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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闻私语大发童威 破谜底小露锋芒
吴家庄东头有一座青砖青瓦的院落,那就是吴铭伯家。西院墙内长着一棵老槐树,四丈多高,主干有笆斗那么粗细,枝叶繁茂,郁郁葱葱。每天早晨或是黄昏,都有上百只鸟雀飞来飞去,噪声一片。 有个游方道士经过这里言道:“这户人家一派祥瑞之气,当出一位像样的人物。” 听到这话的人私下议论道:“这话当应在刘盅儿身上。这孩子天庭饱满,双目有神,一看就不像个凡种,将来鲲鹏展翅,扶摇直上,也未可知。” 自登瀛懂事时起,铭伯就教他一些通俗易懂的诗文。这娃娃,凡生字一教就认得;诗文一教就会读,读过一遍就能背上……铭伯教了几年以后,感到心力颇为不支。 自从抛开功名的念头之后,在书本上再也没有下过功夫。如今,自己以前读过的那些文章,乍看起来心中全都明白,可是要讲解给儿子听,那就很为不易。有时一段文章讲过一遍感到不够妥帖,就再讲一遍,可是仍然不够满意,接着再讲。结果反反复复,讲来讲去,连自己都弄糊涂了。 为儿子找一位先生已成了刻不容缓的事! 可先生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只好这么将就地教着。 这天,铭伯准备给儿子新上一篇课文,可自己梳理得不充分,底气不足。恰好吴江来报姨娘带着菁菁来了,铭伯就对儿子说:“你先找菁姐姐玩去。” 当初,志仁妻子投奔到妹子家后,想跟铭伯借点银子,回商家故里盖两间草屋,娘儿俩凄苦度日去。 铭伯和夫人商量道:“无事不睬人,有事无人睬。志仁在时,自己用钱大手大脚,一掷千金,可是对旁人一钱如命,连滴水之恩都没有。如今他死了,你姐回去谁肯帮衬一把?她过惯了富贵日子,如何熬得下去?我家添两张嘴吃饭无所谓,先让她娘儿俩住下来再说。” 志仁妻子就在妹妹家住下来。 自从爹爹出事以后,菁菁吃了许多苦头。也真难为了这娃娃,只不过四五岁,跟着她娘吃辛受苦,担惊受怕。如今到了姨娘家,再也不过那种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对周围的人慢慢熟悉起来,胆子不再那么小,脸上也有了笑容。彩纹帮她梳洗打扮,穿上新衣服,如花似玉,成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 菁菁也真乖巧懂事,整天带着刘盅儿玩,教他摇铃铛,帮他摆小鼓,变着法子逗他高兴。哪怕刘盅儿正在大哭大闹,只要菁菁来拉拉他的小手,或者推着摇篮晃几下,小家伙马上就破涕为笑。 无论日子过得多么舒坦,志仁妻子总是不能开心。吴家的下人们从来没见过姨娘有过笑脸的时候。看到妹妹一家人过得红红火火,她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常常黯然神伤。 小孩儿可不问这些,菁菁看到姨娘家热热闹闹,感到很快活。她娘私下问菁菁想不想自己的家,菁菁说不想。气得她真想拿鸡毛帚在女儿的屁股上狠狠抽打几下,又怕惊动了妹妹一家人不好。夜里常常躲在被窝里独自饮泣。梦魂无所寄,唯有泪满腮,手帕常常揩湿了。 有一天,菁菁跟着彩纹玩,看到彩纹折了个纸鸢就想要,彩纹见她越是想要就越是耍她偏不给。惹了小狗挨一口,惹了小孩挨一丑。菁菁不经逗,看看迟迟要不到,一屁股坐到地上耍赖哭起来。 姨娘见了,教训女儿道:“真不知好歹,你还以为是在你老子手里要什么有什么!”弄得彩纹尴尬不已。 这或许是无心话,凑巧铭伯听到了,背地里对夫人道:“俗话说‘离家乡(香)’,即便是家里人离家回来也显得比平时亲热,虽是嫡亲姊妹,在一起相处久了,也会少了亲热劲。我想把庄外北边那十几亩地送给姨娘,在那里砌几间房子,让她娘儿俩搬过去,你看如何?” 夫人哪有反对的道理? 菁菁娘住到了庄外,两姊妹隔三差五地走动走动,果真比住在一起更显得亲热。 