很花了些功夫才明白过来陆沈康那番宣告的正当意义,同时,他们终于领略到即使像他们一个劲儿朝着苦难的深渊走霉运的一伙,终也有否极泰来的时候。
张安良派来的差使走后第三天早晨,陆沈康率领着部队离开屯田地,率先朝着南方开拔,预定第七天还是第八天涉至黄河河岸,复于第十天或者第十一天抵达长城在线,陆沈康部队已经有三年之久没有见到长城的城墙了。
行军从一开始就备极艰辛,一整天都在刺骨的寒风里跋涉前进,而自第三天起,风里开始夹杂起雪粉,夹带着水气的雪霰,重重地敲打在士兵和战马的脸上。第四天,风一停,雪便增加密度填满虚空,然后绵绵续续地下个不停。部队被迫走走停停,以探索去路。对陆沈康麾下的一千名士兵来说,这是走惯了的一片熟悉的原野,但他们也深悉冰雪可以在一夜之间使原野完全变貌的那种恐怖。
这天傍晚,陆沈康取道右路,朝着星散在一座无名丘陵山脚下的卡雷族土屋那边前进,距离原来预定宿营的部落还不到一半的路程,如若勉强赶下去的话,只会造成众多的冻伤病患,甚至被风雪所卷走,因此,他决定暂时驻进卡雷部落,等候雪停。
不用说,陆沈康的部队这还是第一次踏入卡雷部落,在这以前,他们甚至连接近都不曾接近过。卡雷族是散落于这一带地方的部族中被视为最卑贱特殊的一个,与其它种族之间向无交往,男的以畜牧为业,女的则从事农耕,生活程度普遍低落而贫穷,所有的男人嘴边都施以纹身,女人则将褐色鬈发扎成一把马尾,长长的垂在背后。他们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气味,其它种族的人嫌忌地认为那是一种尸臭。
陆沈康派遣部下到卡雷族部落进行交涉,要他们空出五十户土屋来提供部队下脚。本来五十户土屋用来收容一千名士兵实在不算宽裕,但更多的要求极可能逼使卡雷族人露宿到雪地里去。虽是五十户土屋,但在这节骨眼儿里,只因它们有个可以遮避雨雪的屋顶,对这些士兵而言,已是天大的恩物,在卡雷族土著来说,要腾出五十户房子,房屋遭到征用的人家,只要分别疏散到另一半人家那儿去,也就不至于造成太大的困扰。
在部落的村口伫止了约莫半个时辰的部队,于是保持着整齐的队伍,开进了半埋于雪中的卡雷族部落里。引领他们的是部落的五名汉子,在他们指引之下,士兵们化整为零的分别给吸入那些空出来的土屋里去;有三五成群的,也有一口气容纳三十几名的,队伍一点一点的减少着人数,在雪面上寸草不生而状如一座白色大土冢的山脚下,缓慢的移动着。
陆沈康守望着所有的部下都分别纳入五十户土屋之后,这才走进同样征了来权充他宿舍的一间土屋里去。外表盖满了冰雪的土屋里边,光地上的火炉里残留着柴火的余烬,显示着屋主人刚才离去没有多久。
进门光地上的右首有个小房间,地上铺满了干芦草,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家人的卧房,陆沈康却没有走进这个房间一步,那儿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气味,或许正是其它部族的人所嫌忌的所谓尸臭。一名士兵进来给火炉升了火之后又走了,陆沈康坐到炉边一张简陋的木板凳子上,他打算以这个样子熬过一个晚上。半个时辰后,两个士兵送来晚餐,接着就离去。晚餐包括一个馒头和浮着油脂的羊肉汤。
自从获悉蒙恬的噩耗之后,陆沈康不让任何一个部下接近自己,征战既已结束,他已没有什么事必须与他们磋商和直接交谈的。部下们也知道还是不要主动去接近一脸不悦的这位统领比较安全,他们太明白当他让虏来的匈奴站到自己面前,一言不发地砍去他们每一个人的一条胳臂时候有多可怖,那是看了几十回也没法习惯的一种光景。陆沈康对待部下比其它任何统领都要慈爱得多,只是单凭他斩杀匈奴俘虏这一点,他们便无法消除内心里对这位长官的畏惧之念。
用完简陋的晚餐,陆沈康依然保持佝身前倾的姿势,凝望着火光。在前来撤走盘碗的士卒看来,统领这副模样忽然之间要比四十岁的实际年龄苍老许多。然而,陆沈康绝不是突然之间变老了,他是身子越前倾、眼睛越是凝望着火光,心底那股狂暴的什么是一点一点的剧烈和肆虐起来;他总算以这种姿势克制着由蒙恬赐死而产生的那股绝望的狂暴意念。风掺和着雪花不时从前门缝里吹进来,每一次都使得炉边蒙上一层白色的雪粉。但他根本不在意。
陆沈康坐着假寐,不时被背后的寒气冻醒过来。他给火炉添上木柴,木柴很是潮湿,不容易燃着,但熏烤了一阵之后,忽然窜起一股通红的火舌。陆沈康再度假寐,然后重又冻醒,如此反反复覆中,突然他霍地起身吼道:“是谁!”他觉察到身边有一种动静,那跟风声有所不同。
陆沈康站在炉侧倾听了一阵,然后握起长枪,陡地拉开与卧房反方向的那闲库房的门,这儿也铺满了干草,堆放着一些破旧什物。陆沈康用枪头拨开干芦草,看到暴露出来的地板,倏地一枪插了下去:“给我出来!”
果然,地窖里有了人的动静,不一会儿,地板给掀起了一块,陆沈康架着长枪屏息守望着。
从地窖里爬出来的是个女人,尽管看不出年岁,无疑的是个女人。陆沈康大步走过去,抓住她的上衣,将她拖到炉边来。没想到在陆沈康说话之前,女人便抢先开了口。
“我已经是个死了的人,难不成你还要再杀死我?”她用非常侉的土话说。
“你干嘛要躲起来?”陆沈康问道。
“我没有躲,只是不想离开这个家。我家男人这年秋天死了,他的灵魂长眠在这里,所以我没法离开这个家到别的地方去安睡。”女人继续说下去:“我家男人这年秋天死了,我尽管还有口气,可那只是躯壳在活着,人是实实早已死了。我这颗心已经不再为任何事喜欢,也不再为任何事悲伤,我真的是个死人,难不成你还要我再死一次?”
火光隐约的照亮女人的半个脸庞,她看起来似乎还很年轻,顶多只有二十开外,眼睛里泛着这个部族的女人所特有的那种漾满了猜疑的锐利的亮光。
“你说你是个死人,我也是个死人,任何事情也没办法再叫我喜欢或者悲伤。”陆沈康接着提高嗓门说:“我跟死人没什么交道好打,你回到自己的卧房去吧。”
女人顽强的一昂首,将那把长发甩向背后,反抗道:“我可要出去,才不要留在这儿呢。”
“你出去要到哪儿去?”
“这还用问么?当然是外边了。”
“你可知道跑到户外去的后果?”陆沈康看了看门口。
雪仍然不停地下着,在这深更半夜跑到雪地里去,无疑的等于去送死。
“我已经说过我是个死人,死人还怕死么?”女人说着朝门口走去。
陆沈康再度抓住她上衣将她拖回来:“我放过你,回到自己的卧房去吧。”
女人又一次凛然地昂首道:“我不喜欢跟丈夫以外的男人同住一屋,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是我出去,要不然就是你出去。”
陆沈康厉眼望着女人,忽然,完全出乎意外的从这女人身上感受到性的挑衅,许久以来把女人这种东西置诸脑后的陆沈康,犹如乍然回过神来那样的凝望着眼前这个年轻女子的面孔。
他走近女人,第三度去抓住她身上的衣裳,这回却是有意把她往卧房里拖。女人起初剧烈地抵抗着,等到被掷到卧房的干芦草上,许是死了心罢,于是死人般毫无抵抗的任由陆沈康摆布。
陆沈康于破晓时分醒来,发现自己在弥漫着尸臭的房间裹,搂抱着发散出尸臭的女人那具胴体。尽管寒气逼人,但只要怀抱着那女人,就不觉得寒冷;女人沉睡着,那副身子却是灼热如火。
陆沈康起身走到屋里取来刀剑拔刀插向枕边的干芦草中,然后再度去搂抱那女人,他打算只要有人进入这间屋里,当下就叫他一刀毙命,他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他搂抱卡雷族女人的模样。女人醒过来,再度顽抗了一阵,才又死心地任他摆布,而后兀自冷漠地张着眼睛,死人一般的动也不动。
天大亮后,陆沈康收刀入鞘,把女人拖到她原来藏身的地窖前面,将她推了进去。
这天仍然下了一整天的雪。陆沈康坐在炉边打发了这一天。他把自己的粮食分一半给地窖里的女人,女人默默地接受了。入夜,料定自己的部下不可能再来访之后,陆沈康又把女人从地窖里拉出来,拖往铺着干芦草的房间里。他再度把刀插到枕边,搂着女人那温热得出奇的身体入睡。
第三天和第四天,部队都无法拔营离开卡雷族部落。雪下下停停,灰色的天空却依然沉甸甸的垂挂着。陆沈康夜夜搂抱那女人,以出鞘的刀剑卫护自己的行为。他对任何一点轻微的动静都异常敏感。只要闯进来目击他与女人同寝的人,管他是士卒还是官长,都得当场叫他刀下毙命才行。
白天,独个儿待在炉边的时候,陆沈康时常把自己的胳臂送至鼻前嗅嗅,他担心自己已经染上女人那种近乎尸臭的体臭。然而,一到了夜晚,依然忍不住在刀剑护卫之下去搂抱发散着这种尸臭的女人那副身子。
第五天夜里,女人第一次开口说话,她问道:“你干嘛要在枕边插把刀?”
“如果有人看见我们同床,我就得宰掉他。”陆沈康回答。
“那又为什么?”女人进一步问道,陆沈康毕竟没能说出口,女人于是说:“我不想勉强你把理由讲出来。不过,我明白你是以跟我同床为耻,这一点我也一样。我们这个种族的人如果要跟别族的人苟合,倒宁可选择一死,所以,我也要用刀剑来遮羞,要是有人这个时候闯进这问屋子里来,在你拿刀之前只怕我已抢先拿刀杀人。”
尽管女人注视陆沈康的眼睛仍旧冷漠而充满了僧恨,陆沈康此刻却对发散着尸臭的这个女人,第一次感受到近乎爱情的情意;他未曾娶妻,心想,一个妻子给予丈夫的感受大概就是这样罢。
第六天,连日来绵延不止的雪终于停了。照理,陆沈康应该下令出发,却又多延了一天。而这天夜里,他搂抱着女人,一股难以分舍的情愫油然而生。
女人委身于他之后,用平静的口气对他说:“我们之间的事该以今儿晚上作个了结,我希望你明天就离开这个部落。”
“不用你说我就已经有这个打算,除了大雪以外,没有什么可以阻止部队开拔,而这雪也不再下了。”
女人道:“阻止部队出发的,怎么会是大雪?只要我有那个意思,我可以任意地留住你,只是我办不到啊。”
说到这里,女人放声大哭,由于她一直哭个不停,使得陆沈康禁不住怀疑她到底是怎么了。女人似乎把所有的眼泪都哭干了,这才说:“我所以不留你,是因为不忍心叫你沦为野兽;我们种族自古以来有一种传说,说任何人只要跟其它种族的人交欢七次,就会变成野兽。今天是第六夜,你要是再逗留一个晚上,你我都可能变成野兽。”
她这番话使陆沈康心里一怔,他并不是震惊于将沦为野兽,而是因为从她的言词之间感受到女人对他的情意。而这天晚上女人也异于以往,举止之间透着一丝柔情蜜意。
“你说会变成野兽,那末,我们将变成什么样的野兽?”
“除了狼之外我们还能变成什么样的野兽?我们一直用刀剑来护卫床笫之问的行为,果真有人闯进来撞见我们的行为,只怕你我都会跳起来袭击对方:听说狼就是这样,雌雄交配的当儿要是被别的动物撞见,不管它是什么样的动物,这对狼夫狼妻都要袭击它,日夜追踪,直到把对方咬死为止。你说,除了变成狼以外,我们还能变成什么呢?因为你我早已具备了狼心。”女人答道。
这天夜里,不等天亮,女人便离开陆沈康身边,返回自己的地窖去,临走,要求陆沈康悄悄开拔,不要惊扰她。陆沈康答应了。他也觉得这样最好。

第二天,部队离开勾留了六天的卡雷族贫寒污秽的部落。雪已停,风也止了,是个宁静的日子。陆沈康领头策马前行,骑兵队与徒步队交替着编成队伍,给搁置到具有光泽与硬度的白色珐琅质也似的雪原当央。
来到距离卡雷族部落约莫二十里的地方,部队突然停止前进,原来雪上有了变动;只见遥远的右前方,雪成为一股巨柱冲天而上,然后漫天泼撒着降落,也落到队伍上面来,战马惊跳起来,嘶鸣着企图奔跑。
侍候在陆沈康一旁的李某,将坐骑挨近陆沈康,在纷纷泼撒到身上来的雪粉中叫嚷道:﹁我听到狼的远嚎。﹂在他看来,狼群的袭击远比旋风可怕得多。
两乘坐骑随即间隔开来各跑各的,陆沈康观望着陷入混乱的部队,一面竖耳想确定一下狼嚎。在这短短的时间裹,好几股旋风接二连三的冲上云霄,然后瀑布似地泼撒下来。
浑身盖满雪粉的陆沈康,策马东奔西驰中忽觉听到了,但他听到的并非狼嚎,而是卡雷族女人的痛哭声。
“是狼!我听见了狼嚎。”显然是李某之外的另一个声音从近处传了来。
陆沈康再度竖耳谛听,但从漫天雪粉的灰色空间的某一个地方传入他耳膜的,仍是那女子肝肠寸断的悲嚎。
变动沉寂下来之后,部队重新出发,但整日里,陆沈康都听到女人的哭声,那哀切的痛哭紧紧相随,片刻都不离他耳边。
这天到了午夜,陆沈康把部队带进某一部落里扎营。他告诉一名幕僚身体有点不舒服,预备提早就寝,要大家切勿来打扰他。
入夜,陆沈康悄悄的牵出坐骑跨了上去,朝着今早离开的卡雷族部落进发。月光苍茫的撒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陆沈康马不停蹄的一路狂奔;由于担心那个卡雷族女子,他预备再去看她一次,然后赶在天亮之前返回部队扎营的地方。扎营处距离卡雷族不算太远,照理应该可以做到。
陆沈康于深夜里进入夜阑人静的卡雷族部落。在曾经逗留了六天的土屋前面下了马,将马拴在后门的木桩上之后,陆沈康立刻站到这户人家的门口。屋里有灯光泄出,在他勾留的那个夜晚,屋子里并没有灯火,因而看在他眼里,整个房子的模样似乎跟先前有所不同。
推开门,立刻看到了蹲在炉边的女人那副背影。陆沈康作声招呼,女人悚然一惊地回过头来望了一阵陆沈康,然后用平静的口气感慨良深地说:“我本来不希望你回来,且一直为这事祈求上苍,没想到你还是回到这里来了。”
女人接着扑入陆沈康怀里,用巴掌爱抚地敲打着他的胸膛:“本来为了我那个丈夫,我已经是个死人,可是现在为了注定的这段因绿,倒是希望为你这个人而活,哪怕变成野兽,也希望活下去。”说着,主动地将他邀入寝室。
陆沈康像以往的几次那样,把刀剑插入枕边地板上,女人的身子依然散发着尸臭,但此刻的陆沈康丝毫不在意;他只对钟情于他的这个女人感到无比的怜爱,看着初次展露在暗淡灯光底下的她那张面孔,陆沈康紧紧的搂住女人的身子。
黎明时分,陆沈康醒了,灯光已熄,却见枕边的刀身在泛白的晨光里冷然地闪亮着。陆沈康知道睡过了头,想起了自己的部队,他霍地抬起上半身,只觉身体的动作和平日有所不同。他起身,准备伸手去拿那把刀剑,却发现手并没有伸过去,倒是脸孔凑近前去,用嘴巴横着叼起刀身。陆沈康止不住打量着自己的身体,只见手脚和胴体都遮满了黑褐色的皮毛,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已成为一头狼。再看看躺在身旁的女人,她也不再是昨夜那副模样;她已不折不扣的化身为一头母狼。
女人挺直四肢,不一会儿张开眼睛爬了起来。尽管模样已成为一只狼,但在陆沈康的感觉里,这头母狼姿态里所透露的,与昨夜之前的女人所具有的,并没有什么两样。
“你可知道你已变成一只狼?”陆沈康问道。
“我明白。昨夜半夜醒来我就知道了,当时很震惊,可现在我已经不再悲叹,因为木已成舟,再悲叹也是枉然。”女人说。
陆沈康虽然无法像女人那样的把问题看得这么简单,但既已成为狼身,诚如女人所言,已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陆沈康走出土屋,他不知道何以要步出屋外,但很快就明白过来他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准备出外猎食。女人也跟随了出来。陆沈康来到屋外的雪地里,回头看了眼相随而来的那头母狼,第一次以狼之心感觉到女人的可爱;而为了自己的所爱,为了保护她,以免遭受外敌的侵袭,陆沈康把如炬的目光望向一片无垠的雪原,良久,良久。

汉高祖七年(公元前二○○年)秦室灭亡已经六年,距离陆沈康从部队里失踪,也有了十年的岁月。时代由秦而汉,曾经赠送兽皮与羊肉给陆沈康的张安良,依然置身塞外,以一支部队统领身分戌守长城。在秦末的内乱当中,中土四分五裂,戌守长城的士卒率多四散,唯独张安良不曾离弃自己的岗位,到了高祖的天下,无形中也就以秦朝交接下来的形式,依旧待在原来的岗位上。
这天,张安良率领着三名士兵离开住所,预定以三宿四天的行程,前往进谒新近到任的本地区长城守备军统领。匈奴早于两三年之前移窜远远的北方,这一带地方因而得以摆脱匈奴的威胁。
头一天,他们挑选了一片荒地之中的小小湖畔作宿营的地方。时当夏初,白昼里暑热灼烤着大地,入夜却严寒如隆冬,纵使这样,这个季节仍是这一带地方最为好过的时期。
营帐里,张安良正准备就寝,自帐外回来的一名部下禀告说,他看到两只狼在附近的山岗上嬉耍。张安良与其它两名部下立即步出营帐。帐外,皓月把地表渲染成一片苍茫,果然,他们全看见了右首不很远的山岗上,正有两只狼在那儿嬉耍着。那两只狼显然正在交欢,或许由于置身一无遮拦的原野当中,又在月光底下所做的行为,它们的姿态里有一股无以言喻的凄绝。士兵当中的一个拉弓射狼,箭矢掉落山岗的刹那,两只狼分别向左右纵开。
第二天破晓时分,一声非比寻常的惨叫声打破了张安良的睡眠,他立刻走出营帐。只见负责炊事的士兵倒在营帐前面,喉管与侧腹留有不忍卒睹的咬伤,身上的肉被啖碎了,血肉模糊中那名士兵已然气绝了;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遭到了狼的袭击。
由于失去了三名部下当中的一个,张安良这天只好牵着失主的马匹进入附近的部落,指示村民遭到狼灾的士兵尸体所在之处,请求他们妥为埋葬。张安良与另两名士兵随即离开了这个部落。
不料,这天夜里,在一处丘陵的宿营地,一行人再度遭遇了同样的灾难。这回发生在深更半夜,一名士兵起身到帐外如厕,竟一去不返。直到次晨,张安良才发现不见了一名士兵。寻遍营帐附近,依然找不着,只看到草丛里散乱着人肉的碎片。
从这第二桩意外的变故,张安良和剩下的另一名士兵觉察到狼正在追踪他们,这才感到毛骨悚然。他们照样绕道距此半日行程的一个部落,委托他们搜索失踪的那名士兵之后,这才离开。
第三天,他们决定不再于野地里扎营,而改宿附近的部落,两个人策马奔驰了一整天。他们分别于中午和黄昏时分听到了远处的狼嚎。这天夜里进入一个部落,仅余的这名士兵怕狼之余,居然发高烧倒卧床上。
第四天,张安良独自策马飞奔。预计半夜里该可抵达长城在线某一村落那个目的地。张安良是个胆大包天的汉子,对那两只狼丝毫不存畏惧之心,只是不带一名随从奔赴总营这种情况很令他烦神。
傍晚时分,张安良于满是岩石的一座山脚下勒住马头,以便奔驰了一整天的坐骑获得充分的歇息。跳下马背,坐到地上的时候,他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狼嚎。由于接连发生的事故,张安良立时起身,眺望着波状的矮丘连绵不止的原野,正是血红的夕阳即将西沉的时候,极目望,所有的丘陵、原野、和草木、都显得一片烂红。
张安良重新坐下。这时,从较诸先前更近的地方再度传来狼的嗥叫,一种拖长了尾巴的狼嚎,凄厉中透着一股阴森的什么。
张安良起立的同时,瞥见了有只狼倏的纵身到他站立的这片台地上。那狼深垂的拖着尾巴,斜着穿过台地,把半个身子隐藏到岩石背后面对着张安良,它大张着嘴,长长的舌头索索地摇动着。
张安良拔刀,准备狼一欺向前来,便一刀将之斩杀。他目不转睛的凝望着它,为的是不向那畜牲示弱。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安良忽见那狼从岩石背后现身,并齐前肢,采取了匍匐的姿势。
“你可是张安良罢?”
一时之间,张安良弄不清这声招呼来自何方。
“久违了。”
张安良生平不曾这样的震惊过,因为他明白了那声音竟然出自面前这只狼之口。惊吓之余,张安良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末了,这才吼道:“你是谁?”
那狼依旧震动着舌头大喘气,却答道:“你也许会吃惊,我是陆沈康:虽然因为某种缘由沦落成这种见不得人的样子,可我正是阁下的老朋友陆沈康。”
张安良不作声,谁能够相信这种鬼话。对方似乎觉察到这一点,忙说:“我的老朋友!请你仔细听听我的声音,这声音你该很熟悉罢?你我不是彻夜对酌欢叙过无数个夜晚么?你该不至于忘了老朋友的声音罢?”
让对方这么一提醒,只觉出自狼口的声音,真就是他所熟悉的那位老同僚的嗓音。
“你到底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的?”张安良问道。
“请你不要问这个,我是说什么也讲不出口的。世上的一切都自有天地之缘,变成这个样子以后,你不知我有多巴望死掉,可是命数所在,想死也死不了,所以才会以这副惨相苟延残喘到现在。可是今天,我倒是庆幸自己没死,因为没死,我才能活着这样的跟你说话。”
对方语气里那份深沉的哀伤,沁入张安良心田里来,使得他不能不同情老友这种离奇的命运。
“我说老陆。”
当张安良呼唤老友的时候,远处又传来一声狼嚎。只见陆沈康变的狼挺直两条前腿起身道:“不行啦,难得恢复了人类的心,可是一听到我那伴侣的嚎叫,我这颗心就又忍不住变成狼心。在我跟你这样讲着话的当儿,我这颗心正在一点一点的变成狼心,要不了多会儿,就会完全变成不折不扣的狼了,到时候管保会向你下毒手的。”
张安良眼看陆沈康变成的狼的眼睛泛起了凶光。
“我将变成狼,现在已经开始在变了。我的老朋友,我不能不除去你,因为阁下看到了我与妻子绝不能被人看见的行为,以狼的血统来说,那是绝对不可原谅的。张安良呀,我将变成狼来袭击你,你就把我斩杀了吧,千万不要低下身来,你一把身体放低,赢的可就是我们了。”
陆沈康变成的狼说完最后那句话,仰天长嗥只听另一只狼随声应和,那嚎叫已经比先前接近许多。
张安良看到了已然完全由凶暴武装起来的陆沈康这只狼,眼前是与昔日老友毫无关连的一头野兽。他摆起架势将刀尖对准陆沈康那只狼。他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一股迫切的什么,迫切到令他不能不立意宰杀眼前这头凶猛的野兽。
张安良看到了,他看见一头狼从距离他所站的这座山丘相隔一片小盆地的另一座山丘斜坡上,飞箭一般的冲向这边来,而刚刚觉得它消失到盆地裹去,立时又以快捷得几令人无法相信的速度,奔上了他脚下这座山丘。
后来的这只狼一抢上台地,便作了一个大幅度的跳跃,而陆沈康所化成的另一只狼,也就是专等着这一刻的到来那样纵身一跳。张安良感觉到两只狼分别从头顶和侧面袭向他,他左砍右斩以躲避凶狠的袭击者,两只狼于是潜躲着刀尖,跳跃、纵落、奔上,而后冲撞过来。
这场人兽之间的死斗没有维持多久。张安良被岩石绊了一跤,下一个瞬间,两只狼同时一跃而起,其中一只一口咬上张安良的喉管,另一头则一口啃住了大腿,而一经咬住,那是死也别想叫它们松嘴了。
落日把台地渲成一片通红,而从张安良身上流出的大量血水,更加殷红的流到台地的地面上,转眼之间便与夕阳所造成的灼红打成一片。
距离这桩事故约莫半年之后,汉室给戌守长城的各部队下达了一个命令—迩来狼灾频仍,塞外将士万勿怠忽束缚腹带之劳。
时移事往,谁也不清楚所谓腹带是什么,以及在遭受狼袭的当儿,它能够发挥多大的防御作用。

