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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曹艳春
前年,您回来的时候,正是春暮,我扶着您站在这座小桥上,您拄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喃喃自语道:当时共我赏花人,检点如今无一半。
起风了,有双燕从头顶掠过,只留下俊俏的剪影。您慢慢取下茶色眼镜,悄悄擦拭眼角的泪痕。那一刻,忧伤弥漫古镇。我深深懂得这份近乡情怯。孰料这一面,竟是您跟我,跟这座桥,跟这座古镇,跟故乡的永别。
数月后,我受委托,约您为故乡这座小桥题名,您欣然应允,并很快寄来,生怕延误古镇修复的工期。然而,这或许是您的绝笔吧,小桥题名墨迹未干,我们便痛悉您辞世的噩耗。
转眼又是落花时节,我凝视着小桥上“迎燕桥•顾骧题”的飘逸字迹,驻立良久。燕子们唧唧喳喳的叫声,终于将我从沉思中唤醒。
我追随燕子的身影踏入熟悉的古镇,沿街住户家家屋檐下筑着燕窝,老燕子们不停地飞进飞出,忙着给雏燕觅食。一只老燕刚飞到窝旁,里面一只雏燕就张开嫩黄的小嘴巴接住了食物。这个镜头刚好被一个爱好摄影的游客捕捉到了,他兴奋得赶紧招呼同伴过来欣赏他的得意之作。
古镇里燕语呢喃盈耳,满眼玄鸟翩飞。记得去年陪一个生长在城市的朋友参观古镇,从未见过燕窝的她被古镇深深吸引,抓住我的手又叫又跳,快乐得像个小女孩。回去很久还在文章中感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间奇迹。
而我对燕子的情感,是常人难以体味的。
我从小生长在农村,一直到十几岁还住着茅草屋。我家屋檐下、屋梁上从未少过燕窝。一到春天,小燕子便从南方飞回来了,它们飞进飞出的衔泥、叼草,忙忙碌碌的修筑新巢。有时燕粪会落到桌子上,我们全家从不嫌弃,燕子俨然已是我们家庭的成员。
阳春三月,漫堤遍野的茅针正是水灵,我们在河堆上采茅针,追逐燕子奔跑,发疯似的打滚,我们是呼吸着乡间精华、生长在天地间的一群真正的野丫头。
父母出于对燕子的喜爱,将我的乳名唤着燕子,两个妹妹则不得不接受二燕子、三燕子这样的称呼,她们为此耿耿于怀了很久。
奇怪的是,邻居家比我小了整整一岁的女孩,乳名竟然也叫燕子,为此,当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乡邻们便不得不以曹小燕、陈小燕来区分我们。我们这两只燕子的童年及至少女时代,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她上学早,我们从小到大都是同学。
后来她成家去了南方,我们便极少见面了。许多年后,她在网上找到我,我一眼瞥到她的网名叫飞南,她笑笑说:我是一只南飞的燕子,日夜难忘的是家乡那条开满泡桐花的小路。我隔着屏幕,潸然泪下。
不知从何时起,一幢幢小楼悄然耸立的农村,却再也难觅燕子的芳踪。我们全家曾为此黯然神伤了很久。
欣慰的是,我在二十岁时来到喻口古镇教书。在古镇蜿蜒长街上,我惊喜地发现,原来燕子都来到了这里。这里背靠辽阔的射阳河,拥有茂密的芦苇荡,民风淳朴,人杰地灵,当然是燕子的最佳集聚地了,我不得不感叹这小生灵独到的眼光。
有燕子相伴,从此我的青春不寂寞。
清晨,沿着人流熙攘、店铺林立的古镇小街,采购完中午学校食堂的菜蔬,我便买了一套陆家的烧饼油条,坐在瞿家的小邮局门口,一边欣赏着燕子衔泥修巢,一边美滋滋地享用我的早餐。
傍晚,我会伴着徐徐的薰风,漫步在芦苇荡畔,看渔人从容收网,看燕子匆匆归巢。那芦苇荡里清澈的池塘,曾照见我青春的脸庞。那片茂密的芦苇,也一定记得我们曾经热烈讨论过的话题,黑格尔、尼采、文学、哲学,及至燕子、萤火虫,你轻笑:读师范时同学们都说我像个哲学家,在你面前,我是小巫见大巫了。我不禁莞尔。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
庆幸的是,燕子在,一直都在。更庆幸的是,燕子文化馆业已落成。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我满怀期待,踏进了座落在待燕楼的燕子文化馆。迎面的背景墙大气优雅,浓郁的乡土气息直抵我心。整个燕子文化馆造型别致典雅、淳朴自然,形式精巧,内容丰富。有燕子诗文、书法、对联、歌谣,有燕子传说、绘画,有燕子主题风筝、主题剪纸、主题刺绣。翻牌互动小游戏,寓教于乐,当是专为小朋友设计的吧。一个春意盎然的玻璃橱窗里还展示着燕子标本。
走出燕子文化馆,再度踏上迎燕桥,随风飘送的落红满布桥面,夕阳的余晖洒在河面上,仿佛无数金色的鱼儿在跃动。一群群归巢的燕子轻快地拂过垂柳,越过花树,向古镇飞去。
斜阳无意花谢隐,古镇有情燕归来。我这只燕子也会常常回来的,我在心里默默地对顾骧先生说,对古镇说。我目送着燕子的身影,久久伫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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