平静的日子过得快,一晃就过去了十二三年。如今,登瀛都已长到十二三岁了。 已有十几天没见到菁姐姐,好像经年未见了似的。听说不上新书,登瀛连忙去找她玩。 到了东厢房,姨娘正和娘在一起说话,询问菁姐姐,姨娘说跟着彩纹裁衣服去了。登瀛觉得这是女孩儿家的事,男孩跟着没意思,随便拿了本书到旁边去看。 登瀛虽然在看书,可并不十分专心,听到姨娘她们好像正谈论着菁菁,随即竖起耳朵来听。老姊妹俩叽叽咕咕地说,声音虽然低,可他还是听懂了意思:菁菁是个大姑娘了,该找个婆家了。 登瀛听了这话,赶紧跑到彩纹的房间里,夺下菁菁手中的剪刀,拉着她的手说:“你不要出嫁,我不让你出嫁!”羞得菁儿满脸绯红,捂着脸跑了出去。彩纹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弯下腰来在那里一声连着一声地咳嗽。 小姐弟俩自幼就在一起,青梅竹马,结下了深厚的感情。菁姐姐聪明温柔,和她呆在一起,总有一种特别温馨的感觉。登瀛对她十分依恋。 每年立夏到来的时候,菁姐姐用红丝线结成小网袋送给他。人家的小孩多是把蛋装在自己的衣袋里。刘盅儿把蛋放在红网袋里拎着,走在其他小孩面前,不知显得多么的神气。 过端午节,彩纹她们裹粽子。菁姐姐蹲在一旁,把芦叶撕成一绺一绺的,编成八角方方的粽箱,小巧玲珑,十分精致。虽然材质同粽子是一样的,但是吃起来,却是别有一番味道。刘盅儿却是时时拿出来把玩,不忍吃掉。 大伏天里,到了傍晚的时候,菁姐姐掐来凤仙花的花和叶子,切碎了放到碗里捣成糊糊,然后放些盐和明矾搅拌起来,每个指甲都放上一些,用布包扎好,第二天拆开一看,指甲都变成了红色,很是好看。 ……只要和菁姐姐在一起,她就会有办法让你无限地开心。 如今登瀛听说菁菁要找婆家,那就是要到人家去过日子,以后在一起玩就不可能了,他哪里答应?因此就找菁菁闹去。 彩纹把这事告诉了夫人,夫人也笑得直不起腰来。 夫人又把这事告诉了铭伯,铭伯笑道:“小孩儿家知道个什么,他不让菁菁找婆家,难道让菁菁嫁给他?” 铭伯话一出口,反而觉得这话实际并不错。他对夫人道:“菁菁性格温柔,模样标致,针黹的功夫也相当好,只不过比登瀛大了几岁。可年龄并不是太大的障碍。自古以来,并不是丈夫非得要比妻子大的,妻子年长几岁,懂事多,会更懂得体贴丈夫。” 夫人道:“我姐孤苦伶仃,膝下只有菁菁一个女儿,若是择婿不当,连晚年生活都黯淡了,如果刘盅儿把菁菁娶过来,就少了这份担心。” 两口子商议了一气,都觉得这事可行。到姨娘家去提亲,姨娘不假思索,一口应允下来。 自从定了这门亲事,菁菁虽然时时惦记着登瀛,可是再也不好意思像以前那样无拘无束地呆在一起。她让母亲传话给登瀛,要他好好读书,将来一举成名,以至早日遂了凌云之志。 再说吴铭伯有一位同窗,名叫周尚古,两人十分交好。周尚古中了进士以后,以为苦尽甘来,从此就会青云直上。不料放榜以后,等了一月有余,等了个侯任七品知县。这位书呆子,平时只知道死啃书本,丝毫不谙世事。经过多方打听,方知朝廷腐败,要想得到实缺,还得花上大把银子。周尚古性情耿介,探知了实情,打起行囊就回家。自古以来,凡是花钱买了官的,将来必然贪赃枉法。自己就是一辈子碌碌无为,也不愿意做那样令人唾骂的昏官。后来一位跑到官的同年邀他前去坐幕。开始时这位东家行为还算端正,可是后来慢慢就变了。周尚古看不惯他的所作所为,前些时谢职归田了。吴铭伯知道了消息,赶紧前去探望。 到了周家,周尚古两口子正在赌气。 回家以后,周尚古感觉闲得心慌。这天他对夫人道:“西庄上裴姓族中一趟小孩在家放鸭、放牛,族中的头面人物极力要我去调教这些孩子,好让裴氏家族里也能出几个人才。” 不料夫人大不赞同:“教孩子读什么书,即便中了个状元又能怎样?像你周尚古不也是进士出身,至今不依然是一介布衣?读来读去,害了自己一生不够,还想去贻误人家孩子!” 吴铭伯到了老友家里,觉得气氛有点不对,询问缘由,周尚古就把前因细说了一遍。 吴铭伯言道:“嫂夫人说的是有些道理,如今官场腐败,读书人大多没有用文之处,这可是不争的事实。” 