第三章 洪水
后汉献帝(公元一九○-二一三年)末期,索劢率领敦煌士兵一千出玉门关,前往流过塔库拉玛干沙漠东部的库姆河畔,建立一个新的军事屯田地。汉军已经有卅年未曾越过边境,涉足所谓的塞外之地。
自从汉武帝以武力通西域以来,已经流过了悠长的三百年岁月,这期间,汉与匈奴经常以西域作舞台,绵绵长长地争战不休,玉门关与阳关时而开放,时而紧闭;有时是大汉天威远播昆仑山脉的那一边,有时相反的,匈奴的铁骑直入玉门关,甚至连黄河流域一带都任其劫掠与跳梁。
自前汉至后汉,历代天子无不对匈奴感到束手无策,匈奴一旦不除去,汉室就无能安枕。而要取得河西,就得攻打匈奴;要打败匈奴,必先通西域。无奈通往西域之路遥远而且险阻,胡族又是禽兽之心,叛服无常,使得出兵西域所费不赀,汉室因而不得不放弃西域,而历代的朝廷那般主政者,也都在无可奈何的重复着这种宿命性的情况。
至于索劢的入西域,只等于重新去执行长久的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同一桩事而已。三十年前汉廷放弃了西域,近年来匈奴的跳梁益形猖獗,河西地方屡屡遭受匈奴铁蹄蹂躏,献帝因而不得不出兵西域,再度扫荡匈奴窝巢。而打头阵,前往西域建设屯兵扎寨,以备来日汉军大规模进驻之需,便是索劢的任务。关于索劢其人,古书上记载着:‘索劢,敦煌人,字彦义,富才略。’但他出兵西域以前的一切,则一概不为人所知。
自古以来,遣往西域的士卒多为亡命之徒。武帝时,初使西域的张骞所带领的是一干无赖,为求良马而入大宛的贰师将军李广利的部队,亦多为不怕死的玩命之辈。至于后来在西域立下赫赫武功的班超、班勇也不例外,无不收集天下的无赖亡命之徒,编成自己的部队。
组织庞大的西域派遣军尚且如此,索劢所统率的一千屯田兵,其出身来历也就不难想象了。年已四十过半而出身边土的这位中年武将,于是从配备敦煌的边防军当中挑选了不把命当命的一批亡命之徒,这些人被编入这个部队,人人都天生具备了拉强弓的臂力。
不单是身为统帅的索劢,任何人心目中都认为这一千士卒一旦迈出玉门关,此生再也不可能重回汉土。
这天索劢骑着骆驼走在部队的前头,当队尾离开关口约莫两百公尺的时候,他让行进中的部队暂时停下来,索劢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命令,却是有意给士卒们一个向此生不复再睹的故国诀别的机会。部队本来破晓时分就开始集结,不想为了准备出发,意外的多耽搁了时问,此时,火热的太阳已爬得很高,玉门关的城墙于明亮的天光中浮现着它灰色的影子。
索劢把目光停伫在整座玉门关当中高高耸立的那座嘹望楼上,良久,这才挪开视线,立即恢复他惯有的那副目光炯炯而意志坚定的神情,下令继续前进。
索劢以往的大半生都在与匈奴的争战中渡过,辗转边强各地,半生戎马,将自己奉献给讨伐异族,因而无论转调何处都不为所动。然而,此次的进发胡地,却或多或少有些不同的感怀。他比谁都明白,要深入敌域腹地建立据点是意味着什么,那很可能是要你终身耗费于同匈奴之问的一场永无休止而可诅咒的争战,也可能是要你粉身碎骨地从事于怀柔那干反复无常的西域诸国。而为了果腹,又得耕种,即或很幸运的在库姆河畔屯田成功,也不太可能在这沙漠里长久维持下去,除非朝廷能够积极地加以支持,否则这干士兵最终的命运,只有同着自己所建造的屯田地,一起遭弃于沙漠之中。而目前的情况是你根本不可能期望朝廷的支持,在内忧外患之下渐趋衰微的汉室,随时都有改变政策的可能,朝令暮改乃是这几年来主政者所惯犯的毛病。
索劢的部队,这天下午来到了一望无际的沙海当中。从第三天起,沙海以和缓的起伏铺展眼前,越过一座沙丘,又出现另一座新的沙丘。第四天起,部队开始采取战斗队形前进。这天晚上,他们发现了一小块绿地,便在这里扎营。入夜,也不知怎么探知的,有十几个装扮怪异的男女前来兜售饮水,他们是亚夏族人。
索劢把其中一名年轻女子唤进自己的营帐里过夜。那女子并不抗拒。她的胴体光亮如涂上了一层油脂,肌肤冷凉似鱼身,这女子夹杂着汉人的血统,懂得几句简单的汉语。
女人在卧榻上告诉索劢,这附近一带从前叫做龙都,一度为羌来的首都。索劢还是第一次听到羌来这个夷狄之名。从女人的叙述里弄不清是什么朝代的事情,只知道这座城邑极其广大,日时分发自西门,一直要到日暮前后才能抵达东门。这座城邑建筑在临湖的一片和缓的斜坡上,有条宽广的运河绕着城邑通入湖中,登高面向西边眺望大湖,那运河就像是蜿蜓侧卧的一条巨龙。载着城邑的广大的地盘,全由坚硬而又规则的盐层所构成,旅人不得不于地面铺上毛毯,以供所携带的牲口安睡。又此地一年到头不分昼夜的弥漫着浓雾,因而经常不见日月星辰,住在这儿的不仅只是羌来族人,也有许多妖魔鬼怪栖息于此,终于有天夜里大湖起了变异,这座大城邑就那么样地深深沉入沙坑里去了。
当女人在叙述这一切的时候,索劢于射入营帐的月光底下看到了她的面孔,一颗心不由得被她所牵引。
第二天,索劢把那女子安排在队伍里,他听从近侍的进言将她女扮男装,以便逃过那干狂暴汉的眼目,并且将她所骑的骆驼置到自己身边。
往后的两天里,士卒们全都知道了队伍里掺进了一个女人,但没有一个人敢于靠近那女子,他们都怕索劢。
第七天,他们进入沙石的原野,以人骨和兽骨作为行路的指标。而从这天开始,一连三天,每日都看见一座无人的城廓,每一座城都半埋入沙堆,嘹望楼、高塔,以及每一幢建筑物都倾向西方。这些城廓想必都是胡人所建造,随着时代的变迁,曾经不止一次的驻扎过汉军或是匈奴士兵,如今却是渺无人烟,徒然被弃置于风沙之中成为一片废墟。
他们接二连三的看过了行将被风沙所吞没的这些城廓,于第十天来到了距离目的地库姆河只有半天行程的地方。从头天就下起的雨,到了今天竟然变成倾盆豪雨,人马与骆驼无不全身湿透。他们于大雨中展篷扎营,大雨却透过帐幕浸入营帐,士卒们感到像隆冬一样酷寒。
这天夜里,出乎意外的,有十几名鄯善兵奉王命携来粮食,表示欢迎。到了半夜里,又有三个龟兹商人以骆驼载着粮食前来兜售。据这几个龟兹商人表示,从两三天前开始,匈奴一支大军团,正在索劢预备前往屯田的库姆河畔那个部落集结。
虽是三更半夜,索劢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下令拔营出发,他决定来个出其不意的突击,一举将那支匈奴兵团消灭掉。部队于是连夜开拔,在豪雨中不息地强行,终于在破晓时分抢抵库姆河畔,与匈奴军所集结的那个部落只有一河之隔。
站立河畔,索劢发现黎明泛白的天光底下,黄浊的河水正在狂腾着奔流,根本就别指望能够涉水而过。其实只要能够使人马渡河到对岸,则突击匈奴阵营,使其落荒而逃,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偏偏被怒吼狂奔的库姆河所阻挠。
索劢呆若木鸡地兀立在那里不知所措。河岸丛生着芦荻,除此之外找不着一根树来遮雨,他只得任由队伍集结河边,遭受雨打。过了约莫一刻时辰,一名士兵走到正在凝望着狂流的索劢面前进言,自古相传要平息河龙的愤怒,唯一的方法就是将一个活生生的女人丢进河里作献祭,而今除了这么做以外,只怕别无他途。说这话的是在战场上与索劢同甘共苦了十余载的一名张姓部下,也是索劢所最亲信的一个。
对于张某这番进言,索劢默不作声。张某于是继续说,如若晚一天渡河,匈奴势将相对的增强势力,对我军不利。索劢仍旧沉默不语,半晌,这才说:“王尊建节河堤不溢,王霸精诚呼沱不流,水德神明古今一也。”
索劢立刻下令在河岸筑起祭坛,上前祈祷。他无法将那女子投入滚滚浊流里,他想用祈祷代替以女人作活祭来祈求上苍降低库姆河的水位,如若往昔的武人借着威力镇压了河流的传说属实,那末他索劢也未尝办不到。
祈祷了一刻时辰,黄浊的流水依然看不出任何变化,水位甚至越来越高涨。索劢继续祈祷了一刻时辰,河水终于漫过岸边,泛滥到人马的脚边来了,尽管这样,索劢还是不肯离开祭坛前面一步。
张某走近索劢,再度提起献活祭的事,他说事到如今,与其继续祈祷,仰望神旨,倒不如将女人投入洪流,效果可能要快的多,而看到索劢没有答应的意思,遂又建议立即撒退,免得人畜一起被洪水冲走。
这时,索劢忽然拔刀衔在嘴里,仰首望天,他瞪大两眼,承受着倾注到脸上来的雨水。张某和一干士兵只有屏住气息,守望着他那副样子,索劢整个人透着一股逼人的阴气。忽然,祭坛一个倾斜,转眼之间便没入浊流里去了,只剩下模样怪诞的索劢兀立在那里,任由浊流冲刷着他的脚边。
不一会儿,索劢动了动身体,取下衔在嘴里的刀子,转向部队,大声嚷道:“吾虽精诚而不与天通,乃因河中栖有厉鬼。如是,唯以力灭之,退洪流而强行渡之矣。”
听在士兵们耳朵里,索劢的声音犹如雷鸣。
从这个时候起,雨是停了,水势却益形猛烈。索劢部队撤后约莫一箭之地,在稍稍高出来的地方,部署成战斗队形。
首先由弓箭手万箭齐发地射向河流中央,但只一刹那工夫便被黄土的洪流所吞没。继几百支箭射入河里之后,接着,徒步的士兵们叫声震天的杀向河岸,在隆隆的战鼓中,士兵们冲进泛滥的河水里,于没膝的水中挥砍着刀枪。他们且斩且刺着滚滚浊流,四处都是飞溅的水花,而在这场天人交战当中,若干士兵被洪流冲走,失去了踪影。
在傍晚之前,战斗一再的重复着,为了求得更高的地势,布阵的位置再三的后退。无论是指挥作战的索劢,抑或正在与洪流作殊死战的士兵们看来,奔腾的黄浊狂流,有若巨大妖怪。这妖怪正在疯狂地压迫、排山倒海地进袭而来。
到了夜晚,士兵们精疲力尽地倒卧在浸水的台地上。第二天天气虽然转好,水量并没有减低的迹象,滚滚的浊流甚至比昨日多出了漩涡。索劢部队与库姆河的争战从一大早就开始。同昨日一样,士兵们对着狂流射箭、投石、刀枪也在浊流中挥舞,他们所挥动的刀抢,在一到白天就好像从严寒一变而为酷暑的灼烈的阳光照射之下,闪烁出妖异的亮光。敌人也不甘示弱,每一回合战下来,总要吞噬掉好几名士兵。
夜幕再度垂下。鄯善、焉耆、与龟兹三国的武将,各自率领着一千士兵抵达了库姆河边;多年来他们全都苦于匈奴的劫掠,无不翘首期盼汉军重征西域,因而一听到汉军出兵西域的消息,立刻率军前来表示归顺之意。
索劢决定把语言习俗都与自己部队有所不同的这般胡卒也加进去,继续挑灯夜战。四千大军于是在苍茫的月光照射之下的沙漠里,一字排开的编成三个横队,军鼓一擂,第一队的士兵们便呐喊着冲向河流,等到第一波次的士卒退下来,第二队立时蜂涌着递补上去。然而,水势依然没有减弱,兀自在月光下展现着黑黝黝的漩涡,奔腾、肆虐。
索劢终于决定作殊死的最后一次突击。他集合所有的马匹,让最强壮骠悍的士兵骑了上去,准备连人带马杀入激流里。索劢自己率先站在三百余骑军的前头,而他一声令下,战马一齐刨起沙尘狂奔。索劢一跃入激流,立时横冲直捣地挥舞着长枪,一面感觉着自己连人带马正在飞快的冲向下游而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索劢与他的坐骑一齐给冲上浅滩。他搂住坐骑的脖颈爬上了河岸,只见岸上兀立着好几十头战马,湿淋淋的身体反映着月光闪闪发亮。于是,有失去骑士的战马,也有丧失了坐骑的士兵,马匹和士兵陆陆续续地爬上来。
索劢下令整队,点了点人数,人马约莫损失了半数。由于被冲向远远的下游,他们不得不花费近一刻时辰功夫,涉过浸水的原野去归队。
回到了集结地,索劢再度向生还的士兵们发出攻击的命令,这回他仍旧想身先士卒,无奈他的坐骑却是不肯踏出一步,不仅索劢的坐骑如此,所有的马匹都一样的不肯前进。索劢于是拔刀权充马鞭,策马前行,士兵们也照着做。鉴于上一回合的经验,这回索劢和士兵们全部舍长枪而手握刀剑。不久,这队骑兵再度拥簇成一团,勇往直前地冲向河岸。
索劢逼近河边,拉紧了缰绳,同时高举刀剑,要随后而来的士兵们停止前进。然而,还是有好几骑没能制住坐骑冲进河里。索劢大张着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刚才还汪洋一片的河道,不觉间已经减退了一半的水量,浊流尽管仍在滚滚奔腾,水面上却已可见若干尺河岸。
索劢把张某喊到跟前来,后者一见此景,也只有兀立一旁,目瞪口呆地凝视着河面。四周掀起了与库姆河交战胜利的欢呼,一波又一波的震耳欲聋。
半刻时辰后,部队分成几批,陆续过河。紧接着,汉军、鄯善兵、焉耆兵、与龟兹兵,不分彼此的成为一体,向距离河边五、六里远的匈奴阵营发动攻击。
战斗于破晓时分完全平息,但等到乘胜追击的部队统统归队,已是第三天的事情,因为索劢曾经严令,一直要追击到敌人不剩一兵一卒为止。
往后的一年,索劢待在夺自匈奴手上的库姆河畔的小部落里,从事于军事屯田地的建设工作。他首先建造了几幢临时性的营房,接着以部落为中心,引来库姆河水作灌溉用水,大规模的开发了一片广阔的耕地。在整个开垦过程当中,以龟兹、鄯善为首的好几个国家,都陆陆续续地遣兵协助;索劢一举粉碎了匈奴的豪勇,已传遍整个西域,甚至连库姆河的洪流都不得不被他的武威所屈服的传闻,更是使散布在塔库拉玛干沙漠四周的三十余国胡族闻之胆寒。
由于索劢此番于库姆河畔屯田,之后有很长一段日子匈奴不曾再出现于这一带地方。这个屯田地与玉门关之间设置了两座楼台,于是以这个作踏脚石,从中土到西域去的商旅乃逐渐多了起来,反之,隔不了三天,便有来自西亚的大小商旅,路经此地向汉土开去。
商旅们开始煞有其事地传言汉廷很可能像往昔那样的恢复西域都护,这并非捕风捉影的空穴来风,于西域诸国,渴求设置都护的呼声本就极高,实际上,准备上疏汉室,请求恢复都护的西域诸国的使臣们,已经路过索劢的驻地,正在东行途中。
第二年,索劢大规模地从事于建造营房与构筑城墙。营舍由木板和砖头搭成,涂以黏土墙壁,再铺上苎麻席屋顶。他建造足以容纳五百士卒的大营舍四幢,又在营舍附近筑了两座嘹望楼。城墙的范围之大,营房和练兵场不用说,还包括了整个的部落,城里还有市场、寺院、和公墓。为了这桩工事,西域诸国提供了资材与劳力。工地上所使用的语言包括了索古语、于阗语、匈奴语、和土语。站在城墙上,可以望见铺展在四周的广大的耕地,其间水路与沟渠纵横交错,沿岸种植着尚未长成的白杨树,无形中成了每一条水道的指标。
索劢的半数部下留在城里筑城,其余的则每日和附近的百姓一起到城外去耕作。这年他们收成了小米和小麦各五十万石,是开始耕种以来第一次的收获,而据估测,这个收获量将逐年作大幅度的增加。
士兵们把战事丢到脑后,只管专心于筑城和耕种。索劢一直跟亚夏族的女子同住在一起。这女人沉默寡言,相貌也不出众,但索劢很爱她。这女子不知给索劢于胡地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安慰。偌大的营区里,只有索劢的居室具备着那么一点色彩;黏土卧床上铺了张芦席,上面再铺以色彩鲜艳的毛毯。地上排列着水缸,屋里的橱架上还陈列着来自西洋的玻璃器皿。女人虽然脂粉不施,却以精美的饰物来装扮自己,她戴上薄薄的青铜戒指,颈子上挂了串玉项链,耳朵底下还坠了一对白玉耳环。
初次收成小麦,亦即距离索劢出使西域整整一年的时候,朝廷透过长驻敦煌的西域长史,对索劢有所犒赏,同时带给他的部队调返中土的命令。但索劢对朝廷的使臣表示,新的军事屯田地刚刚从事建设,希望在异域多留几载。索劢从使臣口里得悉自己大战库姆河,并使之屈服的行为,在祖国已被当作英雄事迹大事颂扬。使臣且说索劢一旦还朝,势必可以荣获足以与出使大宛有功的李广利那个贰师将军相匹敌的名衔,这已经成为京城的热门话题。在索劢来说,过去的半生可以说无缘飞黄腾达,自己也认为命该如此,因而即将降临他身上的荣耀,倒令他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尽管索劢闭口不提,这个消息还是立即传遍了整个部队,所有的士兵立时染上了还朝热,走到哪儿,都只听到这一类的话题。
亚夏女子也听到了这个消息,她拿这事来询问索劢,索劢告以他目前毫无返回汉土的意思。女人本来天生缺乏喜怒哀乐的表情,此刻,知悉了索劢没有归意,一种喜悦的心情使她那双眸子熠熠生辉,且忽然变得多话起来。她闪亮着眼睛,一个劲儿地说着、笑着,同时,她这天一整日都把所有的装饰品穿戴在身上,女人这副模样深深的打动了索劢的心。
索劢召集全体人员,亲口否定正在部队里流传的消息,并且告诉他们,部队很可能即将与匈奴展开长期的战斗,又说往后严禁任何人提及返乡传言,违者斩首。
而就像是要印证索劢这番宣言那样,数日之后,有好几天功夫,部队的士兵们为了抵御前来袭击城邑的匈奴骠悍的骑军,被迫弃农就武的重拾搁置了日久的弓箭刀枪。从此,匈奴屡屡来犯,士兵们一边耕种,一边又得执戈打仗,忙得不可开交﹔班师还朝的传言,于是如同当年说退就退的库姆河水那样,很快就消退了,远去了。
第三年夏天,小麦和小米各有了百万石的收成。这时筑城工事大致上已算完成,索劢决定在惨淡经营起来的这块土地上,盛大的举行为期三天的祭典。祭典的第一天,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为数众多的胡人,穿着各式各样的服装,集拢到城邑来瞧热闹。
在这三天里,索劢每晚都站在嘹望楼上,和亚夏女子并肩眺望由数不尽的营火点缀而成的城中那份热闹。女人就问索劢,举行这么大的典礼,是否意味着部队即将离开这座城邑?看到索劢笑着否认,女人仍旧盯住他眼睛,静静地摇了摇头。索劢责问她何以不相信他的话。女人答以并非不愿相信,只是没法相信连索劢自己都无从知晓的命运这种东西。
而女人这份担忧并不全属杞忧,女人无法相信而索劢自己也无从逆料的命运,终于在约莫半年之后临到他们身上。
秋日接近尾声,农耕季节结束以后,索劢率领着半支部队,出城去攻打在西北方蠢动的匈奴。满以为再久也不致于拖过十天就可以回城,不想战事竟出乎意外的拖长:龟兹人的一支部队暗通匈奴,加上被突如其来的冰雹所搅扰,战事处处受到挫折,使得部队无法立即撤退,以至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之中。
始自秋末的战事,在互有胜败的情况之下。直拖到开了年,总算逼使匈奴窜回北方。和出征当时相形之下,索劢与士兵们都瘦弱而憔悴得判若两人,他们于一个下雪天开进了城门。尽管兵疲马瘦,先行的骆驼部队仍然长枪尖上插了若干匈奴将领的首级,旗帜一般直竖着进城来。首级、驼峰以及士卒们的肩上,都积着雪花。
索劢进入违隔已久的府邸。看一眼倚门相迎的亚夏女子,他立刻觉察到她的脸色有异于往常迎接他的时候。女人将索劢从门口直接引领到客厅,坐在客厅里的是来自汉朝的使臣,为了等候索劢归来,他已经在此等待了一个月。使臣带来了汉室的一纸命令,要求索劢班师回朝,在祖国汉土等候索劢,也等候着他的部队的是极大的荣耀和富贵。
七月初,当城邑的柽柳抽出嫩绿新芽的季节,替代索劢部队的新的屯田军驻进了城里。自从决定回朝以后,索劢一直忙着整理耕地,以及与不时出没此间的匈奴作小规模的交战,几乎无暇思及亚夏女子,但她却好像始终牵挂着自己的前途。有没有可能随同索劢回到汉土?纵使可能,到了中土之后,是否能够像目前这样的跟索劢继续共同生活下去?这些问题都不是她那小小的脑袋所能解答的。而每当她提及这点,索劢总是作同样的回答:“当然要带你一起走喽!”
索劢真的预备把女人一起带走,只是一想到久违了的酒泉与凉州的街景,就不免觉得把个蛮夷女子放入其间总有些格格不入,亚夏女人的头发、眼睛、肤色,乃至语言,在在都令他有所顾忌,但他立刻把这种意念从脑子里排除,索劢本就不擅于思想,此刻更是无意单单为了一个小女子而去操心往后的事。
驻进城里来的接防部队,拥有双倍于索劢部队的兵力。索劢将诸事交接给即将代替他成为城邑新统治者的那位年轻武将之后,继续在城里逗留了三天,一则有些舍不得离开自己一手经营之地,一则有意等待雨过天晴再上路。
部队开拔当天,新来的屯田军以十二万分的敬意殷殷相送。出得城门,又见两百多名附近部落的居民聚集到这里来和索劢惜别。由骆驼、马匹、和士兵所构成的长长的行列,走过贯穿耕地中间的那条他们自己所建造的大路。天空一片蔚蓝,微风吹过大路两旁白杨与柽柳林梢,十分凉爽。
道路从城邑笔直的通出去,几成直角的接上库姆河。来到河畔,索劢发现同当年渡河之时一样,眼前涨水的河流,把原有的河床扩宽好几倍,正在滔滔不绝地奔腾着。
索劢极欲设法过河,既已让人家郑重其事地送出城,他实在不愿意因为河水上涨而就折回城里去。张某以及那些武官们也都如是想法,大伙儿一致的意见是:曾经制服库姆河而扬名天下的部队,焉能因为同一条河的河水上涨而畏缩撒退?
“我看,只有再跟河水大战一次,硬闯过去了。”一名部下表示了意见。
索劢决定且将部队停留下来过夜。白天还是万里晴天,不想半夜里却下起雨来,且越下越大。黎明时分,张某前来索劢营帐,陈述了他的看法,他认为这场大雨将使河水益形上涨,如若继续耽搁下去,只怕落得几天甚或几十天也过不了河,要是决定跟河水一搏,倒不如越早越好。
索劢将张某留在营帐里径自走了出去。天已开始亮起来。他站在河岸上,任凭倾盆大雨淋打在身上。河水显然比昨日上涨了许多。索劢兀立在那里,良久,良久:他被某一个意念所攫住:对他而言,从未经历过的一种锥心的痛苦正在袭击他。
索劢返回营帐,低沉,却是斩钉截铁的对等候在那里的张某说:“把那女人拿当活祭,献给河神吧。”
张某一怔,定定地凝望着索劢的脸。所谓那女人,在这个部队里,除了那个亚夏女子之外应该别无他人。短短的一阵沉默之后,张某徐徐地开了口,他首先感谢索劢肯于主动作此决定,又说他本来就是为这事前来的,只是不便说出口。讲完这话,张某立刻就走出营帐。
不多久,索劢的耳朵里传来女人悲痛的惨叫,那是从紧傍着索劢营帐的邻帐里被拖走的女人所发出的呼号,那惨叫与自去秋至今春,跟匈奴之问的屡次苦战中,扎营山地时所听到的野禽凄厉的嘶鸣极为相似。
天大亮后,索劢将部队集结到河岸。不觉间雨已停止再下。也不知是否由于吞噬了女人的关系,黄浊的河流,水势看似衰弱了一些,不仅索劢看来如此,张某似乎也有同感。
“要过河就得乘现在,再拖下去可就没机会啦。”张某一旁催促着索劢快拿定决心。
部队于是沿着河岸开到里多远的下游,挑了一处看似水势最弱的地方作渡河点。全队分为若干集团,其中的第一批首先跃入流水里,刹那间,人畜都一个劲的被冲往下游,原以为牢牢捆绑好了的大包行李,脱离了马背,有几个在水面上漂浮。尽管这样,这一批士兵总算安然的抵达了对岸:张某表示,他们所以能够不折一兵一卒的安然过河,是因为拿女人作了活祭的缘故,索劢虽然沉默不语,内心也作如是想法。
每一个集团陆续的过河而去,索劢加入最后的一批,策马进入河中,水势看似要比第一波次渡河时更要减退了一点,当他无恙的抵达对岸的时候,止不住对牺牲了性命的女人重新兴起感谢与怜悯之情,同时,另一方面也有几分过去想都没有想过的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部队重又开始行进,索劢同着张某率先走在前头。全军开拔没有多久,张某突然勒马嚷道:“看看那边!”索劢也勒住马头望过去。他看到的是遥远的平原那头,如同黄色熔岩一般徐徐扩展着且接近过来的一大股活动的流体似的什么。仓促间,索劢看不出那到底是什么,只见那庞然大物正以缓慢、确实、而重量感十足的动态,一路埋没着平原,朝着这边掩盖过来。
“那是什么玩意儿?”索劢吼道。
张某以及四周的士兵们都弄不清楚那庞然大物的庐山真面目,人人只晓得交相呼嚷:什么呀,那是?那到底是啥玩意儿呀。
陡地有人大嚷:“洪水,那是洪水哪!”
经他这么一提醒,侵犯着平原一路漫过来的那股黄稠稠的东西,倒真像是水—一股洪流,的确,除了一股大洪流以外,不可能是什么。大洪流一路包抄着平原而来。
“怎么办?”有人从一旁问道,但仓促间索劢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好歹先往下游逃吧。”索劢嚷道。
然而,无论你左逃右逃,看样子终究躲不过庞大的攻击者那双巨灵魔掌;为了免于被洪水吞没,眼前唯一的生路唯有求诸下游那个方向。人畜所构成的队伍顿时大乱,开始争先恐后的移动了起来。他们上上下下的越过若干沙丘,从平原中央向东南方奔窜,然而没有多会儿,行程便受阻而被迫停下,原来库姆河的下游一带不知是否也已泛滥成灾,只见前头漫了水的地带开始一点一点的扩展开来。
部队立刻改变进路,往东北方向奔逃,但走不多远便又被大水阻断了去路。等到部队不知第几次准备改变去路的时候,索劢看到了一大股黄土洪流犹如铺展厚厚一卷地毯那般,已逼近与他所站之处只隔两三座沙丘的一座沙丘那边。
“全体人员快往高处跑!”
没等索劢发出这道命令,人畜所构成的集团,早已互相推挤着竞相往高一点的地方奔去,每一名士卒脸上都透着即使在战场上也无能看到的一股拼死劲儿。
索劢朝着一座沙丘前进,成群的人畜彷佛被磁铁所吸引的铁片那样的麇集到那儿去。索劢站到这座沙丘的顶端,重新环顾平原,只见滚滚洪流已经吞噬了平地和小山岗,辽阔的原野如今已化成一片泥海,而那滚滚浊流业已逼近从麇集着人畜的这座沙丘算过去第三座沙丘上。
不久,索劢发现了一个更加惊人的事实,望向遥远的西北方,那一带的泥海似与其它地方有所不同,看起来有些波浪骚动的样子,而那片动荡的黄色波浪尽头,可以看到突出水面的部分城墙和嘹望楼;距离再远,影像再小,索劢也不至于看错,那些是昨日之前他们所居住,也是他们一手建造起来的城邑,看来,耕地与民房怕已完全沉入泥海底下去了。
这时索劢心想,要不了多久,只怕他们也将没入那股滚滚洪流里去。刹那间,脑海里闪过初识亚夏女子之夜,她所提到的有关龙都的传说,但也只是那么一闪便消失无踪,眼前所面临的是更加严重的事态。索劢很是冷静,一股强烈的愤怒在他五内沸腾,他决意对洪水发动突击,除了大战洪水,与之一决雌雄之外,已经别无他途。
索劢立即下令,士兵们都服从这道命令,因为每一个人都明白眼前的危急处境。
战鼓擂起,掀起一片呐喊声。部队分成两股,分别由索劢和张某统领。张某所统领的一队率先奔下沙丘,进行突击,骆驼、马儿、和士兵一起狂奔,他们爬上沙丘,再驰下沙丘。然而,看在索劢眼里,这番突击竟显然如此的无力。人马与浊流一点一点的缩短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当两者的前端刚在一座沙丘脚下相接触,张某所率领的部队人马便倏的从索劢的视野里消失不见。
就在这同时,索劢冲着剩下的部队下令突击,面对平生第一次棋逢敌手的强敌,他一马当先地挥舞着长枪冲向河流,洪水天摇地动的怒吼,轰隆轰隆的遮盖了宇宙间的一切。
不一会儿,前头出现了刚刚吞下一座沙丘且乘势涌向这边而来的浊流的洪锋,数不尽的厉鬼于猖狂乱舞中眼看着逼近过来。索劢右手紧握长枪,高高的抡起在头顶上,连人带马撞向一丈多高的浊水之墙上。从索劢的影子消失不见,到紧随他背后的人畜陆陆续续地隐没水中,终至一个也不见,这中问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问。
化成了一片汪洋泥海的沙漠之上,垂挂着混浊而脏污的天空,一轮血红的太阳,宛如日蚀时候那样,以一种异样的宁静,高挂在其中的一角。洪水仍在疯狂地咆哮着,没有片刻的休息,它还得继续吞噬尚未吞完的许多东西。
 楼主| 发表于 2011-9-22 21:16: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漆胡樽
  百余件正仓院宝库的御物分成八个部分,陈列在奈良博物馆楼下的八个房问。这天是展览的第一天,乃是只限于学者、教育家、艺术家、以及与传播事业有关的人士等等特殊对象参观的日子,虽然还不至于出现起自明日的公开展览所能预见的那种拥挤,鱼贯着步过陈列御物的玻璃柜前面,一件一件探视过去的人潮行列,却也没中断过。虽说是特定的参观者,不过,这些人士似也来自全国各地。
就拿第一展览室来说,与三四个学生模样的一伙,站在‘天平宝字二年六月一日献物帐’前面探望了将近一个小时的那位人士,是我曾在照片上认识的东京大学教授,还有,对方或许已经忘怀,但我们曾经同机飞往新加坡的,九州岛大学M博士那张苍老得几乎认不出来的面孔,也夹在参观者的行列里面。
在这之前,以皇室的秘宝,除了部分人士之外,一般人无从窥悉的正仓院宝库御物的公开展览,给乍乍战败之后人们虚脱的心灵射进了一抹光亮,同时,以国家的事业而言,也可以说是一项颇得时宜的活动。此外,以新闻界来说,也是几年来难得遇见的文化方面的重大素材。每一家报纸都不约而同的采取了刻意热炒的态度,早在展览一个月之前,便连日超乎需要的以巨大的篇幅,刊载展示品的解说和介绍。在这种推波助澜之下,全国各地申请团体参观的函件于是雪片般的涌向博物馆,其中甚至有来自北陆偏远的渔村某某进香团之类的老人团体,总之,这种未展先轰动的情况,使得有关的主事人员不知所措。
我以新闻记者的粗略,先且将八个展览室作一番通盘的浏览,而后重新回到第五室,站在陈列在角落里,挂一面[漆胡樽]字牌的一个形状怪异的大器皿前面。我们报社专办的一本画报最近就要出版创刊号,由我负责编辑,我决定从这次的御物展览选出一件来作卷头画。
大学时代读的是经济,从根底上就跟美术或考古学无缘,即或撇开职业意识,陈列在这会场的各色各样的珍奇财宝对我而言,毕竟是暴殄天物,充其量只能通俗地瞪大好奇的眼光,感慨一番千年之前的往昔竟也制出这么精巧的玩意儿,除此之外,并没有给予我多大的撞动。舆论对《天平献物帐》、《乐毅论》、《色纸诗序》之类古时文书的评价很高,我可是一开始就敬而远之地一瞥而过,像一般人那样,尽挑着香炉啦、盒匣啦、镜子啦、乃至玻璃质的工艺品观赏。这些东西所具有的那种意想不到的西欧风味的形状,以及图样之美,到底撩起了我的好奇,于是一面读着目录上的解说,一件一件地看下去,转完了一圈会场,等到恢复职业意识,想着该挑选哪一件来作卷头画的当儿,几乎不经过一丝儿犹豫就闪入脑海里来的,竟是有一抱那么粗大的一对名叫漆胡樽的黑漆角状大器皿,目录上简单地作了如下的批注:
漆胡樽一双长三尺三寸(中仓)
形状怪异如放大之牛角,以木料制成,外裹布套,再浇以黑漆,附有铁质的钩环。顶上开口,似为盛装某种液体之容器。胡乃中国西域之意,顾名思义,应属来自西域的器具。想必古时来往沙漠之时,即以此器皿盛装饮水,搭载于骆驼背上。
所谓中仓,即收藏在正仓院中仓的意思,虽然不清楚其作为数据的价值如何,但从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起,我便无来由的被形状怪异的这对大容器所牵引。不同于其它的陈列品,根本不是什么艺术品,它只不过是上古时候异国的一件用具,然而,看着,看着,你就止不住觉得四周的空气奇妙的平静了下来,有一种什么,从彷佛要骑压过来的它那怪异形态里面,深深地沁进你心里来。
我再度站到漆胡樽前面,以较前更平稳的心情,重新去打量。我并没有觉得须要修正先前的第一个印象,诚如目录上的说明,以伸长两臂可以合抱的如许庞大的器具而言,少见这么怪诞的形状,毋宁说像一件雕刻。该说是质朴还是刚健,牢牢稳坐的它那副模样,倒是给人几分傲岸不驯的感觉。
那些镶金嵌银或是描金镶贝的精巧珍玩,彼此屏住气息,静悄中带点华丽的排列在那里,在这种气氛之下,漆胡樽这件作品的模样,的确显得很是不合时宜。
尽管这样,它那怪诞的形状深处,到底潜藏着什么?我因着停在漆胡樽前面,感到一颗心奇妙的平静了下来,并且得到了安歇。如果说一件作品能够唤起观赏者心灵里的某种什么就可以称之为艺术品的话,那么这对漆胡樽便是不折不扣的艺术品,且是整个会场唯一的至高的艺术品。
我决定拿漆胡樽来装饰我所经手的画报创刊号的第一页。而这件器物所具备的份量,以卷头照片来说,也很适合拿来作单项的大特写,所幸没有一家新闻杂志用它作照片,这一点于我这个编辑而言,也是很大的吸引力。
走出会场,我径往博物馆的办公室。向既是这家博物馆鉴查官,同时又拥有正仓院监理官头衔的沼代请教,该请谁来执笔撰写有关漆胡樽的解说才好。
“还真找不到适当的人选呢,京都的H教授要是还活着,或许对漆胡樽多少有点嘹解……”这位老好人的中年美术史家一面接听响个不停的电话,百忙中抽空陪了我一阵。
“别的不说,单是那么一小段说明,就费了不少周章呢。”沼代说。
“京大的N博士如何?”
“不行,那不是他的本行。”
“那末K先生呢?”
我列举了几个能想到的美术家和考古学家的名字,却都没能获得沼代点头。
“这玩意儿的领域,到底应该找哪一方面的专家?”
“西域呢?还是印度?……问题是你根本就搞不清楚。”说到这儿,沼代忽然想起来似地道:“对了,我想起一个人,是位考古学家,专攻漆料方面的。他叫做户田龙英,这人有点怪,想不想见一见?他或许对漆胡樽多少知道一点。”
据沼代解释,这位户田龙英是K大考古学的专科苦学出身,毕业以后,大部分的时间住在中国大陆,尽管没人知道在考古学上,他曾否就有关中国的知识,实际作过一番学术上的整理,不过,无论如何,这一方面的造诣似乎相当深。他虽然没有发表过什么论文,但像已故H博士那种名学者,对他的学识的评价倒是很高。也不知一直从事于什么,终战前一年从中国大陆飘然返国,目前住在奈良一家破落的小寺院里,这回的御物展览,他也实际上帮过许多的忙。
“他不轻易接见人,不过,由我出面拜托的话,也许肯答应见你。”沼代说。
第二天刚过正午不久,我便前往奈良北郊的那所小寺院里造访户田龙英其人。
在面临着打扫干净的中庭的一间书房里,我和户田龙英隔着乱七八糟堆满了汉籍与佛典的大书桌相对而坐。这位小个子,比我所预知的要年轻许多,细小的眼睛不时在眼镜背后闪出冷冷的光,一看就给人性子急躁和冷漠的感觉。剃成光头的发根已经秃光,其实还只是四十挂边,虽然住在寺院里,却似乎未入僧籍,穿了件藏青底碎白花纹的和服。这人真够懒散,的单手揣在怀里,用另一只手倒了茶,默默地递到我面前来。他似乎已经从沼代那里知道了我造访的目的,缓缓地主动开口道:“那玩意儿是陨石。”声音很低,透着不悦的味道。
“陨石?”我不禁反问。
“只能说是陨石,它压根儿就没名字。所谓漆胡樽,当然是后世的人,八成是日本人随便取的名字。不过,真要给它取名字的话,除了这种民族学性的一个符号之外,还真无从命名呢。可不是么?那玩意儿原本就是古代民族生活上的用具,不,该说是生活本身才对;因为那个时候极有可能生活就是豪放的祭典时代;那当儿,即或血腥的民族斗争的意欲,也都有模有样地具备了音乐的旋律。单是小伙子们求爱的姿态,只怕都还没有失去舞蹈的要素呢,而漆胡樽就是在那样的时代里,由那样的人们创造出来使用的。”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忽然沉默下来,以一副“这样已经够了罢?”的表情,不高兴地板下了面孔。但看到我同样的默不作声,他于是夹带几分严厉的问道:“你打听有关漆胡樽的事,到底准备做什么?”
我感觉到他对我即使还没有到怀敌意的程度,起码也不抱任何好感。
“我打算拿它来作一本画报的卷头画,既然要用,我还是希望能解说得越详尽越好。”
“为什么独独挑上漆胡樽?”
“也许是因为喜欢罢,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很想把它刊登出来。”
接着,我把自己得自漆胡樽的感受,用简短的话语,原原本本地坦白出来;根据多年的新闻记者经验,我太明白对这种人物,坦诚是不二的法宝。
果然,户田龙英眼镜背后的那双眼睛,原有的那份凌厉这才消失了,嘴边漾起几分亲和:“你也喜欢?我也好喜欢,那玩意儿真是太好了。”他继续说:“我没办法说出你们准备撰写的那种题材,不过,阁下既然跑来了,我还是就我所知道的全告诉你罢。”
“我刚才也说过,漆胡樽这个名字是后世的人给取的,现在我们姑且当作一开始就有漆胡樽这名字。还有,没人知道漆胡樽是什么时代制造的,我要说的故事是从有了漆胡樽两三百年之后开始,你就以这种心理准备来听听好了。”户田龙英先作了这样的声明,然后分别从书桌上以及书橱里取出两三本笔记和书籍,翻开好几处,将它们排满一桌,接着,犹如准备授课那般的重新坐正,将不觉间又恢复了先前那份冷漠的眼睛,落在一本笔记上面。

