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放鸭知青和一本书

史忠霖_p4T3M

                                                                                                 史忠霖

       那是一个暮春的下午，我骑着自行车，沿着大寨渠南岸向东，去二师八团十七连的姐姐家。渠岸很高，上面的田青非常繁茂，已高过我的头顶。在田青中间有一条狭窄小道，骑车时要一边看路，一边注意避让田青打到脸上或眼睛上。渠坡上是新生的密匝匝的芦苇，渠水中有轻轻摇曳的水草。暖风习习，渠水清清，没有一个行人，只在渠水中看到一群鸭子，逆着我的方向在水中嬉戏。
       几十年后想起来，还是能感到那场景如诗如画，但当时我很害怕。毕竟只有十三岁，而且是第一次独自出门，在这望不到头的水渠岸上穿行，夹岸的植物给人越来越强的压迫感，不一会我便汗流浃背，而且，这汗是冷的。害怕的另一个原因是自行车。这自行车是当兵的大哥买的，大哥买这车时，我们庄上几十户人家还没有一辆自行车。平时，这车归二哥所有，是不让我动的。但当我腿长到够得着自行车脚踏时，二哥就允许我骑了，条件是帮他擦车。骑着自行车在村中道路上飞驰，小伙伴们在后面赤脚追随，其快乐和优越感难以言说。但每次骑车出门，母亲都会跟在后面唠叨，无非是保护和爱惜车子，仿佛车子比儿子还重要。
       小道漫长。一个野兔从我的车轮前穿过，吓得我差点跌倒。好不容易平复了情绪，我加快了骑行速度，突然，田青丛中钻出来一个青年，一伸手拦住了我，嘴里说：“停一下。”我赶紧跳下车，一抬头，看到一个高个子、白脸皮青年伸手抓住了我的车把，我紧张得说不出话来。高个子青年大概看出了我的紧张，微笑了一下，说：“别怕，我是知青。”其实，不用他自我介绍，我也知道他是知青，建设兵团知青很多，大多个子高挑，脸皮白皙，温文尔雅。但他拦我干什么呢？我一下子想到了自行车……
        “你……你干什么？”我问他。到这个时候，我反倒镇定下来。
       “哦，是这样。”他说，“你骑过来时，有没有看到一群鸭子？”
       “看到的，向西游去了……”我说。
       他“哦”了一声，抬腿要走，忽然想起什么，眼睛盯着我的自行车，说：“能不能……借你的车子骑一下？你……你不太急吧？”
       “可是……”我不知道如何拒绝。
       青年说：“鸭子游到汊河中就不好找了。怪我看书入神，忘了时间。”他说着，把拿着的东西往我手中一塞，推过我的自行车，掉转车头，飞身上车而去。
       我这才注意到我手中接过的是一本书。
       几十年了，我还记得那是一本《短篇古文选》。
我站在田青丛中，摊开书，看到知青刚才读的是《触龙说赵太后》，书上有新划的线条，还夹着一枚漂亮的粉红色书签。
赵太后新用事，秦急攻之。赵氏求救于齐。齐曰：“必以长安君为质，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强谏。太后明谓左右：“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
       我似懂非懂地读着，记得当时的书上“触龙”还误为“触詟”。这个“詟”字是生僻字，虽然我已上初中，当时还是不认识。
但看着看着，我就走神了，隐隐感到了一种担心，担心什么呢？当时天色将晚，我有点担心自己的安全，但相对来说，我更担心的是自行车。
高个知青会不会用一本书换我一辆自行车啊！这个念头一出现，便把我吓了一跳。我赶紧翻开书的扉页，上面没有名字，更没有所在连营排班的字样。我知道，这类书当时还是禁书，为了自保，拥有者不可能写名字，大家私下互相借阅，流传人员和范围甚广，阅读者一般不是拥有者，就是说，凭书找人非常困难。
       我胡思乱想着，仰头观望，太阳已经偏西，姐姐家还离得很远，不禁自责越来，觉得自己不应该把车子借给他去追鸭子，现在前不着村后不巴店，几里范围内看不到一个人……我忽然想起他曾经对我微笑了一下，是的，就凭那一秒钟的微笑，我信任了他，把车子借给了他，我想，有着那种笑容的人，不会是坏人吧！
       太后曰：“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对曰：“甚于妇人。”太后笑曰：“妇人异甚。”对曰：“老臣窃以为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曰：“君过矣！不若长安君之甚。”左师公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太后曰：“然。”
       眼睛看着书上的文字，耳朵听着我来的方向。多想小路上能传来自行车轮胎摩擦地面的“沙沙”声音，而不是晚风吹过田青和芦苇发出的“簌簌”声响。一分钟又一分钟，引颈遥望，因了植物的遮挡，什么也看不见，干着急，无可奈何……
       我把头贴近小路的地面，把书卷起来作听筒，远处好像有拖拉机在轰鸣，近处甚至听到了渠中鱼儿喋水的声音，就是没有自行车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
       我再一次打开书，虽然不甚懂，但文辞优美，非常引人入胜。
       左师公曰：“今三世以前，至于赵之为赵，赵主之子孙侯者，其继有在者乎？”曰：“无有。”曰：“微独赵，诸侯有在者乎？”曰：“老妇不闻也。”“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旦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龙臣以媪为长安君计短也，故以为其爱不若燕后。”太后曰：“诺，恣君之所使之。”于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质于齐，齐兵乃出。
        这个赵太后差点误了大事，多亏姓“触”的左师公，循循善诱，丝丝入扣，终于说服了爱子心切的老太婆，同意小儿子当人质，齐国才肯出兵相助。
现实就是这样的残酷！
       真想把这本书带回去读，可是……一阵“呱呱”声音随风传入耳中，谁说公鸭嗓子难听，在我听来，今天的公鸭嗓子不亚于天籁，那么美妙，那么迷人，伴着鸭子的叫声，我听到了自行车清脆的铃声，我从来没有注意过自行车的铃声会如此悦耳，如此动人。
        高个子知青长腿一撑下了车，把车把递给我，顺手接过我手中的书，说：“等急了吧？”
       “没有没有”，我说，“我走了……”
       他没有说谢谢，我没有说再见，互相也没有留名字、电话、微信、扣扣……但一次邂逅，几十年了，就是忘不了！
       放鸭子的知青哥哥，现在，你在哪里？
       当我一头大汗到了姐姐家，正赶上晚饭。饭桌上，我轻描淡写地说了来时的小插曲，姐姐笑说：“你胆真大。”当老师的姐夫若有所思地说：“这些知青正是读书年纪，却来放鸭子……”

                                                                                                                                                     2015-05-27，于杭州丁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