周尚古道:“武定国,文安邦,古今一个道理,如今读书人虽然满腹经纶,但是丝毫得不到重用,可叹可恼!” 吴铭伯宽慰道:“周兄也不必气恼,天阴得久了,必然会有晴好的时候。这种埋没人才的情形绝不会长久,国家终究会有用人的时候,读书人必定会有出头的时日。” 这话很合周尚古的心意,他接着道:“官场腐败,不用人才,必定是奸人当道,长期如此,朝廷岂能久远?” 周夫人赶紧道:“口无遮拦,乱说一通,就不怕杀头?” 吴铭伯笑了起来:“我和周兄情同手足,说话从来不避忌讳。说句嫂夫人莫见怪的话,倘若周兄能够放下身架课徒,我最为赞同。犬子正为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先生发愁,凑巧兄台有这样的意愿,求之不得。如今把犬子交与兄台,去了愚弟心中积存了几年的疙瘩,不也更是他极大的造化?” 周尚古一口应承下来:“这事就包在愚兄身上了。不过贤弟还是同裴姓族人说一下为好。” 吴铭伯一听大喜:“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离了周家,吴铭伯直接到了裴家庄。他同裴姓族中的几个主事人物都很熟悉,把这事一说,人家不假思索就答应了。裴姓族长道:“令郎天资聪慧,读书勤奋,我等谁不知晓?涉仙来我们这里读书,自然成了我们家小孩的榜样,让他们也增添一些上进之心。这事再好不过了。” 周尚古一到馆中,吴铭伯就把儿子送到裴家庄,在塾馆旁边找了一处地方,让吴江在那里专门料理刘盅儿的饮食起居。 临行时,夫人许诺吴江道:“在外面把少爷服侍好,过年回来的时候,我把彩纹许配给你。” 到塾馆里来的自然是裴家的子孙。这些孩子,平时白天泡在河里摸河蚌,夜里爬上房屋掏麻雀,一贯闲散惯了。到了塾馆里,一时改不了放任习气。他们年龄虽然同吴登瀛大体相仿,可是肚子里的墨水相去甚远。 小登瀛来了几日,周尚古对他刮目相看。这孩子不仅书背得熟,对课文理解得透彻,而且文章也写得好。先生出的题目,他能切中题意,写得十分到位,先生读了常常拍案叫绝。觉得有这等弟子出于门下,不枉自己劳碌辛苦了一场。 几个裴姓子弟心里却是大为不快:先生是我们家请来的,不在我们身上花功夫,却偏心眼老去教他!几个人对先生无可奈何,就想找机会捉弄一下吴登瀛。 一天早上,吴登瀛在读《触詟说赵太后》,裴姓子弟们在那里读《三字经》。几个调皮鬼读着读着,感到乏味读不下去,就瞪大了眼睛望着吴登瀛,听他一字一句地读书。 当吴登瀛读到“太后不肯,大臣强谏”时,一个叫做好武的一把抓住吴登瀛的膀子:“你这家伙太差劲,连‘强奸’两个字也咬不准,真不知道先生为什么那么喜欢你!咦,你这不是瞎读么,哪有大臣胆敢强奸太后的?” 另一个叫做好文的道:“这与吴涉仙没关系,书上就是这样写的呀!不过这些大臣过于无理,竟敢强奸太后。太后是多么尊贵?当然是不肯答应的了!” 随即,教室里有人鼓掌,有人哄笑,还有人站起来尖声怪叫。 周尚古听到了,赶紧走进来,喝问道:“屋子里为什么乱糟糟的?” 好文道:“先生,这个要问吴涉仙。” 吴登瀛很感委屈:“我在这里读书,好武说我瞎读一气,没有大臣胆敢强谏太后的。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傻笑,太后不肯,大臣只有强谏,有什么好笑的?” 先生一听,当即明白了意思,不由得勃然大怒,追问道:“是哪几个这么调皮的?快说!” 几个年幼一点的胆小,怯生生地道:“是裴好文和裴好武调皮的。” 先生听了,不由分说,拽着两人的耳朵,把他们从座位上拎起来,将手按在文案上,拿出戒尺,朝着每个人的手心,狠狠地敲了几下。 好文、好武疼得龇牙咧嘴。摸着被打得又红又肿的手掌,想报复先生,可一时又找不到机会。 一个早晨,学生们又在早读,先生不在教室里,没人管束。好文老毛病又犯了,不是拽拽这个衣服,就是拎拎那个耳朵。 无意间,掉头瞥见窗外先生正在洗刷夜壶,心里一乐:哈,这下要叫你小老头子吃点小苦头了!随即拉过好武,附着他的耳朵嘀咕了几句。