奉汉武帝之命,以第一个差役出使西域的张骞,辗转西域十三年之后回到故土,乃是公元前一二六年的事情。张骞出塞时携带了百余名同行者,返朝时仅剩一名随从。
当时,西域地方有所谓三十六国—三十六个小部族,于散落塔里木盆地四周的绿洲地带,各据一方小城廓,经营着农耕生活,他们是属于亚利安人种伊朗系的种族。汉书西域传有言:“……皆在匈奴之西,乌孙之南,南北有大山(天山山脉与昆仑山脉),中央有河,东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东则接汉,扼以玉门、阳关,西则限以葱岭(帕米尔高原)……”他们经常置身于北方游牧民族的劫掠与大自然的威胁之下。
推测张骞出使西域的约莫百年之前,三十六国当中位于盆地东南的某一部落里,这天发生了一桩变故。是个热风犹如油脂一般缓缓漂漾的日子。城邑里所有的居民都集结在西郊,而同样集结完毕的骆驼背上,全驮满了家当和财宝。这一干人畜集团,不久便在漠地里形成一条蜿蜓的带子,开始朝着西南方移动。
绵续了数年的干旱,使得这一带地方完全变了样子;注入罗布泊的每一条河流都断绝了,湖畔的潮湿地带全然干燥,一望无际的广袤土地上,到处敞露着灰白坚硬的河床。他们不得不舍弃不再能够农耕的这个地方,到有新的水源的土地上去建造新的城邑。他们索古特语所谓的“新水源”,将依旧沿用作新天地的称呼。也就是说,他们正准备把昨日之前经营了多年的这座城邑废弃于沙漠当央,同时将他们叫做“新水”的鄯善部落,迁移到相距五十里的罗布泊西南岸去。
总共七百户的五千个人口与骆驼的集团,右顾着一度漾满了水,而今已成了一片坚硬盐野的河床,渡过围绕着城邑的一条条干渠,沿着徒具形骸的宽广的干河道,逐渐的远离住惯了多年的城邑。
出城一个半时辰,他们便已置身被形容作上无飞禽下无走兽的沙海当中。又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原本井然前进的队伍的某一部位,突然发生了一桩小小的变化;一只骆驼背上的行李给卸了下来,装载到另一只身上,去掉了重荷的那一只于是离开长长的队伍,掉头向着来时的道路往回走,背上,除了那名年轻的骑士之外,只剩下他面前分成左右两边挂载着各一只从未见过的状似水囊的黑袋子。这名小伙子在这伙人中间,专门负责水利灌溉方面的工作。
头天晚上,城邑的广场上曾经举行一场盛大的酒宴,算是预祝今日的出发,而在宴席上,小伙子看见供在祭坛上的那装满葡萄酒的漆胡樽,其中一只酒从里边渗了出来,弄湿了祭坛。他顿时脸色大变,因为从这件事上感受到一种不祥的预兆;照理,酒不可能透过木料外边蒙着一层布套,还又上了漆的漆胡樽里渗透出来。
这对酒樽乃是小伙子的祖父将膝下的一个女儿嫁给两千五百多里外的于阗商人时,对方馈赠的一种珍奇玩意儿。而那于阗人又是以他采自河里的一块玉石,从一名西方商人手上换来。以月色皎洁的夜晚必能捞得美玉著称的于阗国的玉河。小伙子还没有见过,但每回看到漆胡樽,便使他连想到玉河以及采自它河底的于阗之玉。
奇怪的是小伙子一从祭坛上取下漆胡樽,酒便不再渗透出来。这天早上,他把装着酒的漆胡樽搭到骆驼背上,以便带往新邑去供到祭坛上,只是也不知为什么,头天晚上那种不祥的预感始终在脑际盘桓不去。
当行程将近一半的时候,小伙子忽然想到,昨夜祭坛上的漆胡樽平白地渗出酒来,八成是出乎河龙的要求。平日他就坚信连年的大旱灾,乃是河龙生了气的缘故。他把自己这种看法说给同行的长者听,他们每一个人都表示应该把那酒献给河龙。小伙子决意只身折返城邑,将樽里的酒倒到河床的一角上去。他估计最迟也能够在次日的破晓之前,赶到大伙儿这天宿营的地点。
不久,小伙子重又来到他的族人这天早晨方才撇弃的城邑门口。而出现在他眼前的,已不是多年住惯了的那座城邑;渺无人烟的城廓,已经像是历经了千年岁月的废墟,荒凉地,深深地半埋在沙漠堆里。他驱策着骆驼绕了圈城墙一周,正准备朝着白茫茫扩展在前头的河口那边前进,忽然看到几十匹马聚集在城门旁边。刹那间,他连忙跳下骆驼,想了想之后,遂再度跨了上去,佝楼着背,急急赶往河床那边。
显然,匈奴的一队人马正在侵入他的族人所遗弃的这座城邑。几十年来,塔里木盆地所有的这些绿洲国家,为了北方那干凶悍狂暴的游牧民族恣意的掠夺和横征暴敛,也不知吃过多少苦头,不过,近几年来,因着隶属其淫威之下,尽管备尝苛捐杂税之苦,总算还幸免于他们的掠夺和暴行;然而,就连三岁的幼儿都知道,那干侵略者传统的习性是一有机会,随时可以豹变为一群凶残无比的暴徒。
此刻,他们得悉此一部落正在作大规模的迁移,便先行袭击这座空城,继而追击携带全部财产,正在沙漠里移动的集团,这是轻易可以想见的很自然的过程。小伙子必得及时赶去向正在离此不远扎营的族人报信告急,好让他们设法自卫才行。然而,另一方面,他又担心河龙发怒,担心的程度甚至超过对匈奴的恐惧,因此,首先他得完成特地折返的任务。
在沙地上奔驰不多久,他就感觉到一股近乎阴气的什么掠过身边,刚想回过头去看看,刹那间,一阵剧痛传遍周身。小伙子从骆驼背重重的摔落沙地,手里依旧紧握住连系着两只漆胡樽的皮绳,只见那对器物迸散的漫空飞起,紧接着掉落下来。骆驼则疯狂的朝前冲了三四十丈远,然后侧身倒下,那畜牲几次挺起上半身企图站起,四肢漫空划踢了一阵之后,软弱的将头颈伸长在沙地上,连连发出几声悲痛的嘶鸣;从它的头部到肚腹,插进了十几支箭矢。
小伙子知道自己正倒卧在河口干涸的沙层上。他扯过皮绳,将漆胡樽搂进怀里,以沾满了血的手拔去那上面的塞子。葡萄酒的芳香顿时扩散到沙漠干燥的大气之中。当三名匈奴下马拿起漆胡樽的时候,小伙子已然动也不动。
也不知是否河龙息了怒的缘故,鄯善人总算得以在罗布泊西南岸安居达三百年之久。然而,三百年之后,他们终又不得不把经营了多年的扞泥与伊循两个城邑、具有希腊式色彩的壁画、众多的寺院、和特殊的文化放弃于流沙之中,再度迁移至五十哩外的地点,去寻求新的水源。又过了没有多久,为了逃避新入侵的异族,他们再度向西方作永不回头的迁移。而始终保持着两个等边三角形的形状伸一阵、缩一阵的罗布泊,终于分裂成不到原来几十分之一的两个小湖;原来河龙一直都还在生着气。
元狩四年,汉朝的大将军卫青与骠骑将军霍去病,毅然于距离边陲两千余里的漠北,和匈奴的主力作一番决战以给予他们一次彻底的打击,这时距西方那名小伙子之死,已经有百年之久。在这一次的对战里战持续了一整天,,匈奴军势在必得,天黑不久,单于王且轻车简从地亲自率领精兵,布阵于漠北之地。激战持续了一整天,天黑不久,沙漠的新战场上掀起了一股大旋风。汉军的左右两翼乘乱包围匈奴本阵。单于王一见战况不利,立即率领着数百壮骑逃往西北,而汉军追逼之急,屡屡使得匈奴兵与汉卒混成一团,所幸单于王总算侥幸地只身逃往远远的北方。
以这次的决战为界,汉军终于把匈奴制压于北方的一隅,安然渡过所谓﹁大漠之南无胡廷﹂的一个时期。然而,大漠之南虽无胡廷,匈奴的部族却依然星星散散的盘据在兴安岭西麓,兵马不易进入的高原地带的山窝或溪谷之间。此时,接近汉境的兴安岭西麓一部族的帐幕里,有个姓陈的汉籍俘虏,这人于元光六年,随从卫青麾下出雁门关与匈奴争战,乱军中被俘,羁留胡地凡十年,尽管故国之思日益心切,却始终苦无机会逃亡归国,一直以匈奴之仆,从事于狩猎和农耕。
匈奴单于王战败的消息,透过参战的附近部落里的小伙子们,也传到了这一带穷乡僻壤。陈某一听到这个消息,内心深有所触﹕这可是千载难逢的逃亡机会,于是心生一计,首先情诱平日就对他颇表同情的族长之妻,终得与之相通,决定乘着匈奴于漠南的防卫较松,横越无人的高原与沙漠,进人汉土。陈某为人未必工于心计,但为了返回故土,他是不择手段了。
这是一个月夜风高的仲夏之夜。部落里大部分的男人从一早就出外打猎,估计不到深夜不会返家。女人牵出一匹马,在部落外边的溪谷里等候陈某。虽是炎夏,高原的夜晚气温极低,冷气凛冽澈骨。男的看到几天份的粮食一起装载马背上的一种奇形怪状的器物,问女人那是什么,女人答以那里面装的是足够他俩几天解渴的饮水。陈某于是在心底盘算着,这些口粮和饮水够他一个人支撑几天,再从这日数里减去五天;因为需要女人在漠地里带路,起码也得跟他同行五天。
陈某与女人徒步走下岩石嶙峋的溪谷,他们不眠不休地赶路,好不容易走完高原漫长的荒地,于第三天傍晚来到了丘陵缓缓起伏的草原地带。当他们登上微高的一座山丘,无意中看到旷茫的草原那一头,有些星星点点的什么,正在地平线尽头移动。
陈某把女人扶上马鞍后头来,让她采取俯伏的姿势,又以绳索将她捆绑在马身上,以免滑落下来。女人已经精疲力竭,一句话也不说地任由陈某摆布。
逃亡以来,陈某第一次跨上马来。马儿在草原的丘陵上奔驰了一整夜,陈某不时回过头去问绑在背后的女人:“会不会很难受?”每一次她都用微弱的声音回答:“不。”而每歇一次马,女人的疲态便益形显著。陈某想把女人放下马,她却不肯,并且告诉陈某,省掉休息的时间便可以多赶一段路,多接近汉土一步。
破晓时分,陈某从朦胧的意识里转醒过来,重复了不知第几十遍的问话:“会不会很难受?”“不。”女人回答。四周依然是辽阔的草原,丈把高杂草的海洋。在一片茫茫的视野里,再也不见追踪者的影子。
陈某下马,解去女人身上的绳子。后者犹如重物坠地那样,钝重地掉在地上不再起来,她已力竭而面无生机。陈某再度问她:“会不会很难受?”这回她不再说:“不”,而代之以软弱的摇摇头,且深深地凝视着他。陈某含了口漆胡樽里的水,直接用嘴去喂她;只有在这一个瞬间,陈某第一次对这女人感受到一丝真实的情爱。女人将那口水含进嘴里之后,于是静静地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
陈某当下丢弃女人,单身上马,一鼓作气的驰下了丘陵。他害怕不多久即将笼罩他的沙漠那灼热的太阳,以及从沙地上刮上来的热风。
约莫十天之后,自定城出发,预备驻守漠南的一支汉军,把饥疲交迫的陈某从死亡边缘救了过来。又过了两天,汉军在距离陈某被救的地点大约二十里的北方沙漠里发现了一头马的尸体,马背上的漆胡樽由两名士兵带回营帐里来。
陈某昏迷了好几天才苏醒过来,他那惊恐于什么似地呻吟,夜夜使得士兵们无法成眠。偶尔有人探望他,问他难不难受,他只以匈奴语答句“不”,然后继续昏睡,谁也总不懂他说的是什么话,以及那句话所代表的意义。
后汉桓帝元嘉年间,凉州的诸羌一时叛变,以至四川、湖北、山西、直隶各地蒙受其害,汉衰亡之象已现,历史正往长时间的荒乱时期跨出它的第一步。
那是元嘉二年(公元一五二年)秋季,山西大原附近一个小部落的村民,拂晓时分,被异乎寻常的兵马的动静惊破了好梦。只见一个部队接一个部队,一整天几无休止的通过村子,北上而去。那些士兵形容极其疲惫,士气之乱犹如强盗的集团;黄尘沾到滴落的汗水上,每一张面孔都显得乌黑而丑陋。
村子里的男人很少。京城正流行着“甲卒多被征召去,收割唯劳裙钗手”的歌谣。所幸这个村子免于羌族海啸也似地掠夺,但是田野却是任其荒芜。当村童厌倦于那般士卒,进入屋子里去的时候,最后一批部队通过了村子,全村遂又恢复了原有的静寂。不觉问夜已降临。
自大原到此地出差的小吏张某,因受南下部队之阻,浪费了一整日,因此,尽管已经入夜,他还是在尘埃已落定的大路上,策马赶往南去。他进入这个部落,来到村头的一户农家前面,勒住马头,从半毁的土墙之间朝里头张望,他想起了大约三天前经过这户人家之际,门里边有样东西曾经引起他的注意。
土墙里边,是常见的普通农家那种院子,屋檐倾斜,围墙破落,好一副贫寒荒凄。院子里有个老妪正在修剪指甲。皎洁的月光将四周照耀得如同白昼,同时把她所坐的那只空箱的影子,清晰的投射在背后侧面的墙壁和地面上。老妪将手指一根又一根的伸到月光底下,用一把小剪刀慢慢的剪着指甲,每剪完一次,便将指头送往嘴边,然后再度伸向月光底下仔细的检查一番,发现某些地方没有剪好,便加以修剪整齐。张某站在那里望着老妪,老妪那副样子显得无忧无虑而又无拘无束,只是这其中却也具有不容张某冒然闯入的某种平静的什么。
这时,老妪一面修剪指甲,一面心想,天底下只怕没有别的女人比她更不幸的:她从中年就失聪了,她认为这都是光顾她身上的那些人生的苦难所造成的结果。一生贫困,这几年来更是赤贫如洗,仅有的两个儿子给征召去当兵以来,这已是第二个秋天。她年轻时候,做丈夫的也常被拉去当兵,可从来没有超过两年。只听说孩子被带去的沙场远在千里之外,老妪压根儿就无从想象那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即使尽她所能去猜想,还是无从想起,正因为这样,久而久之,也就不再去试图想象。
然而,白天里当她目睹北上的一批批士兵之际,忽然想着这里面或许有她的孩子。她在围墙前面几乎站了一整天,终于没能发现两个儿子当中的哪一个。等到士兵不再经过村子,老妪于是走进屋子里,却是什么事也不想做:以往从不曾有过的某种不安,使得她无法定下心来。
老妪剪完了一只手上的指甲,忽然站了起来,从刚才起就一直笼罩着她的那种漠然的不安,此刻陡然以明确的形式将她牢牢的包围了起来。那两个孩子也许已经死了,不定正以白天所见到的士兵的模样,死在哪里的路旁或山沟里呢!老妪忽然觉得明灿的月光从四面八方尖锐的刺向她,她惨叫一声,丢掉手里的剪刀,拔腿向屋子里飞奔。老妪的骤变使张某感到讶异,看到她奔入屋子,于是连忙步入门内。他从老妪背后向她搭讪,明白过来老妪并没有听见之后,便来到老妪刚才落座的地方,仰脸望着屋檐,那儿吊挂着此地从未见过的一样形状怪异的大器物。也不知用来做什么的,但他见过胡人用来装水的这种皮袋子,只是挂在眼前的这个器物,与胡人的那种,又好像似是而非,不过,把它想象作属于胡国而具有同样用途的东西,八成是不会错的。张某自两三年前开始,就食髓知味地专门搜集古物来高价出售,此刻看到这玩意儿,他立刻食指大动。不过,也着实令人纳闷,这种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的农家?
张某对着屋子里探首张望,同时出声招呼。屋子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老妪应该在屋里的某处,但任他一喊再喊,都没有回应。
他本来打算出几个钱意思意思的从老妪手里让过来这东西,现在只好打消这个念头。张某再度到院子里,想了一阵子之后,从搁在一旁的那堆箱子里取了两只重迭起来垫脚,然后站到上面去构那对漆胡樽,那两个器物就用连系着它们的皮绳吊挂在屋檐底下。也不知这样的吊挂有多少年了,四周张挂着蜘蛛网,漆胡樽表面挂满了成条的灰尘。张某从底下托了托漆胡樽,出乎意外的重量使他禁不住退缩了一下,花了好半天功夫,终于将那对器物卸下到地面上。
张某将漆胡樽装上马背,又从门外的水井里打水洗了洗手,这才从容的上马出发。
公元五一五年,北魏世宗驾崩,肃宗即位。自此时开始,朝政紊乱,庶民荒颓,地方上疲敝已极。
山西一带地方,为了避免征兵与服王役,离乡背景的老百姓日益增多。平原刺史李某,平日惯以渔肉良民以肥私利,其私藏之丰,可说无所不有,甚至被编成歌谣说,连西方的木桶都可以在他的库房里发现,至于传说的真实度,那就无从知晓了。
当时,民间有所谓邑义的宗教团体,若干人士形成一组,经常捐赠财物。李某死后,其妻将家财悉数捐出,又一度成为世人的热门话题。她所捐出的那批家财当中,事实上就包括了西方的漆胡樽。之后的几年,西域这对形状怪异的器物,便给安置在平原一寺院的正殿里,承受着人们好奇的眼光。
日本圣武帝的遣唐使多治比广成及副史中臣名代一行,使唐两年,顺利的完成使命,分乘四艘帆船自苏州出发返国,乃是天平六年十月(公元七三五年)。大使广成乘坐的是第一船,第二船是副史名代,其它以判官、录事为首的射手、水手等五百余人,外加留学僧与留学生的这一行人,则各自分乘四条船,浩浩荡荡的踏上衣锦还乡的归途。
船只驶出扬子江口,来到太平洋上不多久,便遇上一场狂风暴雨。这四条帆船顿时落入波涛的作弄,船舱很快的灌满了海水。载着玄昉和尚、吉备真备、大年长冈等年轻有为留学生的第一船很幸运的漂到了种子岛,第二船则被飓风刮回唐土,第三船不幸的漂流到昆仑国(马来半鸟的汉名),一百十五名乘员当中,除了四名而外,其余的全遭到了病死,或是被杀害的命运,至于第四船,终于杳无音讯。
遣唐使一行的遇难事件并不稀奇,唯有极少数幸运而又幸运的人,才能生还故土,作一番“此番使臣大致无阙亡”的上奏。而他们竟然如此轻率的企图以仅容百余人乘坐的帆船,渡越秋冬之际东中国海那疯狂肆虐的怒涛。
被吹回唐土,搭载着副史中臣名代的第二船,有个随行担任通译的大圣寺某人,拥有僧籍,却是卑微出身。当他九死一生的重踏上唐土的时候,内心已然失去他日必再冒险归国的意念;他既不像其它留学僧或留学生那般,负有为祖国招来万卷汉籍经典的大使命,也没有那股热情;此外,他也不似其它的随员,作为新知识的荣耀和腾达,正等待着他回国。
他身边只有来自西方的一具珍贵的酒樽,是有一天从长安的古董商那里弄来的。这个酒樽一度跟随他自苏州出发,转眼之问即被飓风吹了回来。所幸由于同着使节一行在京城长安待过两年,所以在此问多少有些熟人,不见得非要返国才能够生存。留学生和使节一行人里面,也有人热切的希望他返国,令他难以表明他的心迹;他当然并不是被淹没了长安九街十二衢每条街坊的那些四时奇花异草所迷惑,也不是因为国际城市长安那自由华丽的风潮而目眩,只是从大唐这片大陆风土文化中,感受到迷人的一种辽阔而荒漠的什么;这东西时时抓住他不放,连他自己也不清楚那是什么。
十五年过去了。他已经有了两个女儿,平日穿着唐装在市井贩卖商品。当孝谦帝的遣唐使藤原清河返国的日子有了定夺的时候,他突然立意要将漆胡樽送给曾在东大寺同窗了多年的那位好友,总觉得这样可以代表今生不再重踏故土的他,作为替身去回归故土。这一对漆胡樽显然在不太久远以前才髹过漆:想必是为了防锈罢,连钩环都上了漆,因而使它大失古意,但一打开顶上的盖子,只觉似有超越了时空的某种庞大者的声音,从洞窟一般幽暗的酒樽内部传了出来。他想起故国之友那宽阔的额头,心想,从这对漆胡樽上,这位好友必能体会他起初决意留在唐土的心意,以及因而招致的后来的命运,乃至安于那命运的他目前所怀的心境。
天平胜宝五年(公元七五三年)十一月,漆胡樽决定由随行的一名录事金井携带回国。不料,这回装载着漆胡樽的第一船于海上遭遇大风暴,被吹向遥远的南方,抵达了安南。终于那么一天,漆胡樽重又给搬进长安城他一度与妻子共同寄居的那名胡商家里。当他外出归来,看到原以为永不再见到的漆胡樽的刹那,一股无以自遣的强烈的寂寞紧紧的攫住他。他身着唐衫,着了魔似的来到户外,信步走进时常散见异国人士的春明门附近的人潮里。时值万紫千红,鲜艳欲滴的大唐京城之春。
十三年后,漆胡樽第三度离开长安,抵达洛阳,再顺着运河南下扬州,然后来到苏州,这是光仁天皇宝龟五年(公元七七八年)的事情。这次的日本遣唐使今毛人一行以及同行的五百余人,仍然分乘四艘帆船向故国出发。
十一月五日自苏州起航的第一、二两船,于八日初更便遭遇飓风光顾,三十余人惨作波臣,至十一日,船只分裂成二,漂流海上数日,情况尽管惨烈,两条船总算侥幸的分别漂抵达萨摩的甑岛和出水郡。第三船先行于九月九日自扬州出发,立时因旋风而触礁,经过修理之后再度扬帆,终于被冲上肥前松浦海岸。第四船同样在风浪播弄之下漂抵济州岛,全体乘员被岛民所拘,后来才九死一生的回到了萨摩的甑岛。
没人知道漆胡樽装载在这四条船中的哪一艘,也不清楚当初受大圣寺某某之托携带漆胡樽返国的,究竟是何许人。
漆胡樽被收藏在日本皇室的宝库||奈良的正仓院深处。没人知道是什么时候收藏进去的,不过,以宝库创设的原由看来,距离圣武帝驾崩(公元七五六年)的那一年应该不至于相隔太远。
具备了防潮防虫特殊装置的这座宝库,是幢脚柱很高的长方形建筑,内部分为北仓、中仓、南仓三室。漆胡樽就被摆放在中间那一室的正面最下一层,经过了悠久得可怕的时光。库房的门扉隔个几年或是几十年,甚至一百多年.,才打开那么一段极短的时间,开门之际,总要在宝库前面循着古礼,由奉币使举行一番仪式;一名僧侣对着东南方高举二十四两金币,连呼三声﹁宝库御门开启﹂。三声喊毕,只见沉重的门扉徐徐开启,户外的光线泄入幽暗的宝库一角。除了一度被火星所撒及、一度让盗贼混入,以及数次因整修宝库而移动之外,漆胡樽一直安睡在封印的宝库里面,唯有时光静静的流过它的四周。
一千两百年过去了。
突然宝库的门大开,漆胡樽敞露着黑漆表层,给搬到户外,时值公元一九四六年秋天。战败国白花花的秋阳从围绕着它的几个人之间,耀眼地倾注到漆胡樽上面。

户田龙英讲完了这段故事,便从眼镜背后投给我如刺的一瞥,然后无来由地低声笑将起来。接下去也许是讲累了的关系,他茫然的沉默好一阵,良久,这才再度望向我:“对了,我再附加一件事,作为结尾。”他说:“把所有的御物陈列到会场的的那天,也就是展览会开幕头一天,就是前天,御物陈列妥当,解说的字牌也附加上去了,那时候敢情是六点钟左右罢,好歹这么宝贵的东西,善后工作才叫头大呢。几名馆员加上我,从第一室逐间的巡视着,同时一一下锁。来到陈列着漆胡樽的第五室,大家照样分头检查窗户,再把沉重的百叶窗放下来。我负责其中一扇窗子,站到窗口,无意中望向馆外,月光底下,博物馆的部分建筑物同着宽广的草坪和几裸树木,带有几分苍茫而又非常鲜明的映入视野里来,满以为天刚才黑下来,馆外却已出了月亮。这时,我仍旧站在窗边,把投向窗外的视线转移到室内的陈列柜那边;紧接着我的目光停到了那对漆胡樽上面。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拿不准当时是下意识的去看那对漆胡樽的,抑或纯属偶然看向它的。那当儿,屋子里的电灯刚才熄灭,苍茫的月光充满了室内。其它的人已经聚在门口等我一起转赴第六室,我请他们稍候一下,然后搁下拉下一半的百叶窗,犹如受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所牵引那样的向漆胡樽走过去,隔着玻璃柜面对着漆胡樽。只从一个窗口泄进来的月光自然无法直射到这里,但月色使得屋子里一片微亮,漆胡樽的黑漆反而比白天更加鲜明的浮突出来,那对角状的庞大器物,就像是正在用它那黝黑的外壳呼吸一般,让我觉得它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生物。我着了魔似的对着它盯上好半天,忽然发现右边那一只正中央的弯曲部分,微微的呈着不同的色泽,并且带状的扩展开去。我一次又一次的改变位置,从不同的角度去留意那个部位,只觉同样是乌黑的色泽,唯有那一块就是明显的不同于其它部分;正如海面的蓝,到了傍晚时分,往往会带状的间隔起来,呈现出不同的色彩那样。是不是有那么一种颜色,在月光下看上去,会微微的浮突出来?还是出于当时的错觉?难不成两千年前某一民族迁移前夕酒宴上的酒,成为一条带状的污斑,残留到现在?如果我肯定这一点,那么你呢?相不相信?”
户田龙英说到这里为止。
我辞别他所寄居的寺院,沿着大佛殿前面的路向街上走去。晚秋薄弱的阳光,斜照在幸免于战火的古老市镇。在权充公园的广场靠近街道的一边,五六个孩童正在把线丝缠绕而成的一只小球丢来丢去。
“要不要香烟?”
回过神来,只见从背后追赶上来的一名中年妇女,手掌上摊开八九根香烟递过来。我婉拒了她,看看手表,距离博物馆关门还有将近一个小时,遂决定再去参观一次御物展。
博物馆正面的入口处,从楼梯到广场上,一大群衣着有些脏污的参观者—这是战前所没有的现象—形成了长长的行列。人们大都沉默而耐心的等候参观。
我走进博物馆办公室,却不见沼代的影子。两三名员工正在讨论,看这样子,即或把参观时间延长半小时再关门,势必仍不免要有部分人士向隅。
博物馆内部的人潮更多。小学生和中学生的团体一批接着一批,当中乱糟糟的夹杂着一般人士,重重相迭的人潮,摩肩擦踵的推挤着,慢慢的从千年往昔王室那些绚斓华贵的财宝面前移动过去。大多数的参观者都面无表情,他们的眼神干枯而疲倦,似乎再也没什么足以打动他们,但隐约间,却又透着一丝贪婪与饥渴。尽管如此,这些珍贵的财宝那份华美,毕竟使那般青春玉女们的芳心爆裂出什么,只听年轻活泼的感叹和叫嚷,不时从身着灯笼裤装的女学生群中掀腾起来。
我穿过拥挤的人群直奔第五室。也许是陈列品比较朴素的关系,这儿不像其它展览室那么样的挤满了人。参观者大多在漆胡樽前面小停一下,上上下下的盯着那对形状怪异的器物,而后有些茫然若失的将视线转移到下一件御物上面去。我仔细的观察着参观者的表情,发现这对古代的器物,似乎同样的带给许多人不同于会场上其它御物的某种感动。
我走进漆胡樽,迎着黑漆表面细瞧了半天,看不出户田龙英所说的那种带状污斑似的阴翳,只看到他所谓一块陨石无情的外表上,泛白的,薄薄的蒙上了一层会场的灰尘。
我当然不相信户田龙英所说的。日子一久,我益发觉得他自己本身才真是一块陨石,而他所告诉我的那个故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正是他在中国大陆上所渡过的半生历程的记录呢。
我给刊登在画报创刊号卷首的漆胡樽取了个标题,叫做‘坠入日本皇家掌中的陨石’,并且简单的加以说明:漆胡樽乃是古代西域人的一种生活器具。
 楼主| 发表于 2011-9-22 21:34: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昆仑之玉
五代时期,西域正式遣使中土,仅有的一次,乃是后晋天福三年(公元九三八年),于阗国王李圣天派遣使臣马继荣,千里迢迢的越过沙漠,前来进贡红盐、郁金、牦牛尾、和玉毯。盐、金、牦牛、和玉,俱属于阗国特产。当时的西域,除了于阗之外,众所周知的尚有高昌、龟兹等诸国,这些小国自唐代起便对中土奉行臣属之礼,唐朝亡后,中土一片纷乱,到了梁、唐、晋、汉、周相继称霸的五代纷扰时期,西域诸国对中土的态度遂有很大的改变。
因此,李圣天的此一进贡,应是一个特殊的例子;晋高祖接受朝贡后,随即派遣供奉官张匡邺、假鸿胪郎彰武军,以及节度判官高居晦等人前往于阗国,册封李圣天为大宝于阗国王。
高祖这道诏命对三位使臣而言,并不是值得庆喜的,路途遥远先且不说,迈出国门一步,扩展眼前的尽是契丹、吐谷浑等势力强大的异族所出没的地带,抵达西域之前,实在无从预测途中潜藏着什么样的困难艰险。高祖自从立国以来,一直汲汲从事于同这两个异族之间维持亲和,以至处处为对方所乘。而更困扰的是那两支异族偏又水火不容,接纳契丹所求,吐谷浑便要怪罪,对吐谷浑表示友好,契丹就随时入寇。使臣必须窜越这两支异族出没的地带,才能够到达西域。
为了这一番遥远而又未知吉凶的异域之行,使臣们花费了半年的时间打点准备。于阗来的使臣从该国出发到进入新都汴京是耗时两载,晋朝派出的使者想必也要相等的时间才能抵达目的地,而这种长时期的旅行,准备起来可没那么简单,为了保持晋朝的威信,以及防备中途遭遇异族袭击,至少也要带上几十名随从,单是所需粮食的数量便相当可观。随从当中半数选自各兵旅,其余半数则征自市井,后者大部分为杂役。
三位使臣由高居晦负责征选,在大多数体格魁梧的应征者当中,他发现两名体态纤弱的青年桑生和李生。在高居晦看来,这两人显然不同于其它的应征者。高居晦调查之后,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二人都是京城的商家子弟,所持应征理由—只想见识见识异国风物—也不像是假的。高居晦决定采用他们作书记,加入一行人里面。桑生长得挺拔俊秀,有双锐利的眼睛,一看就知道是个个性倔强的小伙子,李生比较内向,言行之问不脱新嫩的稚气,他俩都是二十岁。
这个后晋遣往于阗国的使节团六十余人,终于这年秋初首途汴京,向西方开拔。
桑生和李生加入于阗之旅的一行,并非只要见识见识异国的风物,而是另有所图。他们听说于阗盛产玉石,便梦想着前往该地取回上好的良玉,以牟取一攫千金的暴利,不仅如此,他们甚至打算运气好的话,不定还可以因着这趟于阗之行,打开以玉石巨贾立身之路呢。
唐朝亡后,一直是长时期的乱世,无论京城汴梁或者故都洛阳,既无碾玉的作坊,也没有玉商,自然谈不上还有雕刻的工匠了。
如果想在这个时期谋取暴利,最快的快捷方式莫过于弄来质量上好的良玉,再转手买卖,这是明眼人都可以看出的最牢靠的经营;因为无关乎乱世与否,中土人士对玉的爱好与执着是没什么两样的,上自君王、下至市井人家,人人对玉的珍视自古不变。一般说来,玉普遍被视作天地之精华、阳魄之至纯,又说玉有五德或者九德,且都相信啖食玉粉可保长寿,死者口里衔玉可使尸身免于腐烂,有去恶声之玉,亦有防患旱魃之玉。自古以来,习俗上天子、公侯、与大夫,甚至必得分别佩带白玉、玄玉和苍玉,尤其是天子,冠冕与刀鞘都需饰以宝玉。
后晋高祖在位极短,后晋这个朝代也不长久,但从高祖开国到洛阳迁都开封府(汴京)当时,仍还算是在这之前之后绵延许久的战乱终得暂告一个段落。干戈之声一旦远去,上上下下乃又开始寻玉,偏偏玉市消声敛迹,除非盗墓掘棺,根本无从得到新玉。
其实,谁也说不准玉究竟是经由什么样的途径进入中土,有人说是经由若干掮客之手传入京城,而当循着这些途径一路追溯上去,中途必然遇着异族商人,他们或是东北的夷狄,或是西南的蛮夷,其中有党项人,也有回纥人,至此想更进一步地探索下去,也无从寻着玉石的来路,徒然令人感觉前途是一片无法估测的黑暗,而那些玉石便是从那一片黑暗中辗转传到中土来的。
商贾们全管上品的良玉叫做昆仑之玉,意思是昆仑山出产的玉,然而,没有人确切的知道所谓昆仑这座大山究竟在什么地方,古书上虽有﹁越三江五湖至昆仑山,千人往而生还者百,百人往而生还者十。﹂的记载,只是无人知晓那三江五湖叫做什么河、什么湖,只晓得自古以来一般都相信黄河出自昆仑山,而玉石又产自黄河的河源,因此,只要找到黄河的源头,就可以弄清楚玉的产地,无奈要探究黄河之源本身,就不是一桩易事。
自春秋战国时代,一般都认为黄河源自积石,积石被推测为相当于现今青海省西宁市附近,也就是祁连山东方支脉当中的某一个地方。时至今日,青海已是中国的一个省份,但在春秋战国那个时代,仍属遥远的化外之地、异域之方。
到了战国末期,昆仑山从遥远的化外异域移向邻近京师之地,世上盛传黄河源出秦岭山脉一部分,以及昆仑山也位于该处的说法,于是人们遂又认为域内也有产玉。
然而,自汉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一三八年)至天溯三年(公元前一二七年),以长达十三年的时间探险西域各地的张骞,突然推翻了人们这种看法。张骞完成这桩大远征的壮举回朝之后,立即上疏武帝,大意是说……西域有条叫做塔里木的大河,拥有两条支流,其中之一从葱岭流出,另一条则源出于阗南方的山中。这两条支流于于阗国汇合而为塔里木河,流过塔里木盆地的沙漠地带,注入罗布泊,它的流向与黄河相同,亦可视作位置相当于黄河的上游。至于罗布泊,自古以来世人莫不以它吞纳塔里木大河从未泛滥而啧啧称奇,想必由于罗布泊湖水潜行地下,再从某处重现地面,而潜行的湖水重现地面之处,正是积石,而相当于塔里木河上游的于阗国且又出产美玉。由种种这些推测,自葱岭至于阗南方的一带山脉必是昆仑山无疑,应可视作黄河的真源,同时,蜿蜓潜行地下之后重现地面之处……积石,应为第二个源头。
武帝深受张骞所描述的壮大而感动,认为所言极有道理,遂将之宣告天下。这一来,黄河的河源从秦岭一带一变而为远在异域,造成昆仑山和玉之产地都在西域的结果。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相信此说,跟以往一样,认为黄河真源在积石的想法依然不绝,张骞那番远征,积石已不算是遥远的异域,且已纳入大汉版图,巴望将河源置于疆域之内的积石,乃是这个时期的人们共同的心愿。
朝廷对积石这个问题焦点从事实地勘察,已是距离张骞远征西域七百数十年之后的唐代。太宗时,奉命讨伐吐谷浑的将军侯君集,路过积石附近,于黄河上游发现了星宿海与相达海两地,但除了侯君集之外,无人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往后到了穆宗长庆二年(公元八二二年),大理卿刘元鼎以盟会使身分出使吐番,中途经过黄河上游,回朝后曾经对此作一番描述,大意是说,他在青海东境河曲地洪济梁西南两千里的地方渡过黄河上游,河水极浅,水面越行越窄,自冬季到春季可以揭涉,夏秋则水量多而必须舟渡。这一带地方即是黄河河源,其南三百余里之处有三山,名曰紫山,想必就是昆仑山。此地去长安五千里,河源水清而缓流,流经诸水色遂赤,续为诸水所注,渐既黄浊。
后晋使臣出使于阗国,距离刘元鼎有关河源的描述,又已经过了两百年。
桑生李生二人既不知侯君集为何许人,也不识刘元鼎又是谁,他们从未听过那两位武将的英名,不过,有关大汉张骞远征西域,却是他们从小就耳熟能详的英雄豪杰故事,不仅这两名小伙子,几乎所有的孩童都晓得张骞的大名。因此,有关黄河起源于西域于阗国、河源地带盛产美玉、河流消失于沙漠的湖泊之中,潜行地下数千里之后重现于遥远的积石山地种种,他们都听得很多,但从不曾去考虑过它的真实性,只当作古老传说,而作为一种传说,它是极其有趣而迷人的。
不料,传说里的于阗国果真派来了使臣,并且携来玉垫作为贡品,当街头盛传的这个消息到得两个小伙子这里,有关张骞的古老故事,竟突然成为具有现实感的一回真事,而冒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桑生想起父执辈中有位前朝老人曾经做过玉匠,便偕同李生一起到市井的陋巷去造访如今已经落魄的那个人物。想当年,这位老玉匠雕起手镯等玉饰,其精巧可说无人能出其右,如今却落得在散乱着大大小小砥石的小工作坊里,为人制作扳珏。
桑生向老人打听黄河起源于阗,当地出产良玉这个传说的真伪。
“别的地方也产玉呀,只不过上品的良玉唯有于阗才出产。从前,离长安不远的蓝田山也产玉,如今只成为一种传说。河北的燕山一度也出产过玉,可是因为质量不好,只称之为燕石。上好的美玉全部产自于阗。尚书上说火炎昆冈,玉石俱焚,昆冈指的是昆仑山,也就是于阗之山。也有的说,西北之美在于昆仑丘之璆琳琅玕,璆琳是玉,琅玕也是玉。”
老玉匠彻底相信古时张骞的远征奏疏。关于玉,老人既是行家,出自他口里的见识使这两个小伙子很是动心,但促使他们立志作于阗之行的,还是老人的另一番话语。
“汉代和唐代,几乎每天都有胡人运玉到中土来。黄河潜行地下来到中土,玉则经由胡人的手,涉过流沙到中原来,这乃是国运昌隆之兆,国家一乱,良玉就不再来,有朝一日,只怕水也不再来,黄河即将干涸哩。”
听到这话,桑生忽的扬了扬眉毛,立意应征于阗使节的随从,我为什么不能代替胡人运玉到中土来?当下辞别老人,归途中一再游说李生,决定让温和老实而实在不适合冒险犯难的这位友人,来分担他成为大玉商的梦想。
晋使一行人离开汴京,抵达了灵州,在此地逗留月余,探听清楚各异族的动静之后,于这年的十二月自灵州出发。渡过黄河,行走约莫三十里,方始来到浩瀚的沙海,这儿已是党项人的居住地带。一行人陆续经过俗称细腰沙、神树沙、三公沙等等的半沙漠地带,在无边无际的沙原上行走四百多公里,抵达黑堡沙,在半沙漠地带,要数这里最大。接下去上沙岭,下沙岭,过白亭河到达凉州。从凉州再西行五百里到得甘州,此地属回鹘族的势力范围。于甘州,将半数马匹换成骆驼。越过甘州,算是进入真正的沙漠了。沙漠里缺水,得利用骆驼驮水而行。在甘州人指点之下,分别在马蹄和驼蹄上裹以木靴与牦皮,以便在沙漠里行走。西行百里抵达玉门关。自离开京城到现在,已然花费了半年的时光。
出玉门关进入吐蕃界,继续西行,先后抵达瓜州、沙州。两州同为华夏后裔居住之地,听到晋使驾临,刺使曹元深等迎于城郊,叩问天子起居。据说沙州城南千里远的地方有座鸣沙山,冬夏两季隆隆作响,其声似雷。
出沙州不久,便进入西域的大沙漠地带。这儿是自古以来被形容作‘上无飞鸟,下无走兽’,满目皆是黄沙白盐的大沙漠进口,自古就有流沙、瀚海、沙河、沙海诸般名称,即或再老练的商旅,横越这片大沙海也要费时一个月。
自从进入流沙的这一天起,一行人被不时来袭的沙暴所苦。人畜当中唯有骆驼能够预知沙暴的来临,每当它们发出哀嘶悲鸣,聚集在一起,要不了多久,疾风必定来袭。烈风夹带而来的沙烟侵入人畜的七窍,真个是天地为之晦暗。抵达沙漠半途的时候,沙暴开始转弱,代之而来的是缺水造成的煎熬,一行人只得掘地找湿沙,拿大把湿沙抵到胸口来聊以止渴。
从一行人开始迈入这段流沙之旅的时候起,汴京来的两个少年,相貌上判若两人的有了极大的改变。首先立意要加入此行的桑生,日日夜夜无时不被懊悔所苦,这趟旅行如若继续下去,在抵达于阗之前,友人和他自己只怕已经保不住性命,然而,既已来到这里,又能如何?纵使摆在前头的仍是一长串苦难的日子,也只有随着使节一行一起行动。倒是李生要比他的朋友坚强的多,其实,与其说坚强,倒不如说是‘较早看得开’要来的恰当一些。李生一句也不抱怨,只管不断的用“昆仑玉”来安慰和勉励心身俱疲的朋友。
一行人继续西行渡过陷河。时已入冬,渡河时,特地砍下柽柳树枝,担在冰上权充桥梁,否则人畜都会掉落河中。到了横渡陷河的时候,桑生李生两少年外表上竟然完全逆转过来,李生显著的身心俱都衰疲不堪,只会发出哭声。至于桑生,不分昼夜只管念叨有关“昆仑玉”之事,正如前些日子李生用这个来鼓舞他那样。而每一听到“昆仑玉”,李生就把瘦成木棒般的两臂伸向空中,彷佛昆仑之玉就在眼前。确实,他的眼帘里全是一堆堆的小小翠玉珠子。旅程之初,走进吐蕃强域之际,他们曾经看见吐蕃男子身着中土衣裳,妇女则发辫上佩带著名叫瑟瑟的玉珠。瑟瑟乃是一种上品珠子,素有一粒珠子抵得上一匹良驹的美誉。李生在想象中把成堆的瑟瑟看成昆仑之玉,关于昆仑之玉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他虽然无从知晓,却仗着这种想象得以熬过艰苦难常的旅行。
一行人继续往西进入绀州。在此之前已然流逝了将近两年的时光。绀州隶属于阗国,位于沙州西南方,距离京师足足九千五百里。抵达绀州之时,桑李两个小伙子,都摆脱了一时性的脆弱,已然与身在京城时判若两人的成长为茁壮骠悍的年轻汉子。每天每天,两个人当中总有谁会提到“昆仑玉”,可以说他们确是仗着昆仑之玉才能活到现在,托昆仑之玉的福,才得以脱胎换骨的成为两个茁壮的汉子。
自绀州西走两日,经过安军州,一行人终于抵达目的地于阗。李圣天特地着中国衣冠,迎接晋使一行于郊野。宫殿面东向阳而建,使臣们给延入好几层高的七凤楼。用来招待他们的佳酿就有青酒、紫酒,以及用蒲桃酿造的水果酒,但每一种都是这么样的芳醇。不过,进宫去的只有三位使臣,两个小伙子则与其它的士兵和随从一起,于城内西南角的广场上,混在骆驼群中,什么事也不做的连睡了好几天。
桑李两个小伙子真个是名符其实在昆仑之玉的牵引之下,总算挨到了于阗国,然而,始终没有机会一睹昆仑玉的卢山真面目。在逗留期问,张匡邺、彰武军、和高君晦等三位使臣,曾经应邀参观流经此国的三条河流,也就是东部产白玉的白玉河、西部产绿玉的翠玉河,以及同属西部,盛产黑玉的乌玉河,两个小伙子当然不在受邀之列。不过,有关这几条河的种种传说,倒是源源不断的流进他们耳朵里来;据说白玉、翠玉、乌玉三河原属同一条河流,源出于阗南方的山里,到了于阗之后始分岔成三个支流,每逢秋季河水干涸之时,国王首先采玉,而后百姓始得获准下河采拾。
来自后晋的使臣一行,顺利的完成使命,并且于于阗逗留了两个月之后,这才首途返国。时当初秋,一行人这回采取了不同于来时的途径。离开于阗的第二天早上,使臣高居晦发现队伍中少了那两个年轻人的影子,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失去了踪影的,一行人也不去搜索他们的行踪,只管继续东行。从一行人自汴京出发迄今,两年之间,因疾病或者过度疲劳以至丧失了性命的随从,其数已经超过十指,而归途中势必还会丢掉若干性命,因此,这两个小伙子的失踪,并不是什么具有特殊意义的一桩事故。
使臣一行离去一个月之后,于阗国内的三条河流开始干涸了。国王按照往例,挑选了月光如昼的几个夜晚,从事捞玉的仪式。这几天晚上,每一条河里都充斥着捞玉的回子(回鹘土著),官员和有些士兵,或是站立河岸,或是浮舟河中。在河流里一字排开的三十几名回子,肩并肩,赤足踩着河床的石头,一步一步的逆流而上。回子们一脚踏到了玉石,便屈身水中将它拾起,士兵们于是敲响铜锣,官员就根据这锣声,将玉石的数目登记在账本上。
回子的行列向上游去远,而后上岸之后,下游又出现了新的一批回子,同样一字排开的溯水而上,等到他们向上游走远了,另一波次的回子便又出现于下游。
桑李两个小伙子跻身于回子的行列里。如今这两人的双脚就踩在昆仑之玉的河床上,他们用脚摸索着水中的沙子,一踩到玉石,就把上半身弯入水中一把抓起,每逢这样,铜锣便响一下,接连弯两下身,锣声就连响两下。月光灿亮的照在河面上,但在两个小伙子心目中,闪烁的波光既显得晦暗,锣声听起来也是阴阴沉沉的。
然而,他俩并不因为没能将这些玉石据为己有就失望泄气,他们原本就是为了要学会捞玉的技术,才投身于异族人里面来的。
国王捞玉的期间结束,河流开始向百姓开放,从当天起,每一条河流便满坑满谷的挤满了捞玉的男男女女。然而,河里的玉已经所剩无几,人们只得竞相找出深埋沙中的有限几块碎玉。只有少数几个幸运者采得了玉石,大多数的人则在河水里连泡数夜,也毫无所得。
桑李两个小伙子采取的是不同于于阗人的另一套方法,他们乘夜顺着河岸一直逆溯到无人的上游,事先物色好河流当中泛着微光的地方,再于第二天前来捞取。这可不是人人都能办到的勾当,首先,要从水中找出玉石所发出的微光就不是件容易事,只能说桑生是凭着与生俱来的一股神奇的直觉,才能够办到。然而,他俩并非只靠着这种特殊的直觉才捞得到玉,李生也有别人所没有的另一种独特的技术,他有双特别的慧眼,懂得鉴别河相。他让桑生站到经他鉴别过的河岸上对着河流探视,只要他认准的地方,桑生必能从流水里感受到发出异光的部位。
这两个小伙子在短短一个月当中,便获得了于阗人所无法想象的大量碎玉。他们将那些碎玉缝进所有衣裳的各个部位,决定卖掉比较大的,只把质量上好而体积较小的带回国去。等到身上再也无处可以藏玉,也没办法将之藏入粮食袋里的时候,两个人于是毅然地离开于阗。
两个小伙子小心谨慎的尽可能挑着不为人所注意的地方东行。如要避过人来人往的道路而不偏不倚的向东前进,就只有顺着塔里木河走下去,只是在捉住塔里木河之前尚须耗费几十天的时日。他们用十几只骆驼载着粮食和饮水,时而经过,时而躲避一些村落,耗费着惊人的时日一路向东行进。他们有时沿着塔里木河岸走一阵,有时一连几十天都不见这条河流的影子。暑热、冰雪、洪水,以及旋风,交相轮流着袭击这两个小伙子。
两个人抵达吞吃了塔里木河的罗布泊,已是第三年春天。他们不得不在此与一路导引他们过来的塔里木河告别。如若往昔张骞在这河岸所思属实,那末,塔里木河流就该从此隐藏地下,成为地下的潜流,流向汉土。
桑李两青年在罗布泊湖畔勾留数日之后,开始踏上流沙之旅这段最后的行程。如能越过沙海,经过沙州、瓜州,抵达玉门关,则前程纵然再长远,总还是已经到了汉土。
两个小伙子又费了月余,才来到了靠近玉门关的地方。在距离约莫半日行程之处,他们于吐蕃部落听到了玉门关已在月余之前紧闭的消息。这消息虽然难以相信,但也无从找到‘并非真实’的任何证据。两个小伙子并不知道派遣张匡邺等三名使臣出使于闱的高祖皇帝,已于这年天福七年(公元九四二年)驾崩,少帝即位,而后晋与契丹的关系日益恶化,由于契丹随时可能入寇,通往西域的大门遂而宣告关闭。
尽管如此,两个年青人还是向玉门关进发。当他们来到紧闭的巨门前,已是深夜。两个人明白过来楼门确是紧闭,并且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开启,于是只在楼门的石墙下睡过一夜,第二天天尚未亮,便远远的听见战马嘶鸣,他们连忙离开,以免遭遇胡人的寇略。
两个人只好折返沙漠里去。一个月之后,两名小伙子重又来到了罗布泊湖畔。月前抵达玉门关是深夜。这回重临罗布泊湖畔也是半夜三更时分,然而,同是深夜,前者是暗夜,返抵罗布泊,却是月明之夜。
两个人在塔里木河河口的沙洲上搭篷过夜。桑生半夜里被鸟啼扰醒,这时他正好看到同伴准备走出帐篷。
“你要到哪儿去?”桑生问道。
“我打算跳进罗布泊,顺着塔里木河走回汉土,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回去?我相信这水一定和黄河相通。”
李生回过头来说着,径自往篷外走去。月光照出他的半边脸,那副异乎寻常的神情,深深地烙进他的眼底。
桑生立刻追了出去,不一会儿,只听芦荻的叶丛那边传来一阵巨大的击水声。桑生莫名其妙的叫嚷着,一路拨开芦荻的叶丛抢向水边。同样是可以看出于阗玉河沙中所发亮光的月明如昼的夜晚,桑生却已失去了捞玉之际那种锐利的眼力,无法从湖水中看出任何变异,或许他的同伴早已顺着塔里木河的潜流,返回汉土去了。
好一阵子,桑生呼唤同伴的急切的叫嚷,混合着夜鸟的啼叫回荡在四周,但不久,湖畔又恢复了原来的宁静。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桑生的消息。