好武两手拍了一下,小声笑道:“行,好极了!” 这天夜里,周尚古尿急,和往常一样,从床边拎起夜壶解手。哪知事情还未做完,突然感到不对劲,仔细一检查,湿漉漉地潮了一片。以为不小心做错了事情,暗暗责备自己太粗心。到了白天冲洗的时候,才发现壶底被人锥了个眼子,真是气得发昏。 那天中午,好文、好武早早来到塾馆。先生已经午睡,其他人还没到来。他们抓紧机会,轻手轻脚地把夜壶拎到墙角下,拿出准备好的锥子,他锥一气,你锥一气,终于在夜壶的底上锥穿了一个小洞。 先生固然知道学生顽皮,哪里知道他们如此促狭? 第二天早晨上学去,好文、好武老远就看到先生的被子晾在外面的绳子上,捂着嘴笑了好一会儿。 上课的时候,两人装模做样地和其他人一样坐在那里。偷眼看先生脸色青得发灰,五官移了位置。心里想,反正小老头子也不知道是谁锥的,就是活活气死见了阎王又能拿谁怎样? 未曾开言,先生拿起戒尺在桌子上狠狠地敲了一下,声色俱厉地喝道:“昨天是哪几个做了绝事,还不给我从实招来!” 课堂下面谁也不吭声。先生的目光咄咄逼人地停驻在好文的脸上。好文一下子心慌意乱起来。正胡乱想着,只听到先生喝了一声:“说!” 好文装着毫不知情受了委屈的样子,把面孔别向一边道:“先生,什么绝事呀?” “我的夜壶被谁锥通了!” “是吴涉仙锥的!”见好文没敢吱声,好武壮着胆子应了一句。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到了吴登瀛脸上,吴登瀛的脸“刷”地红了。 “胡说!”先生根本不信。 好武强调了一遍:“昨天我来得早,亲眼看到的,确实就是他锥的!” 好文附和道:“先生,就是他,不然他怎么心虚,脸一直红到耳根?” 这时候,好文、好武一点都不慌了,心想,这下等着瞧先生把戒尺打到吴登瀛的掌心上去吧,看这小子还神气不! “吴登瀛!”先生果然叫了吴登瀛的名字。 好文、好武对视一笑,只等后面的好戏。 “吴登瀛!”先生又叫了一声,“裴好文他们说是你做的,你有何话可说?” “先生,不是我。”吴登瀛说着把双手举起来。 吴登瀛的双手细皮嫩肉,白白净净。 其他学生心中纳闷:这家伙是什么意思? 吴登瀛又道:“先生的夜壶相当结实,不是轻易就能锥通的。不论是谁锥的,手一定磨破了。先生您瞧,我的手却是好好的。” 听到这里,好文、好武不由自主地把手朝怀里藏。 周尚古的夜壶是紫砂烧制起来的,比一般的石头还要坚硬。当时,两个捣蛋鬼锥来锥去锥不穿,生怕别人看到,心急火燎,轮流死命地锥。力用得猛了,虎口上都鼓起了紫红色的泡子,疼得钻心。如今吴登瀛这么一说,先生只要叫好文、好武两个手往外一伸,就真相大白了。 其实,先生心里早就明镜似的。吴登瀛书读得固然不错,只不知他的悟性如何,今日既然遇到这件事情,何不考他一考。不想他轻易就说破了谜底,原先的火气不知不觉全消了。 好文、好武自思一顿重责在所难免。上次双手被打得肿成了馒头,这次说不定屁股要被揍得开花!两个人坐在下面,一直惴惴不安。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是谁做的坏事!”说到这里,先生的目光严厉地扫了过来。 好文、好武觉得先生的目光就像锥子似的戳在自己身上。 先生又道:“不要以为做的事情没人看见别人就无法知道,只要事情做了,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只要善于观察、推究,就会知道真相。不过,要做到这一点,一定要刻苦读书,脑子才能活络。如果不好好读书,长大了就只能成为蠢夫、莽汉……要好好地读书啊!” 过了许久,好文、好武见到先生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一颗心才踏实下来。他们对先生心存感激,自此以后,收起了顽性,不再调皮。在老先生的调教下,学业都大有长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