没有人能够断定黄河的源头应该位于积石附近的高山,还是求诸遥远的异域,设定在于阗南方的葱岭。
自五代而宋、而元、明、清,每一个朝代都持有着这两种说法。黄河究竟源出何处?如若单是河源本身,倒不成什么问题,但一旦涉及玉石,也跟昆仑山有了关系,问题可就不那么简单了。
尤其是昆仑山,汉代将它与西王母的传说连结一起,认为是西王母仙居的乐土。随着朝代的变迁,又加入道教和佛教的思想,遂被想象成长生不老的仙乡,或是极乐净土。
在世人的心目中,昆仑山不再只是一座产玉的山,道教和佛教信徒都希望能够确定昆仑山的所在,并且前往朝拜一番,如果它远在异域,或许想都不会想到要亲临斯土,但它要是座落中土,则谁也不免渴望住到那儿去,以求长生不老。
张骞以葱岭为黄河真源,积石附近为第二河源的这种说法,有其实地勘查作印证,又有于阗是玉的产地这个不容置疑的事实作后盾,一直是很占优势的,五代史和宋史的记载,也居于肯定这个说法的立场。
不过,另一方面,在悠久的历史长流上,也曾数度试图作过探究黄河上游的实地勘查工作。后晋张匡邺等三名使臣出使于阗约莫三百年后的元世祖至元十七年(公元一二八○年),有女真族的都实,奉世祖之命,以招讨使身分探索黄河上游。都实回朝后,曾将所见所闻作一番详尽的奏疏,据他说,他们曾经踏入推测可能就是河源的一个散布着无数湖泊的地带,那儿叫做星宿海,从彼处涌出的流水注入一口大湖,再从那里出来,而后合并三股支流一路奔泻而下。都实同时把昆仑山想象从黄河上游瞻望所及的一座大雪山。
再就是四百三十年后的清圣祖时代,侍卫拉锡奉命探究黄河河源,与都实同样的抵达了星宿海,并说那地点位于距昆仑山一个月行程的地方。较拉锡的河源勘查稍早,康熙皇帝讨伐异族的远征军队,亦已把黄河上游一带的地理探查得颇为详尽。
而勘查结果所以未能为一般人所知,仅为一种特殊的知识储存一部分人当中,乃是因为都实、拉锡、和康熙帝的远征军队都没有带回来一块玉,也没有亲眼目睹那座仙山的崇姿之故。对这些勘查感到不满的,不仅只是一般的庶民,距拉锡的河源勘查八十年后,乾隆四十七年(公元一七八二年),高宗皇帝派遣侍卫阿弥达到青海去探索黄河的源头,也未能与玉和昆仑山扯上关系,正如都实和拉锡各自找着了河源那样,阿弥达也只是寻到另一个新的河源而已。他在从前的探险者所曾到过的星宿海更上游的地方,找到了前所未见的一条河流,并且拿来当一个新河源上疏给皇上。
阿弥达的青海行,在当时来说,是桩大事。在中国长远的历史上,探究了黄河之源的人物毕竟寥寥可数,同时,不管怎么说,阿弥达到底是一个新河源的发现者。
阿弥达探险归来之后,有好长一阵子,有关黄河源头的问题,成为世人的话题,众人重又提起久已忘怀的昆仑山、昆仑之玉等等。而最受到阿弥达此番壮举所刺激和撞动的,乃是一个姓卢的玉商,这人在京城的闹区拥有一家大商铺,专门买卖玉器。卢氏这年五十岁,十年前丧妻,又于两年前遭受独生子夭亡之痛。卢氏家财万贯,却是孤家寡人一个。世人风传卢氏由于不义之财太多,才会连遭不幸,事实上这些传言未必是空穴来风,为了赚钱,卢氏确曾做过不少缺德的勾当,也常有一些不合情理的行径。
归根究底,他只不过是把一生赌注在昆仑之玉上面,贱价弄来昆仑之玉,而后高价出售,如此而已。然而看在别人眼里,卢氏的做法却显得心狠手辣,总是乘人之危地瞅准对方困窘之际,用普通的价格强买人家价值连城的美玉。有一个时候,宴乐的酒席上甚至盛行一首小调,歌咏卢氏的通天本领,说是无论什么样的美玉,一旦被卢氏盯上,都会情不自禁被吸引过来。
世人都说卢氏晚年所遭遇的不幸或许可以改变他的为人,但他却完全背弃了众望。自从失去独生儿子之后,他是益发的只顾赚钱,一听到哪里有上品玉器,多远多难,他也亲自前往购下。以往绝不沾手赃物或盗掘来的货色,但从儿子死后,卢氏也不在乎这么做了。
一天,卢氏在家里接待一名访客,听到来客提起阿弥达河流探险的传言,忽然神情一变,撇下客人就往外走。卢氏独自走在热闹的大街上,刚才当他听到来客提及阿弥达寻见应可视作河源的一条未曾被人发现过的新河流时,忽然无来由的觉得河源似乎应该在那条新河流的更上游。
由于职业上的需要,卢氏浏览过所有关乎玉事的古老记载,张骞、刘元鼎、都实、拉锡等等,是凡古籍有所记载的,他都一清二楚。都实改变了刘元鼎的河源,然后是拉锡改变了都实的河源,接下来阿弥达又改变了拉锡的看法,再下去该轮到谁来修改阿弥达的河源呢?
以往卢氏一概不相信黄河之源出产昆仑玉,乃至也不相信有座昆仑山这事。他是认为所谓昆仑之玉本就应该产于于阗,这世上也不可能有昆仑山这种神界仙乡,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有河源的存在这一点。有河必有源头,只是从未有人到过那里罢了。阿弥达既然找到了一条河,我理应也能够在那条河更上游发现另一条河流,卢氏心想。也不知何以突然会兴起这个意念,总之,从这天起,卢氏开始被这个意念所紧紧攫住。
在这种情况之下,卢氏忽然发觉心底潜藏着一种意想不到的心思,原来他在心底描绘着传说里那种长生不老的蓬莱仙乡,那是他从不曾当过真的。他已经不想再要钱财,在这人世他已无事可做。以五十岁而言,他的余年已然所剩无几。如能找到人迹未至的黄河之源,或许能寻得可以安心静坐的一片乐土。在那儿,无所谓孤独,也可以不必背向着别人安享余年。而经这么一想,这个心思于是牢牢的抓住了他,总觉得天底下一定存在着这么样的一个地方。卢氏算是平生第一次撇开金钱,怀抱一个梦想,昆仑山跳进他心里来了,不管那儿是否产玉,他已经不大在意,从昆仑山进入他内心的那一瞬起,卢氏已经不再是一名玉商。
卢氏原打算将店务交给掌柜,独自向青海出发,不料临行之前,有人表示希望同行,这些人的基业都跟玉有关。卢氏对外宣布要前往青海寻玉,谁都认为若非胸有成竹,卢氏绝不可能冒然远行,卢氏所到之处,必有上品良玉等待在那里。
卢氏告诉这干想要同行者,虽说寻玉,他是准备到黄河的源头去寻找,那儿可能有玉,也可能压根儿没有,而没有的胜算比较大,何况据估计,一往一返至少也要花费两年到三年的时日,路途既遥远,一路上又极其艰苦。
一听说目的地在黄河的源头,想要同行者有半数立时现出退缩之意,其余的半数则越发的亮起眼睛。其中的一个说:“我也坚信河源产玉这事。无论会经历多大的艰难,我也要熬到河源,进入昆仑山里去,采拾一些上好良玉。”
另一个也说:“一向我是以雕玉为业,可眼前已经弄不到古时用来打造玉佩、玉器的那种良质美玉。既然专事攻玉,好歹希望这辈子能够经手一次那种精品,现在既然有意去寻求良玉,我也认为只有自古以来,以产玉闻名于世的河源才能找得到,尽管前往敢情会有险难。”
卢氏从想要同行者的当中挑选了三个小伙子,尽管他们的目的不外乎昆仑之玉,好歹总还抱有探究河源的想头,让他们同行并没有什么坏处。三个人当中,彪形大汉是个玉匠,小矮子是买卖玉器的中人,另一个独眼则以打磨玉器为业。
卢氏领着三个小伙子于秋初从京城出发,经过太原、平原,然后在潼关渡过黄河,接着行经故都西安,沿黄河支流的渭水西行,于兰州再度横渡黄河。
一行人抵达西宁,在那儿过年,一面为河源之旅预作准备,一面等候开春。卢氏在当地雇用了三十名对河源地带多少有点知情的雇工,其中大部分为混有胡人血统的土著。为了搬运粮食,也为了自卫,他们需要这些雇工。
开春,一行人离开西宁,他们曾经在此地渡过三个月的冬季。在这以前,各地的商人或官员都给了卢氏很大的方便,往后的行程可就没有这方面的仰仗了。他们顺着黄河的河道一路走上去,日日夜夜都在山中跋涉,过了一山,前头又耸立着一山,他们偶尔会离开黄河的河道,作一连几天的山之旅。诚如那些雇工所言,黄河不多久又会再度出现眼前,只是每当又见黄河的时候,河相总是变得越来越险峻。
离开西宁四个月之后,一行人进入雇工所说的河源地带,也就是自古传说的积石之地,而自从雇工们时常河源长河源短的时候起,卢氏开始每天晚上都要跌入某种奇异的陶醉感里面。漫长的旅程所带来的疲劳使得体力消耗殆尽,一张脸瘦得判若两人,但他的精神反而更为旺盛。深夜里,卢氏总要醒来好几次,老觉得有谁在呼唤他。然而等到清醒过来,却又听不见任何声音。
“我又听见了,那地方还远么?”卢氏这样自言自语地欠起上身。
每看到老人这副样子,那三个年轻人就止不住感到心寒,老人看起来简直就跟失常了一样。
在既不是梦乡又不像是现实的恍惚之境,卢氏确是听见呼唤自己的声音,他不知道是谁,总之听起来像是在说:“来吧,赶紧到这里来吧。”那声音时而像他妻子,时而又像是他儿子,每听到那声音的时候,卢氏就在嘴里喃喃的说:“不成,现在要到那边去未免相隔太远,再等一等罢,再过三、五天,也许还要半个月一个月也不一定。”
最令卢氏恼火的是每日的行程越来越短,进入山里没多久,一天便宣告结束。河面益形狭窄而湍急,两边的绝壁也变得更加险恶,行程因而耽延下来也是理所当然。不过,一方面也是因为那三个小伙子开始致力于此行的目的|寻玉。至于一干雇工,也学着小伙子们,一边走,一边用眼睛搜寻着河流的四周。偶或有谁大叫一声,其它的人立刻就拥簇过去看看。三个小伙子和一干雇工都四处乱窜着寻玉。
夜晚,在营帐里,小伙子们尽着谈玉,大伙儿都异口同声的说,玉一定藏在这个山中,虽然不知道在河岸、河底、抑或绝壁里,总之,埋藏在这一带的山中是不容置疑的。
而看在老人的眼里,这些小伙子同样的像一群疯子,他们是怎么看怎么像被玉迷了心窍的一群疯子。开玩笑,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玉!卢氏心想。但为了不愿意伤他们的心,只好保持沉默。
事到如今,如若不借助这些小伙子,要想完成一天比一天更艰险更剧烈的深山之行,只怕很难。老人对小伙子们所讲的唯一的话是:“要是有玉,那就应该在深山里,咱们得更深入到山的最里丛才行。”
一天,大伙儿从一条小水泽爬上山顶,再沿着山脊行走,突然,雇工当中的一个怪叫一声,卢氏以为发生了什么,忙着止步,下一个瞬间,他也差点惊叫起来,原来脚底下出现布满无数小湖的一片平原。
卢氏想起了古籍上所记载的都实那篇见闻。
……有泉百余泓,或泉或潦,水沮洳散涣,方可七八十里,且泥淖溺,不胜人迹,弗可逼视,履高山下瞰,灿若列星,故名火敦淖尔,火敦译言星宿,淖尔译言海子也。
一行人于是走向星宿海那奇幻的景致里去。那是布满了小湖如繁星的一片平原。其实,与其说平原,倒还真是名符其实的给人大海的感觉。每一口小湖都平平静静的蓄满了水,从湖里漫出的细流,自然而然一一汇聚,在星宿海间成为若干条水带,整片平原当中散布着数不尽的小湖,其问牵扯着几条水带。
大伙儿下山来到星宿海的一角,完全失去了继续朝前走去的意思。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只成为死亡风景当中的一个个点点兀立在那里。天光一灿亮,数不尽的湖面就成为反射着冷光的镜子,一旦阴晦下来,顷刻之间就一变而为铅灰色的一块块生锈的木板。
天开始黑下来的时候,大伙儿这才回过神来,离开了星宿海湖畔。他们沿着若干条水带当中的一条走上去,这支河流中途与另一支水流合而为一,逐渐粗壮过去。
这天夜里,一行人于这支水带的岸边设营。是个听不见鸟啼和野兽吼叫的夜晚。在这里只能认为夜晚是死的。想来星宿海周边很可能尚有数支类似这样的水带,只是无从知道它们位于何处,以及朝着什么方向奔流。
第二天一整天,他们顺着越变越宽大的这条水带走去,行行复行行之余,发现水带不觉间已成为一口大湖,当晚在湖边张蓬过夜,第二天沿着湖边移动了一整天,这口大湖中腰一带洼陷下去,看似两个湖在某一个地方连接在一起。老人认为必定是都实所提及的‘阿赤淖尔’(赤湖)。然而,湖水并不红,看上去澄蓝而清澈,水浅可以过人。
翌日,他们看到从大湖流出来的一支水流,那水冷冽透骨,几乎无法伸进手去,而且澄净得河底的沉沙粒粒可见。毫无疑问,一行人是抵达了河流状的黄河源头,起码已经站到形成河源的几条河流当中一支的岸边,是不容置疑的了。
独眼的打磨师傅忽然说:“要是有玉的话,管保在这条河里,赶明儿咱们顺着这条河走下去如何?”
其它两个小伙子和雇工们都对这个独眼年轻人所说的表示同意,唯独卢氏极力反对。
“好不容易熬到了这里,难不成你们甘心就这样的入宝山空手而返?这一带的河床上就算藏的有玉,也是极其有限,你们要是想从这里走下去,那就尽管去好了。我可是准备爬那个满是小湖的平原上可以看到的那座山。湖水是从那座大山里涌出来的。想想看,那么一座山里居然能够冒出这许多大水,单是这一点不就神奇得耐人寻味么?泉水通常总是打一个地方冒出来,那并不是泉水,准是有一股水流从地面的某一个地方流到地底下来。黄河真正的源头管保还在别的所在,不过,也应该不会太远了。”
让卢氏这么一数说,小伙子们可又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折回头,总觉得黄河之源确是位在别处,在那儿,躺卧着一片宽广的河床,纵目皆是真正的昆仑之玉。
卢氏并非信口雌黄。阿弥达既然在星宿海之外觅得一条新的河流,好歹他也要摸到阿弥达所曾到过的地点,到了那里再来重新考虑往后的行程。无论如何,先得看一眼阿弥达所曾见过的那条河流,才能够谈到其它。他所寻求的长生不老的蓬莱仙境必定存在于那条河流更上游的地方,而夜夜冲着他来的那一声声遥远的呼唤,也是来自那个地方。
卢氏知道曾经亲眼看过星宿海而在古籍上留有名字的人一共有几个。唐代的刘元鼎也许还没有到达星宿海,但起码元代的都实、清代的拉锡、阿弥达,以及康熙皇帝所派遣的远征军队当中的几名武将,都曾身历其境,且各自上疏奏明发现新的河源,想必阿弥达之外的其它人,准是把从星宿海漫流出来的若干条水带当中的一条,当作了自己所发现的河源。
一行人遂又回头走向星宿海,于第二天再度踩上星宿海的一角,决定从这儿朝着遥遥可见的西南方那座山峰进发。他们顺着星宿海绕个大弯,紧贴着寸草不生的山岩一路往上爬,渐渐地离开星宿海。
星宿海之后的宿营地点,必须求诸避免风吹的山岩凹陷处。每天晚上,营帐都被强风慑人的巨吼所笼罩,那震耳欲聋的巨吼,使得人人都听不见彼此的说话声。只有卢氏一个人从强风的啸叫里听到呼唤他的声音,无论风声有多狂烈,那声音都能够从风声的底层,柔和的向他呼唤过来。而那声音又已经接近许多,听在卢氏的耳朵里,彷佛在说:“你再忍耐一阵,就可以来到我这里啦,快了,就快到达了,咬咬牙再忍耐一下吧。”
至于那几个小伙子,随着宿营日数的增多,脸上的忧色也越浓了。
其中的一个说:“我们老是走同样的地方,到底要走到什么时候?像这样,压根儿就搞不清究竟在往东还是往西走,不是只管沿着山脊,尽朝深山里一路钻进去么?”
卢氏于是报以一成不变的回答:“不,快了,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到达真正的河源啦。”
“那儿总有玉罢?一定有满是玉块的河床罢?”小矮子玉器掮客对卢氏说话的口气,开始带有盘诘的味道。
而卢氏每听到他这种口气,便也不甘示弱的用果断的语气道:“那还用说,正因为有玉,我们才要这么千辛万苦的翻山越岭。”
“在哪儿?你是说藏在水流出来的地方么?”
“不,就在泉眼那儿,泉眼被七彩的玉石遮盖起来了。”
听到卢氏这么说,对方于是闭上嘴巴。这个时候的卢氏,在小伙子们看来,仍然像个神智失常的疯子。而正因为看起来不正常,从他嘴里出来的言词反而具有不由你不相信的一股真实感。
离开星宿海约莫十天,小伙子们开始每天早晨都要为着该不该折回头而议论半天。按照一般的道理来说,当然是回头为宜,但雇工当中的几个却又表示,要是有什么泉水的话,那就应该位于这座岩山的尽头与丛生着树木的另一座山相重迭的夹缝那里。小伙子们虽然已经不再把老人所说的当回事,却也不便冒然的拒绝雇工们的意见,三个小伙子于是达成一项协议—既然已经来到这里,索性走到寸草不生的这座岩山尽头看看,果真没有泉水再回头,而自这天起,气温陡然下降,一入夜,严寒便向着一行人反复袭击。
离开星宿海之后,每天每天都从山脊降到深谷,再从山谷攀上山脊,万般艰苦的重复着翻山越岭。也不知第几回登上山脊的一天,领先走在前头的独眼打磨师傅,突然发了疯似地跑回头,只管大嚷大叫着:“水,水,水。”小伙子们和那干雇工也跟着拔脚飞奔。
卢氏跑不动,只得慢吞吞地移动脚步。蓦地里,山的棱线凭空中断,刚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便只见前头出现了一口深蓝色的大湖。那是从岩山当中凿出来的一口大湖,岩石给深深地挖开,凹陷进去的地方漾满了碧蓝的一大汪水,面积之大,绕湖一周只怕要耗费一整天的时问。
一行人就像乍然目睹星宿海之时那般,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并且完全失去了还想往他处走的意志,只管呆若木鸡地兀立着,阿弥达所发现的新河源原来就是这个了,卢氏心想。
第二天起,两日之问,大伙儿绕着这口大湖的四周走,发现有水顺着北边的大岩壁上流泻到这大湖里。岩壁呈赤褐色,泻落的瀑布因而辉映成金黄,进入大湖之后就一变而为碧蓝。无论如何,人只能认为这湖水的泉源应该在流泻着瀑布的那座大岩壁上面。有几个雇工表示,他们自幼就听说黄河之水涌自号称﹁北辰之石﹂的大石潭,或许那座﹁北辰之石﹂就在这面大岩壁的上方。三个小伙子和雇工们顿时显得生气勃勃,长年艰苦跋涉的结果,终于把猎物逼进了无可逃遁的死巷里去了,他们的心情正是如此。至于卢氏,从亲眼看到大岩壁上面泻下的金黄流泉那一刻起,他就确信梦想了多年的瑶池仙境应该不会远了。
为了要攀登到那面大岩壁上方,一行人不得不绕大弯,多走上约莫两天的行程,而当他们费尽九牛二虎的气力爬到岩壁上方,正是日头当顶的中午时分,这儿有口新湖,大小和星宿海当中的一个湖差不多,而一行人当中没有谁认为那是湖泊,乃是由于湖面不住的波涛汹涌的关系,而且那又并不是单纯的波涛汹涌,而像是有一股庞大的什么从水底不断的搅动、上冲那样,整个的湖水都在剧烈的动荡、奔腾。卢氏他们并不知道,阿弥达一行也曾站在这同一个地点。阿弥达就曾上奏:“……池中流泉喷涌,骊为百道,皆作金色入阿勒坦郭勒(黄金之河),则真黄河之上源也。阿勒坦郭勒就是阿弥达他们所发现的一条河流,也就是那口碧蓝的大湖。
“原来水是打这儿冒出来的。”大个子年轻人抱起胳臂,凝望着骚动个不停的这片神奇的湖面。
一点儿也不错,这儿确实是一口庞大的泉眼。奇怪的是这几个小伙子都忘记了长期艰苦跋涉,支撑到此地的主要目的,没有谁提起“玉”这个字。但所有的人并非已经全然把玉置诸脑后,只是‘玉的产地并不在此地’这个事实,成为一个确定的意念,跳入兀立在这个地点的每一个人的心坎里。
卢氏亦复如此,如今‘昆仑山和长生不老的瑶池仙境并不在此’的意念,占满了他的心思,他确信他们有可能存在于天底下的某处,但绝不可能是这个地方!
“原来西域罗布泊的湖水潜流地下几千里之后,从这里冒出来了。”卢氏自言自语地说。
“这么看来,也只有到这条河流遥远的源头,异地的于阗那边,才能够弄到玉呢。”独眼的小伙子作了结论。
其它的两个年轻人没有作声,是因为同伴已经道出了他们所要讲的。一行人此刻已经站在长途旅行的终点,往下已然无处可去,且只有这一点是确切分明的,小伙子心目中的玉石落空,卢氏的瑶池仙境也宣告幻灭,而人们内心带针带刺儿的烟火气也随着烟消云散。
不久,一行人离开了湖水泉涌的池畔,他们向遥远的京城踏出归途的一步。一旦从中了玉邪那种情况底下清醒过来,每个人都得去正视自己所置身的现实,他们如今站在黄河源流的最尽头,且面临着严寒的冬季。卢氏是一步也走不动了,只好由小伙子们轮流着背负。昆仑之玉落空,小伙子们也跟着恢复了理性,目前,在这世上要想得到昆仑之玉,最可靠的快捷方式,莫过于这位垂死的老富翁卢氏。
两天后,大伙儿再度来到彷佛凿开岩山而成的那口碧蓝大湖的岸边,又耗费几天的功夫,第三度临到星宿海湖畔。繁星一般布满了整个平原的这些小湖泊全已冰冻,湖面就像水晶玻璃的切口那般的闪着刺眼的光。一行人立即离开那里,触目所及,一切的一切都冻结成冰,那种奇幻的冰冻世界,简直不属于这个人世。为了能够活着返回故土,最好是趁早逃离已然呲出严冬利齿的这片河源地带。
史上第一个目睹星宿海那冰冻湖面的,还是卢氏和三个小伙子这奇妙的一伙。十年后的乾隆五十六年,大将军嘉勇出征西藏之际路经此地,返朝后禀奏:“池水冰冻如镜,灿然遥列,不知其数。”算是初次列入记载。
如果卢氏和三个小伙子安然无恙地返回京城北京,史上第一个目睹星宿海冰封景观的荣耀,或许已经透过某种记载归为他们所有,可惜事实并不如此,卢氏和三个小伙子任何一个,都没有再出现于北京城。
自公元一八八三年到一八八五年,俄国的尼古拉‧米盖维奇‧普勒查伍斯基将军,前来探索黄河的河源。
普勒查伍斯基确定罗布泊和星宿海的水位分别是七百五十公尺和三千六百公尺,他同时指出罗布泊属咸水湖,反之,黄河属淡水,进而否定了两千年前张骞那种罗布泊湖水潜流地下复出为黄河之水的说法。
时至今日,人们只把罗布泊与黄河之水渊源相通这事当作古代的传说来接受,而将近两千年来,这个传说始终在一部分人的否定与另一部分人的肯定之下,汨汨地流存于中国历史的长河。
 楼主| 发表于 2011-9-22 21:36: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楼兰
古代西域有个叫做楼兰的小国。东洋史上开始出现楼兰,大约是公元前一百二、三十年前后,而它的名字从史上消失,是在公元前七十七年,算起来这个楼兰小国存在的时间,前后也不过五十来年,距今已是两千多年前了。
楼兰的介绍者乃是汉武帝时出使西域有功,因而被封为博望侯的著名冒险家张骞。目前的西域大部分包括在中国的新疆省,当时却相当于中国西北部的大沙漠地带,所谓胡人所居住的胡地、异族所栖居的异域。此地之成为东西文化交流的走廊,所谓丝路的商旅之路所贯通的地方,乃是许多年之后的后世。
武帝时,还没有人卤莽到敢于踏进这片沙漠地带。无人知晓沙漠到底有多大,那里居住着什么样的种族,以及存在着什么样的国家。
武帝派遣张骞出使西域,并非出乎对于未知之地的好奇或是探险性的兴趣,而是未知的沙漠地带那一边有个叫做大月氏的大国,多年来,匈奴便与这个大月氏联合起来,一直以强大的势力威胁着汉朝,武帝便是有意借着张骞出使西域来攻打匈奴。汉朝自高祖以来五十多年之问,曾经接二连三的把公主嫁给匈奴和番、馈赠金银财帛、又允予通商,但匈奴依然侵掠如故。
当时,中国历代的天子无不对匈奴的骚扰感到棘手。匈奴是个辗转北地,始终在西伯利亚与中亚细亚之间跳梁的民族,性情凶暴骠悍,一有机会便长驱南下骚扰中国的边境。饥荒与天灾并非年年都有,与匈奴之间的争战却是无时或止。当时的汉朝为了对付匈奴,可以说几已到了兵马消耗殆尽的地步。武帝初次讨伐匈奴之际捕获的俘虏里有个胡人,此人言道:“匈奴破月氏王,取其头作饮酒的器皿。月氏虽然对匈奴恨之入骨,只因缺乏共同起而攻打匈奴的盟友,只得处于无可如何的状态之中。”武帝闻后,遂有意派使者至大月氏,与之缔盟共同对付匈奴。武帝于是募集出使大月氏的人选,当时赶去应征的便是张骞。张骞于公元前一百三十九年率领曾为匈奴奴隶者百余人,自陇西郡出发,进入胡地。十三年后张骞重返汉土,当年随他的百余人当中,与张骞一同重临汉土的,只有一个。前往大月氏途中,张骞一度成为匈奴的俘虏,虚耗了十余年时光,后来乘机逃脱,越过漠地,抵达目的地大月氏,终于完成使者的任务。归途再度为匈奴所俘,这回倒是因匈奴内乱的缘故,得以逃脱回国。
元朔五年(公元前一二四年),张骞进入京城长安,向武帝面奏自己所巡查过的西域诸国风土、民情、与物产。
此时,楼兰这才与且末、于阗、莎车、焉耆、轮台、龟兹、疏勒等沙漠地带的诸多国家一起初次出现在中国史上。汉书西域传将当时的西域作如下的描绘|西域初时仅三十六国,后分裂而多时达五十余国之众。众小国皆位于匈奴之西、乌孙之南,南北绵亘天山、昆仑等大山脉,中央流过塔里木河。东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东以玉门、阳关与汉地相接,西则以帕米尔高原为屏挡。
总而言之,西域相当于为天山、昆仑、帕米尔高原等三大山脉所挟绕的今之塔里木盆地,其中央形成塔库拉玛干沙漠,沙漠四周散落着收容了语言、风俗习惯、肤色等各有差异的不同民族的小城廓国家。当然,这个西域地方与中国早在武帝之前便已有交通,但均属于民间性的来往,国与国之间正式有所交涉,还是从武帝的时候开始。
一出玉门、阳关,便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地带。而越过这片沙漠的那一头有着罗布泊,当时的汉人称此湖泊为蒲昌海或盐湖。那是较诸今之罗布泊大上数倍,而与其说湖泊倒不如称之为内海的一座饱含盐分的大沼泽。此地距离玉门、阳关三百多里,塔库拉玛干沙漠最大的河流塔里木河便注入此湖。
此湖西北岸最接近汉地的国家便是楼兰。从汉地出西域的道路于楼兰分岔为二。其一是向南沿着昆仑山脉北麓行走的道路,再就是循着天山南麓西走的一条。自楼兰南行,有且末、于阗、莎车、疏勒等国,而后通往月氏,北走则可经姑师、焉耆、轮台、龟兹诸国,抵达乌孙、大宛等国。因此,无论南行或北走,楼兰都是中国通往西域诸国的必经之地。
关于楼兰的后身鄯善国,汉书西域传的记载是“户千五百七十,口万四千一百,胜兵二千九百十二甲”,依此可以想象楼兰这个国家大致上的规模。无论如何,罗布泊的西北岸存在着人口一万四、五千的一个小国。楼兰人以人种而言,属亚利安人种的伊朗系,肤黑、洼眼、隆准。整体上看来具有轮廓分明而颇为立体的相貌,以农耕、游牧,以及依赖罗布泊的采盐与渔业为生。
这个国家因张骞的介绍,始为世人所知,但这个种族居住于此地,该是数百年之前了。与汉朝建立关系以前,楼兰无时不曝露于匈奴的威胁之下,为其残忍的劫掠所苦,多年来这个人口一万四、五千的小族,总算靠着隶属匈奴,得以相依附庸的苟延于这片美丽的罗布泊湖岸。由于国小,势单力薄,无法抵抗匈奴;但每一个楼兰人执起刀戈都是勇敢善战。他们擅于骑兵战,驱车射弓的独特战法也足以令他族胆寒。
武帝为了与大月氏联盟,东西呼应,共同对付匈奴,派遣张骞远赴异域,无奈大月氏始终不表明态度,因此,在这层意义上,武帝无能从张骞的报告里得到所期望的甚么,然而,却从张骞的叙述里得到他所不曾预期的更大的收获,那便是对于西域诸国的新认识。
就拿对匈奴的战略意义而言,西域诸国也深具价值;既可以将之纳入统治,从侧面去威胁匈奴,也可以藉他们的兵力去攻打匈奴。同时,大漠地带的这群小国,又都出产各种各样的珍奇财宝,有玉、有琥珀、也有金、银、铜;它们也出产盐、胡椒、葡萄酒,和牛马、象、孔雀、犀牛与狮子;除此之外,水果丰富,五谷也极其昌茂。如能与这般小国进行贸易,势将可以挽救历年来因着讨伐匈奴,几已疲弊的汉朝的部分财政。尤其是大宛出产骏马,对苦于马匹补给短绌的武帝而言,更有一股莫大的吸引力。
武帝又得悉了西域诸国那一边的若干大国名字:康居、安息、身毒,他不清楚这些国家位于何方,只知似乎都是些规模庞大的国家,国土上充满各种各样的财宝。其中最使武帝感到兴趣的,便是距离大夏东南数千里外的暑热之国身毒(印度)。听说可以不受匈奴威胁直通该地,以及该国也愿以所产的财宝与汉土的财物交换,在武帝的印象里,身毒遂成了一个特殊的国度。
公元前一百二十二年,张骞奉武帝之命二度进入西域。这次的使命乃是前往身毒,与该国建交,互通友好,不料中途为西南蛮族所阻,无功而返。
次年,张骞三度出使西域。这回由于汉军甫定匈奴,收回原属匈奴势力范围的敦煌附近一带,通往西域之道得以确保,武帝于是抓住这个良机,立遣张骞前往胡地,去确立与西域诸国之间的敦睦友好。

楼兰人初次目睹汉军,还是公元前一百二十一年张骞的三度出使西域。这天,四周围以城墙的这个罗布泊畔的小城邑,接获汉族来袭的警报,全城上下顿时陷入一片混乱。搁置城外的数以千计的马匹和骆驼,统统给赶进城里,七座城门牢牢地关上,城墙上每一个重要地点都部署了全副武装的壮汉。
登上城墙,可以望见罗布泊的湖面犹如一方蓝布那般,静静地摊开在那里。平日,饱含盐分的一阵轻风,便足以使这片湖泊波涌骚动,今天却是如此风平浪静,这使得人们不安,且感到恐惧。湖面是靠岸处呈现一片碧绿,越远越显得深蓝。从城墙上望过去,北边的湖岸,是一片无穷无尽的密林地带,其中大多是白杨林子,间或夹杂了柽柳和其它杂树的灌木林,给大自然织出条纹模样的布匹。南边的湖岸则长满了芦苇和荻草,有好几条河川都遮满了荻草芦苇,不走近前去,还真看不出来。
说到河川,城廓四周倒有不少水渠。湖北,密林地带以外,方圆好几里的土地上,网眼儿也似交织着许许多多的水渠,水渠与水渠之问则展布着一块块的耕地。水渠有些是人工开凿的,但大部分是把距离城外一里远的塔里木河水引进往昔的旧河迹,现今的干河道而成。因而正确的说起来,楼兰虽然位于沙漠地带,却是沿着罗布泊,建造于土地肥沃的塔里木河三角洲地带的一座城邑。
塔里木河北岸有一条道路。塔里木河流由于掩没两岸的灌木地带,从城墙上看起来,河身大都隐没不见,唯独有个地方,呈现出它那混沌的蓝色姿态。原来数年前这条蜿蜓长河的某一部分起了变异,产生新的河道,新河两岸因为没有树木,于是光秃秃地曝露于天光底下,而沿着河岸并行的那条路,也给剥光了衣裳。
站在城墙上的楼兰人,看见豆大的人和牲口的行列,在远远的那条路上绵延了许久。那些人和牲口,从走出这片密林到进入另一片丛林,其问所花费的时间相当长。因着眼力好而给挑选出来的三个汉子,站在城墙上,数着形成队列的那些人和牲口,其它的人则依次地大声呼报着,由上而下,再由墙下传报到头一个营寨,如此这般的用口头将汉军的动静一一传报过去。
年已七十八,在国度里眼力最好的那个瘦削老人,以他的两只小眼睛看出了那些人与动物的行列包括了三百个人,双倍于人数的马匹、以及数以万计的牛羊,而当他看清楚了半数马匹的背上都驮载着大件行李,紧张了半天的表情终于松懈了下来,因他明白了视野里的这批汉军,并不是以战斗为目的的集团。
忽然间,城里的骚乱有些变质,然而,尽管明白战事虽不至于一触即发,但是谁也不敢大意。
两天之后,备战措施这才解除,藏在地窖里的财宝给搬出来,马匹骆驼再度给安置到城外。几天后,楼兰人开始议论从汉土进入西域的大军,何以不派遣任何一个使者到楼兰国来,而一路直向西方进发。
这批汉军从楼兰向北直驱塔库拉玛干沙漠北方,与北道众国当中最具势力的乌孙相通,在那儿进一步将大军分成若干部队,分别向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干阗、扞弥诸国进发;等到这个消息传进楼兰国王耳朵,已是半年之后的事情。显然,汉军是有意避开匈奴势力范围之内的楼兰,以及同样位于西域入口,又隶属于匈奴的姑师。
第二年起,楼兰人开始发现汉军的大小部队几乎每个月都要东西来来往往。不仅是汉军,时而是数十乌孙人各自带着几十匹马和骆驼,沿着塔里木河向汉地开去,时而是大夏的大小部队每隔几天或者天天,同样的带着骆驼与马匹,朝着东方进发。这虽然与楼兰人无关,但他们却清清楚楚的看见汉室与西域诸国的关系正在一天比一天的紧密。
有时为了要靠近去看看那些过往的旅客,楼兰人会走出城廓,前往大片耕地那一头的塔里木河岸,这是他们的族人在此地定居下来以后从未有过的事情。
楼兰认为匈奴应该不至于再出现于这个地方。风闻汉军已经大破匈奴,降服了匈奴的浑邪王,楼兰人不能不相信这是无可置疑的事实。据过往的商旅们说,汉室已在匈奴的根据地之一—酒泉与敦煌分别设郡,万里长城也已延伸到酒泉;敦煌西方,则以玉门、阳关为首,建造了若干烽火台与关塞,接通汉地与西域的走廊已然完成。
楼兰第一次渡过不受匈奴劫掠的两年岁月。
自楼兰人首次看见汉军之后的第三年秋天,楼兰迎接汉朝的使者。那使者带来片面的命令,要楼兰人派出适当的人数,为出关往西域的汉人,运送水和粮食到沙漠中途。接到汉室这道命令的不仅只楼兰一国,姑师亦复如此。
为此,楼兰几乎每日都得把大量的壮男遣送到沙漠里去。背负沉重的粮食,肩挑饮水到沙漠中途去迎接汉人,是桩相当艰苦的差事,楼兰人多年来固然苦于匈奴的横暴,但汉室仗着大国的武力所下的这道命令,也使得楼兰人难以忍受。
自从楼兰的部分壮丁不再到耕地,转而背负重担到沙漠里去之后个把月的一天夜里,楼兰人再度被许久以来不曾听见的匈奴的马嘶从睡梦里惊醒。撞开城门闯入的十几个匈奴人,马蹄踏片城里的街头巷尾,向楼兰人显示他们依然健在。跨在马背上的匈奴小伙子们,长枪尖端上挑着刚刚屠杀的汉人的首级。犹在滴血的首级,在月光里闪着苍茫的亮光。
第二天,一如往常那样被遣往沙漠里去的楼兰小伙子们,杀害了三个汉族商旅,于黄昏时分带着死者留下的东西回来。城里的人看到这副情景,一齐欢呼相迎。楼兰人开始认为既然非得隶属强大势力生存不可,与其跟了解不多的汉朝通好,倒不如选择渊源较深的匈奴。
次日,汉人再度被楼兰人杀害于沙漠里,而以这桩事故作终结,楼兰人再也不愿意为汉使到沙漠里去出差。不久,部分匈奴部队开始分别驻扎到姑师和楼兰两国来。从此,楼兰的小伙子们不时突袭路过的汉使。
汉朝与再度入侵玉门、阳关附近的匈奴初次于西域的沙漠地带兵戎相见,是在这一年|公元前一百○八年初冬。汉将赵破奴率领数万大军进入西域,立时大破匈奴使之败走北方,进而乘胜直驱罗布泊畔,攻打姑师和楼兰。
楼兰转眼之问便被汉室大军所包围。由于汉军的进攻太过突然,城里根本无从战备,大伙儿只得拱手望着汉朝的武将王恢率领七百部卒破城而人。汉军开进城中央的王府,国王立即被捕。楼兰国王被带往赵破奴的营帐里,被迫归顺汉室,同时连夜交出其长子,以备送往汉室充当人质。
汉军将楼兰纳入手中之后,接着攻下姑师,使得乌孙、大宛大为震惊,而于次年春天班师回朝。
汉军一离开西域,匈奴部队立即迫不及待地开进楼兰。楼兰王不得不一如先前归顺于汉室那样,被迫誓死效忠匈奴,并把次子送去当作人质。
一度于西域大动干戈的武帝,开始运用武力来经营西域诸国。当大宛拒绝汉室千金交换骏马的建议,进而把前往交涉的使者斩首之际,武帝大为震怒,决意兴兵征讨大宛。太初二年(公元前一○三年),李广利率领六千骑正规军与数万少年无赖进入西域。不料,此时西域诸国率皆闭城拒绝供给军粮,因此,远征军固然直抵大宛,大半士兵却处于饥饿状态。面对以逸待劳的大宛军,汉军的战败是可以想见的;李广利狼狈地收拾生还的少数残兵,总算回到了玉门关。武帝愤怒于李广利处理不当,下了道﹁敢入关者斩﹂的敕谕,将败军拒于玉门关外。李广利因而只好留在敦煌。
第二年,李广利再度率领六万余大军自敦煌出发,这回除士卒之外,又携带牛十万只、马三万匹、外加驴子、骆驼各数万,算是在武器与粮食上作了万全的准备。
李广利的大军一通过罗布泊湖畔,楼兰就奉匈奴之命出兵扰乱汉军后方。但汉军立时觉察到这一着,楼兰反被驻扎玉门关的汉军所包围。这时,匈奴骑军虽然驰援,却无能守住城池,楼兰王遂再度落入汉军手中。
楼兰王被送往汉都长安,正是远征大宛的汉军捷报频传之时,远征军包围大宛城,使之降服,掳获了以数十头良马为首的三千多头中马。
楼兰王受审之际言道:﹁楼兰小国位居汉与匈奴两大之间,设非同时隶属两国,则无以立国;国民因之备极疲劳。大汉如欲将楼兰置于统辖之下,唯有一途,请将楼兰人悉数迁移汉土居留。﹂武帝闻言备觉可悯,不仅未予斩杀,反倒将其释放回楼兰。
远征大宛之后,汉军遂于玉门关至罗布泊的沙漠地带各重要据点建造嘹望哨,以戍守汉地到西域的通路;又于轮台和塔里木河畔的诸要地,各设数百名屯田兵。从此,不管楼兰愿意与否,只好归入大汉统治之下。征和四年(公元年前八十九年)大汉攻打姑师,楼兰在汉室要求之下将本国士卒送往前线。在这场战斗里,楼兰兵不得不与驰援姑师的匈奴军交战,此役楼兰兵战死者无算。
在汉与匈奴之间的夹缝里求生存的楼兰王,因着劳瘁病殁以后,国内无人继承王位,两王子分别送往大汉与匈奴作人质至今未归,据闻身居汉土的长子,已因触法被处死罪,送往匈奴的次子也是杳无音讯,生死不明。不得已只好把先王的一名亲戚推举出来继承王位。然而,新王刚刚即位,便遭受两国遣送人质的要求,只得将长子安归与次子尉屠耆分别送往匈奴和汉土。
一度对于经营西域相当积极的武帝,到了晚年,一方面由于财政的窘迫、民心的离叛,另一方面或多或少因着疲于征伐,也就不再像昔时那般的热中于西域。匈奴于是重又出没西域诸国,逐渐扩展其势力。有一时期,沿道大部分国家都臣属于汉室,但从这个时候起,纷纷离弃汉室,楼兰顺应时势,也脱离汉朝而就匈奴。
新即位的楼兰王,也因夹在两国之间,国事劳瘁,在位几年便告崩逝。匈奴遂将在彼邦作了若干年人质的王长子安归释回楼兰,使之即位为王。二十八岁的年轻国王,一即位就昭告天下反汉亲匈的国策。他很明白上两代的楼兰王同事两国有多痛苦,而他本身曾经久居匈奴营中,自然感觉匈奴比较易于亲近,那儿的识友也多。
年轻新王安归这一反汉亲匈政策,不久即以具体的行动表现出来。安归即位不久,汉室遣使建议新王入朝,安归予以谢绝。不仅如此,安归进而亲任匈奴阵营的一翼,阻挠汉室与西域诸国相通的道路。前往西域的汉使,以及诸国遣往汉土进贡的使者,往往在罗布泊附近受到楼兰人的袭击。
安归在位的几年之间,匈奴兵队公然出入于楼兰城池,城门内经常可以看到匈奴成群的白马。至于汉室,武帝驾崩,已为昭帝的世代。
西域诸国当中摆明了臣属匈奴阵营者,除楼兰以外尚有龟兹。龟兹同样位居易受汉匈两国压力之地,所感受的苦恼与姑师、楼兰没什么两样。如今隔着沙漠相对的这两个小国,一起放弃同时与汉、匈奴相通的态度,且不管后果是否有利,决定仗着臣属匈奴以求生存。
然而,楼兰与龟兹这种态度,迟早难免受到汉室的报复,安归国王未尝不明白这一点,只是没想到那个时刻比他所预期的提前来到。
公元前七十七年秋天,汉臣傅介子出使楼兰。这是楼兰本年当中第二次迎接傅介子。上回来使,安归曾因楼兰反汉亲匈受到指责,他当时姑且谢罪一番打发傅介子回去,那以后依然故我,国策并没有丝毫的改变,如今傅介子再度前来,同是接待汉使,安归内心毕竟有些沉重。不巧正逢驻附近的匈奴刚刚撤走,安归王尽管不情不愿,也只好将他延入城里的王宫。
酒宴于大厅里摆开。傅介子身边带有两名随从。楼兰王的家族以及重臣们围绕着三名汉使团团而坐。
席至中途,傅介子表示有密事要告知王一人,安归王将身体凑近使者听取,说时迟,那时快,坐在王右首的两名年轻汉使,同时从背后行刺国王。举座哗然中,傅介子站在那里睨视四周,大声喝斥。看在席上众人的眼里,傅介子是个声如雷霆,貌似喷火的鬼神。
他说:“王今以反叛大汉之罪被天子所诛,长留汉土以为人质的尉屠耆,将以新王之尊与汉军俱来,尔等切勿妄自骚乱,徒致亡国。”
在席上所有的众人兀自慌乱退缩的当儿,傅介子飞快地抽刀斩下安归的首级。
以人质久留长安的尉屠耆,自汉使口里得知兄长安归的死讯,并奉命即刻返回故国,接替安归即位为楼兰王。
然而,尉屠耆尚须等候一些时日始得离开长安。
“臣今返楼兰,必为匈奴及其党羽所杀。所幸楼兰南部,伊循城所在之地滨湖而土地肥沃,敢请派兵该地屯田;如此,楼兰小国或可仰仗大汉天威挣脱匈奴桎梏。除此之外,臣实无自信以一国之君治理楼兰。”尉屠耆这样上疏天子,然后等候回旨。
汉室答应尉屠耆,即将派遣司马一人,吏士四十人至伊循之地屯田。
在汉军护卫之下,尉屠耆西出酒泉、玉门关,越过人称上无飞鸟,下无走兽的白龙堆沙漠地带,远望数年不见的罗布泊湖岸那片密林地带,已是楼兰王安归受诛于傅介子两个月之后。
楼兰人获知尉屠耆归来,城门一带虽然聚集着群众,但在新王的感觉里,他们的眼神竟是如此的冷漠。而正当新王准备通过城门的时候,一个不足十岁的少年嚷道:“你不要出卖河龙!”
河龙乃是楼兰人当作族神崇奉的神明。走了一阵,又有个老媪举手作出要击打年轻国王的架势,一边喊道:“离开楼兰,只有死路一条!”
尉屠耆无从理会少年和老媪的意思。王府由汉卒严加戒备。尉屠耆也很熟悉的许多皇族男女出来迎接,只是他们投射在新王脸上的眼神同样的冷漠。
尉屠耆和驻在楼兰的汉将见面,在新王入城之前,这名汉将一直戍守楼兰,以防发生内乱或遭受匈奴侵袭。
“汉卒即将遣往伊循之地,新王宜率领全体楼兰庶民,速速摒弃此地,移往伊循附近。”
汉将这一番话对尉屠耆而言,真个是晴天霹雳,有生以来,他从不曾如此的震惊。
楼兰国一天位于罗布泊畔,就难逃匈奴的劫掠,如要摆脱匈奴的桎梏,归顺大汉,就得举国南迁,否则派遣再多的汉军,终归无用。—这是汉朝为政者所思考出来的对于楼兰的处置方式。
尉屠耆固然希望汉室派遣屯田兵驻留伊循之地,却想都没有想过要举国南迁。对楼兰人而言,罗布泊是神明、是祖先,也是他们的生活本身。
尉屠耆遂以新王地位颁布第一道敕令,召集十岁以上的所有王族,以及国老重臣们,告以楼兰所面临的严重事态。与会者早已从汉将口里获知一切,原以为此举乃是尉屠耆与汉室合谋而为,经过尉屠耆一番解释之后,总算化解了对这位新王的误会与怨恨。
王族、国老、与重臣们,每天每天都聚在一起交换意见。没有一个人赞同把国家从罗布泊畔迁移到别的地方,然而事到如今这已是汉室至高无上的命令,违抗汉室命令不惜作亡国的心理准备?抑或顺从汉室的意思,于伊循附近卜取一地权当临时的国都?楼兰人只能就这两条途径中选择其一。
末了,他们所得到的决议是暂且服从汉命,抛弃楼兰城邑,于南方建立一个新国家,在汉朝保护之下充实国力,再伺机将国都迁回这罗布泊畔。
往后的一个月之间,楼兰城里夜夜营火通明,大事举行祭典和酒宴。亢奋的人们似乎已忘记了睡眠,迟迟不肯上床就寝,孩童与老人在处处举着营火的大街小巷走来走去。
在这期问,他们行将迁移过去的新天地已然决定。那是距伊循城不远的一口湖泊南岸的一片原野。那湖泊规模之小,压根儿就无法与罗布泊相比。新都的地点一经决定,也不知谁带的头,人们开始称呼那儿作“鄯善”,以他们的语言来说,鄯善即“新水”的意思,他们是不可能给这块新天地冠以“楼兰”的名字了,因为离开了罗布泊,就无所谓楼兰,也无所谓楼兰人。
决议定都鄯善,举国迁移的日子也有了定夺,临行前这二十天里,楼兰人过得很忙碌。他们不以为自己会永远放弃辛辛苦苦经营了一辈子的这片土地,要相信也无从相信他们会这样做。正如以往屡屡改变想法那样,他们已经能够比较轻易地让自己从仰赖匈奴改而在汉朝的庇护底下求生存。楼兰人认为他们只是暂时南迁,在大汉的武力护卫之下躲避匈奴的劫掠,直到大汉将匈奴的势力完全赶出西域之地。
楼兰人背着驻留城里的汉卒,暗地里带着自己的财宝,走遍罗布泊湖,以寻求藏宝的地点,有的甚至找到数里之外的远处去。他们的财宝当中有月明之夜采自河川的于阗国美玉,有楼兰城外数里远的塔里木河干涸河床里出产,数量不多,却是晶莹美丽的宝玉;有手织的壁毯和袋子、有漾着沉静光亮的丝织衣裳,也有同样丝织的拖鞋;此外尚有各种各样珍奇动物的犄角,以及角制的手工艺品。楼兰的男男女女不得不将这些财宝埋藏到他国人士所无法发现的地方,直到他们返回故土。他们之中有的在人称‘大湖的公牦牛’凄厉的鸟鸣威吓之下,直朝着丛林深处走去,有的则朝着湖岸干枯的大树一直往上爬,而这一类的暗私正在暗地里不分昼夜地进行着。
隐藏财宝的工作宣告一段落之后,楼兰的人开始组成若干集团,出城到罗布泊畔、塔里木河和它的支流、乃至芦苇丛生的沼泽,以及露出白色河床的干河道等等是凡跟水有关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地筑坛升火,向他们的神明河龙祝祷。
楼兰人扬弃历代祖先住惯了的这座罗布泊的城邑,预备迁往两百五十里外的新都鄯善去的前夕,发生了两桩事故。
其一是王族当中死了一名老妇人。这位老妇人年轻时守寡,不幸唯一的儿子又被匈奴掳作人质,近几年来始终卧病在床;而楼兰预备移都南迁的当天早晨,老妇人于自己府邸的一室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既是王族的一员,就得郑重地厚葬一番,因此,这个民族迈向新纪元的第一步,不得不延迟一天。老妇人的遗骸戴上她平生所冠附有红丝带的帽子,穿上白寿衣,再以黑褐色的纺纱包裹起来,安置到灵柩里。
送葬的行列开出已成空墟的城廓。灵柩被抬往离城不足半里远的小山岗上,埋入挖好了的黏土深坑里。墓穴填埋妥当以后,人们又搬来几块大石头,压到坟冢上。大伙儿迟迟不肯离去,固然出于对死者的悲悼,要紧的是一旦步下山岗,就得与站在这里一览无遗的罗布泊的景观分离。
另一桩事故是彷佛有意追随去世的老妇人那样,安归的妻子于当天夜里自了残生。这位先王的王后,显然是自杀身亡的;一名侍女发现她盛装气绝于卧床上,脸上看不出任何挣扎痛苦的痕迹,人们却从她口里发现了一枚毒草的叶子。
对于安归妻子之死感到最悲痛的是尉屠耆,因为他私心里正在想,亡兄这位美丽年轻的王后如若情愿,他倒想娶她为妻。而这与其是他一个人的想法,倒不如说是整个王族的希望,同时也可以说是全体楼兰人的希望。她一向备受全国人民的爱戴。当然,尉屠耆还没有向任何人提及他这个意愿。有更多迫在眉睫的问题,诸如都城南迁,以及随之而来的种种烦杂的事,忙煞了这位年轻新王的每一天。尉屠耆打算等到迁都鄯善,再拿这事和左右商议,取得众人同意之后再行布露。
不料,这位先生的遗后竟然出其不意地自绝性命。关于她的自尽与猝亡的理由,举国上下都在议论纷纷,有人认为出于对先王悲剧命运的悲叹,有的则表示,必定是不忍离开先王寝陵所在的楼兰之地所致;还有说她是对即将被当作废墟撇弃的楼兰城邑以身相殉。总之,没有一个人拿得准她死亡的意义,但奇怪的是所有的人都能够坦然接受她死亡的事实,而毫不以为怪。本该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人们反而奇怪为什么早没想到这一点。她这一死,人人这才觉察到除了楼兰以外;实在无处可供她死;正如罗布泊之于楼兰那样,谁也没办法将罗布泊与年轻的王后分开来想。
为了安葬那位老妇人,尉屠耆将举国南迁的日子延期一天,如今为了兄王王后之死,不得不再延一天。她的葬礼于原定出发的第三天盛大举行。她的遗骸由两名侍女用好几块精美的布匹包裹起来,头上冠上头巾式的帽子,然后由尉屠耆亲手移入灵柩,上面盖以他从汉土带回的花色华丽的布料。
棺柩给埋葬到距离老妇人的陵墓有段间隔的一座山腰。墓穴又深又大,陪葬的除了打成好几箱的日用品和身边的琐物之外,还有一头羔羊。只有楼兰一地始能得见的深红、茄紫、青蓝等等,色彩艳丽的夕晖,给她的新坟凭添一层装饰。
坟冢上竖了一棵采自罗布泊的大柽柳,作为墓标。墓标前面还放置了一只大花盆,用来插花。尉屠耆与所有参加葬礼的人,都深信不久的将来必将再来为已故的王后扫墓。
南迁当日,天刚破晓,楼兰人便集结到城门前面的广场,把家当行李装载到数以千计的马和骆驼上。当从罗布泊对岸升起的太阳开始将湖面渲染成一片锈红色的时分,楼兰人结束了不知第几次,但对他们而言已是最后一次的对于河龙的礼拜与祈祷,先头部队于焉出发。
宛如一条锁炼,人马与骆驼绵长的行列撇弃了城邑,起初向北行进以躲避沼泽地带,接下去沿着几条干河道改向南行。当先头部队踏入沙漠地带的时候,后队还滞留在城门那里。
后队出城约莫半刻时辰之后,有三个人脱离行进中的队伍,折回早晨刚才离去的城邑。其中之一进了城,策马来到自家门前,进入屋里,从库房中取出忘在搁板上的那把做活儿用的劈刀,插到腰间,再度跨上了马。
另一个骑马穿越城里,从另一边的城门直趋湖岸密林地带的边缘,挪开藏有财宝的那口洞穴的封石,然后将带了来的那只西洋的小罐子搁进洞穴里去。接着,重又用那块石盖封住洞口,撒了些泥土,上面盖以木头和树叶,使之看不出那儿藏有一口洞穴。做完了这一切之后,这才他重又成为马上之人,调回头重新上路。
最后一个进城的那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他策马驰遍城里每一条深巷之后,从进来的城门奔出去,仰首望了望城墙,而后勒直马首,疾风也似的开始追赶刚才脱离的队伍。
往后的两天,楼兰完全成了杳无人迹的空城,在这短短的两天里,楼兰好似猛然之间苍老了好几十岁,一部分也因为漫天的风沙所致;泥砖墙崩塌了,每条巷子都堆积着灰尘一般的细砂,整座城邑失去了色彩,开始呈现出废墟的相貌。风停之后的第三天傍晚,汉朝的数百名骑军,横越沙漠,驻扎到此地来。无人的空城立时喧腾着人声与马声,那正是罗布泊一片黄浊,湖面骚动着无数小波浪的日子。

自从公元前七十七年楼兰人迁至鄯善,到王莽作乱的公元八年,大约八十年之间,汉朝于西域的威势经常大过匈奴。汉室于西域设置都护,复于各处安置屯田兵,大致上得以将西域诸国置于统辖之下。汉匈两国之间虽也有过大规模的乌孙、车师等地争夺战,但逐渐的,汉朝算是成功地将匈奴摒拒于西域之外。
迁往鄯善的楼兰人,在不同于罗布泊的那口全然不含盐分的淡水湖畔,开拓新耕地,建起了他们所要居住的城邑。迁来鄯善以后,楼兰人从未遭受匈奴的侵袭,在摆脱了匈奴的桎梏这一点而言,楼兰迁都鄯善算是做对了。
楼兰人舍弃故土十年后的宣帝地节三年(公元前六七年),由百多名壮男所组成的集团,带着约莫与人数相等数目的骆驼,由鄯善朝着楼兰进发。他们准备从楼兰城邑以及附近取出他们的族人从前埋藏的那些财宝。
为数百余名的一行,三分之二为二十岁以上的壮汉,迁往鄯善之后,可说一天也没有忘过楼兰城邑与罗布泊,其余的,十年前举国南迁之时,有的还只是不解事的幼儿,有的是到鄯善之后才出生的。这班少年从他们出生到今天,在给河龙的祷告里,没有一天不提及楼兰与罗布泊,但他们并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他们难以想象世界上真的有含带盐分的水与砂子;只知道有朝一日他们必须回到那儿,在那座美丽的城邑里生活;他们从小就被灌输以这是他们的种族之神所定规于全体楼兰人的命运。
不料这一队人与骆驼的楼兰之行以凄惨的结果告终。去时,他们于沙漠中央遭受匈奴军袭击,失去半数骆驼和十几个人的生命。末了总算抵达了楼兰,没想到楼兰已然成为一座不折不扣的要塞,到处充斥着汉兵,为要攻打占据了车师的匈奴,调自汉土的大军,川流不息的在这湖畔城邑开进开出。劫后余生的那一行楼兰人,别想说进城一步,就连城门都无法挨近,更不用说奢望挖掘自己的财宝了。
他们从沙丘上远望脚底下的楼兰故都,比起所居住的那个时代,眼前的楼兰城邑和附近一带已然面目全非。再俯视脚边,凄风贴着地面刮卷,因而靠近地面的地方老是漩涡起一小股一小股的风沙,他们觉得十年前从没有见过这种砂尘。城邑四周那些起伏有致的丘陵也变了样子,显得陌生而不再可亲;至于原本澄澈如水晶的湖水,则一片污浊,芦苇变少了,只有靠近岸边的地方,波浪碰撞着彼此的身体,徒然在那里骚动个不停。
河龙生气啦—如今已成为鄯善人的十年前那些楼兰人心里想着。他们不得不空手而回。
又过了十年,一名掌管水工的七旬老人,单独骑上骆驼从鄯却善向楼兰出发。由于行前没有告知任何人,因而他的忽然失踪使得周遭熟人大为骚动。
行行复行行,老人慢慢地作着沙漠之旅,于第十天抵达梦寐难忘的楼兰城邑。他跳下骆驼,从城门进入城里,整座城廓荒废殆尽,不见人影。
自东门走了大约半条街,他发现一具汉卒的尸体。那尸体还很新。又前行了半条街,这回发现的是三名匈奴兵的尸首,每一具都背后中箭,俯伏地上。老人再朝前走了四、五步,这次看到的是汉军的尸体。突然,想必从极近的地方传来一阵马嘶,使得老人倏的止步。
老人折回头,骑上拴在城门一旁休歇的骆驼,急急地离开了这座恐怖的城邑。他在骆驼背上摇摆了一整天,等到弄清楚自己置身于靠近罗布泊南端的水草地带,这才下了骆驼,同时发觉自己空跑了这一趟,只因为楼兰城里那几具尸首,使他惊骇中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包括搬运财宝、祭扫祖先的坟墓、以及将他居住过的罗布泊畔的风景看个够。
老人估计此地距离罗布泊不会太远,于是再度骑上骆驼。一刻时辰之后,他来到看似罗布泊的一个湖岸。老人望向湖面,首先看到的是好几座朱红色的宝塔,其中的一座特别高耸,其它几座则于它的脚边展现着朱红的塔尖。良久,老人睁大眼睛望着这幅景象,不相信那会是真的,看起来只像是骚动着小波浪的湖面,竖起了彩色的剪贴画一般。
老人立刻跨上骆驼离开了这里。他认为自己于楼兰城里所见,以及刚刚在湖面上所看到的,都是同样的出自变异,而这一连串的变异,必定是河龙的愤怒所引起。
回到鄯善后,老人一言不发。他是认为要平息河龙之怒,唯有让鄯善人早日返回楼兰故土。老人在楼兰城里看到的虽是一幅杀气腾腾的景象,却是宣帝时代大汉天威最偏及西域的盛世。宣帝神爵二年(公元前六○年)郑吉担任西域都护官,驻留龟兹的乌垒城之后,西域诸国大都归属汉室,汉与西域之间交通频繁,日日可见来自西方的商队从楼兰北部经过。

公元八年,汉朝发生内乱,王莽一纂立,便采取了漠视西域的政策,西域于是再度陷入混乱之中。匈奴乘机崛起,诸国中陆续出现了通匈奴而叛西域都护的国家。
然而,鄯善始终不改归属汉朝之策,既已抛弃历代祖先所居住的楼兰,打定主义在汉威庇护之下立国建国,就无法轻易改变汉室的仰恃。事到如今再来隶属匈奴,即将完全失去迁都鄯善的意义。当然,熟悉楼兰时代的鄯善人已然寥寥可数,但每一个鄯善人内心都存在着一个意念,那就是他们抛弃了楼兰这件事的本身,即意味着与匈奴之间永远的决裂。如今在每一个鄯善人的心目中,楼兰这个字眼儿已成为‘应该回去的故乡’的同义词。
汉朝王莽之乱虽已平定,光武帝即位,只是汉家声威不复当年。一旦陷入混乱的西域便不易恢复平顺,匈奴的劫掠也日益猖獗。
公元三十八年,第三代鄯善王与当时逐渐于西域诸国之问强大起来的莎车王合议之下,遣使到汉土进贡。此举的目的在于请求汉室更加积极地派兵西域,恢复设置因王莽之乱废止一时的西域都护。当时,不仅这两个国家,所有西域诸国都不堪匈奴的重敛,希望归属汉朝。
公元四十一年,莎车王贤单独遣使汉室,再度请求设置都护于西域,光武帝不欲采取与匈奴对立之势,没有答应,却颁予他西域都护的印绶。不料,当时的敦煌太守悲遵上疏天子,奏明将印绶交予胡人之不可为,结果,汉室遂又从莎车王手上取回印绶。莎车王因而深怨汉室,也弄清楚了汉室无意经营西域,由是自谋统合西域诸国的大计,且怀抱跃登盟主之野心,进而逐渐对他国采起侵略行动来。
莎车这种态度使得西域诸国忍无可忍,遂决定联合起来诉诸汉室。这时,在鄯善王与龟兹、车师前王国、焉耆等十八国合议下,遣使并各遣质子入侍汉室,同时进贡大批珍宝,详诉西域情况,促请光武帝积极经营西域。十八国的使者轮番禀明他们极愿接受大汉统治的心意,但光武帝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却是颇为暧昧,他厚赏了各国使者,却不肯接受入侍的各国质子。
当莎车入侵鄯善的时候,鄯善奋起迎敌。这还是鄯善人迁都以来为保卫自己的城邑首次执起干戈。然而,鄯善为莎车军所败。鄯善为了自保,只得三度遣使汉室申诉西域的情势,却依然不为光武帝所理会。鄯善只好改求他途,以拯救自己的国家。鄯善王终于决意与车师一起归入匈奴阵营。所有鄯善人于是在激愤填膺中投向匈奴,那是他们的祖先抛弃楼兰之后第一百二十年。

四于汉室,明帝继光武帝即位登基,同样忙于内政,无暇与边疆异族争衡。因此,通往西域的门户玉门和阳关两关,遂与光武帝时代一样的紧闭着。在这期间,西域诸国于是任由匈奴跳梁。鄯善不用说,其余诸国也都隶属匈奴,忍受匈奴苛刻的横征暴敛。
直到明帝晚年,北匈奴开始劫掠河西,汉室这才重新去估量搁置了多年的西域。汉朝为了确保河西,不得不通西域,而欲与西域相通,就必须从西域赶走匈奴的势力。
永平十六年(公元七三年),汉廷决意讨伐匈奴。窦固与耿秉二将奉命出酒泉塞,长驱直入北方漠地讨伐匈奴,占领其根据地伊吾。大功告成之后,窦固即刻派遣班超出使西域。班超率领了三十六名随从出玉门关,费时十六日越过沙漠,抵达了鄯善国。
自从王莽之乱以来,鄯善国算是违隔了六十年之后重又迎接汉使。鄯善人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汉人。国王广盛情礼遇班超,让他在此地逗留数日。这当儿,匈奴抵达了距离鄯善三十里之地,国王广唯恐触怒匈奴,不得不一改对汉使一行的礼遇。班超因而知悉匈奴的接近,从国王广探知其所在之后,连夜突袭匈奴军营帐,斩其使者首级。
鄯善王广慑于班超的英勇,遂订下臣服之约。班超接着威伏西域列国,在他努力之下,汉朝与西域隔绝五十几年之后始又复通。当时,鄯善、于阗、疏勒、前车师、后车师等西域诸国都苦于匈奴的暴虐,也就竞相表示愿意归汉。汉室于是复置西域都护,正式正道地开始西域的经营。
然而,此后的第三年,亦即永平十八年(公元七五年),匈奴率领两万大军,意欲夺回西域。自此,汉与匈奴之间于焉展开班超投注了一生的一场长远而又宿命性的斗争。
在匈奴大军与大汉势力剑拔弩张,正准备一决雌雄的前夕,鄯善王广率卒两千突袭故土楼兰。当他获悉班超以三万军力驻守疏勒,准备以该地作西域经营的立足点,血气方刚的鄯善王立时想到要乘机夺回长期被匈奴所盘据的楼兰。鄯善人对匈奴的憎恨要比其它西域诸国强烈许多,一听到匈奴入侵,人人赶快紧闭门户,躲入床底,任由他们猖狂洗劫,而类似的祸事每年必有几回,鄯善人虽年年进贡大批方物,还得忍受匈奴的这种纫掠。
对于现在的鄯善而言,﹁楼兰﹂已不是历代祖先心目中﹁应该回去的故乡﹂,而是有朝一日誓必血刃匈奴兵的复仇之地。全副武装的两千鄯善军,或是骑马,或是跨上骆驼,朝着他们从未接近过的罗布泊畔的那片坟场进发。
此番行军,开始的三天苦于狂烈的强风,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回头。来到距离楼兰三十里的地方,鄯善人弃骆驼而全部骑马,他们连夜杀向楼兰城。按原来的计划是攀上城墙,再突袭匈奴的要塞,却不料战斗于城外就开始了。原来匈奴军觉察到鄯善人的夜袭,以逸待劳的从城墙上一齐将毒箭射下去,好一场城上城下的射箭大战。鄯善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当他们其中的若干分之一倒于毒箭之际,匈奴军遂又从侧面加以袭击。国王广见大势已去,只得下令撒退。
鄯善兵乘黑夜三五成群的从漠地朝着鄯善的方向败走,有的被匈奴的追兵所击杀,有的在偌大的沙漠里迷了路,侥幸逃回鄯善者不足三百人,至于国王广,直到人们都以为他已经战死了,这才拖曳着遍体鳞伤的身子逃回来。
这次的突袭楼兰尽管落得惨败,却使鄯善人越发认清,那就是他们除了依恃汉室之外别无他法。明帝的西域经营,时受叛服无常的胡人所烦扰,班超因而长期驻西域,终生与胡族争战,在这种情况之下,唯独鄯善国始终没有叛离过大汉,或者该说即使想脱离,也无法脱离。
永元十四年(公元一○二年),半生干戈老迈了的班超终从西域回到洛阳。其后朝廷命任尚继为都护,却无能胜任,以至西域诸国再度叛离,匈奴的侵扰也随之益形剧烈。安帝永初元年(公元一○七年),汉以西域路遥且险峻、胡人叛服无常,以及遣军西域所耗兵费庞大为由,终于决定放弃西域,撤销都护,召回屯田吏士。玉门关与阳关再度紧闭,北匈奴复起而称霸西域,楼兰再度沦为匈奴营寨。
安帝元初六年(公元二九年),北匈奴联合西域山南诸国频频入寇大汉河西。是时敦煌太守曹宗唯恐匈奴大举来犯,上疏天子,建议对西域诸国施行某些怀柔的手腕,结果,汉以长吏索班为将,率兵千余人至伊吾庐,慰抚西域诸国。这时,率先归汉的便是最为匈奴的劫掠所苦的前车师与鄯善两国。
匈奴遂于次年再度率领后车师士卒来攻,击破前车师,并杀长吏索班。这时,鄯善王原想率军驰援索班,却被匈奴一支兵队所破。
鄯善王向曹宗求援,曹宗上疏天子,请求出兵五千讨伐匈奴,却没有被朝廷接纳。
之后,朝廷商于经营西域懋功勋业的班超之子班勇,班勇建议复兴敦煌原有的三百戎兵,复于楼兰配置以西域长吏为将的士卒五百人,只是这个建议并没有付诸实现。
其后,公元一二四年,班勇奉安帝之旨,以西域长吏领兵五百人经营西域。这时,鄯善仍旧率先归汉。
在班勇奋力经营之下,大汉天威算是又一次普及西域诸国,却也只是暂时性。待至汉室经营西域的热忱消失,匈奴立即来犯。鄯善国置身汉与匈奴的夹缝里,饱受匈奴欺凌,每当汉军进入西域,总是抢先依附,然而,终归还是被汉室所背弃;而这种情况成为鄯善国的宿命,以往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过来,往后也将同样的重复下去。

武帝时代,塔里木盆地周遭多达三十几个的小城廓国家,夹在汉与匈奴之间,时而归汉,时而隶属匈奴,一方面彼此抗衡,但到三国时代即将开始的公元二八○年起,诸小国逐渐减少,形成少数几个大国。
鄯善并吞了且末、小宛、精绝等国,于阗则占领了戎卢、扞弥、渠勒、皮山等地,其它如焉耆、龟兹、疏勒、后车师等,也纷纷将近邻据为己有。而这六个国家所拥有的领土之大,已非武帝时代所能比。
然而,这些国家,强土虽然广大,却仍然时时被迫隶属于代替匈奴跳梁北方的鲜卑以及其它异族;同时,对于足可与那般新兴势力相抗衡的中原当朝者,也不得不频频与之通交。
东晋明帝太宁二年(公元三二四年),扬威敦煌附近的前凉王张骏,命部将杨宜越过流沙讨伐鄯善与龟兹,两国降服,鄯善王元孟且进献美女。
到东晋孝武帝太平七年(公元三八二年),前车师王与鄯善王相偕朝贡前秦王苻坚。西域这两位国王身穿御赐的朝服赴西堂进谒苻坚,惊讶于宫殿之壮丽与威仪之肃穆,表示往后愿意岁岁朝贡,苻坚却以西域路途遥远而未允,只规定他们三年与九年分别进贡和朝聘一次。不久,前车师与鄯善两国即奉苻坚之命,充任领兵七万五千成为西域长吏的大将吕光的向导,不得不与其它的西域诸国交战。
没有多久,前秦与东晋争战而败落,前秦一旦瓦解,余波所及,西域一带遂又陷入骚乱。这时,鄯善国一名年轻武将,决意袭取长久以来为中原势力所统辖的楼兰。那是他们历代祖先所居住的城邑,理所当然属于鄯善国领土。目前驻扎在那里的必然是已然覆亡的前秦兵将;他决定乘乱将楼兰攻下。
这名年轻武将正好率领五百部卒入使敦煌,闻变立即改道,中途折回转向楼兰;除了年轻统领本身以外,五百名部卒当中,没有一人知道楼兰和他们自身具有什么样的关系。
这队人马日以继夜的在沙漠里行军,到了距离楼兰城只剩半日行程的当天晚上,作了一番充分的休息。第二天早晨,队伍预备向楼兰进发之际,年轻的统领告诉部卒们,他们的任务在于从无力的守备者手中收复楼兰,并且晓谕他们楼兰与鄯善的渊源流长。鄯善兵平时就很爱戴这位统领人品,又极尊敬他的英勇,也就无一人对这番命令表示抗命。他们对要收复故国城邑这事非常感动,且深信他们卓越的统帅必能完成此项使命。
这天,出发之时风已够强,等到那座古老的城廓接近眼前时,变得益发狂烈。统帅一声令下,鄯善王士卒于伸手不见五指的漫天沙尘当中,连人带马被风沙追刮着向前进击。不多久,遮天盖地的风沙里,出现了庞大的灰色城墙和嘹望楼的一部分。
年轻的统领率先绕进城门,斩杀了三名哨兵,跟进的部卒成团的冲入城里。战斗立时展开,守军的兵力虽然无从作正确的估计,却比预期的要多得多。进攻的一方分成好几股队伍,各自聚拢在一起作战,绝不单独行动。战事分别于城邑所有的房宅、巷道、嘹望楼、以及堡垒等等每一个角落剧烈的进行着。
天色黑下来了。在交战者的感觉里,夜晚似乎来得特别快。一入夜,风便止息。鄯善兵有三分之一死伤,守军所折损的却是好几倍于入侵者。
黎明时分有一场小小的战斗,也是最后一战,之后,战事就完全结束了。幸存的守军似已乘黑夜逃走,天亮以后,城里不见任何一名敌军。鄯善士兵在遍地死尸的大街小巷行走,他们进入每幢房子里,物色金银细软,一如进犯他们国家的侵略者那样。
年轻的统领率着数名部下登上嘹望楼。在他看来,五百年前的列祖列宗们所经营的这片土地,竟是如此的杀风景;城廓四周是一望无际的沙海,起伏着数不尽的小沙丘,犹如骚动着一层白浪那般,显得毛刺刺的泛白。
有风,虽然不若昨日那么强烈,却使得白色沙浪不时从沙丘的斜坡或顶端旋上空中,被旋起的沙尘于是成为一面薄纱,自北而南的飘逸过去。
年轻统领心想,既无河川又无湖泊,真亏列祖列宗还能居住下来。但他看到东北的部分密林,就想着,也许那片密林里有口小水池。
不一会儿,这位统领从处理完毕城中的尸首,将之丢往沙漠去的一名部下那里,知道了密林地带有口状如细长刀尖的湖泊,绵延到很远的地方,发现的那名士兵认为这条细长的湖,或许无穷无尽的绵续到遥远遥远的某处,然后注入一口大湖。年轻的统领把部卒们召集了来,决定前往一探那口细长的湖泊。他知道敌军的援兵不可能到这座城邑来,所以很放心。把刀尖似的前端深深插入密林里去的湖流,湖水清澈美丽,却非常浅。湖流一直延续过去,幅度越来越宽,不时可见成群的水鸟。
鄯善兵回城之后,把城邑里找出来的酒桶搁到当央,围坐一团,开起胜利的酒宴。天很快就黑了下来。落日以鄯善人生平所未见识过的多彩的余晖,将天空渲染成一幅无以伦比的美景。
一名士兵看到那落日,认为是不祥之兆,建议还是趁早撤退的好,年轻的统领也觉得要说不祥嘛,的确让人有几分那种感觉。但他们还是在此地多勾留了一夜。
次晨,鄯善兵听到他们闻所未闻的某种响声,不觉问风又强劲了起来,但绝不是风声,而是风里传送过来的另一种响声。
年轻的统领刚刚命一名士兵登楼探望,第一支箭飞了来,射中城楼的侧面,然后掉落巷子里的石板地上,是一支颇长的雕翎。紧接着,以这支箭作暗号那样,大批大批的箭簇暴雨般的射进城里来。箭来自相当远的距离,根本无从估计射自哪一个方向,同时,在狂风吹卷之下,大半箭簇都水平的掉落地上。
出外准备登楼嘹望的鄯善士兵回来了,报告说漫天的风沙使天地变色,压根儿就看不见什么。做统领的于是亲自登上嘹望楼,诚如士兵所言,城外一片混沌,看不见任何东西。夜幕低垂一般的昏暗当中,狂风咆哮着,肆虐着,而透过狂风的嘶叫,又有另一种怒吼激荡过来,那是罗布泊的怒涛所发出的咆哮;白天,这位年轻的统领如能耐住性子继续前进的话,该已亲眼看到了这个大湖。
青年统领下了嘹望楼。飘落地上的箭簇越来越频繁,那异样的响声也益行接近。青年统领集合所有的部下,成团的逼向城门,因为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以城里作战最为不利。鄯善兵拢成一队冲向城门,不料却与从相反的方向侵入城门的一伙奇装异服的人马,相遇于城门的营寨前面。鄯善军只好放弃出城的意图,就地迎敌。敌军人手各执一把大刀,以舞蹈似的动作扑奔过来。
鄯善军以长枪相抗。瀑布也似的狂风沙,开始劈头劈脸的泼撒在混战的场子里,每当风沙泼撒下来,敌我双方都只好停止战斗,小歇一番;因为根本睁不开眼睛,沙子也从战袍所有的小缝隙侵入肌肤里来。
狂风的怒吼越来越凄厉,沙雨也分外骤狂,天光因而晦暗下来,使得作战双方看不清彼此。
年轻的统领同着若干名部下来到城外,但他们一步也无法前进,这儿的沙雨比城里要狂烈得多。鄯善士兵一个接一个的驰出城门,身体紧贴到城墙根上。这儿簇拥着被狂风沙逼得进退维谷的一大伙敌兵,除了狂风的嗥叫和沙涛的低吼之外,还可以听见数百头战马的高嘶和骆驼凄厉的悲鸣。
狂风不分昼夜的肆虐了三天三夜,厚厚的风沙把人、马匹、和骆驼都埋了下去,城墙因而变得只有原来的一半高。
不知不觉之间战斗已经完全结束,使人止不住怀疑这儿曾经有过一场激战;鄯善人和第二次来犯的入侵者,都把剩下的三天花费在与狂风沙的争战上面。
第四天午后,风稍稍平静下来,年轻的统领撇下几十个部卒于沙尘里,率军离开了楼兰城。异国的入侵者,同样被狂风沙夺走了若干分之一的兵力,也带着残余的人马虽开了沙漠里的这座小城。
由于失去马匹,归途中鄯善人不得不徒步走向自己的家园。他们离开楼兰的时候,沙漠里仍然林立着数以百计的龙卷沙,但随着黄昏的临近,那些龙卷沙的数目也逐渐减少。
往后的好几天,这批鄯善人仍旧为沙漠的变异所苦;他们忽而听到家人热热闹闹的谈话,忽而于近在咫尺的地方听见多得吓人的大批马匹的嘶叫;此外,又屡屡发现前方有座小森林,那儿必定有清泉喷涌,然而,走了又走,就是走不到森林那里,发现那座森林已经不见了。
离开家园一个月之后,年轻的统领领着剩下五分之一的部卒回到鄯善。他们不清楚那些装束奇异的入侵者究竟是哪一国的军队,因为无不认为与他们在沙漠中的所见所闻如出一辙,那伙来历不明的人马必定出自沙漠的某种鬼祟所为;而年轻的统领本身,终其一生也没有弄清入侵的原是逞威于北方的柔然一支军队。
两年后,鄯善这位年轻的统领,再度率同部下造访楼兰。然而,城廓已然完全埋入沙里,只露出嘹望楼的一部分。他们走进密林地带寻找那口细长的湖,却只见干涸而发白的一条沙道,腰带也似的铺在那里,寻遍了四周都不见湖泊的影子;罗布泊已经消失,楼兰也已完全没入沙漠里去了。
距此大约六十年后的宋文帝元嘉二十二年(公元四四五年),鄯善起而反抗当时的权威|北魏太武帝,却为太武帝所遣的凉州军队攻破,鄯善王于丢盔弃甲之余只得投降。从此,鄯善被当作北魏的一个郡县看待,全然失去了一个国家存在的意义:罗布泊、楼兰、以及鄯善,算是先后从历史上消失了。

东晋安帝三年(公元三九九年),法显和尚为了学习梵语和梵文,与十几名同窗留学僧相偕离开长安,进入印度。他于旅行记里这么样的记载着:“发自长安,西渡流沙,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四顾茫茫,莫测所之,唯视日以准东西,人骨以标行路耳。屡有热风恶鬼,遇之必死。”
我们无从确定法显所经过的是地底下长眠着楼兰的万里平沙,或是一度曾是湖岸的地方,但无可置疑的,必定是昔日的楼兰国附近一带。
到了唐代,玄奘曾经奉太宗之旨前往印度取经,经历千辛万苦终于完成了使命。当时,他曾经路过楼兰,在大唐西域记里有短短的记载:“行四百余里至睹货逻故国,国久空旷,城皆荒芜。从此东行六百余里至折摩驮那故国,即沮末地也,城廓岿然,人烟断绝,复此东北行千余里至纳缚波故国,即楼兰地也。”
玄奘曾于大流沙之中认出两座无人的城廓,关于楼兰之地却没有任何记载,想来那一带地方必定是空空茫茫的一片大沙漠,城廓早已深深埋入沙堆里;那已是距今一千数百年前(公元六一五年)的事情。

楼兰从悠久的沙中之眠惊醒,再度重现于世界历史的舞台,乃是进入二十世纪之后了。
在这段长久的岁月里,世界地图曾经一再的更改用来标示版图的颜色,唯有中央亚细亚的一部分,亦即楼兰所沉睡的地方从来无人问津;因为除非是个相当轻率的卤莽者,谁也不敢踏进几不见生物影子的这片辽阔的荒漠一步。
然而,到了公元一九○○年,深埋沙漠的古都楼兰,却经由瑞典的探险家史旺海丁发现,于远隔一千数百年之后,突又重现于地上。只是在肯定为楼兰遗址之前,还须经过众多学者们的再三争论。此外,由于位置的关连,必须同时解决一度于楼兰之侧蓄满了水,而消失无踪的罗布泊的秘密。
正如古代的楼兰人认为没有罗布泊就没有楼兰那样,二十世纪的学者们也无法将两者分开来思考;而若要证实海丁所发现的遗址确是楼兰,那附近就必须要有个湖泊,正如它当年存在在那里才行。然而没有,寻遍附近一带地方就是找不着罗布泊的影子。那末,罗布泊究竟到哪儿去了?学者们必须从散落于沙漠地带的众多湖群里找出罗布泊—哪怕已经沦落到徒具湖泊的形式,同时,还得解决它何以会流落在那里的这桩秘密。
就这样,几经探索,学者们终于确定那片遗址即是楼兰故土,并且作成一个无可置疑的定论,那便是罗布泊是个以一千五百年为周期向南北移动的大湖|注入罗布泊的塔里木河的冲砂,以及狂风的作用,使河道变迁,罗布泊于是以一千五百年为周期,由北而南,再由南而北的移动。
公元一九二七年,海丁六十二岁那年,他召集颇多专家,成立一个组织庞大的探险队,试图大规模的作他生平第四次的西域探险之旅。正式名称叫做西北科学调查团的这支探险队,主要成员包括十八名瑞典人与德国人,十名中国人,外带当地雇请的司机、厨子、和随从等。
在此番第四次的探险里,海丁再度造访楼兰遗址。于沙漠的某一日,他循着直到四世纪时候还在流淌的数条水渠当中的一条走下去,发现往古楼兰人居住之时涨满流水、后来有很长一段岁月滴水不存的旱渠里,如今又生出水来;因为罗布泊的移动,楼兰成了被人遗弃在沙漠里的一座无人的废城,终至埋入沙漠里,没想到如今水又开始重临这片楼兰遗址,若干条干渠开始有水,包括动植物的一些生命,也跟随着水脉开始转移到此地来。至于尚未有水的其它几十条旱渠也将有水,无数的生命将随着水脉移动到这儿来。
这天,海丁在沙漠发现两具棺柩,其中的一具是在山丘上,另一具则位于距此有一段距离的另一座山脚下。关于其中的一具,海丁在著作里,曾经就他发现前后的情形,有过如下的一番详尽的记述。

具有鹰眼般好眼力的两名船夫,在霉撒(沉积物受侵蚀所残留下来的大块黏土)顶上发现到另一座坟墓,它位于大霉撒脚下的另一座霉撒顶端的东侧。
我们悄悄地搁下无意中侵扰的这座坟墓,步下山丘来到冷清的休息处。估计无法再出航,我于是下令于第二座坟墓正好西南方之处搭起帐篷。不料,大伙儿要求须等我完成调查为止,我也不便拒绝他们带点戏谑味道的乐趣。
仅有一座坟墓的这堆小霉撒,坐东北而向西南,长四十一英尺八,宽十二英尺,坟顶距离水面二十九英尺,从四周的地面算起则有二十四英尺高。站在大堆霉撒上面,一望就知道这座小丘上有座坟;因为每一堆霉撒顶上通常光秃而寸草不生,这座小霉撒上面却偏偏竖立着那么一株柽柳桩子,这种情形是怎么看怎么叫人感到不同寻常的。
孤立的桩子是那么样的诱引着我们,只差没有说:“请你们来挖吧”,因此大伙儿立刻开始工作。不料,这堆霉撒的黏土坚硬如砖头,已经开始化为黏板岩。我们只好到登陆地点取来斧头,用以砍开坚硬的部分。坟墓呈长方形,位于霉撒西北的斜面这边,靠近斜面的黏土壁,上面是一英尺高,下头则有两英尺深。挖掘工在二、三英尺深的地方碰到了木板盖子,起初用斧头,接着以锄头除去了砂土。那盖子由长五英尺十一英寸,保存良好的两块木板所拚成,宽度分别是头部一带一英尺八,脚部一英尺,厚度有一英寸半;头部朝向东北。
棺盖虽已清理干净,棺柩本身却牢牢的附着在黏土上,除非将刚才挖掘的坑穴继续扩大,势难将它弄上来,遂决定完全除去西北边的黏土壁,这是很需要时间与体力的工作,不过,总算排除了最后一道障碍,在小心翼翼之下终于把棺柩搬上霉撒。
棺柩的形状是水多的地方所特有的那种,很像锯掉船头船尾的普通独木舟。
两片木板棺盖,在霉撒外壁遭受破坏以前便已先行弄上来。每一个人都热切的等着瞻仰在没有任何干扰之下永眠了这么久的这具未知的古尸,不料,能看到的是从头到脚将尸身牢牢包裹的毛毯,不过,这块裹布已经变得非常脆弱,轻轻一碰,便朽碎成粉。我们除去了遮住头部的部分,于是看见了,用我们的眼睛亲自看到了美得无比的这位沙漠的统治者,楼兰与罗布泊的女王。
这位绮年玉貌的女子遽然遭受死亡,由她所爱的人们为她穿上洁白的寿衣,搬到这片和平宁静的山坡上,进入长达两千年的沉睡,直到悠久而又悠久的后代将她唤醒。
脸上的皮肤虽已干燥如羊皮纸,长远的岁月并没有改变她的五官和脸庞的轮廓。她紧闭着几无一丝儿塌陷的眼睛仰卧着,唇边依然荡漾着若干世纪以来始终没有消失过的一抹微笑,给她这个神秘的存在凭添更深一层的哀怜与魅力。
然而,她却不肯向我们宣泄她过往的秘密、她带进坟墓里来的楼兰多彩多姿的生活、乃至湖边的春绿,以及关于小船或独木舟水上之旅的种种回忆。
她必定看过准备上阵击退匈奴以及其它蛮夷的楼兰守军的行进、见过装载着射手与枪兵的战车;也看过路过楼兰或者投宿于城中客栈的大批商队、还有经由﹁丝路﹂,将汉土名贵的丝绸运往西方去的数不尽的骆驼;不定她是因为爱情的悲伤而死的,无论如何,这一切都是我们无从知道的。棺柩内侧的长度是五英尺七,不为世人所知道的这位女王,大约是个五英尺二英寸的小女子。
在午后的阳光底下,我与老詹用很短的时间,检查起她下葬时身上所穿的衣物。她戴有一顶头巾模样的帽子,四周缠了根简单的带子;身体用麻布(大概是粗麻纱)罩起来,麻布底下同样的着有两件黄色丝绸罩衫,胸前罩以正方形带着红色刺绣的丝绸,罩衫底下还穿了件麻纱亵衣。
下半截身体裹以状如裙子的丝质夹布,与上半身的粗麻布和黄色丝绸相接,下面一层是与麻纱短亵衣相连的白裙,白裙底下还有条薄薄的裙子和衬裤,脚底下趿一双拖鞋。腰带则直接缠在肌肤上。
我们从每一样衣物取下标本带走,其中有一些是原原本本取走的,例如头戴的,以及彩色花纹相当精美的一只荷包。我们又在棺柩外侧相当于头部的地方,发现带有低矮桌沿的一张长方形四脚餐几和一只红彩木碗,还有一头全羊尸骨;想必是预备让黄泉路上的旅客享用的粮食罢。

我们不必在此去追究海丁所发掘的棺柩,是否即是古代楼兰人预备弃城他迁当日自杀身亡的那位年轻后妃的灵柩,她的死亡本身原本就是个谜样的秘密,我们又何必非知道不可?在楼兰埋藏沙堆的一千五百年当中,楼兰同着罗布泊一起失去了踪影,无从知道它们的行踪,而今,经由学者们的追寻总算弄清楚两者的芳踪,这就足够了。
而今,罗布泊正在返回楼兰故土。从海丁的发现楼兰遗址迄今,已然流逝了半个世纪的岁月,在这期问,罗布泊的湖水一直朝着楼兰故土移动,此刻仍在继续着,在它完全回到故土以前,或许还须要几多载星霜,但无论如何,它正在踏向归途却是事实。而一度栖息于斯的楼兰人之神|河龙,想必也正在朝着回家的路上走罢,不,也许它早已回到了故土。
附记:书中引用海丁的部分著述,乃藉自岩村忍氏所译《漂泊的湖》。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醉里挑灯文学网 ( 苏ICP备15038944号-1 )

GMT+8, 2024-4-19 11:39 , Processed in 0.042644 second(s), 11 queries , File On.

Powered by Discuz! X3.4

Copyright © 2001-2021,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